================= 书名:仙祸临头[重生] 作者:岳千月 文案: 【修文&番外筹备中】 仙界无人不知,虚云宗出了两位妖孽。 大弟子蔺负青,惊才绝艳,光风霁月,是令见者为之神魂颠倒的淑质英才——仙祸降临后,成了睥睨天下的魔道帝君。 二弟子方知渊,命犯煞星,狂放桀骜,见者都说此子日后必入歧途——仙祸降临后,成了万人敬仰的仙道尊首。 针锋相对纠缠百年,一朝重生归来。这对跺一脚仙界震三震的师兄弟忽然开悟:魔君仙首有什么意思,表面风风光光,背地里连只师哥(弟)都抱不了,还不如归隐宗门。 归隐妙啊,刀剑入鞘换美酒。 快活自在,还能双修。 直到前世那些熟悉的修真世家、绝代高手、妖族大能、邪道至尊……都一个接一个地重生了找上门来抱大腿,正“快活”着的蔺魔君和方仙首才想起来,还有个糟心的仙祸在等着他们。 世道啊,真是太闹心。 想过安分日子,还得顺手拯救个三界。 ——最是疏狂意气,碎赤星,换青穹。 ——*——*—— cp:邪魅狂狷仙首师弟攻×清雅从容魔君师哥受 ★两位苏炸天的大佬强强互宠,结局HE; ★长篇预定,脑洞吃了逻辑的扯淡向正剧; ★微博@岳千月,作者专栏求收藏QvQ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蔺负青,方知渊 ┃ 配角:尹尝辛,鱼红棠,姬纳,顾闻香,叶浮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仙首今天抱魔君归隐了吗 第1章 楔子.山雨洗血送魂归 暴雨滂沱。 天是昏黑的,地是昏黑的,在狂风的催打中簌簌抖动的树影也是昏黑的。 大雨如注倾落在高峻的虚云峰上,却依旧无法将弥漫的血腥味冲刷殆尽。 “咳咳……咳……” 蔺负青裹在一领厚大的黑狐裘衣里痉挛着,眼神涣散,颤着冷白的薄唇濒死地喘。 从嘴角涌出的鲜血,先是染红了披散的雪白长发,再是染红了脖颈——那皮肤上爬满了灰黑疤痕,深深地凹陷下去,有些地方甚至腐蚀到了骨。 这是只有魔修才会发生的阴气反噬。 昔年曾让三界修魔者顶礼膜拜的帝君,如今伏在冰冷的山岩前,气息已如风中残烛。 曾是那样纤长优美、淡然间指点江山的手指……如今骨瘦如柴,几乎攥不住掌中那一柄支撑身体的暗青长杖。 青杖之下,一条惊心动魄的血迹在崎岖山间拖成长路。 风声凄厉,雷声隆隆。 倾盆冷雨噼里啪啦打落,将魔君咳吐在山间的血一点点化淡开,一点点冲刷走。 “方知渊死了,想必你已知晓。” 虚云山峰之上,突然响起一个浑重阴森的男人声音。 紫衣宽剑的男子踏上了山顶,一步步走向那个奄奄一息地蜷缩着的黑色身影。 “我来送你上路。” 蔺负青沙哑地笑了笑,他忍着凌迟般的折磨抬了抬头。 唇瓣一动,轻飘飘的三个字:“就凭你。” 紫衣男子脸色一沉。 被雨淋湿的苍雪乱发之下,魔君的眼尾洇着红,浸着泪,可神情却是清冷镇静的。 唯有交错的泪痕在惨白的面颊上延伸着,泪珠混着雨水,一滴滴坠落在黑色狐裘的柔软皮毛之间。 蔺负青缓缓转过头来,侧脸冷笑。 “穆泓。” “当年南溪山下,是仙首方知渊救你性命。他赏识你的天资与手腕,传你功法武诀,予你权势地位……” 魔君的气息虚弱得吓人,声音几乎淹没在雨声中。 他分明是刚哭过的,可出口的语调却清清淡淡,漫不经心,似乎连这样的必死之境都无法扰乱其半分情绪。 红莲渊畔一朝顿悟,筑骨为城容纳万千魔修。他是仙祸降临之后的魔道第一人,是抬手翻云覆雨的强悍君王,或许本就该如此目空一切。 “你就这样回报他。” 紫衣男子神色猛滞,仿佛被戳到了羞恼的痛处。 可下一刻,他便森然冷笑着嘲道:“蔺魔君,算了罢……就凭你如今一个拄着拐杖都走不动的废人,还妄图教训穆某?嗤,真该叫那些肮脏的魔修们瞧瞧,他们倾慕的君上如今这副又咳又喘的凄惨模样……” “至于方尊首,自然曾对穆某恩重如山……可惜!他竟背离正道,违逆真神,走上了包庇邪魔的歧途!” 穆泓大踏步走到蔺负青身前,毫不掩饰眼中的厌恶鄙夷,“既然如此,被真神亲手斩杀也怨不得谁。穆某身为新任仙首,自然不会以一己私恩……弃大义于不顾。” 宽剑一横,落在那秀长清瘦的脖颈之侧,“魔君蔺负青,现在是你该死了。” 蔺负青敛眸微笑,低声念道:“正道……大义……” 他风轻云淡地伸出手指,在穆泓的剑刃上弹了一下,发出一个清脆的音。 “其实我也不愿如此啊。” 魔君叹息着,手指抚摸着横在自己脖颈上的刃身,“……我是个闲人,天资愚钝,生平无甚大志,更不懂你等肆意屠杀无辜魔修的所谓‘大义’。如果由得我选,我宁可一辈子留在虚云峰,看看花养养鱼,照顾着几个师弟师妹终我一生。” 说着,他伸出另一只手,真气在他的食指尖凝成一朵金色的小巧莲花。 他垂眸把玩着小小莲花,花瓣在黑暗的雨夜中闪烁着微光,像星子。 “怎奈天不遂人意……” 话未说完,蔺负青眸底一沉,眉宇间忽的闪现一丝隐忍痛色,殷红的鲜血自苍白唇角成一线涌出,“唔、咳……” 他又开始咳血。 雨势似乎小了些。 雷云远了。 暗影仍笼罩在层叠的山峰之上。 可夜风却越来越冷,呼啸着,寒意直往人的骨头缝里钻。 忽然,天际的乌云间响起一道渺远冷漠的声音,钟声般回荡不息。 “次任仙首穆泓!时辰已到,还不速速擒了魔君来见本真神——” 虚云峰上,穆泓的脸沉在黑暗中。他傲然握着剑,“污秽魔种,你可有遗言?” “好……看来这位便是令你投诚叛主的‘真神’,”蔺负青疲倦地半垂着眼,他摸过身旁的青杖,支撑着身体站起来,“我记下了,我记下了……” 随着这一动作,穆泓架在他颈处的剑划开了一道大口子,血流汩汩。蔺负青恍若不知,踉踉跄跄地走到山崖前,居高临下地俯视。 森冷的阴气在山峦之间翻卷着,带起未能散去的血腥味,苍茫地扫荡着天地。 长夜将尽。 而就在这个已经即将逝去的夜晚里,就在蔺负青所站的虚云峰下,发生的是一场最惨烈最绝望的的围杀。 死了三名大乘,十余名元婴,百余名金丹。 只换得一个结果。 ——仙首方知渊,殒。 自红莲渊雪骨城,越过栖龙岭与剑谷,踏过六华洲,横渡衡海,直至太清岛虚云峰。 仙道尊首护着魔道帝君,在上千修士的追杀中提刀逆行。腥风血雨的八万里逃亡路走下来,终是止于这个雨夜。 不知何时,雨停了。 天渐渐亮起来了。 山间的积水被折射出粼粼的波光。盘曲的老树在一夜激战后枝叶催折,显得更加破落。 方知渊仰倒在一块巨大的山石上,全身上下血肉模糊,数处有森森白骨裸露,而心口则被一柄神剑穿透,触目惊心。 黎明从远山的另一边爬上来。那张血污的,俊美而冷硬的面容在晨光下柔和了,就连脖颈处一块陈年旧疤也被照得明晰。 ……那曾是狂放无忌的众仙之首,是威严无上的金桂宫主人。饮得最辛烈的酒,提得最滚烫的刀,御得最凶恶的龙,更摘得最美的仙子的芳心。 若不是疯了似的要拿命来护一个魔君,他本该身披那袭缀了烈阳金桂图腾的长袍,在六华洲那座金桂满开的宫殿之顶高坐。 而如今,这个被尊称为仙首的人阖着眼,恍如安睡,却已是一具凉透了的尸体。 就在更远处,上百侥幸未死在仙首刀下的的修士们结出巨大的结界。 各种彩光流溢的法宝飞舞,将整个虚云峰封锁起来——方知渊已死,拿下蔺负青将不费吹灰之力。 峰顶之上,山风吹拂着魔君的白发,那宽大的黑袍也猎猎作响。蔺负青脸上的泪痕已然干了。 穆泓走上前,在魔君的身后挥起宽剑。他已经给了这个将死之人太多的时间,仁至义尽。 锐厉的剑锋带起风声,携着杀意落下—— 铮!! ——却不料电光石火之间,一枚古朴符文自空中浮现。十成力的宽剑撞在上面,竟发出金石相击之声。 穆泓脸色倏然大变。他的长剑停在距离蔺负青颈侧三寸之处,却如被定住了一样,再也不能移动半分! 蔺负青缓缓地动了,他侧过枯瘦的身子,无不可惜地道:“我方才说的话,看来穆家主未曾当真。” 他蓦地转了眼来,眸光如雪,冰凉而凛锐。 “想送我上路,你不配。” “你这魔种……!?”穆泓额上青筋暴起,咬牙施力,可手中那把跟了他百余年的本命仙器竟纹丝不动。 再一转念,他竟发现自己的四肢也僵在半空不听使唤,不免又惊又怒,“你在此地布了阵法!?怎么可能——” 蔺负青低声咳着,却冷冷笑道:“不然你以为,方知渊为何拼死也要护送我来这里?” 穆泓倏然浑身一震。 他脸色骤白,呢喃道:“灵脉……” 魔君在古符阵法上的造诣,天下皆知。 可自从魔君的雪骨城在“真神”围剿下覆灭,蔺负青便在阴气反噬下成了个废人。饶是在方知渊庇护下苟延残喘了一段时日,耗到现在也该油尽灯枯。 如今的他再无半点气力,本该连最基础的符文都绘不出来。 但这里……不一样。 虚云峰的山顶,是灵脉汇聚之处。 倘若能找到灵脉之核,可供引出的灵气堪比渡劫期大能的一次自爆! ……已经很少有人还记得,魔君蔺负青在堕魔之前,曾是虚云宗下首席亲传弟子。 这里的一花一草一木一石都留下过他踩的足迹,自然也该包括灵脉。 山间的阴气与灵气开始如漩涡般盘旋,魔君手中的青杖微微震颤,犹如春芽破土般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明光来。 “……居然是仙器,”穆泓惨笑一声,双眼爬满了血丝,“蔺负青,你身怀仙器,却眼睁睁看着方知渊赴死?好,好,心狠至此,不愧是魔君!” “其实……我也不愿如此。”蔺负青轻叹一声,神色间似乎有着很淡的哀伤,“对不起了。” 青杖抬起,落下,深深地刺入山石内。 而那里,正是灵脉核心的所在。 仙器为媒,灵脉为源,天地灵气为引! 繁琐的古朴符咒无声地浮现。巨大阵法徐徐铺开,竟自山顶一路延展到山脚之下,覆盖了一整座漆黑的虚云山峰。 哪怕是千里之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转眼间,山下的修士们都被吞进阵法之中,乱成了一窝蜂。穆泓面容狰狞,用尽所有力气怒喝:“快退!退!!所有人给我离开虚云峰——” 蔺负青俯下 身来,湿濡的发丝垂落肩头,掩住了半边惨白的侧脸。摊开手指,那朵真气凝成的小莲尚在摇曳,他轻轻道:“晚了。” 魔君右手撑着青杖,将左手中金色的小莲,轻柔地插入了灵脉之中。 下一刻,灵脉陡然爆发出刺眼的明芒。仿佛烈阳撞破了漆黑的阴云,灼 热的光浪烧融了冰封的天地。 瞬息间,地裂山摇! 一寸寸大地接连爆开,轰鸣声震耳欲聋! 穆泓的惨叫,山下众修士的惨叫,崖石崩塌的巨响,阴气被撕裂的锐声……乃至风与云,天与地,全都溶在这样的明芒里。 一切尽被吞没。 蔺负青释然地闭上了眼,他松开手中青杖,向后倒去。 又一股温热的血自他唇畔溢出。体内的脏腑隐约抽搐着,心腔不停紧缩,痛得令人几欲崩溃。 雨过天晴。 有细光自云天洒落。 魔君仍在呛着血,神智却渐渐朦胧。那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的阴气反噬的痛苦,终于一点点地消弭而去。 忽然间,那些昔年旧忆纷纷扰扰,就被这些飞光吹入了心头。 百余年前,仙界有峰名虚云。 青山绿水,云飞雾绕。 那时候的虚云。 春有黄鹂夏有莲,秋有红叶冬有雪。 那时候师父还未陨落,穿件破烂道袍懒洋洋地晒太阳,侧脸被光照得好炫目。 师弟师妹还未七零八落,每天玩玩闹闹拌拌嘴,论道御剑意气风发,灿烂得像初升的明霞。 未来的方仙首年纪尚小。十来岁的黑衣少年负刀抱酒,拖长了调子笑着唤他:“师哥……” 可朝夕间天翻地覆,落得个这等境地。 都消亡,都成空。 那些难舍的故人旧景,终究化成齑粉,飘零而去,湮灭在昨晚那一场无情山雨之中。 ========== 待得光辉散去,那曾经敢称天下第一山的虚云四峰,竟已被夷为平地。 没有任何活物的气息,唯有溃决的灵脉尚还在灰黑的大地上奔涌流淌,如一条条金色的溪河,却不知要汇去何方。 第2章 世有翠峰敢凌云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九月是夏秋之交。 昨夜刚下过一阵缠绵山雨,今日雨霁初晴。虚云四峰的碧草翠树仍在向着天际的白云蓬勃生长,却已有几丝凉爽之意悄然而至,缭绕于峰顶的云雾也显得更加缥缈。 清晨微寒。那三条虚云宗无人不眼熟的漆黑铁索之上,凝遍了数也数不尽的圆润露珠。 有布衣少年身轻如燕,足踏铁索。随着哗啦啦的声响,露水纷纷飞溅而落。 虚云四峰以居中的主峰为尊,景色也最是秀丽瑰奇,宗主及宗主最疼爱的三位真传弟子均在此开辟洞府。一座乾坤归元大阵将整座山峦自上而下笼罩进去,元婴期以下的修士均无法御剑腾空。 唯有三条以精铁打造的长索,可以供弟子们往来于主峰与其他三座山峰之间。 然而铁索悬空,此处又无法御剑,一旦失足跌下万仞悬崖,那便是尸骨无存的下场。 因此,如果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平常是很少有弟子敢来攀这几条冷硬漆黑的家伙的。 布鞋哒哒跺响,沈小江专心地感受着足下的落点,还算清秀的脸上满是认真。 沈小江,十四岁,虚云宗外门上千名记名弟子之一。灵根极差,悟性平平,靠着勤勉与踏实修到了引气三层。加上一门轻身功法《无痕决》,这才有了足踏铁索的几分资本。 山风吹拂,衣角翻动。 沈小江若有所觉地抬头,将目光从脚下往高了抬去,讶然发出“咦”的一声。 不知何时,铁索的对面站了个白衣少年的身影。 那少年身材纤细,神清骨秀,微昂着头似在看天,周身自有一段淡然自若的仙气风流。 他身上着了一袭宽松的白衣,又披件雪团似的软绒貂裘,银色系绳上的流苏垂下,逆着云间洒下的阳光,灿然生辉。 沈小江愣是看的晃了眼,脚下步伐就是一乱。 铁索哗啦啦地乱响。他失了平衡,小脸煞白地扑腾着两臂,“哎哟,完蛋了……啊啊啊!?” 忽然间,一个清淡的悦耳嗓音,不知从哪里缥缈地传来: “松缓筋骨,气沉下盘;顺境而动,动若无痕。如柳絮乘风,遇飓而不碎;如浮萍逐流,遇浪而不沉……” 这念的几句话正是《无痕诀》的核心要义,那嗓音似乎有种奇妙的力量,凉泉般沁入心底。沈小江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在照做,脚下居然奇迹般地找回了稳定。他感激地抬头一看,却蓦地呆了。 铁索对面的白袍少年转过了身,方才笼在晨曦里看不清晰的面容一下子展露出来。 只见那眉眼与松散束起的长发秀雅深黑,衣裳与肌肤又俱是如雪无垢,唯一的一点颜色落在淡红柔唇上,好个出尘绝俗之姿。 宛如狼毫小笔在宣纸上细细勾出半卷水墨丹青,晕染开满目惊艳,是沈小江此生仅见的好看。 白袍少年似笑非笑,双手负在背后:“你是外门的小孩儿?来主峰做什么?” 沈小江从一瞬间的失神中惊醒过来,连忙抱拳行礼:“在下虚云外门弟子沈小江,今日乃是宗门试之日,弟子按照惯例,斗胆来请几位师兄师姐出关指点。还请这位小仙君引见!” 白袍少年饶有趣味地问道:“你可知这主峰上住的是你哪位师兄师姐?” 沈小江道:“是……是大师兄、二师兄和小师姐!”他脸上微微一红,“弟子、弟子想请见蔺大师兄……” “噢,”白袍少年眼底笑意更深,“这是本届宗门试新所有弟子们的意思,还是你的私心?” 沈小江猛地攥拳头,双眼发亮地振声道:“当然是大家的意思!咱们这虚云峰虚云宗,上至修行弟子下到洒扫杂役,哪个不仰慕大师兄!” 说这句话时,他挺着胸膛,理直气壮到了极点。 他可不是胡扯,要知道,“大师兄风华绝代,三界无双”——这可是虚云四峰不成文的铁律第一条。 要论起蔺负青蔺大师兄的事迹,就是虚云上下所有人围在一起吹个三天三夜也吹不完。 虚云的宗门试五年才举办一届。沈小江盼星星盼月亮地等了好久,并不是盼着有机会进入内门登临仙途——他知道自己灵根驳杂,成不了器——所求不过是能亲眼一睹大师兄的风姿,那这辈子就无憾了。 “……” 长长的铁索那头,蔺负青打眼瞅着这孩子,暗自好笑。 好笑完,他又有点儿惆怅。 万幸前世最后施展的禁术成功了。 摆脱了那副日夜被阴气反噬折磨的旧躯,摆脱了那个满目疮痍民不聊生的前世,借虚云灵脉之力逆溯百余年的岁月之后,昨日种种都恍如大梦一场。 ……这个时候,他年纪好像还没及冠,还是那个太清岛上逍遥闲散的白衣小仙人,是被虚云宗从上到下百般宠爱着的“蔺大师兄”。 而外门更是疯狂,那里的弟子几乎全是对“蔺大师兄”如痴如醉的小孩儿们——眼前这个其实还算正常,不见怪。 蔺负青悠悠暗想:就是稍微呆了些,连自己的身份都猜不到。 正寻思再怎么逗逗这小家伙,忽然心神微动。他感觉这周遭的天地灵气似乎异样地变了一下。 下一刻,主峰上一道气劲炸响,直冲云霄! 事发无兆,三条漆黑铁索剧烈抖动。这回沈小江连扑腾的工夫都没了,惨叫一声就要往下翻落。 蔺负青脚下无声往前一滑,伸手拽他一把,提溜着小孩儿的后衣襟把人给拎回来。 铁索悬在半空摇晃,雾气飘过。 沈小江如梦初醒:“多,多谢小仙君相救!” 蔺负青含笑摇摇头。 四周渐渐暗了下来。 刚刚还是晴空万里,转眼间黑云就开始在虚云峰顶聚集,天地灵气的波动也越来越紊乱。 沈小江抬头惊道:“是雷劫天云!怎么回事,主峰上有人要破境!?” 蔺负青神色微软:“阿渊出关了。” 沈小江愣:“谁?” 蔺负青道:“方知渊,你方二师兄。这是金丹修士的劫云,他要破境入金丹期了。” “……” 沈小江的脸色,突然如白日见了鬼一样青了下来,“方……方二师兄!?” 救命,他才不想围观方二师兄渡劫!天知道待会儿会不会一个雷朝他脑袋砸下来! 毕竟,虚云四峰“铁律”第二条有言:二师兄方知渊脾气很不好,千万别手贱嘴欠去招惹这尊神,除非你活腻味了。 可是须臾间,天顶雷云已经成型,暗沉沉地笼罩着山峰。四周黑得阴森。 沈小江从来没亲眼见过修士渡劫,脚下又是铁索悬空,冷汗都出来了,不自觉地揪住了蔺负青的衣袖。 下一刻,他只听耳畔轰隆一声巨响! 沈小江愕然循声望去,眼珠子和下巴差点没一齐掉下来。 不是雷鸣。 而是……山塌了。 主峰上,有个少年冷然穿过滚落的石块走到山崖之畔,手中握着一把漆黑长刀。一头乱发随意地扎在脑后,裹在黑色衣衫下的身姿修长笔挺,衣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方才他挥了第一刀。 于是山崖肉眼可见地塌了一小角。 沈小江腿肚子一阵抽抽,“娘呀……” 紧接着,黒衫少年跨前一步,将手中长刀掂了掂,重新高高抬臂,自上而下斜斜地劈落。 第一刀只是试刀。 第二刀迎着天穹,斩向雷云。 ——那刀意极刚极烈,如虹如炎的气劲径直撞上劫云。 轰地一声,如烈火爆燃! 乌黑云团滋滋腾起雾气,竟然有要被撕裂的迹象。电蛇乱窜,金光急闪,刺得人睁不开眼。 执刀的少年人被当头笼罩在雷芒里,姿态悍然无惧。他双手竖刀于胸前,气势节节攀升。 头顶黑云滚动,忽然一闪。 沈小江不禁叫道:“要落雷了!” 惊雷乍落。 那少年的第三刀已出。 刀芒所过之处,雷电竟被从中撕裂成两半,在昏暗虚空中噼啪乱响。 而刀意未竭,直上云霄劈在劫云之上,密布的乌云中间倏然裂开一道! 那道裂痕转眼间越开越大,整片乌云被分成了两半,有光从中倾落。片刻后,劫云渐渐地消散了。 蔺负青淡定地夸了一句,“好刀。” “……” 沈小江茫然地张着嘴。 他揪了一下自己的脸颊,疼的连连龇牙,才知道并不是梦。 沈小江神智凌乱,只觉得他这么多年来积攒的对修仙的认知都被颠覆了。 原来……原来修士还能这么渡劫的吗?雷才刚落下来一道呢,劫云就被劈散了!? 都说方二师兄是妖魔……果然!! 而他身旁那位白袍小仙君忽然将身一探,往下扬声唤了句:“知渊。” 不知为何,那黒衫黑刀的少年闻声竟轻轻一颤,蓦地抬头望来—— 只见那副眉眼深邃冷硬,鼻梁高挺,薄唇抿成锋锐而凉薄的一线。人虽十分俊美,周身气质却尽是生人勿近的沉寒与狠戾,活像是把不管不顾、横冲直撞的刀锋。 方知渊昂头看着远处高空之上的两人,两瓣薄唇上下一碰,以沙哑低沉的声音冰冷地吐出俩字:“松手。” 松手?松什么手。 沈小江脑子昏沉,莫名其妙。忽然身旁人轻咳了咳,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还一直紧紧抓着这位小仙君的衣袖。 这也是蔺负青身貌过于纤柔清丽,言语态度又很温和,没有半点架子与威势。 沈小江其实从未真正见过“蔺大师兄”,心里便先入为主地把他当成主峰上服侍宗主和师兄姊的美貌小童,亦或是化形的护山仙兽仙草什么的。此时连忙叫了声“弟子失礼”,后知后觉地松手。 可这小孩儿刚刚被雷劫和方知渊那几刀骇得腿软,一松手反而不由自主往前栽倒…… 咚地撞进了蔺负青怀里。 “……” 作者有话要说:方知渊:(冷笑)小崽子,你药丸。 第3章 世有翠峰敢凌云 白衣翻动,草木的清新气息夹杂着莲花的幽香,顿时扑入鼻间。 沈小江脸上一热,手忙脚乱地重新站好,“对不住,真是对不住!” 话未说完,沈小江后背忽然冰凉凉地发麻,一股杀意笼罩了他。 他哆嗦一下,却见不远处的山崖边上,那位吓死人不偿命的方二师兄重新拔刀出鞘,往后一挥。 噼里啪啦一阵响,几块山石被瞬间裂成碎块。方知渊长刀斜挑,石块尽皆飞上半空。 他脚下猛力一踏,竟接连踩着空中碎石,飞身往铁索上而来! 狂风吹起了黑衫少年额前的乱发,那双锐眼深处分明咬着几欲溢出狂气与杀气,满满的一副老子要你这混崽子小命的意味。 沈小江惊恐万状:??? ——我做错什么了? 可怜他下意识往蔺负青怀里缩。 于是…… 铮锵! 眼前雪白的刀光一闪。 救命啊——!! 沈小江两眼一翻,几乎要吓厥过去。 下一瞬,他只觉得肚子被刀柄猛拍,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倒飞出去,砰地砸在对面山峰的地上。 “嗷!!” 这还亏得沈小江还多少是个有修为的,要是凡人给这么一砸,怕不是吐三升血都打不住。 ……有那么小片刻的时间,空气一片寂静。只有夏末秋初的微风宁静地吹拂着四座郁郁葱葱的山峦。 方知渊踩在那铁索上,足尖压得很沉。一根长索在他这一压之下绷得硬直,竟是一晃都不能再晃。 而他的一双手臂,分别环过白袍少年清瘦的肩脊和细长的腿弯—— 方知渊把蔺负青打横抱在自个儿的怀里。 他的眼眸漆黑阴森,神色中满满的戾气,动作却是堂堂正正,无比自然……仿佛已经在某个前尘里,重复过千千万万次。 许是刚刚那斩雷劫的一刀损耗颇大,方知渊脸色略略有些苍白。他目光垂落,低声唤道:“……师哥。” 蔺负青神情不太好看,窝在他怀里睨他:“你这人,欺负小孩子做什么。” 沈小江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呆呆地抬头。能让方知渊叫师哥的,在这虚云四峰里自然只有一位。 可是,这怎么可能!? 沈小江要崩溃了,方二师兄会把蔺大师兄抱在怀里?还别人碰一下就要宰人的样子? 都知道方知渊方二师兄命格大煞,乃天上祸星降世,修行天赋高得吓人,性情也烈得吓人。一柄长刀不离手,从小到大不知给虚云惹出过多麻烦,火气上来了甚至连宗主都敢砍—— 哦,他们宗主,即这几位真传师兄师姐的师尊。 数遍整个仙界,渡劫期的大能一巴掌就能数的过来,虚云宗主虚云道人能在其中占上个指头。 就这,方二师兄也敢一柄刀扔过去。 仙界曾有大能断言,方知渊此子离经叛道,日后必入邪道,而蔺负青心性高洁赤诚,这对师兄弟定将有反目成仇的一天。 当然,虚云弟子们都把这预言当个屁。可蔺大师兄与方二师兄一言不合就动手,这个却是真的…… 据说二师兄单方面和大师兄关系很差,这两位神仙碰头就打架,打起架来天崩地裂,日月无光。 因此只要瞧见二师兄带着刀去找大师兄,闲杂人等就应速速退避,以免伤及小命。 这便是虚云四峰的第三条铁律。 可如今这……这这这…… 沈小江望着被人抱在怀里的那位白袍少年,结结巴巴道:“你,你真的是……” 蔺负青淡然挑眉。 沈小江欲哭无泪,讷讷道:“弟子见过大师兄……” 好丢脸,他丢死人算了。 可哪怕真豁出去这张脸不要,作为这一届弟子们的希望,沈小江还是不得不坚强地捂着肚子,哭丧着脸:“大、大师兄……那个、那个、那个宗门试……” 蔺负青忍俊不禁:“好,我会去。” 方知渊不怒自威:“滚,他不去。” 两人异口同声。 沈小江:“……” 方知渊冷哼,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蔺负青被他抱着,无奈地笑着从师弟肩膀上探出半张脸:“闭关颇久,知渊有点想我。你呢先回去,待我哄哄他就好了。” “……” 沈小江面色苍凉地望着两人远去。 他还能说什么? 哎呀呀,谣言害死个人。 ========== “……你怎么样。” 方知渊穿过草木茂盛的林间,沿途的瑶花妖草流光溢彩,放眼望去尽是外头仙界修士千金难求的天材地宝。 蔺负青被他抱着,两条腿晃荡晃荡,雪白的鞋子若有意若无意地踢在师弟的腿上。 沉默弥漫到某一刻,是未来的方仙首先开了尊口。嗓音低沉地问,你怎么样。 这是句意味可以很多变的问话。 蔺负青回道:“我很好。” 方知渊忽然冷哼一声,森然咬牙道:“你怎么能让那小东西撞你!” “不然呢,我看着他掉下去?” 蔺负青失笑,“你呀,你慌什么。我如今又不是前世那个壳子了,被撞一下能怎么样。” 正说着话,眼前出现一处陡峭石壁。浑然天成,极为高峻,仿佛要直插入云端里似的。中间有道裂缝,恰能容一人通过。 方知渊冷冷道:“强行施展重生禁术,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反噬。你太不小心。” 他抱着蔺负青步入石壁缝中,于昏暗中走了十几步,前方阳光扑入,豁然开朗。 顿时,空气含着水汽、草香和莲花香冲入鼻腔,清新得沁人心脾。 那山壁里风光犹如仙境一般。晴空如洗,湛蓝剔透,两条白练似的瀑布自天而落。 深绿藤蔓爬在生了青苔的崖壁上,柔柔垂下几条。崖上是大丛灵木,时值初秋,枝头已经沉甸甸地挂上了莹红的仙果。 而那郁郁葱葱的悬崖之下,四面山壁环抱着一泓小潭。水面清澈如镜,碧绿的荷叶怒张,其间生着大片大片的白莲。 方知渊伸足一踏,脚下便有水波无声地荡开一圈儿涟漪。他踏水而行,步步分开白莲走到潭中央。 那里有块露出水面的大屿石,灰黑色,被阳光照得暖洋洋金亮亮的。 方知渊缓缓弯下腰来,宛如安置什么易碎的琉璃或瓷器一般,极尽小心地将蔺负青放下,让他坐在石上。 然后他把眉一竖,又开始生气,“你就该安生呆在洞府里等我过来!出来走什么走!?” 蔺负青申辩道:“我就走几步……” 方知渊就冷眼瞪他:“那你还敢上铁索!要是掉下去谁救你?我都救不了你!” 蔺负青从宽松的白袖里伸出手,去揉方知渊的头发。 可方知渊阴鸷地把脸一沉,往后躲。 他便也只好笑着叹了口气。 其实蔺负青有许久没能这样安稳仔细地看过方知渊的脸了,现在瞧瞧身侧这个尚显年少的师弟,心中很觉得怀念。 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自己在红莲渊雪骨城做着自己的蔺魔君,而师弟则在六华洲金桂宫做着他的方仙首。 他们之间相隔着一个仙魔的距离。而那时,在世人眼中,仙魔之分,就是正邪之别。 又有谁能料到,表面上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王不见王的魔君和仙首……居然在暗地里私交甚笃。 直到魔修惨糟围剿,雪骨城覆灭。他修为全毁,受尽折磨,被阴气反噬得奄奄一息,是方知渊疯了似的扔下一切来救他。 那阵子他们倒是贴的很近。蔺负青已经虚弱到几乎连靠自己走动的气力都无。近八万里的腥风血雨,全靠方知渊抱着他杀出一条逃亡之路。 可彼时仙界的状况十分糟糕,仙魔两道混乱不堪,处处都是杀戮,哪里是一句生灵涂炭水深火热能概括得全的。 他自己又是吊着最后一口气的那么个身子,一天十二个时辰能有八九个时辰都在昏睡着,自然也顾不上与师弟如何叙旧谈天了。 ……大约也是因为被师哥那个时候半死不活的状态给吓怕了,堂堂仙首现在才会变得这么神经质。蔺负青也不舍得说他,就乖乖给他抱着了。 可方知渊还不罢休,拧着眉宇道:“你还想去看什么宗门试?一群引气的小东西,有什么可看的。” 蔺负青只好哄着他:“我都答应了,总归被称一声大师兄,言而无信多不好。” 说着,他勾了勾手指。潭水波动起来,在灵力控制下化成一条水鱼的样子跃上半空,“你看啊,我如今……” 话还没说完,方知渊就如临大敌地变了脸色,一把攥住蔺负青的手腕:“你妄动灵力做什么!” 蔺负青手指一动。那水鱼应意而游,啪唧地拍在方知渊脸颊上,打湿了他半边头发。 “……” 方知渊面无表情地抹一把脸,忍了。 蔺负青差点没笑出声来,伸手掐了个洁净诀给他把水弄走了,“好啦,好啦……方仙首。你看我没有事,我很好。” 他说话的时候神情是柔软的,像是在哄着闹脾气的小孩子,可周身的气势却微妙地变了。 那是来自近百年后的魔君魂魄,沾惹了时光赋予的霜雪、孤高与沧桑,悄然苏醒在少年人的躯壳中。 “别怕,都过去了。” 蔺负青深深地望着方知渊,他的眸子像幽邃的深海,像渺远的星辰。 ……仿佛要透过眼前的少年,看到前世最后那个残破不堪血肉模糊的尸身。 哪怕知道施展了重生禁术后,他们很快就能在旧岁月里重逢。可当他真正站在虚云峰上俯视生机全无的方知渊时,只一眼,就禁不住怔怔地泪流满面。 蔺负青抚上方知渊的心口,眼帘疏倦垂落:“不……都还没发生呢。” 方知渊神色猛地暗下来,无不可恨地唾道:“穆泓那贼,看我这辈子不把他碎尸万段。” 化作白袍少年的未来魔君不说话,他若有所思,手指在清澈的潭水中拨弄着玩。几尾漂亮的金红灵鲤游过来,停在他坐的石边不走了。 水珠从他柔白细长的手指间滴滴落下,潭面上泛起涟漪。 蔺负青抬起头,在阳光下压细了眼眸。 天好蓝,像刚掬水洗过的翡翠。 作者有话要说:蔺负青:好的问题来了,为什么前世被阴气反噬惨的一逼的明明是我,重生后患上ptsd的却是我师弟? 方知渊:因为爱情。 第4章 今夕何夕人如昔 “……唉呀。” 忽然,蔺负青望着天空的眼睛一眨。 他快速地站起来,“不好,你刚刚破境,怕是要引来阴妖。” 蔺负青的这句话其实没有说完,可方知渊已经明白了什么意思。 他按刀起身,眼底有肃杀之气一闪而过,“外门弟子挡不住那些脏东西,宗门试要出乱子了。你在这别动,等我回来。” “一起去。”蔺负青左手拉住他,右手抬起,一柄玲珑仙剑自掌中凭空现形,“若论现在的修为,我不比你差。” 那长剑通体雪白清润,望去叫人满目光华,正是他少年时惯用的佩剑“图南”。长十九寸九分,由八十八种金、石、玉、骨炼化而成,乃货真价实的上品仙器。 “……”方知渊盯着这把剑瞧了一眼。前世图南剑毁在那场大祸里,自此之后,蔺负青堕入魔道,再也没有了白衣雪剑的虚云宗大师兄。 他默默咽下了反对之语:“……你要当心。” 蔺负青冲他点了点头,反手持了图南剑。足下一点,衣袍翻飞,顿时化作一道白影掠过丈许长的莲潭水面。 既然得以重生归来…… 他的虚云,总归是要亲眼看上一看的。 …… 虚云四峰位于太清岛之上,主峰居中,余下三峰分居正北、东南及西南,无一不是山清水秀的奇山。主峰从来都是不给人随便进的,这回宗门试举办的地方,设在位于正北的听鹤峰山脚。 聚集在这里的一群孩子们不过十三四岁,刚刚踏上修行大道。 虽然整齐地穿着布衣短打,勒着云纹腰带,手里拿着木剑,可那一张张稚嫩脸庞上的惊惧之情,却还远远不像一个仙家宗门的合格弟子。 “阴妖……” “是阴妖又来了!!” 在他们的头顶,天地灵气躁动冲撞,一个个透明的阵符从虚空中浮现出来,像是受惊的生物般惶惶乱抖。 那是虚云宗的护宗阵法,乾坤归元大阵。 符文显形,既是有异物闯入的迹象! “桀桀——” “桀桀——” 半空中,一团又一团妖异的黑影尖利地怪叫着,在阵法的威压之下接连坠落。 它们浑身冒着阴寒之气,如同黑乎乎的烂泥一般摔在地上,再如醉汉般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露出一双双闪着红光的凶眼,投向着不远处的小弟子们。 阴妖,乃是游荡于天地间的阴气凝结化形而成的凶物,虽然看似有眼有口,有黑瘦粘稠的四肢,可修行界都公认其并无生命,只是一团阴气做成的脏东西而已。 一般来说,阴妖的出现极难预料,它们往往被灵气吸引着袭击修士,有时也会袭击凡人。是修士们俗称“斩妖除魔”时需要“斩除”的首选之一。 可惜此处并无强大的修士,有的只有几十个虚云宗外门的小孩子。 饶是这群阴妖的实力已经在宗门大阵的威力下被削弱了八九成,对于这些引气期的少男少女们来说也是很难对付的。 “不要慌不要慌!” 在这群被吓得小脸发白的外门弟子中,有一个少年的声音此时便显得尤为清朗。 沈小江紧握木剑,站在众人前方高声道:“别乱!就近结阵,六个人一起边守边退,千万别散开……我已经放了传讯纸雁,很快就会有筑基期的师兄师姐过来了!” 另几个孩子也站上前,虽然怕的手中木剑发抖,却连声道:“宗门里还有小孩子,不能叫阴妖冲进去!”“对,我们挡住它们!” 这时才能看出,这群还很稚嫩的孩子面对数量多达三四十只的阴妖,虽然恐惧,却未慌乱。 他们好几人背贴着背,有的开始念起法术口诀,有的手中木剑运起微薄的灵气,齐刷刷指向了那些面目狰狞的怪物。 然而正在这时,忽然一声清越剑鸣响彻。 雪白长剑破空而至,急速地掠过听鹤峰的林木岩峦,掠过那群布衣木剑的外门小孩,划过一道肉眼难辨的弧线径直斩向那群阴妖! 霎时间剑光喷薄四方,恍惚如有月华倾洒大江。十来只正扑向外门弟子的阴妖在这一剑之下齐齐被斩灭,化为一串阴气消散于天地之间。 沈小江回头一看,眼睛顿时发亮,惊喜道:“大师兄!二师兄!” 不远处,蔺负青抬手一引,图南剑回到他掌中。 在他身旁,黑衣少年双臂环抱长刀,如临大敌地盯着他,直到瞧见图南安稳回到主人手里才算略松了松神情。 外门那些小弟子们,在一瞬间就疯狂地沸腾了起来。 “是蔺大师兄!!” “那、那位白衣仙君就是大师兄吗?” “就是大师兄,我几年前见过的,错不了!” “天啊,原来蔺大师兄这么俊美……” ……至于和蔺负青一道而来的方知渊方二师兄,却仿佛被无视了个彻底。 方知渊也不恼,他把蔺负青往后推了推,自己越过那些小弟子们走到最前。 蔺负青方才那一剑主要是为了护人,图南飞旋一圈,将袭击外门弟子的阴妖杀灭。剩下几十只阴妖则并未被灵力稀薄的小弟子们吸引,正朝着山峰内爬去。 可是说也奇怪,方知渊的人一出现,那些到处乱窜的阴妖们突然不动了。 一双双猩红的眼不约而同地转过来,叫人不寒而栗。 “嘶嘶——!!” “桀桀——!!” 突然,阴妖们开始尖利地咆哮。 这群天地阴气所凝成的怪物,就像一群闻着腥味的大黑狗似的,全都调转了头疯狂地向方知渊扑去! 蔺负青在后头气定神闲地看着,实在忍不住地有种想要长吁短叹感慨一番的冲动。 果然这一重生回来,处处都是值得怀念的旧事儿。 他已经有多久没有看见知渊被阴妖围着追的情景了? 方知渊方二师兄,这人脾气凶,命格也凶。 紫薇阁大长老曾亲自为他开紫薇星盘卜命,六华洲的朱麒方家也曾为此将他自族谱上除名—— 方知渊,阴命祸星降世。 具体表现有两个: 第一,天资横溢。 第二,招阴妖。 很招阴妖,疯狂地招阴妖。 说到底,怎么会有修仙宗门的护宗大阵,效果是不让门下弟子飞的? 自然是因为他们家的方二师兄太招阴妖,啥都不做也动不动就会飞进来一两只;而一旦突破境界时灵气外泄,那就得飞进来一窝十几只…… 众所周知,阴妖在空中飞的速度极快,再不弄个阵法,这谁受的了啊。 几只阴妖已经张开血盆大口向着头顶扑来,方知渊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前世他突破金丹境时,曾在宗门阵之外和这群阴妖缠斗了大半个时辰,可如今却不一样。陨落之前的方知渊已经踏入渡劫期,若是再修上个百来年,就该直接飞升成传说中的真仙了。 修行大道上,每跨一个境界就是云泥之别,更不要提金丹和渡劫。 在重生回来的方仙首眼里,这群阴妖看似凶悍的攻击漏洞百出,收拾干净也不过几刀的事儿罢了。 可他手上那把漆黑长刀才拔出来一半,却有一阵琴音若远若近地随风飘来,如石上流水,幽幽泠泠,令闻者心神荡漾! 弦音入耳,虚云宗那些外门小孩们都不禁露出陶醉的表情,阴妖却陡然痛苦地翻滚起来,发出刺耳的惨叫。一阵阵阴气滋滋地从它们身上冒出,似有消弭迹象。 方知渊握着刀柄的手顿了顿,挑眉转头与蔺负青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这熟悉却久违的琴音…… 不会错,是故人来。 清风徐徐,吹动林叶沙沙作响。一座耸立的山石之上,不知何时有一袭蓝衣抱琴而坐。 伴随着天籁般的琴音,年轻男子如玉般温润悦耳的声音也悠悠传来: “恭喜二师兄破境。小小阴妖,不敢劳烦方二师兄出手。” 方知渊勾了勾唇角:“你来了。” 那蓝衣琴师似乎笑了笑,随即温雅有礼、如沐春风,且极为诚恳地说道: “来了,当然要来的。这里毕竟是明思的山峰——还请二师兄给明思留几分薄面,刀下留情,不要炸了我的洞府。” 方知渊:“……” 阴妖们渐渐化为一团团阴森的灰雾消散在日光之下,最后一只被剿灭之际,恰好一曲终了。 那蓝衣琴师温柔地将手底的七弦桐琴一抚,琴身上光华流转,顷刻间隐去了形体——竟是一把仙器。 琴师自山石上翩然而落,文质彬彬地向蔺负青与方知渊躬身行礼:“明思见过大师兄,二师兄。” 他行完礼把脸一抬,露出一副温沉中带着书卷气的柔软眉眼。 ……都说大道三千,然而世间修仙者常走的路子也不过屈指可数的那么几条。有的人于刀剑生杀之中修出武道,有的人读万卷书求一个真理,也有的人感应天地,一朝顿悟立地升仙。 而虚云宗第三位真传弟子荀明思,博览群书精通六艺,尤擅于音律一途,持有仙器“雀听”,是极为罕见的以乐入道之人。 眼看着危机已经解除,外门那群小孩儿缩在后头,开始叽叽喳喳地小声说话: “原来连三师兄也怕二师兄的刀啊……” “噗嗤,不是说二师兄每次练刀都要炸一个山头吗?” “不至于吧,哪能真的炸山啊?” 沈小江听在耳里,只觉得自己的肚子又要疼起来。他在一旁做个哭脸:“是真的……是真的会炸掉山头的!” “……” 方知渊板着脸,把刀一收走回蔺负青身边,低骂了句,“这窝小崽子。” 蔺负青拢着袖子笑笑,他知道方知渊也就嘴上哼哼两声。怎么说方仙首都百来岁的人了,当然不会跟“这窝小崽子”计较。 他的目光再次回到那群外门弟子中间。明媚的阳光照在一张张尚现青涩的小脸上,隐约听见兴奋的几声叫喊: “大师兄是不是看我了!?” “不对,明明是看我!!” 天真快活,满满当当地洋溢着少年少女的生机和热情。 故地仍是旧风光,故人依稀旧模样。 原来,他是真的回来了。 蔺负青略带感叹的目光,最后停留在一个小少年的身上。 是刚刚那个踏铁索上主峰的弟子。明明轻身功法才学到了些皮毛,勇气倒是可嘉;瞧着有点儿敦厚呆傻,真到了关键时刻居然很靠得住。 蔺负青回忆了一下他的名字,似乎叫沈小江…… 嗯? 沈小江,莫非是那个—— 蔺负青心弦讶异地一动。 沈小江,这不是那个几十年后才发现身怀千年不遇的绝佳隐灵根的小孩儿么? 这倒是……叫他捡了块璞玉。 作者有话要说:虚云宗不是个正常概念的仙门,人人都爱大师兄也不是强加的万人迷属性。 第5章 今夕何夕人如昔 宗门试总算重新正式开始了。 其实说正式也正式不到哪里去,不过是野山间圈了个平坦的地界,十几个小孩儿聚起来比试一番罢了。 除了会来一位亲传师兄师姐略作指点,以及前三甲会得到少许奖励之外,和普通的聚众斗武没有任何差别。 数遍三界,除了虚云四峰,你在其他任何一个仙门里都不会找到如此随意、如此寒酸的“宗门试”。 方知渊将他手中的漆黑长刀往身前一推,松开手,那把刀竟稳稳地浮在半空中。 蔺负青有纯白胜雪的一把图南剑,他的仙器则是这漆黑如夜的灾牙刀。方知渊掐诀将灾牙变大了两三倍,转头对蔺负青道:“坐。” 荀明思略显意外地瞧了这边一眼,“二师兄今日心情不错?”居然在大师兄面前这样乖顺,还主动把刀给人坐…… “那可不,刚刚结了金丹的人。”蔺负青从容一揽衣袍,挨着方知渊坐上了灾牙刀。 “大师兄说的是。”荀明思笑。 长刀载着两人缓缓升至半空,清风吹拂着很是惬意。 蔺负青与方知渊并肩坐着,居高临下地看那些外门弟子的比试。偶尔瞧见什么心法武诀上的误区,便开口点醒几句。 其实以仙首与魔君这两人的眼界,基本上只要看过一两式过招,谁输谁赢、双方实力如何种种,就已在心中有了定论,看久了倒是有些无聊。 蔺负青沉吟,白瓷似的细指搭在唇上:“……真不像样子,太弱了。” 按照重生回来的当下时间略做推算,三年后那场阴气倒灌的“仙祸”便要降临,大批修士将在阴气影响下入魔。 而仙魔两阵对峙百余年,有自称“真神”的天外来客涌至,打破平衡,煽动仙界掀起围剿魔修的杀潮。 ……之后,便是尸横遍野,血流漂橹。 时间其实并不充裕。今后虚云宗何去何从,决断已经迫在眉睫。 左右身旁无有外人,也不必担心谈起重生之事惊世骇俗吓到别人。 方知渊撑着下巴,低沉道:“那又有何妨碍,虚云四峰本来也不是靠这些小东西撑着的。这一世,有你,有我,还护不住一个虚云宗么。” “师哥。这一世,我就留在太清岛,哪里也不去了罢。” 蔺负青意外地看他。 方知渊自顾自地哼笑道:“仙首这位子,就像兑了水的假酒,真喝上几口才知道着实无味得紧。谁爱坐谁坐就是了。” “……咳。” 他忽然又清了清嗓子,盯着蔺负青试探性地措辞道,“师哥……想必是不一样的。” “魔修无甚烦人的规矩,师哥又是独尊无上的帝君——想必是要比我这个仙首逍遥得多了。” 蔺负青眉目清疏地摇了摇头:“哪儿能。你知道我,我就是个乐得偷闲的人,不是什么做君王的料。回想起来,还是年少时在太清岛虚云峰的这段时光,自由自在,无忧无虑,最是开心难忘。” “当真的?”方知渊惊喜得眼睛都亮了,小声道:“既然如此——” 忽然,蔺负青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给方知渊使了个稍后再谈的眼色。 他瞧见原本聚精会神地看着外门弟子们比试的荀明思,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头向这边望过来。 “大师兄。”荀明思果然扬声唤了一句,似乎是有话要对他说。 蔺负青拍了拍长刀,“下去。” 方知渊以心念操纵着灾牙降下去。 蔺负青在半途跃下,飘然着地,走向荀明思问:“有什么事么?” “险些忘了要事,大师兄莫怪。” 荀明思温和地上前一步,“前几日师父他老人家似乎寻你,只是那时你师兄妹三人尚在相约闭关,不好中途打搅。师父便嘱托……待大师兄出关之后,要记得叫你去见一见他。” 蔺负青神色微变。 “师父”两字落入耳中,有如投石入湖。 ……前世,虚云道人尹尝辛陨落在那场改变了一切的浩劫里。自那之后,蔺负青再也没能见过他的师父。 到后来,已经有太多人忘记了魔君蔺负青曾经也是虚云宗弟子,有个仙家的师尊名唤尹尝辛。 他们只记得那道黑裘玄袍的孤美身影,高坐于白骨铸成的城楼之上,驱策魔修,君临天下。 独独是蔺负青本人忘不了。 午夜梦回,辗转反侧,几十年。 荀明思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小弟子们:“这里也快结束了,剩下的交给明思便可,大师兄请去吧。” 蔺负青倏然闭眼,眉心一道浅痕。 他压下胸口翻滚的情绪,“好,多谢你。” …… 虚云四峰,主峰最高。峰顶乃是虚云道人尹尝辛开辟洞府之处,常年积雪不化,莹白如幻境。 蔺负青沿着脚下积了雪的青石小路往上走,脚步声空旷而清静。 小路又窄又弯,两侧是嶙峋山石,生着根节盘曲的老松树。昨日刚纷纷扬扬了一场大雪,树梢上都是白的。 他本想拉着方知渊一同去见见师父,后者犹豫了片刻却拒绝了,说是他年少时脾气叛逆,和师父也不怎么亲近,若是上赶着陪师哥去见师父实在太反常,还是下回再说。 蔺负青想着是这个理儿,也没强求,独自上了主峰峰顶。 踏上最后一阶青石阶,他抖了抖衣袖,理了理袍角,莫名地有点紧张。 许是近乡情怯。 两声悠长嫩啼自天际传来。一对仙鹤自云雾之间飞近,盘旋两圈,款款收翅。 分别化为了一个明眸皓齿的女孩子和一个丰神俊秀的男孩子,翩然落于蔺负青身前。 那鹤妖女孩儿白棉衣,黑罩褂,两条红缎带挽着双环髻,瞧着十二三岁光景,笑嘻嘻地对蔺负青作揖道:“哎呀,青儿来啦!是来见宗主的吗?怎么站在这里不动,快里头请呀。” 鹤妖男孩儿也几乎一样的打扮,只是在脑后束了一个小发髻,也作揖道:“青儿哥哥好久不来了,宗主很是想念。” 这对鹤妖兄妹常年留在主峰之顶侍奉宗主尹尝辛,也是前世的老熟人了。 蔺负青和他们俩打了个招呼,更往里走。 远远的,只见一间小筑俏生生地隐在几株极高大的青松之下,同样是积了皑皑的一片雪。 屋外有个道人,散着发,支着腿,头枕在曲着的手臂上,很是散漫地侧躺在松树下头。 蔺负青目不转睛地凝望着那个人影,一步步朝青松下走过去。 人影渐渐清晰起来,果真是他的师父,是虚云宗宗主,虚云道人,仙界最强的渡劫期大能之一 ,更是当初传授给他逆溯时光的重生禁术之人。 尹尝辛。 师父还是一件灰色道袍,容颜清瘦、长眉细目,气质也是记忆中的——用知渊的话说,“又懒又颓废又孤高不可一世的死样儿”,闭眼睡觉的时候活像只大灰猫。 蔺负青不禁略微恍惚。 他好似入梦,又好似幡然梦醒。 与大多仙门子弟不同,蔺负青虽然根骨奇佳,资质惊人,却并不是仙界出身。 他是凡俗界的孤儿,从小流离辗转,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 八岁那年,是尹尝辛将满身血污的他从战火纷飞的尸体堆里拉出来,带上了太清岛虚云峰,带上了浩荡仙途。 仙人抚我顶…… ……结发授长生。 “青儿。” 闭眼躺在青松底下的尹尝辛忽然毫无征兆地开了口。他翻了个身,将眼皮散漫地一掀,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怎么,为师的脸上有东西?” 他一双斜长眼睛天生微微上挑,瞳色略淡,的确给人些许孤高散漫,目空一切的感觉。 “没有。” 白袍少年很乖巧的往前跪坐,轻轻说:“一个人闭关多日,嗯……有些想师父了。” 修仙之人,尤其是天资很高、少年有为的修仙之人,外貌往往比真实年龄稚嫩不少。 蔺负青和方知渊都是如此,前者尤甚。 只需把那与年龄不符的深沉神情收一收,清冽眼眸一抬,就是如初雪般纯粹的柔软少年。 尹尝辛摇头笑了一声,坐起来:“嚯,傻孩子。修行之途漫漫遥遥,一个人的日子多着呢,必须耐得住寂寞。” 蔺负青垂眸点头,“青儿知道。” 他自然是知道的。 在那条他走过的修行之途上,师父陨落,师弟师妹散落天涯海角。他和方知渊一南一北,明面上做着正邪殊途的死敌,几十年不能相见一回。 他自然知道什么叫一个人的日子。 什么叫寂寞。 “知道就好。”尹尝辛眉头一松,继而一本正经地清了清嗓子,又抖了抖道袍上的积雪,这才伸展开双臂,“是闭关无聊了吧。来,师父抱抱。” 蔺负青敛去那些芜杂的思绪,探身贴进师父的怀抱里。 好久没被师父抱过了,他满足地将下巴搁在尹尝辛肩膀上,蹭蹭。 一股暖流从心坎儿里涌到四肢百骸。 尹尝辛的手掌揉了揉他的脊背,道人哄着他的小徒弟:“嗯,乖孩子,青儿是好孩子啊。” 又悠悠问道:“你的鱼和星星,还在闭关呢?” 虚云宗主有个怪癖。 从来不肯好好儿唤他那几个弟子的名字。 所谓鱼,是指鱼红棠,虚云宗六位真传弟子中排行最小的小师妹,蔺负青幼时捡来一手养大的女孩儿;而所谓星星,则是命犯祸星的方知渊。 他们三人当年可说是青梅竹马,亲兄妹般一起长大,在六位师兄妹间也是关系最好的。 显而易见,他以重生禁术逆溯因果回到的这个节点,恰好是他们兄妹三个相约一同闭关的日子。 若是记忆无错,那时他刚刚有所顿悟,境界急需稳固。而方知渊与鱼红棠则双双到了突破的关口,于是便一起在主峰上闭了关。 蔺负青想了想,回道:“知渊结丹了。小红糖还未出关,等她出来的时候,想来也该开光了。” 当下的修真之人将修行境界划为七个:引气、筑基、开光、金丹、元婴、大乘、渡劫。再往上,便是只有在史籍和传说中才会有所涉及的破碎虚空、飞升成仙之境了。 方知渊刚刚十九,便已结成金丹;而已达到筑基期巅峰,即将破境开光的鱼红棠,今年才不过十一岁。 再加上一个修为最高的蔺负青,这师兄妹三人,无论放在哪里都是惊世骇俗的天赋。 尹尝辛却只是“噢”了一声,眯细了那双淡色的眼珠,道:“那还不错。” 蔺负青没说话,毕竟师父一个渡劫期的半步神仙看他们几个的修为,堪比他刚刚看那些外门小弟子的修为—— 都是渣渣。 区别不过是大一点的渣渣和小一点的渣渣,能赞一句“不错”,已经很不错了…… “师父唤青儿来,是有什么事么?” 尹尝辛“唔”地一点头,抖抖袖口伸出手来,“有。” 他的两指间,变戏法儿似的捏着一朵淡金色的桂花,“喏,给你的。” 明明只是一朵花,那桂香却浓郁扑鼻,令人心神舒畅,瞬间眼明脑清,明显不是俗物。 “……!” 蔺负青瞳孔缩紧,心脏咚地重重一跳。他悄然捏紧了手指,面上却不露声色,状若疑惑地问:“这是?” 灰袍道人拈着桂花道:“金桂宫的花儿来了,说明这一度的金桂试要开启了。你们几个孩子倘若闲的没事干,就去六华洲玩玩吧。” 蔺负青沉静道:“知渊会很欢喜的。” “你呀,也是时候该离开太清岛,多在外面走一走了。”尹尝辛慵懒抬手,将桂花随意插在少年乌黑的发间,“还是要多走一走啊,才知道世间什么路该走,什么路不该;什么路易走,什么路难行。” 蔺负青笑了笑,将桂花摸下来:“……什么路易行却不该走,什么路难走却必须行。” 仿佛未曾料到这样的答案,尹尝辛一愣。 半晌后,他也缓缓微笑起来,再次把眼前的白衣少年搂进怀里,“好孩子。” 蔺负青缓缓闭上了眼。 他在心中轻叹:对不起啊,师父。 这一刻,旧忆翻涌而来,如巨浪也似地把他推回到八岁的那一年。 他死灰般跪坐在血泊与尸骸之间。看到道人从火光与血光的间隙中走来,手中拂尘白亮高洁。 干燥而温暖的指腹抚过他的发顶。 浅色细眸扫落,目光似有几分悲悯。 “怎么弄的这么脏了……你不该在这儿。” 仙人抚我顶。 “你是仙人的命格。你该做一个普度苍生,救济三界,力挽狂澜的慈仙……” 结发授长生。 “站起来,跟我走吧。” 蔺负青在心中暗暗道:对不起,师父。青儿辜负了您的教诲,终究未能做成救世的仙人。 我成了魔。 第6章 试折金桂攀仙宫 蔺负青又与尹尝辛简单聊了几句,便拜别师父。两只小鹤妖殷勤地想送他,也被他哄了两句婉拒了。 于是蔺负青仍是独自往下走。沉静平淡的神色铺在略微低垂的,很好看的眉眼间。他似乎还沉浸在一些不易摆脱的思绪中,许久才轻吸一口气,略冷的空气灌入肺腑。 还没走到青石小路的尽头,忽见一个黑衣冷厉的少年身影,怀里抱着刀斜倚在一颗松树下,眼神放空地盯着积雪,不知在想什么。 “知渊。”蔺负青眨了一下眼,快赶了几步,“你在等我?” “……啊,”方知渊倏然回神,先是含糊地应了声。又沉默了片刻,他才别扭地撇开脸,嗓音低沉地补充了一句:“我……我看不见你的人,总还是不安心。” “……”蔺负青动了动唇,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是从小看着方知渊长大的。虚云那些小弟子怕他们方二师兄不是没有道理,这人小时候疯的很厉害,又狂放又邪性,哪怕后来几经世事磨难做了仙首,也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雷厉作风。 这样的一个人,现在居然硬生生被他搞的这么担惊受怕,坐立不安。真是……蔺负青看着都觉得过意不去。 哪怕一个人的脚步声变成了两个人的,又多出了两个人的谈话声,在这山间仍是显得清静。 方知渊目视前方,“师父找你是什么事儿?” 那朵桂花如今被蔺负青收在了随身佩的乾坤袋里。蔺负青略想了想,反问了个别的问题:“知渊,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是说,前世的如今这时候,你是什么样子的?” 方知渊嗤笑一声,露出几分追忆之色,“还能是什么样子。很凶,很坏,被你宠的无法无天。” “只晓得修炼刀术,天天折腾你,不给你好脸色,兴头上来了就要和你打架。外界都说虚云的大弟子和二弟子不合。” 蔺负青十分精准地从方仙首那一堆自嘲之语中挑出了他想勾出来的话头:“你曾经那么疯魔地练刀是为什么?” 方知渊给他问的愣了一下,“什么叫为什么。你想说什么?” “你忘了?……那没什么。” 蔺负青定定地望着他,拢着衣袖,“先陪我走走,好不容易回来了,这座太清岛虚云峰,我还想到处看看。” 方知渊本来是反对的,刚刚重生回来,他心里还把蔺负青当那个一碰就碎的病弱魔君——有时候心理阴影太深刻了,一时总是很难扭过来。 可蔺负青坚持,方知渊最终还是妥协了。 两个人不紧不慢地往山下走,随口闲聊几句,大都是少年时期的回忆。 这棵树下对过刀剑,那块石上论过道法,相伴的岁月仿佛都历历在目。 “对了,那个孩子……叫沈小江的。” 蔺负青又想起来这事,“我前世有些印象,他是个隐灵根,心性看着也很不错。这样的孩子,一旦觉醒就会进步神速。” “你有意培养他?” “也不仅是他一个。倘若仙祸降临真是定数,那么世道很快就要变了。我是大师兄,总要为宗门的日后做些思量。” 说罢,蔺负青轻叹一声,闭眼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了。 待到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他们也下了山。山脚下,一座座土屋上炊烟袅袅,是外门那些弟子们开始生火做饭。 虚云的外门以年轻弟子居多,但也并不仅招孩子。放眼望去,从七老八十的白发老人到两三岁牙牙学语的小奶娃都有。 太清岛四面环着浩荡的衡海,如今正好是涨潮的时间,隐隐能听见孩童的嬉笑声伴着远处的海浪声。 不像个威严的仙门宗派,反而更像个温馨的农家山村。 两人没去打搅那些孩子,一个御剑一个御刀,飞离了太清岛,悬在海上静静地坐着。 浪花无声地卷涌,赤红的夕阳正流淌在水面上。蔺负青眼帘微拢,忽然听见身旁的方知渊开口道:“就是这里。” 蔺负青不禁回头,恰好海风吹来,他看见方知渊额际的散发被吹乱。 方知渊伸手指着一块海域笑道:“当年,你就是在这儿,把我从海里拽出来。” 蔺负青怔了下,随即浅笑:“你好记性,大海都一个模样,怎么还能记得是哪里?” 方知渊轻轻道:“我就是记得。” 他说罢短促地吸了口气,“师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我想起我当年为何练刀了。” 方知渊不回头,就这么凝望着海面,冲身边儿把手一摊,“给我吧。” 蔺负青静默片刻,摊开手。 手中是那一朵馥郁飘香的桂花。 ——金桂宫,仙界第一宫。立于六华洲,行事光明磊落,处世大仁大义,不涉势力斗争已有近百年,不结盟亦不结仇,素来被奉为仙界公正第一、威信第一。 乃至仙界有个不成文却自在人心的规定,仙界仙首的重担,历任都是由金桂宫主来挑的。 前世的方知渊,也同样先是继任了金桂宫的宫主之位,后才被尊为仙首。 而金桂试,则是金桂宫为下一代年轻人而设立的仙界大比,是一场属于天之骄子们的盛宴。 几乎没有人能抗拒金桂试的诱惑。 它能给你你所能想象到的一切—— 要名,金桂宫在仙界的地位足以助你一战成名;要财,天下至宝不要钱似的当奖送;要权,无数宗门正盯紧了这个机会拉拢人才。 要道途,金桂宫藏书阁包罗万象,小幻界无数仙器,特为金桂试前十二名开放;要机缘,当今仙首将亲自接见夺魁者,若能得其半句指点,便是许多元婴期乃至大乘期的强者也要眼红的机缘。 不知有多少奇才留在青史里的第一笔浓墨重彩,都绘成了淡金桂花的模样。 蔺负青拉过方知渊的手,将桂花放在他的掌心:“师父告诉我……金桂试将开。我们该做准备了。” 方知渊接过来。 下一刻就面无表情地把桂花往海里扔。 ——几乎没有人能抗拒金桂试的诱惑,可惜并不包括未来的金桂宫主本人。 蔺负青却仿佛早就料到了他要发疯,淡然手指一抬,灵力牵着那朵花儿又回到自己手中。 方知渊:“……” 蔺负青无奈地扬眉:“知渊。” 不料方知渊却突地冷了嗓音:“我说了,这一世我就留在太清岛,哪儿也不去!” 蔺负青问:“那方家,你难道不想回……” 方知渊阴沉地睨他,冰冷地打断道:“那帮孙子和我有什么关系!?” 蔺负青:“……好好说话,别骂人。” 一个海浪打过来,撞在太清岛岸边一块礁石上。瞬间水珠四溅,在夕阳的下闪耀着,刺眼得令人想要落泪。 蔺负青抬了抬眼,视线不禁有点模糊。 他以重生禁术冒险一搏,虽然已在尽力控制,但能溯洄到具体哪一段岁月其实心里也没谱。 原来竟回到了金桂试这个节点。 已经过去那么久,那么久了…… 他又想起初遇方知渊的时候。 那是个月夜。 海浪在月华下闪着粼粼的银辉。十余只阴妖咆哮着,从天上,从水下,从四面八方扑来,撕咬着在海里挣扎的孩子。 白衣雪剑的少年仙人踏浪而来。 一念之间,阴妖灭尽。 ……当年,蔺负青从这片海域把濒死的方知渊抱起来的时候,那小孩血肉模糊,冰冷冷湿漉漉的一团,已经没进的气儿了。 濡湿的杂乱黑发,破损不堪的黑衣,无色的唇瓣和一双天生锋锐俊美的眼眸都微微打开着,可是眼珠混浊如死灰,半丝的光亮都没有。 当年,若是蔺负青再晚来一两息,未来的方仙首便要在冰冷窒息的深海中……死不瞑目。 那阵子尹尝辛恰好不在,蔺负青便将这小孩带回了虚云峰,治疗的时候惊得说不出话来。 新伤叠着旧伤,许多都被阴气腐蚀着无法愈合。全身上下无一块好肉,五脏六腑也亏损得即将油尽灯枯。整个人瘦骨嶙峋,明显是忍饥挨饿惯了…… 可更加令人惨不忍睹的,却是他脖颈、双手腕、双脚踝,五处溃烂的环形旧伤。 ——这个才十来岁的孩子,竟被人以特制的铁拷囚禁过,长达数年。 就这样,他居然还能……活着。 说是奇迹都不为过,也不知是怎样的体质和怎样的意志才能做到。 虚云是仙山,灵草神药随处可见。蔺负青已是仙门中人不说,医术也通晓个七八分。 饶是如此,方知渊也昏迷了整整五天。期间几度濒死危急,都是靠着蔺负青往狠了输灵力吊着最后那一口气熬过来的。 当时虚云峰加上尹尝辛也只有三个人,蔺负青还未开辟洞府,和鱼红棠一起在山间搭个两层的竹楼住。 师父骨头懒手也笨,师妹又太小,扫洒洗炊一应杂事都是他在做。蔺负青这孩子又很讲究,哪怕辟谷了也要坚持一日三餐。 方知渊醒转的那个清晨,他挽着袖子露出两节白嫩的手臂,在厨房淘米洗枣,准备煮粥。 忽然背后的门吱呀一响。蔺负青逆着晨光回头一瞧……呵,那个他从海里抱出来的小少年,披散黑发,一件单衣,赤着伶仃的脚踩在地上呢。 方知渊面色还是惨白,他腿脚虚浮,气息微弱,扶着门框连站都站不稳……眼神却阴冷得叫人遍体生寒。 十二岁的蔺负青,与尹尝辛一同隐居山中修行四年,从奇门遁甲到古符灵通无一不精,修为境界已是开光大成,只待一个机缘便可结丹。 少年郎白衣白裘清冷出尘,晨钟暮鼓地读书习剑,闲来弄花种草打理家务,再养个捡来的小妹妹鱼红棠,把日子过的精致得要命。 而十二岁的方知渊,是被六华洲方家囚禁残害的禁忌,是在阴妖追杀间挣扎求生的流浪儿,是从炼狱里淌着血爬出来的恶鬼。 除了半条伤痕累累的残命,和一把从方家逃出来时抢的铁刀,他再也没有任何别的东西。 两个人,两个稚龄少年…… 相逢之时,本是云泥之别。 ——但。 都不是啥正常人。 所以,未来的仙首和魔君相逢之初的第一句话,自然也不会是正常的:“你醒了,还难受么?”“这是哪里,你救了我?”诸如此类。 窗外天光朦胧,微风中有鸟雀轻咛。 屋内,长久的沉寂对视之后…… 门口的方知渊神情寒戾地盯着他的“救命恩人”,嗓音嘶哑道:“……我的刀呢。” 而与此同时,窗前的蔺负青抖了抖指尖上的水珠,十分平静坦然地:“你过来,帮我把红豆洗一下。” “……” 第7章 试折金桂攀仙宫 唰啦…… 刚被水洗净的一捧红豆从骨节分明的手指间落入锅里,和已经泡好的大米、赤枣、糯米混在一起。 方知渊把锅架起来,最后扔了个小法诀过去,下头便噌地冒出了一簇火苗。 屋内点着烛灯。蔺负青半躺半倚地趴在雕花的床头,半张脸都埋在衣领上雪白的绒毛里,眯着眼瞧着方仙首有条不紊地“洗手作羹汤”。 他们从海上回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了。蔺负青叫方知渊回他自个儿的洞府歇息,金桂试的事情明日再好商量……意料之中地被一语拒绝。 他拗不过,也懒得在这种小节上多费口舌,也就由着方知渊折腾去了。 片刻后,两碗赤豆粥被端上来。 蔺负青先取勺子尝了一口,“不够甜。” 方知渊翘着一条腿坐在对面,满脸不开心:“水是我打的,米是我洗的,火是我生的——你什么都没干,还嫌弃?” 说归说,手上却摸过装白糖的罐子,拧开盖子递过去。 蔺负青满意了:“这才对嘛。” 修仙之人,本应在筑基期就彻底辟谷。不用吃喝也不用休眠,只需打坐吐纳吸取天地灵气精华即可。 可蔺负青这个人,少年时过的太讲究,太会享受,太逍遥自在。 虽然不饿,但饭菜还是要吃好。 虽然不累,但午觉必然要睡好。 虽然不脏,但沐浴总归要洗好。 诸如此类,十分认真。 就像他天天披件雪白雪白的裘衣,当然不是因为冷,单纯是喜欢毛茸茸软乎乎的漂亮衣裳罢了。 洞府外那潭白莲,二十来尾金红灵鲤,石壁上的仙树仙花,包括一些假山等等等等,也都是当初十几岁的蔺大师兄亲自拾掇出来的。 而方知渊则是另一个极端。 蔺负青是行止由心、无羁无束的小仙君,他却是满身伤痕与仇恨的孽种。只知道抱着他那把刀,没日没夜地修炼,修炼,疯狂地修炼。 不要命般把自己往极限里逼,只为了有朝一日能够重回六华洲,向那个威仪显贵的方家讨回一笔浸了血的债。 蔺负青拿他没辙,又觉得放任这人这么疯下去不行。于是软硬皆施,一边万事顺着哄着,一边仗着修为高天天强逼着方知渊吃饭睡觉。 也亏得当年那白衣小仙君耐性超然,方知渊不领情,凶他骂他拿刀劈他,他也风轻云淡岿然不动。就这么几年几年的磨下来,才算是把师弟养回了点儿人样。 却想不到将近百年的岁月过去,倒是成了方知渊给他煮粥递糖,果然不得不感叹一句……风水轮流转。 蔺负青就一边吃着粥,一边悠悠感叹着。可惜堂堂魔君还没来得及感叹完,就听对面方仙首已经放下见了底的碗:“我突然想起来……这虚云主峰,是不是有个你以前埋酒的地方?” 蔺负青意识到了什么,咽下最后一勺:“……是。” 方知渊自觉地捞过空碗,眼神闪烁了一下,状若不经意道:“咳……待我洗完碗,师哥肯陪我喝些么?” “……”蔺负青又好气又好笑。就知道会是这样,哪里是突然想起来,分明是惦记好久了。 喝完淡粥喝烈酒,这是什么人呐。 叮当一声。 蔺负青把勺子也扔进了碗里。 “说好了,只陪你喝一点。” ========== 就像世上总有些人,明明不能吃辣还偏爱吃辣;方知渊方二师兄,正是属于明明酒量不太好却偏爱喝酒的那一类。 蔺负青从小就一直不太能理解,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为了哄师弟去学一门酿酒的手艺。 他天生聪慧,认真起来时又极其认真,连最深奥的阵法符文都能一学就会。这酿酒之术更是不在话下。 而那些酿出的酒,则都埋在虚云主峰上一株最巨大的古木之下。 由于这树不知品种,不知年岁,又实在粗壮参天坚硬胜铁,很有几分神秘之感,那些外门的小孩儿便半是玩笑地叫它一句“老神木”。 无人知道,老神木下藏美酒。 夜已三更,月牙儿弯弯。 虚云宗两位真传弟子,一黑衣一白衣的两位少年仙郎,拎着两坛酒,坐在老神木下。 蔺负青拍开泥封,故意玩笑:“雪骨城蔺负青,敬尊首。” 方知渊也反应得快,将酒坛一举,眉梢含悦:“金桂宫方知渊,敬君上。” “尊首”是修真者对他们仙首的敬称,而“君上”则是修魔者对他们帝君的敬称……若是有外人在此,仅听这两句话就能被吓掉眼珠子。 这种互相抢着自降身份的恐怖玩笑,整个三界里也就眼下这俩位能开得起了。 两人相视而笑,一齐仰脖饮了。美酒清醇,舌齿留香。方知渊呛了一下,拍着大腿道:“果然是这个味道才好!” 沁凉夜风习习而来,老神木上树影婆娑。 蔺负青瞧着方知渊年轻张扬的侧脸轮廓,忽然心血来潮,启唇轻唤了句:“……小祸星啊。” “……!” 方知渊手一抖,酒水洒出来几滴。 他惊讶地转头去看身旁人。 “嗯?吓着了,还是害羞了?” 蔺负青又饮一口酒,懒懒地笑道,“我是不是有好久都没这样叫过你了?” 方知渊咧嘴,“我是祸星,那你是什么?” 他眼神暗下几分,搂住蔺负青的脖子把人勾过来:“慈仙、救世仙……?师父不是一直说,你是仙人的命格?” “师哥,如今一切都可重来,”方知渊不急不缓地灌着酒,毫不客气地往蔺负青身上歪斜过去,“三年后大祸将至……你要去救世吗?” 蔺负青揽住他,面色淡然,“我上辈子落得狼狈至此,连自身都难保,哪有余力去救世。” 方知渊就闷闷地发笑,拎着半空的酒坛子:“你修仙,是三界惊羡的奇才;你修魔,是众生敬畏的帝君。师哥自称狼狈,叫世人情何以堪?” “承蒙方仙首吹捧。”蔺负青幽幽道,“可惜天公不作美,叫我修仙修得金丹碎裂经脉全毁,修魔又修得阴气反噬功力散尽,还害得自家师弟陪我死……” “——够了。” 方知渊阴沉着脸打断他,“别说。” 他听不得蔺负青说这种话。 蔺负青便不说了,转头冲师弟笑。他刚喝了酒,唇珠上一点泛红水润的颜色。 方知渊一时有些目眩,嗓音也哑了下来,忍不住又轻唤:“蔺魔君,师哥……” 却听蔺负青温声道: “我没什么救世的打算,可我还得去救一个人。这回的金桂试呢,就算你决意不去,我也是要去的。” 方知渊的脸色瞬间冷了。 该来的还是要来。 他捏着酒坛子的边沿心里窝火。自从见到了那朵金桂花之后,他就猜到会是这种结果。 接下来的这场金桂试里……发生了太多事。 变故从这里接连发生,命运从此处折入歧路。原本在太清岛上好好儿做着逍遥小仙君的少年蔺负青,经此一劫,再不复原来模样。 “师哥……” 方知渊压着眉,他已经在死命地咬牙克制着情绪,忍得眼角都红了,才憋出一句: “师哥,别去了吧……” “我知道你想救姬纳的命,可算到头来,你和那人也不过一面之缘,何必……” “这辈子……我陪你留在虚云,我们守着太清岛,哪儿也不必去,不好吗?” ========== “阿渊,别去了吧。” 前世此夜,同一对人。 同样并肩坐在老神木下,对月饮酌。 清美少年披着雪绒裘衣,露出一点点白细手指拢着衣襟角,乌黑长发如流淌的松烟墨般延在脊背。 蔺负青倦懒地伸个腰,软软地笑:“六华洲就那么叫你牵肠挂肚啊……你陪我留在虚云守着太清岛,不好吗?” 山风呼啸而过,吹得方知渊黑发凌乱,露出一双锐戾的冰眸,他森然冷笑:“不可能。” “六华洲,方家,当年那些人……他们裂我的骨撕我的肉,鲜血淋漓地夺走的东西,我要亲手拿回来。” 方知渊双手拄着漆黑的刀柄,嘶哑道:“师哥,别拦我。” 蔺负青蓦地失笑,一双黑透眼眸弯起来:“唉呀,玩笑话玩笑话……我哪里拦得住你啊。” 他慢悠悠地抿了口酒,眼睛闪动,若有所思,“既然你不陪我,那也只能我陪着你啦……” “金桂试,我陪你一起去吧。” 岂料天意无常,因果难料。 魔君一生之劫,就此起于老神木下这一个“陪”字。 当年,蔺负青与方知渊共赴六华洲,在金桂试上大放异彩,师兄弟如卧龙出海,雏凤啼山,惊艳了一众天骄。 金桂试后,仙界公认的年轻一代第一人——紫微阁圣子姬纳与蔺负青相见恨晚,亲自邀请其前往紫微阁做客。 是夜惊变突生,半个六华洲的人都亲眼看见……紫微阁的山海星辰台上,天地灵力骤然暴动,云中降下神火。 紫微圣子暴毙于天火之下。 那个夜晚,姬纳逆天行事,欲以星算之法窥探天机,搭上了年纪轻轻的一条命。 他知其不可而为之,不惜身死也要推测的“天机”,正是三年后突然降临的浩劫……那场阴气大祸。 而姬纳自知凶多吉少,将紫微阁神器紫曜星盘托付于蔺负青,求他替自己将这个凶兆公之于众,庇佑三界苍生。 ……后来那段日子,方知渊几乎以为师父天天念叨的“救世仙”成真了。 蔺负青再也没回太清岛虚云峰。 他留在了六华洲。 姬纳的死,刺激得那个散淡自在的少年仙君一夜间转了性子。 他日夜不眠不休,几乎是殚精竭虑地,恨不能呕心沥血地,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浩劫而筹划着。 也有许多仙门以蔺负青年纪幼资历浅,全然不把他放在眼中,乃至暗地散布谣言说圣子姬纳其实是被他蓄意谋杀。 蔺负青跟着尹尝辛在太清岛上时从来没受过半点委屈,可他忍下了,他什么屈辱什么窝囊什么苦楚都忍下了…… 然而三年后,还是没能彻底拦住那场浩劫。 天穹开裂,阴气倒灌入三界。 蔺负青首当其冲。 一颗金丹碎裂,十二条经脉全毁。 最心爱的仙剑图南碎成渣滓。 神智受损,堕入魔道。 作者有话要说:方知渊:前世离HE只差一步我却拒绝了,今生开局先给自己点个火葬场。 第8章 投粟化舟雾海渡 大道生阴阳,阴阳生万物。 天地间自古存在着阴阳二气。 阳气温和,修仙之人称之为灵气,借以吐纳修行;阴气寒猛,极难控制且易引起反噬。几千年下来,修阴一途被仙界公认为“歧路”、“魔道”。 在那场浩劫中,阴气激荡三界。无数修士体内的阳气被扰乱,经脉、金丹与神魂全被寒性腐蚀,不受控制地入了“魔道”—— 这是一场修仙之人的灾祸。 “仙祸”之称由此而来。 方知渊是真的不想让蔺负青离开太清岛。 如今他再也不愿回忆蔺负青入魔之初的那段岁月,那是他永远无法直视的梦魇。 一旦微微触及一下,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要紧绷起来尖叫,他不想让蔺负青再踏入那个悲剧的源头……再最终变成那个白发孱弱的模样。 “我心意已决,必须去。” 可次日清晨,蔺负青坐在他那洞府前的莲潭石上,却以平淡的语气如此说道。 虽然似乎是考虑了一夜的回答,但方知渊总隐隐觉得,这人是从一开始就铁了心要去走这一趟的。 “有趣,”方知渊站在蔺负青身后,眼神沉凉,“姬纳究竟是个什么人,值得你如此……”他磨着牙,阴森森地,“如此喜欢他!” “谁说我喜欢他。”蔺负青目光清清淡淡地一瞟,“姬纳这个人,我半分都不喜欢他。” 清澈的潭水中,一尾灵鲤游过来,口中衔着一条雪白的云纹发带。 蔺负青用手指勾出来,随意地束了一下黑发,垂下的眼眸莫名地凉薄且疏离,似落了霜,“……只不过……姬纳的星算术窥探天机,我的确有些放不下的事情,需要向此人请教。” 方知渊沉默不语。 这时候他才隐约地有种感觉:眼前之人已经不只是少年记忆中出尘温柔的小师哥,更是那个曾执掌魔道、俯瞰天下的玄袍帝君。 像是隔了一层清冷冷的雪幕,方知渊有些看不透他。 “阿渊。”蔺负青无奈戳他,“吃醋了这是?” 方知渊别开眼不吭声。 其实他倒不是介意别的,蔺负青无论怎样都不会害自己人,百来年的师兄弟了,这点交心的信任他们还是有的。 他唯独怕的是蔺负青瞒着他……做下什么自伤之事。 蔺负青认真道:“别闹,我喜欢你。” 重音咬在那个“你”字上。 “……” 方知渊绷不住,耳根微微红了。 他闷着口气,含糊地恼,“胡说八道……!” “再说了,赴金桂试不仅仅是为了姬纳。这回不仅我要去……你的三位师弟师妹们都要去。” 蔺负青悠悠说罢,从乾坤袋中摸出一只纸折的小雁。 “今晨刚刚收到的传讯纸雁……这一届的宗门试,拔得头筹的是那个叫沈小江的小孩。嗯……这孩子,我也蛮想带去。” “你当真想好了?”方知渊又一怔,看蔺负青的意思,这是要彻底叫虚云宗入世了。 “是。覆巢之下无完卵。世外桃源虽妙,可一旦宗门的乾坤归元大阵被破——我们几个真传弟子倒好,可那些外门的人,自个儿修为又低,又无可依附的势力,你叫他们怎么活。” “我年少的时候,也曾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区区一个虚云宗,百来个人,一柄剑足以庇护妥当。” 蔺负青淡淡道,“后来结果你也瞧见了,我一入魔,虚云宗直接散了。既然有幸重来一回,总不能重蹈覆辙。” “既然有幸重来一回,”方知渊脸色更难看了,“你就不能把心思放在,如何不要让自己再入魔上!?” 蔺负青安抚地冲他笑,“未雨绸缪嘛,你又不是不懂这道理。” “……” 方知渊曲起手指闷闷地揉着额角,许久才低叹,“罢了,我……唉。” 他没有继续说“我”怎么样。 可蔺负青却知道,这个语气就代表这人已经妥协了。 …… 众所周知,虚云宗的宗主尹尝辛是个撒手掌柜,从来都不管事。 这比喻或许略有不妥,但是在某种意义上,尹宗主就是个镇山吉祥物——只不过修为有点儿吓人,渡劫期的。 真正管着虚云四峰的,是大师兄蔺负青。 又因为众所周知,虚云宗人人都爱大师兄,所以“离岛赴六华洲,参加一场仙门最隆重最盛大的比试”这等大事,也不过蔺负青一句话的工夫。 大师兄说走,那咱就走。 但是在真正走之前,蔺负青还拉着方知渊去见了个人。 百锻峰位于主峰的西南方向,乃是尹尝辛的第五位真传弟子宋有度开辟洞府的山峰。 蔺负青和方知渊循着记忆往山里走,最终停在一处幽深巨大的洞窟之前。 山洞前还立了块石碑,上书“炼器窟”三个大字。下头还有两行小字:内置机关,闲人免入。 蔺负青与方知渊自然不算闲人。两人往里走去,里头一片昏黑,渐渐传来有规律的金石敲击声,“乒”一下,“乓”一下,好不诡异。 蔺负青无奈掐了个照明诀,自言自语道:“小五这洞还是这么阴森。” 方知渊抬了抬下巴,往前示意,“他的人更阴森。” 说话时他们走到尽头,只见这洞窟深处点着两盏灵石灯,中间是一架熊熊燃烧的炼器炉,地上散落了一堆的炼器零件。 炉子前盘膝坐着一个瘦削的年轻人,长长的影子投在石壁上,果然阴森如鬼。 那年轻人汗湿衣衫,把麻衣的袖口挽到肩头,露出两条坚实的臂膀。他左手扶着一块机甲人头,右手正握着一只黑色小锤子敲个不停,声音震耳欲聋。 虚云宗第五位真传弟子,宋有度。 是个器修。 蔺负青先受不了那鬼似的噪音,唤了声:“有度。” 乒乒乓乓,乒乒乓乓……乒乒乓乓!! 得,这是听不见了。 方知渊猛地抬刀,鞘也不拔地往山洞的石壁上一劈。蔺负青还想拦一下来着,根本来不及。 轰隆隆…… 塌方是塌不了的。这可是炼器狂魔给自己建的炼器室,别看外表就一黑咕隆咚的山洞,其实是个铁房子,哪怕金丹期修士全力一击也无法撼动其分毫。 不过,有道是“打断噪音的最有效方法,就是制造出更吵的噪音”—— 年轻器修终于察觉了来人,转头露出一双死鱼眼,首先看到的是掐着照明诀,白衣白裘的蔺负青。 宋有度齿间还咬着一块锻造用的灵石,含糊道:“唔,嘎湿轰挨饿?锅。” 都是辟谷了的修仙人,这儿没谁挨饿。 ……当然也没有锅。 好在蔺负青听懂了他五师弟的话—— 大师兄来了?坐。 方知渊抱着刀从蔺负青身后转出来,眼含怒意:“你这破地方遍地机关,有哪一寸是能叫人坐的?” 宋有度惊讶地睁大了眼:“根麽阿湿轰也挨饿?枯了蛤蟆事麽。” ——怎么二师兄也来了?出了什么事么? 提到这个方知渊气就不顺,冷冷哼道:“你大师兄要带你们几个去六华洲赴金桂试,可供远行的粟舟,你这里多久能拾掇出来一艘?” 宋有度不感兴趣:“根龟细?蛤蟆东溪。” ——金桂试?什么东西。 “小五,食不言,啃灵石不要说话。”蔺负青忍无可忍,上前把他嘴里的灵石抠出来,“金桂试是……咳,是有许多修为高深的器修聚集的宴会。你会喜欢的。”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着炼器狂魔就要说器修的话……当年他麾下的魔修里多是性子古怪的人物,魔君自是深谙此道。 本来还准备辩白一句“我不吃灵石”的宋有度闻言一震,咚地扔下手中的机甲人头:“粟舟明日……不,若是大师兄肯帮我绘阵,今晚便能启航!” 蔺负青暗道一声得手了,面上不露声色:“不急,你和你四师姐今日把东西准备好了,我们明日起航便可。” 宋有度点头,“好,这几日我新改造了一批通用法宝,多给师兄备上几份。” 他在身边一堆破铜烂铁堆里撅着屁股翻找,马上抱出一堆堆各式各样的法宝,就要往蔺负青怀里塞。 方知渊连忙拦着,冷笑道:“宋五你找死呢!?这么脏的东西,你不会先扔个洁净诀下去?” 宋有度木然:“方二师兄……我确实不会洁净诀的法术啊。” 方知渊:“……废物。” 蔺负青瞧着又好气又好笑,自个儿逐一把东西收在乾坤袋里,又趁那两人吵嘴的功夫摸到里头去找粟舟。 拿到手的,是核桃大小的一个木制小船。 “一粟可渡沧海”,粟舟乃是通用法宝里最高阶的一类飞行法宝,只需施加足够的灵力,就会变成足以承载百人的巨舟。 只不过,粟舟的启动需要耗费大量灵石,一般仙家是用不起的。 蔺负青掐诀让小粟舟悬浮在半空,开始结符画阵。 自动吸纳天地灵气的聚灵阵…… 提高灵石效率的灵流阵…… 减轻船重的轻风阵…… 这些在魔君眼里都是低阶阵法,都不用走脑子的。蔺负青结阵的手速又快,如玉指尖连弹间勾出繁琐的样式,光华连闪。 转眼间双阵叠加,三阵叠加…… 宋有度回头一看,正好看到蔺负青淡然在船头连拍了七八个加固防御的金汤阵上去,差点没吓得眼珠子掉下来。 “大,大师兄……你……” 年轻的器修呆滞地咽了口唾沫,震撼道:“……你这回闭关,是去参悟了什么上古阵修大能的遗著?” 蔺负青自若道:“是啊,我运气好,偶然得了个大魔头的传承。” ========== 次日,晴空碧云。 虚云主峰上,聚着五个年轻仙人。 蔺负青依然是一身不染尘埃的白衣,寻处树阴下懒懒散散地坐着。 方知渊站在他身旁,背倚着树,微微不悦地低声叱道:“叶花果那蠢丫头,怎的还不来?” 荀明思温声劝道:“二师兄稍安勿躁,明思刚往回春峰那边问过,说四师妹已经下山,想也快到了。” 山崖之畔,凛风冽冽。 一艘巨大的木舟凌空悬在那里,足足有三丈之高。船首雕着三颗恶龙头,两翼则是仿的凤鸟模样,令人见而胆颤。 这庞然大物投下的阴影,将在做最后检查的宋有度整个笼罩起来。后者回头,面无表情道:“可以开船了。” 蔺负青忽然开口,他笑着看向那唯一的一个浑身散发着“我与诸君格格不入”气息的少年,“怎样,壮观否?” ……山崖边的一个角落里,沈小江双腿发软,眼冒金星:“壮,壮,壮……” ——可怜的外门弟子沈小江,引气三层的小弱鸡。他挠破脑袋也想不通,几位真传师兄师姐下山离岛,却为何要带上一个平平无奇的他!? 这孩子,收到传讯纸雁的消息之后愣了快一个时辰,又连扇了自己两个大耳刮子,才勉强确认这不是白日梦。 然后他就紧张得一整晚没睡…… 忽然,远处的山路上出现了一个慌乱奔跑的人影。渐渐近了,却是个身段秀丽的绿衣姑娘。 众人齐齐望去,只见那姑娘云鬓散乱,跌跌撞撞气喘吁吁,还满脸的怯弱,结结巴巴道:“对、对、对对不起……!!我我我迟、迟到了吗大师兄!!” 沈小江认出来人,忙行礼道:“外门弟子沈小江,见——” 绿衣姑娘却根本没注意到这小孩,她急得都快哭出来了,语无伦次地连连摆着手,“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刚刚刚、刚刚外门有个孩子生病,我我我我给他配完药时辰已经——” 脚下却不慎把裙角一踩,以标准的狗啃泥姿态摔在地上,“——啊呜!!” 沈小江:“……过叶四师姐。” 这就很尴尬了。 荀明思见怪不怪,展颜笑道:“很好,人齐了。” 宋有度一拍掌:“我去开船。” 第9章 投粟化舟雾海渡 海上易起雾。 粟舟飞了还没到两个时辰,周围就漫起了茫白的一片,遮住了涛涛海面。 宋有度从乾坤袋里召了两个机甲人,钻进操纵舱便不出来了。剩下四位师兄妹闲来无事,聚在一起唠嗑聊天。 主舱里摆着红木小桌,桌上摆着茶水点心。 叶花果趴在桌上泫然欲泣:“大师兄!这个金桂试,要——要要要打架吗?这可怎么好,我我我就是个医修!我什么都不会啊……” 蔺负青在那悠悠地啜着热茶,安抚道:“不要慌,你其实剑使得很好的,只要别怯场就没有事儿的。” “大师兄好坏,”叶花果呜呜咽咽,“你以前都不逼我打架的……!” 方知渊背对着他俩盘膝而坐,满脸的恨铁不成钢:“个没出息的……” 荀明思则在同沈小江说话,微笑问道:“我们是不是和你想象的不太一样?” 沈小江还是紧张,四肢连同舌头都僵硬了,只会“唔唔”地点头。 “你不必怕我们,”荀明思也不避着人,大大方方地当着几人的面介绍起来,“你看你大师兄,虽然懒散恣意行止由心,但绝对是个很会疼人的大师兄;二师兄么,虽然脾气差又爱打人,但总归不会打出什么伤亡来;四师妹除了胆小、结巴和笨以外没别的缺点;五师弟也算是个好人,只是性子有些孤僻古怪……” “你还有个小师姐,名唤鱼红棠,是个被你大师兄和二师兄宠坏的小魔女……可惜尚在闭关,暂时你是见不着她了。” “……” 沈小江一时不知道荀明思这是在夸人还是在骂人。他也不敢问,他也不敢接话…… “而我,”荀明思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笑道,“我是大师兄亲口承认最正常的一个人。此次离宗赴金桂试,如果有什么困惑,无论是生活上的,还是修行上的,都尽管来找我。” 沈小江汗颜点头:“弟子记下了。” 然后他默默自己加了句,三师兄虽然是个毒舌笑面虎,但总的来说还是十分和蔼温柔的……吧? 就这么吵吵嚷嚷片刻,几人又开始吃茶点。都是被蔺负青养出来的毛病,辟谷了也要饱个口腹之欲。 过了会儿,叶花果吃好了,挑了一份出来说是给宋有度送去,先自走了。 再过须臾,荀明思也告退,说难得能见空中大雾的奇景,他要去试试能否悟出新的琴意。 最后是方知渊冷然睨了沈小江一眼,这小孩儿吓得哆嗦,忙不迭地借着修炼之名逃了…… 主舱里终于只剩下两个人。 蔺负青还安然坐在他的位子上,裹着软绒绒的白裘衣里,惬意地半敛着眼睫。 忽然身旁一响,是方知渊坐到了他旁边,伸手递来一片灵玉简,“师哥,看看。” 灵玉简是上等的通用法宝,通常用来记录大量书籍或功法传承。蔺负青接过来灵力一探,刚刚那点懒散之意,立马被里头浩如烟海的信息量给震清醒了。 “你……”蔺负青惊讶地抬眼,“什么时候弄的这东西!” 薄薄的一片灵玉简,竟记载了当下几十家仙门势力、以及近百名强大散修们的详情底细—— 这一派元婴往上的修士都有几个,那一人有什么杀招底牌;暗地里有什么错综复杂的关系,谁的弱点谁的把柄在何处;甚至于每一家每一人未来的盛衰走向…… 全都罗列在内,清清楚楚。 好家伙,这东西若写成文字,少说也得上百万字。要是落入心有不轨之人手里,整个仙界都能翻天了。 他们重生回来也才几天,方知渊白日里还天天陪着他,真不知道这人究竟是什么时候悄悄整理出来的。 这还得亏蔺负青前世修为已达渡劫之境,神魂强悍无比三界难敌,才能承受得住这信息量。 方知渊低声道:“我凭记忆简单做了一份,时间仓促,许是粗糙了些……但应付一场金桂试,该还是有几分用处的。” “有用极了。”蔺负青又凝神读了一遍灵玉简,真是忍不住由衷地佩服了。 不愧是金桂宫的仙首,平常再怎么刺儿刺儿的犯脾气,到了正事上还是顶靠谱。 方知渊闻言似乎有些高兴。主舱里没别人,他索性又凑近一点,从后头把蔺负青搂进怀里。 蔺负青笑:“干什么干什么,撒娇呢?” 刚刚还心里夸他靠谱呢,这又粘上来。 方知渊把下颔蹭在蔺负青颈窝处,两人挨近得几乎是耳鬓厮磨。 方知渊低低叹息一声,“还是抱着你才心安。你总算是……不那么冷了。” “……” 蔺负青微怔,捏着灵玉简的手指一下子紧了,乃至指尖都有些发青。 阴气性寒。前世他被反噬之后,无时无刻不受其折磨,浑身上下冰冷彻骨,僵冷如尸。 无论方知渊再如何用力地抱他,想尽办法地暖他……都无济于事。 方知渊那是什么样的心性?自幼被指为祸星,受尽非人的凌虐,却还是一身桀骜乖戾无可催折,天不怕地不怕的仙道尊首。 就是这么个人,却生生几度被他师哥逼得濒临溃决。 蔺负青知道,方知渊曾抱着他流过泪。 那似乎是个冬天。树上的叶子都落光了,枝干光秃秃的。他从日落后就开始吐血,冷得痉挛发抖,到了晚上,就连神志都已经涣散了。 方知渊一直紧紧地抱着他,不停地跟他说话,颠三倒四地求他别睡。可他勉强挨到三更天,还是撑不住阖了眼,脱力软倒在师弟怀里。 那时方知渊以为他昏死过去了。可其实没有。蔺负青还隐约地残存着一丝意识,只是没气力彻底醒过来。 他就在痛苦的半昏迷中,隐约听见风吹过长草,听见荒野的虫鸣,听见篝火在身旁噼啪地响。 他的身体还在无意识地因痛楚而抽搐,暗色的血从无力合拢的唇间汩汩涌出。 终于,有滚烫的泪落在他脸颊上,马上又被颤抖的指腹拭去。 方知渊绝望到抱着他的手臂都在发抖,哽咽不成声:“师哥,我为什么捂不暖你了……” 为什么捂不暖你了。 “……” 蔺负青涩然敛眸,胸口仿佛被一把尖刀狠狠地捅了个对穿,心脏冰凉,给搅成一片血肉模糊。 他不着痕迹地咬牙压下那点情绪,将手指覆在方知渊搁在他腰腹的手背上,轻声道:“……知渊,我答应你。这回金桂试,我们所有人,一定平安无恙地回来。” “我会想办法把前世仙祸的真实情况告知姬纳,剩下的都叫紫微阁去操心。之后我们便无事一身轻——你想重登仙首之位也罢,想在太清岛呆一辈子也罢,我都陪着你。” 方知渊眸子微微亮了些,“……师哥这样说,我可当真了。” 蔺负青倏然抿唇一笑,灿如明月,沉闷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我本就是认真的。” 方知渊眉眼松快了不少,缓了缓又问:“仙祸将至这事,师哥不准备同荀三那几个说么?” 蔺负青摇头:“暂时不说,明思他们正是少年意气风发的时候,难得赴场金桂试,不必徒增给他们烦恼。” 说罢,他含笑回身,纤长食指往师弟的眉心一点。 “这些烦心事,叫你我这种日薄西山的老头子操心最合适不过啦。” 方知渊微惊,眼神转瞬即逝地乱了那么一刹,耳尖莫名地烧烫起来。 他连忙咳了咳掩饰:“……百来岁而已,呵,在师哥这儿也算老头子了?” 草草一句闲话应付过去,他转手捞了红木小桌上的茶水来喝,权当压压惊。 修行之人寿命很长,闭关潜修又占去大量年岁。百岁在仙界还可以勉强称一句小辈呢。蔺负青却悠悠地感慨道:“凡俗人间,百岁就是长寿了。” “我常常想,自己若是个凡人呢,也挺好。活个百岁就很知足,柴米油盐,娶妻生子……” 方知渊猛地呛了一口茶,“咳咳咳……” 蔺负青吓了一跳。却见方知渊挑起发红的眼角,惊骇地颤声道:“师、师哥想——” 蔺负青:“……?” 方知渊喉结滚动一下,死盯着茫然的蔺负青,无比艰难地挤出那四个字:“想娶妻……生子?” 蔺负青愣了愣,“啊不,我只是羡慕……” 那种平凡却少忧虑多温情的日子。 方知渊却连忙摆手,压抑地打断他:“没,咳……没什么,没什么。娶妻生子……” 他强自镇定,失神地喃语道,“娶妻生子,好事……这自然是好事。” 几句“好事”夸完,方知渊倏然站起来,烦躁地走了两圈。 ——脑子里竟浮现出蔺负青一脸慈祥地抱着孩子、哄着妻子的模样。 ……不。 方知渊无端地一阵恶寒,整个人突然就不对头了。他忽然狠了狠心,沉声开口道: “师哥,你——你可知道芙蓉阁的慈花夫人研制出了一种药,说是能……使男子受孕。” 蔺负青蓦地抬头:“……什么??” 他怀疑自己的耳朵怕不是出了问题。 气氛渐渐变得古怪。方知渊脑中嗡嗡作响,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硬着头皮道: “你看……如果你想要孩子,也不一定非要娶妻的;你看……如今男子与男子,女子与女子合籍的道侣也不是没有。” 他很冷静地强调:“有许多,那片灵玉简上也写了。” 蔺负青诡异地看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方知渊艰难地道:“蔺君上,我记得……你当年那后宫里,美貌男子也是有不少的罢?我记得有六人,你还为其中两个赐了封号。” “……” 蔺负青茫然地反应了老久才把思路绕过来。后宫……是了,曾经他在雪骨城还真有过这么个东西。 蔺负青哭笑不得,“不是,我那……” 方知渊冷着脸,把手一摆:“师哥,你不必同我解释这个。” 蔺负青有点头疼:“知渊,你听我说,我当年是……” 方知渊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炸起来,拍案怒道:“你不要同我讲这个!!” 蔺负青:“……” “……”方知渊扶额,痛苦地闭上眼,“……不,你……你让我静静。” 他踉跄了一下,逃也似的出了舱室。顿时外头的风流扑面而来,方知渊闭眼倚在栏杆上,深深地吸气。 刚刚一时脑热,昏头转向的也不知说的什么胡话。现在风一吹清醒下来,他就忍不住扼腕痛悔。 真是要命,他那点儿见不得人的妄念呐…… 那么多年了,甚至都死了一回了。 怎么还是这般没个长进。 羞愤地一咋舌,方知渊觉得都怪蔺负青。 怪就怪他师哥那么个软软的模样,从小到大照顾人无微不至,还天天把什么“我喜欢你”呀,“我一辈子陪着你”呀的挂在嘴边! 这这这,能不招人觊觎吗!? 能怪他不知不觉生了不应有的情念吗!? 躁乱不堪的思绪,忽然被匆匆的脚步声打断。 方知渊睁眼望去,却见叶花果提着裙摆慌慌张张地跑来,“大……大师兄!” 方知渊皱眉,刚想斥她一句不稳重,忽然若有所觉,转头往粟舟前方望去—— 只见大雾之中,隐隐透出一个庞大的影子,也是悬在空中,正好挡住了他们行进的路线。 绿衣姑娘结结巴巴地叫道:“不不不、不好了!前头有别家仙门的飞舟拦路……那伙人霸道的很,宋小五和他们争执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蔺魔君:(反应过来)……不对,你一堂堂正道仙首日理万机的,怎么还有心思记我后宫里有几男几女几个封了号??? 方仙首:(暴躁炸毛)我不听!你不要同我讲这个!!! 第10章 弹指破胆走朱麒 轰隆隆…… 天空中白雾如涛,两艘庞然大物对峙着。 另一艘从云雾间显形的粟舟,通体森然漆黑,船尾隆隆地喷着焰尾。 船头的驾驶舱内,约有十余名器修聚精会神地运气开阵。数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侍女,将一个穿金戴银的公子簇拥在正中。 “龙头凤翅?” 那公子不屑地点了点对面,嘲笑道,“哎哟哟,这是从哪个犄角旮旯的粟舟,居然敢如此嚣张。” 他一说话,那些美貌侍女便应和着嘻嘻笑起来,果然像极了一群莺莺燕燕。 “……” 宋有度从驾驶舱中探出半个身,冷眼扫视着那公子。 他不喜交际,面对生人时话更少,只干巴巴道:“让路。” “嘿,脾气还挺大。” 对面那公子嗤笑一声,目光变得不屑而嘲弄,“蠢货……还从来没有人,能叫本公子让路。” 宋有度皱眉,面无表情道:“你挡我的粟舟,究竟有什么事。” 公子“嚯”地扬眉,悠悠道:“什么事?你说呢?龙与凤乃是至神之兽,数遍整个三界仙家,也就穆家的图腾是白凰,金桂宫的图腾有金龙。” 他拖长了腔调:“可本公子还没见过,敢有什么人把龙凤合起来用的。今儿个远远望见,不免好奇顿生……” 声音转冷,那公子阴恻恻地道:“——想瞧瞧是什么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敢凌驾于穆家与金桂宫之上!” “唉呀小少爷!您可别生事儿啦!” 一个管家模样的老头匆匆跑上来,挤开公子身旁的姬妾,苦哈哈地劝道:“咱们马上就到六华洲了,何苦跟这么个小破木船计较呢,您说是吧?” ——也难怪这群人看轻。宋五的粟舟,一没有冰冷的铁甲舰炮,二没有声势浩大的器修们操纵。两相对比之下,的确有些寒酸。 他们当然不知道,这一艘粟舟乃是宋有度的心血之作。作为主材的木料,还是虚云道人尹尝辛借了蔺负青的图南剑,亲自从主峰上那株老神树上伐下来的。 只因为蔺大师兄不喜欢太花里胡哨的装扮,这粟舟就修得大巧不工。 其实内里设有近两千个机关,精妙至极,日夜运转不息,宋有度只要搭配上两个自制的机甲人偶就完全可以独自驾驶。 对面那船上的老管家显然没有足够的眼力。 可他人精,知道这段日子里各地的天之骄子都会来赴金桂宫的盛宴。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呐? 可惜主子不争气。那公子明显骄纵惯了,嬉皮笑脸道:“薛管家,本少就玩玩,玩玩嘛。我此前还没坐过这粟舟呢,粟舟上不是装有大炮吗?” 公子拍掌,皮笑肉不笑地道:“来啊,给本少开炮,把这粟舟上的龙头凤翅,给本少轰下来。” 宋有度怒道:“你有病?” “少爷哎,”老管家忙不迭地劝道,“老爷说了,金桂试不比寻常场合,叫少爷千万收收性子呀……” 公子竖起眉道:“本少哪儿耍性子了!你想想,我们与穆家并称三大仙门世家。这小子敢凌驾于穆家之上,岂不是也骑在了我们头上?” “我又不杀他,就给他小施惩戒,主家会很高兴的……穆家那位雪凤凰穆仙子,说不定也会赏识本少一眼。” “小少爷!这……”老管家还待再言。 公子却刻薄地咧了咧嘴,“好了,别废话。” “本少说,开炮,轰下来!听不见吗!?” …… 虚云的粟舟上,蔺负青已经裹着裘袍从舱内踱出来了。 几步远处的甲板上,方知渊正对叶花果道:“怎么,有人拦路,难道宋有度对付不了?” “不是不是不是……” 叶花果把头摇的像拨浪鼓,她可怜兮兮地眨眼,“小小、小五说,待会儿他可能会开炮,叫叫……叫我来先知会一声,可别惊扰着师兄——” 姑娘话音未落,下一刻,粟舟的舟身剧烈撼震! 茫茫大雾之中,天地灵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位于船头的三颗龙头聚集而去。 那张开的黑黢黢的龙口中陡然射出危险的红芒,正如血盆大口一般。 巨响如雷,震耳欲聋! 一道灼热赤焰,轰然射出!! 宋有度脸上古井无波,松开了拉扳机的手。 前方黑烟滚滚,夹杂着飞溅的火星。 你不是要开炮? 咱就先开一个给你瞧瞧颜色。 微微震荡的甲板上,方知渊扶着蔺负青,刀锋似的目光含怒扫了叶花果一眼:“你话没磨叽完宋五就开炮,那要你这句话有何用!?” 叶花果吓得哆嗦着哭:“对对对对不起二师兄,下下下次我一定不不不结巴巴巴……” 蔺负青的目光越过方知渊的肩,忽的“咦”了一声。 宋有度这一炮的威力他是知道的,寻常玄铁根本承受不住。可当黑烟渐渐散去,对面那粟舟竟没有被轰成碎片。 有一座圆形的防御法阵散着微光,像钟罩般将粟舟笼了进去。 蔺负青这个时候才正眼打量这艘拦路的粟舟,眼神一下子就凝在船头雕刻着的图腾上。 那图腾通体赤红,雕刻三重烈火,中间是一头昂首题蹄的麒麟—— 朱麒。 这是六华洲三大修仙世家高门之一,方家的图腾。而三重火,则是外地旁系的象征。 难怪来人如此嚣张跋扈,竟是个旁系的方家公子! 这回前往六华洲,等同是到了半个“自家地盘”,耀武扬威去了。 谁曾想,半路本欲捏个软柿子找找乐,却踢上了虚云宗这块铁板。 对面甲板上,一片惊惧的沉寂。 器修们骇然,美貌侍女们失了颜色。 那公子望着法阵外的滚滚浓烟面色煞白,腿一软,簌簌发抖着跪倒在地。哪里还有半点嚣张气焰。 若不是……有主家赏赐的阵法护持…… 老管家面如土色,知道这下出事了。连忙挤到了船头,冲宋有度连连作揖道:“得罪了得罪了,哎呀这位仙长,我家少爷他方才喝了点儿酒,不免胡说八道。您息怒,息怒,莫要见怪呀……” 他擦擦虚汗,又道:“我家小少爷乃是浣洲方家家主独子,年纪小不懂事,得罪了仙长,不敢请教这位仙长名号师承……?” 不得不说这老管家还真有几分心计。一番话看似告罪求饶,其实是借此抬出自家身份。最后那句问话则是隐晦地叫对方知难而退,休要继续招惹的意思。 可惜宋有度是个直脑子,听不出来这些弯弯道道……当然,对他来说,听不听得出其实也无甚区别。 但见年轻的器修冷哼一声: “虚云五弟子,宋有度。请了。” 短短一句话,几个字,却如晴天霹雳般落在那方家公子和老管家的头上! 虚云宗!! 那个仙界最神秘、最古怪,却同时也是最传奇的宗门—— 宗主尹尝辛渡劫期的修为深不可测;六位真传弟子,无一不是各领域的奇才鬼才。 哪怕立宗时间短的可笑,外门弟子弱的可笑;哪怕常年避世不出,几乎没什么威望信誉……却依然能叫整个仙界不敢轻视。 而且—— 公子浑身抖如筛糠,几乎要昏过去。 他怎会惹到了虚云宗的头上!!? 谁不知道虚云宗的第二位真传弟子方知渊,曾经和他方家有着血海深仇!? 虽然都传方知渊脾性恶劣,与其他虚云弟子不合。可虚云宗素来护短,万一这个宋有度想替他二师兄出气,那那那……那他哪里还有小命在!? 薛管家脸色更白,他比公子想的更深一层:能叫虚云第五位真传弟子宋有度亲自驾驶的粟舟,什么人才有资格坐!? 难道说…… “大师兄,二师兄。” 宋有度口中冒出的六个字,轻飘飘地击碎了老管家最后一丝希望。 宋有度转了个身,冲正走近的几个人影扬声道:“如何办?再轰上八九炮,这阵法应该能轰破。” 粟舟上本来就只坐了六个人,宋五这一炮轰下去,当然是所有人都聚过来了。 蔺负青不语,眸底划过一抹暗光。 他天性散漫淡泊,不喜欢把别人往死路上逼。尤其如今,对面这一众人在魔君眼里,弱得和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无异,他连小惩都不屑。 若是别家不长眼的闹事,蔺负青也就挥挥手放走了。 可是,既然是朱麒方家的人…… 蔺负青的目光徐徐落在身旁。 方知渊漠然抱臂而立,面上无悲无喜。 ……那个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疯狼崽子,终于在岁月的磋磨中成为了威严冷傲的狼王。 收敛了獠牙与尖爪,压抑了桀骜与放肆,哪怕面对曾经残虐自己的敌人,也不会勾起半点不理智的情绪。 可他的旧伤,当真已经不会痛了么? 不过是习惯了而已。 蔺负青忽然开口:“沈小江。” “啊……!”沈小江是刚从房间跑出来的,他哪里见过粟舟开炮,早已经被这阵势给镇住了。突然被蔺负青这么一唤,砰砰乱跳的心脏猛然提到了嗓子眼,“是……是!” “你入我虚云外门,主修的是轻身功法‘无痕诀’……”蔺负青淡淡道,“我问你,大多弟子都选择一门攻击或防御的功法来修,你为何要择‘无痕诀’?” 沈小江又闹红了脸。 “因为……” 他犹豫了一下,继而一咬牙,眼睛亮亮地喊出了实话:“我听说,‘无痕诀’是外门功法中唯一的一门大师兄也修习过的!弟子仰慕大师兄,所以想选大师兄修习的功法!” 蔺负青颔首微笑,雪袖如流云般一拂,拍了拍小孩的脑袋,“那很好,我给你瞧瞧,什么是真正的‘无痕诀’。” 说罢,他足尖一踏。 一道白影便飘然自粟舟上飞了出去。 万丈高空之上,大雾弥漫,风流狂涌! 蔺负青衣袍猎猎翻卷。他微昂着一截纤柔的颈子,眸色淡雅,清隽的体态舒展得从容自在。 前一刻还在自家粟舟的甲板上;下一刻,他的人已经位于对方粟舟的正上方! 沈小江骇然失声:“没有……没有灵气波动!?” 这是怎么回事!? 他眼睁睁见着蔺负青如白鹤展翅般凌空御风,却分明没有感知到大师兄动用灵气! 方家粟舟上的众人顿时乱做一锅粥。公子的脸惊恐地扭曲:“开炮!开炮!!一群废物,别让他过来——” “怎么可能!?难道‘无痕诀’可以……可以仅靠轻功就能腾空飞跃!?” 沈小江震撼地喃喃自语,又不敢置信地抱着头,“可、可是这怎么可能!??” 哒地一声。 神容清寒的白袍少年,单足踩在方家粟舟的主桅杆之上,淡淡道:“晚了。” 万籁俱静。 蔺负青背负双手,抿唇微笑。他如寒山之巅,那轻飘飘一缕卷了珠雪的湛然清风。 “我已经……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公子某:(惊怒)不是?公子公子的叫谁呢,连名字都不给我,炮灰没人权是不是?? 方知渊:(冷笑)名字?钥匙十块钱三把,你配吗? 蔺负青:(诚恳)听说六华洲正在实行垃圾分类制度,你是什么垃圾? 第11章 弹指破胆走朱麒 电光石火之间,自家大师兄已经身在敌舟之上。沈小江看得目眩神迷,忽然身旁一个低沉冷厉的声音传来:“不是没有灵气波动,蠢。” 方知渊倚在栏杆上,目光望着不远处那道如雪身影,唇角不经意地一勾,“是所运的灵气太微弱了,你那点修为察不出来。” “你!你要干什么,这可是上品的防御法阵,你别想动手……” 那方家旁系的公子如惊弓之鸟,惨白着脸往薛管家身后躲,“快开炮!!给我把他轰下来!!” 控舟的器修满头大汗:“不行啊小少爷,主桅杆要是断了,粟舟的法阵就撑不住了,我们会坠下去的啊!” 公子哭喊:“管家,薛管家!!” 老管家头顶上都是虚汗,他哪里敢跟蔺负青打?人家的师尊可是渡劫,万一惹得尹尝辛动怒,灭掉个涴洲方家不费吹灰之力。 他只好颤巍巍上前,点头哈腰:“蔺小仙君,是小的们有眼无珠,我家少爷他顽劣,一时逞了口舌之快……蔺小仙君向来仁慈侠义,求您高抬贵手……” 蔺负青不理会,侧过头遥遥地望向对面。 “……‘无痕诀’的心法大道至简,讲求一个顺势而为,借力而动,引天地灵气为我御风,是仙界公认损耗最少的一门轻身功法。” 方知渊还在低沉地讲着,“若是悟通了,很适合你这种灵气稀薄的小弱崽子,或者我师哥那种闲散懒人……” 沈小江听得一愣一愣的,胡乱地点头。 方二师兄捏着眉心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嘟囔:“我为何要替师哥教孩子……” 话音未落,方知渊忽然心下微动,一抬头便恰恰撞上了蔺负青的视线。 他微怔,继而眯细了凌厉的眸子冲师哥笑了一下,似有若无地荡出三分令人心颤的邪气。 仿佛在说,瞧瞧本仙首待你多好,多任劳任怨听你话? 蔺负青也回以清浅的微笑。 行啦行啦,你替我教孩子,我来替你出气。 咱们这不就扯平了? 他就这样凝望着方知渊凛利的眉眼,屈起白皙指节点向脚下的防御阵法,风轻云淡地吐出一个音节:“破。” 咔嚓—— 在方家粟舟上所有人惊惧的目光中,随着白袍少年轻飘飘的一弹指,那座方才在粟舟炮火下都没有碎裂的法阵,发出一声清脆的悲鸣…… 应声而破!! 上等的防御法阵? 在蔺负青眼中,一个漏洞百出的烂网罢了。 刻着朱麒图腾的粟舟上再无屏障。 薛管家面如死灰,护卫着那金贵公子的众修士们已经换上了准备殊死一搏的绝望表情。 公子犹自失神道:“不,不,我爹是涴洲方邦杰,你不能伤我——” 却不料,蔺负青静立片刻。 淡红唇角弯起,身周气势如冰消雪融。 他忽然倦懒地伸了个腰,居高临下地从容道:“这位小方公子怎么哆嗦成这个样子?你冷吗?” 公子先是愕然,继而怒目。 他憋屈道:“你、你……” “我么?”白袍少年似笑非笑,“旅途无聊,我同各位开个玩笑,聊以解闷。” 公子:“……” 蔺负青真诚问道:“你开心吗?” 薛管家推了公子一把。 后者牙咬的咯吱响,眼都烧红了:“开……开心极了……多谢,蔺小仙君体贴!” 蔺负青暗赞一句好上道。 他转身:“玩笑开完便不打扰了。还请小方公子,替知渊,向你们主家问好。” 足下飞踏,主桅杆咔嚓一声裂开! “金桂试上,有缘再会。” 他竟真的就这么简单地,如来时一般身姿翩然离开了这艘朱麒粟舟。 轰隆—— 在他身后,巨大的铁桅颓然倒下! 仿佛对蔺负青来说,这样凌空来去,随手毁掉一座巨阵,一脚踏裂人家的铁桅,真的只是为了解闷开心。 方知渊在那头伸手臂一揽,把师哥带到自己身侧站定。 在他们的对面,主桅杆断裂的朱麒粟舟,无力地自云空中滑落…… 荀明思笑道:“大师兄玩的好开心。” 叶花果惊:“他、他他们会摔死吗?” 蔺负青道:“不会。” 绿衣姑娘也笑起来:“大师兄真善良。” “……” 沈小江头晕眼花。 他对“善良”的定义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再一转眼,宋有度又钻进了驾驶舱,虚云的几个真传弟子也该干嘛干嘛去了。 蔺负青与方知渊并肩走下甲板,聊着今晚吃什么菜。 刚刚发生的事情,不能在他们心底掀起半分波澜。 无论是金桂试,还是传承几千年的修仙世家,甚至是整个仙界加在一块儿。 在虚云这一家子兄弟姐妹眼里,都不会比得过让大师兄开心,给二师兄出气,以及思考今晚吃点儿什么好吃的重要。 ========== 是夜。 粟舟依然徐徐飞行着,雾早已经散了。 房间里点着灯,蔺负青倚窗坐着往外看。隐约能瞧见天边的几粒小小黑影。那是别家的粟舟,载着来自五湖四海的年轻修士们,都是来赴金桂宫之试的。 叩、叩、叩…… 门被敲响。 蔺负青道:“进。” 荀明思蓝衣抱琴,自门外缓步而入。 蔺负青有点意外:“有什么事?” 荀明思先是放下琴,再在蔺负青身前坐下,低声道:“大师兄,明思有话……不知该不该说。” “噢……”蔺负青隐约意识到了什么,目光深邃地望着蓝衣琴师,“你都来了我这里,难道我说你不该说,你就不说了?” 荀明思温声道:“是。大师兄觉得不该说,明思自然便不说了。” “……” 蔺负青沉吟片刻,手指一敲桌角,歪着头笑起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荀明思平静道:“是。明思也知道大师兄知道我想说什么。” “你和方二师兄……都未曾刻意掩饰。四师妹性子大条察觉不到,五师弟哪怕察觉到有异也懒得细想,明思却能看的出来……” 灯火无声地摇曳,一团柔光将师兄弟笼住。 房间内,两人的漆黑影子都被拉长。 琴师一双眸底明透如凉玉,轻轻吐道:“大师兄与二师兄,变得太多了。” 寂静中,烛芯噼啪爆开。 一响之后,光芒渐渐暗下来。 荀明思道:“就在你们这回出关之后。明思也曾怀疑过夺舍一类的邪术,但细细观察之下却发觉,师兄们还是我的师兄们……只是性情大变。” 蔺负青点个头,欣然认下了:“没错,我的确无意瞒着你们。” 面对师弟妹们还要揣着装着,太累。 他是个懒人,前世已经够累,重生后还一大堆麻烦事儿,当然要在能偷闲的地方偷闲。 “可惜……” 蔺负青并指伸向烛台,灵气化剪,倚窗剪烛。少年慵懒清秀的侧影投落在窗棂上,“我不想解释。” 荀明思神色微动,声音急促了一些:“明思不是来找大师兄讨要解释的!” 蔺负青扬眉:“噢?” “明思是来对大师兄说一句话。” 琴师短促地吸了口气,郑重道,“虚云是大师兄的虚云。无论发生了什么,亦或是将要发生什么……我们生是大师兄的人,死是大师兄的鬼。” 蔺负青失笑,“可饶了我吧。” 烛台重新恢复了明亮。荀明思将他的琴缓缓扶到身前:“大师兄听曲儿吗?” 蔺负青不同师弟客气,开口点了首婉转清亮的俗曲。等荀明思开始弹奏,他又自嘲道: “我只听得懂这些坊间丝竹,委屈你了。以你的琴技造诣,该奏大雅之曲……明思,你缺个知音。” 荀明思手底一拨弦:“以乐入道者本来就少,普通修士更是不可与谈阳春白雪……知音难求。” 蔺负青道:“都说金桂试乃是天骄的盛宴,说不得这回你刚一下山便能得遇知音。” “承师兄吉言。” 荀明思笑了笑,神色虽仍彬彬有礼,却是不怎么抱希望的样子。 一曲毕,蓝衣琴师收琴起身,“时辰不早了。明思不敢多叨扰,大师兄安歇好睡。” 蔺负青目送荀明思出了房门。 他又独自静坐许久,才轻轻扇灭了烛灯。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 蔺负青闭上眼,太阳穴一阵刺痛。他扣在案角的手指蓦地用力,凸出的骨节无声地微颤。 昏暗之中,他仿佛又看见前世与荀明思久别重逢时,这个素来温润文雅的师弟沦落成的惨状。 ——双目盲,十指断。 饶是他那时已是帝君之尊,也禁不住在看到师弟的那一刻,急痛啮心,五内俱焚,怔怔地一口血咳洒在玄银龙座的扶手上。 何其残忍……一个以乐入道的惊艳琴师,竟遭敌人如此折磨,生生地剁下了抚弦的修美手指…… 只因当时仙魔彻底决裂,荀明思身在仙家,却固执不肯与蔺负青的雪骨城为敌,终是被打上了魔孽的烙印…… 而背着气若游丝的荀明思闯入雪骨城的那个少年魔修,狼狈不堪地跪在他面前,满面血泪,崩溃地连连把头往地上嗑。 “君上,你救他,求您救救他……” “他是为了我,才落入那群畜生之手的……” 蔺负青阖眼深吸一口气。 ——不,他不能被这些鲜血淋漓的记忆压垮了。今生一切尚可重来,明思刚刚还在好好儿的给他弹琴听…… 他是大师兄,不能自个儿先乱了阵脚。 情绪略归平静,蔺负青睁开了眼,暗暗思索:前世荀明思并没有前来六华洲,若是今生能叫他早日遇见“那人”,说不定能将孽缘化作良缘。 以那人背后的势力,哪怕自己日后有个什么,至少能护着荀三。 他这个三师弟外柔内刚,瞧着文雅,骨子里却有股烈性义气,偏生还是个慧极必伤的玲珑心思。是在虚云这几位真传中,除了方知渊,蔺负青最是放心不下的那个。 而知渊…… 罢罢罢,这三界还真寻不出一个敢说“庇护”得了方仙首的人。哪怕是他亲如生父的师尊尹尝辛,也管教不得这颗小祸星。 ……是了,那可是他当年亲手从深海里捧起来的恣睢星火。总归是要他亲自护好了才对。 蔺负青叹了口气,目光往窗外望去。 夜色下,远处隐约有万家灯火,闪闪烁烁,照得眼底一片星湖。 粟舟缓缓在云间穿行。 六华洲,已经就在眼前了。 第12章 六街繁华红香土 次日清晨,蔺负青睡醒的时候,粟舟已经抵达了六华洲。 蔺大师兄不慌不忙地洗漱更衣,束发佩剑,同师弟师妹们一起下了飞行法宝。 叶花果和沈小江脚刚沾地就走不动路了,双双张着嘴巴:“天啊……” 修仙之人动辄御剑千里,往往一洲便相当于凡俗界的一城。而六华洲乃仙界繁华之最,处处软红香土,把外来的客人看得眼花缭乱。 只见红砖绿瓦琳琅满目,飞檐斗拱光彩照人;大街连着小巷,茶馆接着酒肆;四通八达,车水马龙,一大清早就热闹得很。 街上行人摩肩擦踵。有佩剑带刀的修士,有抱着灵兽的贵公子娇小姐,几乎看不到凡人的影子。 路旁那些小摊小贩们都精得很,晓得沾金桂试的光,从早市就开始下了大劲儿吆喝: “火咒符!上好的火咒符!” “刚开灵智的三尾水貂!只要八百两灵石您就带走!” “这位仙君老爷哎!瞧瞧咱这回气丹,出自芙蓉阁的医仙们之手——” …… 宋有度口中念词,并指一点身后那庞大木舟:“收!” 几层楼高的巨舟急速地折叠、变小,被年轻的器修收进了乾坤袋里。 “我们到的早了,”荀明思在一旁说,“金桂试明日开启。” 蔺负青道:“那就先玩一天。” 荀明思温笑道:“也好,我们是受金桂宫之邀而来,倒是不愁住处。” 金桂宫的做派从来很大气,邀请了的客人一定是包食宿的。 好巧不巧,他话音未落,旁边就有个穿着金衫的俊秀修士走上前搭话,恭恭敬敬地先一行礼,“恕在下冒昧,敢问几位仙君可是桂花所邀的客人?” 一直沉默的方知渊忽的抬眼。蔺负青会意,自乾坤袋亮出那朵香郁桂花:“不错。” 金衫修士连忙又行一礼:“失礼,敢问几位仙君名讳师门。” 蔺负青明了,这金衫修士定是金桂宫派来接引客人的弟子,大概是从他们一行的粟舟降落就盯上了。 只是他们虚云的几位真传弟子常年岛里蹲,没人识得。宋五的龙头粟舟又没有挂任何门派标识,才不得不出此一问。 金桂宫不愧是金桂宫,这仙界的老大哥可不是白叫的。 就瞧宫内弟子的礼数言行,也能叫人好感倍增。 荀明思回礼:“不敢承礼,我们几人自太清岛而来。” 不料金衫修士闻言大惊:“啊,莫非几位是虚云四峰上的小仙君!?” “竟然怠慢了贵客,几位恕罪。”他第三次行礼,这次鞠躬比前两次更深,语气也从不卑不亢的礼貌转为了彻底的恭敬。 蔺负青不着痕迹地蹙眉,暗暗纳罕。 他总觉得有点诡异,虚云虽然有师父撑排面,可也不至于叫金桂宫这样低声下气才是…… 随后几人被那修士引着,一路到了六华洲最豪华的客栈。 里面果然已经聚了不少有头有脸的年轻修士,楼下三三两两地围坐着谈天论道,酝酿着几分山雨欲来的氛围。 金桂宫为虚云订下的全是天字号房,想想尹尝辛的实力和几位真传的天赋,这倒是不奇怪。 可怪事马上就又来了—— “我们尊首这回专门吩咐下来,”那金衫修士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虚云几位乃是金桂宫一等一的贵客。在六华洲期间,但凡有任何不便之处——事情无论大小,往金桂宫送个信便是,我等必将尽心尽力,几位千万千万不要客气。” “……” 送走金衫修士,关上门。蔺负青狐疑地望向方知渊:“说好的……金桂宫向来公正无私呢?” 方知渊冷笑:“你问我?” 他现在又不是金桂宫的主儿! 几个师弟妹自然是听不懂两人言语中的暗义,只当方二师兄日常找着茬儿凶他师哥,早就见怪不怪了。 荀明思连忙上来和稀泥:“罢罢,当今仙首兼金桂宫鲁宫主一贯侠名在外,总不可能图着我们什么。咱们既来之则安之,再看看情况便是。” 荀三不说这句还好,他一提到鲁奎夫这个名字,蔺负青和方知渊的神情就更奇异了起来。 谁能料到—— 当下仙道尊首、金桂宫主鲁奎夫,堂堂渡劫期巅峰,仙界最强的几位大能之一! 这么个令所有人狂热仰慕的强者……会在三年后的仙祸中废了大半修为,堕入魔道,还成了赤胆忠心追随雪骨城那位年轻魔君的魔道右护座? 蔺负青想想也觉得好笑。 自己难道是什么专吸仙首的体质? 一个是不做仙首后跟了他,一个是为了救他不做仙首…… 不过荀三说的在理,左右他们也弄不清缘由,便决定暂且将此事抛在脑后。 宋有度心里只有炼器,直接窝进房间不出来了。 沈小江此次离岛本就惶恐,生怕自己修为低微,到时候被人看轻丢了虚云的脸,也躲进房间打坐修炼。 叶花果倒是很想去看热闹,可这姑娘胆子忒小,不敢独自上街。有心粘着蔺大师兄,又被方知渊一个警告的眼神吓得要哭,最后嘤嘤嘤地缠着荀明思带她去耍了。 蔺负青扯师弟衣袖:“怎么样,都到了这地方,不做个东陪我逛一逛?” 方知渊便顺势反握住他手腕:“走。” 两人自客栈出来,方知渊先推搡着蔺负青七拐八拐的进了个无人的狭窄巷子,按着师哥的右肩把他抵在墙上,“师哥,别动。” 巷子是半灰色的,周围没声响。两人以这种姿势挨得这么近,就无端显出几分暧昧的意思来。 蔺负青被师弟投下的阴影整个儿笼起来,他眨眼一笑,好整以暇地盯着瞧这人要怎么样。 方知渊眯起眼,缓缓伸出一只手,隔空拂在蔺负青脸上,“别动,一个小法术。” 灵气荡过,蔺负青没什么感觉。方知渊又放了个水镜诀在他面前,“看看。” 蔺负青打眼一看,映出的自己的面貌虽然依旧是十分俊逸的五官,却已经不是原先模样。 他有些喜欢又有些意外:“障眼法?你还会学这种旁门左道。” 方知渊哼笑:“那可不,当年为了带着大魔头东躲西藏。” 说着他又给自己施了个法术改换容貌,拉起蔺负青的手,“走。” 虽然修行者洗经伐髓,一般来说外貌都不会太差,但两人原先的容颜放在修行者中也是万众挑一的俊美。如今这样一变化,走在街上不必受多余的目光扫视,果然舒服不少。 街上人多,方知渊护着蔺负青成习惯了,不自觉地替他挡着人流。后者却乐得到处钻,往小摊小贩那儿凑去看。 其实蔺负青前世什么珍品没见过,这里根本没什么真的能勾起他心思的好物,不过是讨个热闹氛围罢了。 大多都是只看不买,就算偶尔买下,也是些零嘴吃食而已。 又行片刻,走进一条繁华大道,绵延看不到尽头。一栋修成蟾蜍模样的奇异建筑金灿灿放着光,极为夺人眼目。 蔺负青眼前微微一亮,觉得好玩得紧,认真问道:“那个黄色的蛤蟆,难道就是传说仙界富贵第一的金蟾坊?” 黄色的蛤蟆……好罢。方知渊忍笑点了头,道:“……不错。这条街是六华洲的大主道,日落了会摆起夜市,金蟾坊内还有拍卖会,好东西都在那时。” “就算不买东西,金桂试前后这一个月街上都会挂灯,来看看也好。” 六华洲繁华多彩,两人难得悠闲,逛着逛着居然也真的把时间消磨到了日落。 蔺负青算着时间差不多了,给荀明思和叶花果送了传讯纸雁,叫他们俩也来瞧一瞧这金蟾坊的地下拍卖会。 金蟾坊乃是仙界数第一的大商会,分舵遍布各地。据说只要你有钱,有足够的钱,就连大乘期修士所用的神兵都能买到。是修行者们名副其实的“聚宝盆”。 等荀三与叶四这对师兄妹找到对应的包厢时,他们的蔺大师兄正捧着一袋瓜子,一边磕一边和方二师兄满脸正经地探讨“金蟾坊和金桂宫哪个更有钱”这种毫无营养的问题。 “……” 荀明思脸色古怪。 以前方二师兄对这些玩乐闲逛之事从来都是不屑至极,没想到今儿……居然刀也不练的陪大师兄玩了整整一天! 果然有猫腻,大大的猫腻! 第13章 六街繁华红香土 台上的拍卖师正呐出下一个珍品的名字。能被送上金蟾坊拍卖会的都是有价无市的好物,几乎每一个被抬上竞价台的珍奇都会引起一阵骚动。 竞价十分火热,时不时蔺负青看上某些灵植仙药,便示意荀明思拍下。 ——按理说,虚云宗这种隐居世外的宗门其实不能算有钱,可荀三向来不会质疑他大师兄的意思,灵石一把把的花出去也毫不肉疼。 期间叶花果也要了一件医修炼丹炼药时用的仙露玉瓶;荀明思则是给自己买了三丈玉冰蚕丝,准备为自己的“雀听”锻一份新琴弦。 渐渐地,下头也有人注意到这个包厢的大手笔,窃窃私语: “哎哎,你们注意了没,那个‘甲卯’包厢里的客人,虽然出手次数不多,可一旦下了场竞拍的,回回都必得手!方才那株‘红婴草’,市价也不过七千灵石的,那客人居然宁可把价翻了一倍也要拍下!” “嘶……好霸道好阔绰的做派,也不知是那位仙家。” “这样的底气,难道是三大世家的哪位嫡出公子小姐?” “甲卯”包厢内。金蟾坊的美貌女侍者手托金盘,弯腰恭敬道:“‘红婴草’一株,请尊客验货。” 蔺负青坦然收下,放入乾坤袋中:“辛苦。” 这已经是蔺负青要下的第四种灵植,方知渊渐渐看出些端倪,从自个儿的位子上歪身凑到他耳边,低声问:“你要配启灵丹的方子?” 只要炼出启灵丹,就能将沈小江体内的隐灵根提前激发出来……师哥专程带这小孩来六华洲一趟,想必不是光叫他看热闹的。 蔺负青不置可否,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下一样珍品,序号二十九——三品灵兽紫霄鸾的死卵一枚。起拍价,六千两灵石!” 蔺负青忽然坏笑着一眨眼,“这个我要了。” 方知渊嘴角一抽,佯怒:“你故意拆我台呢!?” 蔺负青笑道:“我又没说只要买启灵丹所需的灵植。三品灵兽的死卵难得,我稀罕一下不行?” 荀明思摇头笑笑,直接报价:“八千两。” “出手了,‘甲卯’包厢又出手了!” 下面一堆好事儿的客人开始惊叫。 蔺负青心里却有数。三品灵兽已经接近神兽的品阶,而紫霄鸾据说含有凤凰血统,更是三品中的翘楚。 可惜,是个死卵。 灵兽死卵这种东西有点鸡肋,用途的局限性太大,卖价还容易贵。 他是突然想到了前世某件事才心血来潮想要拍下。荀三直接抬价两千,想必不会有谁来跟他们争。 果然,其他包厢和下面的座位上都寂静无声。这也是方才“甲卯”包厢做派阔气,搞的别人都不想跟他们竞价了。 台上的拍卖师高声道:“八千两灵石一次!八千两灵石两次!八千两灵石三——” 荀明思低声道:“成了。” 却不料下一刻,一个嗫嚅的男子声音打断了拍卖师的报价: “八千……零一……两?” ——那尾音,偏还是小心翼翼地上扬着的。 好像是在羞涩地问:我只加价一两,行不行? “……” 全场突然陷入了一种极其尴尬的寂静中。 开玩笑,敢来金蟾坊玩的哪个不是一掷千金的主儿。几百两几百两地竞价都要嫌丢人,居然有人抬价……一两!?? 再说,这金蟾坊的地下拍卖场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要么有钱,要么有权;要么有实力,要么有背景。今晚怎会出了这种胡闹的客人? 荀明思也被那个“零一两”搞的有点儿蒙。他清了清嗓子,重新报价:“九千两。” 那个男人声音居然又弱弱地跟上来:“九千零一两……” 蔺负青皱了皱眉,寻思着难道是他们每逢竞价必拿下的做派太抢风头,惹了什么人故意针对? 这金蟾坊的包厢里和座位上都施加了变音的法术,光听声音也判断不出这“零一两先生”究竟是谁。 蔺负青犹豫一息,摇头道:“算了,这回我们让了。” 荀明思面色不改:“大师兄要的东西,怎么能说算了就算了。”他转头继续报价,“一万两。” “荀三,看你们把他惯的,败家。” 方知渊眼底的笑意都藏不住,口上却还是在嘲讽:“拍卖可不能这么玩儿,来,我教你一个……” 那位“零一两”先生正欲跟上:“一、一万零……” 方知渊忽然直起了腰,两个音节自他唇齿间森森然蹦出: “——两、万。” “……” “……” 他的声音通过包厢内变声和扩音的法术传遍了整个拍卖场,回响得清清楚楚。 全场鸦雀无声。 许久之后,有人瑟瑟发抖:“多……多少?” “我听着……两万??” “那个甲卯包厢,出价两万!?” 甲卯包厢内,叶花果本来在专心致志地吃着糕点,此刻一块绿豆糕茫然从她嘴里掉了下来。 “方方、方二师兄……两两两两两……万?两万两灵石!?” 叶花果混乱不堪,惊恐道,“你、你这么有钱!?” 荀明思脸都黑了,严肃道:“师兄,冷静。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连蔺负青都被方知渊这一嗓子给惊住了,怔怔道:“这……这又是发什么疯呢?” 方知渊拍案:“我这还不是给你买东西!?” “……那还真是多谢,”蔺负青肃然沉吟,“可是。” 他倏然抬头,如临大敌地用食指点过自己和方知渊,苍凉道:“你、我、咱们——哪儿有那么多钱!?” “……好,甲卯包厢的客人出价两万两灵石,”亏得那台上的拍卖师见过的风浪多,不至于一惊一乍,“两万两灵石第一次,两万两灵石第二次……” 这一回,许是屈服于“两万两灵石”的重压,那位“零一两”先生的声音迟迟未能响起。 “两万两灵石第三——” “且、且慢!” 突然,下面的座位里“倏”站起一条身影来。 头顶的灯光一照,是个布衣头巾的书生,其貌平平,毫不出众。唯有一双眉尾下垂的八字眉,给他平添了几分愁相。 那声音干涩平板,从语调里就透着股浓浓的苦味——不是刚刚那跟他们竞价的“零一两先生”又是谁! “!” 包厢内,蔺负青与方知渊齐齐心下讶异,电光石火间对视了一眼。 ——居然会是他? 只见那书生遥遥地冲这间包厢拱手,“拜见这位仙长,小生……识松书院学生袁子衣!” 一声如投石入湖,拍卖场顿时喧嚷起来: “嘶,识松书院的人!” “袁子衣?莫非是那个读破三千卷书,一朝顿悟直接筑基的书院传奇?” “是他不错!袁子衣仙龄未过五十,想必是来参加这回金桂试的……” “嘿,不过……堂堂书院学生,居然也要有用身份压人的一天!” 最后一句话传出来,袁书生那张老脸顿时羞红了。他似乎是从未做过这种抬出宗门为自己谋利的事儿,嘴里也磕磕绊绊的: “实不相瞒,这枚紫霄鸾的死卵对书院来说十分重要。小、小生日后定……定当涌泉相报!不知可否请这位仙长割爱……卖、卖我一个面子!” 叶花果一听就高兴了:“大师兄你看!这、这个人也结结、结巴!” 方知渊一巴掌扇在姑娘的后脑门儿上:“你就不晓得学个好!?安静吃你的糕。” 荀明思脸色微愠:“识松书院一向尊圣贤崇儒道,怎么也有这样的学生。” “慢着,我瞧着这人不像仗势欺人之辈,说不定有些苦衷,”蔺负青推开半扇包厢门,往楼下扫了一眼,“请他上来,先听听他怎么说。” ……其实,他根本不用“瞧着不像”。 识松书院的顶梁柱,“苦书”袁子衣的名号,在百年后的仙界何人不识? 重生回来的蔺负青和方知渊两人更是清楚,这袁子衣瞧着一副愣愣的迂腐书呆子模样,却是个热血丹心、大智若愚的真君子,更是前世少数几个肯为修仙者与修魔者的和解而奔走的人之一。 蔺负青很是承他的情。 如果袁子衣是真的需要,那么这物件无偿送了也罢。 …… 片刻后,袁子衣叩响了包厢的门,讷讷地行礼。 蔺负青给他斟了茶,问他缘由。 “惭愧,不敢瞒几位仙长。” 一脸衰相的书生,说起话来也是悲悲戚戚的。 “小生……着实是事出无奈。不知几位可晓得十余年前阴妖祸乱湘洲一役,那时是我书院陈副院长亲自前往平定动荡……却不慎受了阴气重创,暗伤一直未能痊愈。” “陈副院长前些年一直靠着修为压制,今年却突然伤势复发,书院已竭尽全力,可寻常丹药都疗不了阴气之伤。” 因为是有求与人,他姿态很低地佝偻着腰,根本看不出会在几十年后成长为识松书院独当一面的人物。 “紫霄鸾继承凰鸟血统,其血具有驱散阴邪之效,芙蓉阁的两位仙医夫人曾说过,倘若能以此入药……” “……原来袁仙长是为师求药,这倒是令人敬佩。”荀明思微微蹙眉,沉吟道,“可……这只是一枚死卵,所起的效用许是不大。” 袁子衣神色黯淡:“副院长的伤拖不得了,死卵聊胜于无。倘若几位肯将此物相让,小生愿任几位差遣。” 荀明思笑道:“不,误会了。在下的意思是,我们有其他办法……” 忽然,包厢角落里一只柔白的手应声举起来。 ……还弱弱地摇了摇。 “医……医治阴气暗伤的药……” 叶花果鼓着腮帮子,努力咽下嘴里的糕点,怯怯地指着自己的鼻子,“你怎么不早说!我、我有很多啊。” 第14章 六街繁华红香土 袁子衣顿时瞪大了眼睛,一声惊呼不自觉地冲出:“什么!?” 叶花果:“药!我我我、我有很多!” “这这……人命关天,姑娘千万莫要玩笑!”书生激动得连连摆手,磕巴道,“阴气侵蚀成的伤,哪是能轻易疗好的!书院寻访了十几年都……” “——行了,别吵吵!” 冷厉低沉的嗓音突然炸开,居然生生的把袁子衣唬的闭了嘴。 方知渊眼神漆黑十指交叉,坐在蔺负青身旁的位子上。心念一动,隐藏容貌的障眼法无声地破除,露出锋利深邃的俊美五官。 “你是!”袁子衣更加震惊,“你……你们几位莫非是……” 虚云宗避世,几位真传弟子甚少露面于人前……可方二师兄这位被大半个仙界都咒骂过的“祸星”,总还能有几个人认得的。 方知渊眼底凝成寒冰:“袁仙长不知道虚云宗是什么地方?阴命祸星没听过?你求的药,我以前天天吃。” “……” 袁子衣呆成了一只木鸡。 “唉,踏破铁鞋无觅处……”蔺负青无奈地啜着茶,凉凉地把眼帘一掀,“你不早说。花果,给他药。” 叶花果突然又慌起来:“啊……不过好像大部分都给方二师兄和外门的小弟子们发掉了!我我我、我再找找!” 她毛手毛脚地在自己的乾坤袋里摸了半天,摸出来一个脏兮兮的白瓷小药瓶。 再试着摇摇晃晃,里头叮零当啷地响,少说有十几粒。 “有啦。”叶花果把瓷瓶塞进他手里,温吞地笑起来:“送、送你。”看在我们都是结巴的份上。 袁子衣还未来得及从木鸡变回人,就又被绿衣姑娘一句“送你”震的头晕目眩。 他大惊失色:“这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无功不受禄,此药如此珍贵,我定要……” “收着吧,袁仙长。”蔺负青眉眼疏淡地斜倚在座位上,“真要算价钱,你又买不起。” 说罢他轻出一口气,头疼方知渊那两万两灵石喊出去可怎么办。 袁子衣迟疑了一下,深深地行礼:“大恩不言谢。识松书院欠虚云一个人情。” 等他这一礼行完,场上的拍卖师正好在宣布本次的拍卖会也结束了。 宾客们陆续离席散去。 虚云的几人先是送走了袁子衣,清点了买下的东西,最后才从包厢里出来,顺着金蟾坊侍者的指引一路走向付账的前台。 嗯,该付账了。 前头那些零零总总拍下的物件大约有三万两灵石,这其实就是几个人身上的极限了。 偏偏某位神仙,还张口就来了个两万两…… 蔺负青拢着袖子,气定神闲道:“方二师兄,掏钱吧。” 荀明思和叶花果都捏了一把汗,悄悄儿在后头瞅着。 ……方知渊当然不可能掏得出钱。 他们师兄妹几个在太清岛上的时候主要是荀明思在管账,每次离岛下山,也都是把大部分钱物放在荀三那里。 要说其余几个人随身带着的,几千两灵石最多了。 而方二师兄的性子,又绝不是那种会偷着给自己藏私房钱的…… 方知渊不慌不忙,眯起眼:“你等着。” 说罢,他大踏步走到前台,目光扫过呈上账单的侍者。 下一刻,就见黑衣冷俊的少年身子前倾,骨节分明的手掌往那单子上一压,唇角弧度似笑非笑: “今晚甲卯包厢的所有开销,都记在金桂宫的账上。” “……” “…………” 一语惊人。 别说那金蟾坊侍者愣了,连等着看好戏的虚云三位师兄妹也愣了。 侍者颤巍巍道:“客人,这……这可不好开玩笑的啊……” 方知渊:“我没开玩笑。就现在,你去往金桂宫鲁仙首那边送个信儿问问便知道了。” 侍者都懵了:“不不客人!这真的不好开玩笑的啊……!!” 找金桂宫鲁仙首要钱!? 这是什么概念? 若是放在凡俗界,大概类似于一个平头百姓在坊市里欠了一屁股债,然后豪情万丈地摆摆手说——你且进那大内皇宫要钱,把我的账记在当今圣上头上! 蔺负青神色变了几变,上前轻轻拽了方知渊的袖子,“你做什么呢你。” 他倒不是怀疑方知渊要撒泼胡闹。 自己从小养起来的星星什么脾气,他能不知道么?少年时的方知渊狠戾,狂放——可他要脸,要骨气。在外头欠债连累师兄妹下不来台这种事,他死了都不肯做的。 更别提那么久的时光沉淀下来,如今的方仙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手里有刀就不管不顾的半疯少年郎。 不过……看看,这吓死人不偿命、胆儿肥的天公老爷都不怕的秉性,瞧着却半点没肯改呢。 方知渊侧过半张脸,一双眸子里墨色沉沉燎燎的翻滚,他将唇凑在蔺负青耳畔: “……师哥难道不想借机试探一下,金桂宫今晨究竟为何对我们几人如此殷勤?其中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蔺负青立刻就明白了,又好气又好笑:“所以你就这么恶心人家?” 方知渊微热的吐息拂在他雪白耳垂上,痒痒的。近在咫尺的嗓音低沉磁性,带一点恶趣味的戏谑。 “是他们自己说的,事情无论大小都可去找金桂宫解决,那咱就……不客气了。” “……” 很不合时宜地,蔺负青居然走了个神。 ……他家小祸星,这嗓子是真好听啊。 尤其是被刻意压得低低哑哑的时候,那简直,勾人撩魂的。 他这么一走神,也没什么心思责怪方知渊玩儿险招试探了。后者见自己作疯没被师哥骂,蛮开心,拽着蔺负青往一旁坐了等结果。 荀三和叶四在旁边一愣一愣的,对视一眼得出个结论:得了,大师兄又惯着二师兄胡来! 片刻后,侍者回来。 脸色发白,猛地鞠躬:“怠慢了金桂宫的贵客,小的万分惶恐!!” 方知渊:“……呵。” 蔺负青沉默。 “您们几位的账单,金桂宫已全部付清了……还有,这是鲁仙首专门托金蟾坊代为转交的东西,还请收下。” 递过来的是个乾坤袋。蔺负青拿在手里,神念往里探入,想瞧瞧是什么。 这不探还好,一探他脸色倏地就古怪了。 捏袋的手,微微颤抖。 方知渊:“?” 蔺负青闭了闭眼,轻轻道:“百……” “百?”方知渊皱起眉头,“难道金桂宫又额外赠你百两灵石?就这么点儿,鲁奎夫也好意思送的出手?” 蔺负青艰难地摇头:“万……” “万两?” 蔺负青扔给他:“自己看。” 方知渊疑惑地瞧他一眼,神念送入袋中。 ……然后他也不说话了。 叶花果好奇:“到底,是什么?” 方知渊面无表情:“……灵石。百万两。” 荀明思:“……” 叶花果:“……” “——!!!??” 蔺负青长叹:“是真的……” ——谁能想到,那小小的乾坤袋里,居然塞满了堆成银山的灵石!锃亮锃亮的!!! 蔺负青和方知渊神念一放进去,一先一后差点没被闪瞎了眼……不对,闪瞎了魂。 蔺负青深吸一口气,他揉了揉眉心,“……知渊,待会你先别回客栈,陪我逛逛……有话同你说。” 他冲还没反应过来的荀三和叶四挥挥手,雪白衣袖就和流云似的摇动,“至于你们俩,赶紧的回去,睡觉。” “……” 叶花果愣了许久,茫然地哭出声:“大、大大师兄……你你你觉得我这还能……能睡得着吗!!?” 第15章 前尘魂兮归几何 夜色下,华灯初明。 就如方知渊说的,金桂试开启前后这段时间街上日暮后便会挂灯,很漂亮。 两人仍是施了易容的法术,混在人群中不紧不慢地走,两侧和头顶都是辉煌的彩灯花灯。 “原来你上辈子那么有钱。” 蔺负青大为摇头,“唉……雪骨城穷的要命,早知道我就该跟你借个百八十万两,欠着不还。” “你也说了,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方知渊随口说着,在路边停下。他将几小块灵石递给一个豁了牙的老修士,又从那双苍老皱巴的手中接过一个莲花提灯。 凡俗界的平民百姓幻想仙界的模样时,往往觉得所有修士都是潇洒御风,移山填海的大神仙。 可事实却是,修士也分三六九等。那些一辈子都在引气期徘徊的修行者占了六成,只能像那老修士一样,逮些九品萤虫做些小手艺,卖给过路的仙君仙子们混口饭吃。 蔺负青知道方知渊对这种小东西从来没什么兴趣,他只会给自己买来玩。于是很顺手地接了过来,搁胸前捧着。 那提灯糊得很精巧,里面装了十来只萤虫,最低级的九品灵兽。一闪一闪,是橙黄色的豆光。 蔺负青喜欢,不禁柔和了神情:“的确好看。” 旁边一只手伸来,骨节分明的手指虚虚搭上了他的,“师哥,这六华洲金桂宫,你中意么?” 方知渊揉着蔺负青的手笑道:“这辈子,你来做仙首吧。” 指腹蹭上手背,一丝酥麻之意从肌肤相贴处爬了上来。蔺负青问:“你觉得我很像能做仙首的人?” 方知渊惯来冷俊的眉宇,在花灯下软了轮廓。他勾了勾唇角:“师哥若看不上便罢。” “哪儿呢,我是配不上。” 蔺负青怅然地笑,“你呀,你们这些虚云的都是从小被带坏了,将我这个大师兄吹捧得多么多么好,像是真神仙一般……” 方知渊用力握他手腕,“你本就该是。” “我只是个自私贪乐的俗人,”蔺负青笑意未散,眸色渐渐深邃如夜,“你从小把我想得太好,日后怕是要失望的。” “……” 方知渊神情微妙,沉默以对。 就是眼前这个人,刚摆脱病弱之躯重生回来,就惦记着宗门小弟子的存亡,惦记着萍水相逢的知己的死活,不听他劝非要跑到六华洲掺和一脚金桂试。 然后还要认认真真告诉他,自己是个自私贪乐的人,不要把自己想得太好…… 方知渊很是头疼地想,自家师哥对很多事物的概念定性,和正常人真的不太一样。 他这个做师弟的,得……嗯,多包容一下。 于是方知渊耐着性子换了个话头:“你刚刚说有话跟我讲?” 两人继续走下去。蔺负青跟在方知渊后头游看过一整条街,“是啊。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可以清静说话的地方?” “回客栈怎么不行?” 蔺负青咳了咳,心虚地移开眼神:“不行,我怕你一会儿要生气,把客栈都掀翻了。” 方知渊:“……” 六华洲这阵子太热闹,清静的地方不好找。最后,方知渊带蔺负青去了个没人烟的野外。 是那糊灯的老修士捉萤虫的地方,草间有小光点一闪一闪。 “你要说什么,说。” 蔺负青把那盏小莲灯搂在怀里,眨眼:“关于重生禁术的事。” “怎么?有什么问题!”方知渊瞬间紧张起来,一把握住蔺负青的手臂,“难道真的出了什么反噬!?那你……” “啧,你听人把话说完。”蔺负青嫌弃甩开,“谁说反噬的事儿了,我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别人。” 方知渊半信半疑:“谁,什么问题?” 蔺负青沉默了一下。 他掩饰性地咳了咳,认真道:“知渊,你知道以禁术布阵威力极大,灵脉中蕴藏的灵力也十分浓郁。” 方知渊:“我知道。” 蔺负青又道:“你也知道,重生禁术本就逆天而为,很难精确控制。” 方知渊:“我确实知道。” 蔺负青:“我当时在虚云峰上看到你的……嗯,尸身。很怕失败了连累你枉死,因此施术时也是竭尽全力,毫无保留。” 方知渊开始皱眉:“……所以?” 蔺负青愧疚道:“所以,最后成术的范围,许是稍微有些大了。这就是我想跟你说的。” 方知渊突的有种不详的预感,他眼神晦暗地压低了声线:“师哥所谓的‘稍微’,不知是怎么个‘稍微’法?” “就是,”蔺负青轻描淡写,“我大概把整个三界都罩进去了。” “……” 这可真够“稍微”的。 方知渊已经顾不得跟他师哥掰扯“稍微”的正确含义,他声音干涩:“有何后果?” 蔺负青谨慎道:“可能,我只是说可能。有前世别人的魂魄也被我带到这个红尘里来了。但禁术深奥,我其实也一知半解,具体究竟有没有,有几个人……我也不知道。” 方知渊眼前一黑,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 “你……” 他如被冷水当头淋下,手指发抖,指着蔺负青,“你……这么重要的事情,你瞒着我!?” “知渊,你听我……”蔺负青还没来得及申辩一句,下一刻就被方知渊揪了衣领,整个人直接被拽了过去! 方知渊眼眶泛赤,声音森寒得像鬼,“蔺负青,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个什么人!!?” 方知渊简直气的哆嗦,蔺负青是什么人?红莲渊雪骨城的至尊帝君,令万千魔修心悦诚服的君上,更是前世唯一修至渡劫期的魔修! 而六华洲乃是仙界第一大洲,金桂试期间更是各大势力云集。若是有个什么人,想要提前将威胁扼杀…… 别的也不需说,就说前世将他们二人逼至绝路的穆泓。如今正好端端的在六华洲做他的穆家家主,这要万一也是重生回来的,蔺负青岂不是自投罗网!! 蔺负青自知理亏,“好好好,我知道,我知道……你先松开我……” 方知渊恨得牙痒痒,怒道:“到底为什么不早说!?” 蔺负青无辜地眨眼道:“我要早说了,你还能让我来六华洲么?” 方知渊:“——你!!” 几乎是没经任何思考地,方知渊的手掌已经扬了起来。 深暗的夜色中,黑衣少年的眼角眉梢都挂上了如火逼人的厉色。 ……方知渊并不是暴虐嗜血之人,但他脾气不好是真的不好。而且他小时候在虚云被蔺负青宠坏了,从来不懂得收敛这份性子。 要说历任仙首,好歹也装也知道装出点气宇风度来,单单这位不管,谁招了他的火气当场就能踹两脚过去。 偏偏…… 蔺负青就在他咫尺之处,眸子漆黑清明,挽着长发,肤色像瓷玉般细白,怀里还抱着那盏柔柔发光的小灯。 清美出尘的少年郎。是他前世绝望地抱着气若游丝的白发魔君时,苦苦在回忆里追寻了千千万万遍的模样。 要命。 他怎么舍得。 别说一掌劈下去,就连推一把都…… 方知渊猛地松开揪着他师哥的手,后退两步,背过身去大口地喘气。 蔺负青在后头看的心惊胆战,怕这人活活把自己气晕过去,“知渊,阿渊……” 方知渊本已经在狠命克制,被这声“阿渊”唤的一下子没忍住,又蓦地回头:“蔺负青……蔺魔君,事不过三的道理你该懂得罢?” “第一次……当年你在仙祸降临后之后入魔,金丹经脉全碎,神魂溃散无知无觉,要不是我带你走,你当场就要被人灭杀在你的虚云四峰上!” “第二次……雪骨城覆灭,你连跑都不肯跑,被那群自称真神的东西折磨成什么样子!?我赶到的时候你也就剩下一口气!!” “是,是,”蔺负青只能顺着哄,“都是我不好。我没用,我连累你,我真的很不好……” “闭嘴!事不过三,师哥……” 方知渊蓦地上前一步,他抵着蔺负青的肩,眼眸沉冰冰的,像冬夜里结的霜。 “听着,你要救紫微圣子也罢,你要护你昔日那帮魔修也罢,甚至你真的要去做为这三界力挽狂澜的慈仙……” 方知渊顿了顿,“……我都可以竭力帮你。我不惜命,这条命你随时都可拿去,随意你怎么用。” 蔺负青眉间有隐痛之色一闪而过:“你别说这种话来气我。” “你当我在玩笑?”方知渊都气笑了,他眼神如出鞘的利刀,“前两次,所有人都以为我只是一时想不开发疯,结果又怎么样!?” “但是,”他又恨恨地道,“你要是再来一次,你要还敢给我再来第三次,我就……我就……” 蔺负青自觉理亏,做好了心理准备听他“挟恩图报”放狠话。 却不料,眼前人一贯锋利的眼角毫无征兆地湿红了。方知渊狠倔地咬牙瞪他,声音却还是打颤: “我就真要疯了……!” 蔺负青怔住。 好半晌,他才轻轻地叱一句:“胡闹。” 头顶月光凉薄似水。飞舞的萤虫正明灭,闪烁着停在他脚畔的长草上。 作者有话要说:方仙首的患得患失前世后遗症今天好转了吗?——没有,依旧没有。 蔺魔君的自我认知偏差症今天好转了吗?——没有,同样没有。 别做师兄弟了做病友吧你们=w= 第16章 前尘魂兮归几何 等方知渊和蔺负青回到客栈的时候,已经快二更天了。 蔺负青手已经抵在自己的房门上,却又不放心,回头缓声叮嘱道:“明日多留心些,切莫轻敌。要赌气冲着我来,别折腾自己。” 方知渊还在怄气,理都不理他,垂首独自进屋摔了门。把蔺负青一声忧虑的“知渊”隔在外头。 夜深寂静。 方知渊心烦意乱。他也不点灯,摸黑卸下自己的长刀往床榻上坐了,将脸颊贴在灾牙刀冰冷漆黑的鞘上。 明日……便是金桂试了。 前世这个夜晚,他浑身的血都在暴戾地躁动,宛如一把迫不及待出鞘的刀。 如今心里沉甸甸的,只觉得难受。 蔺负青为了救姬纳,为了护虚云,竟不惜这样瞒着他以身犯险…… 方知渊眼底凝着散不开的阴郁,越想心里越烦躁,终于忍不住手指摸过乾坤袋。 心念一动,几个酒坛无声地出现在床头,是他瞒着蔺负青偷偷从老神木下带出来的。 方知渊盯着酒坛迟疑片刻,终是伸手拍开了泥封。 他拉不下脸去跟蔺负青剖心陈情,可骗谁也骗不了自己。 这么多年下来,他后悔死了。 方知渊不喜欢将一切推到阴差阳错,天意弄人上。追根溯源,他觉得是他毁了蔺负青。 是他如贱泥污血,沾染了出尘的云端仙童。 是他当年带了蔺负青去往六华洲,害得原本身在世外桃源的小师哥卷入了仙界纷扰之中。 若不是蔺负青遇了紫微圣子姬纳,之后的一切又岂会是那样。 如今可好,就算他求着蔺负青同他归隐,那人也不肯了。 曾经那么喜爱逍遥山水的小师哥,曾经只愿和师弟妹守着太清岛的小师哥,曾经温柔纵容什么都哄着他的小师哥,他却不肯了…… 方知渊闷闷地灌着酒。 凡俗界的酒醉不了仙人,但蔺负青酿酒用的是仙界的灵米灵泉,口味清冽,后劲儿却很足。 方知渊本来就不是酒量好的体质,以前修为顶天的时候还好,如今他也就是个金丹期,哪儿受得住这么种借酒浇愁法。 没多久,他眼眶就被酒气熏红了,晕乎乎地枕着自己的刀,痴痴盯着虚空中的一点发愣。 醉眼朦胧中,唇间漏出一声,“师哥……” 与君初见时的模样…… 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 ========== 陌生的竹屋内,清晨的曦光洒落一地。白袍白裘的清俊小少年倚在窗边,正散漫地冲他微笑。 “虽然你没帮我洗红豆,不过你要的刀,我也给你找回来了。坐下吃粥吧。” 窗外晴空碧云,天色如洗。有燕子衔泥飞来,落在屋前刚吐芽的老树上。 恰是东风最温柔时候。 方知渊神智朦朦胧胧的,依稀知道自己是半醉间入了梦,又好像不太清楚。 蔺负青歪头:“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方知渊心头发热,怔怔地伸手过去。迷糊间只想把眼前这个十二岁的小师哥抱进怀里。 可眼前一花,他的手却落在了铁刀上。 丑陋粗糙的铁刀被横放在桌子边。 和桌案正中精致的筷筒、三只白瓷勺、三碗热乎香甜的赤豆粥格格不入。 “不行。” 少年仙君白皙干净的手指,轻轻地按在那柄凝固了血污泥尘的黑色铁刀的刀鞘上。 蔺负青眼眸清亮柔软:“你伤的太重了,还不能拿刀。” 方知渊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迷入了旧年梦,寻觅当年初见的少年。 这是当年他与蔺负青初见时的光景…… 明明那么长的岁月过去,幼时的记忆已经不很清晰了,却唯有这个片段还依然记得。 他拖着重伤流浪逃亡,躲在一艘船的底舱里昏了过去。人事不省地高烧了两三天,几乎死在肮脏的货舱里。醒来的时候已经开船了,他被船上的渔民发现,十余人拿着砍刀和鱼叉逼他跳海。 他便沉默地拖着自己的铁刀,跳下去。 冰冷黑暗的深海,阴妖尖叫着袭来。 血从身上无数的伤口中涌流入海。 他在濒死的幻觉中,看到了苦海有岸。 伸手去抓,只有虚无的冷风从指缝中穿过。 他终于昏死过去,在无边的冷海中沉落。 最后的意识消弭之前,他依稀产生了一种天方夜谭的幻觉——有人握住了他那只永远什么也抓不住的手,将他从深海中拽了出来。 醒来时,窗外却是仙岛翠山。 方知渊在梦里艰涩一笑,循着旧日记忆,低声开口,吐出毫无感情的两个字。 ——放手。 那是当年的他,浑身暴戾尖刺,没有任何归处,也不敢在任何地方停留。 可那白衣的小神仙却丝毫不恼火,只是蹙了蹙眉,认认真真地站起来:“不行,我不放你走。” 他便冰冷而沙哑地:你找死吗。 蔺负青淡声道:“我不找死,我找我的米。” 从袖口探出的指尖点在桌上,“本来是瞧着你今早能醒,我才做了三人份的粥。你如果不喝光,这些米、豆子和糖就都浪费了。” “……” 他茫然。 “啊,一直睡觉的哥哥起来啦!” 哒哒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清脆如铃的稚嫩嗓音也在梦里回响起来。 三四岁的红衣小女孩儿,从里间赤着小脚丫跑出来,踩碎一地阳光。 女孩揪着那位白衣小神仙的衣角,露出个用红花绸子挽着双髻的小脑袋,歪头咬着手指看他。 “你叫什么名字呀?” 方知渊仍是在醉梦中痴痴循着旧忆。当年他对小红糖说的第一个字似乎是—— 滚。 当年,当年…… 他本是一心想让蔺负青赶自己走的。 他是祸星,是孽种。 停驻在哪里,就会将阴妖引到哪里。 汲取了谁人的温情,就会给谁人带来血灾。 他在泥与血中苟延残喘,他太肮脏;他杀过人,也有无数人想杀他。 他已濒临破碎,本能地厌恶触碰任何东西——恶意的,会害死他;善意的,会被他害死。 就养成了那一身的血气杀气和冰冷狠戾的眼神,就连成年修士瞧着都要发憷。但凡是个正常孩子,早就得吓哭了。 可鱼红棠哪里是正常孩子? 那可是他师哥的小红糖啊……就冲着她是被蔺负青从小养大的,这也绝不可能是个正常孩子! 玉雕似的红衣女孩儿眼睛放光: “噢!滚哥哥好!!” “……” 瞧,多要命。 而那纤尘不染的小仙君也闻声回眸,清淡的神情中露出一丝好奇之色:“你的名字叫滚?哪个字,是滚蛋的滚吗?” “……” 更要命的在这里等着呢。 “嘿嘿……滚哥哥,不可以吵架架噢!”鱼红棠仰着小脸,那双猫儿瞳黑亮亮,湿润润的,绽出一个大大的无邪笑容。 雪藕似的小手,软乎乎地抱住他的腿,“我家青儿哥哥做的粥粥,特别好喝!” 女孩儿口齿软糯,摇头晃脑,扬着小手比划:“你尝尝,特别甜!有那——么甜!” 比粥还甜的嗓音,像是打碎了的水晶。每一片都闪着光,叮当当掉落在回忆里。 太眩目了…… 他是在黑暗里活的东西,哪里见过这种光。 他想躲,想逃,想走。 可是蔺负青偏不放他走,他有什么法子。 最后,被困在记忆里的当年那个祸星少年,终于迟疑着,犹豫着,却依然嗓音冷硬地吐出一句话。 “我吃了粥,你放我走。” ========= “知渊……知渊!” 不知何时,外头已经天光大明。 “唔……”方知渊头痛欲裂,难受得不行。艰难地掀开眼皮,漆黑的瞳仁微微涣散,映出了蔺负青担忧地俯身下来的身影。 “你没放我走……” “什么?” 蔺负青根本听不懂他的胡言,瞧着这人抱着刀昏头歪在床边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一大清早的把自己弄成这样子……你怎么又乱喝酒!?” 地上滚倒着几个酒坛,十分完美的人赃俱获。 蔺负青忍不住以手加额。 今日便是金桂试大比,这间客栈里,昨夜不知有多少青年才俊抓紧最后几个时辰临阵磨枪。 或是聆听师长的嘱咐教诲,或是参悟功法武诀,甚至狂嗑丹药的都有……最不济也会念着清心咒打坐吐纳一个晚上。 像蔺负青那样,直接洗漱更衣爬上床睡觉,临到了闭眼前心里想着的还是明天早晨怎么哄哄他的小祸星的……已经算绝无仅有了。 没想到隔壁还有更过分的。这人是多心大,才能在金桂试的前一天夜晚喝成这么个昏样…… 蔺负青认命地在乾坤袋里找醒酒丹。方知渊还拽着他的衣袖,半睁着朦胧的眼,“骗子……” 蔺负青无可奈何,又没法儿跟喝醉的家伙讲道理,只能腾出一只手揉他头顶,随口哄道,“好了好了,我是骗子,我最坏成了吧?就你最乖了,别动弹……” “师哥……” 方知渊还神智糊涂着,瞅着眼前白袍少年淡红莹润的唇瓣一开一合。 想咬。 太心痒了,好想凑上去碾一碾,咬一咬…… 那么多年了……那么多年,他对蔺负青怀着隐秘的心思,辗转不敢求。 若是此情如粟,他便将其在不见光的地底下埋了几十年。本以为早就该腐烂了,可一朝挖开尘土,却发现酿成了陈酒。 醉意冲垮了理智,露出底下深藏的,不敢见人的炽热心思。 心猿意马之下,意识更加昏聩。 方知渊慢吞吞地伸手,揪住蔺负青的衣襟把人拽近了。后者微讶,却没反抗。 方二师兄仍是痴痴盯着师哥的唇。 咬是舍不得咬的。 方知渊闭着眼睛昂起脖颈,薄唇凭感觉凑上去,轻轻在蔺负青的唇角蹭了两下。 “……” 蔺负青神色诡异。 方知渊毫无察觉,亲完了心满意足,就势往他师哥肩上一枕,迷迷糊糊的又睡过去了。 客栈外,鱼肚白的晨曦正升上来。 渐渐传出客人们走动的声响。 蔺负青哭笑不得,老半晌才轻飘飘地叹了口气,将方知渊扶进怀里喂下几粒丹药。 他含着很淡的一点无奈笑意,长睫掩住了眸底深浓复杂的情感,在白皙的下眼睑扫出一小块阴影来。 在宁静中,蔺负青俯下身。 蜻蜓点水般地往方知渊唇上亲了一下。 仿佛是嫌弃那人吻的地方不对,于是宠溺地修正一个小小的错误。 他知道这人喝过头了就断片,反正待会儿醒来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喝酒前) 方知渊:(自我洗脑)我对不起师哥,我配不上师哥,我好喜欢他但是要努力克制,我这辈子只想护好师哥然后做一世清清白白师兄弟…… (喝酒后) 方知渊:(迷糊)来亲。 蔺负青:(宠爱)我也亲。 感情线大概是这样:方二师兄暗恋他师哥,天天自我纠结努力隐忍,结果暗恋得对方百八十年前就知道了;蔺大师兄明恋他师弟,天天说喜欢花式告白,结果明恋百八十年下来对方至今还以为师哥在开玩笑,自己是单相思。 并且,就看蔺魔君今早这淡定回吻的架势,小祸星的酒后失智必然不可能是第一次。 其实写到现在我特别想把文案cp属性里给方仙首配的“邪魅狂狷”换成“奶凶娇躁”。但是就算这样,他也依然是攻=w= . 红糖小师妹终于被我拽出来啦,虚云组齐了! 第17章 疏狂天骄少年游 一个时辰后。 虚云宗的五位真传弟子带一个外门的沈小江,一起走出了客栈,往金桂宫的方向而去。 方知渊清醒过来果然不记得什么了。蔺负青极其淡定,只是指着他叨叨了两句:“说过多少次喝酒误事喝酒误事,你还不改。” 他们几人的四周人群熙攘,大约只有三成是衣饰各异、气质各异的年轻天才们——显而易见,是去赴金桂试的。 而剩下的七成则是些杂人,有陪同而来的师长亲友、侍奉主家的仆从、各大势力前来招揽人才的使者……最多的,还是那些纯粹赶来看热闹的修士,和借机谋利的小商小贩。 络绎不绝的人流穿过足足有十来丈高的宫墙,自金桂宫的正门而入。 日光照耀之下,远远的只见暗金楼阁灿灿夺目。金角飞檐连天铺就,绵延桂树芳华怒放。微风吹来,顿时一片浓郁的桂香扑鼻。 百余名身着黄衫的修士站在大道两侧,引着远来的客人往里行进。 沈小江忍不住惊呼:“这就是金桂宫吗?好大的派头啊!” 蔺负青还惦记着鲁奎夫赠他的百万两灵石,寻机会悄悄问方知渊道:“这金桂试,金桂宫主可会亲自来看吗?” 方知渊哼道:“一般情况是不会。可惜如今这可不一般。要是那鲁奎夫真的也是重生之魂,就他那德性,可不得赶紧的滚过来拜见君上?” 蔺负青没好气地瞪他:“你当所有人都是你,仙首之位说扔就扔,什么都能不顾?” 方知渊不甘示弱地睨回去。 对面渐渐见了人影。蔺负青便不再和师弟闲扯,抬头望去。 也亏得有知渊给他的那片记载了仙家信息的灵玉简,魔君辨认起各大势力来毫无困难。 他们的右手边是仙界医庄芙蓉阁的女弟子,一个个素裙飘带,顾盼间温婉多情;而左手边则是识松书院的书生,整齐地身着青布衫与头巾,居然有不少人到了这个时候都在手持着书卷诵读。 ——仙界素有一个说法,“妻娶芙蓉夫嫁松”,便是夸的识松书院的男儿和芙蓉阁的女子。 久而久之,这两家倒是会在各种场合有意无意地凑在一起,倒也十分有趣。 识松书院中为首的一个,正是那日在金蟾坊拍卖场上遇见的苦脸书生袁子衣。 蔺负青顺道打了个招呼:“袁仙长。” 袁子衣连忙执书拱手:“蔺小仙君,叶仙子,有礼了。” 叶花果没想到突然被点名,还第一次被叫了什么“仙子”,吓得和小兔子似的一抖,哆哆嗦嗦往大师兄身后钻,老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和袁子衣挥了挥手。 虚云的几个人继续往里走过去,几栋暗金楼阁已经到了眼前。一处桂树下,这回又盘坐着剑谷的弟子们;对面,是一些散修们零零散散地各自站着。 方知渊忽然道:“再往前走就要遇见三大世家的弟子了。我不愿脏了眼,就这儿等吧。” 虚云这一家兄弟姐妹都对他们方二师兄那点破事心里门儿清。此刻见方知渊一开口,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停了脚步。 荀明思咳了咳,若不在意地:“真巧,我正想着在此地的树荫下等着就好呢。” 叶花果结巴道:“对、对对!你看这里桂花……多、多好看!” 宋有度:“再往前,太吵,我不喜欢。” “……” 方二师兄怔了怔,半晌默默撇开了脸,绷着唇不说话。 其实他早已经看淡了,出声只不过是顾忌着和方家的人起了冲突会扰了大家心情。没想到这几个家伙会错了意,反倒这样关怀起他来…… ……咳,多少有点儿难为情。 几人径直走到桂花树下,等着金桂试开启的时辰。 沿途还有卖瓜果小吃的商贩在跑。树下坐着一群看热闹来的低阶修士,正啃着瓜片议论得热火朝天。 此时正有人摇头感慨:“听说了吗,穆家雪凤凰,森罗石殿小妖童,芙蓉阁夏医仙……今儿全都会来!这一届的金桂试,太可怕啦。” “别忘了朱麒方家那对兄弟,方赤祺虽说天赋比不得穆家那只雪凤凰,可若单论修为,怕不是还要胜上穆仙子一筹呢。” “可不么,我还听说……太清岛虚云峰上的那几位,也都已到了六华洲啦。” “老天爷哟,今年还真是了不得啊!” 蔺负青忽然转头对师弟妹们道:“看来离金桂试开试还有一阵,你们吃瓜吗?” 荀明思笑道:“我去买吧,师兄歇着。” 于是蔺负青就在桂树下坐了,听着那些修士们的聊天闲扯,等着荀三买瓜回来。忽然一个熟悉的名字,随着议论声飘入耳中: “说起来……若不是紫微阁不许门下弟子涉尘俗之事,姬圣子本来也该是可以参加这次金桂试的年纪啊。” 蔺负青还没什么反应,身旁方知渊的周身气息先变了,脸色也微微冰下来。 姬圣子,姬纳…… 另一人立马接话:“嗨!要是紫微圣子驾临,那还比个什么金桂试啊。要我说,就连那位穆家雪凤凰,都不敢说能与圣子比肩咧!” “那可不一定……虚云道人那位宝贝大弟子蔺小仙君,据说年纪才十九,早一两年前便已经是金丹期的修为。若是这位和紫微圣子对上,还不知结果如何……” 方知渊冷冷地笑一声。 蔺负青被他弄得瘆得慌,见荀三买瓜回来了,不由分说地捡一片往他嘴里塞。 方知渊大为皱眉:“你别唔……”话没说完就被塞了一口红瓤,只能用眼神狠狠地剐过去。 身后几个师弟妹们想喷笑又不敢笑,憋得好辛苦。 云空之上,忽然日光一闪。 顷刻间风流狂涌,头顶的桂树簌簌抖动,摇落金花如雨。 一直乖巧安静的沈小江惊呼:“师兄师姐快看……那是什么!” 隆隆声响由远而近,只见天上四只白骨森森的骷髅鸟,牵着一辆装点奢华的锦红车子自西浮空驰来,转眼间就飞过了蔺负青几人歇息的桂树树冠。 那车上镶满了琳琅宝玉以及大大小小的铃铛,车门挂的流苏帐子被风吹开,里头赫然坐着个妖丽少年! 树下有人呼喊:“快看,是森罗石殿的小妖童来了!!” 只见那少年生的眉目妩媚,唇红齿白,华丽的衣襟大喇喇地敞开,露出大片苍白的皮肤,怀里抱着一把镶满玉石的琵琶。 他看着也就十四五岁的稚龄,和沈小江差不多的年纪,周身气质却截然不同,隐隐给人种邪气又妖异的压迫感。 蔺负青眉目疏松,轻轻念:“申屠……” ……位于极西之地的古老邪派“森罗石殿”传承已有千余年,每隔二十年便要遴选一对“金童玉女”作为掌殿人。 这一代的“金童”天赋异禀,性情邪异无常,人送外号“小妖童”,真名——申屠临春。 荀明思“咦”了一声,目光落在那小妖童怀中的琵琶上,“这孩子……也是个乐修?” 蔺负青颇有深意地道:“我不是说了么?这回金桂试,说不定就是你遇上知音的时候。” 荀明思却皱眉摇了摇头:“大巧不工,大音希声。乐修养丝竹应以朴拙为上,这孩子将一把琵琶修饰得如此浮奢……我不喜欢。” 蔺负青想了想,回他俩字:“真香。” 荀明思:“?” 蔺负青:“我说这瓜。你快尝尝。” 又片刻,蔺大师兄吃好了瓜,不慌不忙地问旁边:“花果,早晨我让你帮我练一种丹药,怎么样了?” 叶花果:“已……已经练好了!” 蔺负青又唤:“小江。” 沈小江忙应:“是!” “去服一枚凝神丹,平心静气,准备破境筑基。” “是——”小孩突然瞪大了眼,满嘴的西瓜汁,“什么!!?” “什么什么的,你以为呢?”蔺负青凉凉地瞥他一眼,手指一戳小孩的脑袋瓜子,“金桂试,你也得上。” ========= 就在虚云几人吃瓜聊天那地方再往前一些,果然是六华洲的三大世家的子弟聚集的地方。 “方世子,哎呦世子啊……”方家弟子的聚集处,那个在半路上被蔺负青毁了粟舟的旁系公子,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世子,虚云的人猖獗如此,世子要为我做主啊……” 对面立着两个青年兄弟,衣上都纹着九火朱麒图腾。 其中看着年长些被称“世子”的那个,脸色阴晴不定,“那祸星,居然真的回来了……” 另一个青年不以为然:“兄长担忧什么,虚云宗根本不能算仙家门派,虚云道人夸得再厉害,也不过是散修一名,如何跟咱们朱麒世家抗争?” “那小孽种不来便罢,”青年狠毒一笑,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既然来了,咱们何不在这金桂试上寻机……” 方家世子方赤祺却皱着眉,沉吟道:“听说那蔺负青已是金丹期的修为,不好轻举妄动啊……” 次子方之隆不以为意:“这有什么,谁不知道虚云宗的第一位和第二位真传弟子向来不和?说不定我们弄死了方知渊,蔺负青反而会暗地里感激我们呢。” “嗯……你说的不错。”方赤祺被弟弟说的心里有了底,点了点头,又问,“穆家仙子还未到吗?” 方之隆摇头道:“兄长莫急,听说穆仙子亲身去凡俗界斩除阴妖了。不过,这可是金桂试,仙子定会赶回来的……” 他话未说完,却隐隐觉得身周的天地灵气开始往一个方向涌过去,“嗯?……怎么回事?” 旁边有弟子惊呼:“有人要在此破境筑基!?” “不可能吧,筑基有这么大的气势吗?” “是啊,引得天地灵气共鸣,我破境开光的时候都没有过啊!” 方家兄弟惊疑不定地对视一眼。又听人喊道:“快看,天上是什么!!” 众人齐齐抬眼,只见刚刚还晴空万里的天上,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团团的阴冷黑气。 翻滚着,蠕动着,似乎有什么东西迫不及待地要破壳而出。 终于在某一刻,那黑暗里猛地睁开十几双猩红的眼睛! “桀桀——!!” “桀桀桀——!!!” 世家弟子们立刻认了出来,面色惨白:“天啊,那是……是……” “那是阴妖啊!!!” 作者有话要说:——“谁不知道虚云宗的第一位和第二位真传弟子向来不和?说不定我们弄死了方知渊,蔺负青反而会暗地里感激我们呢。” ——此时虚云宗蔺大师兄正在给方二师兄强制喂瓜 =w= 第18章 疏狂天骄少年游 转眼间,阴妖自天上扑下,金桂宫内乱成一团。 聚集在此的本是仙界最优秀的一批年轻人,面对阴妖其实不应该没有还手之力。只是按仙界的观念,凡是沾了阴气的都是极脏极恶的东西。这些年轻修士们难免对阴妖怀有怖惧之心,唯恐被阴气腐蚀受伤,十成的实力能发挥出六七成已经是好的了。 “啊呀!!”混乱中,一个芙蓉阁女弟子绊倒在地。一只阴妖在她头顶张开血盆大口,那女弟子竟吓得花容失色几欲晕厥,动都不会动了。 唦—— 漆黑刀光一闪而过,阴妖被生生斜劈成两截,消散而去。 险死还生的女弟子颤颤抬头,一副煞气腾腾的冷厉眉眼撞入视野。视线再往下,冰冷刀锋距离自己的脖颈只有毫厘。 “啊……”女弟子吓得小脸更加惨白,连滚带爬地逃到其他师姐们的地方去了。 蔺负青挥剑斩了一只逼近身前的阴妖,回头轻轻地冲方知渊埋怨道:“怎么还是这么凶,救人也得不了句谢。” 方知渊浑不当回事儿,提刀又往别处去了。 刚刚他们休息的桂树之下,荀明思几人将激发隐灵根并成功筑基了的沈小江护在中间。 小孩闭眼盘坐,尚在巩固境界,对外界无知无觉。 有方知渊在,阴妖并未四处游荡,几乎都冲着这位祸星扑去——然后被方知渊一刀一个,砍瓜切菜般地消灭掉。 在场那些各大仙门的年轻修士都看呆了。 荀明思本已把雀听琴祭了出来,见状又淡定收回去。 “知渊,”蔺负青扬声道,“收手了,留一只给小孩玩玩。” 方知渊心领神会,反收长刀,旋身劈腿一踢。最后一只阴妖惨嚎着隔空倒飞出去,砰地撞倒在桂树之下! “……” 沈小江刚刚平息下周身灵气,深深呼吸一回,悠悠睁眼。 眼前几位师兄师姐默契地闪开。 阴妖狂叫:“桀桀——” “…………?” 沈小江面无血色。 “来试试,”蔺负青从乾坤袋里摸出一柄长剑,扬手抛来:“打它。” ========= 多年之后,已经成为虚云宗主的沈小江沈宗主回顾当初,还是忍不住腿肚子打颤,想含泪给大师兄跪下。 那时候出现的阴妖,虽然只有一只,但实力差不多相当于开光期五层的修士。 而他,某只一刻钟前还是引气三层,一刻钟后迷迷糊糊就突破筑基的废柴小弱鸡。要啥啥没有,问啥啥不会。 大师兄居然敢放手让他去打这只阴妖。 果然是神仙。 黑气翻腾在眼前。那阴妖的红目已经死死锁定了眼前的小少年。沈小江双手握着剑柄,豆大的冷汗划过稚嫩的脸庞。 这剑他在前几天的路边摊上见过。三百灵石一把,最普通的青锋铁剑。 而他会的剑法,只有仙界最烂大街的“基础剑法二十五式”……的确与手中的剑十分相衬。 至于他选来作为主攻方向修习的“无痕诀”,哪怕这几日断断续续地受了大师兄颇多指点,却依然远远没有参透。 阴妖陡然一声尖叫,如冰冷的乌黑箭矢般扑来,近二十丈的距离一掠而过,眨眼间利爪已至少年面门! 沈小江一股热血上头,紧咬牙关,抬手起剑。 他只会基础剑法,使出来的也只能是基础剑法。 青锋剑笔直向前,剑尖在日光下一闪。 基础剑法第三式,纵步刺柳! 霎那间,剑与爪相击于一处。 轰—— 沈小江噗地吐出一口鲜血,连人带剑被阴妖恐怖的冲力撞飞出去,狠摔在泥尘里。 手臂上的皮肉滋滋作响,已经被阴气侵蚀出可怖的伤口来。 蔺负青神情平静地看着,顺便挥挥手让体质堪比“阴妖磁铁”的方知渊带着其余几个师弟妹快点儿闪一边去。 隐灵根是极为罕见的一种灵根,在修士体内蛰伏多年,一旦被激发之后,即刻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消耗型战斗。 消耗得越狠,未来的灵根潜力越大。 他本是准备借金桂试让沈小江破境后好好打一场的。既然来了阴妖那更好,这一场战斗,由他亲自把关,先给这孩子锤炼锤炼。 沈小江脸色苍白地爬起来,却没发出一声痛哼。他的眼睛还是那么亮,他再次握剑,迎着阴妖冲了上去。 这一回,沈小江足下有意识地踏了“无痕诀”的步伐,旋身而上,使得是基础剑法第十八式,飞风削顶。 可是一瞬息后,沈小江再次被打飞出去。 毫无还手之力。 周围渐渐有人聚拢过来,远远地瞧着在阴妖攻击下狼狈不堪的沈小江,指指点点: “是虚云弟子筑基引来的阴妖!” “噢,那个虚云宗……难怪了……” “你们看!那边树下,那个年少的白衣仙君,就是虚云的首席真传蔺负青!” 阴妖是脏东西,没人愿意主动去碰;再加上有人认出了蔺负青,既然虚云宗的大师兄都坐在一旁不动弹,就更不会有人想要来多管闲事。 因而这些围上前看热闹的青年才俊,也就是看看、说说,仅此而已。 “咳,咳……” 地面被气劲撞冲得龟裂,尘土飞扬。 沈小江满脸血泥,艰难地吐出几口血沫,只觉得脑里嗡鸣,浑身剧痛。他憋着一口气,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子。 忽然后心一凉,阴妖的利爪再次逼来! 沈小江就地一滚,狼狈避开要害,肩上已被划出一道口子。 蔺负青唇瓣轻轻一动。 清冷嗓音灌入沈小江脑中,“出剑,九。” 沈小江一个激灵,猝然跃起,反手出剑! 基础剑法第九式,斜劈玉山。 灵气灌满剑锋,朴素无奇的青锋剑上光芒大作,一击正正劈落在阴妖的眼睛上。 时机精妙得令人叫绝! “桀——!!” 阴妖惨叫一声,周身阴气猛烈升腾。 沈小江瞳孔猛缩,只觉得一股阴寒巨力自手中剑柄上传来。下一刻他口鼻喷血,砰然坠地! 蔺负青微微蹙眉。 ……境界的差距太难逾越了。 沈小江灵力稀薄,武诀低级。哪怕有自己出口指点出最完美的破绽和最适宜的招数,他也无法对阴妖造成有效的伤害。 四下哗然。 围观的年轻修士中,有惊呼,有不忍。 也有人发出不屑的啧啧声。 “都说虚云的外门弟子废物,原来有这么废啊……” 他们都是天才,看着一个小小的筑基期可笑地被接连打翻,自然应该不屑。 也有人发笑,把大腿一拍: “唉,虚云!虚云那算什么宗门啊?” “不就是……” “不就是,收留一帮天生体质招阴妖的废物们的小破岛吗。” 戏谑的声音,如漫不经心的毒匕刺入心窝,顿时鲜血淋漓。 沈小江愣愣地伏倒在地上,他受了内伤,口鼻不停地流血,眼前一片花白。 尖锐的耳鸣在脑中响起来,仿佛临海的浪潮。 ========= 七年前。 太清岛畔。 “阿渊,你想救他们吗?” 海风吹荡。 白衣黑衣的两位少年,并肩坐在一把通体莹白的仙剑上。 剑下,是临海的涛涛海浪。 在浪上浮沉的是艘可怜的小破船。上面挤了十来个衣衫褴褛、脏臭不堪的凡人。男女老少都有,甚至有病恹恹的憔悴妇人背上背着幼童,怀里抱着新生的婴儿。 几乎每个人的身上都有着阴气腐蚀的伤痕,他们佝偻在船上的模样,活像一群染了瘟疫,正奄奄一息地等着死的畜牲。 而在小破船后面,有一位修士凌空站在海面上。 修士手中的长剑指向那群逃亡者,一双眼睛却忌惮地盯着出声的白衣少年。 “这位小仙长,你可能有所不知……” 那修士阴沉沉道,“这群贱民是阴体之人,天生吸引阴妖,为人间招来血灾,是不该存活于世的性命。斩妖除魔,护佑黎民,乃是我辈修仙之人的使命。” 不知为何,那面容冰冷的黑衣少年,眉峰微微抽动了一下。 “阿渊,”白衣少年嗓音柔软,眸色却清明淡泊,他重复了一遍,“你想要我救这群人吗?” 小破船上的凡人们蜷缩着。他们卑贱惯了,甚至没人敢开口喊一句救命。 只有那个新生婴儿发出小猫般虚弱的干哑哭声。憔悴妇人含泪去捂婴儿的嘴巴,她背上的另一个男孩小声呜咽着恳求:“娘……娘……弟弟快病死了……娘……” 方知渊蓦地侧过脸,闭眼道:“不想。” 蔺负青:“不,你想。” “……”方知渊默了一瞬,开口时嗓音仍然冷硬如冰,“你别多管闲事。没人……” “——没人救得了你们,你们无药可救,我这是在找死。” 蔺负青一口打断,精准地抢光了方知渊未出口的所有词儿,还轻飘飘白了他一眼,“唉呀,我都能背出来了。” 方知渊:“……” 蔺负青从他的图南剑上站起身,轻轻对那修士道:“真对不住,你走吧。” 他行了个送客礼,“这群阴体之人的命,太清岛护下了。” “什么!?你你你……”那修士一张脸都扭曲了,他只觉得匪夷所思,“你一派胡言!你分明与这群人素不相识,你凭什么——” 蔺负青微笑道:“我凭我高兴。” 为了自己高兴,去选择护下一群半刻钟前还从没见过面的陌生凡人,还是会招致阴妖血灾的阴体之人。十二岁的蔺负青并不会觉得这有什么奇怪。 “你——小仙长!你做事且讲讲道理!” 那修士从没见过这种人,气的吹胡子瞪眼,要不是瞧着修为不如蔺负青,早就一剑砍过去了。 他怒道:“我千里迢迢追捕这群阴体的孽种到这儿,难道要为着一个毫无关系的人一句话,就打道回府不成!?” 蔺负青认真地想了想,抬起眼睛悠悠道:“噢,你说的真对,真有道理。” 然后他轻轻说:“那我就立个宗吧。” 修士:“啥??” 白衣小仙君淡然回身,遥遥一指。 “看到岛上那四座山了吗?” “它们名叫虚云,虚云四峰。” “宗门的名字就叫虚云好了,虚云宗。” “我是大师兄,”蔺负青轻轻勾起一点笑,转而指了指自己和正惊异的方知渊,“他是二师兄。” 方知渊愕然道:“你犯什么病?” 蔺负青恍若未闻:“我们还有个师父,有个小师妹。” 最后,他指向那群……在修士眼中卑贱如蝼蚁,在凡人眼中肮脏如臭虫的十几个人。 那是十几条濒死的生命。十几双哀哀的眼睛,带着摇曳将灭的那么一点点希冀的光,落在了白衣雪剑的少年仙君身上。 “你们,我收做外门弟子。” 少年仙君微微一笑。 “好了,现在,他们和我有关了。” 既然可以为了自己高兴随口救人,自然也可以为了自己开心随意立宗。 十二岁的蔺负青认认真真地道: “既然已和我有关,你若是再执意杀他们,我就只好杀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蔺负青:其实虚云宗根本不是仙家宗门,应该叫孤儿院。院长是挂名吉祥物,我负责赚钱养家捡孩子。 第19章 疏狂天骄少年游 虚云宗,是大师兄的虚云宗;虚云外门,是七年来只收阴体之人的虚云外门。 沈小江知道,如果没有大师兄,他在外门里日夜相处、笑笑闹闹的那些爷奶叔姨们、兄弟姐妹们…… 早就是一具具冰冷的尸体了。 他也一样。 七年了,蔺负青年年亲自加固虚云四峰上的乾坤归元大阵,为他们挡下外界的残害追杀,也使得阴体之人不会危害到外界。 虽然许多外门弟子根本没有见过大师兄的真容,可他们只要一抬眼,看到头顶上宁和的蓝天,就仿佛望见了探手救他们出苦海的神祇。 ——大师兄风华绝代,三界无双。这是外门弟子间,悄悄流传的“虚云铁律”第一条。 大师兄自然是最好、最温柔、最厉害的大师兄…… 而他们这些外门弟子…… “怎么回事,这小子都快不行了,蔺负青还不准备出手?” “天天给一群引气的废物擦屁股,再烂好心的人也得累死啊。” “可不是,你看那方知渊虽说是祸……咳咳,可人家至少修为争气,不给虚云宗脸上抹黑啊……” 沈小江嗓子里含着滚腾的血腥味,肺腑一阵阵抽搐。他眼皮肿得老高,都看不清楚那些远远围着的“天才”们的身影了…… 阴体是天生的体质,和修行天赋无关。虚云外门里的大多数“弟子”,其实根本没有修仙的资质。 他们这些外门弟子……是废物啊。 沈小江知道,他都知道。 可他真的不想……在这种地方…… 给大师兄丢脸……!! 耳畔再次响起大师兄清透悦耳的嗓音。 “上前,十一、三。” 沈小江跨前两步,矮身旋剑。 湛湛剑身如鞭,打出第十一式虎尾扫地。 剑气扫过阴妖的后足,沈小江趁阴妖身形不稳,再接一式纵步刺柳! 蔺负青:“退!” 太快了,真正的战斗都是生死一刹。 沈小江连思考的空隙都没有,全力往后一跃! 眼前黑气四溢,阴妖的牙齿擦着他的鞋尖咬下,脚底硬土顿时崩裂,气劲炸开一团砂石土尘! 蔺负青:“十三、七、九、二十一。” 沈小江勉强滚爬而起,接连出剑,白亮剑芒交织如网。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一个刚刚筑基的小修士,能用一把青锋剑和基础剑法二十五式,在阴妖手底下坚持这么久都没被捏死,已经可算是某种奇迹。 他也没有意识到,周围那些嘲笑的青年才俊,渐渐都笑不出来了。 他汗流浃背,眼前金星乱冒,只能听见大师兄淡淡的吐字。蔺负青的声音始终冷静,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于是他也不怕。 他只出剑。 直到—— “桀——!!!” 阴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僵硬地倒下。 “啊?” 沈小江猛地抬起混着血、泥和汗的脸。他粗喘着,怔怔地看着自己手下的剑。 不……对吧?他应该还未来得及给阴妖造成什么致命的伤害…… 不知为何,围观者突然沸腾起来。 大家都望向天上,一些人眼里甚至闪着狂热崇拜的光。 沈小江抬起挂着汗珠的眼睫,看到一支冰白羽箭,正正地插在阴妖的后心处。 阴气从那里疯狂地溢散,黑气滚滚乱冒。 转眼间,阴妖已经化作一缕黑烟消散在天地之间。 而一道雪白的少女倩影自天而降,洒然落在沈小江的面前。 “是穆仙子!穆仙子除妖回来了!!” “是穆家的雪凤凰啊!!” “果真冰清玉洁,美貌绝伦……” 沈小江愣愣的坐在地上,在人群的高叫声中呢喃:“好美……” 仙子大多长裙彩带,这位少女眉眼冰洁美丽,却是一身雪白锦衣劲装,手中一把修长大弓,腰配箭袋,显得英姿飒爽、俊美无双。 ——穆家的金枝玉叶大小姐,家主穆泓的唯一女儿,当下仙界年轻一辈中资质屈指可数的天之骄女,“雪凤凰”穆晴雪! 穆晴雪神色高傲冰冷,一双美眸却含怒一扫,穿过层层狂热呼喊的人群,凝在桂树下安然坐着的蔺负青身上。 她身形一动,人已经闪至树下,柔荑素手将长弓“哚”地往地上一插! “蔺负青……蔺大师兄,你这是在看好戏么!?” 穆晴雪居高临下地怒视着蔺负青:“这么小的孩子,你怎么忍心叫他独自对抗阴妖!” 全场忽然有一瞬息的寂静,连沈小江都呆愣了。这一出谁都没有料到。 连蔺负青都想不到穆家的大小姐会突然“神兵天降”,他有些意外地扬眉,正遇上穆晴雪俯身下来。 树荫下,少女美貌的脸庞照着一层阴影。穆晴雪恨恨地压低了嗓子,冰冷声音从贝齿间迸出: “好得很,蔺负青啊蔺负青……你竟天性冷情至此,果真……” “果真不愧为后世的魔道之君!” “……” 蔺负青差点没被穆晴雪这一句话惊得呛了风。 他微微抬头,蹙眉,压细一双清黑眸子。 怎么说,虽然早就有准备见到自前世归来之魂,但是吧…… 居然能有人,这么光明正大毫不做作地跑他跟前叫一句“后世的魔道之君”,也真够出乎意料…… 蔺负青往四周瞧了一圈。 得,幸亏知渊他们还没回来。 穆晴雪那句“魔道之君”其实是用传音之术低声说的,周围的人没有听见。 但是明眼人都能察出这位穆家凤凰对虚云大弟子的敌意,多少都觉出奇怪来了。 沈小江捂着伤口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大师兄!” 他挡在蔺负青面前,那张满是血污和青紫的脸上,一双明亮眼睛紧紧瞪着穆晴雪。 虽然这位仙子生的很美,还很厉害,还救了他……但是!欺负大师兄是绝对不行的! 穆晴雪一滞,没想到这孩子都打的那么凄惨了还对蔺负青死心塌地,也有点羞恼。 眼见着周围那些痴狂的青年才俊指指点点地围了过来。她也不愿惹出更大的事,恼怒地啐一句:“魔种!金桂试上,你最好不要落在我手里。” 说罢,少女把长弓往后一背,踏着“高贵冷艳”的步子走远了。 蔺负青这才终于回了神。 然后他冲沈小江招了招手。 “唔,你打的很好。” 他没理穆晴雪。 他对这位穆家大小姐的印象还停留在前世。穆晴雪追随仙首方知渊多年,仙号“雪凰”,修为在元婴巅峰,算是仙道的中流砥柱。 但,也仅此而已。 那个穆家的大小姐,仙界数一数二的天之骄女,人人为之痴狂的雪凤凰……以及,第一个主动亮相的重生之魂。 自始至终,没能叫虚云大师兄开口对她说哪怕一个词儿,蔺负青甚至连多给她一个眼神都没有。 而沈小江,这孩子被大师兄一夸,惊喜得快要晕过去:“真……真的!?” 蔺负青微笑,也不嫌脏,伸手揉了揉小孩的脑袋:“还能更好。” 于是沈小江直接晕了过去。 “……” ========= 片刻后。 被蔺负青挥挥手赶走,又闻讯赶回来的叶花果瞧着满身伤的小孩儿大惊失色:“这这这,怎么弄成这样子了!?” 她给沈小江塞进几粒丹药,就开始扒拉着蔺负青看,眼泪都快下来了:“大师兄!!你没受伤吧?你你你不要吓我!” 方知渊一只手像拎兔子似的把姑娘提溜起来:“别瞎嚷嚷。一只阴妖而已,你当师哥和你一样废物?” 蔺负青:“……” 这小祸星,莫不是当他感觉不到刚刚是谁的神魂化念把他从头到脚瞧了百八十遍? 他悄声对方知渊道:“方才我见到重生之魂了,穆晴雪,你应当熟悉。” 方知渊眼神一闪,意外地挑眉:“雪凰?居然会是她?” 未来的仙首想了想,“不妨事,穆雪凰是个直脑筋,没什么阴暗诡计。你当心莫给她欺负了去就好。” 一阵风吹来,无数桂花自天空中飘摇而落。 一朵朵馥郁浓香的金色小花,仿佛有着神秘力量牵引一般,缓缓落往每一个青年才俊的手中。 方知渊伸手接住他那一朵:“开试的时辰到了。” 金桂飘香,象征着令无数天才翘首以盼的本届金桂试,终于正式开启。 只要时辰内进入金桂宫范围内,仙龄在五十以下,修为境界在筑基往上的,都可以得到这一枚桂花。 金桂试持续半月,一日三场,分为上午、下午、夜晚。 对战对手由金桂择定,为了避免有小人在赛前行那阴险手段,每个人真正的对手直到比试的前一场才能揭晓,在此之前是谁也不知道的。 届时轮到了你的场次,桂花便会开启传送阵,将你送至相应的比试区域。比试可供所有修士围观,由金桂宫门下弟子亲自督战裁定,最大可能地确保公平公正。 蔺负青瞧着手中的桂花,大感有趣,“金桂宫的桂花究竟有几种用处?能当邀请信,能当传讯符,能当传送阵……” 他颇为意动地望向方知渊,悄声问:“能吃吗?” 方知渊抱臂颔首:“能。不过外头栽的这些,应该不如宫内深处的品质上乘。” 他一咋舌,居然认真地思量起来:“等入了夜我去里面偷些给你。师哥可以做些桂花粥、桂花糕、桂花糯米藕什么的……” “咳,”荀明思用力咳了一下,将众人的注意力扯回正道儿上,“我们之中有人是第一场吗?” 宋有度摇头:“我不是。” 蔺负青和方知渊也不是。 叶花果瞅了一眼沈小江的桂花,松了口气,笑起来:“幸好小江也不是,不然只能弃权了!” 她正庆幸抚胸,眼角余光瞟见自己手里捏着的,一朵发光的金桂花。 虚云宗叶花果,初日晨场。 于金桂宫北阁,对战剑谷陈震。 绿衣姑娘的笑容凝固。 身旁宋有度“噢”了一声:“恭喜,加油打。” “大、大大大——大师兄——!!!” 惨叫响彻,惊飞了枝头雀儿。 “我我我我我……”叶花果面无人色地哭了起来,“我是第一场啊……!!”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个重生者! ……被仙首魔君双双判断为毫无威胁也毫无卵用。 第20章 刀剑相逢竞峥嵘 为了避免弱鸡如沈小江一般的选手,在第一局就撞上凶残如他方二师兄一般的选手,金桂宫会将修为相近的人先做一次筛选,然后再随机组合。 弱对弱,强对强,胜出的修为弱者再对上落败的修为强者,这样来回打满十五日,排出最终的金桂榜……具体的组合排列依据十分复杂,蔺负青听方知渊讲了两遍才算勉强弄懂。 不过反正,参赛者也不需要弄懂。他们只要按照金桂的指引,从手中刀剑里借一段火热的年少意气,在比试台上纵情争锋便是最好。 …… 金桂宫楼阁重叠,内宫乃是仙首住殿及诸仙议事的正殿,闲人不得入内。为金桂试开放的,乃是平时作为宫内弟子修行之用的东西南北中五座阁楼。 北阁楼的战台下,早早地挤满了观战的修士们。蔺负青让荀三和宋五带沈小江回客栈休息养伤,自己和方知渊也在台下挑了个位置看着。 剑谷的弟子,总是对剑有非同一般的执着。 就如这位陈震仙长,已经站到了对手的对面,还要专门出爱剑拔剑给对方瞧一瞧。 “此剑,名团阳!以烈阳铁与慧星石熔炼锻成,乃我师尊长真剑人之赐,跟随我已有十七年之久!” 还要介绍一番。 在他的对面,站着位绿衣姑娘。 姑娘手里也有剑。 那剑纤细,柔弱,翠如湖畔烟柳。 正如它的主人。 “此次次次次吃剑!名……名!” 叶花果不知道咬了几次舌头,才牙齿发着抖把一句话说明白,“它……它叫菟丝子!是我家大师兄送我的……” 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笑这剑名,也笑剑的主人。 剑谷陈震大怒:“你这也能算个剑修!?” 叶花果腼腆地连连点头,如小鸡啄米:“对对,我不是剑修!我是个医修的!” 陈震脸色变了又变,低声骂了句“今年金桂宫怎么给我排的对手”,扬声道:“我的剑下不斩弱质女流,你要是不能打,不如尽早认输!” 叶花果十分惊喜:“真……真的可以吗!” 陈震:“……” 台下再次爆笑,蔺负青头疼地扶额。 方知渊忽然扬声唤了句:“叶四。” 叶花果打了个寒噤,“不——我我我开玩笑的!!” 对面陈震已经不耐烦,灵气破体,长剑带起凛冽破空声,轰然劈开一道刺眼的炽热弧光。 转眼已逼近叶花果身前! 剑光将叶花果当头笼罩,后者呆愣不动。 方二师兄森然勾唇,一双锐眸黑压压的冒着杀气:“你这场输了,今晚,咱们俩打。” “——!?” 叶花果瞬间恐惧得脸色青白。 ……虚云的人,谁还没曾被血性上头的方二师兄摁在地上揍过那么三两次呢,是吧。 巨大的心理阴影铺天盖地而来。 可怜的姑娘双目颤颤含泪,崩溃举剑—— 倏然间,菟丝子狂卷劲风! 叶花果所站的地面,咔嚓迸出细小的裂缝。一股强悍至极的剑意,自柔弱的姑娘身上,自姑娘手中的薄薄细剑上四溢而出。 电光石火间,天地灵气尽数被这股意念所勾动,威势排山倒海,直冲云霄! “天,这是什么剑法!?” 围看的剑谷弟子惊叫起来。 “谁还有传讯纸雁,快唤轩辕师兄过来!” 致命的危机感油然而生,陈震大骇! 他立刻变招,仓促地倒退数步,拧身回刺。 见对方剑刃再次递来,叶花果吓得脸色微白,她足下一点,转眼间腾开十余丈! 纤弱的身影,如一片乘风翠柳。 然而下一刻,弱柳变为利刃。 叶花果娇叱一声,于半空中旋腰,手中翠绿细剑带起一串璀璨残影! 陈震硬着头皮招架,经脉中的灵气尽数灌入剑身,赤红剑芒暴涨一倍。 台下,蔺负青眼底微微含笑:“好剑。” 一青翠一朱红,两剑相击! 啪嚓—— 陈震面色惨淡,手中团阳剑碎成三截,碎片在日光下飞闪起刺眼的银光。 剑谷弟子不忍再看:“陈师兄——” 菟丝子径直落下,直逼陈震心腔。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变直刺为横拍,叶花果以剑身将他扫了出去! 砰!! 陈震坠在地上,砸出一个巨坑,扬尘漫天。 绿衣姑娘轻巧落地。 一直站在旁侧金衫修士扬声道:“停!” “初日晨场,虚云宗叶花果,胜!!” 叶花果手忙脚乱地将菟丝子归剑入鞘。 她回头讷讷地冲方知渊干笑:“二、二师兄,你看我赢啦……所以你别、别打我……” 这一切的变数实在太快,没人能反应过来。陈震挣扎起身,梗着一口气:“你不是说你是个医修吗!!?” 叶花果就委屈了:“我的确是个医修啊!!” 冲上台来扶师兄的剑谷弟子大怒:“放屁!!你这算个狗屁的医修!?” 叶花果一愣,反应过来都快急哭了。她跺一跺小脚,指着自己努力辩白道:“你们、你们怎么能这样子!我虽然修医的天赋的确比比比修剑差一点!但是那我也是个货真价实的医修啊!?你们怎么能骂人啊?” 陈震气急攻心,喷出一口鲜血昏了过去。 叶花果还在努力证明自己:“你们要是不信,我现在就可以给他治伤——” “行了,花果。” 蔺负青终于开口,把叶四叫下来,“我们都知道你是个好医修。” 叶花果开心了,颠颠儿小跑过来。 蔺负青道:“不是说了么,你其实剑使得很好的。” 叶花果咧嘴笑,眼眸亮亮:“大、大师兄,我们能回客栈了吗?晚饭可以吃好吃的吗?” 蔺负青笑:“让你二师兄去偷桂花来。” …… 三人径直回到客栈时,里面已经吵嚷得不行了。 这第一场打完,客栈内各地的青年才俊无论是否轮上了场次,都早就沸腾起来。下面那大堂里更是坐满了议论纷纷的人。 沈小江也醒了过来。 他听着来往的修士唾沫横飞地大谈虚云宗叶仙子的惊鸿一剑。 再回忆起在他面前平地踩裙摔了个狗啃泥的结巴姑娘。 再瞧瞧剑谷弟子们满面红光、眼神狂热的样子。 再看看远处正向他走来的大师兄和二师兄……以及,被沿途各式目光和搭讪吓得闭眼揪着大师兄衣袖不停哆嗦的叶四师姐。 ……好像头又开始晕乎乎? 这个世界,甚是不真实。 这就眼看着到了晚饭时间,蔺负青简单和师弟妹们聊了几句,就从客栈的后厨借了材料,亲自做膳食。 比起做什么帝君被奴婢们伺候着,他还是更乐得做他虚云的大师兄,伺候着他捡来的这群孩子们。 蔺负青很知道,他其实就是这么个人。 他这个人,走出师门是令整个仙界都心折叹服的天骄,手里图南剑一抬便是翻云覆雨。 可一旦回了虚云,成天想的就是,今儿做什么好吃的饭菜呢,种什么好看的花草呢,捣腾点什么哄师弟师妹开心呢…… 君王权柄执掌天下,开创大道青史留名,都不如看星星逗鱼叫他开心。他就是这么个胸无大志,又懒散又贪乐的俗人。 蔺负青站在案台前,刚将几样洗好的食材快速剁碎了,码在一旁。 他暗想:就自己这么个人,居然又是被传颂成救世仙,又是被捧成魔道帝君的,还被捧了近百年,真是个奇事儿。 忽然窗户咯噔地一响,蔺负青转头看去,瞧见一条裹在黑色中的修长紧致的小腿。 他无奈:“阿渊?什么时候跑到外头去了。” “师哥。”方知渊歪头在笑,他漫不经心地坐在窗前一条伸出来的树枝上,轻轻踢窗子。 蔺负青抖落手指上的水珠,给他开窗。 一枝金茸茸的桂花树枝,就顺势塞进了他手里,“接着。” 蔺负青惊奇地笑起来:“啧,这人!还真去偷了?鲁奎夫怎的没把你一斧头劈了。” 他口上怪罪,手却接了花枝,“还不快进来。外头凉快么?” 方知渊不进来,坐在窗外晃着腿道:“鲁奎夫不在金桂宫内。” 蔺负青倒没怎么意外,想了想说道:“……倒也是。如果当真是重生而来,他是担着三界存亡的仙首,总得有些行动才是。” “哪个像你,”他转手,桂枝沾了水往方知渊身上泼,扬眉道,“堂堂前世仙首,就晓得给人偷桂花?” 方知渊也不躲,快意地笑出声来。仿佛这不是句嘲笑,而是句荣耀无上的夸奖似的。 ……他们两人都太熟悉了,许多事情心照不宣,根本不需要说出来。 比如蔺负青当然知道,方知渊如今区区一个金丹期修士,要潜入金桂宫深处是有多么凶险;更知道这人甘愿如此冒险的原因,绝不是什么桂花。 方知渊就是想寻仙首鲁奎夫去的。如果能确认了鲁奎夫乃是重生之人,有这么个渡劫期的修士护航,蔺负青在六华洲的安全基本上便可以确保。 蔺负青哪里会不知道,方知渊……这是怕凭自己护不住他呢。 他知道,却不点破;方知渊自然也知道师哥轻松看穿自己那点小心思,他也不点破。 “方贼首,”蔺负青就继续和方知渊玩笑下去,“你是刚回来吧。有件有趣的事,想必你还不知道。今日的晚场,虚云还有人要上去打架,你猜猜是哪一个。” 方知渊终于一撑窗沿,落在蔺负青身旁。他想了想,抱臂后倚:“师哥说有趣,那我便猜……不是一个。” 蔺负青轻轻哼道:“怎么那么聪明?” 方知渊问:“是谁?” 蔺负青道:“宋有度是其中一个。” 方知渊:“还有一个?” “我,”蔺负青指自己,勾唇道,“所以我同小五说,我会尽快打完,去看他比试。” 第21章 刀剑相逢竞峥嵘 轮到晚场,蔺负青觉得很好。 因为方知渊说过晚上会挂灯,金桂宫的灯的确好看。金秋,金月,金桂,金灯,正好借来映剑。 蔺负青比试的地点是南阁,和宋有度有些距离。方知渊是一定要跟他师哥走的,蔺负青便让荀三和叶四带着刚刚醒转的沈小江去陪宋有度。 “小五。”几人将晚饭茶点吃完喝完,临走前蔺大师兄回头嘱咐,“不行就认输,不是输在炼器上,不丢人。” 和明明能打却死也不敢打的叶四师姐不同,宋有度这人吧……他战力是真不行。 灵根中上,悟性只在炼器上聪颖,连法术也只学与炼器相关。他甚至连个最基本的洁净决都不会。 宋有度木然点点头:“好啊。” ——而且最大的问题在于,他自己也根本不觉得战力低下有什么不妥的。 这回前来六华洲,他似乎从专供器修的商贩那里淘到了几件好矿,已经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倘若金桂试上再能瞧上几位天才器修,瞧见几件出色仙器,就更是不虚此行了。 至于名次? 名次是什么,能炼器吗? 所以就他这个心态,其实蔺负青也不怎么担心……宋有度痴归痴,脑子却不傻,很知道自己求的究竟是什么。 他拉着方知渊的手臂,“走了。” 入夜。 一串的澄金灯笼挂在飞檐之下,随风微微摇曳出一团团光芒。 叶花果对战时抽到的场地在地面,蔺负青的这场却是在南楼阁之上。 素来避世的虚云大弟子出山首战,金桂宫外的各处客栈酒馆,乃至花楼乐阁的二楼三楼都挤满了看客。 抽到蔺负青的是个这几年来名头很盛的散修,名叫卢辰以,如今脸色却十分难看。 “呵……虚云的蔺小仙君,久仰大名。” 卢辰以皮笑肉不笑,敷衍地抱拳,“看来我是运气不太好,本人才开光大圆满,蔺小仙君却已是金丹期的修为,我这个无有师承宗门的山野小人,那是万万比不过啊!” 蔺负青白袍洒然,立于台上。 他说:“承让。” 然后他看了一眼天色,心中其实在算着如何快些打赢这一场好快些去看师弟的比试。 可意外的是,那名叫卢辰以的瘦削散修却没有立刻开打,反而突然哀叹一声: “唉……我们散修都是穷山僻壤里出来的,买不起丹药,设不起阵法,更开不出洞府。咱们从来都是在生死中摸爬滚打,强于实战招数弱于灵气修为,这也是无奈之极啊!” 蔺负青眯细了眸子:“……” 卢辰以道:“噢哟,我当然不敢说蔺小仙君的剑法不如我,我当然没有这个意思。” 可是话音未落,他又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只不过……倘若承蒙小仙君看得起我这个穷散修,愿意给卢某人一个机会。” 他笑了笑:“这一场你我便不动灵气,只以剑法招式定输赢,如何?” 听他如此说,看客中顿时嘘声四起。 所有人心里都不约而同划过一句骂:好无耻的人,好损的激将法! 尤其是一些宗门世家的弟子,全都愤愤不平,对卢辰以怒目而视。 在同等境界下,的确有些在生死间磨练出来的散修,招式会比金尊玉贵的仙门弟子更加狠毒致命……这也是仙界公认的一条知识了。 可问题却是——如今立在比试台上的两人,论境界论灵气,足可称一个天差地别! 而蔺负青蔺小仙君嘛,谁都晓得,这一位是在仙岛仙山上闲散长大,仙龄稚嫩,涉世不深,性子更是温雅慈柔。要是放弃了动用灵气,同这种老油条散修比招式,天知道会惹出什么凶险来! “……”蔺负青沉默了一下,把目光移回卢辰以身上,神色忽的有些诡异,“你……当真的?” 卢辰以无动于衷。 他的仙龄已经四十八了,这注定是他最后一届金桂试。 潜修多年,作为散修摸爬滚打,本以为终于能借机一飞冲天,谁能料到首战撞上的却是天纵之资的虚云首徒? 他不要面子,他要赢。 赢得越多,排名越高,他就能从金桂宫得到越多的奖赏,就越可能被仙家宗门收入门下。 可就这时,人群中传出一声嗤笑。 众人惊而看去。只见楼檐之外,月色之下,方知渊黑衫乱发,支着腿坐在一柄悬空的漆黑长刀之上,于蔺负青身后几步的位置冷冷低笑。 其实他不是故意想笑的,就是没忍住。 这散修,居然试图和他师哥比剑法? 蔺负青前世境界已经半步天劫,如今重生回来,限制他真正实力的不是别的正是修为——可这散修竟觉得,只要不和蔺负青拼修为境界,就会有一线胜机! 耍小心机反被聪明误。这是打哪儿来的傻子,让他如何不发笑? 可众人不知其中原委,只当方知渊是在幸灾乐祸,不由得大惊:难道……虚云两位弟子暗里不合的传闻,果然是真的!? 卢辰以不知道方知渊发笑的原因,他还嫌不够,加了一句:“我自是当真的!蔺小仙君师承虚云道人,自然不会害怕与人比剑术,是也不是?” 没想到蔺负青爽快承认:“我疏懒于修行,剑术其实不是很好。” 卢辰以满脸堆笑:“这太谦虚……” “不过也是万幸,”蔺负青淡淡打断他,手指拂过剑柄,“同你这一场,也不必我出剑。” 说罢,蔺负青看也不看,将手中图南剑往身后一抛!他分明没往后回头,那剑却带起一道半圆弧,准准地地落入了方知渊手里。 看客哗然。 卢辰以脸上微僵,心中却转而窃喜,暗道自己的激将法对这种心高气傲的宗门天才果然奏效。 他亮出自己的剑,也不羞:“小仙君艺高人胆大,卢某人是要用剑的……” “你随意,我不用剑,”白袍少年神色清寒,唇角似笑不笑,“我也不用灵气。” “瞧好了,别眨眼。”纤长食指贴在莹红的唇珠上,“我只为你出一招。” 话音未落,蔺负青身形瞬间消失! 霎时风起! 屋檐上灯笼倏然抖动—— 雪白鞋尖在油纸灯笼上踏过,而里面的焰心只是轻轻一晃。 好快! 分明未用灵气,怎么可能这样快!? 卢辰以浑身神经紧绷,白影在他的眼前急速闪动,竟只余一串残影。 他眼珠疯狂转动,在哪里?在哪里!? 忽然背脊泛凉。卢辰以横剑在前,腾身后转,视线正撞上一片雪色衣袖。 ——找到了! 散修狂妄地一咧嘴,忽然将全数灵气倾注于剑尖,携千钧之力奋力刺出! 说好了双方不动灵气…… 可“说好”值得几两钱? 世外仙门里被呵护着绽放出来的小娇花儿,如何懂得泥泞密林里毒蝎的凶险。 金桂试上的第一条规则,便是比试台上死伤有命,参赛者及其家族宗门,都不得因比试结果而寻仇。只要赢了这一局,他的前途便是一片光明! 他赢定了。 ========= 金桂宫,中阁。 宋有度站上了场地,却愣住了。 来战之前,他嘴里叼着大师兄做的桂花金糖藕,脑子里想着画到一半的机甲图纸,根本没有认真看自己的对手姓甚名谁。 因为他一早就做好了打算,上场之后随便打两招,看着行就打,看着不行就干脆利索的认输。 然而如今,宋有度看着对面一身红色锦衣的年轻人,他沉默着。 他虽然是个“炼器狂魔”,天天躲在自己那炼器窟窿里不出来,毫无仙家修士应有的常识。但是唯独有一个仙门家纹,他还是认得的。 九火朱麒。 站在他对面的对手……赫然是朱麒方家的嫡子,世子方赤褀的弟弟,方之隆! 作者有话要说:卢.炮灰.辰以:我觉得我能稳赢对手。 方.炮灰.之隆:我觉得我能血虐对手。 下集《金桂试打脸传奇》,明晚九点准时开播,不见不散=w= 第22章 刀剑相逢竞峥嵘 “真巧啊……” 方之隆阴狠地扯了扯嘴角,抱臂昂首,“那个开炮炸了我方家旁系弟子的器修,看来就是你了?” 站在金桂宫中阁的比试台上,宋有度沉默不语,脸色十分难看。 运气似乎不太好。方之隆已是半步金丹的修为,落在大师兄与二师兄手上毫无威胁,却绝对不是他可以战胜的对手。 按理来说,这个时候就应该抢在对手出招之前……赶紧认输保平安了。 台下,荀明思脸色微阴:“小五,下来!” 可宋有度继续沉默着,没有开口说一个字。往常说来轻轻松松的认输,坠在舌尖,重如千钧。 他不怕认输,那是他惯来不要脸;可他家二师兄要脸。 他丢得起自己的脸,丢不起师兄的脸。 裁判一声令下,比试台上气氛骤然紧绷。方之隆哼哼笑了两声,傲然抽出了他的刀:“有件事情,我接下来就要让你知道知道。” 那刀刃光华璀璨,是世所罕见的好仙器。 “凡是与阴命祸星有所牵涉的人,都注定……不、得、好、死!” ========= 南阁。 卢辰以后心一沉。 一根手指不轻不重地抵在那里。 卢辰以觉得奇怪,好奇怪。 他的剑明明应该已经刺穿了蔺负青的心脏,为何却是自己的后心命门被人制住? 卢辰以用力眨了眨眼睛。 于是,他剑尖所指的那个“蔺负青”的残影便消失了。 只是因为太快。 快到哪怕以他开光期修士的修为也捕捉不到,才会将残影误以为是真人,从而出剑,于是刺空。 卢振以回过头时,有片刻的头晕目眩。 月光铺天盖地倾洒而下,蔺负青正安静地站在他身后,刚刚点过唇珠的那根食指,如今正抵在散修的后心处。 卢辰以的脸由青变红,由红变紫,他因羞辱和愤恨浑身发抖,剧烈地喘着,“你,你……” 蔺负青淡然道:“你输了。” 一招? 指尖戳一戳敌人的后心,这也能算一招吗? 蔺负青觉得算。和这出尔反尔的阴险散修不同,他毕竟是个讲诚信的人。 说好了出一招,总得出一招才对。 卢辰以突然不甘地怒吼一声! 就在蔺负青放下手的那一瞬间,他拧身回剑,剑身陡然炸起十几道刺眼剑光,冲着蔺负青纤长的脖颈就横劈了下来! 蔺负青恍若不知。 在他的身后,剑光刚起就又熄灭。 噼里啪啦…… 就在卢辰以错愕的目光下,他手中的那把仙剑,突然从尖端开始断裂。 由于他横劈了一道弧,残片就清脆地掉落在地,连成小半个圆形模样,在月光下反射出一地银亮,明晃晃地昭示着主人的无耻和无能。 “这……不可能,”卢辰以双腿一软,跌倒在地,他呆滞地呢喃,“不可能……” 一招? 就是一招,未含灵气的一招。 在裁判的高声宣判中,蔺负青跨过栏杆,从方知渊手中接过自己的图南剑。一张土黄色的符纸从他掌中落下,化为飞灰。 他的确说了不用剑,却没说不用别的东西。 宋五曾经炼给他玩的解器符,美其名曰“解气符”。当时宋有度是这样说的: ——“要是有人惹大师兄不欢喜,师兄就解了他的武器。修士没了武器,脸色定会好看;师兄看着恶人变脸,定会觉得有趣,心情定也好了。所以叫‘解气符’。” 蔺负青如今心情倒是的确蛮好,可他的小祸星却似乎远没有解气。 方知渊小声恼道:“这种渣滓也值得你动手?脏了你的指头。”就该一脚踹下去。 蔺负青将手搭上方知渊的肩,软声道:“那我在你身上蹭蹭干净好么。” 方知渊冷眼剐他,反手将他腕子一拉,直接把人拽上了自己的灾牙刀。 在一众看客震撼与惊疑的目光中,两人神念御器,飞往宋有度的中阁去。 还未到地儿,就见火光冲天,燎燎地照亮了半边夜空,连云都烧红了。 远远地,“铛——”的一声巨响传来,回音连绵,震耳欲聋! 蔺负青微惊,低声念道:“这是打山小锤的声音?小五怎么把这东西祭出来了,他不应该是在和人对战么?……他在和什么人打?” “站稳了。”方知渊沉声,并指一点足下长刀,“我加快过去看看!” 中阁顶楼。 楼檐上,宋有度的头发被热风吹乱,身后被火光照出长长的影子。 他左手平伸,一座足足有三个成年男子高度的巨大炉鼎如铁墙般横在他身前;他右手高举,一柄漆黑小锤正高高悬在天际。 ——正是宋有度的两样本命仙器,“黑炎鼎”、“打山小锤”! 那巨鼎和小锤也不知是什么材质打造而成,月光与火光落在其上,光芒竟仿佛被吸收了似的,无法反射出半点亮色。 宋有度眼神发亮,他左手猛地握拳,右手向下一挥! 顿时,巨鼎的火焰猛地窜高两倍,小锤重重砸落,又是“铛——”一声刺耳震响! “啊!!!” 顿时,一声杀猪般的惨叫响彻。 “混账!住手——”比试场地对面,方之隆双目尽是血丝,癫狂地口吐鲜血,“我的刀,我的神刀!!” 刚刚赶到的蔺负青与方知渊停在师弟的上空,定睛往宋五那巨鼎中看去。 只见一把仙器长刀卡在鼎中,在连续的火烤和捶打之下,已经变形得不像样子了。 而宋有度躲在黑炎鼎后,面无表情地结出一个个炼器符文。 忽而一扬手,他撒出一把“绵玉玲珑砂”;忽而又一扬手,再扔进两块“慧星石”,全都落入黑炎鼎中! 看客中有人要疯了:“他在干什么!!?” 方之隆也疯了:“你在干什么!!?” 宋有度睁着一双死鱼眼说:“炼器啊。” 宋有度:“大师兄告诉我,金桂试上的天才就是用来炼器的……” 说着,打山小锤再落! 铛—— 蔺负青:“……” 他无辜对方知渊道:“我没有。” 宋有度:“不对,原话好像不是这么讲,不过差不多也就是这么个意思吧。我记得。” 铛铛——!! 鼎中烈火腾烧,方之隆原本那柄长刀已经融化成一团光泽鲜亮的液态,越缩越小。 “我——我要杀了你!!贼小子,你这是在找死!找死!!”方之隆额上青筋凸起,恨得眼里似欲喷火。 他也顾不得堂堂大世家嫡子的礼仪修养了……那可是他准备日后定本命契的仙器,来回锻了这么多年,少说十几万灵石都砸下去了!! 他周身灵力陡然暴涨,怒吼一声,双拳裹挟红芒往前击出,浮现出一串恶虎虚影! 劲气卷得脚下瓦片开裂,转眼间袭过十余丈。 宋有度全神贯注在一锤一鼎之上,甩手扔出个防御甲,于是拳风尽数被挡下。 打山小锤又落! 铛铛铛—— 任那方之隆暴跳如雷,法术武诀狂轰滥炸,也攻不破宋五乾坤袋里一个接着一个往外扔的防御法宝。 各路看客们早就看得惊呆了,夜色下一片指指点点、眉飞色舞。 “老天爷,他真敢废了方家二公子的仙器!?” “这方二公子出生以来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罢,虚云人可真敢呐……” “待他防御法宝用尽了,岂不是必死无疑么!” 半空中,方知渊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他撑直上身,冲着下头高喊一声:“宋五!打个簪子,带回去给小红糖当礼物!” 蔺负青看热闹不嫌事大,也笑:“这个好,听阿渊的。” 宋有度打出最后一个符文。打山小锤突然闪起黑色灵辉,在一瞬间砸落九九八十一次,铛铛乱响不绝,黑炎鼎中光华满溢—— 光华散去后,乌黑巨鼎之内,方之隆的那柄仙器长刀再无半点存在过的痕迹。 一支点了红珠花的小簪,缓缓自鼎内飘出。 器成! 台下看客瞠目结舌。 连做裁判的金桂宫修士都呆滞了。 宋五一招手,将花簪收在乾坤袋里,又以意念收回了打山小锤和黑炎鼎。他抹了抹额上汗珠,最后对方之隆道:“本来应该谢谢你的刀。不过你是方家人,我就不客气了。” 说罢,宋有度朝裁判摇摇手:“喂。就到这儿吧,我打不过这人,我认输。” 作者有话要说:宋五:虽然我打不过你,但是我可以解气(划掉)器。 第23章 玉骨冰肌骄凤凰 金桂试才到第二日,虚云宗的“奇闻”就传遍了六华洲。 有人鬼哭狼嚎:“虚云人都是什么怪物!?” “一会儿来个那种医修!一会儿又来个这种器修!!” “他们家就没有个正常人吗,啊!?没有剑修吗!?” 遂有人应答:“有啊,他家的大师兄不就是个用剑的吗?” 一阵诡异沉默。 许久后,第三人瑟瑟发抖地举手提问:“听说昨晚南阁的那场,虚云的这位‘剑修’大师兄……扔了剑用一根指头把对手戳败了。是,是真的吗……?” ——诸如此类的对话,很快就在六华洲的大街小巷流行起来。 这就导致,次日荀明思上场的时候,对方开口先问一句:“是……虚云的荀仙长,对吧?” 荀明思低眉行礼:“正是在下。” “我能不能先问问,你是个什么修?” 蓝衣琴师不解其意,但还是文雅有礼地回答:“在下修音律之道。” “噢——是乐修啊,乐修。” 对方脸上露出了然的笑容,扭脖子冲裁判高喊:“我不打啦,我认输!” 荀明思:“……???” 等荀三哭笑不得地回来把这话一说,几个人都乐成一团。 蔺负青道:“他可能以为你是那种抡起琴往人头顶上砸的乐修。” 金桂试仍在如火如荼地继续着。 沈小江伤势未愈,上场坚持了两刻钟,蔺负青就开口叫他认输下来了。 反正一开始也没指望着这小孩能取得什么好名次,难得赶上群英荟萃的金桂试,还不如留着那精力多看几场别人的比赛。 就如那个在荀明思面前认输的修士,想必也是类似的想法。 事实上,每一届金桂试都会有一些修士在观摩了几场战斗后突破多年的瓶颈,在街头巷口传为佳话。 沈小江刚刚突破筑基,倒是没什么瓶颈,蔺负青主要是想叫他多长点见识。 方知渊是他们六个人中上场最晚的一个,撞上了芙蓉阁的大师姐夏汀兰。 方知渊祸星“凶名在外”,夏汀兰也是近十几年声名鹊起的天才美人,有时甚至会被人与穆晴雪放在一起比较。 所有人都认为这将是第一轮中最精彩的几场比试之一。 可蔺负青却知道,以方知渊的实力和他那从来不懂得什么叫怜香惜玉的秉性,夏汀兰在他手下必然撑不过几招。 这场比试,大概会没什么意思。 蔺负青此人素来顺心任性,一旦觉得什么东西没意思就会倦怠之极。如今觉得这比试无味,他就怎么也不愿去看了。 方知渊懂他性子,抢先说下不准师哥跟着,也不准其他几个师弟妹跟着,拎着灾牙刀独自去打了。 闲着也是闲着,蔺负青叫上沈小江,带这小崽子去到处看比试。 顺便对着方知渊给他的灵玉简再认认各大仙家的天才,找一找有没有举止异样的重生之人。 他姿态很是漫不经心,甚至在路边买了几枝晶红剔透的冰糖葫芦装在纸袋里,一边吃,一边讲沿途所见的比试分析给沈小江听。 可沈小江看着这样的大师兄,只越来越觉得……深不可测。 因为,但凡是他们看过的比试,无论交战双方有多强,似乎两方的底细都会在大师兄眼里无所遁形。 他们甚至看了剑谷大弟子轩辕意与顾家世子的比赛,剑招纵横时沈小江只能眼花缭乱地张大嘴巴,可蔺负青却能在结束后一招一式地拆解给他听。 甚至轻描淡写地将谁为何如此出招,意图在何处,其意图又究竟是对是错……都分析了出来。 沈小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他竟从大师兄的语调神色中隐隐地听出几分长辈在点评晚辈的味道。 可是明明大师兄的年纪比他们都小得多…… 晨场转完,沈小江的头已经快炸了,各种武诀招式和战斗分析在脑子里打转。 “觉得很难么?”蔺负青看出来,对他微笑道,“悟道不急在一时。慢慢儿琢磨。” 秋季的清晨易凝露水,蔺负青墨色长发微带湿气,裘衣那雪绒领子上落了一朵含着露珠的桂花。 他对沈小江说完话,转头过来,却发现面前站了个白锦衣的少女身影。 蔺负青一瞧来人:“唉呀,穆仙子。” 真巧,又见面了。 穆晴雪身上的衣裳有些凌乱,似乎是刚打完一场下来,但表情还是那么高傲冷淡。 蔺负青往身旁一瞥:“小江。” 沈小江:“是!” 蔺负青点点手里装冰糖葫芦的纸袋:“嗯……这个很好吃,再去买一包来。” 沈小江心里知道大师兄是想支开他,响亮地又应了声,转身就跑走了。 穆晴雪望着小少年的背影,目光讽刺:“我真是想不明白,你究竟有什么妖术,叫所有人都对你死心塌地。” “虚云这群小孩子是,雪骨城那些魔修是,”她咬了咬牙,不甘道,“就连方尊首也……” 蔺负青欣然道:“是啊,他们都乐意宠着我,给我买甜的吃。” “你?”穆晴雪柳眉凝霜,眼底顿时冰光激荡,带着几分不可置信,“明明是你害惨了所有人,你怎么还能这么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 “不然呢。” 蔺负青眸中含笑,懒懒把纤白下颔一昂,“我哭给你看么?” 他悠悠道:“不怕告诉你,我也是哭过的,可惜穆仙子无缘得见。” 穆晴雪咬牙:“你难道不知道,尊首和芙蓉阁夏汀兰的比试在这一场?你难道不知道夏汀兰医毒双修,危险之至?” “我当然知道。” “然后你就在这里闲逛吃喝!?” “有何不可。” “我实在想不明白,”穆晴雪的表情中终于流露出厌恶与憎恨,“尊首怎么就为了你这样一个冷心的人……!” 蔺负青沉思几息,忽然道:“穆仙子,容我问问……你是以什么身份,同我这样说话?” 他悠然从袖中探出一截雪白指尖,点了点穆晴雪,“方知渊……你爱慕他。”是肯定的口吻。 穆晴雪脸上浮现一丝赧色,抿唇道:“……我只是替尊首不值。他对你用情至深,却错付至此!” 蔺负青:“他知你爱慕他么?” “……蔺负青!”穆晴雪眼角跳了跳,吸了口气,“也罢,我就姑且尊称你一声蔺魔君。如今转世红尘,一切都能重来。你若还存着几分良心,这辈子就放过尊首吧。” 蔺负青忍笑:“我?放过他?” 穆晴雪冷冷道:“你永远不会知道尊首吃了多少苦,受过多少伤,才能以祸星的命格坐上令整个仙界心悦诚服的仙首之位。他好容易熬出来了,偏遇上你这么个冷血的邪魔,你利用他重情义,把他拖累得那么惨,你害他那么深……” 少女的秀肩微微颤抖,神色愈加的冷彻,“他为你丢了一切,连性命都赔给你!就算你幼时救过他的命,一命还一命,也该还够了!!” “……” 蔺负青有些无奈地歪头瞧着她,忽然插了句话:“穆仙子,你知不知……我这个大魔头,还有你的方仙首,最后是怎样死的?” 穆晴雪怒道:“我如何会不知道!?你罪大恶极,由真神亲自处决,尊首念及旧情以命相护,你二人便亡在真神剑下!” 这果然是不知道自家亲爹忘恩负义追杀她尊首的事情…… 八成也不知道自家亲爹被他设计得在虚云峰顶同归于尽的事情…… 蔺负青都有点儿可怜这位被蒙在鼓里的穆家大小姐了。他忍不住问:“穆仙子,你和你……爹,亲吗?” 穆晴雪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问的整个人一愣:“什么!?” “唉……穆仙子,”蔺负青更加心疼了,忍不住从纸袋里捻出一根冰糖葫芦,递过去,“你……吃吗?” 冰糖葫芦在日光下闪着亮亮的碎光,脆脆薄薄的金糖皮下,山楂果圆滚滚红彤彤地串在竹签上,煞是诱人。 可是这一刻,穆晴雪只觉得受到了某种羞辱。她倏然挥手一斩,灵力狂涌而出—— 仿佛有几十把无形的剑凭空斩过。冰糖葫芦连带着竹签,都凭空碎成粉末,簌簌落地。 蔺负青叹息,抽手回来。无形剑刃碰到他的手指,却不能在柔嫩皮肤上留下半点伤痕。 他凝视着地上的残渣,有片刻的寂静。 空气似乎变了,在寂静中变得粘稠、沉重。 仿佛山峦覆来,乌云欺压。 穆晴雪脸色微白,隐隐觉得胸口窒涩。 蔺负青缓缓抬头,神容淡漠。 眉眼中拂去闲散,唯余一片孤寒。 四周的微风忽然灌满肃杀冷意,时间在僵持中被拖长,每一个呼吸都似在冥冥中发生着激烈的冲撞。 穆晴雪眼神倔强,脸色却更差。又几息,少女咽喉猛地一动,咽下一口涌上来的污血。 蔺负青心内暗叹,悄然收了威压,负手转身迈开步子。 他看穆晴雪,其实就如就如九重紫帘后的铁血君王,看敌国将军府上初握缨枪的小姑娘。 知道穆晴雪前世对方知渊有几份恩情,因而不吝同她多废几句口舌,不计较她的几番冷嘲热讽。 但这不代表,魔君真的会容忍被人欺负到头上。 如果蔺负青愿意,他甚至随时都可以直接以神魂之力把穆晴雪压得跪下吐血。不过是看在方知渊的面子上,手下留情罢了。 可很是遗憾,穆晴雪尤不领情,愤恨道:“蔺负青!你——” “阿雪。不得失仪。” 忽然,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打断了雪凤凰的激动语句。 一个紫衣犀带,身量修长的男子,缓缓走上前来。 他似很随意地站在了蔺负青与穆晴雪之间,却像一座山自天外而降,隔开了两人间无形的对峙。 穆晴雪抿唇,“……父亲。” 秋风飒飒地吹过,卷起地上几片落叶,合着微尘翻滚远去。 蔺负青止步。他缓慢地转过半侧脸来,仍旧双手后负,轻声道:“穆家主。” 远处不止哪一场的比试上,刀剑交加的锐响惊起了桂树枝头三只鸟雀,扑棱棱地远飞上青天。 穆泓走上前,凝视着蔺负青。深沉目光似打量般逡巡一周,最终幅度很轻地点了点头,“虚云的蔺小仙君,久仰了。” 作者有话要说:蔺负青:骂我可以,浪费我糖葫芦,不行,生气。 没有情敌。青梅竹马双箭头太强别人插不进去=w= 第24章 玉骨冰肌骄凤凰 而与此同时,蔺负青也在打量穆泓。 眼前的穆泓比百年后瞧着年轻些许,少了些阴鸷沉暗,多了些孤高之气。 他虽说着久仰,神态却是高高在上的。这不是刻意做出来的气势,而是身为千年底蕴的仙道世家家主,不自觉地萦绕于身的一种矜贵。 “小女顽劣不知事,”穆泓道,“还请莫怪。” 他说第一个“小”字时,原本稍微有些缓和的空气,又在无形中紧绷起来。 而当他说完最后一个“怪”字时,四面已如寒冰冻结一般。 丝丝缕缕的杀气漂浮在寒冷的虚空中,像是蛛网横在刚下过雪的冬日河畔。 轻,细,不着痕迹,却在致命处勒紧。 无声地勒紧肺腑,阴险地勒紧血脉,狠毒地勒紧骨骼。 金丹期,在凡俗界和低阶修士眼中,已经是御剑凌空,呼云唤雨的神仙。 然而在大乘期强者面前,也不过是蝼蚁一般的弱小存在。 蔺负青唇上褪去几分血色,渐渐蹙眉,有些难受。 他明白穆泓这份威压的含义:这是一种敲打,亦或说是一种示威。 任你如何天纵奇才,师承渡劫,既然来了六华洲,身在世家高门脚下,就必须懂得弯腰。 蔺负青犹豫不动。 施展重生禁术归来后,魔君原本已是渡劫期修为的神魂更加强悍。倘若释放真正实力,绝不会抵不过穆泓的威压。 但如今,他的肉身只不过是金丹期的修为。 强行释放神魂,很容易反伤身体与识海,这还是次要的。 真正让蔺负青犯愁的是,一个金丹期的十九岁年轻人,面对世家家主、大乘期强者的威压惩戒,反而把人家给干翻了……这哪怕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一定是比较麻烦的事情。 蔺负青并不怕自己麻烦,但是他的师弟妹还在这里,沈小江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回来,更不知道有没有别的重生者在观望……他并不是很想惹这个麻烦。 此地是金桂宫脚下,穆泓不可能在金桂试期间倚强凌弱对他怎么样,那意味着往当下仙首鲁奎夫的脸上扇大耳刮子。 穆家家主大约只是见女儿吃了暗亏,想震慑他一下保住世家大族的面子。 蔺负青暗暗想:大不了他咬舌尖吐几滴血,糊弄过去就过去了。 可一想到眼前此人乃是日后在知渊背后捅刀子的叛徒,而自己要在叛徒面前装怂……他又有些不开心。 曾经,魔君在真正少年时候,从不会做让自己不开心的事。如今的他却已被岁月打磨过一遭,性子更加谨慎深沉,因而犹豫。 就在他这么一犹豫的工夫,蛛网自以为捕获了柔弱白蝶,收的越来越紧。 白蝶恹恹将翅膀垂拢,气息渐弱。 河水已在寒意下结了冰,水流不动。河畔长草凝了冷霜,虫蚁冻僵死去。 倏然间,冰面上厉光一闪而过! 有刀自天外而来。 蛛网尽断! 白蝶毫发无损,翩然飞入花丛中。 河面冻冰挣然裂开,激荡的水流破冰而出! 那刀斩破了穆泓以神魂凝出的意境,余威未散,仍然凛凛往前—— 穆泓瞳孔一缩,猝然抬手。 他双指一夹,那刀影顿时消散。 穆泓面沉如水地放下手掌,两指间夹的不是刀,是一枚柔软桂花。 一只手落在蔺负青肩上。方知渊自后而前,与师哥擦身而过,眼底杀意激荡。 穆晴雪身躯轻颤,一声“尊首”欲唤又止,如鲠在喉。 ……后世仙道无人不晓,仙首方知渊真正想杀人的时候,其实并不会动他那柄煌阳神刀。 折一根树枝,树枝在他手中,便是刀;捻一片落叶,落叶在他手中,也是刀。 乃至春风、夏阳、秋月、冬雪。 当方知渊想杀人的时候,心念所至之处,天地都是他的刀。 穆泓也感觉到了这股杀意。他看着手中的桂花微微扬眉,只认为这是一个被六华洲仙家驱逐的祸星少年,面对世家家主时展露出的怨恨。 蔺负青轻轻扣住方知渊的手腕,“没事,别冲动。” 此言落在穆泓耳中,或者落在任何一个人耳中意思大约都会是:没事,穆家主不会真正伤害你,你别冲动,激怒了人家咱俩吃不了兜着走。 可方知渊却知道,他师哥的意思是:没事,穆泓没把我怎么样,你别冲动,真的一刀劈在穆泓的脑袋上那咱俩悠哉悠哉扮猪吃虎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 方知渊敛眸,周身杀气渐渐散去。 蔺负青淡笑道:“穆家主,我师弟性烈莽撞,冒犯了。” 穆泓露出很淡的一点满意之色,碾碎手中桂花,神色转为明朗:“少年人心高胆大,是好事。” 他心想:终究是两个小孩子。 天赋不错,又难得知退,知关键时候服软,倒也算孺子可教。 穆泓双手背负于后,说道:“我知虚云素来避世,两位远道而来,想必对六华洲有诸多不熟之处。” 蔺负青想了想,诚实道:“还好。” 前世姬纳死后,蔺负青曾在六华洲呆了三年;方知渊则更不用提,金桂宫顶,六华洲最尊贵的那个位子是他的。 但蔺小仙君的标准异于常人,他连评自己的剑术都能称一句“不是很好”,所以此时这句“还好”……倒也贴切。 穆泓继续道:“有一句话,穆某本不愿说,如今作为东道主却不得不说。” 蔺负青:“请指教?” “六华洲的夜色,比你们想得要深得多。” 穆家家主的紫衣长袍,被风微微吹动。 他面容上带着一丝丝的怜悯,这怜悯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恩赐给眼前两个因无知而无畏的年轻孩子。 “白凰穆家、朱麒方家、玄蛟顾家……三大世家的利益交纵纠缠,是一株根深蒂固的千年巨树,根系深藏于地下,非是外来者可撼动之物。” 退在一旁的穆晴雪有些难堪。 她想起前世,方知渊与魔君蔺负青决裂后曾孤身赴金桂宫,趁血性上头把三大世家搅了个天翻地覆一蹶不振的旧事。 她实在忍不住低声道:“父亲。” 蔺负青刻意打断道:“多谢提点。” 穆泓点头:“长辈欺压晚辈,强者欺压弱者,绝非白凰世家的作风。我说这些并无其他意思,你二人不必担忧。” 蔺负青:“我并不担忧。” “只不过,朱麒方家的世子方赤褀,乃是阿雪的未婚夫。” 穆家家主意有所指的目光落在方知渊身上,“世家利益,牵一发而动全身。聪明的人,该懂得三思而后行。” 穆晴雪如坐针毡,她更加忍受不了:“父亲!” “阿雪。”穆泓平静道,“我是在同虚云宗两位真传仙君说话,没有你插嘴的地方。” 蔺负青只觉得好笑,对穆晴雪的心疼不禁又加了一层,暗道这姑娘也太惨了,真的太惨了。 他上前一步,“穆家主的意思,我们很明白了。” “很好。”穆泓颔首,“你们的确很好。” 他最后扫视了两人一眼,带着穆晴雪离去。 待穆家那两人行远了,蔺负青摇摇头。 忽然手指被捉住。方知渊神色冷沉:“你倒是自得其乐……伤着了没有?” “没有,你来得好快。”蔺负青笑了笑,又道,“那穆泓……你怎么看?” 方知渊沉吟片刻,摇头:“我看不像。” ——穆泓不像是重生者。 蔺负青颔首:“我也觉着不像,按理说穆泓乃是距离禁术最近之人,这倒是很奇怪了。” 一个人的言语神态可以伪装,但周身气质却很难做假,前世穆泓与今生穆泓的差异着实很大,不似作伪。 更何况……刚才这些话,当年的穆泓也同他们两个说过。 只不过当初两个少年郎年轻气盛,自是把这穆家家主的话当了耳旁风。 后几天的金桂试上,蔺负青有意要让师弟在仙门世家面前扬眉吐气,提前一局认了输。穆晴雪与方赤祺接连败在方知渊手下,后者最终金桂夺魁,震惊了大半个仙界。 辗转已是红尘轮转,在世重逢。蔺负青暗自沉思,这重生禁术,难道是有什么限制? 若单以修为境界强弱来论,绝不可能是穆晴雪重生了穆泓却没有。 那么究竟为何,有的魂魄可以重生归来,有的却不能? 他想不通,便寻思着回虚云后旁敲侧击的问问尹尝辛。转而开始打趣方知渊:“你觉得穆晴雪如何?” 方知渊浑然未觉异样,冷肃道:“没用。穆雪凰如今也是神魂百来岁的人,又经历过仙祸巨变,气势上居然还是被穆泓压着一头……” 同样是重活一世,再看看他师哥—— 差距怎么如此大? 其实这问题,想想也不是不知道。 穆晴雪是穆家的天之骄女,是大小姐。哪怕仙祸降临之后,她也身在六华洲,被穆家和金桂宫保护的很妥帖,自然不比蔺负青几经磨难,淬火涅槃。 可蔺负青想问的却不是这个:“你不觉得她生得很美,或者身段勾人,或者待你一心一意……什么的?” 方知渊茫然,皱眉问:“什么……什么意?” 可他刚问完便猝然惊醒过来,一把攥住蔺负青的肩膀,严肃道:“你休要打穆晴雪的主意!穆家素来厌恶魔修,你若收了这女子,后宫定然永无宁日!” “……” 怎么会是这个反应?? 蔺负青拼命忍没忍住,扭过头笑,“噗……咳。” 方知渊心里更没底,且惊且疑地看他师哥:“你……就算你想……也不能委屈了自己,给人家欺负了去。” 蔺负青连忙道:“我不想我不想,我什么都不想!我是担心你想……你看,前世她与你有恩有情,接下来的金桂试,我又定会和她对上。如果你想,我就要好好琢磨到底该怎么打,你明白么?” 方知渊闻言才暗自松了气,一条手臂揽着蔺负青的腰,带他往回走。 “穆晴雪的确前世与我有过恩,所以金桂宫庇护她几十年平安。至于今生……有恩报恩有仇报仇,那都是我的事,不必你来想。” 蔺负青忽然道:“穆泓叛你,穆晴雪不知情。” 方知渊仍坚持道:“和你无关。” 他知师哥有时容易心软,只怕自己欠的恩情哪天把蔺负青拖下水了。 “大师兄!” 人未至声先闻,沈小江从对面跑来,怀里抱着一袋冰糖葫芦,“咦,方二师兄也在啊!比试……” “他赢了。”蔺负青从沈小江手里接过甜食,挑一串漂亮的递给小孩,“赏你奖励。我刚刚说了不少,今晚闭关好好参一参。” 沈小江乖巧道:“是。” 蔺负青又给方知渊递一串,“你也尝尝,好吃呢。” 方知渊也不吭声,正欲伸手去接。忽然一朵金桂自他袖口中飘出,花瓣上显出字迹。 虚云宗方知渊,二日晚场。 于金桂宫西阁,对战方家方赤祺。 与此同时,蔺负青的金桂也飘了出来: 虚云宗蔺负青,二日晚场。 于金桂宫南阁,对战穆家穆晴雪。 蔺负青微怔,继而笑道:“……唉呀,好巧。” 作者有话要说:重生魔君vs未重生穆家主的跨次元聊天,夹缝中有一只穆晴雪尴尬欲死=w= 穆泓:(沉痛)后来我知道做人要谦虚,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你对面两个金丹有没有渡劫期的神魂。 第25章 月色为谁出鞘来 世上诸般事, 总是无巧不成书。 比如穆泓刚来施压了一遭,转眼间蔺负青与方知渊便分别轮上了穆晴雪与方赤褀。 又比如, 偏偏还撞在了同一天同一个夜晚。 消息一经传出, 顿时轰动。 待到金乌西垂, 彩云归山,金桂宫的这两座阁楼熙熙攘攘挤满了人。 去看西阁还是去看南阁, 顿时成了一个很难取舍的问题。 南阁是当下的天之骄女,穆家凤凰仙子穆晴雪, 对阵虚云道人首席真传爱徒,惊才绝艳的少年仙君蔺负青。 西阁则是朱麒世家如旭日初升的年轻世子方赤褀,对阵虚云第二位真传弟子,当年被逐出方家的阴命祸星, 方知渊。 无论是哪一场, 都可称是几百年难遇的精彩之战。 客栈里,虚云的几位也很是纠结。 这个,他们去看哪边儿呢…… 方知渊正坐在地上擦他的长刀, 瞥见几人苦恼,懒洋洋地舔了舔薄唇:“行了,还装模作样, 你们不都想去陪我师哥?” 叶花果鼓起腮帮子:“哪、哪有!反正我得跟方二师兄走!金、金桂宫太过分了,怎么能叫师兄连战两场!” 荀明思叹息:“方二师兄, 你这个样子,我也很不放心。” 宋有度面无表情地……点头点头。 方知渊拧着眉:“?” 他怎么了他? 怎么都用那种诡异的眼神瞧他? “二师兄,”荀明思犹豫了一下, 还是说,“你真的……一定坚持要用这把刀么?” 方知渊从身旁拿了白布把刀身缠上,言简意赅道:“我有数。” “明思别劝了,他的确有数。” 蔺负青嗓音散淡。他俯身吹熄了灯烛,率先推门往外走,“你们几个都去西阁吧。就当帮我盯着你们二师兄,别叫他发疯。” 说罢他率先出了客栈门,没走几步路就肩上一沉。 侧眸回头,果然是方知渊的刀柄抵在他肩上,“师哥,别忘了,事不过三。” 蔺负青无可奈何,“我知道,我知道。” …… 金桂宫,西阁。 灯火如昼,人声鼎沸。 朱麒世子方赤褀抱臂横胸,眉眼矜傲,被一众方家弟子簇拥着。 在他身边,方之隆被宋有度炼化了佩刀的怨气不消反涨,阴恻恻道:“兄长这一场,就该给那方知渊留下点儿寻常医修治疗不得的暗伤才好!到时候,叫虚云的那几个山野里出来的家伙跪在地上求饶。” 方赤祺捏了捏手指:“放心罢,待会儿你就消气了。” 方之隆面露喜色。 在他们对面,远远的能看见虚云几位真传穿过人潮走来,为首的黑衣正是方知渊。 方赤褀面色沉暗。 其实他心里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样轻松。 自金桂显示出本次对手之后,他的父亲,家族长老,乃至庇佑朱麒世家几百年的太上长老……所有人都在以各种途径接连给他传讯,亲口嘱咐他:上场必须要直接开打,而且要快速打赢,把方知渊狠狠地踩进泥里。 千万千万,不可以在开打前多费口舌,不可以让方知渊当着诸多看客的面说出“某些话”。 甚至就在两刻钟前,方家家主方听海还双手按着他的肩膀,严肃地嘱咐道: “褀儿,听好。论修为,你两年前便破境金丹,灵气远胜于他;论资源,家族予你的丹药、仙器绝不会比任何人差;论武诀招式,虚云道人虽是渡劫期大能,然而道人乃是剑修,一身本领尽传于蔺负青,方知渊偏要修刀,又是个从不尊师重道的叛逆心性,下场可想而知。” “更不要提……那孽畜的丹田,可是有着致命的缺损!经过前一场同夏汀兰的消耗,他绝不可能打得过你。” 方赤褀心头一冷:“父亲,孩儿明白。” 方听海的眉间覆压阴云:“这一场,你必然会赢,重要的是如何赢,知道么?那孽畜从小性傲至极,只要姿态难堪地输在你手下,定然拉不下脸在众人面前哀哀诉苦。”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说出当年旧事!!” 方赤褀心中是紧张的。 有些不能见光的事情,他清楚得很。 方知渊是祸星命格不假,可如果当年方家对他做的那些惨无人道的事情被挖出来…… 不提别人,单说以当下仙首鲁奎夫刚直不阿的秉性,也定然容不得他们。 时辰渐至,台下的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方世子!” “方世子!——” 一边是高贵英俊出身不凡的天才世家公子,一边是被逐出仙家多年又声名恶劣的孽种祸星,观众们心内会偏向那一方,自然不言而喻。 更莫论方赤褀的修为境界本就高过于方知渊,许多人来看这一场比试,其实是期待着看朱麒家的世子,如何将那个不入流却狂傲不可一世的祸星狠狠打脸的。 方赤祺脚下一点,身形凭空拔地数丈,潇洒地落于比试台上。 他身上大红锦衣,胸前的九火朱麒图腾灼灼生光,顿时惹得台下一片欢呼,夹杂着女修的痴叫。 比试台对面,黑衫的年轻仙君旁若无人地坐在地上,手中一柄被白布包裹的长刀。 方知渊俯着漆黑的眼珠,慢慢地拆那白布,想着就是这把刀弄的师弟师妹担惊受怕,不禁有些莫名想笑。 他也不说话,也不正眼看什么人。只是微微歪着头,让一线月光落在冷白的脸侧。 散乱的黑发有几缕搭在眼角,无端地显出几分狂野和邪性。 裁判高声道:“时辰到!开试——” 话音未落,方赤褀双手平伸,缓慢地屈起手指。 空气渐渐变得滚烫,一柄长刀缓缓在世子的手指下浮现,于夜色中泛着如火焰般的赤红光芒。 听众惊呼:“朱麒世子亮刀了!” 方知渊也终于舍得站了起来,白布彻底松开,随风吹落在地。 露出来的是一柄残破肮脏到不可思议的铁刀,遍布着凝结干涸的血渍与泥污,到处生满了锈。 光是刀鞘,就少说有几十处的破损划痕,甚至让人怀疑里面的刀身还能不能完好地拔出来。 台下的看客不明就里,一片愕然。 有人不禁喷笑: “嘿哟,那是什么破铜烂铁?” “那能叫刀吗?还是个生锈的铁板子啊?” “这这,方知渊他疯了吧……难道是自知不敌,想用这种方式示弱讨饶?” 叶花果惴惴不安,小声问荀三:“三师兄,这……这真的没问题吗?” 荀明思闭目又睁开:“没事。方二师兄说他有数不能尽信,但既然连大师兄都说他有数……那想必就是真的有数了。” 与下面看客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方赤褀忽然褪尽血色、表情狰狞的一张脸,“你……你这被驱逐的孽种!还敢拿出这把刀来!?” 与此同时,无数方家弟子的脸色也变了。 他们如何看不出来,那铁刀虽然已经锈烂的不成样子,可分明就是方家护卫所用的制式长刀! 当年,还是个小孩的方知渊就是拎着这样一柄刀,浑身是血地在一个阴妖来袭的夜晚逃出了方家。 方赤祺心里突然冒上来一股寒意,仿佛看见了从深渊里爬出的复仇厉鬼。 不敢再多犹豫。他前踏一步,身影忽然虚化着扭曲了一瞬,立刻消失不见! 方知渊握刀站在那里,垂着眼。灯火摇曳,伴着月光落在肮脏刀鞘上,落在那只骨节颀长的手上。 咛…… 生了锈的铁刀在轻鸣,应和着主人隐约流露出的一丝杀意。 电光石火间,赤色刀影出现在方知渊的身后,自上斜而向下劈出一道恐怖的力道。 灵气翻腾如巨龙喷吐火焰,烧破天空。 方赤祺眼中精光闪烁,咧开嘴:“小祸星……你就不该回来!!” 方知渊抬起了握刀的右手。 只是抬起,他甚至没有拔刀出鞘。 其实,那些看客们的嘲笑没有错。 他的这把老刀,已经锈到拔不出来了。 但这并没有什么妨碍,因为他本来就没打算着拔刀,他故意的。 这刀再老,再破,再锈…… 那它毕竟也是把刀,是他方知渊的刀。 他方知渊的刀,进可为众仙万民斩神屠鬼,退可为心许之人折花拂雪。 区区一个方赤褀,又算什么东西。 也配让他拔刀? 下一刻,说时迟那时快。 锵!—— 刀鞘撞上刀锋,火星四溅! …… 金桂宫,内殿。 脚步声自宫殿的大门由远而近。 金衫修士并列两侧,深深俯首行礼。 “恭迎尊首回宫。” “恭迎尊首回宫。” 自夜色中显形的,首先是一袭宽大暗金袍服。烈阳与桂花交织成恢宏的图腾,宛如一卷镀金的上古壁画。 身披长袍是个十分魁梧的汉子,身长九尺有余,肩宽背阔,五官硬朗,一双虎目扫来时似带霹雳闪电,不怒自威。 他身上一股未散的血腥味,同时裹挟着死去的阴妖的寒气,明显是刚经一场恶战回来,却丝毫无损其身上那股无形的浩荡之气。 这种气质便给人一种坚实的感觉。 好像只要这汉子在这里,仙界头顶的天穹就永远不会塌下来;哪怕真有一日塌下来了,这汉子也能把天给它顶回去。 鲁奎夫踏入殿中,单手将身上大袍扯下抛在一旁,声音如山寺里的闷钟:“备清水,容我沐浴。” 两侧的金桂宫弟子露出惊色。 修仙之人不沾尘埃。在仙界,沐浴这件事情更多是一种形式,表示最隆重的大礼。 可是,又是什么事情,什么人,能受得起他们的仙首沐浴更衣以待? 没有人敢多话,服侍的婢女沉默而又训练有素地备上特制的清澈仙水。他们金桂宫的修士都是对尊首万般敬仰,但凡是尊首做的,定然是对的。 金桂宫的灯火摇曳,人的影子在肃穆中来回移动。 一炷香后,仙首鲁奎夫沐浴更衣已毕。 他回到了自己的寝殿,独自跪坐在一面巨镜之前,面色沉如古井。 倘若有人在此,定会震惊于仙首脸上的郑重与肃然。 究竟是什么,能叫这位在仙界最为尊贵的大人,这位修为已至渡劫的无匹强者,露出这样的神情? 那面巨镜之中,所映的又是怎样的景象? 是九重雷劫将要降临六华洲,还是极西之地的妖族筹划入侵人界? 不,都不是。 镜中徐徐映出的,是金桂宫南阁之景。 金桂飘香,一轮圆月当空。 比试台下人头攒动,似乎还比西阁的人更多一些。此时人潮中惊叹声此起彼伏,无数狂热的目光紧紧地盯住了比试台上。 场上缠斗正激烈。 都是雪白的衣袍,都是雪白的长剑。 两把剑刃铿锵齐鸣,交错而过,剑气向着四面八方激荡而出。 闪身的一个空隙,穆晴雪如白玉般的脸颊映在蔺负青的图南剑上,她冷笑着咬字道:“蔺魔君,大庭广众之下,你还敢用重生回来的神魂压制我么?” 她仍是雪白锦衣,背负仙器长弓“射月”,腰系箭袋。 少女如今的容貌还带着一丝丝稚嫩,却已经美得不可方物,手中一把冰砌似的长剑,散发着阵阵寒气。 看台之下,一群识松书院的青衫书生正在观战。有年轻学生无不惊艳地问:“穆仙子手中那把剑,就是白凰穆家的祖传仙器月下霜么?” 回答的是袁子衣:“没有错。传说有一缕上古神兽白凰的残魂宿于剑中,威力无匹。” 学生感慨:“没想到穆仙子年纪小小,穆泓竟已经把月下霜传给了她!” 转眼间两把剑又拆了近百招。南阁楼畔的那一株巨大的金桂树,枝叶随着交纵的劲风抖动不息。 蔺负青屈起食指在剑身上一弹,低声传音:“哪怕我不动神魂之力,你也打不过我,何苦如此呢。” 铮地一声,图南剑陡然将月下霜弹开。 穆晴雪紧咬牙关,目光灼灼:“白凰血脉,没有不战而降的懦夫。” 她后翻落在楼阁栏杆之上,忽的归剑入鞘,反手抽出背后大弓,三箭连射! 雪白羽箭破风而来。蔺负青压细了眸子,长剑在一个瞬息间连翻三次,三支羽箭先后被挑飞。 “奇怪。”袁子衣疑惑低语,“蔺小仙君为何一直不主动出招。” 旁边有人听见他的自言自语,顿时怒目:“什么话!这分明是被穆仙子压制得只有防守之力。” 袁子衣不善与人争辨,只是讷讷地摇头。 这时,他忽然觉得有点冷。 冻结! 看客惊呼着抬头,纷纷指着头顶。 明明是金秋之季节,半空中竟有雪花飘落。 剑气带出的寒意,将空气中的水珠生生凝结成了雪片。 穆晴雪再次祭出仙剑月下霜,脚下连点,青丝飞舞,冷风从她身侧接连掠过。 穆家弟子沸腾了: “是‘远山寒’!雪霁七剑的起手式!” 蔺负青反身挥剑格挡,白袍翻动的一刹那,每一剑都刺穿了几十片雪花;每一朵雪花,都在瞬间被剑气割裂成了十几片。 穆晴雪剑势又变,她的剑锋徐徐划过半个圆弧,原本飘渺悠远的意境突然变得沉重凝实,仿佛雪云欺压而来。 雪霁七剑第二式,愁云凝! 蔺负青横剑疾退,依然只守不攻。 对待穆晴雪这件事上,方知渊态度坚决地叫他不要多想,但他却不能不想。 前世他与方知渊分离多年,身为师哥,却无法与师弟同分悲喜、共担苦难,无法在师弟最艰难或最落魄的时候陪伴护持他。 事到如今,方知渊的恩仇,便是他的恩仇。 可当恩仇交织在一起的时候,谁又能做到心如止水呢? 蔺负青垂眼,手指搭在图南的剑柄上。 “世间安得双全法……” 他呢喃时像在唱曲儿,声音轻得没人听见。 恩。 仇。 双全。 如果今生能阻止仙祸降临的悲剧,他便如在来时粟舟上许诺的那样,和知渊一同归隐太清岛。 不问凡俗世事,忘却前尘烦扰。此后不同穆家父女再有牵扯,倒也就罢了。 偏偏这一场比试已在眼前,躲不过去。 蔺负青求一个双全。 如果一场比试都应付不过去,他又能往何处求个今生圆满? 穆晴雪一跃而起,剑意更盛。她凌空挥剑,雪霁七剑第五式,“四野清孤”。 顿时寒风大作,吹落无数桂花。 金色的桂花纷然碎在剑尖,剑尖径直向前! 银光霎闪。 …… 砰!! 鲜血在西阁的空中飞溅。 铁刀刀鞘穿过金色桂花,毫不留情地砸上方赤褀的面颊,被刀气震碎的无数花瓣尽被狂喷的鲜血染红! 朱麒世子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 灯笼剧烈摇晃,影子随之摆动。方知渊脚下狠踏楼阁栏杆。栏杆断裂,他借反冲之力一跃而起,刀鞘再次砸下。 方赤褀尚在空中未能落地,就被这凌空一击当头砸下,顿时一声巨响,整个人都被深深砸入地面! 劲气震动如浪花翻滚,场地上爆开巨大的裂缝,尘土伴着木屑飞扬。 几个呼吸后,扬尘散去,只见方赤褀呈大字型瘫倒在地,方知渊膝盖顶在朱麒世子的脖颈处,他也不用灵气,就拿着刀鞘一下下地冲着脸打。 砰! 砰!! “小祸星。” 低沉磁性的年轻嗓音在西阁的场地上响起,含着隐约一丝怒意。 “——也是你配叫的?” 全场都在恐惧中寂静了。 由于太静,就连吞咽唾沫的声音,和牙齿发抖碰撞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场比试会是这样的走向。 看客们猜到了大约会是一边倒,却猜错了倒向哪一边。 方赤褀几乎没有还手之力,被方知渊用一把破烂铁刀玩弄于鼓掌之中。 连裁判都脸色发青。方赤祺身份不凡,决不能在金桂宫出了人命,此刻他不知道是否该开口喊停。 方赤褀口鼻流血,面色青白如鬼:“妖魔……你是妖魔……” 方知渊手握铁刀,眸子黑得不见一丝光亮,沙哑地冷笑道:“告诉你,有些东西,其实我已经不稀罕了。” 如果方赤褀一早就认输,他绝对一个眼神也不给这个名义上的哥哥,径直就往西阁去看穆晴雪和他师哥打架了。 砰!! “啊——”方赤褀惨叫,他被铁刀砸塌了鼻梁,满脸是血,“你、你……” “是你们非得招惹,非得碍我的眼,非得说不该说的话叫我不痛快……那我只好顺手讨回来。” “听说,方世子资质极高,修行速度是常人的十倍不止……嗯?” 似乎意识到了眼前人接下来想要做什么,方赤祺浑身抖如筛糠,“不,不,你不——不能这样!!我认输,我认输——” 方知渊勾了勾唇角。他单手提起方赤祺的衣襟,猛地将其砸在楼阁的柱子上。 “咳呃!”方赤祺眼珠凸出,他双脚踢蹬,惊恐万状,“你这个疯子!这里是金桂试,我已经认输了,你不能动我……” 裁判心觉不妙,忙高喝:“停!胜负已分——” 方知渊充耳未闻,化掌为刃,手指猛地捅进了方赤褀的小腹之中! “啊——!!!” 瞬间,方赤褀眼珠凸出上翻,喉中爆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嚎叫!剧痛令他疯狂抽搐,喉咙中咯咯作响,鲜血不停涌出。 啪。 好像是什么筋或者皮被拉到极致,然后终于从中断掉了的声响。 出乎意料地,方知渊的表情并不狂躁嗜血。他将手抽离出来的那一刻,甚至是十分镇定的。 鲜血从他指间滴答滴答落下来。 有软绵绵的什么东西,浸透了黑红的血,连着肉,躺在他的掌心。 这一刻,月色也阴森。 惊惧无比的声音,自看客中传来: “他……他扯下来了什么?” “那是……” “那是丹田里的丹芯啊!!” 有些自幼娇生惯养的公子小姐,甚至白眼一翻,蹲在地上:“呕……!” 方家的一众护卫、长老们疯了似的抢上台去。 “世子!!” “天啊,造孽啊……” 方赤祺已经口吐白沫昏了过去,手足还在无意识地抽搐。医师上前一探,脸色灰白地摇了摇头。 方赤褀……被废了…… 如日中天的方家世子,甚至很有可能就是百年后的方家家主,竟在一场本应扬名的金桂试中,被当年家族驱逐的孽种生生扯烂了丹芯。 丹芯,那可是修士修炼的根基啊…… 方知渊走下了比试台。 台下的人潮,忽然无声地空出了一小块地方。 位于空隙中的,赫然是荀三、叶四、宋五那三人。 有人认出了来观战的三位虚云真传弟子,于是恐惧地离远了。 夜色似乎变得粘稠而沉重,有淡淡的血味飘来。 三人沉默了许久。 荀明思唇角忽然牵起一丝温和的笑意,叹道:“我放心了。” 叶花果抚着胸口嘿嘿笑:“我、我也放心了。” 宋有度点头附和:“放心。” 荀明思道:“这几天来,二师兄乖成那样,也不跟大师兄打架了,也不惹事了,连方家人近在眼前都没什么反应。说实话,我心里实在很担心。” 宋有度道:“这样才是二师兄。” 三人匆匆走上前去,将方知渊围在正中。 至于其他的,他们并不理会。 …… 此时此刻,南阁正飘雪纷飞。 穆晴雪的雪霁七剑已经全部使过一遍,蔺负青依然无损。 虽然战况依然在胶着,可场下已经无人敢再开口说是穆晴雪占优势。 比试台上一片寒冷的白烟,里面卷的全是碎雪乱霜。穆晴雪双手交握月下霜,微微喘息。 忽然剑光从中一荡,蔺负青白袍湛湛,黑发纷乱。长剑分开风雪,他自半空中落下,道:“该我了。” 图南剑在他手中横斜,倏然间,四周温度再降。 他不动,四周的剑意却陡然攀升。 风雪自无声处起! 一道道寒霜攀上比试台,一直蔓延至两人脚下。 西阁旁的那株巨大桂树,树根处不知何时也结满了一层薄冰,反射出一片湛然月光! 穆晴雪挡下一剑,瞳孔猝然紧缩。 这一刻,少女的脸色似乎就要变得比自己的剑还要白,她茫然喃喃道:“这不可能……” “这……这……这……” 台下,穆家一个弟子惊呼:“这是雪霁七剑的‘远山寒’!!” 袁子衣惊愕地喃喃:“真的是雪霁七剑。怎么可能是雪霁七剑?蔺小仙君——怎么可能会使穆家的祖传剑法!?” 穆泓的脸色已经变得难看至极。 他坐于高位,听着身旁穆家弟子们和其他门派的修士们越来越响的议论之声,一点点攥紧手指。 “家主。”一位长老焦虑地小声道。 “……蔺负青。”穆泓目光更加幽邃,深吸一口气,“好啊,果真不愧是令虚云道人捧在心尖上疼宠的仙质天才。” 他攥拳太紧,咔嚓一声捏碎了一枚扳指。 世上总有一种人,别人迈一步的工夫,这种人可以飞上几千里;别人花一个时辰学一样东西,这种人花一刻钟能学会三样。 寻常人仰望那些人,将其称之为:天才。 可天才与天才之间,还是有差异的。 穆晴雪是天才,她四岁引气,六岁筑基,如今不过十八的仙龄,便已经结成金丹,更将雪霁七剑修到了能够引动霜雪的境界。 蔺负青也是天才,虽然他早已不承认自己是个天才,前世到了临死前还在跟穆泓说什么“我天资愚钝无甚大志,只喜欢养鱼种花抱孩子”。 但是,他只看了一遍雪霁七剑,再加上昔年一些已经模糊的记忆,就能将其原原本本地使出来,还比穆晴雪使得更好。 ——魔君蔺负青,就是这种天才。 到了这种境界,其实很少有人依然将这种天才称之为天才了。 众人更倾向于称之为鬼才、妖孽,或者怪物……总之,不是人。 “看好了,穆仙子。” 蔺负青并指拂过图南剑,带起更寒冷的雪气,他平静道:“我教你如何使剑。” 手腕翻转间剑气扫荡,是“愁云凝”。 穆晴雪心中被屈辱填满。 她不甘,她不信,她不服,连上前世,她修习了雪霁七剑百余年,怎么可能比不过蔺负青一介外人? 她举剑卷起冰雪,以同样的一招“愁云凝”相迎! 两剑相击的一刹那,穆晴雪手上并没有遇到阻力。 心头一凉。 那气势磅礴的“愁云凝”……是虚招? 转瞬间,图南剑自她肋下的破绽斜挑而上,由第二式“愁云凝”转为第六式“霜华换尽”。 剑刃带出潇洒的一线寒光。 激冲的灵气将穆晴雪击飞出去! 穆晴雪在半空中呛出一口血来,转眼已凝结成红色冰霜。 蔺负青反手持剑,纵身追上。白袍在月下飞翻,光华如清泉般流淌在剑刃上。 两人的身影都离了楼阁地面,落在桂树树梢,剑气又纵横十几招。 穆晴雪每出一招,气势就被压下一分,人也往下坠落一尺。 树枝被噼里啪啦压断,蔺负青始终悬在她的上空出剑,神色平静,快剑如雨! “怎么、怎么可能……” 看客震惊失语。 许久才有人喃喃:“我不是在做梦吧。” “雪凤凰……竟毫无还手之力……” 可怕的寂静在穆家弟子中间弥漫着。 他们面面相觑,每一张脸的脸色都是惨白。 这……真的是他们日夜仰慕的大小姐吗?真的是那个冰山雪莲一般可望不可及的雪凤凰吗? 倘若真是凤凰,为何会……会狼狈至此? 穆晴雪终于从树冠中落下,离地面不过几丈的距离。她咬牙奋力出剑,蔺负青坦然相迎。 招式不约而合。 都是雪霁七剑的最后一式,天涯雪霁。 “天涯雪霁”对“天涯雪霁”! 轰—— 金桂巨树轰然炸开! 每一朵小小的金桂花,都在被炸上天空的一瞬间冻成了冰花。 足足有几千朵的冰雪桂花,乘着剑气掀起的狂风直上天际,在那一轮如圆壁般的明月之下,闪着璀璨夺目的金银之光。 这光景美得不似人间,所有人都痴了。 这一战,注定载入史册。 “咳……!” 穆晴雪坠落,再次猛地喷出一口血,单膝跪地。 她脸上显出痛苦的神色,死死盯着蔺负青,似想站起来,却又无力地摔了回去。 铮。 图南剑的剑鸣清清冷冷。 蔺负青缓缓垂拢眼睫,归剑入鞘。 风雪渐渐消散,南阁的天放晴了。 由无雪至落雪,再至风雪大作,最后雪霁天晴。这才是雪霁七剑的真正奥义。 裁判高呼:“胜负已分!虚云宗蔺负青,胜——” 蔺负青轻轻吐出一口气,他微微仰头,挂在眉睫上的雪粒消融而去。 此时此刻,他的心境也云开雪晴,皓月当空,一片清明洒落。 穆晴雪犹半跪于地,眼神失焦,面如死灰,她像是魂魄都丢了。 蔺负青抱剑行礼:“穆仙子,承让。” 他在一片震撼与复杂的目光中转身,暗想:这场打得有点狠。 经此一役,穆家的威望定会一落千丈,弟子们信仰坍塌,穆晴雪的天骄凤凰之名,大约也很难再如昔日了。 两辈子合起来,这姑娘大概都没受过这样的打击和羞辱。 但蔺负青心里却很清楚,穆晴雪并不是输在雪霁七剑上。 这是废话。 人家练了百来年,自己就看过一两遍,他又不是真的成了妖怪,哪儿能比? 穆晴雪是输在剑上。 或者说,输在剑道上。 有道是万变不离其宗。世间剑法千千万,如同无数的小溪流,归根结底都要汇入名为剑道的大海之中。 而蔺负青对剑道的体悟,足以将穆晴雪完全压制。 这并不是两个金丹期剑修的比试;这是一个渡劫期剑修与一个元婴期剑修,各借了个金丹期的壳子,打出来的一场比试。 所以穆晴雪注定赢不了。别说是用雪霁七剑,她就算用雪霁七十剑也赢不了。 而蔺负青,别说是现学个雪霁七剑,他哪怕是从沈小江那现学个基础剑法二十五式,也照样能赢。 蔺负青已经走下比试台,瞥见穆泓在穆家弟子的簇拥下,眼神冰冷如铁。 他回以一个轻飘飘的微笑。 余光瞥见穆晴雪被扶下去,少女萎靡着,尚在发抖咳血。 蔺负青暗想:至于这只雪凤凰么…… 她毕竟也算是个天才。 自己几乎把她在雪霁七剑上的破绽点了个透,等她回过神来之后,定能受益匪浅。 这一场比试回去,若蔺负青算的不错,她三日内必有顿悟,半月内必有突破。 若能再顺带着将这高傲心性磨一磨,今生的成就必然远胜前世。 这一场比试,报恩报仇两不误,勉强也算是个双全罢。 两侧人群瑟瑟闪开一条通路。蔺负青松开图南剑的剑柄,忽然凝眸。 “……” 缓缓抬手至面前,纤白手指上尽覆冰霜。 ……毕竟未曾修习过穆家的内功功法。强行施展雪霁七剑,被寒气反噬上来,多少还是受些影响。 蔺负青心念沉落,手指倏然攥紧。指尖上的冰霜瞬间碎成肉眼难见的雪沫,消散于空气之中。 ——小小代价罢了,不过如此。 突然听见前方骚动,蔺负青抬起头,熟悉的几个人影渐渐清晰,是他师弟妹们。 原来西阁的战斗已经结束了。 方知渊率先向他走来,眉目间还带着未消去的锋利煞气,月色落在黑衫上。 蔺负青笑:“唉呀,慢你一步,是我输了。” 他知道下一刻知渊定会习惯性地来牵自己手,此刻便在袖中悄悄把僵冷的手指用灵力揉暖了。 果然,方知渊很自然地站到他身边,握住师哥手腕,低声说:“方赤祺废了。” 虽然来前已经用法术洗过身上血迹,但他伸的还是没沾过血的左手。 蔺负青看见他身后跟着荀三、叶四和宋五,再之后是一大群目露惧色的人们,顿时明白了什么。 虽说金桂试的规矩是不准寻仇,但他们俩同时把方家和穆家开罪了个透也是世所罕见。接下来的日子,也不知会不会不太好过。 蔺负青不自觉地有些出神。 方知渊也不走,就在他身旁看着他。 荀明思三人也不动,站在稍远处看他两人。 蔺负青醒过神,就发现看客们都散得差不多了,自家那几个师弟妹还静止在那。 “……” “走了,都走了,”蔺负青拽了方知渊的衣袖,率先往金桂宫外走,“回客栈睡觉。” 当然,他心里暗想,睡觉是不可能睡觉的。 就在刚刚,蔺负青想起一件大事。 那样重要的事,自己竟差点儿就忘了,蔺负青不禁有些懊丧,又有些恼方知渊也不提醒他一句。 偏偏此时方知渊唤了他一声“师哥”,蔺负青把眸子一抬,眼梢就带了几分锐意。 方知渊微惊,“怎么了?” 金桂宫的宫门已经近在眼前,宏伟的雕饰沉在夜色中。走在后头的荀明思三人也凑上前,“大师兄,怎么了?” 蔺负青道:“你们先去吧,回客栈乖乖睡觉。” 荀明思皱眉:“你呢?” 蔺负青把方知渊拉到身边:“我陪你方二师兄去一处地方。” 荀明思:“去哪处?” “朱麒方家的府邸。” 第26章 月色为谁出鞘来 皓月当空。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六华洲的街道上空, 掠过一把雪白飞剑。 蔺负青和方知渊并排坐在剑上,前者倚着后者的肩, 抬头张着朦胧的眼看星星。 方知渊揽着他, 略显焦虑地皱眉:“累着了?你不该跟我来……” 蔺负青摇头笑:“不累, 区区一个穆晴雪不至于。你再总这么疑神疑鬼,我要被你弄烦了。”他高举手指, 指着头顶,“刚刚是在看你呢, 小祸星。” 飞剑穿过凉风,头顶依稀有几颗星子。有一颗血红的星辰,挂在天幕的一角,隐隐放着光。 是祸星。 据说应了方知渊命格的那颗凶杀极恶之星。 蔺负青却不觉得怎么凶, 这颗星星他从小看到大, 只觉得漂亮。红莹莹的,有点像珊瑚珠,又有点像小樱桃。 分明可可爱爱, 想叫人好生呵护珍藏起来。 当年他如实将这感受对方知渊说了。嗯,那时阿渊的表情……也很可爱。 风声呼啸。 蔺负青收心往下看,隐约看到连绵的府邸屋檐, 朱门印着烈火与麒麟的图腾。灯火亮如白昼,似乎有许多人影杂乱地奔跑。 “到了, 我们下去。” 蔺负青轻叩图南剑,飞剑载着两人向下。 方知渊以那样残忍的手段废了方赤褀,自然不仅仅是为了发泄。 更多的, 是为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前世亦是如此,方世子重伤垂危,兼以灵根被扯断,彻底成了一个废人。 这样的惨剧,足够搅得方家大乱一夜,给他们制造机会趁乱进入方府。而这,才是方知渊多年执念想回六华洲的真正目的。 仙门世家的宅院,自然不可能毫不设防。高品阶的防御法阵与侦查法阵一个接一个地叠加着。 当年蔺负青耗了一个多时辰才破开一个缺口,如今自然不需要那么费心费力。 蔺负青食指轻点两下,法阵无声地溃散。他悠然冲方知渊挑眉:“我要是回去睡觉了,这些阵法你要怎么办?” 方知渊扯起唇角:“我当然用我的办法。” 主宅灯火通明,隐隐能听见前院一片兵荒马乱,大概是方赤褀正在被抢救着。 两人并未往那边去,而是循着一条幽径,摸到了方家后花园。 蔺负青收起图南剑,掐了个迷字诀,小幻术扔向正巡视的方家护卫,护卫们顿时眼神恍惚起来。 “走。” 两人闪身入了后花园内,正值金秋,菊花开得很盛。穿过花丛再往里,是湖水与假山。 方知渊纵身跃上假山,咬破指尖,将血抹在石上。 顿时假山泛起光芒,一块石壁缓缓转动,露出一条漆黑的通道来。 蔺负青恰到好处地甩了个隔音阵,正好遮住了假山挪开的轰隆隆声。 方知渊坐在假山上低笑,他屈指敲了敲石壁:“再来一次还是觉着可笑,方家这帮蠢材真是蠢透了。” 蔺负青但笑不语,他知道这密道后面便是当年方知渊被关押的地方,唯有方家的朱麒血脉才能开启。 没想到方家人机关算尽,却算漏了方知渊自己也是朱麒之子,更料不到他竟会在多年后故地重游,用自己的血打开密道……要说蠢,那的确是蠢。 两人径直进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密道漆黑且狭小,寂静中只有脚步声和浅浅的呼吸声。等两人走出来时,已经身在朱麒方家的禁地之中。 那是一座废弃多年的小院,台阶上生满了苔痕,在月光下泛着凄冷的光。 院门是铁打的,上面横了两道锁链,锁链上刺有法阵。门和锁链上都隐隐有着火烧的焦印、阴妖腐蚀的刻痕,以及凝固的血迹。在这种大晚上打眼一瞧,很容易叫胆小的人不寒而栗。 蔺负青欲上前,被方知渊拽了回来。 “师哥不是问,你不来我怎么办?” 方知渊抬手亮出漆黑长刀,拔刀出鞘,“给你瞧我怎么办。” 灾牙刀径直劈落,锁链连同铁门都铿锵一声被斩成两半。铁门轰然倒塌,露出荒芜小院内唯一的一间屋子。 蔺负青眼角一跳,“嘶,你小点动静!” “不妨事,在这里怎么叫唤都没人听见。”方知渊一脚踹开了屋门,迈开长腿走进去,却把蔺负青往后推,“里头脏呢,别进。” 他挥刀空劈一下,卷起一阵劲风。本就破败的窗户咔嚓一声散了架,屋内积了多年的灰尘被风卷起,自窗口呼啸而出。 蔺负青哭笑不得地跟着进来:“我多娇贵,值当你这样?本是想来帮你忙的,谁要你这么小心伺候。” 方知渊的回应是往里头扔了三个洁净诀,反正他不差那点灵气。 几息过后,灰尘被清的一干二净,于是屋内足可称惊悚的景象也更加清楚。 破烂窗口投下一束月光。正中是一个铁制刑架,散发着阴森气息的法阵被绘制在地面。 刑架上搭着四条断裂的漆黑锁链,每条锁链前段连着拷环,都是血迹斑斑的模样。 蔺负青走上前,伸手抓起那锁链,神色阴暗:“囚魂锁……真是畜生。” 指腹擦过上面干涸的血迹,擦不掉。 那是当年方知渊淌在这上面的血。 已经那么久的时光过去了。这所尘封小屋里的器物,依然在无声诉说着方家人当年的罪行。 ========= 当初,蔺负青将方知渊留在虚云之后,后者很久都不曾提及自己的过去半句,最多只是说要回六华洲方家讨笔血债。 蔺负青也不在意,也没想过要问,就这么过了许多年。 而方知渊真正主动开口同他讲自己的过去,还恰恰就是金桂试上废了方赤褀,两人夜闯方家的这时候。 那个晚上,方知渊心情很好,很开心。 这人年少时总喜欢摆一副狠戾又冷性的面孔,唯有那个晚上,眼里似乎跳动着明亮到灼人的火焰。 那火焰太过鲜活生动。方知渊自己大约已经没印象了,蔺负青却记了很多很多年。 方知渊话也变多了,情不自禁地同师哥说那些旧事,后者就安静地听他说。 他说,那年他七岁,紫薇阁的大长老占星测出他的祸星命格,方家家主方听海曾一度对外宣称已经大义灭亲将孽种处死,其实是把他关在这里,绑在刑架上,用这特制的仙器锁链铐着他。 他说,他名义上的娘是方听海一个小妾,在生他时受了阴气侵体,死的很早。他幼时在方家并没有什么亲友知交,方听海把这件事做的很隐秘,至今仙界无人知晓。 他说,方家人把吸纳天地灵气的聚灵阵符文刻在他身上,借他的壳子来‘修炼’,炼出的灵气都用秘法导给方赤祺和方之隆了。 他说,这秘法……很疼的。 “他们觉得我资质很高,杀了着实可惜,就想了这么个利用‘祸星’的法子。” 黑衫少年将手按在刑架上,神情是冷傲不屑的:“方听海前两个嫡出儿子全是废物,下品灵根。表面那么光鲜,内里都是用秘法造出来的假天才。” 他清了清嗓子,忽然别扭地垂下眼,轻轻地哼道:“……你别看我修行速度比不过你,我也……” 蔺负青怔忡。 他依稀能明白阿渊不好意思说出的话。这人其实是想说,以前,被方家摧毁之前,我也不是没有过优秀的天赋的。 在虚云的那些年,他们都跟着尹尝辛学艺。蔺负青并不专心于修行武道,却耐不住天资与悟性超人,有时看朵花逗个鱼都能立地突破。 而方知渊,却是夜以继日地执着于修炼,每次都是累昏过去也浑不当回事儿。他仿佛绷着一口气,不把自己一身心血榨干不罢休。 但凡稍有突破,他就提着刀找蔺负青打架,可惜回回都输……然后被师哥轻轻巧巧地抱上床疗伤。 俩人就这么闹腾着,折腾着,不知不觉七年过去了。方知渊还是没能胜过蔺负青。 蔺负青忽然十分难过。 是一种心要疼碎了的难过。 方知渊并没有意识到,那时的少年还不是后来把师哥放手心里捧着都怕摔了的方仙首,自然没那么心细。更何况他今天是真的很高兴,所以他继续说。 他说当年他被束缚在这里的日子,被封锁的屋中少见阳光,不辨时辰。那秘法让年幼的孩童痛到浑身抽搐挣扎,手脚铐磨烂了皮肉,甚至伤入了腕骨,惨叫也没人听见。 几乎每一日,都会有被方知渊的体质所吸引的阴妖闯入小屋,贪婪地撕咬被锁在刑架上不能反抗的小猎物。 这些阴妖很快就会被布下的阵法斩杀,自然也成了朱麒方家的功绩。 而那个刑架上血肉模糊的孩童,会被喂下保命的丹药。 或是由于祸星命格的体质特异,方知渊的恢复能力也远超常人。 就落得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 方听海是想把这孩子逼疯的。 他畏惧,畏惧于方知渊祸星的命格,畏惧于能硬生生将他另两个低劣灵根的儿子变成天才的这份恐怖禀赋,更畏惧于邪术秘法暴露于世人眼皮子底下。 所以,他对方知渊用了最残忍的方式折磨。 让这小孩在折磨下崩溃,变成一个神智失常的疯子,变成一个浑浑噩噩的傻子,变成一个哪怕有外人问话也只会流着口水哼哼唧唧的活死人,永远供朱麒世家暗地里吸血。 方听海认为,毁了这孩子,半个月足矣。 最多最多,也用不了一个月。 方家的太上长老也赞同。 半个月后,方听海来这小屋查看。 那刑架上的孩子挣扎得铁链乱响,一副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的模样。 三个月后,方听海再来。 此时方知渊已经没气儿挣动了,却还是勉力抬头,乱发下眼眸凛厉。 半年后,方听海再来。 这回他来得很巧,方知渊刚经了一场阴妖的残虐,浑身是血,眼神都涣散了,手指尖软绵绵垂下,微微痉挛着。 方听海觉得差不多了,拍打他苍白的脸颊,叫他小孽种。 “小孽种”濒死地抖了抖,忽然朝他脸上吐一口血沫,然后闭眼昏过去。 过了一年,方知渊还没疯,方听海心里都发毛了。 他不敢相信一个小孩能有这样强硬不屈的心志,他心内的畏惧滋长得越来越深。 可那时,方赤褀兄弟的天才之名已经传了出去,他不能杀方知渊,方家已经没有退路。 方听海决定孤注一掷。 大年夜的晚上,方家府邸响起红红火火的爆竹声,屠苏酒飘香,除旧岁,迎新年。 就在这间听不到爆竹声,也闻不到醇酒香的小屋里,方听海以那邪恶的秘法,硬生生扯出了方知渊的半截丹芯。 …… “那半截丹芯,被方听海封在这个阵法下面,和聚灵阵连成一体,也是为方赤褀方之隆两兄弟提供灵气。” “比在我体内时效率低些,但也是不错了。” 清静的荒废小屋内,方知渊淡淡说着。 “他想逼得我神智崩溃,就故意把那丹芯放在刑架前三步远的位置,让我只能看着却求不得。他亲口同我说,别熬着了,看到没,这就是我生来的命。” “方听海觉得,这下总该把我逼疯了。结果再等了一年,又再等了一年,我还是没疯。” “到了第三年的时候,我非但没疯,还筑基了。” 只剩下一半灵芯,经脉与丹田内的灵力又无时无刻不在秘法掠夺下受着凌迟之痛。 无穷无尽的阴妖,身上每一寸皮肉都被撕咬过。阴气侵蚀,寒冷彻骨,生不如死。 在这样的绝境下,十岁的方知渊筑基了。 他的两个哥哥,方赤褀和方之隆筑基时,屋内焚仙香,绘灵阵,好几名元婴期长老在身旁护法,随时都有无数丹药辅助。 而他筑基的时候,孤零零地缩在黑暗中,半死不活被吊在刑架上,陪伴他的只有秘法的剧痛。 ……和似乎永远也摆脱不了的阴妖。 “我一筑基,灵流便引来强大的阴妖。我被绑在这里动弹不得,被阴妖扯烂了大半个身子,肠子都流出来,差点死。” “但阴气本就克制灵气,囚魂锁的灵流终于被阴妖咬散了,我才能把这破链子挣断。” 月光从窗外落下一束,照亮少年冷俊的眉角。方知渊随意踹了一脚刑架,上面断裂的锁链就哗啦哗啦的响。 “方家护卫被阴妖惊动,我杀了一个,抢了刀逃出去。那晚起了大火。方听海怕这种惨无人道的秘法暴露于世,没敢派太多人手追我。” 方知渊指着刑架给蔺负青看,“这些血迹,这些,外头的门上……都是那时候留下的。” 他说到这里就笑,是一种傲气快活的笑。 唇角挑起桀骜的弧度,露出一颗小尖牙。 “当年方听海那老不死的信誓旦旦说他已经杀了我,结果被我逃出来,面子里子都丢光了。” “他只好改口说什么当年心生不忍,这几年来一直试图教我向善,可惜祸星顽劣叛逆,这才忍痛将其驱逐。呵……长了脑子的都能听出来是假话。” 自始至终,蔺负青一直沉默着,听着。月色染在肩头裘袍上,他的眼中涌动着许多难受的情绪,呼吸的频率不知从哪一刻起微微变了。 方知渊弯下身,用手拂去地上阵法上积的灰尘。正中果然封印着一个透明罩子。里头赫然是半截丹芯,细细的,像初生的嫩芽,却泛着一层晶莹的仙光。 “没见过吧。从活人体内扯出来的丹芯。” 方知渊发狠一拳砸下去,啪嚓一声,罩子应声破碎。 他不顾自己的手被反震得皮开肉绽满是鲜血,取出丹芯捧在掌间,“这是我的。我要拿回去。” 来此之前,方知渊对蔺负青说的—— “他们裂我的骨撕我的肉,鲜血淋漓地夺走的东西,我要亲手拿回来。” 那其实并不是一句夸张的话。 而这个被称为祸星的少年人,他所求的“讨债”,既不是屠尽方家上下老小,也不是打上紫薇阁给当年那个为他占命的长老来一刀,更不是祸害六华洲当年所有歧视过他的仙家。 “如今我丹芯已能补全,师哥,”方知渊眸中似有星火腾跃,亮得惊人,“往后你要是再懒散下去,可说不准哪天就要被我……” 他所求的,不过是拿回自己残缺的那部分丹芯,堂堂正正赢过自己小师哥一次。 蔺负青是什么人? 是风华绝代,是三界无双。 所以,只要赢了蔺负青,什么方家家主,什么紫薇阁长老,谁值得他放在眼里? 方知渊倏然回首,唇角还挂着一抹可称恣意的笑。 可他的神情却瞬间凝固。 月光下,蔺负青垂着头,秀眉低敛,眼尾泛红。 他脸上并没什么激烈的表情,只是哀伤痛楚的情绪却仿佛能从其全身感受出来。他右手紧紧地攥着凝固了脏血的锁链,指节一阵阵地细微发抖。 忽然一滴泪珠从少年的面颊上滚落,在月光下闪了闪,啪嗒掉在那刑架上。 方知渊仿佛被个霹雳当空砸中,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一下子就愣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青儿:好心疼,哭哭。 阿渊:(宕机)!!!!!????? 第27章 星辰因卿入眸去 方知渊从没见蔺负青哭过, 也从来没有想过蔺负青落泪的样子。 连这种念头都未曾生过半分。 他的这个小师哥,似轻风, 似明月, 似初雪。仿佛无论比成什么, 总归都该是高洁清孤的。 世上能有什么配刺伤他心,能有什么配害他委屈? “……” 蔺负青轻轻抬眼瞧他, 侧脸抬起袖掩眼角。 那一眼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仿佛是很柔软的埋怨嗔怪, 怪他让自己这么心疼失态。 “你……”方知渊顿时慌的手足无措,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肉皮骨都在烧,他口齿不清地道:“你……你……怎么……” 他整个人都乱了,昏了, 连忙上前两步握住蔺负青清瘦的肩头:“你……师哥?蔺负青?你怎么……我……” 被方听海怎么摧残也没疯的人, 这时候却似乎瞬间就崩溃了,“你别……你到底怎么了!?” 蔺负青不跟他说话,背转过身去拭泪。 方知渊更加混乱。他焦躁而又局促, 佯怒却又遮不住慌张,只能咬牙拔高了声音:“别、别哭了,别哭了别哭了……别哭了!!你——你丢不丢人!?” 蔺负青低声道:“我没哭了。” 方知渊:“那你转过来, 你看我!” “……” 蔺负青略略平复了情绪,慢吞吞地回眼看过去。他睫毛被泪打湿了, 更显如墨稠浓。 下一刻,他手里忽然被塞进了一件温暖的东西,是那半截丹芯。 “丹芯我不要了, ”方知渊挨得他很近,几乎是把他搂在怀里的姿势,低声道,“这个给你,不哭了。来,给你……” 那暖热的温度叫他抖了抖,蔺负青问:“你给我干什么。” 却没想到,这一问居然把方知渊问蒙了。 对啊,给师哥干什么呢。 他可能是糊涂了。 “……”方知渊不自在地扯了扯唇角,僵硬地把手收回去,“也是,你又不是方家那群畜生人渣,哪里……看得上。” 给师哥干什么呢,他根本想都没想就把丹芯塞过去了。 大约是因他生而低贱,又冷冰冰的不通情。既没法馈赠好物取悦人,也不会温言软语安慰人。 只有这么一点点从自己骨血中撕扯出来的东西,是多年前在剧痛中被夺走,如今终于拿回来的……他潜意识里觉着,既然方家人如此为之疯狂,想来勉强还可算有几分价值。 可蔺负青一掉泪,他心里一慌,就又忙不迭地送出去了。 ========= 蔺负青的手掌落在铁锁上刺进去的符文法阵上,久久不动。 他有些恍惚地暗想:前世自己掉泪……是不是在这儿来着? 怎么一晃那么多年都过去了,那么多人和事都改变了。倒是那个当年被自己一滴泪就吓得不行的家伙,渡了两世红尘还肯陪在这里。 蔺负青往身边唤,“知渊?” “……” 方知渊正盯着刑架走神,被蔺负青叫了居然没听见。 月色下,蔺负青隐隐觉得这人脸色有些不正常的发白。 他心里一疼,像是针扎了软肉一下,忙伸手把方知渊从刑架前拽开:“别看了。” 方知渊猛地惊颤,好像这才魂魄归窍。他面色苍白,却摇头:“没事,我没事。师哥刚刚叫我么?” 蔺负青叹道:“行了,取了丹芯就快点回去了,明日叫花果给你炼回体内。” 他说着上前,走到法阵正中刑架之前,蹲下身伸手去摸索:“是不是在这里?” “当年我看你一拳砸下去,只顾着心疼了。现在想想,还蛮有意思。” “怎么有意思?” “像……砸核桃。” 方知渊摇头笑。 蔺负青已经破解开封印咒将灵芯取出来了,忽听他在自己身后问:“师哥可知道这刑架上刻的是什么阵法?” 蔺负青扳过刑架看了看。 “有些邪门,像是叠阵。第一层是聚灵阵;第二层看着好像有灵气引流之用,该是那秘法;第三……嗯?” 方知渊说:“第三层是囚禁人的咒阵,和囚魂锁配套使用。被此阵束缚的人灵气无法外泄,强催灵力便痛不欲生。若不是阴妖咬坏了囚魂锁,我永远也不可能脱身。” 蔺负青眸中漆深:“真是邪物。” 一阵夜风吹过,破烂窗口簌簌哗哗的响。方知渊沉默几息,摸出灵玉简递过来:“虽是邪物,却也不是不可用。记下来吧,蔺魔君,哪天我再惹了你哭,你拿链子把我锁起来。” “我锁你干什么,现在你这样乖。”蔺负青接了玉简,以神魂和灵气将阵法刻下,“好了,我姑且记下。回去了。” 两人离开这间废弃的小屋,原路返回。 走进那漆黑的密道时,蔺负青神差鬼使地绕后一步,从背后抱了抱方知渊。 “……!”方知渊僵住,喉结滚动一下。 蔺负青伏在方知渊肩头,双手半勾在后者腰际,低声道:“别难过。我哄哄你。” 方知渊抿唇,黑暗中眉宇闪过一丝克制之色,开口时嗓子都有些喑哑:“我不难过,松开。” 方知渊忽然发现事情不妙。 前世他开窍得很晚,当真正意识到自己这份情意时,已经与蔺负青天各一方,仙魔殊途。 每一个有月或无月的夜晚,金桂宫里孤枕独眠的仙首再如何独自辗转反侧,雪骨城深处坐拥后宫三千的魔君也不会知道。 再后来,魔道覆灭,蔺负青濒死。他虽能时刻将师哥拥入怀中,却心如刀绞煎熬万分,自然不可能有别的心思。 可如今…… “不。”蔺负青笑起来,气息吐在方知渊耳垂上,“凭什么你就能随心所欲地抱我,却不肯把自己给我抱一抱。好不公平。” 方知渊浑身燥热,几番想开口又说不出话。危险的冲动在他滚烫的血液里翻滚,鼓动着他炽灼的心脏跳动,眼神明了又暗。 他咬牙重复:“……蔺负青,松开!” 蔺负青反倒被勾起了坏心思,赖道:“再抱会儿,你这么暖啊。” 方知渊忽的沉沉笑了一声。他咬了咬唇,低哑道:“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 蔺负青轻轻道:“我知道。” 方知渊冷哂道:“算了吧,你什么都不知道。” 蔺负青暗想:傻不傻,是你不知道。 两人又摸黑走了两步。方知渊又然停下,快速转过半张凌厉眉眼,恨恨道:“我告诉你,你再这般……给人占了便宜去都不知道!” 蔺负青暗想:都说了是你不知道。分明是我在占你便宜,你被我卖了还怕我赚不到钱。 又想了想,口上却说:“你不是人,不妨事。” 方知渊眼神微变。 他随即莞尔扬眉,“那你说,我是什么?” ========= 七年前。 虚云峰,主峰峰顶。 夜色沉沉,今晚无月,星子便更显明亮。 那颗青松之下,年幼的蔺负青跪坐在尹尝辛的背影前。 山下已入了春,山顶的雪尚未融化。白袍的袍角曳在雪地之中,一时有些分不清是布料还是积雪。 十二岁的小少年裹在雪白的裘衣里,嗓音清嫩:“师父,他走了。” “谁?” “我捡的孩子。” “为何走了?” “您回来了,他认为您不会让他留下。” “嗯。” “他伤的很重,身体底子也不好,有很多病,这么走掉会死的。” “嗯。” “师父。” “嗯?” “师父。” “……” “师父。” “——嗯咳咳!你想救他?” “青儿想。” “你救不了他。” “为什么?您说过,青儿乃是慈仙命格,可救这三界世人。难道他不是人,不是这三界生灵?” “他的确不是。” 蔺负青瞳孔紧紧一缩。 风啸止息,雪落无声。 此刻,虚云主峰上天地静寂。 蔺负青仰起稚嫩的脸,松枝的影子洒在清逸眼角眉梢。 灰袍道人转过身来,眼珠浅淡凉薄。尹尝辛伸出一只颀长的手,抚着孩子的发顶:“他不是人。” 蔺负青喉头干涩,“那……” 尹尝辛说道:“他是一颗星星。” 蔺负青有点难过地垂下眼,他认真道:“可他是一颗好星星,我喜欢他,不想让他死。” 他又抬起眼了,“师父,我想救他。” 那眼睛过于纯粹,眸光柔软,闪着一种清明无邪的光泽,“我会保护好他的。” 好像是孩童在路边捡到了个浑身是伤的小兽,然后缠着长辈说:我喜欢它,我想养它,我一定会好好儿照顾打理的,您就让我养嘛。 可那并不是小兽,而是阴命祸星。 蔺负青很清楚,但在他心里这两者并无甚区别。 他喜欢的,就要捡来好好儿养在身边。 他养得起,他护得住。 当年的鱼红棠是如此,如今的方知渊也是如此。 尹尝辛仿佛看透了他的想法,手指点他眉心:“星星不是鱼,没那么好养。” 蔺负青坚持:“青儿会努力养。” “……唉。” 尹尝辛苦恼地揉了揉头发,赶苍蝇似的甩手:“行行行,那你去罢。” 蔺负青乖巧地垂首一礼。 他站起来,转身去了。 ========= “星星。” 蔺负青笑说,“你是我的星星,行了吗。你不就想听我说这一句吗?” 两人从密道出来,还是那座假山,正逢天上月光星光乍泄。 蔺负青戳了戳方知渊眉心:“小祸星。” 不料他手腕却被方知渊一把攥住,方知渊定定瞧着他:“我是祸星,那你是什么?” 蔺负青微怔,觉得这番对话似曾相识。 想了想才反应过来,来六华洲之前他们在老神木下饮酒。那时方知渊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语。 蔺负青沉吟一息,忽的展颜含笑道:“我是垂手捞星客,待送那星辰入了天穹,我便成了抬眼看星人。对不对?” “不对。” 方知渊将机关合拢,掩上密道,“你再说。” 蔺负青本已祭出图南,欲如他们来时那样升空而去,闻言蹙眉,“如何就不对?” 方知渊翻身坐上图南,肃然道:“你是杀星的仙人。” “师哥,这一世不要修魔了,你成仙吧。” 作者有话要说:方仙首:(崩溃)完了我想亲他,我居然好想亲他!?甚至还想【消音哔——】他!?完了完了要是我哪天真的失控把师哥【消音哔——】了这可怎么好—— 蔺魔君:(扶额)……我当年怎么捡回来个傻星星。 第28章 星辰因卿入眸去 七年前, 虚云主峰下。 萤火虫在眼前一明一灭,渐渐模糊成一团水雾。黑衫少年背负铁刀, 在崎岖的山中奔走。 “……嗬……嗬……” 十二岁的方知渊脸色惨白, 剧烈地喘息着, 冷汗从他的下颔一滴滴落下来。周围一旁黑暗,树影与冷风从身畔快速掠过。 隐约红迹自衣衫各处渗出来, 那是阴妖留下的伤。 就在昨日,还有清俊出尘的小仙君蹙着秀美的眉尖, 仔仔细细地为他换药,叮嘱他好生休养不可乱动。 药香微苦,红衣女孩坐在床沿晃着小脚,满脸好奇地要给他喂药。 ——只一夜之间, 那些宁静短暂的时光归于终结。 他要走了。 伤口挣裂, 鲜血涌出。失血使得意识渐渐朦胧,呼吸也越来越困难。 直到某一刻,黑衫少年毫无征兆地往前栽倒。山坡陡峭, 方知渊径直滚落下去,无数树根杂草刮出血淋淋的细伤。 后背猛地撞上巨岩,他眼前一黑, 只觉得肺腑脊骨都被撞得粉碎,腥甜的液体呛出喉管, 下一刻便咳得几乎要晕厥过去。 “咳咳咳……!咳咳……” 方知渊浑身发抖,他眼神涣散,低沉地咳着血, 艰难爬起来。 仰头,一轮明月从云层中穿出,正高悬在天顶。 他模糊地暗想:啊,月出了,山路会稍微好走一些。 他要走了…… 方知渊咬了咬牙,继续在山间疾行,身上全是血汗和尘泥。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的数不清摔了几次。 他想着明天。 明天,黎光升起来的时候,如今黑暗的每一寸山峦都会明亮起来,变得翠绿,变得生机勃勃。 明天,山峰上的小仙君会醒来。 “……” 方知渊冰冷的眼瞳深处似有光点晃了晃。 那位小仙君,他会倦懒地睁眼,沐着鱼肚白的晨曦,披上胜雪的衣袍。 他起身,身姿纤细清瘦,他的脖颈那么柔白,松散的长发又那么乌黑。 他含笑的时候,唇瓣红润,眼眸清澈。 明天,他会做粥,再做一份甜甜的米糕……对,昨日他说过要做米糕的。软糯的白糕切成小块,淋上一层金亮亮的花蜜,飘着的小巧花蕊玲珑可爱。 明天,他会转过那双清透的眼眸,抱起红裙小女孩儿,再和自己闲散地说几句话。语调温温淡淡,像山间的一缕云雾。 ……不,没有自己了。 ——日暮西山的时候,他听见鱼红棠赖在蔺负青怀里发出咯咯脆笑,“师父要回来了吗,他会喜欢阿渊哥哥吗?” 蔺负青揉她发顶,说:“一定会。” 彼时他才猝然惊醒,他在不属于自己的温暖里浸渍了太久。蔺负青纯良无邪不通世事,鱼红棠年纪稚嫩天真懵懂,可总会有个明事理的人给他泼一头冷水,把他从幻境里拽出来。 他怔怔想象了蔺负青看他的眼神转为冷淡或是悲伤,拂袖对他说“你走吧”的景象,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泛起苦水来。 可他释然得也快。 他太习惯了,心里麻木,权当是做了场梦也就罢了。 他要走了,他误入仙境,已经停留得太久。他将要坠回他的血污和黑暗里去,他没有黎明。 他的短梦将醒,他的长夜未央。 眼前纷杂的树影忽然开阔,月光倾入眼底。他终于穿过了这片山林。 方知渊蓦地站住。 他头晕目眩,瞳孔微微紧缩。 为什么…… 他断断续续地喘息着立在昏暗的树影下,眼神阴鸷得吓人。 “你还不肯放我走?” 夜色覆压下的山崖上,立着一个身影。 皓月当空,白袍胜雪。 “蔺负青,”方知渊森寒地扯了扯唇角,嗓音沙哑得刺耳,“你的好师父还没跟你讲清楚,我是个什么东西吗。” 他还想强撑着那份冷厉凶狠,其实却已经快撑不住了。 重伤未愈的身体状况本就极差,这样在冷夜深山中奔走几个时辰早已到了极限,如今只是凭着心头一口热气不肯昏过去。 他怕自己昏过去就走不了了。 “……” 蔺负青远远站在山石上,淡淡问:“你下了山,山下也是临海,你连船只都没有,如何渡海?” 方知渊昂头:“和你无关。如果是来送行的就免了,你滚吧。” 蔺负青轻叹。 他不再低头看下面那负刀夜行的黑衫,而是抬头静静地看着天上如白瀑倒悬般的星河。 许久忽然问:“那是你的星星吗?” 方知渊也抬头,祸星的红光落在他眼里。 他眼神渐渐失焦,说道:“是。” 蔺负青:“人间星辰七千,只有它能与皓月争辉。” 方知渊:“……” “世人就因为这颗星星,厌恨你,欺辱你?” “我也祸害世人。两不欠。” “你真的是祸星降世?” “我能感应到它,它连着我。” 山风于无声处起。 蔺负青束发的云纹发带在他身后舞动着,祸星的红光恰好落在上面,竟像血染白雪。 蔺负青平静问:“真的无解吗?” 方知渊心口没来由地涌上一股郁气 。他用力点着自己胸膛,自嘲地嗤笑:“呵,有啊。我长生不老,活个十亿年,等那祸星陨落!这命格自然解了——” 够了,无用的闲话已说的太多。他疲倦地抬起锋锐眼角,“你问够了吗!还不滚蛋!?” 蔺负青道:“师父告诉我,修至渡劫的仙人有移山填海之能;而只要过了飞升天劫,哪怕是日月星辰的生灭也在一念之间。” “所以呢?”方知渊焦躁不耐,他呼吸已经渐渐不稳,咬着牙冷冷笑起来,“可笑!你难道还要激励我清心问道,成为那千年未有的飞升之——” “我会飞升成仙。” 清冷的嗓音,打断了沙哑的。 方知渊猛地一窒! 山峰之畔,有长风掠过。 年幼的蔺负青白袍胜雪,眉目清雅,背后是浩瀚的夜空,无边无际。 他抬袖,白瓷似的纤指点向那颗煞赤的星辰。星光落下来时,指尖似乎也染上一丝嫣红。 “到时候,我替你杀了这颗星星。” “!——……” 方知渊张了张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如遭雷殛。 他一时间神智空茫,竟觉得荒诞滑稽,心中低念:这人他说什么?杀什么? “你是很好的星星,我喜欢你。” 柔柔软软的嗓音,清清淡淡的语气,吐出的却是惊天的字句。 蔺负青自山崖上落下,他踏着夜色向方知渊走来,平静道:“别走,留在我身边,看我为你成仙杀星,好吗?” 方知渊僵立不能动,疯了似的想:他说他要飞升,他要杀……星辰!?杀祸星!? 他还说喜……喜欢——喜欢什么!? 方知渊死死地盯着蔺负青看,只觉得头重脚轻,浑身一阵冷一阵热。他看着,他看着,看着……忽然就忍不住微微颤抖着笑了出来。 ——因为他竟发现,蔺负青的脸上一片镇静与自若。这人是认真的,这人竟真的是认真的…… 蔺负青的手抚摸他苍白冰冷的脸颊:“阿渊。” “别碰我!”方知渊浑身一颤,仿佛被烫伤了似的,猛地将他的手拍开。 “蔺负青……你,你当真……不知死活!你不知天高地厚!”方知渊眼角通红,紊乱地喘息着,“你以为你有多能耐,能承别人的厄命……” 蔺负青道:“天高地厚,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知道?我不想知天高知地厚,也不想知生知死,我只想知你现在肯不肯留下。” “不可能……你是疯了!!只要我多活一日,引来的阴妖便会强盛一分……总有一日……总有一日——你不要命,也不管你师父妹子的命!?” “可只要我也多活一日,我也会强过一分,既然如此,我岂不是可以永远强过阴妖,永远护好了你?” 蔺负青歪歪头,说的理所应当。 “你……”方知渊眼前阵阵发黑,他站不稳,后退两步,崩溃地摇头,“你、你会后……会后悔的……你会……” 话音未落,他就像脱了线的人偶般无力地瘫软下去。 蔺负青双手捞住,横抱他入怀。 方知渊意识时断时续,他眼睑颤抖不止,还在吃力地呢喃自语,“你……会被我……害……” 蔺负青换了姿势,让他头颈靠在自己肩上,心疼地轻轻哄:“乖。” 蔺负青抱着方知渊,足踏山岩,翩然向山峰的方向回去。 方知渊怔怔失神,彻底昏睡过去的前一刻,冰封的记忆陡然破开—— 是临海的冷浪奔袭狂涌,阴妖尖利地啸叫,曾有少年一双洁白的手将那么脏的他从深海中抱出来。 是同样的气息,同样的姿势。 同样的人。 天穹之上,那颗祸星正微弱地闪着血红的光芒。方知渊只觉得自己不在红尘人间。 他仿佛茫然落在万星盘旋的亘古之中,遇见了明眸璀璨的仙神。 ========= 飞剑升空,一抹雪光划破夜空。 朱麒世家的府邸,于这两人来说,不过是一处可以谈笑着来去随意的地方罢了。 蔺负青操纵着剑,低低笑道:“你啊,不如那时候可爱了。” 他又感慨:“那么多年,你怕祸害我,同我闹跟我打,龇牙咧嘴的在我面前装凶。谁能想到,最后却是你一次次护着我呢……” “……” 方知渊顿了顿,目光投在漆黑夜空上,心不在焉地哑沉道:“我乐意。” 如今他早已经不再是会被一句“可爱”惹得羞恼的少年,心中只是在想—— 他求蔺负青今生修仙,这人却又回避了。 蔺负青前世修仙只修到金丹期,修魔却修到了渡劫,今生修哪一道才会更熟悉、更快捷、更强大,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 只是…… 那到底是一条险路啊。 方知渊沉沉出了口气。夜已经很深,凉风自六华洲的上空掠过。 客栈已经能看见了。 第29章 扶桐拨弦斗丝竹 次日, 金桂试格局大变。 穆家光芒万丈的雪凤凰以最屈辱的形式惨败在蔺负青手下,无颜再战。次日便传出穆晴雪闭关的消息, 穆家弟子一片人心惶惶。 方赤褀丹芯断裂, 性命垂危;次子方之隆畏惧再撞在祸星手里, 也于次日弃赛。 仅仅一场比试,挫了朱麒白凰两大世家的未来继承人, 反而是一直以来平平稳稳没什么光彩的玄蛟顾家,俨然成了得利的渔翁。这惊天消息一夜间传遍大半个仙界, 到了第二天金桂试晨场,又一个震惊消息炸了出来。 芙蓉阁大师姐夏汀兰弃赛,被方听海亲自招入方家治疗方赤褀。 这一下,又是掀起千层浪。 金桂试意义非凡, 众人纷纷猜测方家家主是出了什么价位才能令夏汀兰放弃资格。何况方赤褀丹芯已废, 哪怕救回来也是无法修炼的废人一个。在世家大族里,按常理说本应是被果断放弃的。 许多人便忍不住摇头感叹:“看来方家主当真爱子心切啊。” 只有昨夜暗访方家的蔺负青与方知渊二人才能猜出其中端倪。 此时客栈内晨光熹微,方知渊捏着酒盏, 眯着眼倚在窗边,“方听海以为我半截丹芯还被封印在原地,方赤褀还能有救。想必昨晚情况紧急, 那老东西才咬牙下了血本求夏汀兰过来……没想到,呵。” 此时蔺负青已经绝望了:“好了好了, 知道你开心,少喝点……算我求你。” 昨夜他二人回来,却发现客栈内一盏孤灯, 师弟师妹们都担心得没睡。待两人回房,叶花果听了前后缘由就怎么也不肯去歇息了,连夜替方知渊将丹芯炼入体内才肯罢休。 这绝不是轻松的事,饶是方知渊自幼命苦,前世百来年的被磋磨惯了,被生生裂开丹田时还是疼的要死。 可这家伙偏偏死拧,冷汗涔涔还有劲儿骂叶花果不敢下重手,骂的姑娘红着眼啪塔啪塔直掉泪珠儿才算闭了嘴。 蔺负青一直抱着他,半宿过去衣衫都被方知渊的冷汗打湿了,心疼得不知怎么好。今儿早上特许他喝一点酒,不仅是为了哄人开心,也是为着止痛。 不过再喝下去怕不是又要…… 趁着方知渊还没喝到神智失常,蔺大师兄果断地把酒盏抢了下来,自己一抬袖把剩下那一小口喝干了,“不给喝了,躺床上睡觉去。” 方知渊皱起眉:“大白天的,哪儿睡得着?” 蔺负青:“听我的。” ——话虽如此说下,可蔺负青最终却没能督促着方知渊乖乖睡觉。 有访客打搅。 原来这一日的中午,叶花果对上了剑谷的大弟子、剑道奇才轩辕意。 绿衣姑娘上场前吓得哭哭啼啼,两股战战;上场后和成名已有十年的轩辕意交手几百招,足足一个时辰不落下风。 最终裁判断定两人平手,下头看客一片瞠目结舌…… 战后,轩辕意找上蔺负青,正襟危坐道:“蔺小仙君,您想必知晓,我们剑谷谷主、当今仙界剑神——姓叶。” 蔺负青:“我知道。” 轩辕意表情诚恳:“您更知道,您家的叶仙子,也姓叶。” 蔺负青:“我的确知道。” 于是轩辕意豪迈地一拍胸脯:“她和我们谷主八百年前是一家!!大丈夫不拘小节,以后她就是我们谷主萍水相逢的亲女儿了!!” 蔺负青:“……” ……大丈夫不拘小节是这么用的? 你给剑谷找小谷主,叶剑神知道么!? 床沿上,方知渊没正形地支着腿坐着,笑骂道:“去,谁不知道你们家叶剑神失踪百八十年了,要认女儿,叫他亲自爬虚云峰上来认!” 他脸色还略显苍白,人却很精神,看不出丝毫疲倦虚弱之态。外人全然想象不出此人竟会在昨夜经历了多惨的痛楚。 蔺负青一双眸子饱含警告意味地瞥他,“没你的事,你安稳着。” 一条路不通,轩辕意另辟蹊径,换上了郑重的表情:“蔺小仙君,今日一战,我看得出来叶仙子是不世出的剑道天才。” “的确,”蔺负青看他说的口干舌燥,抬袖给他添茶,“花果用剑的资质甚好。” 轩辕意仰脖把茶咕咚咕咚灌入肚,指指自己:“而在下,不巧正是剑谷里的悟剑第一人,也是个剑道天才。” 蔺负青:“……” 他又豪迈地一拍胸脯:“大丈夫不拘小节,从此以后,叶仙子就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妹子了!!” 方知渊从床上翻起来,面无表情一脚把轩辕意踹了出去。 …… 由于金桂试被虚云那两位搅出了大变动,能打的金丹期几乎没剩下几个人。接下来的数日内,虚云几位真传弟子都被分到了比较轻松的对手,连宋有度都胜了两场。 沈小江则依旧在底层苦战,小孩子有精气神儿,输了也不气馁。这种韧性倒是很叫蔺负青欣赏。 方知渊刚将丹芯炼入体内,其实状态折损不少。可他悍惯了,全然不怕带伤上场,该赢的照样赢。 就这样一连几天,比试台上都没有特别大的波折。 至于台后…… 蔺负青与方知渊本已经做好准备,迎接白凰朱麒两大世家的明枪暗箭。不料风平浪静。 有小道消息说,穆泓与方听海两位家主被鲁仙首传召入了金桂宫一趟。出来的时候两人都脸色灰白,也不知里头说了些什么话。 转眼间,金桂试过半。 荀明思轮上了西域的小妖童,申屠临春。 对此蔺负青挑了挑眉,并未多说,只道:“乐修罕见能碰上另一个乐修打架,珍惜机会。” 荀明思微笑道:“明思晓得,大师兄二师兄要来听曲子么?” 蔺负青道:“当然。” 其实就算荀明思不说,蔺负青也必然会去看的。 一半是为了荀明思,另一半原因则是因为,申屠临春乃是这一代的森罗石殿掌殿人。 森罗石殿位于西域,与妖族接壤,信仰半人半妖的古老邪神,每一代都由一男一女共同执掌。 然而……在当初仙祸降临之时,森罗石殿下几乎所有教众弟子,全部阴气入体,成了神智失控的魔修。 后来蔺负青才知道,原来仙祸降临之时,阴气并不仅仅是如人们眼中看到的那样自天穹灌下。 ——也自地底涌出。 森罗石殿与妖族地域相接之处,有一道巨大深渊,直通地底,因常有阴妖游荡而名唤“阴渊”,传说曾爆发过上古仙神的大战,白骨堆积,从来荒无人烟。 那一日,阴渊内的阴气陡然爆发喷涌,不仅令森罗石殿伤亡惨重,也使得大半妖族成了魔妖。 极西之地,从此化为死寂。 直到蔺负青孤身坠入阴渊,于黑暗中枯坐十八日,顿悟魔道。 顿悟引动天地规则,冰冷沉寒的阴渊内遍生红莲,灼灼如燃火。蔺负青一袭白衣阖眸盘坐于红莲之中,如上古画卷中的仙神。 在天地规则与体内阴气本能的双重影响之下,失了神智的魔修魔妖都混混沌沌地聚往此地。 蔺负青化出三千神通,逐一点化,身后步步生出红莲。 九日之后,魔修与魔妖的神智渐渐恢复,奉蔺负青为君王。阴渊自此改名为红莲渊,魔君蔺负青于红莲渊之畔筑骨为城,同时…… 设阵将翻涌的阴气压在了地底之下。 ——那些唾骂魔修的仙门将永远不会知道,若无魔君蔺负青,若无他建起的这座雪骨城,整个仙界依然将处于随时都会有人沾染阴气入魔的惊惶不安之中。 当时仙魔两道势如水火,魔修中厌恨仙门的也有许多。因此,蔺魔君的这份苦心孤诣从没跟人说过。 要说雪骨城内有谁真正心知肚明……就是这位曾经的森罗石殿半个主人,后来入了魔留在雪骨城的申屠临春。 当然,这些都是上个红尘的旧事了。 而在今生的这个红尘里,蔺负青若要阻止灾祸,当然也要兼顾森罗石殿西方的阴渊。 所以,申屠临春这个人,他是必然要见上一见的。 蔺负青同方知渊荀明思来到比试台下时,正值阳光明媚,万里无云。 本以为在这样的天气下,他们能从从老远的地方就能看见小妖童那一身亮闪闪的衣饰。却没想到遭了个意外。 ——人人皆知申屠临春喜珠宝,爱美玉,满身琳琅满目的配饰,那把契为本命仙器的琵琶名唤“小春雷”,更是华丽得仙界罕有。 这几日金桂试,申屠临春所表现出来的姿态也是邪气张扬,不可一世。好几次弹曲把对手震得双耳流血,明显是个少年狂徒。 可今日,踏上场的申屠临春竟只是正正经经地穿了一身暗红衣衫,结成小辫的长发束了个发髻,比往日里披粉挂亮的正常了不知多少倍。 对面比试台上,荀明思一袭蓝衣飘飘,倒是与申屠的红衣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抬手,一阵流光乱窜后,古琴“雀听”显出真容。琴师温声低眉:“虚云荀明思,请指教。” “荀仙长客气啦。”申屠临春绽出一个笑容,露出玉贝般的牙齿,“乐修知音难求,这一战可叫我好等哩!” 本就是妖媚的少年人。 他这一笑,又是魅丽,又是可爱。 蔺负青在台下只觉得头皮发麻,悄声对方知渊道:“不太对劲。” ——他知道的小妖童,不可能这么可爱。 方知渊沉吟:“他有没有可能也是……” 蔺负青:“先看看。” 申屠临春轻飘飘地自乾坤袋亮出一把琵琶。梨身曲项,竖立四弦,其余竟没有半点修饰。是最朴素,或者说最普通的样式。 下头看客中有人嘀咕起来: “这……不是‘小春雷’啊?” “小妖童转性了?换了衣裳不说,都不用他那把宝贝琵琶了?” 荀明思脸色微青,心下一阵异样之感。 他前几天还同大师兄说过,这孩子将乐器修饰得太过浮奢,他不喜欢。没想到今日这一战,小妖童居然捧出这样一把毫无雕饰的琵琶出来。 而且这琵琶…… 如果是契约认主的仙器,应该是如他的雀听一样收在识海内,主人召唤时才显出形体。 可这一把琵琶,却是申屠临春从乾坤袋里拿出来的。这说明它是一把并未与修士定契的普通仙器,这……? 荀明思想不明白了。莫非这小妖童是看不起自己,故意羞辱? 乍一思及此,饶是以他的好涵养也不禁有些不悦。 下一刻,荀明思轻抚雀听琴弦,弹出了第一个音。他不敢托大,弹奏的是一曲《遨山海》。 《遨山海》乃是六华洲仙家最常听的曲子之一,曲调慷慨激昂,往往是奏于世家弟子大比之前、亦或是出行斩妖除魔的宴会上,为年轻人们壮胆鼓志。 而落在乐修手上,便是一首中规中矩的进攻之曲。 天地灵气灌注于弦上,神魂意念随曲而动,一股豪壮之气直上云霄。 申屠临春将琵琶往怀中一搂,推弦拨音! 那第一个音刚起出来,蔺负青就轻“咦”了一声。 小妖童弹奏的曲子,意境竟与荀明思截然相反。转轴拨弦三两声,情调是凄清的,曲意是哀伤的。 这情况着实罕见。一般来说,乐修拼乐,很少以截然相反的风格死磕。 这是由于双方都会容易被对面的曲调带跑,两个人都奏得憋屈难受,对心神消耗亦是极大。 可申屠临春却偏这般狂妄,他竟抬头冲荀明思笑了笑:“嘿……荀仙长看着清冷冷的,原来也能这般气吞山河。来,听听我的曲子呀。” 第30章 扶桐拨弦斗丝竹 比试台上, 一红一蓝两道身影席地而坐,各奏曲乐。 看台下, 渐渐已有修为低者承受不住, 头晕脑胀, 如陷入冰火两重天。 一时浑身火热,恨不得豪情壮志大笑三声;一时又通体生寒, 情绪悲痛难抑,几欲掉下泪来。 看客们已是如此, 场上对拼的两人,心神不知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拨弦揉弦、煞弦绞弦之间,如有无形暗流涌动。 《遨山海》曲至高潮,荀明思表情平静, 手指却弹拨得越来越快, 只能看到一片片残影。 申屠临春则半垂着脸,神色悲戚地弹着他那不知名的哀曲。 他似乎陷在了自己的世界里,荀明思的昂扬曲调, 不能扰乱他半分。 琵琶声动,乐声更加幽咽,似潇潇冷雨落江南, 烟水迷蒙,灯火飘忽。 烟雨中灯影下, 可有谁痴候着不归的归人? 荀明思面容微白,一滴冷汗自鼻尖滚落。 “明思的琴音变了。” 蔺负青忽然开口,他与方知渊神魂强悍, 自然不会轻易被乐音影响,“他在被小妖童的曲中意境带着走。” “……师哥,”方知渊深吸一口气,眼角忍不住跳,“你不是说你不通乐理吗,嗯!?” 蔺负青惭愧道:“一点点,不能算通。” 方知渊:“……” 蔺负青摇头:“我通不通这不重要,前世这两人拼乐,输的可是申屠。所以……” 魔君顿了顿,眼底深下几分色泽。 所以…… 又是一个归来之魂么? 荀明思心境已乱。一首《遨山海》,不知不觉带了萧瑟的味道,激越豪放之意大打折扣。 倘若就此下去,必输无疑。 荀明思也自知不妙,他自诩擅于音韵,素来在这方面有几分心傲,却未曾想到能在金桂试上碰见如此强大的乐修。 竟还是个和沈小江差不多点大的少年,果然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荀明思深吸一口气。他定一定心,忽的换了指法,调子悄然下转。 看客中有听过这曲子的喊出了声: “不对,这不是《遨山海》了!” 众人立刻哗然。 有个也是修音韵之道的散修叫出了声:“难道他这是在临场编曲而奏!?嚯,乐修斗曲的最高境界!” 另一个人惊叹道:“这可不仅是编曲,而是改曲!移花接木而不损原曲的意境,可比编曲难多了!” 荀明思索性闭上了眼,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琴音中。 冥冥之中,似有一副画卷于指下流泻而出:春色乘东风,染遍好山河。少年郎意气风发,金鞍纵马驰长街,银鞭挑花呼酒来。 偏恨天公不作美,浇来冷雨落街头。 可既是少年,何惧寒意何惧天? 狂歌驰骋自来去,饮雨当酒笑苍穹! 琴曲借了琵琶意境,一番先抑后扬,曲调重归慷慨,甚至比之前更盛! 台下之人被琴声感染,一片叫好。 对面,申屠临春抬头看了荀明思一眼,似悲似怅地抿唇一笑。 蔺负青轻轻叹息一声,道:“可惜了,若台上当真是前世的小妖童,明思的胜算……” 方知渊问:“几成?” 蔺负青冷静道:“一成都没有。” 时辰渐移,日影倾斜。两人的比拼焦灼,一时僵持不下。 时而有如疾风扫竹,时而犹如清泉石流;时而有如珠落银盘,时而有如刀枪齐鸣。 荀明思脸色越来越苍白,眼里的神光却越来越亮。 申屠临春猛地昂头,手下揉弦,磅礴灵气灌落,发出一个凄绝长音,似天穹中当头一个霹雳砸下! “唔……!” 荀明思惊悸,唇角溢出一线殷红。 天意如刀,何人当得? 申屠临春那凄厉一音,似恸哭,似长啸。 好少年,摧折在天意之下,举目染血! 只听“铮锵”一声,荀明思手指之下七根琴弦齐齐崩断! 断弦难续,琴曲突兀地停顿。 琵琶则幽幽弹出最后两个音节,悄然止歇,宛如一丝叹息在耳边逝去。 双曲已止,余音犹不绝于耳。 比试台下,看客们早就被震撼得丢了魂魄,竟没有人敢出声。 荀明思拭去唇畔血迹,拾衣起身。 他深深行礼:“领教小先生仙乐。是我输了。” 弯腰下去,许久没有听到对面的声音。 荀明思只道那小妖童秉性狂傲,许是不屑还礼。可如今败在人家的音韵之下,他心服口服,毫不介意地直起身来。 结果他这一直身,却一下子吓住了。 申屠临春怀抱琵琶,愣愣地看着他。 泪流满面。 荀明思大震:“你……” 他才说了一个字,就见小妖童把手里的琵琶往地上狠狠一摔,摔得木屑乱飞。 申屠临春双手捂脸,居然“啊——”地一声,毫无征兆地嚎啕大哭起来。 有人大吃一惊:“那小妖童怎么……怎么哭了?” 方才那个出言的乐修道:“乐修奏曲,常常会沉浸于曲中情难自禁。正常的事。” 申屠哭着哭着,似觉得丢人,抬袖捂脸,也不等裁判宣布他的胜利,转身就跑下了台。 荀明思心内发慌,不知怎么脑子一热,径直追了上去。 转眼间两人已拐到无人之处,申屠临春红衣在前,荀明思忍不住喊道:“请留步!” 他这一嗓子,本是下意识喊出的,也没盼着真的能把人叫住。没想到小妖童闻声居然真的停了脚步,抽噎着,含泪回头看他。 蓝衣琴师一时心绪复杂:“你……为何……” 他隐隐能感觉得出来,申屠临春并不是因为入曲太深受了影响。 ……再说,哪儿有乐修入曲太深情难自禁,会把自己的乐器给砸了的? “你问我为何?”申屠临春揉揉眼睛,哼了一声。 他到坦荡,哭了失态了倒也不遮掩,堂堂正正地站在那里擦眼泪,“我平素最恨‘天意难违,命数难逃’的说法,可今日一心只想着要胜过你,竟逆了自己心意,我恼得很!” 申屠临春扬手,啪的一巴掌扇在自己漂亮脸蛋上,“该打。” “唉!你怎……”荀明思大吃一惊,想也没想,一把握住少年的手腕,“使不得!” 申屠临春愣了一愣,盯着自己被握住的手腕。挂着泪珠的眼抬起来,深深地望着琴师。 荀明思动了动唇,没发出声音。 不知为何,他觉得这孩子的目光热切得叫他心里发虚。但他的的确确从未见过这小妖童才是…… 他轻声道:“你……小小仙龄,难得如此高深修为,于音韵之道上更是令人叹服,怎么这样轻贱自己?” 申屠临春哽咽:“……曾经有个人教我,人活一世如涛涛大梦,身死梦醒万物空,要趁活着的时候求一个开心恣意,不迷不悔。” 荀明思拿他当小孩子,便笑着哄道:“这却巧了,我家大师兄也常常这样说。” 申屠临春:“后来,那人果然顺心而为,不惜螳臂当车、逆天而行。” 荀明思赞叹:“果然是君子豪侠。我家大师兄也……” 申屠临春:“再后来,那人惨死了。” 荀明思笑意凝固:“……” 大师兄,我不是故意的。 “荀仙长。”申屠临春直勾勾望着他道,“那人不肯自逆心意,最后却活成了那般残酷的‘噩梦’,他当真能开心吗?” “……”荀明思被问住了,他只好依旧是代入蔺大师兄想了想,道,“至少不迷不悔,一生清明无愧。” 申屠临春眼睛亮了亮,道:“仙长高见,若是那人也是这般想法……不,那人一定也是这般想法!” 他抹了抹眼角,又舔了舔红唇,道,“你帮我给君……咳,给你家大师兄带句话好吗?” 荀明思颔首:“请说。” 可申屠临春此时反却犹豫起来,几次欲言又止,似乎自己也很纠结该说什么。荀明思疑惑地问:“你是大师兄的故交?他人就在六华洲,你何不来见他一面?” “故交啊……算是吧。”妖丽少年展颜一笑,露出雪白牙齿,“可我以前做过错事,如今羞愧,不好意思见他啦。这样!你便替我送他样东西罢。” 说罢,他将一件小物往荀明思手里一塞。 后者定睛看去,却不是什么仙家宝器,而是以红玛瑙精雕细琢而成的一朵莲花。 “叫你白替我跑腿可不好,”申屠临春又殷勤道,“也得送仙长一份礼才是。毁了你的琴弦真对不住,我这儿还有一份金线蚕王的本命蚕丝,给你补补琴弦罢。” 荀明思心里一吃惊,金线蚕本就是极为罕见的六品灵兽,传说蚕王百年才出一只。而蚕王的本命丝……那可是连金蟾坊的地下拍卖场都罕见的至宝! 又一想,这少年仙龄小小却已是森罗石殿的掌殿人。老家就很接近妖族地域,有些稀罕物也是在情理之中。 但他仍然摇头:“断弦不过是技不如人而已,如何能承这等大礼。” 不料那小妖童说变脸就变脸,眼泪一下子又漫上来。他恼恨地把脚一跺:“我弹了不好的曲子,本来就不快活,你还不肯收我的赔礼吗!?” 眼见着申屠又要哭,荀明思太阳穴突突直疼,他被搞的没法子,只能连声答应收下,求他不哭。 小妖童破涕为笑:“仙长,我甚是喜欢你的琴音,你多来找我玩儿,我给你弹琵琶听!” 荀明思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他看着少年又哭又笑恣意放浪,虽然邪气却言行坦荡,果然真性情。 转而想到乐修知音难得,他也不禁也生出几分想要结交的渴盼,将仙琴雀听召唤出来交予申屠手上。 申屠临春欢喜不已,抱着雀听琴像宝贝似的。他吹了个口哨,很快风声呼呼地起,天边骷髅鸟牵着红锦车落下。 小妖童抱着雀听琴,翻身跃上车厢,冲荀明思伸手问:“荀仙长,坐不坐我的车子呀?” 荀明思摇头道:“我师兄尚在等我。” 申屠临春闻言大笑一声,踢了踢车厢。骷髅鸟明白主人意思,牵着车子凭空飞走,转眼间直入云层,不知哪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没错小妖童说的就是蔺魔君蔺大师兄=w= . 虚云宗弟子的天赋技能:无论对方在聊什么话题,最后都会被他们歪到“我家大师兄”上面并开始狂吹彩虹屁。 蔺大师兄:(苍凉)……饶了我吧。 第31章 扶桐拨弦斗丝竹 荀明思站在原地望着小妖童那一辆红锦车远去, 久久不能回神。 忽然后面传来蔺负青熟悉的清淡嗓音: “明思。” “!” 荀明思微惊。回头一看,蔺负青与方知渊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正立在他身后瞧着他。蔺负青笑道:“小妖童走了?” “……” 不知为什么, 荀明思居然有种做了不好的事情被逮个正着的羞耻感。 ——仙门的规矩, 师兄弟都是以入门先后来论辈分, 其实真说起仙龄来,荀明思还比蔺负青、方知渊这两人大个四岁。 可自从当年被带上虚云峰, 荀明思就一直把两人当做师兄来敬重。这些年在太清岛上,他心中也只有虚云宗的这一家子, 未曾与仙界有什么交流。 今日乍一冒出来个外人,叫他舍了两位师兄追上去牵肠挂肚,如今被两人齐齐地看过来,荀明思就莫名的……有点心虚的感觉。 荀明思清了清嗓子, 上前道:“大师兄, 二师兄……明思学艺不精,给虚云丢脸了。” 在他几步远的地方,蔺负青似笑非笑, 深邃眼瞳似能看到他心里,问道,“来讲讲, 申屠跟你说什么了?” “他……”那小妖童一惊一乍又哭又笑的,荀明思自己也糊涂, 罕见地支吾说不出话来。 蔺负青便问:“他可有叫你给我带话,或者带什么东西?” 荀明思松了口气:“大师兄料事如神。” 他将那朵红莲玛瑙递上,“那人说以前做过错事, 无颜来见师兄,要明思将此物交予师兄手里。” 方知渊神色微变,低声道了句“果然”,伸手先于蔺负青将那小红莲拿过来,确认当真是普通的玉石才递给后者。 荀明思温声问道:“大师兄何时与森罗石殿有过交情的?” 蔺负青将那朵红莲把玩在手里,露出一丝回忆之色,道:“很久很久以前。” ……的确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前世当年,申屠临春狂傲顽劣,虽然被魔君救回了神智,却受不了蔺负青闲散淡泊的心性。 又因得知了蔺负青为仙界福祉镇压红莲渊之下的阴气之事,只道这位主君愚善心软,更是看不起他。 “我说君上。” 雪骨城深处,申屠临春衣襟敞开。他手里抛着一个红彤彤的仙果,挑衅地露出虎牙,“就你这软骨头的模样,也能算个魔君吗?” 蔺负青黑裘锦袍,长发散落肩头,正伏案执笔写着信笺。魔君将狭长眼尾轻轻一撩,淡淡道: “魔君非我自封,你若能叫全仙界的人今后不再叫我魔君,我算你有本事。” 申屠临春把仙果咬得咔嚓响,“鲁奎夫以前是仙门的人,又固执于有恩必报,他甘心辅佐你;柴娥哥哥贪图小乐,谁先赏他珠宝美人他就跟谁,叫你捡了便宜——我可与他们不一样。蔺负青,我不服你。” 魔君搁笔入砚,一缕墨迹蜿蜒化开。蔺负青仔细重沾了墨,才淡淡地回一句:“嗯。” 申屠眉毛一挑,少年妖冶地冷笑着,嗓音清脆:“良禽择木而栖,我看……魍魉鬼域的邪帝就很不错。我带着他攻破雪骨城,割下你的脑袋给人家当投名状。” 蔺负青失笑道:“好好,那你去寻他来。” 竟是毫不动怒。 “蔺负青!!”申屠怒而竖眉,劈手去扯案上那雪白信纸,“你看不起我——” 未及触到纸张,手腕就是一紧。 蔺负青右手执笔,左手不知何时已经云淡风轻地掐了小妖童的脉门。他面色不动,一寸寸将少年的腕子压下去。 “我写予六华洲新任仙首的恭贺信。” “你可看不得。” …… 在这个修士的仙龄动辄几百岁往上的仙界,蔺负青太年轻。 他其实没比申屠临春大多少,偏偏事事一副淡然沉着的模样,小妖童百般挑衅过去都没个反应。这反而叫申屠更觉憋屈。 没多久,申屠临春自雪骨城叛逃。 他当真转去了魍魉鬼域,投奔邪帝顾闻香。 当年蔺负青红莲渊顿悟,点化魔修,大部分恢复了神智的魔修都自愿归于蔺魔君麾下。 至于小部分……总还会有一些不服的。 自雪骨城立城后两年,魍魉鬼域一带宣称不再受魔君管辖,其域主自封邪帝,似欲与魔君平起平坐。 传闻那邪帝顾闻香生来阴鸷多谋,不择手段。他乃是自行入魔,并未受魔君点化之恩,对蔺负青自然谈不上有什么敬重,反倒处处针对。 小妖童自雪骨城叛逃,立刻就被封了高位。然而……申屠虽然有时狂傲邪性,内里却是个赤诚心肠,看不得阴暗卑鄙的手段。到了顾闻香那处,大约过的也是不怎么舒心,没多久便自请外遣,离开了魍魉鬼域深处,为邪帝守边疆去了。 蔺负青其实摸不太准申屠和荀三是怎么结交的。只知前世申屠到访太清岛,两人曾在虚云峰下斗曲,不打不相识。 可之后两人又是如何在乱世中成了过命的知音,他也不很清楚。 唯一知道的,就是后来天外神降临三界。那群修为强大到恐怖的异人有着金色的眼瞳,自号真神,以荡除阴魔为号,煽动修仙者与修魔者开战。 第一个被盯上的就是魍魉鬼域,申屠临春大败,统率的魔修死伤惨重。 他流落逃亡,被荀三护下,反害得荀三被指为魔种,在天外神手底下被残害得双目盲、十指断,命在旦夕。 申屠临春心如刀绞,将奄奄一息的荀明思带回魍魉鬼域求救。可邪帝那时已经自顾不暇,哪里愿意理会一个败军之将——还是带来个修仙人的败军之将? 小妖童背着荀明思走遍魍魉鬼域八处关口,喊得嗓眼泣血,别说入关,连一粒治伤的丹药都讨不到。 申屠临春一身狂傲被打得七零八碎,他走投无路,荀明思又重伤垂危,眼见着就要撑不住了。 绝望之下,申屠只能抱着必死之念转回雪骨城,大殿之上磕头磕得血流满地,求魔君救人。 ========= “……然后?” 还是六华洲那所客栈内,夕阳西下。 方知渊倚在窗边,颇有兴味地听他师哥讲故事。 蔺负青啜了口茶,道:“没有然后。我虽收留下他两个,可那时候仙界已经动乱,一年后明思身子稍好转些,我便叫小妖童带他远走高飞了。” 方知渊问:“申屠回雪骨城之后,你未惩戒他?” 蔺负青笑,眉眼柔和地弯起来。 “那小妖童,说着要割我的头颅做投名状,我等了他几十年也没等来。” “他终究未曾不利于我,未曾不利于雪骨城,若这也能算叛逃……” 蔺负青伸手掐了一把方知渊的脸,眼里闪着明晃晃的调戏,“你当初在虚云,日夜想跑,可不得叛了我百八十次了?嗯?” 方知渊怔怔地瞧着,蔺负青带笑的眉眼笼罩在夕阳霞光之下,比往日更加柔和。 他心想,师哥说自己不是当君王的料,果然半点都不像。 可倘若当真不是君王之材,倘若当真只是个愚善心软之辈,又如何能叫万千魔修心悦诚服近百年? 又如何能叫转生重来的申屠,那般张狂的小妖童,说出“做过错事,无颜来见”这种话语? 终究只是“不像”而已,绝非“不是”。 方知渊:“你当初天天逮我回来,小妖童怎就能一逃就逃掉?” 蔺负青轻哼道:“怎么,什么人都值得我去逮么?我只逮你就累的要命,再不想管别人了。” 方知渊便也笑起来。 “只可惜,我最终也不过多护了他们一年。申屠许是面子上挂不住,一直躲着我,待他们走后,果然很快雪骨城也……” 蔺负青住了口,转而叹道:“不说了,再说你又要不开心。” “说些别的,”他伸手去碰方知渊的下腹,纤长手指贴过去,“丹芯入体怎样了,还疼不疼?” 方知渊神情猛地一紧,被烫了似的往后躲,“啧,你别碰我!” 这人!怎么什么地方都敢上手乱摸! 蔺负青讶然收回手,道:“方仙首,你也不至于……这样大惊小怪吧。前世我可是全身上下都被你摸遍了,也没这样一惊一乍的。” “那——那和这如何能一样!?你那时走都走不动的我岂不是……情非得已!” 方知渊面色铁青,他现在都有些怀疑了。难道是前些天,自己的妄念太过明显? 蔺负青那般玲珑心思的人,是不是……是不是看出了些端倪,在故意撩拨试探他!? 可很快方知渊又惶然地想:不对吧,正常人看出自己师弟对自己有不好的想法…… ——会用“故意撩拨”的方式试探吗!? 蔺负青不明就里,凑近了担忧道:“脸色怎的那么差,还没恢复好么?不应当啊……” 方知渊脸色更糟:“……” 蔺负青连忙道:“算了算了,我不说你了。骂也骂不得……” 方知渊猛地站起来,动作剧烈得差点带翻椅子。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想着要么干脆敞开了坦白算了。至少趁着现在他师哥就是他的,只是他的。一伸手就能拽进怀里,使劲儿的亲昵碾揉。 可想到传言中魔君那后宫佳丽,他心里又憋屈得不行。 ……算了吧,想当年他师哥初次纳小妃子的时候,他好歹堂堂一个仙道尊首,已经把能丢的脸都丢在雪骨城外了。 方知渊死死盯着蔺负青半晌,忽然转身,闷头就走。 蔺负青在后头迷惑:“知……!又怎么了这是……真是难伺候。” 他把茶杯里最后一小口喝了,放回茶盘。 再把头转回来时,却意外地见刚刚本该已经离去的方知渊,并没真走。 他斜倚着门,半边脸被罩在阴影中,就那么站在哪里。 不知为何,蔺负青心里轻轻一跳:“知渊?” 方知渊绷紧了唇,目光却移开。他尽量控制着语气,让它显得像是随口一提:“忘了……问你件事。” “姬纳是不是该来六华洲了?” “……” 蔺负青不说话了,他又好笑又惆怅地暗想:还以为这人真能忍住不提来着,果然是不可能的。 方知渊清了清嗓子:“师哥,你明日要去见他的。我说的没错儿吧?” “我同你一块儿去。” 作者有话要说:邪帝老家的那俩字儿:“魑魅魍魉”的魍(wang)魉(liang),都是三声=w= 荀三那一瞬间的蜜汁耻感其实就类似于一直以来的乖学生第一次瞒着爹妈(?)和网友面基结果一进家门就被撞破的尴尬hhhhhh 至于感情线,大师兄不挑明是有原因的,当然不可能故意吊着小祸星看人家笑话……他有个过不去的坎儿,会在接下来要开启的紫微阁副本里揭开。再走完这个小副本就可以开启文案里的归隐双修梗啦QwQ 第32章 也执清平叩圣心 次日清晨。 这是一处极僻静的山崖, 从六华洲边疆的一座峰峦的半山腰延伸出来。因着深处得天独厚,诞生了一眼小灵泉, 滋养得周围花草十分茂密, 开着大片大片火红的凌霄仙花。 蔺负青弯腰折下一朵, 递给身旁方知渊道:“尝一尝,花蜜, 甜的。” 方知渊抱臂环胸,他情绪不好都写在脸上, 张口就是:“你前世也给姬纳尝过?” 蔺负青长叹,“没有,真没有……” 他轻轻撕下花梗,无奈凑到方知渊唇畔, “你看你, 我早说了你不要来不要来,你偏偏死拧要来;来就来罢,还弄得自己这么不痛快。” “……”方知渊眉头跳了跳, 恶狠狠地一口把花儿叼走了。舌尖吸一下,果然是甜的。 蔺负青忍着想要弯起唇角的冲动,“消气没?下回给你拿这花儿酿酒。” 前世, 蔺负青是孤身来此。 他过惯了神仙逍遥的日子,哪怕是金桂试期间, 也想到一出是一出。见这山崖上凌霄花开得正好,便想取些花蜜入酒试试。 那一日,紫微阁粟舟恰好停靠于此地。 姬纳自舟上下来之时, 恰恰撞见白衣少年卧倒红花丛中,手擎酒盏,半醉含笑。 那时候的蔺小仙君也真是闲的没事,瞧着紫微圣子像是个不凡之人,借着三分醉意起了有趣心思,开口同他论道。 蔺负青心思玲珑通天,敢想敢说,有时候他问的东西连尹尝辛都答不出来,气愤得拿拂尘甩他。 姬纳虽然天资悟性超人,可毕竟久居深阁之内,由各大长老教养长大,性子淡漠古板,哪能转得过蔺负青那弯弯儿来? 几番唇枪舌剑的来往后,姬纳折服,视蔺负青为一见如故的至交,金桂试后便亲自引他前往紫微阁。 再往后的事情,都是一片黑沉沉的血。 蔺负青已不愿再回忆了。 唯一清楚知道的,就是他两世百年,从未有一刻后悔过那个晚上在紫微阁的山海星辰台上做下的抉择。 因而他今日此时,才会守在这里,要与姬纳重见一面。 方知渊低头咬着花,状若不经意地道:“其实紫微阁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蔺负青无奈道:“我也没说过它好……它很坏,坏得很,行吗?” 方知渊又问:“紫微圣子对你当真那么重要?” 蔺负青轻轻叹了口气,已经不知道第几次重复:“什么都没你重要。” 方知渊一窒,恼道:“我不是吃味!” 蔺负青幽幽道:“没人说你吃味啊,方仙首?” “……” 方知渊沉默。 ……好一个不打自招。 “……你呀。”蔺负青歪头去看身侧,瞥见那人闷闷地别过去的线条深邃的侧脸。 要说起来,方知渊同紫微阁,也算是深仇大恨了。 如果不是紫微阁长老将他打为需要斩除的祸星,也没有后来方家那群渣滓的惨无人道之举。 蔺负青暗想:若不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这素来烈性的人又如何会站在这地方,干巴巴陪他等一艘紫微阁的粟舟。 这时,风的流动似乎乱了。 有阴影笼在山崖之下的远方,树从花草都染成暗色。隐约的爆鸣之声传来,像极了雷车在天际滚动。 蔺负青道:“来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向对面的天空看去。 只见风云流动,一艘庞然大物自穹空徐徐浮现。修长的舰体紫光流转,比寻常仙门所用的足足大了有六七倍,远远瞧着像一座空中腾飞的小山峦。 其上遍布银雕星图,自两侧伸出的铁翅拨开云层。 三层紫金楼阁屹立于船上,日光下闪烁夺目,令人不能逼视。 是紫微阁的粟舟! “不对。”方知渊忽然上前一步,神色冷厉下来,“粟舟为何还不减速!?” 粟舟轰鸣,烈风渐强,转眼已经逼近两人头顶。 如果姬纳要在此停驻,按照这个距离,已经要减速下降了才是! 话音未落,蔺负青的脸色已经苍白。 竟在这里出了变故! 他自然也看得出来,粟舟并没有停靠的征兆,难道今生的姬纳……不准备在此停舟了么? 可是为什么? 紫微阁素来避世,紫微圣子更是严令禁止不可涉足红尘之事。他们几个人重生回来,按理来说不会影响到姬纳的行为才是。 莫非…… 姬纳也…… 蔺负青蓦地低头,凉凉自嘲道:“……许是圣子在天有灵,看到了前世三界生灵涂炭之景,明白了我并非可以托付之人吧。” “你胡说什么!?”方知渊当即就怒,“当初你为了承他一诺,留在六华洲受了多少辛劳委屈!?如今更是为他冒险来此,他……我……” 他眼神骤冷,恨恨地小声啐道,“我就去宰了这个忘恩负义的。” “别别,”蔺负青其实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时候更是冷汗都快下来,“许是出了别的偏差也说不定,你怎么这样急性!” 方知渊咬牙切齿地冷笑,“师哥还会骗自个儿呢?但凡有个心,粟舟上能瞧不见这站着个人?如果姬纳当真知晓前尘,他怎敢这般待你——” 他一说起这些就激动,蔺负青悔死了自己多嘴瞎说,连忙好说歹说劝了半天,才勉强把这人想要提刀宰了紫微圣子的杀心给压下去。 抬头一瞧,粟舟依然没有下降之兆。 “不妨事,”蔺负青摇摇头,“人在六华洲跑不了,我再想办法拜见圣子便是。倒是对不住你陪我白跑一趟,回去了。” 方知渊抿了抿唇:“……好,回去。” 可蔺负青才走了两步,又不甘心地回头看,犹豫了两下,觉得总还是要慎重些:“……罢了,粟舟未过,我还是再等一等。” 方知渊沉默。 蔺负青只好哄他:“别在这陪我生闷气,先回去吧,我不会等太久,嗯?” 方知渊继续沉默。 蔺负青耐心道:“听话……八成不是姬纳的缘由,大约有其他重生之魂导致了偏差。我稍微看看情况,马上回去。” 方知渊脸色铁黑,他怒气难遏,手指捏得骨节嘎吱作响。也不跟蔺负青废话,黑衫一掀,转身就走。 很快,山崖上只剩下一袭白袍,无端有些冷清。 蔺负青还望着方知渊背影消失的方向,有些惘然地心想:他该怎么办呢。 重生归来,这还是魔君第一次从心底内感觉迷茫,感觉不知所措。 粟舟径直飞过,不停。 阴影将山崖上的人笼罩在内。 蔺负青揉了揉眉心,觉得头疼不已。 如果姬纳真是重生之魂,如果姬纳…… ……不,前世姬纳死得太早了,真的太早了。按理说,重生禁术并不应该牵涉到这人才是。 可若不是姬纳重生,又会是什么人暗中推动了这样的变故? 一股异样的气流吹拂过蔺负青的黑发。 忽然间,天地灵气开始异动。 “……?”蔺负青抬头。他的目光落在天顶上渐渐聚拢的黑云上,空气中有熟悉的阴寒荡过肌肤。 “这是……” 转眼间天地变色,阳光都暗了下来。 黑云滚动着,渐渐追上那艘巨大的紫金粟舟。四周杂草花枝被吹得折断乱翻,沙尘随风盘旋。 蔺负青抬袖掩风,一贯镇静的神情已经荡然无存。他惊愕低语:“——阴妖!?” 仿佛应和着他的这一句话,黑云突然向四面八方分裂,仿佛一台砚的墨汁都打翻在天空上。 从那疯狂飞溅的黑色之中,接连裂出一只只张牙舞爪冒着阴气的红眼怪物! “桀——!!!” “桀桀桀——!!!!” 刺耳的尖叫响彻云霄。 山崖之上阴气四溢,草木枯萎! 蔺负青倒吸一口冷气。 不对,这样的数量,这样的阴气浓度,绝对不是普通的阴妖袭击修士! 他心口猝然一凉,莫非…… 蔺负青回身仰头,目光如电般沿着陡崖一路攀上—— 只看见浓黑阴气滚滚涌向山峰之顶,势头如溃堤泄洪。仿佛有什么引诱着阴妖,将它们疯狂吸向某一个点! 峰峦之顶,一袭黑衫猎猎。 本应已经离去的方知渊半跪在地,乱发垂下遮住了闭合的双眼。他双手交握着灾牙的刀柄,刀身深深插入地表之中。 灵流自丹田涌出,流入经脉,自体内向体外快速而磅礴地溢散。仙器灾牙随着主人的意念而细微震动,灵气波动更快! 被万人憎恶和恐惧的阴命祸星,绝不是没有道理的。 如今的方知渊只是金丹期,但只要他肆意放出自己的灵气,足够引来等同于元婴期的阴妖。 在虚云修炼的那些年,他每次破境后灵力溢散,都免不了招来这些邪物,狠狠一番折腾。 若不是有这乾坤归元大阵削弱阴妖,虚云四峰早就被阴妖啃的渣都不剩了。 而如今自前世归来,方知渊渡劫期的神魂对灵气的控制远超常人,更是了不得。 如果方知渊愿意,只要他愿意——他甚至能把大半个仙界的强大阴妖都引过来,以同归于尽的方式轻轻松松屠掉一洲。 当然,他必不可能如此残忍。毕竟他还是师哥夸奖“可爱”的小祸星呢,是不是? 如今他只不过是想稍微放肆一点点,做一点点想做的快活事。 “紫微圣子……” 方知渊昂头一望天顶粟舟,他眼底还翻腾着未散的怒气,薄唇斜挑出几分疯狂,“给我下来罢!” 下一刻,他猛地拔出灾牙,持刀飞身纵跃。 …… 紫微阁粟舟,三层楼阁最上层。 静坐着一位柔美的年轻仙人。 紫微圣子半阖着眼眸,身披一袭宽大绛紫长袍,袍子上绣满了星宿卦象。 他姣好的面容上无悲无喜,却隐隐流露出一丝慈悲气象。窗边日光洒下,金泽淡淡,竟似庙宇中的一座菩萨宝相。 ——紫微圣子姬纳,上届紫微阁圣主阮明通的唯一真传弟子,十五岁成功破境金丹,十七岁便能唤醒星盘“紫曜”的旷世奇才…… 亦是当下仙界年轻一辈中无法撼动的第一人。 今年初春,紫微阁圣主阮明通暴毙陨落,仙界失了一名渡劫大能。 姬纳痛怀恩师,又自认仙龄幼小阅历浅薄,不肯继圣主之位,现由长老辅佐暂代圣主职位,门下弟子仍是以“圣子”呼之。 在紫微圣子的下方,四位紫微阁星宿护法垂手侍立两旁,修为都在金丹往上。一名长老躬身立于正中,是在场修士中唯一的元婴大能。 姬纳垂眼看那出列的长老,他眼瞳澄澈如琉璃,徐徐开口问道:“星宿启示吾之有缘人在此,王长老因何不允姬纳停舟?” 这王长老面容平凡,周身气度也平平无奇,此刻却道:“这里没有圣子的有缘人,只有您的血光之灾。” 长老说话时,一双眼睛竟闪过一丝金色光泽,只是太阳当头,此人又把脸埋得极深,并没有人意识到。 “血光之灾?”姬纳眯起眼,缓缓摇头,“星盘并未……” 紫微圣子话音未落,忽然粟舟舟身猛地轰隆一震! 四名星宿护法齐齐变色。在他们身后,门扉被人撞开,紫微阁弟子惊恐地冲进来大呼道:“圣子,长老!天上阴妖来袭,数量——” 一声惊禀尚未喊完,高座之上已经没了紫微圣子的身影。 此时,甲板上已经被浓浓阴气黑云所包裹,阴妖乱窜。 视野一片混沌,只听惊叫连连! 这粟舟上不仅有修为高深的紫微圣子与执法长老,还有普通弟子,更有侍奉圣子等人的小侍与婢女。这些人虽也有修为在身,可到底不强,如何能抵御这突如其来的阴妖袭击? 粟舟的防御法阵已经开启,勉强将这些弟子护在阵中。 有人指着头顶黑云,惊呼道:“又来了,又来了!” 昏暗之中,一双铜铃般的红瞳张开! 只见一对对墨汁似的粘稠肢爪从阴气黑云中伸出,出现的庞大阴妖竟生有六肢,口中生满尖利牙齿,齿间还有黑色“唾液”淌下,未及落地便化作阴气消散于天地间。 那双令人毛骨悚然的红眼睛,正审视般地扫视着这群弱小的猎物。 元婴期的阴妖,已经初步具有本能之外的神识理智,因而也更加难缠。 缀满星辰的紫袍无声地出现在粟舟的桅杆之上,宽大衣摆随风飞翻不止。 圣子姬纳冷眼凝视阴妖,许久却渐渐皱起了眉头。 奇怪,这阴妖怎么似乎在寻找什么…… 还未等他理好思绪,阴妖突然暴起! 它似乎终于锁定了真正渴望的猎物,化作一道肉眼难追的黑光,狂叫着向粟舟无人的船尾一隅扑去。 电光石火,转瞬之间! 另一道黑光自船尾炸开,竟有一道强悍至极的刀芒迎上阴妖。 紫微阁下众弟子再度惊叫: “怎么回事?” “有外人在粟舟上!!” “难道是歹徒暗害——” 两道黑光相撞于一处,正如天雷勾动地火,猛地爆炸开来! 阴阳二气逆冲,靠近的紫微阁弟子们都被掀翻在地。 轰…… 木屑仰起的烟尘弥漫,粟舟上的法阵崩毁一块,隐隐有欲沉之势! 几位星宿护法赶到,齐齐亮出仙器,又惊又怒:“什么人!?” 飞尘散去,但见一个修长的身影单膝着地。他身前的甲板上一道深深的焦黑凹痕,显然是方才与阴妖对拼时的冲力爆炸所致。 淡黑烟雾自俊美冷白的面庞前消散,露出刚被阴气腐蚀出的一道伤痕,和一双杀气逼人的眸子。 方知渊冷笑着,缓缓提刀起身。 他眼里还带着未散的煞意,目光不紧不慢地落在紫微圣子身上。 唇舌一碾,低沉嗓音慢悠悠吐道:“虚云方知渊……除妖来此,冒昧叨扰圣子了。” 一语落,方知渊再次挥刀而上,一记寒光以力劈山峦之势斩落! 姬纳神色一变:“住手——” 已经迟了,阴妖红瞳森森,尖啸着跳跃开来,身后让出的赫然是粟舟的驾驶舱。 器修们早就躲进了防御法阵之内,那一刀自他们头上掠过,顿时在舱内的阵法上炸开绚烂的黑烟与焰火! 方知渊煞有其事地遗憾道:“啧,没打着。” 器修们瞬间崩溃:大爷!神仙!您老人家打着了啊!!打着我们的粟舟飞行法阵了啊—— 下一刻…… 粟舟支撑不住,自天海坠落! 作者有话要说:蔺负青:(抬头望粟舟)姬纳似乎不想下来见我,算了吧。 方知渊:(冷笑)不下来不行,我给他弄下来。 第33章 也执清平叩圣心 飞行法阵被炸, 紫微阁那巨大粟舟无法支撑,竟从云天之上滑落下去。一时之间恐慌弥漫, 谁都没想到会出现这等情况! 紫微阁, 那是什么地方? 若论仙界最强的宗门是哪一家, 答案想必会争执不下;可若论起仙界姿态最为玄妙孤傲,行事最为高深莫测的宗门, 那答案非紫微阁莫属! 传说紫微阁立阁四千年有余,一代代门下弟子避世守心, 断情灭欲。修习卜筮之法,掐算星斗命盘。 历任紫微圣子传承仙器“紫曜”星盘,更是可以占天下运势,晓三界福祸。 凡俗界甚至有不少地方会为紫微阁的神仙们立起庙宇供奉, 一些贫困山里的老百姓许是不晓得金桂宫, 可绝不会不晓得紫微阁的天外神仙—— 就是这样的紫微阁,居然有朝一日会被人拿长刀砍了粟舟法阵!? 说出去都没人敢信的,可偏偏真的发生了! 立在坠落的粟舟之上, 陷在阴妖的包围之下,姬纳的紫袍被风灌满,神情依旧淡漠。 “……方家祸星, 方知渊?” 紫微圣子面如古井深水,毫无波澜, 只是口中轻飘飘地吐了一句:“好放肆。” 方知渊一头黑发被气流吹得更加凌乱,他毫不畏惧,把长刀往肩上一抗, 大大方方地转身将背后空门露给姬纳。 “圣子,我是来除妖的。” 他冷笑目视阴妖,略带嘲讽地轻轻说道,“您不会就因为我是祸星命格,在阴妖面前先来一场修士内讧吧?” 星宿护法振袖大怒道:“大胆狂徒,还敢妖言惑众!阴妖分明就是你引来的!!” 那群被炸了法阵的器修,更是气的七窍生烟,同时还有一种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憋屈感—— 除妖!?是,您是在砍阴妖。可是您一个阴命祸星,在哪儿砍阴妖,岂不是往哪儿招更多的阴妖吗!? “……” 姬纳默了一瞬,道:“舟上弟子修为不足,先除阴妖。” 圣子下令,自然不得不从。 几位星宿护法脚踩步法,暗合星斗八卦之数,摆起杀阵,联手斩杀那只元婴期阴妖。 器修们当场布符,巨大的法阵铺开,粟舟下坠之势立刻变缓。 有人喊道:“这样撑不住太久!快看何处可停粟舟!” “下方有一处开阔山崖……” “好!往此处降落,小心操阵!” 如愿以偿的方知渊悄然勾起唇角。 反手又一刀轰然斩落,劈散黑气滚滚。 ……出乎意料的是,这位竟然还真的在兢兢业业的杀阴妖。 只见方知渊黑色身影迅猛如鹰隼,许多修为才开光的小弟子,本应伤在阴妖爪牙下,却都被他护住,毫发无损。 反倒是他自己,身上渐渐添了不少被阴气撕裂的伤口,喘息也开始不稳。 姬纳脸色微沉,手中光点聚拢,似乎就要召唤出仙器。 王长老一直护在圣子身前,此时抬起一条手臂,阻拦道:“圣子不可,阴妖乃污秽之物,安敢玷污紫微圣子。区区邪物,我等足可应付。” “怎可……”姬纳不赞同地蹙眉,正欲驳斥。 忽然间,下方半空中一道雪光刹闪! 一柄纯白长剑自天外而来,将一只正欲袭击方知渊后心的阴妖斩成两半! 蔺负青身姿如鹤,翩然落于甲板之上。他足下一点,一面荡开阴妖一面后撤,直到与方知渊几乎是成背靠着背的姿势。 方知渊诧异道:“师哥?你怎么……” “方知渊,你好得很……”蔺负青咬牙,气的浑身发抖,“待除完阴妖,你可给我等着!” 两个人背对着背,一个使剑,一个使刀;一个白衣,一个黑衣。近百年的默契使得他们的配合完美到滴水不漏,阴妖一只接一只地倒下。 等那只元婴期的阴妖消散的时候,粟舟也平稳地停靠在那处山崖上。 姬纳上前对蔺负青颔首致礼:“多谢相助。” “哼,圣子莫被这两人的红脸白脸蒙骗了!”一位紫微阁星宿护法却负手上前,目含不屑,“虚云宗的首席真传,蔺负青蔺小仙君,在下说得该没错罢?” “紫微阁与虚云无冤无仇,贵师弟却将阴妖引至我粟舟之上不说,还毁了粟舟法阵,不知意欲何为!” “……” 蔺负青面无表情,掂了掂手里图南剑,“师弟顽劣,我教训他。” 话音未落,他抬手一剑就刺! “师哥!?”方知渊一直八风不动的表情终于有所崩裂,他破天荒地慌了手脚,仓促中举刀一挡。 铮—— 灾牙刀与图南剑相撞,顿时爆开一声耳膜也要震碎的脆鸣! 方知渊本来就心虚没敢用上十成力,他抵挡不住,整个人被击飞出去,后背撞上山崖侧一块巨石! “唔……!” 那剑势控制得恰到好处,似乎连方知渊那一挡的威力都料算在内。他虽撞上岩石,冲力却已不剩多少,并未如何疼痛。 然而…… 方知渊瞳孔一缩,视线之内,那雪白的长剑又一次当头朝他劈来! 他勉强抬起长刀招架。图南剑恶狠狠落下,震得方知渊虎口一阵发麻。 “师、师哥……” 方知渊背后都渗出冷汗来。是……他是乱来了些,可也不至于气成这样儿吧!? 蔺负青右手紧握图南剑柄,左手化掌虚按剑身,“方知渊……” 他神情冷静如常,眸中却分明迸溅着怒火,一字一句咬得切齿,“你真当我万事都纵着你胡来呢?” 方知渊强作镇定:“我……” 锵! 图南剑猛地下压一寸,几乎就要架在方知渊脖子上。 蔺负青侧头贴过去,一缕束起的墨发散在漆黑刀刃上,他眯起长眸,薄唇轻启,恨得牙痒痒:“敢放灵流引阴妖……你能耐了!” 在他俩身后,一群紫微阁的人看得目瞪口呆。 这这这……所以虚云两位弟子暗里不合的传闻,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方知渊撑着刀的手腕发抖,瞪着蔺负青小声地嘴硬道,“又未真的伤人!你至于的么!?” 蔺负青气到抬脚踹他腿,“还敢说?你给我看看你自己!” 引来那么强大的阴妖可不是开玩笑的,刚刚那一场混战下来,方知渊身上已经添了不少阴气腐蚀的伤口。蔺负青看着都觉得阵阵发疼。 ——这家伙,仗着叶花果有好药,仗着自己恢复能力快,就敢这么瞎糟蹋身体! “是……是我错,我错!”方知渊他自知理亏,又不舍得真跟蔺负青动手,只能先服软讨饶,“师哥……紫微阁面前,给我留点面子。” “……下不为例。”蔺负青这才松了力道,手腕一翻,图南剑化作流光消散,“回客栈再教训你。” 说罢,他轻拂一拂雪白衣袖,转向紫微阁的方舟,抬眼时望的是姬纳的方向。 不巧此时姬纳也正在打量着他,两人目光交汇于一处。 蔺负青敛眸低眉,淡然道:“见笑了。” 姬纳微微摇头,认真还礼道:“紫微阁弟子并无伤亡,还要多谢小仙长援手。” 总算风平浪静,紫薇阁的粟舟停在山崖边,压折了一丛丛火红的凌霄仙花。 舟上器修们正在忙着修补法阵,刚经一场恶战的弟子们惊魂未定,正盘坐休整。 蔺负青暗想:这等模样的初次相逢,倒是和前世差的着实有些远。 但是与姬纳对视的那一刻,他就看了出来:紫微圣子并非重生之魂。 无他,姬纳这个人太纯净了,太容易看透,乃至有些太痴傻的意味。 高高在上的紫微圣子?天赋万年不出的仙界第一人?亦或是一双眼瞳看破三界福祸的占星之仙? ——不是的,在蔺负青眼里,姬纳不过是个单纯过了头的年轻人。 自幼被上任圣主阮明通养在山海星辰台上,被紫微阁雕成一个清高的“圣子”模样。 他甚至记得在上一个红尘里,姬纳被他拉来论道,最后竟被诘问到哑口无言的样子。 那时……呵,回忆起来,倒还的确有趣。 ========= “敢问圣子,紫微阁立阁为何?” 懒散倚在火红花丛中,白衣小仙君手中把玩着酒盏。漂亮的眼尾一挑,望向对面肃然正坐,面色淡漠的紫微圣子。 姬纳平静道:“为谋人间清平。” 天朗气清,山崖的岩缝里,凌霄仙花被风吹拂着摇摆,终于吹落一滴露珠。 “再问圣子,何为人间?” “仙神人鬼,花鸟虫豸,山川云海,四季更迭……人间万万物,俱为人间。” 蟋蟀跳过绛紫衣角,爬入草丛中。 这小虫吸了不少天地灵气,身躯比凡俗界的蟋蟀更加修长翠绿。 然神智未开,它混混沌沌,本能地飞跳,却并不知道自己方才跃过的,乃是紫微阁少主人最尊贵的衣袍。 “再问圣子,何为清平?” “仙神人鬼,各归其位;花鸟虫豸,各衍其生;山川云海,流转不息;四季更迭,循道而行。此为清平。” 姬纳的声音很平,很稳,毫无起伏。 这些问题,师尊及长老们教他立道心时都大略涉及过,以他如今的心境,对答起来并不困难。 “你说的不对。” 却不料,对面那白衣少年笑起来,认真道:“我问你,假如有这么一个人,他自出生便脱离五行之间,为命理大道所不容;他一辈子不愧天地,却受尽苦难磋磨,最终含恨而死——” “他活一辈子,看光是影,看花是血。哪怕三界日日依照大道运转,他眼中所见之人间景,也全都是苦海地狱——” “如此,何来清平?” 姬纳微怔。 他挺身正坐,蹙眉道:“此人的确可怜,只是这三界中黎民亿亿万,紫微占星,占的是这人间的大命数……彼一人之苦难,如何救得过来……” 蔺负青摇头含笑,食指竖在唇前:“又错了。按圣子先前之言,人间万万物,俱为人间——既然这样,但凡有这么一个人活的不清平,你何来的人间清平?” 姬纳蓦然抬头,哑口无言。 他想了想,“我……” 却又摇摇头,说不下去。 蔺负青道:“再按圣子先前之言,紫微立阁为谋人间清平。可你们连这一人的清平都谋不来,更不要提人间万万物的清平。” “既然如此……” 少年仙君扬起秀美的眉宇,一眨眼,指着姬纳的鼻子隔空点了两点,“——要你们紫微阁何用?” 姬纳:“……” 紫微圣子眼神有点茫然,被蔺负青三言两语绕的脑壳发疼。 他心里下意识觉得不对,紫微阁立阁四千年,为三界预测出了多少福祸,凡俗界的神庙一座座数都数不清,怎么可能无用? 而自己作为紫微圣子,更是自幼被长老们教导着要为三界立道心,要仁慈圣明,要无情无私。 他必要成为那个在高处窥星占命直至耗尽心血之人,成为那个穷尽一生也要守护万民之人……就如他的师尊那样。 这,怎么可能会是无用!? 可姬纳偏偏无法辩解,眼前这白衣少年的话语,叫他一句都反驳不出。 他只好定一定神,道:“敢问小仙君的人间清平?” 蔺负青压弯的眼眸露出一点点坏心思的弧度,他侧头,抿唇品一口自己酿的酒。 “我自己言行顺心,我将周围的人与物与事安排得顺意,一辈子安稳闲适。” 手指捏着酒盏摇晃。 里面的剔透液体荡开自云层中射落的日光。 “换而言之,我一辈子活的快活高兴——这是我的清平。” 蔺负青仰头躺倒在如火繁花之间,带着若有若无的醉意,一拂雪袖: “我躺在这里,仙神人鬼、花鸟虫豸、山川云海、四季更迭,乃至大道三千,尽入我眼。所以,我就是人间。” 姬纳震惊得一下子张大了眼睛。 “……” 他想斥一句“荒诞”,发不出声音;他想愤而起身离去,动不得腿脚。 他惊讶地想:世上怎会有这般人? 敢称自己是人间? 蔺负青摘一朵凌霄,放在鼻尖嗅着。 他轻轻道:“我清平,人间就清平。” “我立宗虚云,不是仁慈,也没什么为三界谋福的胸襟,只是为了叫我自己高兴。”蔺负青闭眼道,“可很不巧我就是人间,所以虚云立宗,也是为了谋人间清平。” 姬纳怔忡地望着他,又想:怎会有这般人在世上? 这个人,蔺负青,他立宗虚云,分明是护了宗门内每一个本应饱受苦难的阴体弟子,可他偏不这样说。 他只说是为了自己高兴。 “姬纳姬圣子,容我再问你最后一问好了。” 蔺负青仍是嗓音轻柔,他慢吞吞坐起来,倾酒入盏,再将方才摘的仙花投入盏中。 “紫微阁弟子清心寡欲,不涉红尘,圣子你更是自幼闭关于山海星辰台上,未曾走过俗世。” “——敢问圣子,不识人间乾坤,怎谋人间福祉?” 姬纳已紧绷到极点的神经忽然放松了,沉着与冷静渐渐回归他的躯体。 这一问总算简单,是每一个紫微阁弟子都会答的,他也自幼背诵了无数遍。 姬纳道:“天地不仁,方能以大公大正运行六道;圣人无私,方能以大公大正护持人间。” “圣子又言错!” 蔺负青笑倒在花丛中,澄亮眼底分明荡漾着得逞了的光芒,一朵艳红的凌霄仙花恰好贴在少年白玉似的脸颊上。 他嗓音那么清亮,像初春最先融化的小溪水,噼啪流溅在河畔的鹅卵石上: “圣人要是非得学成和天地一般样子,那人世间还要什么圣人?只留下天地规则不就好了!” “什……” 姬纳愣愣地张口结舌,不能言语。 “哎呀呀,”蔺负青将酒盏一掷,“看来圣子只知仰观星海,不涉红尘凡间啊。” “你的人间在天边,我的人间在眼前。” 白衣少年眸若清河,吃吃笑着摆手道:“那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啦。” 作者有话要说:真.幼年体蔺小仙君,巨能唬人,天天以震碎别人三观为乐=w= 第34章 金瞳神祇前尘恨 如今再世重来, 魔君暗笑着想:自己当年可真是狂的哟,一点儿面子都不晓得给人家留的, 差点没把个紫微圣子的道心都毁了去。 他倒不是故意使坏, 只因为蔺负青小时候被尹尝辛天天念叨着要做慈仙做慈仙, 刁难姬纳的这些问题,其实都是他自个儿窝在心里的。 又因着方知渊童年遭遇的缘故, 蔺负青心内对紫微阁有气,见着圣子便忍不住以最极端的方式诘问出来。 其实吧, 这本来也不算个啥。 他信口胡诌,诡辩么,但凡来个道心清明的大能,都可给他破了去, 偏偏姬纳没见识过蔺小仙君这种人, 竟真的被他给唬得滴溜溜转。 甚至还真情实感的觉得他见识独到,慧口丹心……嗯,真是个可怜的傻孩子。 许是蔺负青思绪飘荡太久, 方知渊都看不下去,皱眉低声问:“师哥?你等什么呢?” ——那意思,之前盼了那么久要见姬纳, 现在人都给你弄下来了,你还不去勾搭? “……嗯。”蔺负青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掩饰性地咳了咳,目光悄悄投向紫微圣子,却意外地一拐, 停在走向圣子身旁的另一个人上。 王长老恭敬道:“圣子受惊了,我等惶恐之至。”他躬身,“还请圣子上舟歇息。” 姬纳轻轻抬手:“不妨。此地甚灵,站着吹吹风也是好的。” 蔺负青心中疑惑顿生。 那面容平凡无奇的中年修士,瞧身上衣饰,该是紫微阁的长老。 可他记得前世,姬纳身边并无这一号人物才对。 直觉里隐隐地升起种警戒感。蔺负青倒也不惧怕,秉着不懂就问的原则,他直接上前两步,带起一丝和煦微笑:“敢问这位仙长是?” 那王长老仿佛没想到会突然被唤,讶然转过来,半晌才舒展眉头,颔首道:“吾人乃紫微阁长老王折,小仙君见笑了。” 几乎就在这王长老话音落下的同时,蔺负青耳畔响起方知渊传音而来的冷沉嗓音: “紫微长老统共五位,百年一直不增不减,从没有过姓王之人。” “师哥……情况不太对劲,你先退回来!” 蔺负青浑身神经就是一炸。这时他远远的听见紫微阁粟舟上那群器修们喊道:“禀圣子,法阵已修好,可以行驶了!” 姬纳又回头看向蔺负青,淡淡道:“蔺小仙君,有缘再会。” 蔺负青眼神微暗,开口道:“圣子且慢……” 王长老无声地拦在姬纳身后,恰好打断了蔺负青的那句话:“时辰已到,请圣子上粟舟。” 这个声音并不很大,也并不如何有气势。 可就在听到此话的那一刻,蔺负青恍觉耳畔惊雷炸响,大脑中仿佛有什么猝然崩断! 怎么……会…… 这怎么可能……但…… “师哥?”身后方知渊首先意识到他的异样,低声传音,“怎么了!?” “……” 蔺负青牙齿细微地抖起来,他手扣剑柄,死死地压抑着,压抑着,眼尾却已经泛红。 原来知渊已经不记得了……可他却知道自己必然忘不了,哪怕粉身碎骨,哪怕烧成了灰也永远忘不了。 方知渊猛地上前两步,用力扣住他手腕,这回直接喊出了声:“师哥!” 蔺负青眼前隐约发黑,他仿佛又看见了前世最后的光景。 瓢泼山雨,漫漫长夜。黎明升起来的时候,虚云山脚下……仙首方知渊全身血肉模糊,生机已断。 一柄神剑穿透他的胸骨,刺穿他的心脏,将他钉在山岩之上。断绝了方知渊生机的致命一剑,是真神刺出的。 是谁……杀了他的星星…… 是谁!!! 已是一片死寂荒凉的虚云四峰上。遥远的声音自天际响起: “次任仙首穆泓!时辰已到,还不速速擒了魔君来见本真神——” 眼前红光一片,比血更红。 耳中回荡不息。 “时辰已到……还不……” 回荡不息。 “时辰已到……” 蔺负青感觉自己的每一寸骨头都在发烫,他用力闭眼又睁开,将方知渊握紧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低声道:“知渊,退后。” 他做了那么久的君主,惯来遇事冷静,已经太久没有情绪失控过。连穆晴雪遇着他都会嘲讽一句魔君无情无心—— 如今却只觉得恨意如火燎原,流淌的岩浆烤焦了心口,又瞬间就走遍了四肢百骸! 一个人,即使将样貌改变了,将声音改变了,将气息气质也改变了…… 但最细微最难辨认的习惯,说某些话吐某些字时的腔调,却是遮掩不住的。 一模一样。 蔺负青沙哑道:“这位王长老,留步。” 他白袖一抬,遥遥地做了个拦路的姿势,周遭灵气一卷,悄无声息地堵住了王折的去路。 眼前这个“紫微阁长老”,说那四个字的时候…… 与前世最后杀死方知渊的真神的腔调,分明一模一样!! 王长老慢慢转身,露出一张普通无奇的脸,问道:“小仙君可是唤我?不知有何要事?” 蔺负青瞳色更深,“我看长老很是面熟,不知以前是否见过。” 王折面露惊奇之色:“我未曾识得虚云弟子,又许是人老了脑子也差,蔺小仙君在何处见过我?” 蔺负青不答,转而去问姬纳:“圣子,难得有缘相逢,不知贵阁粟舟可否载我师兄弟一程?” 姬纳道:“当然,请。” 王折脸色稍变,似乎有些为难地道:“圣子,这不合规矩……” 姬纳淡然摇头道:“无妨。” 王折神情微妙地一沉,目光快速地将蔺负青扫了一圈。 蔺负青也深望了王折一眼,眸子深处似笑未笑:“王长老,看来你我有不少闲暇可以共处了。如果真是旧友,想必是能认出来的。” “……” 话音未落,王折的神情间已罩上了一层阴暗,他嘴唇慢慢地弯起来,露出一个笑容。 他低沉沉地嗤了一声,笑道:“承蒙蔺小仙君牵挂故人,这不,我想起来了。” 就在迎上这笑脸的那一刻,蔺负青心脏竟似漏跳一拍,某种电火似的悚栗走遍全身! 王长老朝蔺负青走去。 姬纳心觉不对:“长老?” 紫微圣子说着眨了一下眼。 眼前已经没有了长老王折的身影。 只有一抹寒光,撕裂视野! 王折突然暴起,手中出现了一柄弯刀,刀光利得刺目,利得令人遍体生寒。 他似乎只是迈了一步。可下一个刹那,毫无征兆地,刀尖已经逼近蔺负青的心口! 一切变故发生得太快,那弯刀也刺得太快。蔺负青瞳孔紧缩,只来得及本能地举剑,图南横于胸前。 铿锵!!—— 刀尖点上剑身的那一刻,一股排山倒海的巨力冲来,五脏六腑剧痛。 蔺负青脸色煞白,被逼疾退! 杀意如网,铺天盖地。 极度的紧张之下,五感尽数集中在弯刀那一点刀刃上,大脑一片空白。 周围的一切,一切。 湛蓝的天空,吹拂的微风,嫩绿的草木。 紫微阁的星宿护法、弟子,紫微圣子姬纳。 乃至身旁的方知渊…… 全部淡去。 就在这样的茫茫空白之中,蔺负青看到一双金色的,笑弯起来的眼睛。 那是怎样的速度,致命的危机感席卷全身。手中的图南剑在巨力下哀鸣,灵气狂暴涌出!! 王折目光逼人,扭曲地笑道:“我猜小仙君唤我是为讨死,久别重逢,鄙人定要效劳才是。” 下一刻弯刀与长剑分离,再次相撞,擦出四溅的火星! 蔺负青脚踩山石步步后退。角力的那一刹,他咬牙昂头,迎上这长老阴森的目光,“是你……!” 此人眼中金光的出现只有一瞬间,如今已和普通修士没有任何两样,可蔺负青绝不会怀疑自己在那万万分之一个瞬息所看到的景象。 是你。 杀了我穷尽一生竭尽心血来珍爱的星星。 局势一时大乱,粟舟上下的紫微阁弟子惊呼不止。姬纳也未曾预料到这种惊变,悚然道:“长老——不,你是什么人!?” 方知渊没有惊呼,更没有废话。早在王折向蔺负青动手的那一刻,其他一切已经失去了意义。 他只需要拔刀。 眨眼间,刀光已经落在王折头顶。 王折嗤笑一声,右手弯刀仍与蔺负青的图南僵持,左手一晃,第二柄弯刀凭空出现。 “蝼蚁……这是你们自找的。” 他看也不看地往后一挥,就如背后长了眼似的,精准地架住了方知渊的灾牙。 灵力分别在雪白的剑与漆黑的刀上爆炸开来。 两人几乎同时被气浪掀飞,轰然砸入山岩之间,碎石沙土乱扬! 王折喃喃自语般地说:“也罢,早些杀了倒也省事。” 没有丝毫停顿,他的双刀刺向沙尘之中! 突然间,银紫色的灿光在他身后升起,王折动作一滞。只见姬纳身子凌空,双手高擎紫铜色星盘,仙符在上面连成浩瀚星图。 “你不是我紫微阁弟子……”姬纳俊美脸庞被映得明亮至极,他咬牙道,“胆敢冒充长老,我必押你入星辰台审判!” 紫微阁的传承仙器——星盘“紫曜”被唤醒,这一片的云都被染得变成了紫色,于天穹上投出整个六华洲都能看清的光芒。 “紫微门下弟子,”圣子神色孤高,清声喝道,“听吾号令,摆北斗罡阵!” 沙尘从中向两边被撕裂开,利风纵横。蔺负青振袖出剑,图南化为一道霜光凛然刺出,口中却对姬纳疾声道:“不行!叫所有人往后退——” 与此同时,方知渊的刀锋自下斜切而上,后发先至。一刀一剑从两侧逼向王折要害大穴。 “螳臂当车,还有心思顾着别人?晚了。”王折眼角嘴角一起弯起,诡谲的笑容浮在那张脸孔上。 手中弯刀横扫,一股可怖的气势以他为中心徐徐荡开,空气顿时如灌了铅般沉重起来。 本应在元婴期的威压快速攀升,有如万仞山峰拔地而起,遮天蔽日。 王折把眼睛眯成一条缝。 蔺负青与方知渊同时感到骨骼几乎要被压爆的痛楚,刀剑双双被弹开。 两人闪电般对视一眼,是大乘! 姬纳只不过是来赴一趟金桂试,怎么可能会跟着大乘期的修士!? 大乘期的威压何其恐怖,紫微阁那些弟子们阵脚都未站稳,就纷纷惨叫着口吐鲜血,晕死过去。 紫曜星盘光芒顿失,形体消散。姬纳一时承受不住反噬之力,颓然跌倒在地,动弹不得。 王折手指隔空一点:“圣子还是休息吧。” “你……究竟……”姬纳连一丝反抗都做不到,身子颤了颤,眼中光彩顿失。 他就如一个被推倒了的人偶般软绵绵地栽倒在地,口角渐渐流出一线血红,生死不知。 局势已入死境。 方知渊手指微动,被收在乾坤袋中的一枚挪移符,无声落在蔺负青脚下。 他目光不敢放松地盯着王折,低声道:“……回六华洲,去金桂宫叫人。” 第35章 金瞳神祇前尘恨 挪移符落在蔺负青身侧, 法阵尚未打开。才刚泛起一丝光泽,就被图南斩成两半。 “不长记性。” 蔺负青轻抖剑尖, 平静得仿佛只是斩了一片无关紧要的灰尘, “说回客栈再教训你, 看来方仙首是等不及了。” 他把手一抬,方知渊身周突然亮起一圈白光, 符文乱涌,是封锁阵。 方知渊愣了愣, 想抬手去挡这白光,没抬起来。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能动了,蔺负青不知何时给他下了阵咒。 就这一刻,方知渊脑子里“嗡”的一响, 他简直不敢相信:“蔺负青你疯了!?你……给我解开!!” 蔺负青理都不理, 越过方知渊身前,抬剑直指王折。他脸色苍白,语调却淡淡道:“改主意了, 我们先打。” ……当然,不理归不理。 魔君心里也忍不住暗想:强敌当前,百年默契的师兄弟之间居然还要先打一架, 还得比谁更快把对方制住,瞧瞧这都什么事儿。 可他也没辙, 要是不把这个人制住,方知渊铁定要为自己上去送命。 那怎么行呢。 他好歹也被叫声师哥,更别提已经被方知渊拿命护过一回。现在若真挑个人上去送, 也得他先送。 这罕有人烟的山崖之上,空气几欲凝结。 大乘强者当前,紫微阁弟子连同一个圣子姬纳全数昏死在地。草木丛生,一侧是向下延伸的悬崖,一侧是向上延伸的绝壁。 “好,好好好,好狂妄的蝼蚁!”王折大笑出来,竟还鼓起了掌。他用一种十分荒谬的目光看着蔺负青,道:“既然如此,我偏要先杀他,我在你眼前将他凌迟,你拦得住我?” 蔺负青认真道:“如果真有信心在我面前杀他,你可以试试。” 王折身周灵气暴动,脚下一闪,是超越方才动作三倍有余的速度,比风更快,瞬时出现在蔺负青背后。 冰冷弯刀向被束缚着不能动弹的方知渊的心口点去,下一刻就似要将那颗跳动的脏器活生生挖出来。 蔺负青只来得及转身,太快,他追不上。 含着杀意的锋刃在方知渊剧烈收缩的瞳孔中迅速放大。 方知渊一动都不能动,脑海中隐约闪过的念头,放在当下居然十分不合时宜—— 他怔怔想:好熟悉的囚禁咒法,似乎用到了朱麒方家那囚魂锁的符文……他让师哥记下来怎么反把自己坑了……不对这才记下来几天呐,师哥居然学得这么快么……不愧是…… 方知渊没来得及把那句“不愧是师哥”想完。 轰!!—— 鲜血炸开,染红了视野。 灼热气浪爆炸开来,赤红火焰连成长龙,被掀翻出去是王折! 方知渊身前的空气渐渐扭曲,一个五行属火的符文缓缓显出纹样,探其强悍气息,赫然也是大乘。 那符文爆炸的冲力实在太大,王折连半途凌空飞起都做不到,整个人直接撞进陡峭的山壁! 闷声震耳,碎石滚滚而落。 几息之后,才听闻叮当一声,一柄弯刀掉落在地。 爆炸的狂风吹乱蔺负青的白袍,他深邃的双眼沉静如潭,抬手布下一个防御类的金汤阵护住人事不省的紫微阁众人。 ……开玩笑,好不容易重生回来,送是不可能送的。 “……” 方知渊冷汗都打湿了后背,许久,劫后余生似地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低声埋怨道:“师哥是想吓死我。” 这时候理智才渐渐回笼。 想想也是,寻常仙家弟子都能从家族或师门那里得到些关键时刻保命的东西……而尹尝辛那么大个半步天仙摆在那,蔺负青又是其爱护到了极点的大弟子。 一个等同于大乘期全力一击的攻击符文,师父想必还是送的出手的。 只不过数遍仙界,能像蔺负青这么邪乎的人也不多。他居然会想到把攻击符文再叠上个障眼法术,扔在封锁阵上头…… 然后使个激将法,骗人往上撞。 硝烟弥漫,王折手撑山石,剧烈喘息着,脸上肌肉狰狞跳动:“好……好得很……” 他的半边手臂,赫然已被烧成焦黑色,皮肉翻卷,好不凄惨! 蔺负青裘袍雪白地站在那里,这两厢一对比,简直干净得纤尘不染。 少年仙君摇摇头作叹息状,淡然道:“虽然我早知道有些修士的修为和脑子不匹配。却还是第一次见大乘期的修士也这样蠢。” 他居然还抿唇轻笑:“……我让你试你就试,怎么这么听话呢?呵。” 他居然还故意“呵”。 面对一个大乘,蔺负青毫无找死的自觉,他诚恳地再次强调道:“王长老,你该先来杀我。” 四周的空气变了,开始震颤扭曲。 风也变了,变得锐利,似刀山似剑林。 地面上的那把弯刀剧烈抖动,仿佛预示着主人激烈到一个极点的情绪。 王折怒极反笑,他轻抚自己手臂,伤口便以一个可怕的速度恢复:“我看你还能发出多少大乘符文……” 他凭空招手,弯刀徐徐浮空。 王折道:“去。” 弯刀光芒大盛,如一道雷电般刺向蔺负青。 仍然太快,他躲不开。 蔺负青知道自己躲不开,因此他不躲。 他抬手出剑,出剑总比躲避更快。 图南撞上弯刀! 哪怕王折已受了颇重的伤,这一撞,依然与以卵击石无异。 蔺负青的脊骨倏然弯折,眉间闪过隐痛之色,一口殷红热血已经自喉管呛出来! “咳、咳……” 落衣袖上,如雪里落梅点点。 境界的差距果然还是太大了,蔺负青想起那天自己逼着沈小江打阴妖,忽然有种山水轮流转的怅然。 “后悔了吗,小蝼蚁?”王折飞身握刀,手上加力。弯刀几乎就要刺破蔺负青的脖颈,他目光疯狂闪烁,“还是该叫你……小魔种。” 蔺负青丹田经脉中的灵气全出。金丹硬扛大乘不是开玩笑的,他面色惨白,只觉得肺腑绞痛,心脏一下下跳得又急又闷。 “小魔种,你幸运得很……” 王折声音很轻,掩藏的恶意昭然若揭,“我可以不杀你,只杀你师弟。你资质甚好,勉强可成真神的鼎炉。” 血沿着唇角一线往下淌,眼前阵阵泛黑。王折第二刀已至,蔺负青依然横剑迎上,他不退。 “蔺负青!!”方知渊双眼赤红,咆哮道,“你不要命了!?给我回来——” 在这千分之一个电光石火的瞬间,王折又弯起了嘴角,他望着蔺负青,如望一粒沙:“只是这脾气,倒是需要先磨一磨。” “你们真神,”蔺负青眼神微有失焦,五脏六腑都受损,暗色的血不住地从口中溢出,“究竟是什么东西……所图为何……” 王折冷笑道:“这个么,待你跪伏在我身下那日,就会知道了。” 蝼蚁不该在真神面前卖弄聪明和勇气。 王折这般想。 他的杀意化作有形的刀刃,探入少年仙君柔软的躯体,撕裂肺腑骨肉,搅成一片血泥。 但凡这漂亮的小魔种再蠢笨些,未能发觉‘王长老’的异样。 或是再胆小些,不敢叫住‘王长老’,不执意上紫微阁的粟舟…… 他和他的师弟还可以多快活上几月几年。 图南仙剑自颤抖的手指间滑落。 蔺负青终于无声无息地倒下去。少年人那纤柔的身子微微抽颤着,像枝头随风凋零的白梨花。 王折伸手过去,五指揪住蔺负青的衣襟,就仿佛将那朵染血的白梨花扯进掌心。 他阴沉沉地笑道:“多好的鼎炉,是我的了……” …… …… “你问我后不后悔。” 忽然间,清冽的嗓音响起。 微风不再流动,草木不再摇晃,小虫的叫声与仙花的甜香一同消失。 时间被拉长,空间在变幻。 “你问错了。” 王折的手腕被另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扣住。蔺负青淡淡睁开眼。他的眼瞳深处似有黑暗的长河奔涌,浪花吞噬了一切光芒。 未来的魔道帝君淡淡说道,“我这两辈子,从来不做后悔的事,也从来不做没想清楚的事。” 王折将眼睛睁大到极致,背后阵阵发麻。 他猝然惊觉,这是哪里? 脚下山崖不是山崖,头顶天空不是天空。 “你也做错了,我让你去试着杀知渊你就去,我让你先来杀我你也来。蠢。” 就是因为这真神瞧着太蠢,蔺负青还想装惨示弱看看能不能套出点话来。 可这肉身毕竟太脆弱,再强撑下去怕是真的要出事儿……只好作罢。 王折动弹不得,嗓音干哑道:“你……” 白袍的少年仙君不知何时已经反手擒住他的脉门,疑惑地微微蹙眉:“蠢得倒叫我有点好奇,你究竟是不是杀我星星的人?你难道不晓得我乃是渡劫神魂,怎还敢扬言要杀我们?” ——这里是识海,是神魂之境。 就在刚刚王折触碰他的一刹那,蔺负青的神魂已经直接入侵到了王折的识海之内! “也罢,现在我便实话说……从一开始叫住‘王长老’时,我就不是想试探你。” 蔺负青容色寒冷,淡红唇瓣开合,杀机毕现,“我是想亲手杀你。” 一时间,天地也静寂了。 金丹期,说要亲手杀一位大乘。 不是杀金丹,不是杀元婴,而是杀大乘! 可笑吗,荒谬吗,疯狂吗? 不,这并不需要出乎意外。 因为他是蔺负青,是十二岁就敢扬言杀祸星的太清岛虚云峰蔺小仙君。 与这一比,杀大乘算什么? 杀“真神”又算什么!? 王折却惊奇地笑了,声音沙沙:“你说杀我?” 蔺负青道:“我不仅杀你,还可在杀你之前侵吞你的神魂,瞧瞧真神脑子里都装着些什么秘密。” “不,错了!”王折眯起眼,“哈,大错特错!你不敢杀我。” 这时他又不慌不忙起来。那种掌控一切、高高在上的表情再次回到了他的脸上。 “没错,我并非本体,只不过一介分身。可你呢?……以金丹之躯强催渡劫之魂,本就是逆天而为,现在也该到了极限罢?” 王折大笑:“只要敢再妄动一下,就是一辈子的神魂衰竭、识海重伤!你当然不敢杀我,侵吞我神魂更是滑天下之大稽!” “……” 然此刻,蔺负青也同样觉得想笑。 重生回来短短半月有余,前世杀了方知渊的血仇就落在他手上,而他又有机会手刃仇敌,这是多么畅快的事情? 最妙的是,这还不是仇敌的本体,只是一个分身—— 这就说明他还可以将仇人的真正本体找出来,杀完一次,再杀一次。 至于神魂衰竭、识海重伤,和这种畅快与妙处一比,又能算得了什么? 不就疼一疼嘛,慢慢儿治就是了。 然而蔺负青没来得及动手。 他看见一线雷光。 这并不是识海中的景象,雷光映在肉眼里! 现实的那处山崖之上,蔺负青不禁闭眼,有人猛地从后将他抱住,携他疾速后退—— 是方知渊破开了封阵,急切地贴在他耳畔:“够了!快收神魂!” 蔺负青还未等反应过来,就被这人一把搂住,紧紧摁在怀里。 …… 六华洲,两个玩耍的儿童抬起头。 女孩在巷口站住了。她惊讶地指着上面:“天上那是什么?劫雷吗?” 稍大些的男孩挠头:“不对啊,劫雷怎么没有云呢?” 酒楼,说书先生手里的响木掉在地上。 他也顾不得听他说到正精彩处的客人们,只顾狂热地扑到窗前,“这是……是鲁仙首!!是仙首的雷穹斧!” 金桂宫,桂树下。 三五位金衫修士齐齐看天。 有一个喃喃自语道:“这雷光,我已几十年未曾见过了啊……这回又是什么恶贼,能叫尊首在六华洲境内祭出雷穹?” 山崖上。 万钧雷霆,将天地照得一片亮白! 凭空出现的,是个极高大的汉子,手擎一双巨斧,披挂软甲长袍。 他站在那里,如贯穿天地间的金塔一般。 高大、坚硬、夺目至极。 “好个宵小!” 仙首鲁奎夫虎目圆瞋,暴怒的字句自齿缝中迸出,每一个字音荡开的威势都叫人震耳欲聋。 “鼠辈吞了豹子胆,敢在我六华洲放肆!!” 狂风烈烈,方知渊以灵力张开屏障,将蔺负青护在怀里。 他低声唤句“师哥”,却见蔺负青闭眼垂睫,黑发散乱在苍白面容上,已经因强催神魂的反噬昏了过去。 再抬头,那雷光中心已经只余一片焦黑。 大乘修为的王折,灰飞烟灭。 ——按仙界的规矩,历任仙首的封号,都借用其本命仙武之名。 金桂宫主鲁奎夫禀赋超人,乃是千年不出的变异雷系单灵根,天生神力,使一双能勾动天雷的巨斧,斧名雷穹。 仙史灵简中,称他为,雷穹仙首。 作者有话要说:√魔道君臣虚伪的相处模式: 鲁仙首:宵小安敢在我六华洲放肆! 蔺小仙君:多谢仙首出手相救。 √魔道君臣真实的相处模式: 鲁右护座:(狂喜乱舞)娘希匹的可算给老子放出戏份来了,君上看臣——!! 蔺魔君:(嫌弃)……啧,敢抢我人头,唉这个下属不想要了。 . 其实单从外貌气质来看青儿属于玻璃工艺品级别的清冷纤细美仙君,但是他真的能打,各种意义上。 ……但是又由于外貌气质的欺骗性实在太大,加上虚云组/魔修组特有的大师兄/君上滤镜,他这一昏过去全体都要疯【。 第36章 金瞳神祇前尘恨 神魂受损的滋味着实不好受。有那么一阵, 蔺负青陷在半昏迷之中醒不过来。 他隐约感受到雷光隔着一层眼睑闪烁,便知道是故人来此。他朦胧地听见鲁奎夫粗犷沙哑的嗓门, 那人惊慌地唤他君上, 双膝砸地, 痛苦不堪地说自己来迟。 ……别了吧。蔺负青昏沉中迷迷糊糊地暗想,好歹现在还是个尊荣无上的仙首, 万一给个什么人瞧见,那六华洲就得变天了。 他又听见方知渊的嗓音, 太低了,又是沙哑发抖的。蔺负青努力想听,也听不清他的星星在说什么。 蔺负青只能怔怔地想: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刚刚还说回客栈再教训人家呢, 这下骂不了他的小祸星了, 怕不是得哄了…… 识海又一阵剧痛,蔺负青意识不能连续,沉往更深处。 他沉落的深处, 看到一些光怪陆离的景象。 那是穹空开裂,阴气倒灌。 他白衣雪剑,独自立在比虚云山峰更高的高空, 眼中所见全如死灰。浓黑的海浪打来,将他一口吞没, 光芒尽殁。 他向下坠落,眼前黑暗,四肢冰冷, 他分不清是沉在天空还是沉在海底。 一眨眼的工夫,他又看到草长莺飞的虚云四峰。 老神木下,他拎出一坛去年埋下的美酒。少年时的方知渊黑衫乱发,撑着下巴含笑看他,眸中似有恣睢星火。 红衣幼女光着脚丫,踩着新草跑来,一头扎进他和方知渊的怀里。酒坛歪斜,浇得兄妹仨薄衣湿透。 蔺负青陷在混沌中,依稀地有些难过。 ……为什么要叫他看这种梦。 他又看到空荡荡的雪骨城,直插入云的巨大城楼轰然倾塌。 血凝固成黑斑,眼前许多许多混乱纷杂的人影,仿佛是从修罗地狱里爬出来的妖魔鬼怪在乱舞。 “今天是第几天啦?第十……十三天?” “这魔君瞧着清俊漂亮,没想到骨头硬的唷,都这样了还不求饶……” “喏,又不动弹了。” “神尊不让这人昏过去,走,咱再……” 他看到小舟穿过芦苇。 夕阳残照,红光洒遍临海的海波。 宋五在前头开阵,操纵着一叶扁舟慢悠悠地走。荀三坐在船尾抚琴,眼角眉梢的温润也融在琴曲里。 悠长的海风吹过来,虚云外门的那群阴体小弟子们在唱短歌,歌声时断时续,若远若近。 船舱中他这个大师兄刚做完饭菜,红烧鱼,几碟小菜,还有醇香的酒。他的星星和小红糖被他硬拽来打下手,结果鱼红棠打翻了醋,方知渊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弯腰收拾。 叶四笑意盈盈地撩开竹帘子,探头喊:“三、三师兄,别弹琴啦,小五也停停船!吃吃、吃饭啦,快进来!” 他看到高高在上的金瞳。 黑暗之中,铁钩刺穿了九处骨节,他气若游丝地被吊起来,送至有着金色眼睛的异人面前。 金眼异人惊艳地望着他,抚摸他,赞他是最绝妙的鼎炉。 回荡的惨叫那么凄厉,那么绝望,又那么无助崩溃……蔺负青不敢相信那是自己发出的。 “神尊,您看,他哭了!” “装什么傲骨不屈,现在还不是……嘿嘿。” “哈哈哈哈!他要不行了,他不行了!!” ……为什么要叫他看这种梦。 蔺负青心中烦闷,只想快点醒过来,他没空沉在这种肮脏的梦境之底。 可幻梦却如心魔般不肯放过他。他看到血与火连成一片。尹尝辛将手放在他的发顶,眼中悲哀与冷漠交织变幻。 “怎么弄的这么脏了……” “蔺负青,谁允许你成魔?” 最后他看见山海星辰台,姬纳站在很远的地方。 天空中落下一道火柱,将圣子的紫色身影焚烧成灰,那灼热的光让他双目刺痛、泪流满面。 姬纳的嗓音悠远地传来:“蔺负青,你后悔了吗……” 蔺负青沉静地想:不,我不悔。 我永无可悔。 一股微弱却温暖的力量托着他的意识上升。他又回忆起火。那是方知渊带他逃亡时,寒夜里点起的篝火。 眼前的光芒越来越亮,五感在逐渐恢复,蔺负青隐约感觉自己被熟悉的气息抱紧着,身周有许多人嘈杂的在说着什么。 “……嗯…” 勉力睁眼,眼前的景象从模糊到清晰。 “大师兄……呜……”叶花果跪在他身前握着他的手,一见他醒来了就呜呜咽咽的掉泪,“没事了,没事了,我们都在这里……你已经服下丹药了,不会有事的……” 蔺负青浑身发软,还说不出话来,只朦胧地想:怎么这时候倒不结巴了。 他稍动一动,发现自己倚在方知渊怀里。方知渊眼神暗沉,垂着头,双臂紧紧锢着他,沙哑道:“……别动。” 山崖上聚了好多人,该是鲁仙首那一斧头惊天雷动,把金桂试上聚集的各家仙门都给吓得跑过来了。 打眼一瞧,书院袁子衣、森罗石殿小妖童、剑谷轩辕意……好么,这圈儿熟人都在呢。 荀明思在跟姬纳对峙,平时文雅的声音此时冷得吓人:“这件事情,紫微阁若不给一个交代,我虚云绝不罢休!” 姬纳及众紫微阁弟子已经苏醒。紫微圣子长揖道:“事情出在紫微阁内,此次归去之后,姬纳定然严查。” 荀明思拂袖冷笑道:“归去之后?姬圣子,你当你在糊弄三岁小儿不成!” 几人身后是紫微阁那艘庞大的粟舟。宋有度坐在人家的船头,面无表情道:“没有交代,粟舟别想开走。” 他右手中掂量着那把打山小锤,飞行法阵赫然已经被砸的乱七八糟。 “这……” 紫微阁弟子面面相觑,他们高傲惯了,从来把自己当做不沾人间烟火的真神仙,哪里挨过这种咄咄逼人的架势? 当即就有星宿护法拦在圣子面前,其中一人怒道:“虚云莫要欺人太甚!圣子已答应严查,你还待如何?” “哼!你说严查就严查?” 一声带着浓浓不屑的嗤笑响起,众人惊讶的目光投过去,那开口的居然是小妖童。 申屠临春抱胸昂头,笑道:“门儿一关,谁知道是严呢宽呢?说到底,紫微圣子居然连自家长老的来路都说不出来……啧啧,你们该不会是一伙儿的吧?” “一派胡言!”姬纳再如何好涵养,在这样的质疑下也不禁愠怒,“姬纳以道心起誓,绝无半分害人之心!” 场面混乱至极,仙首鲁奎夫却偏偏不在此地。蔺负青只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 他轻轻吸气,侧身吃力开口,决定先把自家那俩叫回来:“明思,有度……不得无礼,过来。” 不料他这一开口,嗓音沙哑虚弱。叶花果那姑娘又手脚慌乱:“大师兄!别再费神说话了……快、快歇着,咱们马上就能回去……” “……不用,我没事。”蔺负青茫然,心道这一个个都怎么回事。自己不就晕了一会儿,这反应也太夸张了些吧? 叶花果不理他,抬头泪眼呜咽道:“小五……小五!别吵了……求、求你先开粟舟送我同大师兄回客栈,他他伤得好重,方二师兄也……” 蔺负青更加茫然。半晌才回过味儿来,噢……是了,在当下的这个红尘里,这些个在太清岛隐居惯了的师弟妹们,还根本就没见过几次自己受伤的样子呢。 怪不得吓成这样。尤其叶花果她还是个医修,这么一哭,简直和嚎丧似的…… 蔺负青咳了一声,提醒道:“花果,你方才自己都说了我没事。” 叶花果哭道:“那那、那是医修哄病人的话!” 蔺负青:“我当真没事,都别闹了……此事不能全怪紫微阁,我信姬圣子。” “哎哟!”一旁看好戏的申屠临春故作惊讶地喊道,“早听闻虚云的蔺小仙君光风霁月、慈良心肠!好好好,我今儿才算见识到了,这世上居然还有为伤了自己的恶人说话的!” “……” 蔺负青只觉得心头发梗,气的。 他想坐起来,旁里却忽然横过来一条手臂,又把他搂回去。 方知渊蹙眉低头,沉哑嗓音就响在蔺负青耳畔:“安静躺着,闭眼睡觉。刚刚还咳血吐了我一身,神魂识海都损了,你还想要怎么样?” “……知渊。”蔺负青更加头疼。 ——这些小家伙急眼发疯也就罢了,申屠性子乖戾无常他也认了,你个神魂百来岁的人,你个前世仙首,怎么也跟着添把火!? 方知渊头也不抬,只把噙着阴鸷杀意的眼神扫向紫微阁的方向,停在姬纳身上: “交代。” “给不出来,就交你圣子的脑袋。” “……” 荀明思与宋有度觉得他俩都输了,顿觉十分挫败,默默退回蔺负青身边儿去。 “……” 蔺负青苍凉地暗想:行,这人铁定故意的。 看来真完了,这次怕是不好哄。 紫微阁平素作风高傲。有句戏言称:每次凡俗界出了什么问题,基本上就是金桂宫出钱,识松书院出人,紫微阁……出名。 这就导致,虽然它在凡俗界与低阶修士眼里地位很高,但在仙门大派间的“仙缘儿”其实并不太好。 再加上本就是紫微阁理亏,此时在场众人更是乐得看戏,居然没一个为他们说话,连袁子衣那种老好人都皱着眉瞧他们。 “紫微阁欺人太甚……” “看蔺小仙君伤成那般,还想以德报怨……唉。” “若是给他师父虚云道人知晓,这可了不得啊……” 姬纳何曾受过此等侮辱,气得手都在发抖:“祸星尔敢……” 若说姬纳在面对虚云其他几人时还露出愧色,可一落到方知渊身上,就明晃晃地露出针对阴命祸星的厌恶之意。 对此方知渊没什么感觉,紫微阁的人最是信那繁星命数,都这样。他还不至于跟这种看似淡漠孤高,其实什么情绪都写在眼里的年轻圣子计较。 而蔺负青……蔺负青都被这群人磨得,头疼都没劲儿头疼了。 自家师弟妹拉不住,还加个凑热闹的小妖童;方知渊被他气狠了,故意顶着犯拗找茬;至于姬纳,自幼被关在山海星辰台上的傻孩子,能懂个什么? 本来就是么,紫微阁的粟舟天上飞得好好儿的,是知渊一刀给人家劈下来。 劈下来就劈下来吧,他觉着那紫微阁长老有毛病,恨得非得在这杀了才顺意。上去招惹才惹出后续这一堆事儿来。 ——他说不能怪姬纳,明明那么诚实,为什么大家不信?? 幸而此时雷声隆隆,鲁奎夫脚踏风雷而来,落在山崖之上。 仙首当前,仙门众人齐齐行礼。 鲁奎夫却先是看了一眼蔺负青的方向,见人醒了定一定心,这才沉声道: “大乘修士身殒道消,总该有魂魄逃逸。然我踏遍方圆百余里,寻不到那王长老的半点神魂踪迹。此人绝非普通修士。” 鲁奎夫走到姬纳身前,肃然道:“请紫微圣子暂留六华洲。此事,由我金桂宫亲自审理。” 此言一出,紫微阁众人齐齐变色。 鲁仙首此言看似公正,想想道理也的确挑不出毛病。可再一琢磨,却是要强行把姬纳扣住,不分辩出个清白不叫人走的意思! 更骇人的还在后头,鲁仙首居然转向虚云几人,低声问:“不知几位仙君觉得……鲁某人如此处理,可还顺意么?” 这回众仙门也惊异屏息。 堂堂仙首,何时需要问别人顺不顺意? 问便问罢,要扣住的是姬纳,又为何是问虚云几个年轻人顺不顺意? 更不要提这明显恭敬的姿态。鲁奎夫做仙首那么多年,从来刚正直率,不玩虚伪应酬的把戏,今日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蔺负青岂会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被鲁奎夫隐蔽的视线盯得发毛,生怕这家伙下一句就要唤出个“君上”,再自称个“臣”,或许还要来句“救驾来迟”。 哪里还敢说不顺意? 鲁奎夫点点头,将手一抬,在虚空中划下,山崖上便凭空裂开一道缝隙。缝隙之内隐隐有桂香传来,赫然通往金桂宫深处! 渡劫大能心念所至之处,连空间规则都要顺从。 鲁奎夫却仿佛只是做了微不足道的一件事,他双眼仍是望着蔺负青,沉声道:“金桂宫有最好的医修和仙药,请。” 方知渊径直抱着蔺负青站起来。 他也并不同鲁奎夫客气,回身对师弟妹们说句“跟上”,就带着蔺负青迈入了空间缝隙之中。 ……总算折腾完事儿了。 蔺负青松了口气,心神刚刚放缓,意识就又有些发蒙。 他闭眼往方知渊怀里缩,却把后者吓了一跳,忙抱紧他:“师哥?你怎样?” “没事……我再睡一会儿。” 蔺负青额头抵着方知渊的肩膀,软软蹭他,多少有点认错讨饶的意味。 “方才设阵咒封你是我不好,别怄气,师哥睡醒了哄你……” 第37章 转生再拜王鞍前 是夜, 金桂宫灯火通明。 上回方赤褀重伤濒死,方家家主方听海把芙蓉阁大师姐夏汀兰请了过来为子医治。 轮到鲁仙首这就比较吓人了。 他直接把芙蓉阁两位女阁主, 慈花夫人和莫忧夫人给请了过来。 两位夫人听是仙首有求, 火急火燎地赶过来, 被告知是为蔺负青医治的时候都愣了。 看看鲁奎夫一脸深沉严阵以待的样子,再探一探床上昏睡那位小仙君的脉搏与灵流, 这这,看着也不像有生命危险的样子啊…… 鲁奎夫为蔺负青将金桂宫最深处的寝宫收拾了出来, 那里能开最好的治疗医阵。 芙蓉阁两位夫人恍恍惚惚地走进去,满脸诡异,很想说一句小题大做又不敢说。 可哪怕如此,几位虚云的真传弟子却还是不能放心。 首先是方知渊不肯走。 他不急眼也不失控, 就是冷静地坚持要守到蔺负青醒来。 方知渊其实状况很不好, 本来引阴妖时就受了伤,和王折过招又加重了伤势。这也就是他耐力超凡,但凡换个人来, 拖到现在早就熬不住了。 荀明思叫他回去歇息,叶花果求他让自己看看伤势。方知渊都只是摇头,一句话:“别管我。” 荀明思道:“那不行, 若是大师兄醒了你却昏了,明思要挨骂的。” “啧……不会昏。”方知渊坐在一旁单手屈指撑着额角, 疲惫地垂眼,“别吵了,你们才该滚回去睡觉。” 荀明思也沉默。 半晌, 拍拍叶花果的肩,小声道:“大师兄不在,不能由着二师兄胡来。若是你瞧着情况不好,直接下药迷晕了把人扛走。” 叶花果花容失色:“我我我、我不敢呀!” 荀明思深沉道:“……有事我担着。” 方知渊气笑了:“我听得见!” 最终几人还是拗不过他,留方知渊一人在金桂宫,其余几个则先回客栈休息了。 夜色更深时,芙蓉阁两位医仙夫人也告辞离去。 方知渊简单服下些治伤的丹药,便凑在蔺负青床边陪着。 今日一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太乱,这时候才真正安静下来了,窗外一轮明月,有桂香淡淡飘来。 方知渊眼瞳深深,他握着蔺负青的手,摩挲着掌中细长柔软的指节,低声道:“我看你就是想逼疯我。” “六华洲,你不该来的,可你偏要来;紫微阁,你不能去,可你也定会执意要去……” 这是个怎么样的人啊。 方知渊望着蔺负青疏松的眉眼,怔忡地想。 他知道,这世上定会有很多人在看到他的小师哥之后,发出与现在的自己一样的想法。 ……蔺负青,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啊。 百年过去了,方知渊依然会时常觉得自己看不透他。 他偶尔也想:他的小师哥是不是天神造物,若不然,尘世间如何能诞出这般的生灵? 都说最洁白无瑕的东西,最易染脏;最玲珑精美的东西,也最脆弱易碎。 所以那无暇绝美之物,本就应该被人高高供起,仔细呵护,叫它不染一丝尘埃。它只需在高处静静地放着光辉,叫人痴迷仰慕。 少年时的蔺负青看似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可后来白壁染血,琉璃破碎。 方知渊是看过蔺负青最意气风发时的光芒的,可他又亲眼见了光芒陨落,如何能不心如刀绞,不肝肠寸断? 如今方知渊想拉住他,想留住他,连命都可以不要地想护好了他。 可当蔺负青往前走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追不上。 怎么追也追不上。 方知渊吹熄了床头烛火,重新为蔺负青掩好被角。他忘不了这人被阴气反噬时冷的像冰的体温,总下意识觉得师哥畏寒得紧。 他叹息着,低声说:“……蔺负青,你究竟要走到哪儿去才甘休啊。” 当年蔺负青是恣意出尘的少年郎时,方知渊就自觉追不上他。 如今蔺负青尝遍苦楚。他分明染血了,却还显得那么干净;分明破碎过,却还显得那么强韧。 前路荆棘如剑,天意如刀,他却仍往前走,不肯等一等身后人。 “为什么……” 你答应过陪我归隐的,为何还要往前走。 “师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方知渊渐渐困倦,呢喃着伏在床头。 他捧着蔺负青的手。 你究竟在求什么? 拿我的命抵给你,够不够? 恍惚中,是前世那个黑衫冷峻的少年惶然又无措地捧着自己的丹芯。 他把这点连着自己骨血的物什递出去,求他的小师哥不要哭。 可是…… 蔺负青许是看不上罢。 …… 叩叩叩。 门扉被叩响时,方知渊正半睡半醒地伏在床头,合着眼低沉道:“进。” 话已出口,他才清醒过来。 瞧着再熟悉不过的金桂宫寝殿之景,方知渊苦笑一下,想起自己如今并不是此地的主人。 可没想到,来人居然真的唤了他一句:“方仙首。”脚步声沉闷而稳重,进来的是鲁奎夫。 这个如今身为仙首的汉子,居然向方知渊深深行礼:“鲁某人还未谢过尊首前世之恩。” “不必。” 方知渊当即往旁边侧身一避,不受这礼。 他自然知道鲁奎夫谢的前世之恩是指什么,摆了摆手道:“我护我师哥,是私家事,不承你这句谢。” “啊……”鲁奎夫愣了愣,不知怎么露出点恍然大悟的神色。 他从头到脚好好儿打量了眼前冷锐俊美的少年一圈,连连笑道:“是,是私家事。鲁某人懂得,我失言了!” 方知渊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自顾自地肃然沉声道,“何况这一世,我无意争仙道尊位,也不想看师哥再为你们魔道落得个水深火热的境地。他本不该那般的。” 他低眉笑了笑,“所以……鲁仙首不必待我多礼,只把方知渊当虚云的祸星便最好不过。” 其实,方知渊这种语气,面对仙首已经算是很不客气。 前世的事毕竟都过去了。就如今鲁奎夫的实力地位,轻松一个指头就能把他按死。 方知渊却是故意的。他多少有些担心这帮重生回来的魔修再找上蔺负青奉他为君,叫蔺负青再背上过于沉重的责任。 他便想:如今趁着师哥还在睡,不如自己先把这个恶人给当了,最多日后挨师哥几句骂。 鲁奎夫并不动怒,只道:“日后如何,全听君上的意思。” 方知渊:“你倒真是忠心待他。” “这个自然!”鲁奎夫目光发亮,不忘强调一句,“无论如何,您同君上情深意重。前世毕竟仙魔两道,多有无奈得罪之处,万望方仙首多多包涵。” 方知渊呛了下,摆摆手。 他心说这魔修对他也太热情了些。 鲁奎夫继续道:“您千万不必担心。日后但凡有雪骨城一片瓦,便定然有您的君后之位!” 方知渊揉了揉眉心,低沉道:“我都说了不必……嗯?” 他忽然意识道什么,悚然皱眉,“你方才说……说什么之位?” 鲁奎夫颇为豪迈地大笑道:“方仙首说笑了,您在鲁某人眼里早便是雪骨城的君后!那帮魔修的姑娘小子里若有谁敢不服,先问过我的雷穹斧!” “……” 方知渊双眼发直。 他开始琢磨,君后……君后是个什么职位。 首先不可能是他第一反应想到的那个君后,先把这个排除了。 君……难道是军队的军?? 后……侯爵的侯?? 好好,看来蔺负青居然还给他在魔道留了个位子,师哥果真还是最疼他—— “……” 方知渊脸色发青,感觉想骗自己都骗不过去了。他勉强镇定下来,试探着道:“这个。师哥他,从未同我说过……” 鲁奎夫大惊:“哎呀,这怎能呢?君上他至今都没许您个名分?” 名分这个词用的极妙。 方知渊眼前发黑,喘了两口气不说话了。 “哎呀……这这这!这事儿办的……” 鲁奎夫懊丧地一锤掌,又热切地拽着方知渊,“君后息怒,君上他也是年轻,这些方面总有些个不周到之处。可君上待您那可是真心的呀……来来来,咱们出来说。” 方知渊已经被震得头晕目眩,稀里糊涂就被鲁奎夫拽了出去。 很快,他便知道,鲁奎夫选择出去是多么明智——或者说多么有自知之明的事情。 “——什么!!!?” 片刻之后,洪钟般的大嗓门在金桂宫的宫顶上回荡不息。 鲁奎夫一脸天崩地裂的表情,毫无仙首威严,抓狂地瞪着方知渊:“您……和我家君上……还没成!??” “那……那拜天地呢!?结道侣呢!?” 鲁奎夫惊恐至极,已经处在崩溃边缘: “——双修呢!?” “……” 方知渊已经在浑身发抖。这种时候,什么神魂百来岁,什么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屁的用处都没有。 薄红一路爬上了耳廓,他几乎是恼羞成怒地:“一……一派胡言,什么君后!双修!你这是妄议主君!!师哥前世怎的带出这种没分寸的臣子下属,待他醒来……他醒来……” 鲁奎夫忙小心伺候着道:“别别别,君后您消消气,消消气……臣不敢。” 方知渊气的脑子里嗡嗡响:“哪个是你君后!你在外人面前称臣,对得起你主君吗!?” “这……”鲁奎夫上下看了方知渊一眼,迟疑道,“不是您亲口说,您同君上,是……‘私家事’吗?” 方知渊怒道:“我唤他师哥!我同你家君上是师兄弟!!” 鲁奎夫狐疑地看着他。 不对吧……今儿白日里在山崖上,搂着人不松手的不是您吗??抱起人来就走的不是您吗?? 如今守在床头不肯走的不还是您吗??师兄弟归师兄弟,也没见这么个“兄友弟恭”法儿的啊…… 方知渊深吸一口气,单手扶额,闭了眼艰难道:“……算了。今晚这些话,我当没听过。”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还请鲁仙首日后不要在我师哥面前胡言。我们并未有过你所想的那般关系。” 鲁奎夫满脸不敢信:“这……” 方知渊找回一点冷静,背过身去抱臂道:“你不要看你君上常常口上说喜欢我,或是常常同我亲昵搂抱,或是习惯纵容疼爱我,乃至有时候他真的高兴了还会亲我……便有了什么误会。我们没有。” 鲁奎夫呆滞了:“……” ——这意思不就是,您们只差临门一脚的双修了吗!? 都这样儿了,为什么还不修他娘的啊!? 方知渊自言自语地强调:“师哥他看不上我的。” 鲁奎夫惊悚了:“……” ——他真真是有点儿跟不太上他们小君后的想法。 您好歹前世也是在大祸中力挽狂澜,受万民敬仰的最年轻仙首,为什么要如此坚定自信地说出这种话!? 方知渊见鲁奎夫不再言语,便当是这位过分操心他君上的臣子终于被说服,由此心中稍定,满意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请鲁仙首不要在蔺负青面前乱说不该说的,这才继续转回到寝殿之内,照看着他的小师哥去了。 徒留鲁仙首一人,如石雕般站在寝殿门外,陷入了对整个世界的深深怀疑之中。 …… 半夜无话,月落日升。 次日清晨,蔺负青从昏睡中苏醒过来。朦胧天光落入眼帘,意识渐渐清晰。 桂香沁人心脾,他陷在柔软的宽敞大床里,身上裹着软被,四周淡金幔子如瀑垂下,将他圈在中间。 蔺负青缓缓眨眼。这才恍觉,此处是金桂宫的最深处啊…… 方知渊靠在床头睡着了。柔软的日光洒在几缕碎发上,往日冷肃的眉眼舒展开来时,温暖得叫人心都软成一潭春水。 蔺负青看到他微微泛白的面色,和眉宇间隐约的疲倦,躺在床上怔了许久。 心内五味杂陈,一阵酸胀。 这人定是为了看护他,又没有安稳休息疗伤。 当年他为了把知渊这个不在乎自己身子的毛病拧过来,不知费了多大劲儿。怎么这么些岁月下来,一遇到事情还是老样子。 又想到那个萤虫飞舞的晚上,方知渊恨恨地对他说事不过三,红着眼说我就要疯了…… 蔺负青突然又难过起来。他想,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该是没有的。 他不可能视而不见地容前世真神跟在紫微圣子身边,所以和王折的那一场他必须要打,他没做错。 那个施给方知渊的封锁阵咒,他也是必须要下,同样没做错。 ——那时候方知渊给他挪移符叫他走,可是如今他两人不过区区金丹,落在大乘期修士手下,难道是说想走就能走的么? 知渊心里定然也是下了两败俱伤的决意,要强行以渡劫神魂拖延王折。 蔺负青知道,要不是自己抢了先,一旦真被挪移符送走,怕就是再也见不到方知渊的活人了。 重生回来,他实在已经尽力地思虑了太多,尽力地不要做错事情。 可明明他觉得自己没做错。怎么还是害得眼前这人,如此心力交瘁? 蔺负青轻轻伸手去摸方知渊的脸,那人眼睫动了动,没醒来,却无意识地小声唤了句:“师哥……” 他含混地轻轻哼着,低声呢喃,“回虚云吧……” 蔺负青心疼的发抖。 他低声道:“……是我不好……” 我真的不好,我也不想这样儿的…… 我也想,如前世的少年时候那样,疼你惯你,万事顺着你…… 想陪着你,护着你,让你不受半点伤痛,让你没有半分哀伤…… 蔺负青嗓音哽咽了,他轻轻说:“……对不住。” 许是被这句话中含着的悲伤所惊扰,方知渊眼睫一动,忽然醒来。 蔺负青没来得及收拢的一丝痛色与歉疚被他看了个正着。方知渊惊得一下子坐起来,“怎么了?哪里不好受?” 蔺负青眸中似有水光,他侧在枕上轻轻道:“……在想……怎样哄小祸星不要恼我。” 方知渊松了口气。 他冷笑道:“怎的,现在知错了?” 蔺负青微微蜷着腿滚过半个身,很乖巧地小声道:“是,我错了。” 当属于后世魔君的深邃气势收敛而去,他便完全只是个清薄柔软的少年仙君,团在被子里,又像一只玉雪可爱的白猫儿。 方知渊有点受不住,移开了目光。 他缓了缓,一只手慢吞吞地捧过蔺负青的脸,随后俯身将额头贴过来。 蔺负青感觉到一丝温暖侵入到自己的识海中。 方知渊闭着眼,神魂小心翼翼地在里游走一圈,难得郑重道:“行,再养几天该就没事了……这几个月切忌再动神魂,记得了?” 蔺负青怔怔地望着他,心脏一阵暖烫,在胸腔里撞得他脊骨发麻。 “知渊……” 方知渊的吐息拂在他脸侧。有那么一刻,蔺负青觉得自己神魂颠倒,有压抑了太久的浪潮冲没头顶。 蔺负青心痒得忍不住,实在实在忍不住,抬头蹭过去亲了亲方知渊的下巴。 他含笑柔声道:“嗯,我没事了。” 这人如今是清醒着的,他不敢乱来,怕亲嘴唇会吓着人,只好这样过过瘾。 ——按照他那傻星星的思维,只要别太过界,再怎么亲亲抱抱,说个小情话什么的,知渊应该都会当作师兄弟间的正常相处接受下来。 没想到,这一回方知渊却忽然抽身退开,神色严肃。 蔺负青:“?” 只听方知渊沉声道:“师哥,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蔺负青也是被他这突然肃然的模样吓了一跳,还想自己是不是又怎么招惹他了……也不敢怠慢,立刻撑坐起来,长发散落白皙肩头。 方知渊连忙从旁拽过那件狐裘白袍给他裹在肩上,犹豫地皱起眉道:“……你总不会是真的看得上我罢?” 蔺负青惊恐万状:“什么?” “我是指,”方知渊觉得可能自己的说法不太清楚,重新指着自己。长眉一挑,坦坦荡荡道,“姿色。” 第38章 转生再拜王鞍前 姿色, 好问题。 蔺负青看着近在咫尺的俊美师弟,陷入沉思。 知渊的姿色自然是极好的, 不用说。 但他自己亲口问出这等问题, 就很糟糕了。 蔺负青茫然地心想:为什么自己刚从昏睡中醒来就要面临这种问题?谁又把他的小祸星往沟里带了?? 蔺负青不敢刺激他, 只能小心地问:“可是有谁跟你说了什么?” 方知渊不被他糊弄:“你先回答。” 蔺负青只好诚实道:“是……是,你容貌的确很好看。不是一般的好看, 我都没见过比你更俊美的人。” 他暗暗想:先夸一下总没错儿……吧? “你……”方知渊踉跄着后退一步,失魂落魄地望着他。 蔺负青:“我?” “我明白了。”方知渊神情似喜似悲, 又似乎陷在某种巨大的痛苦中,他低沉道,“原来你……” 方知渊有些自嘲地喃喃道:“我怎么如今才知道。” 蔺负青惊疑不定,心想:你到底知道什么了?我怎么不知道?? 他小声道:“知渊, 你别吓我。” “……” 方知渊失神地望着蔺负青, “你容我想想。” “你能不能……”蔺负青怕了,瑟瑟地问,“先告诉我, 你要想什么?” 不料方知渊脸颊微红,哼了一声,又低声嘱咐了句“你好生休息”, 居然就这么起身走了。 蔺负青坐在床头直勾勾地望着那多少有些慌乱的背影,觉得自己像是还在做梦。 这是怎么了这是?? 蔺负青很慌, 很没底儿。 他明白,就知渊那种人,执拗烈性, 心思又重,一旦想岔了那可真是拽不回来的。 他觉得自己必须得把这问题弄弄清楚,不然怕不是要出大事儿。 ——可怜的是,蔺负青还没来得及找上方知渊把话说明白,就被得到他醒来的消息后“蜂拥而至”的人群淹了。 首先来的是虚云的那几个。 叶花果和沈小江负责哭,荀明思负责和个老妈子似的嘘寒问暖,宋有度……这人是个闷油瓶,说不出什么话来,单在床头直愣愣站着也够吓人。 等蔺负青好说歹说把几人劝好了,自己也心累得够呛。 而方知渊……早不知往哪里去了。 蔺负青毕竟伤势未痊愈,体力没有完全恢复,同师弟妹们说了半刻话就有些困倦,想着再缩回枕被里睡上片刻。 结果还没等睡着,就听窗边有响动。蔺负青朦胧地掀开眼角,先看见一串珠玉挂饰在阳光下反射着亮晶晶的光,刺眼至极。 这下蔺负青已经不用问就知道来人了。 他又好气又好笑:“申屠?森罗石殿的小妖童何时学会翻窗了?” “我才不是来看你的。” 申屠临春盘腿坐在窗边,嘴里咬根不知从哪里揪来的香草,哼哼唧唧地不正眼看他:“我来寻我的琴师哥哥!顺便来看看威名赫赫的魔君大人,小孩时候是个什么样子,嘿嘿。” 蔺负青:“……”他知道自己此时是少年样貌,可是难道你的仙龄不比我更小吗?? 脚步声响起,鲁奎夫自门外进来,怒目扫向申屠道:“君上面前,不可放肆!” 蔺负青心中微动,回身看向声音来处。 鲁奎夫魁梧轩昂的身躯逆光走来,在床前屈膝半跪,似生怕惊扰了他一般放轻了声音道:“君上身子可还无恙?雷穹昨日救驾来迟,罪当万死……!” “……雷穹。” 蔺负青怔了一瞬,徐徐唤出眼前汉子的封号,一时百感交集。 在仙界里,对于大乘往上修为的修士直呼姓名便算是不敬,大都以封号敬称作为代指。 前世,雷穹仙首鲁奎夫在仙祸中入魔,修为毁去大半,因承蔺负青红莲渊畔点化之恩一直追随于他,赤胆忠心无二。 那时候,有魔君雍容懒散地唤声“雷穹”,便有鲁奎夫垂首低眉,嗓门浑厚地应一句“臣在”。 那明明……是个最尊贵的封号呀。 明明不该是个任人呼来喝去的名字…… 鲁奎夫却毫不介怀地任他叫了那么多年。 如今转生重来,鲁奎夫明明还是修为未损、地位未失的雷穹仙首,跪在少年样貌的自己身前时,动作却还是那般自然,那般堂堂正正。 “嘿,”申屠从窗边跳下来,嬉笑着走到两人身前,忽然摸着下巴道,“别看鲁仙首现在脸上正经,我猜他心里铁定在想,‘呔,君上少年时竟生得如此柔美可爱’——” “好个小妖童。”鲁奎夫怒目圆睁,抬起拳头就往申屠脑袋上抡,“还不拜见君上!?” “啊哟!”申屠临春惨叫一声,被鲁奎夫一巴掌摁在地上起不来,只好忍辱负重:“君、君上……!” “算了算了,你也莫逼他。” 蔺负青轻笑出声,晨光洒在他柔和起来的眼角眉梢。他悠然垂下眼,瞧着自己的双手。 “前尘诸般事已经过去了,我如今这样子,如何担得起你们一句君上。” 他不过随口感慨一句,不料申屠却变了脸色。半晌,小声咕哝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小妖童埋头,别别扭扭地道:“君上。” “君上永远是雪骨城魔修们的君上。”鲁奎夫正色道,“倘若您介怀修为,待您身子再康健些,雷穹为您传功便是。” 蔺负青咳了下,连忙摆手道:“可别,你要叫仙界乱了套么!” 鲁奎夫郑重道:“鲁某人先是君上的臣子,后是仙界的仙首。若君上有意,臣这仙首之位禅让了便是。” “不,还是别这样叫了,”蔺负青淡然摇头,想了想道,“……嗯。知渊他……怕是不太喜欢。” 此言一出,鲁奎夫与申屠的表情立刻奇异起来。 蔺负青浑然不知,道:“别跪着了,叫外人看去成什么样子,快起来。” 两人行礼起身,鲁奎夫犹豫了片刻,弯下腰,表情微妙地道:“这个,您同君后……” 蔺负青猛地抬眼,悚然:“——君后!??” 等等,等等,鲁奎夫所称的君后莫不是…… “臣失言,”鲁奎夫十分自然地改口,仿佛刚才那句“君后”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口误,再微小不过的无心之失,“您同方仙首……” “慢着,”蔺负青眼前发晕,他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你、你……你这样叫他……了?” 怪不得…… 怪不得知渊今早突然上来就问什么姿色!! 申屠奇怪道:“君上,您不至于反应这样大吧?怎么了?” “胡闹……!”蔺负青又好气又好笑,“我雪骨城何曾立过君后!?” 鲁奎夫眉头一皱:“这,您虽然是没正式立过……” 申屠临春翻了个白眼:“可雪骨城那几个真正管事儿的,谁不知道那个位子是给谁留的啊?” “……” 蔺负青掩唇咳了咳,眼眸闪动,耳尖微红:“那般……明显?” 两人连连点头。 蔺负青沉吟:“是吗……” 那么问题来了。 为什么自己都明显到这个程度了,知渊还是无动于衷呢!?为何呢!?? “您同方仙首,”鲁奎夫皱着眉头,继续他没说完的话,“怎的到现在都还没个定论啊?这这这,这拖下去可不是个事儿啊!” “什么!!?” 申屠临春闻言大惊,那张妖魅漂亮的脸蛋都变形了,跳起来揪着鲁奎夫道:“鲁雷穹,你说什么……君上和君后还没定下来!?” “那……那拜天地呢!?结道侣呢!?” 小妖童脸色煞白,发出了同昨夜的鲁仙首如出一辙的痛呼。 “——双修呢!?” “……住口。”蔺负青用力拍着床柱,简直给他们气的头疼。 “为……为什么!?”申屠临春无法理解,“您们两位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两情相悦,方知渊都肯为君上殒命。您怎么还不快点把人娶过来,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蔺负青沉默了。 他沧桑地心想,谁娶谁还不一定呢。 又更加沧桑地心想:对啊,这拖到现在究竟是为什么呢? 知渊待他如何炽热深情,他能不知道么? 只是前世他们分仙魔两道,颇多身不由己。一次次阴差阳错,多少个一念之差,不知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而今生…… 蔺负青暗想:再等等。 他的知渊是星火,那么光明的星火。 他岂敢放肆唐突。 只要再等几日,等他将姬纳那件事办妥了,再将抵御仙祸的事情也安排好了…… 他就终于可以,一身轻松干净地去迎他的小祸星。 …… 方知渊是傍晚悄悄摸进来的。 那时候蔺负青已经睡下了。 方知渊在床边站了许久,痴痴望着彩霞光晕打在蔺负青脸上,下意识地伸手给他将床幔放下来挡光。 思绪还是有些连不上。 此刻方知渊实在不知道自己是该觉得欣喜还是讽刺。自己辗转反侧多年,没想到……师哥居然对自己有那种想法。 方知渊失神地暗想:没什么,这没什么。 蔺负青是……是惊才绝艳的帝君……后宫里自然也该佳丽三千,他就是应当享世间百般美人的…… 师哥从小养他,肯疼爱他,有心思想放一个他在自家后宫里……他应当欢喜才是。 方知渊慢慢地压抑着喘息,眼角微红。 他疼的手指尖发抖。 ——不。他不欢喜。 修行之人岁数长,清心寡欲几十几百年不沾情者有之,放浪花丛恣意贪色者亦有之。 有许多仙门的宗主长老,给名分的道侣就十几个,不记名的双修鼎炉更是几十上百都完全不奇怪。 也是因着这个道理,虽然魔君第一次纳姬妾入后宫的时候,方仙首确实很崩溃,但是后来想通了,看透了,也就释然了。 毕竟身在君王之位,纳妃纳妾收美人,多么正常的事情。 心里难受归难受。 但是方知渊依然觉得,自己是能释然的。 ——后宫里的美人儿再好,反正真到了危难之时,能陪魔君同生共死的还不是他? 可是如今。 “……” 方知渊脸色难看至极,他不禁想像自己要成为“后宫里的美人儿”中的一个,和无数“美人儿”们一起分享他的师哥的场面。 不,不行,这个他真的不行。 真的不行……!! 床上细微响动,是蔺负青醒了,侧身睁开眼,半倦地柔软唤他:“知渊……” 方知渊一抖,蓦地绷紧了。蔺负青自被里探出一只手来,拽着他衣袖,叹道:“还以为你要不理我了。” “……睡醒了?”方知渊眼底情绪挣扎,尽力让自己的语调显得自然,低声道,“我……来给你送药。” 他上前仔细将蔺负青扶抱起来,给人将腰背后的枕头垫高了,可是心神却还是忍不住恍惚。 方仙首手上搂着魔君,从乾坤袋里摸出丹药瓷瓶递过去,心里却正迷茫地想:说起来,入了后宫要做什么? 要背胭脂口脂的颜色一共有几种么?? 要早晚梳妆请安,一口一个“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唤人么?? 要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和一群妖艳贱货明谋暗斗地争宠么?? 方知渊浑身发抖。 不行,他还是要脸的,这真的不行……!! “……知渊。”蔺负青抿唇,悄眼打量着师弟的脸色道,“昨晚鲁奎夫大约跟你说了些胡话,这件事其实……” 方知渊用力闭眼道:“不行。” “不,我是想说,”可他又立刻痛苦地摇摇头,把瓷瓶用力推进蔺负青掌心,“你……喝药。” “你慢着,”蔺负青正色,“药不急,先听我说。” 方知渊艰难地抗拒,“不行,我说。” 方知渊深吸一口气,他退开两步。 “师哥,我……只说这一遍,你听好。” 这时他面容冷下来,目光有些空洞,立在偌大的金桂宫主寝殿之中,影子被落日拉得那么长,无端的有点瘆得慌。 方知渊深深地瞧着眼前人,蔺负青也正且惊且疑地望着自己,似乎被他吓着了,就要撑起身下床来拉他:“知渊,你有话坐下好好说,你我之间,怎还用得着这样……” 方知渊黯下眼眸,指甲狠狠掐着掌心,细密痛楚传来。他可以毫不犹豫地为蔺负青去死,但是唯独此事…… “蔺负青……” 方知渊咬了咬牙,狠心冷声道: “此生,我不会做你后宫姬妾。” “……” “…………” 蔺负青本来已经紧张得要命,还以为鲁奎夫的口无遮拦的真把知渊惹怒了。 他张口正欲安抚,冷不丁被这一句话当头砸下,喉咙里一个字音也发不出来。 方知渊甩下这一句话,脸色苍白,沉着脸转身便走。 蔺负青双眼无神:“……” 瓷瓶从他手中滑落,啪嚓一声碎得四溅。 魔君捂住心口,绝望地瘫在床头:“……”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他的小祸星哪里都好,偏偏在某些地方如此……如此一言难尽?难道是他小时候养星星的方式哪里出了错!? “师哥!?” 那打碎东西的声音太响,方知渊还没来得及走出几步就神经一炸,想都没想地冲回来。他近乎本能地一把将蔺负青捞回床上,惊慌道:“怎么了,怎么了!?可是哪里难受……你说话!” 蔺负青不想说话,他真的不想说话。 他伸手把方知渊拽拽近了,一头栽在人肩膀上,苍凉地长叹。 然后有气无力地抬手,揉了揉方知渊的头发,“你最乖,听话……让我静静。” 方知渊心里一疼,怔怔道:“我……我不答应,叫你这样不开心么。”他抚了抚蔺负青的后背,低声道:“你当真那么想?” “闭嘴。”蔺负青痛苦道,“求你。” 方知渊眼中挣扎更甚:“……” 天知道刚刚在门外听那一声响,他心脏差点没吓停了。 这时候他抱着蔺负青,忽然又想起前世最后那段日子。 那段日子……多疼多绝望啊。他眼睁睁看着蔺负青在无边苦海中沉浮,白发残躯,怎么也捂不暖。 方知渊忽然后悔了。 那段日子都熬过来了,他暗想,事到如今,蔺负青要什么,会是他明明有却给不起的呢? 要么…… 方知渊轻叹一声。垂下眼,极尽了温柔与包容地俯身在蔺负青耳畔,他的嗓音低哑又轻颤: “双……” “双修可以,入后宫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贞洁烈攻方小祸星,双修可以,NP不行# #脑补鬼才方小祸星,仅凭一人之力在双恋互宠的剧组里演了一场渣贱(贱渣?)虐恋情深# #主演今天意识到自己拿错剧本了吗# 第39章 掐算紫微窥北斗 蔺负青是真的想同知渊解释清楚, 自己前世并没有他所想象的那种后宫。 他也当然没有要把方知渊纳成“后宫姬妾”的意思。 可这人不听。 蔺负青解释一句,方知渊便道“别说”、“不必哄我”、“我不听”。 蔺负青再坚持要解释, 方知渊便上手捂他嘴。 蔺负青被这人折腾的身心憔悴。 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会这样儿?? 蔺负青暗想:罢了, 待回虚云后直接拉着这人跪师父拜天地, 契姻缘结道侣。 然后双修,修他娘的。 到时候看他还能怎么胡思乱想。 颇为悠闲的几日就这样过去。 以蔺负青如今这个状态, 金桂试是定不能继续参加的了。 主要是他自己也并不在意这个名次,乐得占着金桂宫的大床清闲地养伤。可方知渊一旦想要陪着, 他便不悦道:“不行,你要取了金桂试头名给我。” 那一日关于山崖上王折的事情,蔺负青也跟几人交代清楚了。 不得不说,重生之魂聚在一起就是省事儿, 丝毫不用拐弯抹角, 一句话“那人是金眼真神”,就什么什么都明白了。 申屠翘着腿,嬉笑道:“君上的禁术还真是厉害, 怎么把天外真神都带回来了?” 蔺负青听惯了小妖童这种话里带刺儿的语气,倒也不恼,淡然承认道:“禁术涉及天地间最本源的道统规则, 我的确有许多不懂之处。如果天外神也被波及回来,怕是会出不少意外变故。你们都多留心些。” 他最后也没跟方知渊说, 那王折是前世虚云山下杀他的天外神。 当时方知渊本就已经油尽灯枯,八万里逃亡血路走下来,象征仙首之尊的神刀煌阳碎了, 定下本命主仆魂契的五爪金龙死了,他灵力枯竭,失血重伤,怕是根本意识恍惚到记不住任何事,更别提是谁杀了自己呢。 蔺负青想,若是跟知渊说实话,怕这人又要犯气,气自己居然死在这样蠢一个天外神手下。 蔺负青还记得那场瓢泼夜雨,虚云山下,穆泓追兵将至。方知渊浑身是血,雨水都冲不走浓浓的血腥味。 他仍是被方知渊紧紧抱在怀里,干干净净的,不沾血,不染泥。他的小祸星用他身上黑袍的一角遮住他的眼,他只能在黑暗中听着那人越来越急促紊乱的喘息,和呛血的咳声。 蔺负青轻声说,你放我下来。方知渊就回他句,快到了,你再歇会儿……快到了。 可是熬到后来,方知渊是真的没法儿抱他走下去了。 蔺负青最后的仙器是一柄青杖,名唤五尺清明。他用青杖支撑着身躯独自往山上走,方知渊不舍地给他拢好衣领。 最后跟他说的一句话,是沙哑而虚弱的。 “雨下得紧,山路你走慢些……慢些。” 强敌在后,这个已经决意以命断后的人,居然不催他“快走”,反哄着他慢些。 生怕他滑倒了,擦伤了。 就算只是累着了,也是不好的。 方知渊至死都是那样疼惜地护着他。 ========= 又数日后,金桂试放榜日将至。 到了此时,晚场的比试便被取消,一日里只打早晨与中午的两场。 夜晚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些杂会。 有修士之间的武诀交易,有金蟾坊的拍卖大场,有赌最终大名次的赌局,还有各种器修医修们的切磋聚会等等等等,明灯挂满长街,热闹极了。 这晚,方知渊进来,目光先落在坐在床边的蔺负青手上:“你拿的什么?” 休养了几日,蔺负青身子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他刚借了金桂宫的仙水汤池沐浴出来,松松垮垮地挽着发,披件白裘衣坐着,手里把玩着一个小物件。 “隐石。”蔺负青见方知渊走近,眉眼便柔软下来,晃了晃手里的小玩意儿,“小五今日出去跟器修比试,新想出了改造的法子。你知道的,他捣鼓出什么新鲜东西,都喜欢送我一份。” 隐石乃是高阶通用法宝,用于隐藏修为,避人耳目。那些个仙门的厉害人物出去“微服私访”,大都会备上一颗。 宋有度重新换了里面的符文,新改造的隐石不仅可以掩饰,还可以伪装。 他把沈小江拎出去,叫那筑基期的小孩儿在众目睽睽之下唰的拥有了金丹期的灵力波动,吓翻了一群人,一下子就卖了几万灵石。 方知渊也接过来看,做的的确很精巧。 蔺负青笑道:“花果同芙蓉阁那位夏仙子讨教医术去了,明思……被小妖童拐跑了。这几个倒是玩的开心。六华洲带他们来一趟,还果真来对了。” 他探头往窗外看:“这几日真是好热闹。” 方知渊从后扶他肩膀:“在金桂宫里呆着无聊了?我陪你出去走走。” 蔺负青眼前微微一亮,站起来道:“好。” 他重新拿发带束了一下长发,跟着方知渊,两人走出去。 金桂宫的深处也挂满明灯,参天的灵桂生在庭下,走在下头要仰视才能看到顶。 鲁奎夫早一开始便专门为蔺负青遣散了侍从,现在没有闲杂人在此。庭中月辉如水清明,桂香浓郁,如仙境一般。 蔺负青指着桂树问:“你那日摸进金桂宫来,是从这里偷折的桂花给我?” 方知渊道:“这里进不来,那日折的桂花还在稍外处。” 蔺负青猜也不可能是,只是随口打趣他罢了。两人又走几步,身后影子渐渐交织在一处。 到了淡金桂树之下,月光投落的树影花影洒在蔺负青的白衣上,蔺负青回眸笑道:“好香。” 方知渊忽然止步,也拉住了蔺负青的手腕。 “师哥。” 他深深望着蔺负青,毫无征兆地哑声问:“你既然想……是喜欢我亲近你么?” 方知渊上前两步,顺势将蔺负青推在桂树上,扣紧他手腕。 然后俯身下去。 “这样。” 唇上贴来温软触感—— 蔺负青微微睁大眼,他竟被亲了一下。 方知渊的唇一碰即离。 手上却没放开蔺负青,反而指节微微发抖。 他……居然真的亲到了。 从前世起不知肖想了多少年的人。 不知是否是月光太明,蔺负青一时眼前发晕。这一吻来得毫无防备,他挣动了一下,唤了句:“知渊……!” 方知渊望着他,眸子漆深如海。渐渐地,他又皱起眉宇,死死盯着眼前白袍少年模样的魔君,声音低得宛如自言自语:“有多少人亲过你。” 方知渊恨恨地又贴上去,用力地吻他,不轻不重地发泄般啃咬他下唇。 “你…唔……”蔺负青完全蒙了,下意识推了两把,结果被火气上头的方知渊反扣住手腕摁在树干上,继续亲。 “原来你喜欢这样,你喜欢怎的不早同我直说。我……” 方知渊低低喘息,他半是迷醉地喟叹着,手指抚摸着蔺负青纤长的脖颈。 “我有什么给不起你的……” “……” 蔺负青只觉得天旋地转,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由着方知渊亲个够。 两人折腾到桂花落了满身,蔺负青衣衫都乱了,方知渊才悻悻地松开他。 方仙首明显是个亲完不认人的,居然还食指摸着他唇瓣,冷着脸没好气地道:“我还当什么。不就是亲吻搂抱,寻那么多美人有什么意思?难道还每一个人亲的滋味不一样?” 蔺负青心绞痛到说不出话,只好沉默摆手。 ——不,想多了。除了方仙首您以外,还有哪家后宫的妃子姬妾会如此凶猛,压着主君亲得头晕眼花的!?? 方知渊勾起唇问:“以后是不是还想要?” 蔺负青忍住胸口憋屈:“是……是。我想要。” 两人缓了缓,方知渊重新给他把衣衫整理仔细了,再继续往外走。 踩过碎金小路,刚出宫门。还未等走到六华洲街头,蔺负青微微挑眉咦了一声。 只见金桂宫外,灯火阑珊处,一个紫衣宽袖的身影立在那里。 是姬纳。 蔺负青与方知渊对视一眼,旖旎气氛转眼间散尽了。后者上前,横眉冷声道:“紫微圣子在此做什么?看灯呢?” 姬纳望了方知渊一眼,蹙起眉,漠然的神情下晃过一丝掩饰不住的憎色。 紫微圣子避开祸星,只望向蔺负青道:“姬纳来同蔺小仙君道谢。” 他深深一行礼:“多谢小仙君肯为紫微阁作保,姬纳铭感于心。” 蔺负青心知肚明,因他私下同鲁奎夫说过那王折乃真神分身,又主张紫微圣子大约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姬纳这才得以从软禁一般的处境里脱身出来。 蔺负青正欲开口,声音没出来就被方知渊冰冷的嘲讽之语抢了先:“谢就不必了,圣子还是尽快查查那王折是如何当上贵派长老的吧。” 他拽一下蔺负青,就想带人走,“失陪了。” “……” 姬纳忌惮地看了方知渊一眼,低声对蔺负青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要不单独找蔺负青倒还好,这句话一出口方知渊立刻警戒起来,将师哥往身后一推,厉色爬上锋利眉眼:“不可。” “知渊。” 蔺负青轻声阻他,坚定地抽出手腕来。 他看到方知渊脸上闪过一瞬的怔色,却还是强压下心头的疼惜不忍,沉声道:“是正事,你在这等我。” 有些事他必须得做。就像重生回来他跪在尹尝辛面前说的那般,有些路难走却必须行。 寂静弥漫。 方知渊松开手,后退一步。 他喉结滚动一下,垂下眼道:“好。” 蔺负青转身同姬纳走了,方知渊目送两人背影远去。他望着远处熙攘的人群和热闹的灯火,许久才无声地出了口气。 方知渊独自站在那等了一会儿,渐渐靠在宫门旁。 他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唇瓣,皱眉暗想:师哥那边看重姬纳,总不可能也是……瞧上姿色了吧。 他被自己脑子里这诡异的念头惊得不轻,连忙心道不会不会。 又等片刻,还是忍不住想:也说不准,姬纳前世死的早,师哥还没来得及当上魔君广收后宫三千,谁知道会不会…… 方知渊叹了口气,重重地揉了两下眉心。 他怎的变成这么个患得患失的样子。 …… 等蔺负青回来,就见方知渊失魂落魄地望着远处,连他回来了都没发现。 远处的街头灯火,有几点小小的光点落在眼睫之际,竟有几分落寞。 “……知渊?”蔺负青不忍近前,只轻声唤他。 方知渊动也不动,目视前方不看他:“你要陪姬纳去紫微阁了么。” 蔺负青沉默了一瞬,还是实话实说:“姬纳方才说,一则为了答谢,二则是有求于我,请我上山海星辰台一叙。我应下了。” 果然如前世一般无二。 方知渊顿了一下,问:“我替你,行不行?” 蔺负青摇头轻轻说:“这事你替不得。” 方知渊眼神黯淡了,他想:也是,他是阴命祸星,紫微阁出身的姬纳不可能信任自己。 “那我陪……” 话未说完,方知渊就停顿了。 他想说陪你,却也知道蔺负青不会答应,自己先改口道:“我等你。” 我追不上你,我在这里等你回头看我。 我信你会回头看我。 蔺负青低声道:“……对不住。” 方知渊叹息着伸手搂他:“不用。” “不过,”方知渊闭眼蹭他发丝,喃喃道,“事不过三,师哥……别逼疯我。” “……”蔺负青隔着方知渊的肩膀,看见远处晃动的灯笼与人影。 本来知渊是想陪他去玩的。 本来今晚该很开心的。 蔺负青摸过方知渊的脸:“别怕,我会平安无恙。” 不料方知渊倏然抬头,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还是忍耐到了极限——他一把掐着蔺负青的肩膀,利落地反身把人压在宫门前的红墙上。 “——所以到底有哪里好,你非要寻那么多人!?” 方知渊红着眼,不可理喻地愠怒道:“真是亲的滋味不一样?还是双修时不一样!?” 蔺负青茫然:“……” ——饶了他吧,怎么又来!?? 第40章 掐算紫微窥北斗 三日后, 金桂试放榜。 这一届的金桂试,可以说是千古罕有。 识松书院的颜院长曾称, 他敬畏这个百年。 天骄迭出, 奇才纷呈, 恰如无数繁星争相辉映。 这一切都在本次金桂试体现得完美。 无数天才云集,原本注定是一场热血沸腾、轰动仙界的大赛事。 然而—— 事实却是, 雪凤凰穆晴雪半途弃赛,朱麒方家俩兄弟半途弃赛, 芙蓉阁夏医仙半途弃赛,虚云蔺负青……半途弃赛。 这么一来,再掰指头数一数,原先盼着的天才也不剩几个了。 倒是一向避世的虚云, 这回揽尽了所有风头。 临场突破筑基、修为垫底的沈小江, 居然在最终大排名中挤进了一个中下的位置。 第五真传宋有度,鬼才器修,比他修为高的都不敢跟他打, 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解气”了。最终大排名二十二,位列器修第一。 第三真传荀明思,虽然一度败在小妖童手下, 但其在音韵之道上的造诣无可置疑,最终大排名第十。 第四真传叶花果, 医剑双修,剑意甚至可与剑谷大师兄轩辕意比肩,只在修为上稍逊一筹, 最终大排名第五。 然而,这些在旁人看来耀眼至极的风光,都抵不上另一个名字。 方知渊。 最终大排名第一,摘得金桂桂冠。 时间推迟至一个月之前,又有谁人能意料得到,当年的方家祸星居然会在金桂试上一飞冲天,直取头名,身披无上荣光。 “——混账!!” 朱麒方府,家主方听海面目狰狞,拂袖打翻了面前桌案上的茶水。价值几万灵石的青瓷茶具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那孽畜……那孽畜!!” 方听海双眼通红,自语道:“果真是方家的一劫么,早知如此,当初就该狠下杀手……!!” 门口一阵喧哗,仆从的惊呼四起。 “哎哟,世子……” “世子爷,您进不得呀……” 世子方赤褀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状若疯癫——他如今已经大变了样,再也寻不到昔日的半分英俊风流,只剩下形销骨立的身躯和深深陷进去的青白双颊,活像个痨病鬼一般。 “父、父亲……父亲!” 方赤褀双目凸出,颤巍巍抚着自己的胸口。他如今完全是废人一个,说几句话就要大张着嘴巴呼哧呼哧的喘。 “方、方知渊那小孽障……该死!该死!!您要……要为儿……为儿报仇啊!!” 方听海眼中闪过厌烦之色。 他挥挥手,令人把方赤褀扶下去了。 那一夜,他只想着还有方知渊的半截丹芯在手,狠心下了血本,亲自低声下气请夏汀兰过来,想要保住嫡长子的天才之名。 不料夏汀兰前脚刚到,后脚他派去取丹芯的侍从就惊慌地告诉他,密道被人开了,丹芯无影无踪…… 方听海当时便气急攻心,几乎一口血喷出来。 完了,完了,完了…… 他的大业,他的图谋,一切都完了…… ——要说人比人当真是能气死人,方知渊连夜炼丹芯入体,其痛楚也不比方赤褀少半分,第二天没事儿人似的。 可到了方赤褀那里,朱麒世子自小养尊处优惯了,从未受过这种身心重创,被夏汀兰保下了性命也如个残废一般连日卧床不起。 性情更是大变,成日哭天喊地,早已惹得方听海不耐至极。 方听海如何不想报仇?他恨不得将方知渊碎尸万段,毕竟昔年那些腌臜秘密,只要被往外一说,方家就是个完蛋的下场。 可金桂宫竟铁了心要保这祸星,他方听海有多大本事,敢碰鲁仙首要护下的人? 事到如今,几乎大半个仙界都在暗暗议论,朱麒方家,怕是接下来几百年都要一蹶不振了…… 此刻,方知渊心内却毫无波澜。 前世便是他夺魁,不过是再来一次而已,不值得激动。 他没那闲心高兴,他要亲自去送蔺负青走。 站在紫微阁那巨大尊贵的粟舟面前,蔺负青仍是白衣白裘,简单束着长发,风姿清美无双。姬纳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安静等着师兄弟的简单告别。 蔺负青眼瞳明净,只给方知渊留下一句:“等我回来。” 方知渊薄唇动了一下,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吐出,最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复杂地心想:比前世早了三天。前世,至少小师哥是真心欣悦地陪他欢庆了金桂夺魁,还陪他喝了一点酒。 蔺负青转身而去。 方知渊沉默着,目送那一袭白衣登上粟舟。 粟舟升空,带起劲风远去。 蔺负青一直站在船尾望着六华洲的方向。 他足足站了约大半个时辰,直到气流吹乱了他的衣衫,他才轻若飘絮地叹息一声,回到船舱里了。 …… 紫微阁距离六华洲并不远,傍晚时,那座神秘的阁楼便映入了眼帘。 紫微阁不属任何一洲,而是悬浮于山脉的山顶,仿佛探手就可摘星辰。 粟舟自高处驶入,迎面便是两扇古朴庄重的大门,缓缓打开时仿佛巨兽睁开眼睛。 下了粟舟,姬纳遣散了其余人,对蔺负青道:“请随我来。” 蔺负青一路跟随姬纳往里走去。 沿途所见的紫微阁弟子都是长衫慢步,表情淡漠,见到圣子则深深行礼,果真颇有那不染世俗的仙童仙女的气质。 姬纳以最庄重的礼节待他,两人先是见过了紫微阁几位长老,无一不是元婴以上修为的大能。 谈到王折,此人本是紫微阁内一名低调的星宿护法,但修为深厚品行稳重,大约半个月前突破元婴,这才新升任了长老。 紫微阁长老们也迷惑不解,纷纷愁眉苦脸道:“此人一直规规矩矩,怎会突然……莫非是被什么妖魔大能夺了舍?” “是也,星象也未曾有异,这是怎么回事?” 蔺负青既已知王折是真神化身,听了这话心里便有些猜测,只是当着这群不知前尘的老古板长老们也不好明说。 他心不在焉,确认了余下几位长老都没有问题之后,只请他们几位多多留意提防,便随姬纳离开了。 来此之前,姬纳说过有一件事情有求于他。 蔺负青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果然,就如前世那样,姬纳请他入禁地,登上山海星辰台。 “山海星辰台乃是离星辰最近之地。” 紫微圣子抬袖指给他看,“吾之亡师……当年便是在此地开盘卜算,占三界命理。姬纳亦然。” 两人此时便已站在紫微阁禁地,星宿护法在四侧把守,见到圣子便行礼退开。 夜色已经很深了,天上的星辰亘古不变,正安宁地放着微光。 蔺负青沿着姬纳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长阶盘旋,直入天穹,隐约能看到有一处高台悬空在星空之下。 山海星辰台。 蔺负青望着那长长的阶梯,心绪翻乱。 他终于回到了这里。 当年少年,如今已不复少年。 他侧身凝望姬纳:“圣子为何引我来这里?” 姬纳沉静道:“有所托付。” 蔺负青便笑了:“你我不过一面之缘,相识不过几日,圣子缘何选我?又缘何会认为……我一定会答应你的托付?” 似乎没想到蔺负青那么痛快地陪他走到这里,临头还会有如此刁难一问,姬纳微讶地回眸。 “这,是因为,你乃是……” 姬纳顿了顿,神情虽仍淡漠,眼眸却微微亮起,很是纯粹。 “你乃是虚云道人择中的慈仙命格,是仙界赞颂的小仙君,是愿意收容阴体的心怀大义之人,更是紫曜星盘予我的启示。” 姬纳后退一步,躬身行礼,“在未逢君之时,姬纳便心怀敬意;逢君之后,则是相逢恨晚。” 蔺负青笑了:“你夸得我好欢喜。走吧。” 他心想,果然是傻孩子啊。 蔺负青跟在姬纳身后,拾级而上。 当年姬纳邀他上山海星辰台时,曾眼含期盼地对他说,“人间星辰有七千,尽数列布在山海星辰台上……我想给你看看”。 这一世他与姬纳并未深交,圣子只把他当值得答谢的恩人,以及星盘指示的有缘人。一句“相逢恨晚”也是淡淡的,自然不会说出这等话语。 山海星辰台乃紫微阁禁地,台下有星宿护法把守,然一旦往上走,便是空旷清静至极,宛如踏足世外之境。 这是由于占星必须保持绝对的心神专注,最忌讳外人打搅。 蔺负青走着,走着,身侧长阶渐渐越升越高,直到阶梯在半空中断绝。 他明知故问:“咦,为何没有路了?” 姬纳抬头望着星空,开始轻声吟哦。 头顶星光就如从沉睡中被唤醒了一般,向此处聚集而来,闪闪烁烁,明明灭灭,在两人的身前一点点凝实。 最终化作一条可以踩踏的纷繁银河。 光阶乍现,星辰铺路! 哪怕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蔺负青仍然忍不住低声赞叹道:“星辰引我上长空……果然是奇绝盛景。” 姬纳抬手道:“请。” 蔺负青也不客气,雪袖往腰后一背,率先踏上那条星河之路。脚下星光层叠波动如水,送他与姬纳两人直上高台。 站在山海星辰台上,四周都是夜色与星光。抬头一瞧,只见天幕浩荡无垠,盘旋的星斗尽数入眼,恍惚间如无数盏细小银灯漂浮在深渊水面。 姬纳站立正中,双手间光芒汇聚。 紫铜色星盘带着厚重的气息徐徐显现,在星光之下更加神圣高洁。 “这是紫微阁的传承星盘,名‘紫曜’。”姬纳双手执盘,肃然道,“姬纳有一卦,想求蔺小仙君一观。” 蔺负青眼神微暗,拂袖探手:“请。” 姬纳坐于地上,白指飞速掐诀,口中吟诵。 星盘开始缓慢地转动。 蔺负青坐在姬纳对面,圣子念诵掐诀越来越快,眉心却蹙得越来越痛苦,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山海星辰台上的阵法被唤醒,星光盘旋着结成银紫色的神秘符文。姬纳周身泛起淡光,如仙如佛。 紫曜星盘之上,光芒大盛! 姬纳最后并指一点,星盘飞速轮转,勾动天地灵气,投射出的波动将蔺负青与姬纳两人一起包裹进去。 蔺负青瞳孔微缩。 如前世一样,星盘在他的神魂中投下启示。 预知未来的启示。 首先看到的是茫茫一片白。 就在这白色之中,又幻化出了三界,幻化出了包括人族的百般生灵。 忽然一滴黑落下。 如一滴墨水落在绘满山川百态的宣纸上。 啪嗒。 黑暗开始疯狂扩散!! 那是阴气形成的漆黑海潮,自天顶倒灌。 仙祸降临。 那一切一切的黑暗,一切一切的阴寒,仿佛被什么冥冥中的力量牵引着一般,自云层之上流泻下来。 山川染污,草木枯死,妖族人族被侵蚀成神智混乱的魔物。 在黑暗与阴寒的尽头,是那牵连着一切的源泉。 俊美冷锐的少年仰头看天。 方知渊神情平静,黑衫猎猎。 这是紫曜星盘指示出的……导致三界灾祸的因,是这万恶万祸的因。 方知渊立在虚空处,在头顶缓缓逼来的浩大阴气面前,显得渺小而不堪一击。 那双眼眸中似有无限的情绪,释然与不甘在角力争斗,悲痛与欣悦在抵死碰撞,坚毅与软弱在狂乱纠缠。 仿佛将欲熄灭的星火拼力榨干最后的光芒,在跳动,在飞溅—— 阴气暗潮如黑龙张开尖锐爪牙,狂扑而下。 瞬息间,贯穿少年的胸膛!! 方知渊阖眸坠落,阴气将他全部吞没。 他坠落在空中,如坠落在深海。 是最惨烈的绝望之景。 紫曜星盘看到了。 告予山海星辰台上的观星人。 …… 清冷的叹息声,自无边黑暗中回荡。 “圣子此卦,我知晓了。” …… 姬纳猝然睁大双眼。 仿佛细密电花在背脊炸开,一种致命的凶兆紧紧锢住了紫微圣子的心脏。 姬纳如坠冰窟,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水。 他的脚踩进了浅浅的水里。 姬纳蓦地环顾四周,只见两侧漆黑的山崖向上延伸,像两颗指天的黑色獠牙。 这似是一个裂谷深渊,渊下积水。紫微圣子孤零零独一人站在水渊之畔,陌生而空旷的长风吹过他宽大衣袖。 ——这是哪里!? 姬纳再转头前看,更惊愕地怔住。 “红……莲?” 他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他分明该在山海星辰台上的。 但那的确是红莲。 两侧黑崖之下,远远的,大片怒放的红莲花浮在深邃水面,朱莹点点,恍如燃起了灼灼刺眼的业火。 就在那可称盛大的红莲之后,在那山崖淹没的尽头,立着一座洁白如冰雕雪砌的高城。 姬纳从未遇到过此等奇事,他且慌且疑,足踏深水,分开纷繁红莲向那座雪城而去。 就在这时,一个惊世骇俗的念头浮现在脑中。 姬纳忽的想起来,修为高深至渡劫的大能,其神魂强大到极致时,识海足以自成一个小世界。 莫非,莫非他的神魂—— 被半步飞升的大能摄入了识海!!? 第41章 白骨胜雪生红莲 就在姬纳被自己的想法震惊到的同时, 他的人已经越过那片红莲水渊,来到雪城之前。 紫微圣子微皱起眉, 忽然觉得这城墙有哪里不对。 他定睛去看, 抬手拂摸并仔细感知, 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直窜到后脑,四肢都麻了。 这哪里是雪城? 这分明是一座以人的白骨做瓦垒起来的高城! 要筑成这样壮阔的城墙, 需要杀戮多少性命?又是怎样的疯子,才会用亡骸来筑城!? 姬纳背后阵阵发寒, 他忽然若有所觉,猛地昂起了头。 “——!” 圣子悚然的目光,沿着白骨堆叠的宏伟城楼一路攀爬而上。城墙太高了,高到几欲与天空相接。雪墙之上, 穹天之间, 赫然有黑红的暗云纠旋,雾气盘旋滚动,成一片怒啸的海。 微末的澄明天光自那云海中洒下几线, 照亮了雪骨城楼之上,逆光而立的一袭厚裘黑袍。 年轻的帝君就站在那里,玄龙冠冕之下看不清容颜。乱风吹过, 帝君身披的雍容衣袍汹涌翻飞,他手指扣在城楼上。 纤长骨节在玉白肌肤下勾出凸痕, 指尖干净无尘,与骨瓦相衬之下分不清哪个更白。 他似乎是无声息地出现在那里的,又似乎是已经伫立在那里千年万年。 一双如凝了冰霜的眼眸居高临下, 淡漠地落在城下正茫然的姬纳身上。 “紫微……” 帝君轻叹一声,幽幽吐字: “孤家恭候你许久了。” “你是……” 姬纳颅内嗡鸣,短短片刻间,他已经承受了太多惊变,却什么都不及眼前的这一幕,“蔺负青……!?” 的确是蔺负青!虽然已从少年变为青年模样,但轮廓眉眼却依然有着可循之迹,的的确确就是他带上山海星辰台的白衣小仙君。 圣子仓促后退一步,眼前突然又一花。 识海幻境又变了,他身处在黑深深的庄严大殿之内,立在长阶之下,仰望着高处的君王。 “紫微啊……” 修美疏朗的帝君长发垂落,斜倚于玄银龙座之上,姿态慵懒,指敲扶手,漫不经心地将眼尾一撩。 “孤家方才,可都明白的同你说了,要多加留心,多加提防……圣子竟还敢带着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走上山海星辰台,果真是……” 蔺负青垂睫摇头,似笑非笑地一声叹息。 “……傻孩子啊。” “你……” 姬纳脸容苍白,胸口滞涩,声音在空旷漆黑的大殿内回荡,“你与那王折是同类人!?” 蔺负青含笑道:“差不多了。” 他深深望着立在阶下的姬纳,暗想:若按都是从前尘重生归来的神魂来算,的确差不多。 “……” 姬纳手足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真可惜呵,紫微圣子……”蔺负青压细长眸,半是戏谑半是嘲讽地低声道,“看来,你所托非人呐。” “你信奉的星盘,你跪拜的天命……算什么东西呢。” 蔺负青缓慢地抬起双手,十指在眼前交握。他的眼眸愈加地幽深难测,嗓音也愈加地低沉喑哑。 “孤家早就踩在脚下碾过不知几番,弄在指尖抛过不知几回了。” “此处是何处,你究竟是什么人,”姬纳自知已入绝境,全力压抑着怒火,咬牙道,“你所图为何!?” 自大殿穹顶投来的暗色微光缀在帝君冷白的脸颊上,蔺负青轻轻一笑:“所图为何?错了,有所图的可不是我。” “如今先来说说吧,紫微……” 蔺负青身子微微前倾,危险的气息浸在唇齿间,“你原本想托孤家的是什么?” 姬纳倏然暴起,手掌中化出星辰利刃。他的身影化作一道紫光,直上长阶,杀意决然地逼取那御座之上那帝君柔长的脖颈! “愚蠢。”蔺负青只一抬手,姬纳便在半空中跌落,惯来高洁的圣子自长阶滚落,痛苦地扼住脖颈! “……你……!” 姬纳面色骤然青紫,他伏在冰冷地上无法起身,脖上青筋狰狞地跳动,竟仿佛被什么凭空的巨力掐住了脖颈一般! 本应早在数年前突破开光境之时便远离了他的,属于凡夫俗子的窒息感疯狂涌来。姬纳挣扎不得,几息之间唇瓣就泛起了死灰色,“你……啊、你……” 蔺负青淡淡道:“你的神魂已在我识海之中,乖乖听话,还能少受些折磨。我也不是很想伤你的……” “……”直接施加于神魂的威压压制何其恐怖,很快姬纳便痛苦至眼瞳涣散,手足也开始痉挛抽搐,紫袍曳在地上,挣扎间褶皱的一塌糊涂。 直到蔺负青轻叹一声,撤了威压,姬纳才陡然得以喘息,无法控制地爆发出一阵剧烈呛咳! 蔺负青道:“罢了,不说也无妨,容我来猜一猜。” 姬纳满含着恨意抬头望他:“……” 蔺负青无动于衷,漂亮的手指轻轻拂过唇瓣。 他慢悠悠地靠在御座之上,抬头时目光放空,神情中有了一闪而过的怅然,幽幽道:“你要我……” ========= 前世此地,山海星辰台之上。 “负青。”紫微圣子收了星盘,转过身来,“这三年后的一卦,你可看好了么?” 蔺负青神思恍惚,冷汗湿透雪衣黑发。 他紧紧攥着苍白手指,想阻止自己发抖,可是无用。 星盘启示天命,在那样无可反抗的力量下,他从骨到皮都是冰寒,一阵阵地剧烈战栗。 少年仙君沙哑道:“我看到了。” “这是即将降临三界的大祸,”姬纳面沉如水,“亡师正是为了预测此事,于上一个春季耗尽心血,自山海星辰台上跌落而殒。” “姬纳曾说的有所托付,同样也正是此事。” 姬纳正色道:“贵宗弟子方知渊,乃是祸星投世,将牵引大煞之灾入三界。” 他清朗的嗓音,渐渐沉没在夜色中。 “……” 蔺负青遍体生寒。 此时他毕竟也才十九岁,乍一被这样大的命数击在头顶,一时间浑浑噩噩,恍惚间有如三魂七魄都散了。 蔺负青茫然地抬头,幽邃的瞳仁映出了高空。大片的深色将夜幕染黑,高空上的星辰依旧在无情地烁闪。 此时此刻,三界大道轮转,仿佛与以往每一个逝去的平凡夜晚一般无二。 就在同一片星空下,六华洲的青年才俊们正为金桂试的结果或喜或悲,对酒当歌。 有些已经迫不及待地乘上了自家的粟舟,准备将喜讯带回宗门。 临海的波涛仍然翻滚拍岸,太清岛上的外门弟子们睡了,娘亲搂着孩子,阿爷搂着孙儿,安宁地睡了。 虚云四峰之上,几位真传瞧着星月吃点心,翘首笑着猜测两位师兄何时归来。 西北妖域,夜出的妖族潜行在密林或山峦间,竖瞳在明月下湛湛生辉,尖牙间弥漫着血腥气息。 凡俗界的猎人燃起篝火,渔人挑灯回船,劳作一天的农人打着呼噜,鼾声震天。小城里有人打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冥界仍是那般寂寞安宁。 六道之下,忘川流过。 生生死死,魂来魂往。 这本就该是一个最平凡不过的夜晚。 山海星辰台上,两道身影对坐。 蔺负青将撩起的目光凝回至姬纳身上,轻声道:“……既然圣子给我看这个,定是还有转机的……对吗?” “没错。”姬纳一口应下,眼瞳明亮,“负青,你乃星盘命定之人,请助姬纳,为三界众生破此死局。” 白衣少年仙君怔了良久。忽然,他往前一跪,头就叩下去,哽咽道:“圣子高义……!蔺负青替师弟谢此重恩。” “不可!”姬纳连忙搀他,急急道,“要谢也是姬纳谢君才是……负青,你且听我说。” “星盘已经启示,倘若灾祸是‘果’,阴命祸星便是这灾祸的‘因’。破此厄命之关键,就在于祸星方知渊身上。” 紫微圣子顿了顿,深吸一口气。 在夜幕之中,在头顶与四周的星光映衬之下,那种圣洁而孤高的气息回归到了姬纳的脸上。 执掌三界命数的紫微圣子,语调平淡地下达宣判:“要除掉方知渊。” 蔺负青手指哆嗦一下。 他不敢置信,缓慢抬眼道:“……什么?” 升起的一丝希望被掐灭在黑暗里。蔺负青几欲窒息地看着姬纳,紫微圣子开口道:“唯有祸星湮灭,三界才有生机。” “……好啊,紫微。” 蔺负青又抬起头,那颗放着红光的凶煞之星正高悬于九天银河之上。 一股烈焰从少年仙君的心口烧起来,寸寸烧穿了肺腑肝肠。他梗着牙关,眼眸深处厉光如刃,“那你上天去,杀祸星去。” 姬纳蹙眉摇头:“负青……你该明白我想说的是什么。方知渊必须死。” “且不能只是简单地杀死肉身,”姬纳继续他的陈述,似有些许悲悯,更多的却是平静,“祸星神魂坚韧,极难灭除,用普通的法子是不成的。” 蔺负青耳中嗡鸣,他把姬纳的话语来回咀嚼了四五遍才明白过来什么意思。 倏然间,仿佛当胸一把刀捅进来,翻绞着,剖胸裂心,搅得血肉筋骨都模糊一片。 少年仙君清隽的面容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天旋地转中,只有一个清晰的念头破土而出—— 怪不得。 怪不得当年年仅七岁的方知渊,饶是在方家遭受了那般绝望无光的惨痛折磨,也一直没能如方听海所希望的那样……变成一个疯子。 真的是他有那么坚强? 一个七岁的孩子? 在黑暗与剧痛中生不如死,整整三年? ——祸星神魂坚韧,极难灭除。 “神魂……坚韧,”蔺负青竟低低笑出声来,他眼前一下子就被漫上来的水雾模糊了,小声自语,“……极难灭除……” 原来,只不过是方知渊他生为祸星,神魂难毁难灭。 当年那个刑架上的孩子,他被残忍的天道与狠毒的人心鞭来挞去,鲜血淋漓。 他想疯,却疯不了;想死,也死不掉。 无法解脱,没有终结。 眼前的水雾氤氲着,仿佛又回到了几日前,朱麒方家那间承载着黑暗秘密的废弃小屋。 “方听海觉得,这下总该把我逼疯了。结果再等了一年,又再等了一年,我还是没疯。” 黑衫少年随意地踢着刑架,轻描淡写的神情中多少有几分傲然。 “到了第三年的时候,我非但没疯,还筑基了。” “……” 蔺负青颤抖着闭上眼,他没落泪,但浓长的眼睫却湿了。 姬纳的声音还在耳畔回响:“然无论多强韧的神魂,总有极限。紫微阁有一座九转灭魂大阵,专为除去恶魂所设。” “只需将神魂摄入阵中,大阵便将撕裂神魂,缓缓将其由一裂九,九片碎魂再各自裂九,无限重复……不出一年,祸星阴魂便会被撕裂成亿份,再将碎魂投入焚魂神火之中炼化。如此,祸星当死。” “……姬纳,”蔺负青轻嗤一声,心冷透了,摇摇头,“你是要把我师弟的神魂生生凌迟、活活烧烂……叫其永世不得超生?” 他似乎又看见取回丹芯那一晚的方知渊。 那一晚,知渊多开心啊。 “如今我丹芯已能补全,师哥。” 方知渊那么开心地冲他笑了,眼中仿佛有桀骜的星火,亮极了。蔺负青从没见过他的小祸星如此开心过。 “往后你要是再懒散下去,可说不准哪天就要被我……” 仿佛是卸下翅上枷锁的雏鹰。 仿佛是涅槃涤尽旧伤的幼凤。 他熬过那么多苦难。 他本该光芒万丈地飞起来了。 “……不。” 死寂弥漫的山海星辰台上,忽然响起了姬纳略带迟疑的声音,“此法终究是……有些过于残忍了。” “……” 蔺负青抬起眼,心说原来你也知道啊。 姬纳犹豫道:“若我将紫曜之示原原本本地说出去,吾紫微阁长老定然会选择采取如此办法。然……祸星虽恶,到底没有真正有心为祸世间,姬纳实为不忍。” “所以?” “所以,”姬纳绷紧了唇,垂下目光,许久才道,“我想瞒着几位长老,瞒着三界仙门……用另一个法子。” “我想找一个人,暗地里杀死祸星。” “然后……在祸星的神魂上打下九转灭魂大阵的烙印,送他入冥界。三年之内,他的神魂将被不断撕裂,无法聚拢,就可阻止祸星再次转世投胎……” 蔺负青动了动唇,“……” 双眼渐渐失神,他已经疼都没力气疼了。 好,好…… 从凌迟一年变成三年,当真是好慈悲!! “将祸星困在冥界三年,想必可以避过这场三界灾祸。三年后,九转灭魂大阵自行消散,若祸星神魂足够坚韧,还可重新转世投胎……” 凌迟完了,还指望那已经被戕害得残破不堪的碎尸,再颤巍巍站起来,满身是血的把自己拼凑好了,转世投胎…… 若投胎成了,那就是圣子良善心肠,救了可怜的祸星一条贱命。 若不成呢?若那魂魄真的已经被毁尽了,已经心如死灰了,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气力把自己拼凑起来了呢? 那就是圣子人事已尽,或者说仁至义尽,都怪祸星自己不争气…… “到时候姬纳重新开盘问星,若祸星已对三界无害,便容他再世为人;若仍然牵连灾祸,再除不迟。” “——姬纳。” 蔺负青冷声打断他,眼眶却红了。 他已经手足冰冷无力,半跪半伏在地上,浑身颤抖个不停,“你不是人。” 姬纳目光躲闪一下,却仍然坚持道:“按星盘启示,就算我们不杀祸星,他也会在三年后浩劫降临时被阴气吞噬……负青,你莫意气用事!” 他上前一步,诚恳道:“你是世上唯一可以杀祸星的人,我已经在星盘上看过了。” “请蔺小仙君,为三界除祸星。” ========= 识海幻境内,魔君俯视着倒在长阶下狼狈不堪的紫微圣子,眼神寒凉,悠长地叹息。 “你要孤家,为三界除祸星呐。” 作者有话要说:蔺魔君的自称“孤家”,但由于本人嫌弃它过于中二丢脸,只有在想装逼的时候才会用一用。 第42章 白骨胜雪生红莲 雪骨城深处的大殿依旧森然清幽, 黑袍帝君倚在龙座之上,眼睑垂落。 他的眼眸深邃而冷彻, 仿佛要在滚滚而去的凡尘长河中窥破芸芸众生, 看透百余年的黎明与长夜。 “圣子想要祸星陨落……遗憾。”蔺负青冷哂道, “祸星是我的人,你动不得。” 长阶下, 姬纳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他用一种看疯子的目光看着魔君,声音夹怒夹悲地发抖:“蔺负青……你已看过紫曜星盘之像, 祸星乃是灾祸根源!你是要为了护一个方知渊,令仙界生灵涂炭么!?” “圣子这话说的,”蔺负青失笑,“我能有多大能耐, 叫仙界生灵涂炭?你要救仙界, 自己想法子去救,别碰我的小祸星。” 他说的轻描淡写,却使得姬纳忽然意识到什么:“你是为了祸星——为了不让紫微阁除去祸星, 才将我……?” 紫微圣子无法理解这种疯狂。 他自幼在紫微阁内长大,少接触外人,也没有感受过什么深厚情谊。唯一的眷恋便是他的师尊、上任紫微阁圣主阮明通。 可就算如此, 姬纳也绝不能想象自己有朝一日,会为了师父去作恶, 去牺牲三界的福祉! “竟为一己私欲放任人间血流漂橹……”姬纳咬牙怒视着宝座上的魔君,心中已将其等同于上古传说中的暴君,“你是大恶之徒!” “那可不止。”不料蔺负青玉指一点, 歪头含笑,笑意中却像是藏了把寒透的利剑,“紫微,我要的可不仅是祸星,还有你。” 话音未落,魔君眼神一凛,五指骤然紧屈!姬纳的四肢不受控制,整个人被一股巨力猛地提高在半空之中。 “你……” 姬纳的嘴唇青白一片,豆大的冷汗沿着他同样青白的姣好面容流下来。 几十道规则力量将他束缚住,他就如一只落入蛛网的猎物,一动也动弹不得。 蔺负青自玄银龙座上起身,负手走到紫微圣子面前。他缓缓自宽袖之中伸出手,贴在姬纳的心口,怜悯道:“会有些疼,忍着。” 话音未落,蔺负青干脆利索地屈指一拽,自姬纳的心口将其神魂生生扯开! “啊、啊——!!!” 剧痛令姬纳猛地昂起头,无法抑制的惨叫已经冲破喉咙。圣子大张着双眼,瞳孔剧烈缩放…… 裂魂之痛何其残忍,仿佛是有一把钝斧子在吱呀吱呀地割。割开皮肉,锯断肋骨,每一寸神经都像是被生生扯烂,顷刻间血流如注。 “这么疼啊。” 蔺负青怅然轻叹,手上的动作却不停,坚定地继续将姬纳的神魂撕裂下去,“只不过是把神魂一分为二,就这么疼啊……” 魔君暗自叹息:那如果真的用九转灭魂大阵来处置方知渊呢?又会是怎样的酷刑? “啊……”姬纳眼瞳涣散,手足痉挛哆嗦不止,本能地挣扎着却不得解脱。 他无数次痛昏过去又痛醒过来,就在这样生不如死的巨大痛苦之中,姬纳惊恐地……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被分成两个一模一样的个体。 ——幽森寂静的大殿之中,紫微圣子被无形的力量吊在半空,而魔君正缓缓地用修长雪白的手,从一个“姬纳”心口处,生生扯出另一个“姬纳”来! 这一幕,又是恐怖,又是瑰奇。 意念动处手裂神魂,这便是渡劫之威了。 裂魂完成的那一刻,两个“姬纳”都在惨烈的裂魂痛楚下失去了意识。 两个姬纳面色灰败,就像两具断了线的人偶,软绵绵地分别往两侧栽倒—— 扑通。 两具身躯落入水中,水花四溅。 幻境又变了,变成一座莲湖。 湖面平静,红莲如火,萤虫翩跹。远处赫然是亭台楼阁,水榭间飞檐下缀满了小灯笼,又亮又暖,宛如失落在魔域之中的一处诡美仙境。 夜穹上的月光与星点洒下来,落在明镜般的湖水面,落在每一朵红莲的花瓣尖儿,也落在了魔君的肩头。 蔺负青坐在莲池间,手中捧着一朵红莲。他并不看昏死着浮在莲池中的两个姬纳,他静静地看着天。 ……当年他被奉为帝君之后,亲自修了这么一处地方,实则是悄悄缅怀着虚云主峰上面,自家洞府前的那汪白莲潭水。 只是缅怀归缅怀,蔺魔君心中也隐隐地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回不去了。 许是怀着隐秘的警醒自己的意味,最终这雪骨城深处的池里,他栽的也不是白莲,而是红莲。 辗转如今,蔺负青垂眸看着自己手里的红莲,暗想:自己终于重走了这一步。 ……或许这一世,仙界里再也不会有红莲渊,雪骨城,以及这小而精致的红莲池潭了罢。 蔺负青口中轻吐一句:“醒来。” 这不是一个要求,而是一道命令。 在这片雪骨红莲的识海里,魔君是唯一的主宰。他命痛至晕厥的魂灵醒来,魂灵就必须醒来。 被分裂成两个神魂的姬纳被迫醒来,他,亦或该称“他们”——同时艰难地睁开眼,身体尚因被强行裂魂的痛苦而颤抖着。 “蔺……负青……” 同样的两道虚弱的声音,同样地含着不甘与屈辱,交混着响起来。 这一刻,姬纳的感觉玄妙至极。 他的神魂被分成了两个,他能同时感觉到两个自己,两个自己的感觉是共通的。 他用两双眼睛,从两个角度,看到了坐在红莲之间的黑袍魔君。 幻化分神之术,本应是大乘期以上的修为的修士才有可能修习的奥妙玄法。可如今的姬纳却被迫提前感受到了。 蔺负青随手一捞,其中的一个“姬纳”化为魂态光点,落入魔君的掌心。 蔺负青淡淡道:“我要你的一半神魂……从此,你要听命于我。” “魔徒……”姬纳伏在池水间,低声咳着。他将被水打湿的发捋到耳后,虚弱而沙哑地道,“你要控制我……你休想得逞。” 说罢,姬纳悲哀又决绝地将眼一闭,蔺负青手中的那团发光的神魂剧烈摇动,如将熄的烛火般肉眼可见地黯淡下来。 “怎么,想要神魂自绝?”蔺负青面色不改,“这可不好吧,紫微圣子?” 萤虫飞过魔君眉间,停在逶迤在池面的黑袍之上。蔺负青把玩着手中神魂,微笑道: “你且想想,如今一整个三界,只有你知晓蔺负青的真实面目。我自山海星辰台上一下去,还是仙界诸位眼中光风霁月的小仙君……是不是?” “……” 姬纳猛地睁眼,他冷汗涔涔。 蔺负青笑道:“我师父虚云道人疼爱我,金桂宫主鲁仙首赏识我,虚云宗上至真传下至外门都奉我如仙神,当下仙门,无论是剑谷还是书院,哪里不给我三分薄面……如此好名声在手,万一孤家以后要做什么恶事,偌大仙界又有谁能防能拦?嗯?” 姬纳毛骨悚然。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双眼泛红地睨了魔君许久,才从齿缝间挤出:“好个人面兽心之徒……” 蔺负青“呵”地一声,昂头道:“圣子谬赞。” “所以呢,紫微圣子……” 年轻的魔君弯起了清美的长眸与淡红的唇,他勾勾手指,姬纳再次被无形的力量提到魔君身前。 仿佛有传说中最善蛊惑人心的魅妖宿在他的身上,蔺负青悠然道: “既然圣子心怀天下,又不巧成了这唯一得知孤家真实面目之人,还是要学着忍辱负重,活下来,才能寻机斩妖除魔。孤家说的……对不对?” “……” 姬纳咬牙怒道:“你休想利用我为害仙界。” “为害仙界?” 蔺负青故作讶然地挑眉,他上身前倾,手指点着自己的下颔,“呀,谁说我要为害仙界了,你的宝贝星盘告诉你了?” 姬纳:“……” 这个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蔺负青道:“我要你再次闭关,肉身乖乖地呆在山海星辰台上。其余一切,都听我的命令。” “这一半的神魂,我会为你寻个新容器。你就跟在我身边……若是胆敢妄动,就是魂飞魄散的下场。” 识海幻境中起了风。 大片红莲摇曳。 凄冷的月光与星光在波动的水面上织成滚动的银纱,照亮了魔君与圣子的两张脸。 一张是眼角眉梢覆着清霜,孤高而一切尽在掌握的;一张是被屈辱的火所焚烧着,饱含仇恨与不甘的。 蔺负青暗想,他终于重走了这一步。 苦心织就的网终于收拢,仔细谋划的棋局落子无悔。自重生归来的那一刻起,魔君就计算好了今日。 他要前往六华洲,接触姬纳,装作对一切无所知觉的样子被姬纳带上山海星辰台。 然后在今日,在今夜。 将姬纳裂魂控制。 理由有两个。 其一,自然是他要牢牢地掌控住姬纳,不能叫圣子将紫曜的祸星启示说出去。 至于其二,则是由于他需要紫微阁的力量,需要紫微圣子作他的傀儡。 蔺负青忽而又微微笑起来,魔君眸光居高临下,凝视着姬纳道:“圣子……如果我同你说,蔺负青也是有心想护这仙界众生的,你敢信么?” 姬纳以一声冷笑作为回应。 魔君并不多言,只是眼底笑意更深。 ……前世,蔺负青辗转于六华洲和紫微阁,辗转于各大仙家宗门间,为阻阴气倒灌,真真是几乎把心血都熬尽了。 然而终究少些威信,难能服众,许多地方有心无力。虚云宗那些修为低微的外门更是丝毫帮不上他。 可若是姬纳则不同,紫微阁圣子本就是身在一个卜示三界福祸的位置,圣子金口一开,哪家仙门胆敢不相信? 紫微阁的弟子更是对圣子奉若神明,且都修习占卜测算之术——有了这批人,蔺负青无论是想要阻止仙祸,还是想要寻觅重生之魂,包括真神的蛛丝马迹,都会方便得多。 “乖乖做个傀儡吧,傻孩子……” 蔺负青伸手,无奈地点了点姬纳的脸颊。 “要听话,”帝君白皙纤细的手指从圣子脸侧虚虚抚过,凝滞片刻,指尖又似疲倦地垂落下来,“只要你乖乖听话……就谁都不会死……” 蔺负青合拢眼睛。 从识海幻境中退出前的最后一刻,他仿佛又看到了前世旧事,看到了在这座山海星辰台上飞溅的……滚烫的血。 第43章 当年泼血染银河 前世。 山海星辰台上。 …… “请蔺小仙君, 为三界除祸星。” 紫微圣子深深行礼,姬纳躬身而拜, 嗓音飘散在星光满溢的夜色之间。 蔺负青缓慢地直起身来。 在接连的巨大打击之下, 少年仙君的脸色已是苍白, 越加衬出他眼眸的漆黑。 “……” 蔺负青用这样漆黑的眼眸望着近在咫尺的紫微圣子。 他仿佛是第一次认识姬纳似的,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将其从头打量到脚。 他又想起那个在小山崖畔被他的信口胡诌噎得无法还嘴的紫袍青年, 想起那时姬纳脸上孩童般纯洁的迷茫,心里突然生出极复杂的情绪。 蔺负青平静地说道:“紫微。那一日山崖之上, 凌霄花前,根本不是偶遇对吗。” “你自幼闭关于山海星辰台上,第一次走出紫微阁,是为了你的三界人间, 循着星盘指示, 来找我这个可以为你杀祸星的有缘人。” “……” 姬纳低下眉眼,并不说话。 在这种时候沉默,沉默便是默认。 “……姬圣子, ”蔺负青依然神情平静,他用讲述一个古老故事般的温婉语气,轻声说道, “你知道我当初是如何遇到你口中的阴命祸星的吗。” 姬纳道:“我知晓他的性命是你救的,负青, 你是良善之人。” 蔺负青自顾自道:“我从临海的波涛里把他抱出来的时候,还以为捞了具尸首,搂在怀里才发现还是活的。我曾经很奇怪为什么一个小孩子会凭空出现在海里, 后来才知道他是跳船落海的。” 姬纳露出疑惑不懂的神色,蔺负青继续道:“那时祸星也就十二岁,拖着浑身伤病躲躲藏藏,力竭昏倒在渔船底舱里。渔船扬帆入海,渔民发现了他,一群人用鱼叉把他拖出来。” “临海连接着仙界与凡俗界,方家人那时又四处搜寻欲杀他,这些凡人渔民也认出了祸星来,唾骂他,逼他从船上跳下去。” “圣子,你说好笑吗?”蔺负青淡淡抬眼,“知渊那时已经筑基,再伤重再虚弱,弄死十来个凡人渔民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那些渔民拿着铁叉气势汹汹地顶着他的脖子,其实这种凡铁,知渊他一捏就能捏断。” “可祸星只是爬起来,爬到船边,拖着他的刀跳下去。他是自己跳进临海里……我至今都不知道他那时究竟怎么想的。” 姬纳的脸色变了。 “自从我把知渊留在虚云的第一天起,这人就很不安分。” 蔺负青目光微微放空了,他缓声追忆道:“他打架,骂人,冷嘲热讽,砸东西,惹祸,不领情……七年了,弄的仙界都传他劣性难改,传他必入歧途;还传我与他多年不合……其实我知道。” “我知道,他只是怕给我招灾引祸,想快点惹我烦了他,盼着我赶他走。” “……” 姬纳沉默。 蔺负青叹道:“紫微圣子……你自幼优渥,有师尊长老呵护在这山海星辰台上,百般教导向善,你未曾沾过半片尘灰,染过半滴脏血。仙界修士仰慕你,凡俗界给你立庙供奉……你自然觉得,一个人为三界牺牲成仁,既是伟大之事,也是稀松平常之事。” 白衣小仙君仰起头来,山海星辰台上,成千的星辉尽数倒映入眼。 蔺负青习惯性地去寻他的那颗。那颗红莹莹的祸星,他曾说像珊瑚珠或者小樱桃,是珍贵高华的,也是柔软可爱的。 “……可是你口中的祸星孽种,他被世道残虐欺辱,他被世人踩进血里泥里。他分明是最该恨、最该怨的,他明明可以破罐子破摔,干脆做个复仇祸星的。” “但他仍然奋力自血泥里挣扎着,挣扎出一颗光明磊落的赤诚之心来。” 蔺负青凛然回眸去看姬纳,一字一句咬道:“现在你却说要把这颗赤心凌迟处死……圣子,你当真忍心吗?” 姬纳露出悲悯之色,他艰涩道:“……这一卦系着的是三界人间,不是可以感情用事的时候。祸星本就为大道所不容——” “大道?”蔺负青气笑了,他含怒压抑着声音,“好,你要论道,我同你论道!紫微,你该晓得一份因一份果!倘若阴气灾祸波及一整个仙界是果,其因的分量也必然与之持平……” “可方知渊只是一个人!一个人!他怎么可能会是整个仙界沦亡的根源——” 柔和而深沉的夜色笼罩着山脉,而蔺负青可称锐厉的嗓音在半空中回荡。 他蓦地抬手,直指着姬纳的鼻子逼问道:“若又假设方知渊一个人就能抵整个仙界,那凭你区区紫微圣子又如何能杀得了他!?” 在今晚之前,蔺负青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 他是太清岛上最逍遥自在的小仙君,有最傲人的天资,有最清明的道心,有最呵护他的强大的师父。 人间风花雪月,无一是他求不得。 “这是矛盾的,是错的……紫微!不清醒的是你!!” 直到此夜,一种珍宝要被褫夺的巨大痛苦刺激着他。他恐惧了,战栗了,哽咽了,迷茫了,哀痛了,如今更是被激怒了。 “我再问你!” 蔺负青步步紧逼,眸底荡起冰光,“你说祸星将要死在阴气灾祸之下,又说看到了我能够杀他——那方知渊究竟是怎么死的?难道你的星盘还凭空弄出了两个祸星给你杀么!?” 星光渐渐黯淡。 不知从何时起,夜空上聚拢了云。 姬纳沉默着,他再一次回答不上蔺负青的逼问。圣子只能固执地重复自己的坚持:“祸星必须死。” “我懂了。”蔺负青惨笑一声,“这就是你的人间清平。” 姬纳神情变化几次,最终转身道:“既然你不肯下手,那就当我未曾提过。” 他往山海星辰台外走去,他向着那长长的星光阶梯迈出脚步。 蔺负青清俊的脸上倏然褪尽血色,他在一刹那间明白了即将发生什么—— 紫微圣子本欲请他杀祸星,不料想他竟如此“冥顽不化”,既然这样,姬纳自然也只能采取原本的办法。 他要将紫曜的启示公之于众,要以紫微阁的名义捉拿祸星赴死,要方知渊在九转灭魂阵下神魂凌迟、灰飞烟灭。 蔺负青抢上两步,仓皇道:“紫微……!求你……” “我意已决,”姬纳咬了咬牙,决然抬手一挥,“祸星必须死,才能保住仙界。” 空中的云层已经颇厚了,沉闷闷的,天顶的星光透不下来。 但在这座山海星辰台上,常年积累的星辰之力汇聚于地面雕篆的阵符内。紫微圣子的意念所及之处,无星也有星光。 星光凭空凝实,化为细长锁链,攀上蔺负青的肩肘与双膝。他猛地被压弯脊背,半跪下来。 蔺负青唇角溢出一丝血线,他死死地昂头望着姬纳的背影,“紫微圣子,请留步!” 姬纳不停留。 他哀伤地听着蔺负青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圣子……请留步!!” 紫微圣子哀伤地,隐隐觉出自己似乎正要失去什么。 他自幼不接触外人,蔺负青本该成为他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朋友,可如今姬纳知道自己正要失去这份情谊。 再也不会有笑起来眼眸那般清亮的白衣小仙君唤他一声“紫微”了。 为了三界福祉。 姬纳在心中默念一遍。 眼前已是星辰阶梯。姬纳沉默着,他发现自己内心的哀伤仍旧没能抑制,于是默念第二遍。 为了…… “——姬纳。” 冷彻森然的嗓音,陡然打断了姬纳的自我宽慰。蔺负青说道:“站住。” 姬纳神色微动,陡然感觉身后一道天地灵气凝结的锐利劲刃袭来。圣子脚下转挪,无形的刃瞬时擦着他的衣袍而过! ——蔺负青竟跟他动手了!? 姬纳也恼火起来。别说蔺负青修为本就逊他半筹,就说在这山海星辰台上,圣子受星光庇护,谁能伤他!? 蔺负青明该知道,竟为了祸星甘愿以卵击石……! 可姬纳才刚刚来得及回头,他的手指才刚刚来得及勾起几缕银辉星华,呼吸便蓦地一窒。 ……这一刻,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极度震惊,极度恐慌,又极度疑惑迷惘、极度无法理解的神情。 浓浓夜色之下。 他看见光芒大盛,远胜过星子银河。 蔺负青沉静地扶着膝盖站起来,站直了。 星辰锁链从他身上断裂而落。 他的周身泛着明亮到极点的光。 他如耀眼的星辰。 这明光流淌在他雪白的皮肤下,走遍他的周身,绘出十二条经络与一颗金丹的模样。 这是燃烧修为的征兆,但更多仙界修士习惯称其为自爆。 有人以此置死地而后生,也有人以此与血仇同归于尽。自爆过后耗尽毕生修为,重则当即身死,轻则成为经络金丹全毁的废人。 姬纳茫然。 世上怎会有蔺负青这般的人呢? 闪过脑海的迷茫,与初遇时一般无二。 ……那一年,蔺负青一十九岁,是怎样通透聪慧又果敢狠绝的白袍少年郎。 他知晓自己不敌姬纳,知晓这里是紫微阁禁地,知晓但凡有毫厘之差的错踏,他就护不住他的小祸星。 既然竭力已经不够,他只好拼命。 白衣与紫衣擦过,衣角在乱风中纠缠。 蔺负青眼底一片冷静,冷静中有些许悲凉,但也只是悲凉。他反手将图南回旋,剑刃斩破星光,无声无息地吻过紫微圣子的脖颈。 太快了,姬纳避无可避。 他睁大着眼,看到自己的鲜血飞溅得很高。 他看到山崖上起了风,吹来淡淡甜香。火红的凌霄仙花丛中,白袍雪裘的少年郎半醉含笑,恣意地扬手向他泼来一盏清酒。 “你的人间在天边,我的人间在眼前。” “那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啦。” 其实…… 姬纳在涣散的意识中恍惚地暗想:初逢是我有所图谋,但曾说与君相见恨晚,是真心的。 说想给你看人间七千星辰,也是真心的。 可他仰起头的时候,只见天上阴云密布,已经看不到繁华星辰了。 姬纳终于倒下,被绛紫宽袍包裹的尸体,沉闷地砸在山海星辰台上。 就仿佛一块紫色晶石自天河中坠落,沉在星海里。 血色在他身下扩散开来。 星海里,开出了漫山遍野的凌霄仙花。 第44章 当年泼血染银河 叮铛!! 图南剑脱手而落, 砸在地上又弹起,剑刃上的血珠溅起两滴。 “咳咳……!” 几乎就在图南落地的同一刻, 蔺负青的双膝也重重砸在地上。他委顿在地, 面如白纸, 浑身颤抖了片刻,猛地就是一口血吐了出来。 蔺负青晃了晃, 上身不由自主地前倾,轻飘飘地栽倒在地。 他不停地发抖, 不停地吐血,吐到眼前阵阵发黑,一片模糊什么东西都看不清。手指痉挛着蜷缩起来,指尖青白。 他……杀了…… 他杀了……姬纳…… 蔺负青努力地睁眼, 从昏暗摇晃的视野中寻找姬纳的身影。 他看到紫微圣子卧在地上, 血从已经不动了的身躯下流出来……一直流一直流,流到凄凉地落在地上的紫曜星盘之下。 “咳……!”蔺负青身子猝然挺起,轻微抽搐两下, 噗地又是一大口刺眼的鲜红呕在地上。 头顶阴云密布,仿佛就要下雨了,山海星辰台上又黑又冷。 蔺负青已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喘息急一阵弱一阵。他颤抖着从乾坤袋里胡乱摸出一瓶瓶丹药,看也不仔细看地全咬碎了吞下去。 然而都无济于事, 燃烧修为过后,蔺负青感觉自己的四肢百骸都像被扯破了洞,属于修仙人的灵力疯狂地流逝而去。 他那傲人的修为迅速跌落。 从金丹到开光…… 从开光到筑基…… 从筑基到引气…… 蔺负青狠命咬着舌尖, 他不能昏过去。这里还是紫微阁的山海星辰台上,倘若给人发现他杀了圣子…… 紫微阁人连九转灭魂大阵这种东西都能用起来,到时候来个大能直接侵吞他的神识,什么灾难降临什么祸星当死,可不是轻松都知道了。 蔺负青咬牙将自己撑起来,昏昏沉沉地捂唇呛着血站在寒夜之中,仰起惨白的脸与失神的眼眸。 他望着天穹上的厚重阴云,忽然意识到……以自己将废的身子,这辈子是再也没有希望飞升成仙了。 再也没法儿为他的小祸星杀星星了。 是他毁诺了。 蔺负青颤抖着抬起虚弱的双手,双手间捧着一枚漂浮的火红符文。强悍至恐怖的气息从中传来,携着滚滚热浪。 能抵大乘期修士全力一击的火系攻击符文。 这本是师父给他防身用的…… 温暖的记忆蓦然复苏。 来六华洲之前,他还在虚云主峰的峰顶上滚在师父怀里闹,白袍沾满了雪粒。 尹尝辛温笑着,戳戳他眉心,说他像个在雪地里打滚儿的小狐,然后送他这枚火红符文。 “唉呀,青儿哪里用得着这个?” 少年仙君不以为意地拂去身上碎雪,清脆笑道:“我又不会惹上大乘的修士。” 师父悠悠道:“你不惹,你那小祸星也不惹?” 蔺负青咬唇想了想,道:“……也是,阿渊怕是要跟方家打起来的。” 尹尝辛哼道:“养星星嘛,不容易。总要多备些东西,有备无患。” 清风吹过,松枝上的积雪又簌簌地落了。 那时,一切还静好着。 …… 蔺负青抹去唇畔污血。他眼瞳涣散,艰难地喘息着抬起手指,用仅存的最后一点点灵力,给符文施了个最低阶的障眼法术。 手掌中,火红的符文渐渐地隐身了。蔺负青轻轻道一声“去”,将符文托向天空。 符文逆风而上,它越飞越快,化为一道无形的闪电,倏然穿透沉在暗夜中的滚滚云层! 云层之上是什么? 是天道,最不容触犯的天道。 没有人敢惹怒天道规则,这将承受天道降下的最可怖的怒火。 蔺负青向后退去,他怔怔地睁着眼,仰着脸,忽的感觉自己是如此渺小。他看见黑云低沉沉地覆压在天际,红光一闪之后,一声雷鸣轰然炸响,震耳欲聋。 这一刻,三界都听见了这声雷鸣。 无数生灵惊恐地仰起头来。 天火如柱倾落在山海星辰台上,灼烫的赤光爆开,化作一片汪洋火海。 灵气狂暴地翻涌着,在这片海里,每一朵飞溅的浪花,每一个浮起的泡沫,都是明亮至极的火焰。 隐约间,一条被烈焰裹挟的远古巨龙冲天而下,带着天道的意志,怒啸着张开血盆大口。姬纳的身躯焚烤在那烈焰之下,最终被那巨龙一口吞没。 “……” 蔺负青思绪茫茫一片,他的双眼被这样浩荡无情的光明刺得剧痛,不知觉地泪流了满脸。 就在这样的光明与灼热中,蔺负青无比清楚地感觉到,他体内最后一丝灵气也散尽了。他彻底废了。 十二条经络断裂,丹田枯槁。 那个太清岛上天资绝艳的小慈仙,陨落了。 …… 六华洲。 原本在欢庆金桂试圆满结束的青年才俊们息声了。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凝固不动,所有人都扭转脖子,遥遥地看向天火降临的地方。 夜空被烧红了一角,那黑暗里升腾的烈红,活像是天穹生生地破了个洞。 有人惊呼起来: “是天火,天火啊!!” “那那、那方向不是紫微阁的……山海星辰台吗!?” “莫非是紫微阁窥伺天道,终于惹得天公降怒——” “姬圣子又卜什么了!?” 客栈里,黑衫少年怔忡地盯着夜空中燃烧的火焰,凝固了几息后浑身一震。方知渊捞起刀,一脚踹开门就往外冲。 ——紫微阁那帮神棍爱死爱活他不管,可蔺负青还在那里!! …… 滴答、滴答答。 天火散尽之后,蔺负青感觉有细细的清凉扑打在他的脸上。山海星辰台上,居然下雨了。 好冷。 蔺负青疲倦地垂着眼,打了个寒颤。 他吐出一口气,再次脱力地栽倒回地上。 更冷了。 像是人间所有的火都熄灭了。 意识本应已经很模糊,可蔺负青却还离奇地清醒着,仿佛是脑子里有一条紧绷的弦在拽着他,不叫他昏厥过去。 还没有结束,还不到结束的时候。 蔺负青微眯着眼,吃力地在雨中摊开手,苍白的手中是他在灵力彻底消散前一刻,从乾坤袋中取出的一样小玩意儿。 隐石。 来此之前,宋有度给了他许多改造过的通用法宝,这是其中之一。 ——这个时候的蔺负青自然不会知晓,百年后的自己将施展重生之术逆转红尘,也不会知晓在另一个红尘里,宋有度在金桂试间歇的晚市上把这东西卖了个几万灵石。 而在这个红尘里,自然也没有人知道,虚云有个炼器鬼才折腾出了这种唬人的玩意儿。 蔺负青摸索着将它佩戴在腰间的时候,周身的气息波动已是属于金丹期修士之物。 最后,蔺负青艰难地重新站起来。 他晃了晃。 血在肺腑间翻滚着,一阵阵往上冲。全身上下每一寸骨骼都在剧痛,每一个脏器都在叫嚣着不堪重负。 蔺负青站的很直,神情平静。 他的骨梁像青韧竹枝,他的眉宇像雪山云雾,他的长发被雨水打湿了,像化开的浓稠的松烟墨。 他缓慢地走起来,除了惨淡的面容和溃散失焦的眼眸外,一切举止气质仿佛仍是潇洒出尘的白衣仙童。 而这小小的瑕疵并不妨碍。 被突降天火所惊,因挚友之死所痛,为将至灾祸所忧……理由太多了。少许失态,自然在情理之中。 蔺负青停在姬纳的尸身面前,天火之下,圣子原本柔美的容颜已经不辨原先模样。 蔺负青弯下腰,双手捧起了落在地上的紫曜星盘,随即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住了。 “紫微。” 蔺负青深深地回头望了一眼,沙哑道: “你的人间,我会尽力替你去护。” 他踏上星辰阶梯,远远看到紫微阁的长老已经聚在下面了。 蔺负青忽的庆幸于自己主修的轻身功法是无痕决,正好方便了瞒天过海。他足下一点,沿着长阶翩然飞落。 …… 是夜,一个震惊三界的消息自紫微阁传出。 紫微圣子姬纳欲以星算之法窥探天机,最终惹得天道震怒,殒于神火之下,算是步了他先师阮明通的老路。 虚云宗首席亲传弟子蔺负青受圣子托孤,将大祸即将降临之事广布于众,并统领诸仙门,共同抵御三年后的浩荡灾祸。 ========= 识海幻境缓缓收拢。 被强行裂了神魂的紫微圣子,在神魂归体的那一刻就昏倒在地,人事不省。 只有重生归来的魔君清醒地望着晴朗的夜空,追忆前世的那场火和雨。 倏然间,蔺负青“嘶”地倒吸口冷气,面色毫无征兆地变得惨白,蹙起的眉间浮现隐忍痛色,“……” 尚未完全康复的神魂,再次因为强行催动的反噬而几欲崩毁。 好疼…… 真是要命。 蔺负青勉强撑着往台下走,都快走不动了还苦笑,暗想自己真是和这地儿犯冲,每次都要疼的要死要活地下去。 背后已经冷汗涔涔,眼前越来越模糊。蔺负青捂着口低低咳了两声,借着头顶星光往掌心一看……又是一片血。 眼前阵阵花白,勉强挨到星辰阶梯前,他腿一软跌倒在地,这才发现自己连手指尖儿都在抖,实在没劲儿动了。 蔺负青忍着神魂衰竭时撕裂般的刺疼,暗想:糟,今晚不会是回不去了吧。 他觉得自己就快要昏过去了。可知渊还在……在等他回去…… 他要回去的,倘若回不去,他的小祸星又不知道担惊受怕成什么样子呢。 “……” 蔺负青倒在地上,双眼失神。脏腑一下下痉挛,腥甜的味道从喉管涌上来。 他意识不太清醒了,没力气也懒得咳吐,就侧了头让血慢慢自唇畔往外流。 他想着方知渊,心口就疼如刀绞。 他的小祸星,曾经不是现在这样的。 他好想念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黑衣少年,他想得如痴如狂。 他好想念那段昔年的时光,那时候知渊还会冷冷地说,我要走,你别拦我;而自己笑着说,我不拦你,我陪着你啊。 可是现在呢?现在的方知渊,因为他这个不省心的师哥,变得那么沉默顺从,那么如履薄冰了。 被自己逼得狠了,逼得要疯要崩溃了,也只敢深更半夜偷偷躲起来喝酒;明明那样担忧那样不安,也只敢嘴上说几句无关紧要的醋话。 然后默不作声地目送他远走,安静地等着他选择回来,亦或是不回来。 蔺负青的眼眶忽然湿润了。 他是护住了他的小祸星,可是当年那个不服气提刀就敢跟他干架的桀骜少年,也被他亲手葬送了。 蔺负青恍惚地在心里喃喃:对不住。 是我把你磋磨成这般模样。我真的待你不好,很不好…… 我是真的竭力了,可我也是真的力有不逮。 就像现在,我是那么想要快一点回到你身边,可我也是实在爬不起来了…… 蔺负青闭上了眼,泪水滑落。 他在心中小小声地说,别太怨我。 他用残存的力气取出一个传讯纸雁,忍痛催动灵气,写道:“明日归,勿念。” 写完了,蔺负青还是不放心,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 他细弱地喘着,睁着已经一片迷蒙的眼眸看着那行字,半晌才迟钝地反应过来究竟是缺了什么。 蔺负青重新抬起手,添了两个字。 ——无恙。 “明日归,无恙,勿念。” 蔺负青轻点一下,念一声“去”,那小纸雁便扑棱棱地乘着夜色飞远去。 蔺负青怔怔瞧了半晌,收了目光,开始在乾坤袋里翻丹药往口里送。 今晚是回不去了,明早见知渊时怎么也得装的正常一点才行。 “……” 蔺负青一下下咬着丹药,又忍不住笑了。 好难吃啊…… 真是和前世一模一样。 夜色静静地流淌着,星子闪烁。 幸而今晚无雨,雨要三日后才会下。 也不知什么时候,拿着丹药瓷瓶的那只手,慢慢地垂落了。指尖一松,小瓶滚落在地,几粒丹药掉出来。 蔺负青长睫沉沉垂落,阴影扫在苍雪般的皮肤上。 他好累了。 且容他小睡一会儿罢。 作者有话要说:划重点:39章蔺负青玩隐石的时候说是宋五当天新造出来的,这个是说谎了orz 其实隐石的正确伏笔是在8章宋五给通用法宝那里,青儿怕小祸星太敏锐联想出什么故意在时间轴上诓他一把。 第45章 望断清明归来路 次日, 蔺负青醒来的时候恰好刚刚破晓。 魔君皱着眉,扶着额角慢慢坐起来。 金桂宫的药的确很好, 蔺负青感受了一下, 觉得自己几乎已没大碍了。 他施了洁净决把白衣上沾的血弄干净, 又把发带扯下来咬在嘴里,双手重新束整齐了长发。结束后淡定站起来, 好像这一个晚上什么刺激的事情都没发生。 蔺负青回头,目光寻到姬纳躺在地上昏迷的身影。紫微圣子的一半神魂已经禁锢在他的识海里, 若无他允许,这人是醒不过来的。 蔺负青勾起唇角,点醒姬纳。 醒来的姬纳用一种死灰般的眼神望着他,蔺负青笑道:“还请圣子安心闭关, 就不必送我下去了。” 姬纳恨道:“我会亲手杀你。” 蔺负青认真点点头:“我等着。” 蔺负青从星辰台上下来, 堂堂正正地拜别了紫微阁几位长老,从正门出去。 离别之前,长老礼节性地问他小仙君可要借鄙阁粟舟, 蔺负青想了想,笑说此处离六华洲不远,他自行御剑回去便可。 紫微阁立于山上, 如今叶子已经染了朱黄艳色。两侧紫微阁弟子为他推开大门之时,宁静的长风正从身前涌来。 蔺负青闭眼仰头, 阳光碎在眼睫上。他闻见风中夹杂着草木的香。 这一回,他总算没有杀死什么人。 他做到他苦求的两全了。 蔺负青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他缓缓沿着山路长阶往下走, 脚步声清脆。 身周的黑影寸寸褪去,明亮与温暖寸寸浸来。 朦胧中,仿佛是那些缠绕了他近百年的妖魔爪牙于阳光之下灰飞烟灭,徐徐消散在身后。 真好。 抬手正欲唤出图南,忽然动作一顿。蔺负青微怔,他在远远的山路拐弯处看到一个人。 太熟悉的身影。 方知渊环臂抱着长刀,背倚在一块山石上,微昂着头似乎在看天边白云。 惯来有些乱的碎发被风吹拂着,蔺负青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线条悦目的侧脸和浅抿的薄唇。 他就这么…… 在底下站了一晚上吗。 蔺负青心里刺疼,脚下沉重得走不动。 他知道,知渊一直把他当做云端之仙。 可事实上呢? 他早在百余年前就染脏了。 他杀了那位一心为人间的紫微圣子姬纳,双手沾血。 他瞒下已故紫微阁圣主阮明通以命换来的占卜结果,瞒下紫曜星盘预卜的灾祸。 他伪传姬纳遗言,独自欺骗三界众生,骗了整整三年。 他年少时太狂了啊。但有手中三尺青锋,敢弑星辰光辉,也敢斩天公头颅。他太无所畏惧,也太贪心,他觉得再不济他把命拼上啊,还拼不出个圆满吗。 他想要他的小祸星,也想要人间清平。 可最终……他耗竭心血,也未能逆天改命。 阴祸降临成仙界最大的浩劫,多少修士无辜成魔殒命。战乱不息,生灵涂炭。 整个三界的孽业早就压在他身上,他是魔,是祸,是万恶之恶。他污浊不堪入目,犹不知悔改……他其实不值得。 而方知渊…… 山前阶下,方知渊若有所觉地转过头来,眼睛微亮:“师哥。” 他这一转身,蔺负青才看见方知渊的手里一直捏着昨晚他送出去的那只传讯纸雁。 方知渊脚下连点轻功,三步并作两步地来至蔺负青身前,先不由分说地把人抱了个满怀。 蔺负青眉眼柔和,顺势依在他肩上,含笑喟叹道:“你好暖呵。” ……当年仙界动荡至极,宗门大派只顾自保,散修间残杀不断,处处流血横尸。 是方知渊这个被仙界鄙夷多年的祸星起于危亡之秋,先是荡除三大世家中的污垢,又不计前嫌联合仙界五洲,一柄煌阳刀护了数不尽的底层修士。 你好暖。 你才是光明,你才是救世仙。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每当魔君在寂静中思念仙首时,都会感到某种惶恐。 在最后那段逃亡的时光里,他也常常会想,自己是否还有资格……被他的小祸星抱在怀里。 直到今日,他总算是没有重蹈覆辙。 他可以被暖着,而不用担心把别人弄脏了。 黎明的熹微之光把两个人笼罩进去,浅色的影子交织着拉长在山路上。 方知渊扶着蔺负青的肩急切问:“没出什么事么?姬纳如何了?这么整整一夜,你们做什么去了?” 蔺负青认真道:“姬纳又闭关去了,昨晚我们看星星,聊天……我倒很是开心。” 他其实也没说谎。星星看了,在识海幻境里看的;聊天聊了,虽然内容有些吓人。 至于实话,当然是不能说的。 不然咋地,难道要他告诉知渊,前世仙界浩劫死了那么多人,虚云散宗,师弟妹七零八落,他这个大师兄入魔又被阴气反噬折磨得不成人样——都是因为你十九岁的时候没去死? 蔺负青觉得这不公平,没道理。 当年山海星辰台上,一切只在一念之差。不让知渊去死的是他,杀姬纳的是他,祸害仙界的人自然也是他……方知渊自始至终不知情,没这人半点事儿。 倘若方知渊知情,想必会做出与和他十二岁时在渔船上一样的选择。 那么……这份罪孽让知渊来担,就是不公平,就是没道理。 这是他自己的孽业,就应当自己受着。 “好啊,”方知渊挑眉,佯怒地扳着蔺负青的脸,“我在下头担惊受怕站了整晚,你跟别人在山海星辰台上看星星?嗯?” 蔺负青含笑道:“是,是……我知道我不好,所以给你带了赔罪礼。” 方知渊:“……赔罪礼?” 蔺负青从乾坤袋里摸出一个蛋。 他双手捧着,认真道:“给。” 方知渊面色诡异:“……” 蔺负青手里的蛋忽然抖了抖,咔嚓咔嚓地裂开了缝。 一只毛茸茸、湿漉漉的新生雏鸟艰难地从破碎的蛋壳里头翻滚着钻出来。 它周身覆着浅紫色的毛,浅红的小脚丫站不稳,在蔺负青手掌里跌了个跟头,发出细细的“叽叽”叫声。 方知渊面色惊恐:“……” 这是什么意思?? 他师哥陪紫微圣子上山海星辰台一趟,给他带了个蛋下来!? 那蛋还孵出来只鸟!?? 冷静下来定睛一看,方知渊更吃惊,指着蔺负青掌中道:“这是紫霄鸾?你在金蟾坊拍下的那个——那不是个死卵吗!?” “你看,”蔺负青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把弱小可怜又无助的雏鸟儿拎到方知渊眼前,“看看,它可不可爱?” “……” 方知渊心情一言难尽,但是难得师哥送他东西,还是个活物,他也只好硬着头皮道:“是很可……可爱。” 不知为何,那刚从蛋里出生的紫霄鸾,刚一被提到方知渊身前就疯狂扑棱起了小翅膀,“叽叽叽叽”地尖叫不停,恨不得啄死眼前之人似的。 蔺负青装模作样地:“它好像很喜欢你。” 紫霄鸾:“叽叽!叽叽叽啾啾!!” 蔺负青:“定个主仆契,它就是你的了。” 方知渊:“……” 他怀疑蔺负青在拿他当傻子耍。 蔺负青:“起个名字?” 方知渊咳了咳,“嗯,你……起吧。” 他狠心暗想,只要师哥能安生跟他回虚云,装傻子也认了。 不是看不出蔺负青有事瞒着他,可既然蔺负青执意要瞒,他可以再装一次,装作看不见听不见。 紫霄鸾:“叽叽叽叽叽叽——” 蔺负青沉吟:“不如就叫小叽?叽叽?小叽叽?” “……” 紫霄鸾一抖,瞬间没音儿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方知渊竟恍惚地感觉,他刚刚在这鸟儿豆大的黑眼睛里看到了类似于屈辱的神色…… 蔺负青还在拎着那鸟儿,皱眉认真纠结:“叽儿?阿叽?叽叽叽?不好,我觉得还是叫小叽吧。” “……师哥。” 方知渊忽然移开目光,状若不经意地道:“既然生在紫微阁前,不如便起名……紫微吧。” “……!” 蔺负青后心一凉,勉强维持住神色不变。 他说:“也好,那就叫紫微。” 方知渊把紫霄鸾捏过来,面无表情地定了个主仆契,契约烙印在神魂上。 “……” 蔺负青有点后悔,有点心虚。 知渊素来在细处知觉敏锐得吓人,也不知刚刚那句紫微里含了几分的试探之意。他稍有些得意忘形了,这事儿该更慎重些的。 其实说到底,也就是他有恃无恐,晓得知渊不舍得逼问自己…… ——没错,魔君把姬纳的神魂注入了紫霄雀的卵中,现在方知渊手里那个叽叽乱叫的小家伙,灵魂就是圣洁尊贵的紫微圣子。 可惜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它只能是一只名叫紫微的紫霄鸾了。 忽然间,天空中隆隆作响,一个黑影渐渐变大,显出一艘熟悉的形体来。风声呼啸,蔺负青抬头看去,那醒目的龙头凤翅,赫然是宋有度的粟舟。 蔺负青意外道:“你让小五来接我们的?” 方知渊沉声问道:“这次,你同我回去吗?” 蔺负青神情微变,忽的想起,当年也是在这紫微阁前的山路长阶之上。夜色浓浓,大雨倾盆,他被一众紫微阁长老簇拥着。 方知渊浑身湿透地提着刀闯进来寻他,眉眼间窜着凌厉又焦虑的火,一群紫微阁弟子谁都拦不住他。 而他……他站得又高又远,忍痛对知渊说,你回去吧,我不回去了。 可这一次。 他终于可以对他的小祸星说出这句话。 “当然。耽搁这么久,也该回去了。” 蔺负青轻轻说着,天边粟舟上宋有度的面庞已经能看得清晰,他挥了挥手。 “大师兄!” “大师兄、二师兄——” 粟舟上头里面探出好几个脑袋来,除了师弟妹们,居然还有申屠临春那小妖童,瞧着很热闹。 凝望着粟舟缓缓降落的时候,蔺负青悄声凑到方知渊身旁,“阿渊,同我结了道侣归隐吧。” “好……”方知渊似乎正在出神想事情,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才反应过来,蓦地惊愕回头,“嗯?” 他这一回头,就望见蔺负青得逞似地撩起眼尾,冲他抿唇一笑。 那如雪的白色衣袍,那清隽的眼角眉梢的暖意,全都融化在淡淡的晨光里,好看极了。 第46章 望断清明归来路 粟舟平稳降落, 方知渊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蔺负青刚刚那句结道侣归隐,就被师弟妹呼啦啦围过来。 两人刚上了粟舟, 又撞见申屠坐在船头高处, 笑嘻嘻地露出雪白的虎牙冲蔺负青摆手。 蔺负青无奈:“你来做什么?” 申屠临春没个正形地嬉笑道:“西域荒凉, 好容易出来一趟,我想着多玩玩再回去。” “怎么——有朋自远方来, 莫非蔺大师兄不欢迎呀?”小妖童眨着眼,仍是直笑, “嘿,没事儿,我一定乖乖的,不扰你们。” 荀明思清咳了咳, 有些尴尬地:“大师兄, 春儿是想讨明思的几份乐谱,可那些杂物我都留在虚云了,春儿便执意亲自去取……” “……” 蔺负青与方知渊对视一眼, 了然。 好么,才几天的工夫,这就叫上春儿了。 乐修的友谊, 凡人不懂。 粟舟回程,向着太清岛的方向飞去。蔺负青靠在船舷上吹风, 问师弟妹们:“这回出来,玩得还开心吗?” 几人自是纷纷回答。 叶花果:“打架……有有有点吓人!但是六华洲很热闹!金桂宫很很好看!” 宋有度:“很解气。” 荀明思:“见识了颇多新事物,受益匪浅。” 沈小江想说的话被三师兄抢了, 只好跟在后面红着脸嗯嗯的点头。 要真论起来,这小孩才是出来一趟变化最大的一个,十天半个月的磨炼下来,整个人都成熟稳重了几分。 几人又随便闲聊了几句,方知渊没什么话说,手里把玩着幼小的紫霄鸾,时而又抬眼看一看蔺负青。 叶花果先发现了这个小家伙,惊喜道:“哇,这……这是什么!好可……可爱!” 紫微抖了抖:“叽叽叽叽。” 叶花果更惊奇:“它会叽、叽叽叫哎!” 紫微生气地扑腾:“叽叽啾啾叽叽!!” 叶花果快乐地学它叫:“叽叽?叽叽叽?” 紫微绝望:“……” 无法交流,还被当傻鸟逗。紫微圣子痛苦并屈辱,吧唧一声栽回方知渊手里,死灰似的蔫儿了。 几人还在闲聊着,蔺负青站起来先回屋了。轻飘飘留下一句理由:“昨晚没睡,我去补觉。” 众人脸上浮现出理解的神色。 金丹期的修仙人还要补觉,听起来简直匪夷所思。 可落在凡俗界出身,坚持贯穿凡人各种生活习惯的蔺负青蔺大师兄身上,就是无比正常的一件事。 “……” 方知渊目送蔺负青回房,神色阴晴不定。 又片刻后,他忽然也站起来。大发慈悲地解释一句:“……我也没睡。” 众人脸上浮现出惊恐的神色。 那种……齐刷刷的,仿佛看天上下红雨似的目光,与对待大师兄时形成过于鲜明的对比。 叶花果瑟瑟发抖地开口:“方、方二师兄是不是哪里难受,你你你……你有病,可不能不说的啊!” 方知渊:“……” 他把叽叽叫的紫霄鸾扔在了叶小结巴的脑袋顶上,骂一句“滚”,转身走了。 …… 推门进了房间,蔺负青果然在床上。 方知渊动作轻的没发出半点儿声音,走近了去仔细瞧。 蔺负青闭着眼,呼吸平稳,似乎已经睡着了。他侧躺着蜷缩起来,把脸往枕头里埋。 方知渊神情更晦暗,缓慢地捏紧了手指。 他垂下脸,阴鸷与怒火在冷黑的眼底翻腾着,却又被另一种悲哀的情绪所压制,冲破不出来。 曾经,他带蔺负青逃亡之时,这人每次身上难受的时候,昏睡过去就喜欢这样的姿势。好像这样就能把苍白的脸色和痛苦的神情都藏起来,不给别人知道,不叫别人担心。 这个下意识的小习惯,蔺负青自己可能都不知道的。 方知渊走到蔺负青床边,神情如寒冰:“我说过事不过三的,师哥。” 他甘愿装瞎装聋装哑,任蔺负青去做想做的事情。 这人去了,做的却是自伤之事。 他甘愿收敛一切锋芒,在原地等着蔺负青回来。 这人回来了,可却是带着伤淌着血回来的。 方知渊向床上伸出手去。他压抑着开始紊乱的喘息,“蔺负青,是你逼我的……” 房里静静的,无有其余声响。 方知渊眼底的狠色太锐利,再配着口中的轻语,若要叫外人看见听见,十个人里有十个都会觉得他伸手是想去掐床上之人的脖子。 可最后,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掌也只不过是轻轻贴在了蔺负青脸侧,缓慢地摩挲着,滑下来。 方知渊并指拈起几丝灵气,在虚空中勾画成一个淡银色的小阵,打入蔺负青心口处。 他沙哑道:“今后,我不纵着你了。” 蔺负青睡得昏沉沉的,没醒,可他似乎朦胧中认出了方知渊的气息,闭眼迷糊着倚过去。 “……” 方知渊额上青筋一跳,僵了半晌,还是忍耐着伸出手把人捞过来了。 睡着时的蔺负青显然比醒着时要诚实,毫不客气地蹭了个舒服的位置,仍是无意识地把脸埋在方知渊胸前,团起来继续睡。 方知渊气得太阳穴疼,恨不能一脚把怀里的这团雪白的东西踹下去叫他清醒清醒。可惜憋了半天,最后还是认命收紧手臂给抱稳了。 …… 待蔺负青睡醒的时候已经是深更半夜。粟舟行在云上,窗边金盘大的月亮仿佛就挂在眼前手边。 蔺负青一睁眼就在方知渊怀里,他倏然挣坐起来,险些吓出一身冷汗。 方知渊没睡,神色冷淡地坐在床上抱着他,看窗外的云慢慢流走。 蔺负青一看他那脸色就知道要糟,不禁暗暗叫苦。 果然,方知渊看也不看他一眼,劈头就是一句:“上紫微阁做什么去了?” 蔺负青瑟瑟地从师弟怀里挪出来。 他心虚道:“能……不说么。” 方知渊:“你又动神魂了?” 蔺负青嗓音更小:“就一下。” 方知渊默了会儿,侧脸望着云上的月亮,忽然冷冷道:“记不记得当年我拿链子锁过你?” 蔺负青:“……” 记得,当然记得。 那时仙祸降临,他被阴气侵蚀了神智,空茫茫无知无觉,又随时有失控袭击修士的危险。 仙界要除入魔之人,方知渊死都不认,拿链子锁了他的手腕,牵着他走。 方知渊漫不经心地道:“我觉得那时的师哥最好,虽然凶了些傻了些,至少我还能看住你。” 蔺负青理亏,只能拼命讨好求饶:“我知错……我知错了,我真的不好,你就当再饶我一次。” 方知渊无动于衷:“你睡的时候,我给你施了个小法阵。” 蔺负青滞了一下,强作镇定地微笑道:“你诓我没用。以你我的神魂感知,被人在身上动手脚能不惊觉?方仙首未免太小看我——” 然后他就看到一个小巧的银法阵从自己心口处浮现出来,没等看清构造,就又闪了闪消失不见。 蔺负青:“……” 蔺负青绝望地捂住脸缩回被子里去。 这算什么……自己的神魂,对方知渊的气息已经本能地没有任何防备了么…… 方知渊冷笑着斜睨他道:“你放心,不是什么害人的法决。许是一个窃听术,许是一个封锁阵,只是下回魔君做什么事,怕是要多三分顾虑了。” 蔺负青两辈子精通符阵,怎么也没想到今儿居然阴沟里翻了船,被他家小祸星摆了一道。 他又好气又好笑:“我能做什么事?我的事都做完了!阿渊,方仙首,说好了今后一同归隐,回去我们结了道侣,我以身相许给你赔罪,你爱把我怎么样都可以……把阵法撤了。” 方知渊哪里肯听他的,两人争执不下,折腾了好半晌,早就都没有半分睡意了。 直到窗前隐隐透出熟悉的四座山峰的轮廓来,蔺负青抬头怔了一下:“到了?” 的确到了。从粟舟朝下一看,临海的波浪正在柔软地拍着,那座安宁的太清岛已在眼前。 天空之上,一道影子掠过夜色下的海面。 一声仙鹤的清啼传遍整个粟舟。 只见海空交际之处,有仙鹤白翅丹顶,姿态优美,径直穿云而来。 近了才发觉,这鹤儿的身躯比凡俗界的鹤大上一倍有余,背上赫然载着一抹红色倩影。 房间里,方知渊和蔺负青顿时不吵了,他们沉默,在彼此的脸上看到了如出一辙的……做贼心虚。 ——他们兄弟姐妹几个把闭关的小妹妹扔下跑出去,现在鱼红棠来了,欠下的怕是该还债了。 两人连忙出了房门,快步到了粟舟甲板上。就见那丹顶仙鹤月下收翅,鸣叫着降落。 而被它载在背上的红衣少女迫不及待,离着老远就纵身自半空中跃了下来! “青儿哥哥!阿渊哥哥!” 鱼红棠毫无顾忌地伸展开纤白双臂,笑靥如三春桃花。蔺负青与方知渊不约而同地伸手,一边一个,把她稳当当的接在怀里。 鱼红棠昂起脸来,肤若皓雪,唇如朱砂。她鼓起腮帮子,一双眼眸猫儿似的,又晶亮又勾人,“大坏蛋!哥哥们到哪里去了?” 方知渊当机立断,指着蔺负青肃然道:“你青儿哥哥把所有人带走的,虚云都听他的,我可没辙。” 鱼红棠顿时露出夸张的受伤表情。 蔺负青一句分辩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怀里的红衣少女就泪水满眶,扯着嗓子嚎了起来:“呜噫——青儿哥哥不要小红糖了——” 此时荀明思等三人也听到鹤鸣,纷纷从屋里出来,甲板上六位真传聚齐。鱼红棠抽抽鼻子,委屈道:“小红糖一直一直在闭关修炼,想快点出来找哥哥姐姐。可是等我破境出来,你们都走了!都丢下我走了!虚云峰上一个人都没有……” 堂堂蔺魔君再次理亏得无言以对,只好艰难地扯着笑,顾左右而言他:“这……这话说的,师父不是人?” 不料他话音刚落,海上又一声鹤鸣。 灰袍道人手里拂尘,自山巅驾鹤而来,几个眨眼间就已身在粟舟上空。 尹尝辛来了。 几位虚云真传——除了还在含泪气鼓鼓的鱼红棠和焦头烂额的蔺负青以外——都齐齐行礼,见过师父。 尹尝辛脸上惯例地高深莫测,没什么表情,浅色瞳珠微动,目光扫视一圈,先落在叶花果的头顶,顿时嫌弃道:“怎么弄了只鸡回来?” 叶花果“啊”地一声,手忙脚乱地把头上的紫鸟捏下来。这姑娘也不知道顶了多久,似乎都忘了自己脑袋上趴了只鸟,赶忙扔烫手山芋似的塞回方知渊手里:“不不不不不是我的!是是是方二师兄的鸡!!” 方知渊面无表情:“……不是鸡,是紫霄鸾。” 尹尝辛:“是鸡。” 方知渊沉默片刻,道:“师哥给的。” 尹尝辛立刻就把长长的眉毛竖了起来,指着蔺负青恼道:“这孩子惯的!养鱼养星星还不够,捡了那么多弟妹还不够,你还往虚云里带鸡?” 蔺负青都蒙了,张口结舌:“我……” 魔君茫然心想,怎么回事?怎么好像突然间所有人都在针对他?? 难道说这就是传说中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身后传来嗤嗤几声,几位师弟妹忍不住偷着笑。 方知渊若有所思,皱着眉低声自语:“原来果真是‘鸡’吗。” “……”蔺负青已经被尹尝辛直勾勾的目光盯得如坐针毡,旁边又添了方知渊狐疑的眼神,简直背后都要起毛了。 他终于忍无可忍道:“师父!我……青儿就算养鸡又怎么样,不可以吗?” 他抢过方知渊手里的紫微,冷静举高道:“您看看,这鸡不可爱吗??” 尹尝辛:“……” 紫微:“……叽?” 海风阵阵,吹来令人心旷神怡的湿气。 尹尝辛的目光居高临下,淡淡地与这紫霄鸾对视着。 一双狭长的淡色眼眸,和一双豆大的乌黑的小小鸟眼……对视着。 场面一时无比诡异。 蔺负青讪讪地放下手,冲方知渊使了个求救的眼色,后者理都不理。 只有叶花果悄悄嘟囔:“是挺、挺可爱的啊。”被荀明思淡定地从旁捂住了嘴巴。 就在这样的尴尬沉默凝固到某种临界点的那一刻,终于,尹尝辛懒洋洋地点了个头:“还行吧。那么想养就养着吧。” 海浪拍石,猛地碎开一阵绚烂的雪花。 破晓时分已经将至了,海的远方隐约升起一丝鱼肚白。 尹尝辛甩了甩拂尘,对他的几个徒弟们悠悠道:“走,回家喽。” ——卷一.完。 第47章 岁寒霜妆连理枝 仙书曾有言:道生一, 一生二,二生三, 三生万物。阴阳二气交合, 孕育出此间一方天地。 苍天之上道规列布, 运行万物;地渊之底黄泉通冥,生死轮回。 天地之间又生有九洲, 其中齐、楚、秦、晋四洲为凡俗界,离洲、涴洲、六华洲、阳和洲、西域荒洲共五洲为仙界。 十九年前。 凡俗界, 齐洲。 岁值腊月,正是最冷的那阵时候。一群战马自崎岖的荒路奔驰而过,卷起阵阵尘烟,震得大地都像在惊抖。 马背上的汉子们装束驳杂, 身披布甲, 鞍鞯上挂着刀剑枪弓等武器,都是九龙山这一带逍遥豪爽的绿林好汉。 正驰过一片荒林小路,为首的英武男人忽的勒马, 抬手示意:“停!” “吁……” 民间都悄悄说那九龙寨的好汉们比官兵还训练有素,只听齐齐的马儿嘶鸣,一息之后便全部停稳。一个面有刀疤的黑脸汉驱马上前, 粗着嗓门问道:“大当家的,有状况?” 那英武高大的男人便是九龙寨的大当家苏洪, 他摆了摆手,“嘘。你听不听得到有哭声?” 刀疤黑脸抓了抓头:“哭声?没有哇。” 苏洪道:“都别动,在这等着我。” 苏洪独自跳下了马, 往树林深处走去,留下一众弟兄面面相觑。 没半刻,只见苏大当家哈哈大笑着走出来,把怀里用自个儿外衣包着东西亮给弟兄们:“我便说听着哭声了!瞧,是个孩子。” 那果真是个孩子,或者说是个婴儿。瞧着还不足岁,生的眉清目秀,极为好看。 可惜也不知是饿坏了还是冻坏了,都已经虚弱得没力气大哭,只是细细嫩嫩地从喉咙里呜咽着,像濒临冻死的小奶猫。 刀疤黑脸瞅了一眼,顿时大为叹息:“谁家造的孽哟,这么个数九寒天丢在荒野里,就算不给狼叼去,没几个时辰也得冻死了。” 苏洪道:“没法子,这年头百姓家都没余粮,瞧这小孩儿细皮嫩肉,日后也不像个身子骨强健能干活的,摊上个狠心爹娘,可不得给扔了。” 这头说着,那边的土匪弟兄里又钻出个瘦子来,瘦子那双眼睛贼精贼精地一转,拍掌道:“大当家的!这可不是孽,这是福哇!” 苏洪惊奇问道:“福?福又如何说?” “嘿哟当家,您想想,咱的当家夫人身子骨弱,自从上回滑了胎,不是一直偷偷儿哭这辈子不能给您生个大胖小子吗?” 那瘦子眉飞色舞,一双手指天画地,“按兄弟看,当家的您呐,就把这孩子抱回去,啊,就跟夫人说,是天上的神仙爷看在咱山寨兄弟行侠仗义多年,开了福恩给您夫妻俩赐的孩子!夫人她保管的高兴啊!” “嚯!你小子,”刀疤黑脸锤了他一拳,笑道,“挺敢想的啊!” 瘦子赔笑道:“哥哥,我这不也是忧心夫人日夜愁眉苦脸的嘛!正好巧了,这不说吗,救人一命胜造那什么什么屠——对吧?” 瘦子话还未说完,苏洪的面上就已经泛起喜色。话音刚落,苏洪便大笑道:“好,甚好!想不到我苏洪这辈子也能有个儿子了!” 这群土匪汉子们立时呼三吆四地起哄起来,笑骂成一团。苏洪单手将那幼婴往肩头一抱,跨上高头骏马,喝道:“弟兄们,走!回了寨子,老子请大家伙儿吃最烈的酒!” …… 八年后。 烈火纷飞,刀光血影。 是深夜三更天,人的惨叫声,呼喝声,马匹的嘶鸣声都混杂在一起,酿成一片浓浓的悲怆之色。 “杀!!” “将军说了,不必留活口!” “恶匪该除,放箭!!” 几千官兵手举火把,乱马冲入土匪们扎在荒山间的寨子里,处处鲜血四溅。外围的官兵拉紧了弓弦,一声令下,飞矢如雨! 苏氏夫人泪水婆娑:“雪生,快走——” 苏洪后背中了一箭,含着血怒吼道:“老三,带雪生走!走啊!!” 白衣箭袖的小少年在战火中无措地狂奔,目之所及都是尸体,他忽然被人一把攥住手腕:“少当家的!快跟我走!!” “彭三叔!”苏雪生面色惨白,“我干爹干娘还在后面!!” 扯住苏雪生的是当初那个瘦汉子。八年过去,他鬓边添了许多白发,再不复机灵贼精的模样。 血泥涂满了他一张皮肤干瘪的脸,彭老三混浊的眼珠映在火光里,他沙哑地摇晃着雪生清瘦的肩膀,哽咽道: “走吧,少当家的……您打小就不是寻常孩子,自从五年前山寨陷落,您跟着咱这帮土匪到处流浪逃难,是吃了苦了。大当家的其实早就有意送您去仙洲求个机缘,只是舍不下那点为人父的私心,是他嘱咐老彭我带您走的……” 血,火,映在少年眼里的除了血光就是火光,都是凄艳极了的颜色。 苏雪生记不清那夜具体的光景,只记得熟悉的人接连化作尸体倒下。最后倒下的是彭三叔,那个总讲粗俗笑话逗得大家伙哄笑的瘦子,最后紧紧把他搂在怀里,僵硬供起的背上插了十余只箭。 血还在流,火还在烧,人却已经死光了。苏雪生浑身冰冷地躺在尸体下的时候,只怀疑自己是不是也死了。 可是没有,他灰暗的目光透过彭老三垂下的一只手,看到远处走来一个人影。 漫天的腥红色尽头,出现了一抹灰。 有个灰色道袍的怪人走到他身前,蹲下,把他从尸体底下拽出来,抚摸着他的头要他做什么救世仙。 雪生昂起脸,他麻木地问:“你是仙人?” 灰袍道人道:“可以算是。” 雪生又问:“做了仙人就能救人吗?” 灰袍道人道:“能。” 雪生指了指周围大片的尸体,咬着发抖的牙道:“你救一个我看看。” 少年声音不成调,眼泪先淌了下来。 “你把这些人……都救活了,我就跟你走,做你说的救世仙。” 尹尝辛面不改色道:“好啊。” 他把拂尘一甩。 ——那一晚,齐洲某处无人的荒山升腾起明光,亮如白昼。 这光芒三日不熄,无人能靠近。 三日后,刚被官兵剿灭的九龙寨土匪百余人,在仙迹下起死回生。 唯独少了一个人。 九龙寨少当家,土匪头子苏洪捡来的义子苏雪生,自此不知所踪。传言都说他被仙人看中,带上仙界去了。 乃至凡俗界的皇帝都不敢再发兵剿灭九龙寨,磨蹭了两年,反倒下旨给苏洪夫妻封了个名位……这都是后话了。 …… 数日后,天朗气晴,灰袍道人和白衣少年师徒两人,一前一后行在山间。 苏雪生已经不叫苏雪生了。他新认的师父给他换了名字,为的是叫他斩断尘缘,斩断凡俗界的牵恋。 “你要姓蔺,名负青。” “今后,世上再无苏雪生,只余蔺负青。” 当时,蔺负青问他:“为什么要改成这个名字?” 尹尝辛微微动唇。 有那么一刻,小少年认定了仙人接下来会说出什么惊天寓意,比如“为仙者就应负青天、佑苍生”这种。 尹尝辛说道:“为师乐意。” 蔺负青:“……” 他这位师父,果然不是寻常人。 说的也都不是寻常话。 比如什么救世仙啦,什么命格啦,他就听得云里雾里的,完全搞不懂。 山路难走,蔺负青有些累了,又无聊得紧,忍不住梗着脖子朝前问道:“师父,救世仙究竟是什么?” 尹尝辛不回头,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蔺负青无奈地垂下眼睑,自个儿暗想着他的“以后”会是怎么样—— 听说仙人长寿,或许,他也会活个几百岁吗?他将变得能够御剑飞天,想救什么人就救什么人吗? 救世仙,救世仙…… 少年还太小,他并不懂。 这时候刚入初春,山里的小溪薄冰解冻,水声泠泠,岸边丛生着红海棠花,煞是美艳。 蔺负青忽然站住了。 少年侧耳听了听,眨眼对前面尹尝辛的背影说:“师父听不听得见有哭声?” “早听见了。”尹尝辛漫不经心地指了指那不远处的小溪,“喏,看河里,鱼。” 蔺负青奔到小溪边,拨开一丛海棠的花叶,只见河边飘下来一条形态罕见的大鱼的死尸,鱼尸背上托着个在襁褓里哭泣的女婴。 河中沿途的小鱼都纷纷游过来,奋力顶托着大鱼的尸体,不叫女婴落到河水中去。五颜六色的鳞片在水底下闪动,又亮又美。 蔺负青讶然,他从未见过这等奇观,只道仙界果然和凡俗界不一样。 蔺负青回头唤尹尝辛道:“师父。” 尹尝辛:“在呢。” 蔺负青指着那女婴道:“您说我可以做救世仙的,可以护很多人的,是吗?” 尹尝辛:“是。” 蔺负青:“那我可以带她走吗?” 尹尝辛道:“师父不会养鱼,你要自己养。” 蔺负青跳进河里,冰水没膝。他趟着水走上前,弯腰把女婴抱起来,身前一片衣衫立刻也被浸得湿透。 女婴哭得更狠了,嫩嫩地挥着小手踢着脚丫。蔺负青摸了摸她皱巴巴的小脸,自惊变后第一次弯起眉眼,笑着说:“我自己养。” ========= 虚云主峰,常年覆雪的峰顶。 风过苍松,雪落簌簌。 时候已经入了冬了,前几日又下了一场鹅毛大雪,飘飘扬扬,把虚云四峰也幻化成了银装素裹的模样。 两位仙鹤化形的小童正各自拿着扫帚,不紧不慢地扫着屋前的积雪,扫出一条方便行走的小径出来。 屋子里,灰袍道人与白衣少年相对而坐。尹尝辛从袖口摸出一张红色纸折子递过去:“喏,你叫为师帮你算的,良辰吉日。” “谢过师父。”蔺负青接过来,手指摩挲着上面的字,眸光含笑发亮。 尹尝辛懒洋洋地问:“还有事儿吗?” 蔺负青道:“有的。” 蔺负青坐直了身子,眼底清明,认真地问:“师父知道……逆转时空的禁术吗?” 尹尝辛面色毫无波动:“为何想起来问这个?” 蔺负青笑道:“当年青儿被师父糊弄了,觉得成了仙人就能轻轻松松地起死回生,后来才晓得,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您当年施的那重生法术——”蔺负青顿了顿,目光灼然,“应当是某种时空禁术的简略变种。若是真正的禁术,大约将整个三界回溯上百来年,也是不成问题的吧。” 尹尝辛沉默许久,摇了摇头,一根食指竖在唇边:“天道曰:不可说。” 蔺负青从乾坤袋里摸出纸笔,恳切道:“那您写?” 尹尝辛怒目:“……” 蔺负青遗憾地收回来:“写也不行么。” 蔺负青确实有些遗憾。 都暗示到这个程度上,要说师父丝毫察觉不出自己意有所指,蔺负青是不相信的。 毕竟他并没有刻意遮掩自己重生后在细处改变的痕迹,当时连荀明思都能发现端倪,尹尝辛不可能毫无所觉。 但师父非但不主动问,还不准自己问——这就说明,要么尹尝辛不愿意插手,要么尹尝辛不能插手。 蔺负青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整理一下思绪,决定暂且把想不通的东西抛在脑后。他起身道:“那……青儿告退。” 尹尝辛忽然在他背后问:“出去转了这一圈,找到想走的路了吗?” 蔺负青没回头,低声道:“走得有些累了,转了一圈还是喜欢虚云。想先歇歇。” 尹尝辛道:“歇歇也好。去吧。” 蔺负青点了个头,出去了。 他跟两只小鹤打过招呼,拢着衣袖从长长的山路踩着雪走下去。 主峰峰顶,视野最是开阔。其余三座山峰尽数入眼。听鹤峰上隐隐传来悦耳至极的琴与琵琶的和鸣。 自他们从六华洲归来,已经过了月余。 虚云的亲传们又恢复了如以往一般无二的静好日子。 申屠临春随荀明思住在了听鹤峰,尹尝辛也不管。两位乐修隔三差五的斗音论韵,听鹤峰下的外门小弟子悄悄说三师兄整个人都容光焕发了许多。 蔺负青驻足听了片刻琴声,摇头笑笑,继续走。 山路拐过几个弯,远远的,就看到那株极其高大显眼的老神木下,黑衣身影背靠树干,支起一条腿坐着,身旁摆的是一套红泥酒具。 方知渊正微垂着头,右手里提着酒壶,左手运着灼热灵气贴在壶下,用这样的方式慢悠悠的烫酒。 天冷,呼出的气息都凝成了一团团的浅浅白雾,模糊了冷峻的眉眼。 蔺负青远远看着,忽然就觉得一切都如当年,朦胧间不知今夕何夕。 如果说有什么不一样…… 蔺负青捏了捏藏在袖口里的小纸折子,眼神闪动,心跳得渐渐有些快了。 如何同知渊开这个口呢? 蔺负青又有点愁。 无论如何,直接开门见山求合籍是不行的。上次紫微阁前,他已经够直白的了,可惜方知渊的反应是……没反应。 一个多月过去,毫无反应。 他那句结道侣,说了和没说一个样。 蔺负青无奈地猜,方知渊可能觉得自己是在逗他玩儿。 可能在方仙首眼里,自己这种后宫三千的大淫魔跟谁说“你同我结道侣吧”,就和那些善于应酬的仙宗长老们乐呵呵地拍着别人的肩膀说“下回老哥我请你吃饭”……是一个性质。 蔺负青不敢妄动了。 其实没反应已经算是好的,他怕这回自己把“良辰吉日”塞到知渊手里,那人会严肃地给他来一句“双修可以,结道侣不行”。 “……” 蔺魔君想了想就脸色发青。他突然很害怕,他怕自己到时候会被气的一口血喷在方知渊脸上。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辽!卷二要从后宫真相&结道侣的甜美发糖开始!! 青儿小时候那么野又那么逍遥,其实因为他本性就是半个小土匪w 所以这其实是个方小祸星从土匪当家的压寨夫人一步步成为魔君君后的励志故事(? . 注:关于凡俗界的洲名借鉴古代诸侯国,只是因为作者是起名废+凡俗界没什么重点戏份,并不意味着本文设定以历史东周为原型或者怎样,没有没有~0w0 第48章 岁寒霜妆连理枝 蔺负青心里慢慢儿琢磨着, 一路踩雪走过去,极其自然地在方知渊身边坐下了, 温声道:“等久了吗?” “没。”方知渊斟了两小杯酒, 将酒盏递给蔺负青, 问他,“师父如何说?” “师父说……不可说。”蔺负青饮一口暖酒, 摇晃着酒盏,“可我总觉得师父该是看出了什么。研究禁术不可能是朝夕之功, 他既然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就不可能对你我的异样视而不见。” 树枝桠上忽然扑棱棱作响,浅紫色的圆滚滚一只小幼鸟飞下来,落在两人之间, 是紫微。 “罢了, ”方知渊慢悠悠地抓起一团雪,饶有趣味地扔过去砸那鸟儿,“上辈子你操了够多的心了, 如今毕竟太平无事,还不如趁这两三年好好歇歇。” “噗叽!!”紫微扑腾着躲,没躲开, 整只鸟都被砸进雪堆里去,“叽叽叽叽!” 这一个多月来, 蔺负青与方知渊照常说话,并不在紫微面前避讳什么……许是欺负这鸟儿如今不能口吐人言,受了再大的惊吓也无可倾诉。总之, 姬纳几乎把他俩讲的那些前尘往事听了个遍。 它也从最初的惊恐激动地整晚绕着虚云峰叽叽叽乱飞,慢慢到了如今能淡定落下来听魔君仙首讲那前世故事的地步。 “你也别说我,都一样的。”蔺负青笑着摇头,他还思量着袖里藏着的那一纸红,不着痕迹地把话头往偏里带,眨着眼道:“你知道吗,今儿是个好日子。” 方知渊惊奇地笑道:“什么?” 蔺负青认真道:“我下了决心,要同你坦白一件事。” ——其实这一刻,魔君十分想干脆利索地说出“阿渊我心悦你许久许久了”,可惜他又很怕自己会被师弟的后续反应气的折寿。 于是蔺负青只能迂回地假意正经道:“你记不记得曾经有一阵,你我尝试调和魔修的阴气与仙修的灵气,想以此求个仙魔两道的和解。” “是。”方知渊微怔,那已经是颇久以前的记忆了。他饮一口酒,“后来你不是不肯做了么?” 那时候他二人分别做了仙首与魔君没多久,仙魔两道还是势如水火的状况。 谁都不知道,其实仙首和魔君天天绞尽脑汁地寻机会私下见面,躲起来钻研过这等以前从未有人敢想的逆天事情。 蔺负青低声道:“阴气比灵气寒暴难控,你我修为又相当,这样下来几乎每次都是你被反伤,我哪里舍得。” 紫微终于从雪里钻出来了。眨一下眼,叽叽叫着蹦哒了两下,在雪地里踩出一串小印子。 方知渊又提壶斟了酒。两人并肩坐在树下推杯换盏,语调宁和地悠然说着话,恰是冬季静好。 蔺负青继续道:“可后来我其实一直放不下,秘密地挑了不少人来尝试。当时仙魔互看两相厌,我担心传出去雪骨城内的魔修要乱,从来不敢外泄半分消息。” 方知渊皱眉:“你若今日不说,我的确不知道……你说的坦白就是这个?” 蔺负青抿了一下唇,忽然耳尖微微红了,他把半张脸软软埋进裘衣领子上厚厚绒毛里,斟酌着言辞道:“我……咳,为避免外人看出端倪,既要那些人能名正言顺地同我夜夜做这‘见不得人之事’,而不被起疑;又要那些人能名正言顺地不与外界接触,也不被起疑。” “你……”方知渊手指一颤,酒盏抖落几滴清液,似乎意识到什么,脸上表情微微变了。 他自幼多经苦楚磋磨,骨子里本就有着兽类般的敏锐直觉,几乎立刻就从蔺负青这反常的神态的语言中猜出些东西来。 可他又为自己的猜想而惊慌,觉得那太过离奇,乃至荒谬不敢置信。 所以方知渊也只敢强装镇定,仿佛什么也没听懂地,“你……如何做了?” “……方知渊!!”不料蔺负青几乎是噌地怒了,他倏然抓起手边的积雪就往方知渊脸上砸去,“——好你个耍赖的!非得逼我丢下面子亲口给你掰开来揉碎了说明白是不是!?” 方知渊全无防备,愣愣地给砸了个正着。 蔺负青又是羞又是恼火,不依不饶地又泼了两把雪,还不顺意,索性一把将方知渊推倒在雪地里,“我没有过别的道侣!” 两人这么一闹,酒具全都给撞翻了,酒水也洒出来,醇香醉人。紫霄鸾惊得飞回枝头,红泥酒壶滚在白皑皑的雪里,如墙角落梅。 “没有妃子,没有姬妾,没有鼎炉!” 蔺负青咬着牙关,说一句就扬手往方知渊身上砸一团雪。他羞恼得眼眸深处漫起薄雾,“没有后宫,没有跟别人双修过……!” “不。”方知渊眼神恍惚,乌黑发间全是雪粒。他也不起来,就仰面倒在雪地里,一把攥住了蔺负青的腕子,“你别骗我。” “不骗你,全都是那时为了掩人耳目,真的。” 蔺负青垂眸苦笑。半晌,他又抬手捂着眼睛,纠结地长叹道:“我……对不住,挨到现在才同你说清楚。我实在……” 实在是各种心思羁绊他太多了。 其实……前世蔺负青自认已成邪魔,哪里还敢奢求情爱,更不敢玷污他的小祸星。本以为与方知渊此生无缘,寻思仙首就这样误会了也好。 可又万万没想到,方知渊竟近百年下来始终未娶一人。 饶是貌美痴情如穆晴雪那般的仙子常伴左右,也未曾有半分动心——别说动心了,怕不是连穆仙子的爱意都没能察觉到过。 这么算来,终究是他误了人家半生。 “不,你……”方知渊失神地盯着他,也不知某一刻受了什么刺激,猛地一个激灵翻身起来,反手把蔺负青摁在雪地上,颤声怒道:“你分明就是骗我!!” 这两个人居然就像凡人小孩一样,毫无形象地在树下雪中折腾打闹起来。蔺负青后背栽进雪里直被冻得哆嗦,气不打一处来:“嘶……你又发的什么疯!?” 方知渊怒得眼角发红:“当年你亲口跟我说洞房花烛夜很快活,你还不是骗我!?” “那是……!” 蔺负青脸上蓦地烧起来,饶是早就知道这一茬躲不过,此刻还是忍不住死死闭了眼,咬牙切齿地,“方知渊……方仙首……有句话我欠了你几十年了,你知道么。” 方知渊冷笑道:“怎么着,要道歉认错?” “……方知渊!!”蔺负青倏然睁眼,眼底含着说不尽的愁怨与悲愤,哗啦又是一把雪猛泼过去,“你——你当真是个混账!!” ========= 如果可以的话,蔺魔君永远也不想回忆那个他初次假纳姬妾的“大婚之夜”。 被他选中的“美人”是个被他救过两次命的少女魔修,她一是衷心感念魔君恩情,二是青梅竹马的爱人也在仙道宗门,有情人苦于仙魔之分不得圆满。女孩子颇有几分勇气,心甘情愿为君上做阴阳二气交融的实验容器。 当时蔺负青还很谨慎,想着做戏要做全套,专为那姑娘赐了名分与宫殿,还真的很像那么回事儿。 魔修里好事者多,听说了此桩姻缘就争先恐后地帮着君上张罗成亲的一应物品,等蔺负青看到那大红的双喜字和布置旖旎的洞房花烛,哭笑不得又只能将错就错。 他当然不可能跟人家心有所属的姑娘真的拜堂成亲,幸而他乃魔君之尊,纳个美妾而已,不想走这些礼数也没人会见怪。 至于洞房,到时候随便做个假戏,大不了和那姑娘聊天聊到天明也就得了。 万万没想到的是,到了傍晚,雪骨城有人来犯。 可笑的是,那来犯者,只有一个人。 方知渊。 寻常魔修不知道自家君上和仙道尊首的关系,可那几个蔺负青真正的心腹都门儿清。 右护座鲁奎夫自城外接到消息说是方知渊独自来闯城,硬是没敢下令派人真刀实枪的上去拦,先往君上哪里送了急报。 可怜那时蔺魔君本在悠闲地独自品着他的喜酒,披一袭艳极了的红婚服,自己同自己玩交杯。结果听着消息吓得手一滑打碎了酒杯都顾不上收拾,一面忙叫城头撤了守卫,一面焦头烂额地亲自赶过去见人。 方知渊是醉着的。他本来就是不太能喝酒的体质,也不知这次是灌了多少,整个人都不清楚了。 金桂宫离着雪骨城十万八千里,仙首醉酒后发泄似的疯狂御剑过来,中途一停都没停,如今俊美的面上泛着灰败色泽,已经隐隐有灵气衰竭之兆, 可他还很能打,手里提一把厚重修长的玄金长刀,一路打到雪骨城下,如入无人之境。 等魔君下令撤走了城头城下的魔修卫军,他就光明正大地上前踹那城门,张口就骂,要蔺负青滚出来见他。 魔君赶到时是真的被方仙首这种糟糕透顶的状态给吓坏了,当然小祸星喝醉了骂他两句这都无关紧要,可若是灵气衰竭过度日后留下什么病灶,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蔺负青赶忙上去,一通连哄带骗。幸而那时方知渊是真的意识不清,好糊弄得紧,见着师哥身穿红裳喜服的模样,立刻就不闹了。 魔君先是把他手里的煌阳刀给要下来,再接着哄上几句,没片刻就把人扶在怀里了。 ……右护座鲁奎夫,左护座柴娥,再带一个还没叛逃的小妖童申屠临春,齐刷刷的在一旁围观了全程。 事情突发,这仙道尊首突然跑进雪骨城来,蔺负青也没别处安置,只能利用一下这预先布置好的洞房……毕竟要说哪里能确保一夜无人打搅,再没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了。 蔺负青当时又关心则乱,扶着方知渊走了两步忍不住心里焦虑,干脆直接把他打横抱起来凌空而行。 ——抱着人迈进洞房的那一刻,背后齐刷刷传来的那种灼烫目光,魔君一辈子都难忘。 等他心态诡异地把方知渊安放在铺了鸳鸯芙蓉绣样的大红喜床之上时,后者灵力消耗过渡的反伤又显出来,恹恹地伏在床边呛了两口血沫,迷糊地半阖着眼,喉里低哼着拽他不叫他走。 这一下,蔺负青又只顾得心疼。 他好言好语地安慰着给人喂下两粒随身救急的丹药,又急着出去拿其他的丹药和醒酒的东西。 蔺负青回来的时候,方知渊似乎稍微清醒了一点,但也只是一点。 他正坐在床上,面无表情地把红帐撕成一条一条。绣鸳鸯的喜被也给他扯出了内里的棉花,地上是已经摔得稀烂的喜酒喜果。 蔺负青:“……” 啊,他还没吃完的点心,没喝完的酒…… 方知渊缓缓抬眼,唤道:“师哥。” 他恍惚地问:“你要成亲了么?” 蔺负青心口咚地一跳,怔怔地看着方知渊。 他呢喃:“你……” 到了这一刻他才忽然清醒地意识过来,仙道尊首在自己的大婚之夜喝醉成这个样子,不要命地闯到雪骨城下来见他,如今又问出这样的问题……背后究竟意味着怎样暧昧的情愫。 蔺负青心乱如麻,说不清什么滋味。 仿佛先是有一种隐秘而慌张的窃喜悄然攀上心头,紧接着却又被更加巨大的罪恶感所淹没。 他怎么可以觉得欢喜。 他怎么配。 蔺负青眼神骤暗,他在床边坐下,把丹药倒在掌心,捻起来喂:“张嘴。” 方知渊固执地问:“你成亲么?” 蔺负青无奈:“我不成亲,你乖,先吃药。” 方仙首不吃药。 他皱着眉伸手。嗤拉一声,蔺负青身上的大红喜袍被这人裂开半片衣襟。 然后他又问:“你洞房么?” “……” 蔺负青嘴角抽了抽,默默对自己说不能试图跟醉鬼讲道理,耐着性子更凑近一些,“别闹了,我也不洞房……吃药。” 方仙首还是不吃药。他忽然抬起长腿一踹,床头的喜烛被他踹翻了,火焰乍沾着地上淌着的酒,猛一下子往上窜着烧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新妇素手裂红裳……呸,对不起走错片场了。 第49章 岁寒霜妆连理枝 再之后的事情, 其实蔺负青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那火势一下子就窜起来,映着满屋的红绸, 更加耀眼。方知渊情绪激动, 同他拉扯了半晌, 突然就发了狠地把他摁在床头亲吻,含糊地在湿润的唇齿间唤他师哥。 蔺负青思绪被炸成一片空白, 本来想掐个灭火的法决也忘记了,愣是眼眸失神地被亲了半天才惊醒过来。 怎么回事……!? 事情怎么突然就失控成这样了? 魔君顿时又是慌乱又是气急, 他手上用力挣了两下,反而带得两个人一起失了平衡,往下栽倒。 方知渊本能地一把将蔺负青搂在怀里护得严实。两人径直滚进了洞房的红毯上,那红毯正在熊熊地烧着火。 蔺负青只觉得眼前一花, 就猛地栽进了这片明媚的火海里。发簪掉落, 黑发散在红衣上,艳得紧。 隔着火焰,他看见被扯烂的红纱帐如彩霞般堆叠在地上, 不远处翻倒着那黄铜烛台,烛光明灭,如梦似幻。 火星子在身周飞溅起来。魔君眼眸大睁着, 纤长睫毛抖动,身子一动也不能动, 耳畔是燃烧的噼里啪啦声。 疼是不疼,也不烫。喜烛用的是凡火,他们修士就算被烧上身也不惧。 蔺负青怔住不能动, 只是因为方知渊紧紧抱着他,又突然低头吻了他,比刚刚更加缠绵。 蔺负青茫然地道:“知渊?” 方知渊神志不清,背后映着的火光将他的眼眸都染成极具侵略性的亮赤色,薄唇开合:“……你喜欢的那女人呢?” 他压着蔺负青直勾勾地盯了半晌,忽然三下五除二将那已经破破烂烂的喜服给撕了个彻底。 方知渊伸手握住了藏在下头的纤细脚踝,沙哑地喃喃道:“我欺负你呢,怎么也没人护着你……” 蔺负青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浑身哆嗦着往后躲,小声道:“不行!我……不行!你别闹,不能这么胡闹……知渊!” 可是已经停不下来了,就像火已经落在了酒上,就注定要熊熊燃烧。 那明亮的火从红帐烧到了窗纸上,从眼瞳烧进了心窝里,把那理智克制全都烧成了灰。风一吹,都吹到天涯海角去了。 ……(晋式拉灯) 长夜未央,淡淡月牙儿挂在雪骨城头。 到了深更时候,蔺负青已经承受不住,意识都模糊了,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滚烫的火包裹在焰心里,又像是被抛在热浪里沉浮。 他嗓子哑了,眼角潮红地沁出泪珠来,滚落进已经搅乱成一团的乌黑发丝里。 已经失控了,谁也停不下来了。 以魔君与仙首两人的修为,体内的阴气与阳气都浑厚至极,而阴阳二气又异性相吸,在这种肌肤相亲的状况之下,不亚于天雷勾动地火。 ……其实,道侣间所谓的双修,就是指的如今这个了。 可惜蔺负青与方知渊两人修了截然不同的道途,这种状况亘古未有,自然不能与寻常道侣一概而论。 阴阳二气化为一黑一白的两条无形巨龙,浩荡磅礴地在两人的经络之内流转着。此时别说停不下来,但凡只要出半分的差错,就有在瞬间爆体身亡的危险。 蔺负青起初还能死命咬牙控制着自己经络内的阴气,可很快就力不从心。寒冷之意漫上四肢百骸,如坠冰窟。 他一度恐惧得浑身发抖,只怕失控的阴气再把方知渊伤了。 但是没有,方知渊的温度始终是那样灼热滚烫,反而很快就把他体内窜上来的寒意也捂暖了。 这时蔺负青才朦胧地意识到,以前知渊大概是一直刻意压制着部分修为的。 阴气与阳气性质截然相反,想要尝试调和共存绝非易事。方知渊居然……宁可回回都由自己来做被反伤的那个,也不肯让他担着这丝风险。 耳畔,方知渊声音低低哑哑的,“师哥……你怎么这么冰,你喜欢的女人呢?” “她不在吧。娶了也没用……” 方知渊竟痴痴笑了一下,朦胧地抬起手指抹去蔺负青脸上的泪痕,又心疼地皱眉轻轻叹道,“不哭了,我暖暖你。” “……” 蔺负青神智昏茫,眼睫上挂着泪珠,在尚未熄灭的火光下闪着亮。 他心如刀绞地想……这是怎么回事呢? 明明在他的印象里,他的小祸星还是那个冷漠倔强的黑衣少年,他本以为自己要疼惜呵护这人一辈子的。 可是一转眼,岁月已将白莲染红。 什么时候他居然已经挣不开方知渊的桎梏,什么时候竟反而成了方知渊来温暖他不可言说的冰冷,来包容他不可告人的尖刺。 再后来,蔺负青已经被折腾得半昏过去。恍惚间,他做着一段又一段光怪陆离的瑰奇乱梦。 有时他梦见自己被天裂时的阴气打落,沉在黑暗寒冷的深海里,将欲窒息,几近冻僵;忽然冰海破裂,方知渊把他从海底抱出来,一束束金色阳光穿透云层,冬去春来。 有时他又梦见自己在暗林山路间跌跌撞撞,却看见方知渊站在高峻的山崖之畔,背后明月浩荡。 他仓皇地后退,说自己是脏的,是冷的,求方知渊不要碰他。那人却分开夜色落在他身前,强硬地抱他入怀。 果然一切都逆转了。 他已是魔君之尊,内心却因着那片不可说的黑暗血污,而佝偻地蜷缩着。 他在方知渊面前是那样惶恐地躲藏,逃离,生怕自己冻冰了星辰。而方知渊把他捉回来,抱他,暖他……爱他。 他被爱了。 也就是在这一刻,蔺负青一直坚定的某个念头被动摇了。他原本自认为背负着重愈三界的罪孽,此生不配再享温情,也不欲与方知渊有情爱上的牵扯。 可是当那滚烫的温度真正包裹了他的时候,蔺负青承认,自己贪婪了,放纵了,自私了。 ——说到底,方知渊醉后神志不清,是他自己意乱情迷,怀着难言的情念,意思意思反抗了两下就闭眼任人施为。 是他舍不得这暖,甘愿将错就错。 …… 次日天明。 蔺负青在方知渊怀里醒来的时候,理智总算清楚地回笼了。 他忍着浑身的酸痛从地上爬起来,看清周围那一片狼藉,再看看还在沉沉睡着的“罪魁祸首”,简直想扼腕长叹。 周围的火势已经熄了,原本艳丽喜庆的洞房花烛都被烧焦得一塌糊涂。 再加上欢爱后的痕迹更是不能看,活像什么因爱生恨的惨案现场。 亏得蔺负青昨晚早些时候给外头送了个传音,禁止任何人靠近此地,若是有人闯进来看见,那仙首魔君的老脸双双都得丢没了。 蔺负青偷眼瞧了瞧身旁那个,方知渊还没醒,他垂睫抿唇安稳睡着的时候眉眼疏朗,完全看不出昨夜的疯狂。 魔君一时心潮难抑,也不知是甜是苦。 这可好,昨晚一时快活,今后可怎么办啊…… 蔺负青心乱得厉害,也不晓得知渊醒来后该如何面对,自己穿衣起来把四下里勉强收拾成能见人的模样,然后悄悄给方知渊换了干净房间。 虽说自幼青梅竹马,一朝发生了这等事,总是难为情的。 蔺负青脸颊微红,不好意思在床边等着方知渊睡醒,就默默跑到隔壁坐着喝茶醒脑子。 他一面想着待会儿的措辞,一面怀着几分恶趣味,悄然等那人惊慌地跑来跟自己认错道歉。 只可惜,素来算无遗策的魔道帝君,这一回却是失策了。 谁叫这大千世上无奇不有,自然有些体质奇奇怪怪的人。 比如有的人,明明酒量不好还偏要喝酒;再比如有的人,只要喝过了量就失智作疯,再乱个性什么的;更比如有的人,无论醉酒时做了什么孽,睡一觉醒来就会宛如失忆,什么都不记得。 而在某些特定时候,上述三种人也可能是同一个人。 其实按理来说,蔺负青本该是最了解他家师弟的这种诡异体质的。 再加上昨夜他们两人双修到阴阳二气齐齐失控,在这样的刺激下,方知渊把昨夜的事忘了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只是…… 魔君就很心如死灰。 好得很,这小祸星又闯城又放火,把他摁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折腾了整整一晚,他都被弄哭弄昏过去了,第二天这人居然能全不记得了!?? 蔺负青简直想问问老天爷—— 这,是真实的吗? 断片儿了的方仙首明显十分无措,他可能也隐约知道昨晚自己情绪不对头,惶恐地试探着问:“我……我……我昨夜可曾说了什么不妥的话么?” 蔺负青心里已经悲凉到麻木,表面上还要假装若无其事地道:“没有。” ……你只做了不妥的事。 蔺负青:“也就拽着我叫了两声师哥。” ……然后把我给上了。 蔺负青:“我本想给你喂点药醒醒酒,可你实在太能折腾,我根本按不住你,只好任你折腾了一夜。没想到你都忘了。” ……我任你把我折腾了一夜,没想到你都忘了。 方知渊松了口气,眼神躲闪地低声道:“那……便好,那便好。打搅了师哥的洞房花烛夜,实在对不住。” “……” 蔺负青扯出个微笑,发了狠地吐字:“不碍事……!没什么对不住的,你自己在那喝酒撒泼,又不耽误我的洞房花烛。昨夜我很快活,该做的事都做了。” 方知渊脸色渐渐苍白,右手藏在背后,掌心已经掐得鲜血淋漓,表面却还强笑道:“我、我昨儿是真喝醉了,瞧做的这糊涂事……” 魔君的语气言辞都已反常成那样,他竟愣是一星半点都没听出来。 蔺负青沉默。 他终是心生不忍,半晌低叹着柔声道:“喝酒误事,以后注意少饮。” 魔君暗想:其实知渊忘了也好,能免去不少麻烦。 本就是一场错,如今错里加错反而拨正回来,他还白赚了春宵美梦一晌贪欢。 “……我不好,往后是该戒一戒了。”方知渊缓慢摇了摇头 ,沉声道,“昨夜叨扰师哥,下回我成亲之时,师哥也该来金桂宫陪我喝上几杯喜酒。” “……” 蔺负青心里刚浮起来那几丝不忍与释然顿时烟消云散,他凉凉地笑道:“这是自然……时候不早,你该走了。” “是,我走了。” 方知渊眼神恍惚地点头,转了身就往外走。 没走出两步路,蔺负青从后头追上来,哭笑不得地将玄金长刀递还给他,“尊首,你的煌阳刀不要了?” 方知渊愣了一下,这才感应到自己识海里少了他的本命仙器:“煌阳怎么在你这里?”他神色阴晴不定,不确定地努力回忆,“我……昨晚是不是在雪骨城外拔刀了?” 蔺负青已经连气都懒得气他,千言万语涌至嗓眼,化作一句头疼至极的:“……我送你出城。” 方知渊沉默了,半晌才接过煌阳,轻声道:“……这回就别送了。雪骨城的路我又不是不识得。师哥去陪新娘子吧,大婚早上就把人家姑娘晾下算怎么回事。” “……” 蔺负青也沉默了,他突然觉得腰背和某处不可言喻的地方又酸痛起来。 于是魔君便诚恳道,“你说的也对,那我可回去了。” …… ——当日,魔君回了寝殿,不许别人经手,亲自把喜房里的布置,包括红烛香果软帐鸳鸯被等一应物品,那些没被烧尽的破烂,全都一件件地重新亲手烧了。 那时候,蔺负青隔着飞火烟灰,哭笑不得想着方知渊失魂落魄的背影。 算了,算了,天意无缘莫强求。 他狠狠心把实话瞒下,也算断了阿渊的念。挺好的,那人可是说要请他喝喜酒呢…… 不知被他的小祸星喜欢的人儿是怎样的?是仙子还是仙长?是温婉的还是热辣的? 那时候,蔺负青是真的以为,自己不出几年就能作为师哥喝到师弟的喜酒的。 他浅淡地笑笑,放稳了心态等着。 他等呀等呀,结果等了那么久,那么久呢…… 直到方知渊为护他,惨死在虚云山下。 他也没能等到那杯喜酒。 作者有话要说:蔺负青:我堂堂魔君,这辈子就和一个人双修过,还做的受。但是那个人不仅拔*失忆,还固执地认为我后宫佳丽三千人,还不肯听我解释,还给自己拿苦情剧本。 蔺负青:我好难。 第50章 岁寒霜妆连理枝 老神木下落雪无声, 仿佛世间万物都在这霜雪之中凝结了。 蔺负青实在羞于启齿,片刻之前甩手弹指一点, 将那一段记忆直接投入方知渊的神魂之中。 “……就是这样。” 蔺负青闭眼, 鸵鸟似的把发烫的脸埋在雪堆里:“方知渊, 我是真真的从没见过能比你更混账的男人。女人也没有。” 他直恨得想咬人,忍不住骂道:“小混账。” 以后不叫小祸星了, 叫小混账多好。 结果在雪里闷了半晌,身后没声音。蔺负青忍不住回头一瞧, 然后就又一次失语了。 方知渊正在看着他。蔺负青还从来没见过这人露出这种……仿佛整个世界都坍塌了似的死灰表情。 “你……我……?”方知渊眼神失焦,指着蔺负青道,“……那个时候!?” 蔺负青:“对。” 方知渊崩溃地摇着头:“我……我把你……!?” 蔺负青:“对。” 方知渊:“我真的把你!??” 蔺负青:“是的,没错。正是你想的那样。” 方知渊动了动唇, 再也发不出声音:“…………” 蔺负青苍凉地望着天, 长叹:“方仙首,我知道你如今很痛苦,很难接受, 我也知道我说的有些太突然,这个打击有些太大——” 他冷静道:“可是就这件事来说呢,我着实不想哄你, 你就自己消化消化吧。” 方知渊根本消化不了。 他快疯了。 就如蔺负青所说的,这样颠覆一切的真相对他来说实在打击太大, 也太难以接受了。 蔺负青对方知渊来说是什么呢? 有时候方知渊自己也矛盾,他说不清自己对蔺负青的情感是什么。 他本性里有尖锐傲骨难移,并不会跪着臣服着去爱慕什么人。只是曾经少年, 他在最卑微最难堪的时候,遇见了最耀眼最风姿绝代的蔺负青。 七年师门相伴,云泥之别。 曾经他不甘,竭力追赶着,想与那云端之上的小仙君并肩。 当年金桂试夺魁,方家密室取回丹芯,方知渊也一度心潮澎湃难抑,觉着自己就快要追上了。 可一回头,他的小仙君没了。 大祸突至,蔺负青修为尽废,堕魔修阴。 “我,”方知渊僵硬地揉着凌乱的发,“我怎么会……!” 他又茫然抬头,怔怔看着眼前白衣出尘的年轻仙人。 ——倘若爱而不能得的人凋零了,将成永久的痛缅;而倘若追逐而不能胜的人陨落了,将成永久的心魔。 蔺负青两者都占了。 对于方知渊来说,师哥是救他的神,更是困他的魔。 失而复得之后,他只想把蔺负青放在一片晶莹洁净的天地里捧着。 这个人,他不敢碰。 关乎这个人的某些事,他也不敢想。 可现在却突然告诉他,你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把不该做的事情都做了,把不能碰的人吃干抹净了。 方知渊是真的接受不了。 归根结底,他可以接受魔君后宫三千,可以接受魔君享尽风月揽尽美色,是因为他觉得蔺负青就合该拥有世间最好的一切。 如果是反过来,若叫方知渊知道有个什么人欺辱强迫了他师哥,把他师哥撕了衣裳摁在冰冷的地上折腾。 他铁定当场就得发疯到理智全失,饶是将那“恶徒”碎尸万段也难解心头之恨。 可现在却突然告诉他,这个“恶徒”,他居然在几十年前就亲自做过一遍了…… “……你。”方知渊手指发抖攥紧,青白骨节暴突在皮肤之下,他咬牙抑制着嗓音的颤抖,红着眼角,“你怎么不反抗。” 他几欲溃决,炸起来冲着蔺负青就吼:“你不情愿不知道动手反抗的吗!?我喝醉了犯浑!你也不清醒是不是!你就……你就真任我把你——” 蔺负青瞪大了眼,忍不住拂袖骂道:“你发什么病?我若是不情愿,还能容你把我??” “你!”方知渊被噎了一下,他眼眶已经红了,愕然喃喃道,“……你情……愿?” 蔺负青气不打一处来,牙根儿发抖地咬字:“我、情、愿。你要我说多少遍喜欢你才信?” “……” 方知渊茫然失语。 就这么片刻,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气力,一下子垮下来跪倒在地上。 垂下的碎发还沾着刚刚打闹时溅上的雪,遮住了脸上的表情,只有双肩不明显地发着抖。 “你真的……” 他哽声道:“那日早上,你为什么不说……” “说?你想要我如何开口!” 蔺负青将袖子上的雪拍一拍,“难道叫我跟你说:方仙首,您昨晚酒劲儿上头把我摁在地上双修了,您还记不记得?——呸,我还要脸的!” 方知渊心如刀绞地紧紧闭上眼。 蔺负青动了动唇。 不知是该失笑还是该心疼。 他也没想到方知渊反应会这么大,真到了这地步,还是舍不得。 蔺负青也跪坐下来,伸手去捧方知渊的脸,软下声道:“知渊……阿渊?你可别是要哭了?” “千万别,好容易盼得良辰吉日,你若再敢给我毁了,我可饶不了你的……” 两人相对坐在安宁的雪间。方知渊怔怔握住那手腕,声音干涩,“不是说不哄了吗。” 蔺负青叹气:“心疼啊,忍不住。” 方知渊涩然道:“是我对你痴心妄想。是我……心里想要你。可我没想过自己会……我……” 那么多年。 自己居然一无所知…… 他难过愧疚地低声道:“我叫师哥受委屈了。” “……” ……倒是难得见这人又乖又怂的样子。 蔺负青觉得有点好笑,伸手环住了方知渊的背,惆怅地叹息道:“有什么委屈呢?” “情愿的是我,瞒你的是我。我当初害怕拖累你……也不知你对我究竟有几分真情意,本想若是这样叫你误会着,许是不多时就能喝上你的喜酒了。” 他摇头苦笑,“结果就这么杯酒,你欠了我几十年了呀……” “拖到现在,我也不想要喜酒了。”蔺负青轻轻的在方知渊颈窝处蹭了蹭,眸色柔软道,“知渊,还我杯合卺吧。” 那纸红折从他袖口悄然滑出来,递到方知渊手里。 后者打开,只见尹尝辛龙飞凤舞的墨字写着:今日吾心甚畅,乃大吉之兆,宜嫁娶。 开心就是吉兆,这很虚云。 方知渊沉默几息,忽然沙哑问:“那时候,疼……吗?” 蔺负青耳尖一红:“闭嘴。” 方知渊凑过去亲了亲他:“我还你。欠你的都还你。” 其实想想,他们之间,除了最后的这一份虚礼名分,其实早就不差什么了。 青梅竹马过,同生共死过,拥抱过,亲吻过,连双修其实也修过了。 从十几岁的少年师兄弟,到百来岁的魔尊仙首,他们不是道侣,胜似道侣。 就在刚刚,连心意都诉清了。 方知渊犹豫着问:“那……结吗?” 蔺负青小声道:“就结了吧。” 反正这辈子也不会有别人了。 那么…… 两人相拥着,沉默了片刻。 又沉默了片刻。 “……师哥?” 忽然,方知渊坐直了身。 他眉宇间浮现一丝微妙的颜色,半是严肃半是迟疑,“你可知道这个……结道侣,要怎么结么?” “……”蔺负青也坐好了,愣愣回一句,“我怎么会知道。” “……” 气氛一时十分尴尬。 要说这对师兄弟也是绝得很,上辈子除去少年时避世出尘的时光,不是雍容尊贵至极,就是惨淡艰辛至极,居然就没过过几天平凡而太平的日子。 他们倒是隐约懂得修士间结道侣有不少繁琐礼数要走,但是具体怎么个走法…… 蔺负青:“问问师父?” 方知渊指着“今日吾心甚畅”那几个字:“你觉着他有可能知道?” 蔺负青头疼:“……也对。” 于是……又是颇久的尴尬沉默。 “要不这样。” 蔺负青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认真道:“这里是虚云,虚云的规矩我说了算。现在我亲你一下,咱们就是道侣了。” 方知渊拒绝道:“不行,要我亲你。” 说着他稍微凑近一点,蔺负青却突然眼神闪动,一把按住师弟肩膀:“慢着!” 此时不趁火打劫还待何时,蔺负青冷笑起来:“要结道侣,你先把我身上那个阵法给去了!” 方知渊:“……” 他想了想,果断站起来转身就走:“那不结了。” “你……” 蔺负青目瞪口呆,“你个小混账!给我滚回来——” 未落的话音,忽的被一声毫无征兆的巨浪拍击声打断! 两人齐齐变色,也顾不得再胡闹,只感觉身周天地灵气似乎微妙地紊乱起来。 蔺负青倏然抬头上看,只见原本渺远干净的冬季晴空之中,一个个抖动的符文凭空浮现,连成大片神秘的纹路,将整座虚云四峰笼罩进去。 “乾坤归元阵示警了,”方知渊神色间荡过一丝凛然锐意,“没有阴妖的气息,是外人闯阵入岛!” 最后一个字出口之时,方知渊的人早已掠在十余丈外的断崖之畔。 自高处往山峰下一看,只见临海的海水翻滚怒啸,明明无风,却凭空卷起巨浪,赫然已经有几层楼高! 就在那呼啸的海浪之间,隐隐显出两条腾飞在半空中的人影。 其中一个是位身量修长的陌生男子,离得太远又被浪花所阻隔,看不清脸容;而另一个身影,却是娇小玲珑的红衣红裳,仿佛一朵轻轻艳艳地飘入人间的海棠花。 蔺负青无声地落在方知渊身侧,情景入眼也是神色一变:“怎么回事,小红糖在和人打架!?” 他一语未毕,身旁就是一阵风过,引得衣衫狂动。只见方知渊修长手掌中不知何时已经握紧了那把漆黑如夜的灾牙刀,脚下发力狠踏,也不惧下面就是百尺高空翻腾海浪,径直从山崖之上一跃而下! 作者有话要说:师哥后宫三千的场合—— 方知渊:(冷笑)嗯,好,我知道,我晓得,这很正常,不用说了,呵,闭嘴,我不难过,我也不吃醋,你看我这像吃醋的样子吗!?? 师哥是自己身下受的场合—— 方知渊:(撕剧本)这不可能!!(砸东西)我不接受!!(发疯)这剧本不对!!(自闭)我为什么会做出这么智熄的事!!? …… 蔺负青:(茫)请问星星到底该怎么养?? . 蔺负青:我怀疑有的星星只能共患难不能共归隐……你看这个人,谈情说爱宛如失智,一出状况立马靠谱起来了(痛心疾首) 第51章 神龙分海衔珠至 霎时间海面卷起狂风, 一股巨大水浪凭空拔起, 如饥饿的巨兽张开血盆大口, 径直向海上那道红衣倩影扑去。 虚云主峰上没有外门弟子, 只住着四个人。当临海上卷起不寻常的风浪之时, 宗主尹尝辛高卧山顶不管事,蔺大师兄和方二师兄正在老神木下纠结道侣该怎么结。 所以,首先掠至山崖前, 又与来人冲突起来的,是一位红衣小少女。 那少女瞧着不过十三四岁,肌肤莹白,眸子黑润, 可爱得叫人一看就心生怜意。 她翩跹的裙摆是红的,佩在青丝间的一对玛瑙发扣是红的,纤细的雪足上套的鞋子也是红的,整个人灿灿地散着光辉。 可此刻, 红衣少女浑身湿透, 喘息不定,像是在狂风暴雨中将欲凋零的枝头红花。 她双手紧握着一柄竹节伞柄, 精美玲珑的红纸伞上光华流转,挡在她的身前。 然而……在将欲袭来的巨浪面前,红衣少女和少女的红伞, 又显得过于渺小和脆弱。 电光石火间, 刀光自上而下裂空而来, 漆黑刀刃裹挟着锐极凶极的刀意, 如九天之上降落的霹雳,轰然撞上水浪! 鱼红棠蓦地抬头:“阿渊哥哥!” 水珠飞过方知渊凌厉的眉峰,握刀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灵气狂暴倾泻灌入! 灾牙横斜下切,刀尖有如燃火,竟带起一线白烟雾气。 下一刻,灾牙铮鸣。方知渊发狠低吼一声,那水柱般的巨浪被他硬生生蛮力劈开,向两侧炸出雪白浪花。 天上地下,一刀分浪! 一声巨响之后,临海翻滚,无数波涛疯狂拍击着太清岛畔的礁石。 海水喷薄四溅,直上高空。然后又淅淅沥沥地打落下来,像初春细细的雨丝。 哗啦…… 虚云其余三峰之下,一群胆子大的外门小弟子本躲在山石后头惊呼看浪,这时候都忍不住探出头来。 有个孩子朝天上伸出手,惊呼:“下雨了?” 另一个小孩惊恐地耸耸肩:“好像是……是二师兄哎……” 其余几个小弟子都舒展眉目,露出一种心照不宣的表情。 “噢……” “啊……” 一般在虚云,有个什么地动山摇,下雨打雷的,十之八九都是方二师兄弄出来的。 懂,他们都懂。 …… 主峰之下,方知渊单手提刀,黑衫猎猎立在一块凸出海面的礁石之上。 他神色凝重地望着对面的海,海上站着一个人。 那是个极古怪的男子,瞧着三四十来岁的模样,一头微卷的长发披散在肩,穿着一件白布衫,坦露右臂,腰间系着一条明晃晃的金带,脚下没穿鞋子。 他赤足踩着海浪,海浪就似有生命一般地以他为中心涌动,仿佛奉他为王一般,叫人看着奇异至极。 刚刚险些就要被巨浪吞没的红衣小少女被方知渊护在身后,安然无恙。 鱼红棠是个胆儿肥过天的小魔女,此时竟也不后怕,反倒不甘地瞪着一双晶亮黑眸,清脆道,“阿渊哥哥,这个大叔好厉害呀,海水都听他的话,小红糖打不过他。” 方知渊轻轻笑了笑,“你能打得过才怪了,还不边儿上去。” 鱼红棠听话地往后一退,又被另一只颀长的手牵住。 蔺负青无声地落在方知渊身后,神色沉静地凝望着眼前的古怪男子,口中问鱼红棠道:“怎么弄成这样子?” 鱼红棠诚实道:“这个大叔要进岛,小红糖问他名字,他不肯说,我们就打起来了。” 蔺负青微微叹息,正好对上方知渊投来的眼神。 两人目光交汇,便是心照不宣。 蔺负青上前敛眉行礼:“虚云蔺负青,见过东琉海龙王。师妹年幼顽劣,多谢龙王陛下手下留情。” 方知渊无声地收了灾牙,微微扬眉,跟在蔺负青后开口:“却不知龙王亲自驾临我虚云这么个小破岛,究竟有何指教?” …… 听鹤峰顶,方才刀光与大浪相撞之时,两位乐师就已经赶到山崖便去看情况了。 此刻见到那海上的白布衫男子的真容,申屠临春不禁脸色一变,自言自语道:“这不是妖族三王之首的龙王敖胤吗!?虚云宗怎么会招惹上这老怪物了?” 荀明思闻言微微一惊:“龙王?海族妖王?当今仙界五位渡劫期大能之一?” “没错儿,”申屠咬了咬艳红的下唇,扳着手指头讲道,“琴师哥哥,你知道的,仙界都说我们森罗石殿以西乃是妖族妖界,其实这个说法是不准确的。” “妖类以种族分为三大族,分别由三位妖王统率。森罗石殿以西,主要是陆上的妖类和天上的妖类繁衍生息的地方,分别服从于妖王玉麒麟和妖王凤凰,但是海上的妖类却不在我们俗称的妖域,而是在……” 小妖童将目光投下,落在海面的波涛上,低声道:“而是在极东的神秘海域——东琉海。奉五爪金龙为妖王。这一代的龙王名敖胤,就是……你眼前的这一位了。” 荀明思脸色不太好看,沉吟道:“这般人物,怎会……” 申屠临春又道:“从我们人族修士的眼里看,好像陆地上兽族的妖类最多,其实论数量论实力,海族才是妖界三族里地位独尊无法撼动的一族。龙王敖胤更是三大妖王中唯一的渡劫大能,也是真正的妖族之尊。” “……”荀明思诡异地笑,“春儿,你莫不是故意吓唬我?” “呀,我哪儿有呢!”小妖童露齿一笑,颈子上挂的金玉挂饰叮当作响,他就地盘腿一坐,道,“别急,别担心啦,你两位师兄不是普通人,不会出什么坏事儿的。琴师哥哥且在这里安坐,陪春儿静观其变便好啦。” 荀明思默然片刻,望向依然安静的主峰峰顶,点了点头,“你说的是。” 倘若真有危机,师父不会不出手的。 尹尝辛没有动静,就说明……来者非敌。 海对面,只见那白衫金带的男子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抱拳躬身,向蔺负青与方知渊回了一礼。 “不敢承礼。” 男子的声音有一丝慵懒,慵懒中又带着天生的高贵。 他直起身子时,前额上卷发间,竟不知何时已显出一对金色龙角,在日光下闪着流动的鳞光。 “东琉海小龙敖胤,见过虚云二位。” 明明鱼红棠也是虚云的真传弟子,敖胤口中却只叫“虚云二位”,明显是没把这个仙龄稚嫩的小丫头放在眼里。 鱼红棠不甘地鼓起腮帮子,抱着她的红纸伞,躲在方知渊身后瞪那龙王。 蔺负青深深看了龙王一眼,伸手把鱼红棠从方知渊身后扯下来,“乖,自己去玩。” 鱼红棠看了两人一眼,乖巧懂事地跑走了。 蔺负青做个“请”的手势,“远来是客,还是龙王陛下赏光入山一叙。” 话虽这样说下,但其实虚云甚少有外来的客人,自然也没有专门宴请客人的地方。 方知渊的洞府基本上是不能见人的,蔺负青就把一人一龙带到自家洞府去。 几人就干脆坐在了蔺大师兄的那莲潭之上,周围的白莲乃是仙物,在冬季也能开得很盛,灵鲤在冰下的水里游曳,倒是别有一种仙境之美。 敖胤又行了一次礼。 可这一回,龙王口中的称呼却变了。 “东琉海小龙敖胤,见过煌阳仙首、莲骨魔君。” 蔺负青与方知渊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果然如此”的慨叹。 ……就他们两个仙龄十九岁的年轻人,再如何天资横溢,哪怕是刚在金桂试上打出了名头,也终究是个小辈。 论修为、论资历、论地位,都不可能叫妖族的龙王刮目相看、亲自拜访行礼。若按常理说,他们在敖胤眼里,不应该与鱼红棠有什么区别才是。 除非—— 龙王敖胤又专程朝向蔺负青,悠然道:“归来这个红尘数月有余,还未谢过莲骨魔君再造之恩。” “……” 蔺负青眼角微妙地一跳,忍不住以袖掩唇咳了咳。 他其实,也是有封号的。 这是废话,修士的修为或地位高到一定程度,以名相称就变成了一种忌讳。 所以大多数人都会早早儿的,一般是在突破元婴之后,给自己起个好听的仙号。 ——因为如果迟迟不起,就会有别人按照普罗大众的印象,悄悄的给你起上一个。万一很难听,那就很尴尬了。 可叹的是,当初蔺负青蔺魔君,就是“迟迟不起”的那一个。 他自然是有理由的。 因为当初仙祸降临后魔道初立,蔺负青作为前无古人的此道帝君,无论是仙魔两道,都得齐齐唤他一句“魔君”。 封号的意义就在于不混淆,就像剑谷那位失踪多年的叶剑神,早年的封号也渐渐被世人遗忘了,剑神的封号就是剑神。 魔君同理,蔺负青就是魔君,魔君就是蔺负青,自然不需其他封号。 ……可糟糕就糟糕在,后来魔修分裂,魍魉鬼域又出了一个自封邪帝的顾闻香。 这位顾邪帝也是有意思。他不服蔺负青的魔道帝君之名,又苦于无法撼动其地位,忽然某一天福至心灵——他帮蔺负青起了个号。 从红莲渊、雪骨城各取一字,封号“莲骨”。 邪帝亲力亲为,他带头叫。 ——你看,虽然你是魔君,但你只是莲骨魔君,而不是唯一的魔君;等以后我高兴了,我也可封自己个魍魉魔君什么的,是不是? 顾邪帝大概就这么个意思。 当然,结果收效甚微。修士们叫魔君叫习惯了,改口哪是那么容易。 也就是妖族和人族之间有些隔阂,以为面对人族大能必要称呼这个号才显得尊敬,才有了这么一声“莲骨魔君”。 乃至蔺负青自己都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他真的太久没被叫过这个乌龙封号了…… 蔺负青连忙苦笑摆手:“受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本来只想带煌阳回来,结果禁术未能控制好……” 龙王敖胤沉默片刻:“……” 您还真实诚啊…… 都说人族狡诈虚伪,您怎么比我们妖族还实诚?? 这话题突然有点聊不下去,龙王咳了咳,转向方知渊道:“前世承蒙仙首大义,不计人妖之隙,危难之时我东琉海的子民受金桂宫庇护甚多,小龙我也该谢上一谢。” 方知渊坐直,面无表情道:“言重了,我也受不起。东琉海与临海相连,我是顺手。” 龙王敖胤再次沉默:“……” 这也太实诚了吧?? 说好的人族最重声名,尤喜爱那种夸赞仁义道德的声名呢!? “您两位,”敖胤皱起了眉毛,他艰难地摸着自己的龙角,干涩笑道,“……和小龙想象的……略有些不太一样。” 第52章 神龙分海衔珠至 龙王此言一出, 蔺负青与方知渊这才意识到气氛被他俩搞的不太对。 大约是魔君仙首刚刚还在一起“谈情说爱”, 龙王又来得突然, 他们一时还陷在自家私下里那种“争着不承认我好”的惯性里没出来……听见有人夸自己, 下意识就立刻回嘴了。 蔺负青顿觉失言, 人家妖王远道而来,还那么用心地吹捧他俩,自己这么不给面子, 着实有点说不过去。 他掩饰性地摆了一下手:“这些小事,陛下不必多礼了。不知妖王远道而来,是……?” 敖胤整顿神色,肃然道:“小龙来此, 乃是有一事相求。” 蔺负青闪电般地与方知渊交换了一个眼神。 听龙王这般语气,摆明了接下来要说的必不是什么小事。蔺负青认真道:“求字不敢当,愿闻其详。” 敖胤点头一笑,继而微微张口, 从喉中吐出一枚蓝色宝珠。 那珠子色泽深蓝如海, 内里似有水波流转不息。它离了龙王的口便奇异地变大,肉眼可见地从豆子大小, 变成了正好能被龙王托在掌中的大小。 敖胤以食指点着这宝珠,郑重道:“这是我东琉海的海神珠。里面自成一方天地,约有百万分之一个东琉海的大小。” 此言一出, 蔺负青心里就暗自一惊。 虽然乾坤袋这种空间法宝已经作为通用法宝在仙界修士间普及, 但乾坤袋只能装载死物。 能够令生命繁衍生息的空间法宝, 只可能是接近神阶的, 至少也要二品甚至是一品的法宝才可能做到。 而百万分之一个东琉海…… 别看前头有个看似吓人的“百万分之一”,东琉海可是三界最广大的海洋,东琉海的百万分之一,也得比六华洲的面积大。 那这海神珠,定然是一品再往上的极品,也就是神阶的法宝了。 仿佛为了证实蔺负青的猜想一般,敖胤继续说道:“这海神珠乃神阶法宝,是我龙族代代相传的王权之珠,亦是东琉海的镇海神珠。” “它封存着东琉海的海水石藻,封存着一座内藏无数金银与宝物的辉煌龙宫,还封存着……” 敖胤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还封存着,海族妖类共计三万两千九百八十八种族,所有种族的胎、卵、种,共计三十万余枚。” “——!” 蔺负青与方知渊齐齐变了脸色。 “换而言之,”龙王抚摸着手中的深蓝宝珠,深沉道,“这枚海神珠里……封存着的是整个海族的未来希冀。” “海神珠一日不毁,海族便一日不灭。” 极短的一阵寂静蔓延开来,似乎连吹拂着莲池的冬风都变得凝重。 此时此刻,仙界里再也不会有第四个人能料到,就在太清岛虚云主峰的一座小洞府前,统领整个东琉海的金龙妖王,正对着未来的仙首与魔君,把海族最大的秘密娓娓道来。 蔺负青与方知渊并未开口说话。 饶是他们已经算是饱经风浪之人,一种巨大的震撼还是击得两人脊背发麻。 都说妖族极为重视种族的存续,他们却不知道,海族居然有着这样的神器作为种族生死存亡关头的最后的火种。 可这样珍贵的火种,敖胤却将其捧到了两人面前——这背后的意味过于深刻,魔君与仙首自然知道,此时不该随意妄言。 果然,敖胤并未让这种沉默持续太久。 “而今日,”龙王抬起头,微卷的长发下,一双眼睛闪着别样灼热的光,语出惊人,“小龙想将这枚海神珠……托付给两位。” 方知渊倏然起身,神情紧绷到极点:“龙王慎言!” 蔺负青眸色沉沉,“龙王陛下,我师兄弟二人如今实力低微,着实受不起这等大任。陛下若有意托孤,还望另寻人选。” 这般郑重的托付被不假思索地拒绝,敖胤却只是微微一怔。 紧接着,龙王就放声大笑起来,拍着膝盖道:“妙,妙!哈哈哈哈……来见两位之前,小龙心里本还有几分犹豫,如今却是半点儿都无有了!这海神珠的托付之人,非两位莫属!” “……” 蔺负青有点儿头疼。 他按了按眉心,无奈而又诚恳地道,“陛下,您这着实不太合适。” 敖胤摇头笑道:“寻常之辈被夸耀功德,哪怕不沾沾自得,也会顺势应下再谦虚两句;寻常之辈见海神珠这等神阶法宝摆在面前,哪怕不欣喜若狂,也不会毫无留恋地一口回绝……小龙如今看清楚了,两位果真大义!” “……” 魔君与仙首再次微妙地对视。 这还真不是…… 他们的第一次“受不起”,只是师兄弟间互怼习惯了;第二次“受不起”,是因为他们这辈子不想追求修为道途,就想归隐在太清岛上混吃等死而已…… 方知渊锁起眉宇,声调转沉:“龙王,你与我师哥素不相识,与我也不过前世点头之交,仅凭三言两语,就敢断定我二人是值得托付之人?” 敖胤摆摆手道:“小龙本就不识得别的什么人族,妖族三王又素来不和睦。前世直到后来天外神降临,仙界处处生灵涂炭……小龙也一直未能为海神珠寻到主人,心内十分痛悔。” 方知渊道:“陛下修为已是半步飞升,世上又能有谁人比你更适合守护这海族神物。” 不料敖胤却傲然笑了一声,眼神明亮道:“如果有朝一日,如前世同样的大祸再临,东琉海的子民,必定会死尽在东琉海最后一滴海水蒸干之前……本王亦然。这珠子,自然不能由本王拿着!” 一直自称“小龙”的龙王敖胤,只有在说这几句的时候,才自称了一声“本王”。 语调又十分自然、平静、不假思索。 或许在敖胤心内,本就应该是这样的—— 为君王者,不汲子民的福,只为子民承苦。 方知渊心弦发颤,不禁一时失了语。 他忍不住看向蔺负青,胸口似被勒紧。 这个人……前世不也是如此么。 当初天外神围杀雪骨城,所有魔修都被帝君赶走了。最后城楼坍塌之时,只有魔君清冷孤寂地端坐在玄银龙座之上。 他一个人,守着空荡荡一个城。 而就在方知渊的视线停留处,蔺负青敛眸抿唇。 年轻的白衣仙君从片刻前就开始沉思沉默着,此时无声地一叹,抬起眼道:“陛下此言,确实令人折服……我明白了。” “知渊,你便收下吧。” 方知渊微怔:“师哥……” 蔺负青却自有思量。首先,龙王情真意切,他将心比心,的确有几分不忍;其次,收下这海神珠对他二人而言并无风险,可以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最后却是私心了,就如龙王所说的,契约这样的神阶法宝,受益无穷。 前后两世,方知渊为他割舍了太多。可惜蔺负青也补偿不了这人什么,能做的,也就是在这种时候推他一把了。 虽然两人已决意归隐,可未来会怎样谁也说不清。万一大祸真的无法阻挡,有了这么个神物,至少也能多一份安全的保障。 “……” 可方知渊又岂会不懂师哥的苦心,他深深看了蔺负青一眼,嗓音微涩,“你……” 蔺负青故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淡然挑眉道,“别这么瞧着我,你毕竟前世还与龙王陛下有过几面之交,又于东琉海有恩,更是身居仙首之位……怎么看,也比我这个魔君适合得多,是不是?” “……”方知渊眼神幽森,暗自咬了一下牙。 他正欲开口说话,忽然,眼前却飞过一道紫色影子,有什么东西一头冲了过来! “叽叽叽叽叽叽叽!!” 原本低沉紧绷的气氛,在清脆可爱的鸟鸣之下,顿时就是一阵松缓。 方知渊眼疾手快,劈手把那只想往龙王身上扑的紫霄鸾捞在掌中,冷笑道:“啧,这小鸡胆儿还肥了!” 紫微疯狂扑腾:“叽叽!叽叽叽!!” 原本身为紫微圣子姬纳,如今却是紫霄鸾紫微的一双眼睛不禁投向敖胤……它可怜地盼望着,既然是妖王,说不定会发现自己的异样! 或许他能听懂自己的话语,将自己从魔头的禁锢下解救出来;再退一步说,他怎样都无关紧要,至少绝不可以将海神珠这般贵重的东西,托付给蔺负青这种不顾三界安危的大魔头和方知渊这种阴命祸星—— “噫……”敖胤盯了紫微片刻,疑惑地摸着头顶龙角问,“这……是两位哪位的灵宠?” 蔺负青悄悄戳方知渊。后者嘴角抽了一下,勉勉强强承认:“嗯……我、我的。” 龙王大为摇头叹息:“哎呀,这种低等小雀如何配得上仙首!” 紫微浑身僵住:“……啾?” 蔺负青微笑:“煌阳他养着玩儿的,这小鸟可爱。” 紫微:“…………” ——这个大魔头!! 蔺负青不为所动,只用一种看“这傻孩子”的目光瞄着紫微,唇畔浅笑。 魔君幽幽暗想:这小鸡……呸,这姬圣子还真是傻得可爱,居然指望一个海族的妖王看出一只鸟的异样……呵。 “……罢了。”方知渊也被紫微的这突然一下子搞的的原本冷肃的心情都没了,他又好气又好笑地把紫霄鸾往蔺负青手里一塞。 “既蒙龙王陛下如此信赖重托,师哥又如此说了,这枚海神珠,我便……” 蔺负青和敖胤几乎是同时松了一口气。魔君还暗自庆幸:还好小祸星今儿没跟他犯拗。 然而,就在他们都以为,方知渊要顺势说“我便收下了”的下一刻。 年少模样的煌阳仙首傲然挑眉,以不容置疑的桀骜语气道: “——我便替我师哥收下了。” 蔺负青惊异抬头:“什……” 却只见方知渊一手托着海神珠,一手食指勾起,极其自然轻巧地牵出蔺负青的一缕神魂。 他淡然将之系在了海神珠上。 ——契约成。 “……” 蔺负青愣着。 直到识海里多出件神级法宝,直到一股极为浩大且至精至纯的灵气疾速涌入十二条经络之时,他才反应过来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上次就发现了。” 方知渊居然还冲他一笑,将已经空了的手掌摊开,带三分得逞的恶意,“师哥的神魂,真亲我。” 第53章 神龙分海衔珠至 方知渊的动作太果断, 太迅速, 也太惊人。龙王与魔君居然都被他震惊得愣在那里。 蔺负青回过神来, 指着他手指发抖,气的连话都说不清楚了:“方知渊!!你……你好……” 紫微被蔺负青另一只手掐得得几乎憋死, 叽叽叽叽痛叫了半天,好容易挣脱开,扑腾腾又飞走了。 敖胤尴尬地捋着自己头顶的龙角:“啊,两位还真是……亲密无间呐……” 方知渊无所畏惧, 甚至冲蔺负青挑眉露出个“怎么着啊你有本事咬我不成”的挑衅神情。 魔君恨得牙痒痒, 又气这小混账恣意作妖,又恼自己神魂不争气。 海神珠他本是想给知渊护身的, 没想到被反坑了一把。当着龙王的面,他也不好意思真跟师弟吵起来…… 龙王毕竟也是做了上百年妖王的人,表面坦率实诚, 其实内里也精。见这个样子蔺负青只能默认下了, 他当然喜不自胜, 顺水推舟地感谢两句, 就把话题往别处带。 “噢是了是了,还有一事, 小龙专程要拜托煌阳仙首。” 方知渊:“请讲。” 敖胤道:“海神珠之托,乃是龙王为族人求的一线生机, 接下来这件事, 却是小龙敖胤的私事。” 说到这里, 龙王无奈地摇了摇头。 “小龙……有一不成器的弟弟。” “它天赋异禀, 从小被娇惯得心高气傲,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两百年前与当时的人族仙首,也就是金桂宫主打赌比试,还立了天道誓。” “若赢了,它要金桂宫深处花开最盛的那株桂树;若输了,它就自愿去给金桂宫看一辈子大门。” “这……”蔺负青本还在自顾自地生着气,听到此句也忍不住惊了。 这赌注下的还真是……一言难尽。 一株桂树,换一条五爪金龙一辈子为仆,怎么看也不可能对等。 看来龙王的弟弟是笃定了自己必赢,对象却是称一句人族最强也不为过的仙道尊首。这倒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到一定程度了。 “两位大约也觉得荒唐吧?结果自然是……” 敖胤苦笑,把手一摊,“输了。” 就这样,小金龙愿赌服输,自作自受。它立了天道誓在先,无论是龙王敖胤还是东琉海,都不能在天道规则之下出手干涉,不然定会引来雷劫。 幸而金桂宫几代来秉承仁义,并未折磨那小金龙,只是关它在地底小幻界深处。 这一关,就是两百年。 “龙王的意思,”突然,方知渊眼神烁闪一下,压着锋锐眉宇,“莫非令弟就是……” 敖胤又无奈地笑了一声,“其实,金桂宫的人族仙首倒是始终未曾为难于它,甚至还同它说,若是愿意认主立契,便可叫它从地底出来。” “可我那蠢弟弟偏偏觉得,认人类为主就是给龙族脸上抹黑,宁可在地底呆下去,呆一辈子直到老死了,也不肯认主。” “……” 方知渊阖眸轻叹一声,他已然明白了。 竟会是它。 它竟会是龙王的弟弟…… 敖胤道:“就这么过了两百年,金桂宫主也换了人,直到前世某一日,我竟自一条海族小妖处得了消息……” “我的昭儿,竟终于认主了。” “有人将它从地底带了出来,它得了自由。” 龙王说到这里,蔺负青也听懂了。 若在前世那个红尘里,随意挑一个人问起煌阳仙首的标志是什么,想必仙界修士们第一个答的,就是那把煌阳神刀。 若再问,那么第二个紧接着的答案,不会有别的,只可能是煌阳仙首契约的坐骑金龙。 龙乃是妖族最尊贵的上古血统之一,而金龙又是龙族中的王族。能将金龙捉为自己坐骑的人类,浩荡青史上屈指可数。 方知渊算一个,且是数遍这三界,近千年来唯一的一个。 却没想到,这金龙居然还不是普通的金龙,而是…… 敖胤展颜笑道:“仙首记起来了么?没错,前世煌阳仙首的坐骑金龙,它正是小龙的胞弟,名……敖昭。” ……而是,龙王的亲弟弟。 “如今,小龙这不成器的弟弟还在金桂宫深处地底。”敖胤站起来,后退两步,深深地躬身行礼,“小龙想请求仙首,看在前世主从情分上,再将我那蠢弟弟从金桂宫里带出来一次。” “……” 方知渊脸色不太好看。 或者其实该说,极其难看。 他压低眉眼,似乎在尽力克制某些情绪。可惜煌阳仙首从来不善此道,他抿着薄唇,紧攥的手指也用力到泛青,一种冰冷的火焰几乎就要从眼眸深处烧穿出来。 若落在旁人眼里,这像极了就要发泄出来的暴怒。 只有蔺负青知晓,方知渊性烈归性烈,甚至对旁人也时不时就非打即骂的,可那都是轻飘飘的情绪,来的快也去的快。 许是因为童年多舛,把什么恨啊怨的绝望的那些情绪早早儿地消耗光了。 总之,蔺负青遇见方知渊的时候,这人已经很难被外界勾动多少真正激烈的负面情绪了。 就算有人要杀他,他对此也钝钝地没什么反应,毫无正常人应有的恨意。 而那些真正含着恶意的情绪,都太沉太黑暗,且无一不是向里生长,带着自虐般的倒刺。 比如,他自认为没护好他师哥,就真能实打实的心里自责两辈子。 再比如…… 前世最后,金龙敖昭……死了。 蔺负青亲眼见的。 他亲眼见方知渊解除了契约,冷言厉色赶那金龙走。回来还若无其事地搂抱他,说和师哥两个人便足矣,才不要那碍事的小龙。 他也是亲眼见了那场绝境般的围杀,去而复返的金龙狂扑而落,巨大身躯将浑身浴血的方知渊护在正中。 他亲眼,见了天外神降临。 那是一场惨烈至极的厮杀。金龙怒目咆哮,战至鳞甲崩裂,玉角折断,淡金的龙血如大雨自头顶瓢泼而落。 最后,三名天外神齐齐身死。金龙妖丹已碎,回天乏术,它委顿在地,口鼻中不停地涌着龙血。 可它却眯起眼,似是满足地笑了。 它用折断了角满是鲜血的龙头磨蹭方知渊的掌心,虚弱地小声吐着人言: “小龙……还想带……主人……飞一次。” 那时候,蔺负青心如刀绞地亲眼所见……方知渊低垂的眼底窜着冰冷、暴戾而痛苦的焰火,就是与现在如出一辙。 那一日,回光返照的金龙熬尽最后的气力,带着他们飞了很远很远,围捕他们的修士被远远甩在后面。 直到日暮之时,力竭的金龙自半空坠落,巨大的身躯砸入密林之中,沿途枝桠断裂无数。 残阳似血,大地苍茫。方知渊跪在地上,抚摸它破碎的龙角,染血的龙鳞,唤着它,直到声音渐趋嘶哑。 金龙闭着眼,再也没有回应。 蔺负青彼时已经完全是废人一个,自始至终,除了当累赘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他远远地望着方知渊的背影埋在血色夕阳之中,隐约觉得头晕目眩,忽然恨自己没能早些死在天外神手里。 蔺负青轻声说:“知渊,你哭出来罢。” 方知渊不理,站起身时脊梁笔直,神容是寒戾冰白的。 他挥手,灵力聚拢成冲天的烈火与狂风,噼啪乱响,火星飞溅,顷刻间将金龙还带余温的尸首焚成烟灰。 为免金龙的尸首再遭追兵修士们分尸折辱,煌阳仙首亲手火葬了他的龙。 “……” 蔺负青心口痛至眼前隐隐发黑,在迷蒙的视线中,他看见方知渊大踏步向他走来。 天色已暮,方知渊轮廓深刻的五官被背后火焰的亮光勾勒得明明暗暗,眼眸幽暗如深潭。 蔺负青恍惚地抬眼盯着这人,心头那缕“如今知渊会不会后悔来救我了”的念头还没来得及彻底升腾成形,方知渊就一把将他用力抱了起来,沙哑道:“哭什么哭,走了。” 蔺负青一怔,吃力地抬手往脸颊上一盖,才发现先落泪的那个竟是自己。 “……” 他沉默片刻,闭了眼往方知渊怀里靠。他把泪痕纵横的,苍白而被阴气腐蚀得不堪入目的脸埋进方知渊的肩头,然后嗅到了很浓的血腥味。 寂静的悲戚在天地间连成一线,苍凉长风吹来身后热浪。仙首抱着魔君,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夜色渐渐降临的前途走去。 他们身后的来路,半是火光,半是血光。 ========= “这是自然。” 耳畔方知渊的声音,将蔺负青从血火纠缠的回忆中猛然拉了出来。 魔君不知道自己走神了多久,至少听声音,方知渊似乎已经找回了平静:“龙王不说,我也自会去带它出来,放它自由之身。” 敖胤行礼:“多谢仙首。” “不必,”方知渊冷淡地别开眼,“我欠它的。” 他顿了顿,似乎又整理了一下情绪,才再次开口:“……金桂宫的地底小幻界收纳着无数高阶法宝、仙器、武诀和前人传承,乃是奇遇之地,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进的。” 敖胤连忙摆手道:“不急不急,几百年的都过来了,还急在这一时么。” “但是,”方知渊撑着额角摇了一下头,“每次金桂试后,大榜排名前十二者,有机会进入小幻界寻一份各自的机缘,算是金桂宫历来的规矩了……我也本是准备趁这个机会进去带它出来的。” 敖胤脸上刚浮现一丝惊喜之色,方知渊却将手指一抬,话锋急转:“但是。” 蔺负青明白方知渊的意思,顺势开口替他接了话:“但是,这回金桂试发生的变数太多,此前从未有过这么混乱的一届金桂试,后续具体如何,我二人也摸不清雷穹仙首的意思。” 眼见着近在眼前的希望破灭,敖胤脸上又浮现一丝遗憾之色。 龙王正欲开口,方知渊又张口就道:“但是。” 蔺负青淡笑着,轻巧地再接上:“……但是,我可以让雷穹仙首听我的意思。令弟之事,陛下放心交予我二人便是。” “……” 敖胤脸上肌肉抽动,畏畏缩缩地问:“……仙首,您后头还有别的‘但是’吗?” 方知渊:“……没了。” 敖胤这才算长出一口气,连连道谢。三人又闲散地聊了两刻,龙王见时候不早,也动身回返东琉海。 魔君仙首齐齐送龙王离岛,走到主峰之下,海浪早已平静如初。 临别之时,蔺负青忽然开口说了一句:“龙王陛下,片刻前师妹多有冒犯,万望恕罪。” 龙王忙道:“哪里哪里,小龙粗鲁,希望没有吓着小姑娘。” 蔺负青摇头失笑:“吓是吓不坏的,那孩子胆儿都要长进脑子里去了。只是……”他稍犹豫一下,正色望向敖胤,“不知以陛下来看,我这个师妹,可有什么与常人不同之处” 蔺大师兄这一问,自然是因为想到了当初捡到鱼红棠之时,无数小鱼顶托大鱼尸体的异象。 他其实从前世就一直怀疑鱼红棠并非寻常孩子,还悄悄拉着方知渊讨论过,猜她会不会是个什么海族高贵血统的妖类与人族结合生下的“半妖之子”。 可惜,除了初遇时的那次异象,小红糖身上再也没出现过其他引人注目之处。 ——这里就不得不提一句,既然已有蔺大师兄和方二师兄这两位神仙顶在前头,在虚云宗里,修行天赋高这种“小”事情,是不能算作“引人注目之处”的。 再后来,前世仙祸降临,虚云宗散了。魔君与仙首倒是各自与鱼红棠见过几次面,但很快又因种种阴差阳错分离。 这对青梅竹马的兄妹仨,此后近百年,一直就没有再完完整整地团聚过。 “……不。” 很可惜的是,敖胤摇了摇头,露出一些疑惑的神色,“小龙倒是看不出什么特异之处,莫非令妹不是人族?” 魔君与仙首默契地沉默了一瞬。既然身为海族妖王的龙王,都亲口说了不是,那…… 蔺负青暂且甩开这些思绪,含笑道:“不,许是我想多了……我送龙王。” “不必了。”敖胤腾空一跃,赤足踩上临海的波浪,遥遥冲两人一拱手,“海族与小龙,各欠两位一个恩情,有缘再会。” 说罢,只听一声悠长龙吟,响彻整个太清岛。敖胤摇身一变,赤金神光洒遍大海。 光芒之中,一条体型庞大无比的五爪金龙显出真容,龙须随风飘荡,通体覆盖金色鳞甲,如初升的旭阳般光芒刺眼。 蔺负青与方知渊并肩站在海前崖畔,将这神龙现身的奇景尽收眼底。 敖胤低啸一声,一头扎进临海,顿时水潮滚动,激起无数朵浪花碎在礁石之上!龙王化为一道海底下的金光,五只龙爪拨开水波,转眼间就消失在临海深处。 龙王的身影已经消失了,方知渊还凝望着波涛滚滚的海面,久久不能回神。 蔺负青心里暗叹,从后头贴上去。 “想你的小龙了?” 方知渊垂着眼,嗓音低沉:“我一直待它不怎么好的,它蠢,我常打骂它。” 蔺负青双手环住方知渊的腰,神情平静,“我陪你去接它出来吧,以后对人家好点。” 第54章 辗转不悔我是我 话虽这样说, 但其实两人都知道, 这事儿也不是说去就能去的。 金桂宫那边还要调度。虽说以鲁奎夫的脾性, 只消蔺负青一句话,必然什么都会给弄得妥妥当当, 可魔君怎么也不能太为难人家。 方知渊握住蔺负青的手,本欲转身往回去,刚抬腿走了几步,目光却又被另一副景象所吸引, 不禁止住。 蔺负青:“怎么不走了?” 方知渊:“看下面。” 从他们这个角度, 正好能看到听鹤峰山脚下的景象。 身穿布衣短打的外门弟子手执木剑,正如他们刚重生回来那日的宗门试时一样打扮。少年少女们正在踩着有规律的步伐演练阵法, 为首的那个少年赫然正是沈小江。 方知渊看了小片刻,道:“是新阵法,你教的?” “是啊, ”蔺负青看着站在阵眼处的沈小江, 露出几分欣赏之色, “小江很不错, 隐灵根激发得很好,金桂试没白带他去。 自从回来之后, 蔺负青就按他最初的想法,开始着手将虚云的外门一点点加强起来。 曾经的虚云, 不夸张的说, 完全没有丝毫仙门的样子。能在仙界有这么了不得的名气, 全靠几位真传和宗主在那里撑门面。 金桂试后, 蔺负青很果断地把宗门内的规矩大刀阔斧地整顿了一番。 修炼天赋好的,重新为他们挑选适合的功法武器。尽己所能地把各人的潜力都发挥出十成;天赋差些的,传授阵法,修习法宝的使用方式;没有天赋的,也令他们锻炼身体素质,分发宋有度炼制的傀儡人以作防身之用。 一句话——天灾人祸当前时,不求他们退敌,只求他们自保。 这些杂事,说起来简单,真正弄起来却把魔君仙首双双搞的焦头烂额。 尹尝辛自是不必提,几个师弟妹仙龄尚幼,帮不上多大的忙,跟过来的申屠临春也不擅这些事务。 等于是蔺负青和方知渊两个人,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把太清岛上上下下几百位外门弟子都给安排妥当了。 偏偏他们都舍不得对方劳累,打架似的抢着活儿干。 常常是说好了今日到此为止,回去睡一觉明天再忙,结果一刻钟后又不约而同地偷偷爬起来,再尴尬地在点灯的烛台下撞了个面对面。 这么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硬干了三四十天,效率倒是奇高无比,两个人却都把自己折磨得精疲力尽。 方知渊许是还好些,习惯了凡人般悠闲小日子的蔺负青已经觉得自己去了半条命。 也就到了这两天,才总算能腾出点时间喘口气,和小祸星把当年什么后宫的糟心事儿给说清楚了。 “师哥。”方知渊又看了几眼,忽然道,“这里也没别人,你跟我说句实话。立宗虚云,庇护阴体,你……后悔过么。” 这句话太尖锐,又太突然。蔺负青实打实地愣了愣,反应过来就立刻哭笑不得地推搡他一下:“问这种话,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方知渊横眉抱臂,后退两步靠在一株老树下:“我没同你玩笑,师哥。这些所谓的外门弟子,很多人连你的脸都没见过一次,你也根本不晓得他们姓甚名谁。这群人卑微如蝼蚁,不可能带给你任何好处,只能永远做压在你肩上的累赘。” “你当年只为了一时快意顺心,”方知渊语调冷淡,侧眸道,“随手把这群阴体之人捞来担在肩上。现在甩不开了……觉得如何?沉?累?” 蔺负青心平气和地想了想,说道:“有得必有舍,没什么悔不悔的。” 方知渊意外道:“得?你得了什么了?” 蔺负青忽的抿唇笑了,食指尖指了指自己,长睫忽闪,“我啊。” “……什么?” 蔺负青抬起脸,眉眼在日光下愈显清隽出尘,语调中带了畅快的意味,“当年,如果眼睁睁看着那艘小舟上的阴体们死在修士剑下,我就不是我。” 方知渊张口失声。 其实,他那一问是鬼使神差问出口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盼着什么样的回答,更不知道倘若蔺负青真说后悔了的话,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毕竟若不是自己这个祸星,蔺负青也不会和阴体之人有这样深的牵扯。 没想到居然得了个这样的回答。方知渊也只能心内摇头,心想师哥果然就是师哥…… 蔺负青顺势挽了方知渊的手,带他往回走,边走边继续道:“后来,姬纳死在山海星辰台上,倘若我抛却圣子遗愿不顾,没有留在六华洲而是随你回去,我也将不是我。” 积了小雪的枯枝上,一道紫色影子扑棱棱停住,歪头听两人讲话,豆大的黑眼珠里时不时闪过人类特有的复杂之情。 “再后来,”蔺负青道,“我阴渊筑城,为仙界修士们阻去肆虐的阴气,申屠总为此嘲讽我,总问我图什么……” 他仰头看天,脚下踩得枯草沙沙作响,“申屠就是小孩子气性,哪儿有那么些图什么啊,不过求一个顺我心意罢了。” 两人走在冬季的山路中,脚下用了缩地成寸的术法,远看似慢悠悠散步,其实速度极快。 方知渊道:“所以你最后死守雪骨城,也……” 蔺负青:“不,这个有点儿后悔了。” 方知渊挑眉望去,却见蔺负青蹙眉苦笑:“把你卷进来了,我悔恨得要命。” 方知渊终于勾唇笑起来:“那倒不用。” 两人这么闲闲说着话,你一句我一句的,已经回到了蔺大师兄的洞府里来。 门口遇见了来问情况的小妖童,蔺负青正和方知渊聊得上头,简单解释说是龙王有托,三言两语把人打发走了。 …… 时辰渐晚,紫霄鸾收翅停在窗台上。 蔺负青脱了外头罩着的裘衣,净了手做些饭菜点心。 方知渊从那头把烛台点上了,昏黄的暖光乍一流淌开,仿佛就要直暖进人心窝儿里头。 前段时间忙得累死累活,到了这时候,才品出些许与心许之人归隐山林的淡淡甜味来。 蔺大师兄没做什么复杂的菜肴,就是煮了两碗清汤细面,切了碎肉和青菜,再各打两个蛋进去。第一眼瞧着有些寡淡,一嗅才嗅出浓郁的香味,勾得人馋涎欲滴。 “这几天倦得骨头都酸了,还得受你这小混账的气。”蔺负青将两碗面端过去,笑骂道,“不给你做好吃的,就着西北风喝面汤吧。” 方知渊坦然拎起筷子:“我当年真喝西北风的时候,哪里吃得上面汤。” 蔺负青笑着看他吃。 心里暖过了头,好像又有些疼。 藏在桌下的手中缓缓浮现出深蓝流转的海神珠,蔺负青无意识地把玩着,垂眼走神。 方知渊挑了一筷子面,和肉夹在一起,饶有趣味地伸过去喂他,“看什么?契约了就是你的了。” “方仙首,你倒是很能耐呐,”蔺负青慢悠悠地咬着面吃,眼尾轻柔一撩,“连我的神魂都敢抓,嗯?” “……”方知渊被他那一眼看得有些受不住,把筷子砰地往桌上一搁,冷哼道,“就当还你在六华洲给我下那道封锁阵。” 蔺负青心里骂一句你还敢提,我要不管束着你,你这会儿怕不是没命了。 可他也知道就这种事儿上他们俩一旦吵起来必定没个完,含糊两句带过去了,扭头招手唤道:“紫微,过来。” 紫微自然不可能乐意过来。 可惜它的一半神魂受制于魔君,对蔺负青的命令毫无抵抗之力,只能扑棱棱落在面碗旁。 蔺负青择了青菜喂它,“尝尝。” 方知渊不乐意了:“我喂你,你却喂它?” 蔺负青莫名其妙:“什么毛病,这种醋你也要吃?” 方知渊又凑近了一点,恶狠狠地笑道:“只要是师哥的,辣椒油我也吃。” 紫微崩溃地鸣泣:“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你以为我乐意吃吗!? 蔺负青扭头一笑,伸手把毛茸茸的紫霄鸾拢在手掌里,慢悠悠揉圆搓扁,口上却对方知渊道:“是了,那我也问问你罢,煌阳……” “……怎么?”方知渊微怔,他们两人私下里相处的时候,师哥从来很少唤他仙号的。 偶尔开个玩笑,也多是叫声“方仙首”什么的。 就见蔺负青笑吟吟道:“其实我也很想问呢,你做了那么些年仙首,仙界五洲受你庇护的修士少说也有百万,是不是?” “可是后来呢?”他眸子不着痕迹地暗下来,唇角弧度未减,手指点点桌案角,“多少人忘恩负义追杀你我,那些法宝砸下来,那些刀剑砍在你身上,可都是没有半分留情的……” “煌阳仙首,可曾后悔过吗?” 蔺负青轻轻地眯细了眼,蛊惑似的笑道,“有那么多人对不起你,你就不想……报个仇雪个恨……什么的?” 也就是在这话出口的那一刻,蔺负青能明显地感觉出,他手中的紫霄鸾僵硬了。 ……这一个多月,在蔺负青和方知渊身边呆下来,对紫微圣子的冲击本就是很大的。 重生禁术听了,仙祸降临听了,魔君与仙首的旧事听了,连什么天外神也听了。 最初蔺负青给他下一些奇怪的命令,逼他再传令紫微阁筹备防御阴气的事务时,他还是愤怒而怀疑的。 毕竟蔺负青这样一个心思深重、阴险狡诈、表里不一、手段残忍……还对师弟抱有可怕爱意的大魔头!无论做什么都像极了颠覆三界的阴谋。 可后来,他才慢慢晓得,原来这些都是蔺负青前世杀死他后做过的事情。 姬纳想,原来蔺负青也试图为三界做些什么的,或许魔头心中也是有些廉耻的。 可惜,终究是人力难胜天意。 姬纳想,果然自己才是对的。祸星不死,灾祸难逃,这是已经清楚明白的事情。可蔺负青此生竟还不知悔改,果然是大魔头。 但是也偶尔有那么一两个瞬间,就如平静了二十余年的湖面泛起涟漪,紫微圣子心中会卷起些微的迷惑。 或许,是看着魔君和祸星彻夜不眠地点着灯,试图为这群紫微阁从来不屑一顾的阴体弟子们谋一条生路的时候。 又或许,是看着这两人互相依偎着,抚慰怜惜彼此的前尘伤痕,白衣黑衣静静交叠的时候。 甚至只是这样尝一口鲜香的面,姬纳都觉得很不真实。 ……呵,残忍无情的大魔头,居然还会亲手煮面,说出去简直要笑掉大牙的。 好像自从进了紫霄鸾的躯体之后,他脑子也变笨了,什么事都想不清楚。 善与恶,对与错,那些圣子曾经觉得黑白分明,清清楚楚的道理,在脑子里搅成了一锅粥。 姬纳迷惘地想,或许,这样一点点侵蚀摧毁自己的道心,也是大魔头的奸计吗? 紫微抬起眼珠,从蔺负青纤细白皙的手指缝隙间去瞧祸星,它看见祸星那黑色衣衫的修长身影映在烛光里。 如果他有机会…… 他还会杀了眼前这个人吗? 如果他真的杀了眼前这个人…… 百年之后叩问自心,也能如蔺负青那般,不悔不愧地扬眉说一句我仍是我吗? 紫微眨眼,它看见祸星居然惊奇地舒展了眉眼,方知渊拍案笑道:“师哥!你这是怎么了?你唤我煌阳,我还当你要问什么呢……” 为什么笑? 为什么要在那样沉重的问题前发笑? 紫微不解,翅膀绷得更紧。蔺负青的手指抚在它额头上,它不知为何十分不安起来。 “对不起我……”方知渊又重新拾起筷子,散漫地敲了敲碗沿儿,嗤笑,“呵,这仙界对不起我的人,那可海了去了。” 俊美的眉眼斜飞一挑,拨起几分煞气,“我若要复仇,少说也得先把仙界五洲血屠个大半。” 蔺负青一下下地摸着瞬间僵硬的紫微,感慨道:“可不是吗。” 可下一刻方知渊又埋头吃起面来,口中含混道,“……然后是凡俗界,这个杀起来更简单,几刀下去尸横遍野。” 蔺负青“嗯”地应一声,看着那人把面汤也一口口喝干净了。 “可是呢……”方知渊撑着下巴侧头笑,眼角几缕黑发散乱,忽然弹指冲碗沿儿“叮”的一声,转过深黑眼眸来,“我要是报仇去了,该杀的杂碎百年也杀不完,哪儿还有时间吃师哥做的面?” 蔺负青叹道:“你也果然还是小时候那样,半分没变的。” 方知渊:“我毕竟是祸星的命,求不得和旁人那样快意恩仇,这个我早就认了的。” 蔺负青不悦地瞪他一眼,“就你这点儿出息,若是来个人跟你说,要用你的性命换三界一场清平,你怕是真能赴死去。” 蔺负青这句话说的太轻松,太自然,太像一句玩笑和气话。方知渊丝毫不知其中深藏的黑暗、血污与悲凉,只欣然站起来道:“我若赴死,必不能叫师哥知道,不然怕是死不成了……来把碗给我,我洗碗。” 蔺负青抬手给他递碗,紫霄鸾滚了一跤,直挺挺地从桌上摔落下去。方知渊惊了,“师哥!?你别是把它掐死了??” 蔺负青无辜地淡淡耸肩道:“这不可能,我没用力啊。” 第55章 辗转不悔我是我 说是洗碗, 方知渊毕竟不可能有蔺负青那种闲心, 抬手凭空取了清水, 再一个洁净诀扔过去就结束了。 蔺负青不轻不重地把那只死灰般陷入自我怀疑的紫霄鸾踢到一边,俯身吹熄烛火:“知渊, 今天睡我这里吧。” 这样说着,语调不露声色,心中却还是暗叹:过了那么多年,他的小祸星终究还是如初模样, 也不知是该欣慰还是该悲愤。 虽说刚刚那句只是玩笑话, 可就方知渊这种“不把祸星当正常人”的心态,要是哪天知道了山海星辰台的真相, 后果……蔺负青想都不敢想。 烛火熄灭了,光源只剩些微月色。黑暗中,蔺负青看见方知渊走到自己面前, 那双刀锋似的眼睛亮极, 嗓音微哑:“我还没亲你呢。” 蔺负青一时没回过神来, 被方知渊单手搂住了腰, 又被另一只手扶起了脸。 蔺负青胸口微烫:“你……” 方知渊低头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说好的, 亲一下,这就是道侣了。” 蜻蜓点水地亲完, 方知渊后退一步, 打量着近在咫尺的白衣美人, 低声笑着自言自语:“这就是道侣了么……和做梦一样。” 蔺负青忍俊不禁, 顺势凑过去咬了他一口,“不是不结了吗?” 方知渊“嘶”地捂唇,恼火道:“不结不行。” 他们一起上床躺下,滚在软和的被褥间。方知渊展臂伸手:“过来给我抱着。” 蔺负青听话地翻了半个身,滚进他怀里。 方知渊搂紧他,闭眼道:“睡吧。” 蔺负青没有合眼,在昏暗中细语:“此前我还会隐约感觉,百年下来你我都变了许多,可今日想想,又觉着什么都没变。” 方知渊说和做梦一样,他又何尝不是这种感觉。如今回首想想初遇往事,宛如大梦经年。 方知渊不知蔺负青怎么又生发这种感慨,只“嗯”地低沉应着,唇瓣摩挲他白脂玉似的柔软后颈。 “知渊……” 蔺负青翻过身来,两人隔着薄纱似的一层夜色面对面,肌肤相贴,“你是我的星星。” 蔺负青在方知渊唇上亲一下:“还要试试双修吗。” ========= 若要追忆初遇往事,其实还要从更早说起。 寒冬飘雪,白袍小仙君飞踏松枝,一路如鹤儿般掠上寒山,最终停在道人的背后。 眉清目秀的少年抖落裘衣上的碎雪,俯身便拜:“师父,青儿回了。” 那时候,太清岛虚云峰上还没有别人,也没有设那座令修士不可飞行的宗门禁阵。 尹尝辛问道:“游历十日,如何?” 蔺负青黯然摇头:“我……越来越不懂了。” 随师父避世入山两年后,蔺负青道心不稳。 “师父,救世仙是什么?” 那时候,蔺负青一边给鱼红棠喂着羊奶一边问尹尝辛,“我不明白。救是怎么救,世是什么,仙又是怎样才算仙?” 他是凡俗界出身,已经沾了满心的凡尘,仙人对他来说太遥远了。 曾经他还是苏雪生的时候,周围人都夸他聪颖,说他是神童。他什么都能一学就会,举一反三。 被尹尝辛带上山后,修习仙法术诀,对他来说也毫无困难。 只有这个,他怎么也想不透彻。 “救世……世上有善人也有恶人,我都要救么?” “如果我救了个恶人,恶人却反而杀了善人,那还不如不救;如果我救了个恶人,恶人却反而恩将仇报,那更不如不救……” “怎么样才算是救?倘若一个人已经不想活了,我摁头逼着他活,这也能算救人吗?” “都说好人没好报,救世仙不会夭折吗?” “就算不夭折,如果好人一直没好报,他真能矢志不渝地做好人吗?他不委屈吗?” “仙人与凡人究竟有什么区别?听说凡人可以顿悟升仙,那仙人也会被贬成凡人吗?” 蔺负青咬唇:“……好难。” 尹尝辛被这小孩一句句问得头都大了,纠着眉毛道:“……你想得太深了,没那么复杂。日后你会懂的。” 鱼红棠打了个奶嗝,咿咿呀呀地哼唧。蔺负青把她抱上小床,怔怔地发呆。 他觉着很难懂。 为求一个清明,蔺负青时不时就会离岛往山下游历,试图从红尘百态中求解。可每次见得越多,心中困惑就越浓重。 过了十一岁之后,蔺负青的状况越来越糟。 修士道心不稳,就会有心魔滋生。 蔺负青的问题在于,尹尝辛叫他做救世仙,他就直接以此立了道心—— 后来蔺负青自己回想这事儿都觉得荒唐,简直对自家师父无话可说。 “救世”这种事情,连许多大乘渡劫的大能都不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哪里是一个十岁孩童能兜得住的? 酿成惨剧几乎是必然的结果。 这也确实证明了尹尝辛真的不会养孩子,幸好后来虚云那几个都是大师兄养的。 出事的那天,是鱼红棠哭着跟师父告状,说青儿哥哥没给她做午饭,小红糖肚肚好饿好饿。 尹尝辛出去找他小徒弟,走遍大半个太清岛也没见着人,最后在那株巨大的老木下发现了少年的身影。 ……蔺负青正跪在老神木盘虬的树根间,恍若丢了魂魄。他并没能发现尹尝辛已经走到身后,只是眼眸直勾勾地看着天。 尹尝辛叫他一声:“青儿。” 蔺负青就像凭空被鞭子抽了一记似的,猛地回头,面色灰败:“……师父。” 尹尝辛皱眉:“这是怎么了?午饭都不做。” 少年仰头,向上伸出双手。 他的手臂纤细,柔白。 就那么支在茫茫的天穹之下。 蔺负青茫然地呢喃:“师父,天穹好大。”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纤细的身子就晃了晃,径直栽倒在老神木下。他闭眼昏了过去。 …… 那个晚上,蔺负青高烧不退。 病不生在身上,而是生在心里。 “我是谁?我是救世仙吗?” 清俊少年蜷缩在床上,脸色惨白地陷在几层的棉被里。他烧得意识不清,空茫地睁着眼,冷汗打湿了枕头。 “……我是苏雪生,还是蔺负青?我不知道,我想不出来……” 尹尝辛神色复杂,摸着他滚烫的额头,过了许久才叹道:“想不出来,就别想了。” 蔺负青眼眸失焦,四肢一阵阵地打着寒战,口中细碎呢喃,“……师父,青天太大了,青儿不知道该如何背负……它好大,我只是个凡人,我背不起来……” 尹尝辛沉默片刻,重复道:“别想了,再想下去你很可能会死。” “我……”蔺负青吃力地摇头,捂着唇一阵猛咳,咳得最后瘫倒在床上喘息,眼前金星乱冒。 手无力地垂下来,蔺负青愣了。 掌心里刺眼的殷红一摊,全都是血。 蔺负青顿时眼角抽搐,他很害怕地暗想:原来做救世仙真的有可能夭折的,师父怎么可以不提前告诉他? 自那晚过后,蔺负青的修为再也不能寸进。 尹尝辛不让他想,蔺负青当然也不愿把自己活活想死,可人绕进死胡同里是轻易出不来的,他已经陷进去了,无计可施。 蔺负青怕吓到年幼的鱼红棠,不敢在小女孩面前露出异样。于是白天照旧修术习剑,洒水做饭,只是隔三差五的在深更半夜躲出去,对着临海的浪潮和月光,试图“参悟”。 参了快一年,非但什么都没悟出来,反而心魔越来越重。 度过了十二岁生辰的蔺负青忍不住开始担忧,万一自己哪天走火入魔死了,留下毫无生活自理能力的孤妹妹寡师父可怎么办。 那天晚上,白衣小仙君坐在山崖边儿,郑重地借着月光提笔写遗书。 忽然海面上乌黑阴气翻滚冲天,蔺负青手一抖,刚沾了墨的笔掉进海浪里。 他御剑踏浪,月光下化为一线白影。 本是想去看看情况,免得有阴妖祸害太清岛,不料从海里捞了个伤痕累累的小少年。 已经昏死过去,看起来随时都要断了最后一口气儿的那种。 蔺负青将他带回岛上,捧来烛光一照,看到了从未见过的光景。 在此之前,他从不敢想象一个人的躯壳居然能承受这样残忍的伤痛,仿佛世间所有恶意都寄生在这具瘦骨嶙峋的身体里,吮吸着还未被彻底榨干的那一点点生机。 那个被称为阴命祸星的少年,在第五日的清晨醒来。 出乎意料地,全然没有被那些恶意压垮成一摊烂泥的模样,只是浑身的孤僻冷硬,像一把冰淬的刀锋。 他张口就要他的铁刀,蔺负青则惦记着自己掉在海里的笔,正好一起捞回来还给他了。 然后把那明显焦灼得恨不能马上离开的少年按坐在桌边,逼他喝粥。 很快,蔺负青就知道了他如此反常的原因。 窗外的光芒被阴妖的黑影遮挡住的那一刻,蔺负青没想到,这个本应伤重体虚的孩子竟比自己反应还快。 蔺负青只见眼前红影一闪,刚刚还在桌边欢乐蹦哒的鱼红棠,就被这黑衣少年猛然粗暴地推进了自己怀里。 方知渊面色青白,上前的动作却利落如电,回手已经捞了案角的铁刀,刀鞘沉闷落地! 蔺负青抱着呆住的鱼红棠,讶然了。 有人把他挡在身后。 这不稀奇。 可偏偏是眼前的少年把他挡在身后,蔺负青就觉得很稀奇了。 他此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他数次离岛游历,不是没有见过仁慈宽和、侠肝义胆地守护弱小的善人,甚至由于他刻意拜访,反而见过许多。 可是蔺负青所见的,会把什么护在身后的人,无一不是强大而慈善的。 强者保护弱者,善人体恤旁人。 这才应该是世间常理。 可是,眼前这个被世间恶意淬出来的少年人,他分明那么虚弱,修为那么低微,性格显然和什么“温柔善良”半分边儿都不沾。 却在危险来临时,不是向自己求助,不是拉自己逃跑,而是下意识地横刀在前,要把比他更强的自己护在身后。 他似乎,捡了个奇怪的人。 “……” 蔺负青若有所悟。他放下鱼红棠站起来,手上按了按少年紧绷到极点的肩膀,“粥还没喝完,你坐下。” 方知渊猛一下僵住,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白净如玉的手指伸向木桌上,将盛着木筷子的筷筒勾入掌中。蔺负青捧着筷筒,不紧不慢地走向阴气黑云弥漫的窗边。 方知渊面色惨白,“你疯了!?快回——” 蔺负青冲他回头一笑。少年仙君抬起手腕推开窗,那动作随意到甚至显得有些倦懒。 阴妖化作黑色漩涡,尖啸着扑来。蔺负青将手中筷筒一晃,筒中的十来只木筷子,被他倏然往外泼洒出去! 唦—— 方知渊瞳孔骤然紧缩。 那是剑。 他的瞳孔中映出的,分明是剑。 十余把锐利无匹的剑,自窗口飞向天际,在半空中斩出百余道剑意。 那剑快过风,快过电,快过人心恶意,自然也快过阴妖被斩杀时发出的凄厉尖叫。灵气四溅,阴气肉眼可见地溢散成一串串黑烟! 顺息间,黑云破,白日出。 噼里啪啦…… 众剑杀敌已毕,纷纷落地。 落在地上,才叫人恍然惊觉:哪里是剑,明明只是十余根平平无奇的木筷子,吃饭夹菜时用的木筷子。 “……” 方知渊把眼一垂,自然也知道自己刚刚做了多余的蠢事,不过他是习惯使然,倒也没什么难为情的情绪。 铁刀随意往地上一插,他安静倚在桌边喝完了粥,收刀入鞘,沉默地往门口走。 却不料身后那雪袍一动,小神仙拦在他面前,一双清透眼眸打量了他半晌,淡红唇瓣开合道:“慢着,我改了主意了。” 方知渊:“……” 蔺负青纤白手指虚虚抵在门上。 他认真道:“你不能走。” 方知渊用一种看路边疯子发疯的眼神瞧了他一眼,抬手时铁刀合鞘,猛地往蔺负青身侧劈下去。 蔺负青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孩子有点儿疯,见方知渊一言不出就突然动手也不慌不忙。 他淡然并指一点。 ……可怜当年的小祸星,在蔺负青面前毫无抵抗之力。一招下来就被震晕了神魂,哼都没法哼一声地失去意识,脱力倒进白袍少年怀里。 鱼红棠在一旁眼眸亮晶晶地跳着鼓掌,笑嘻嘻道:“滚哥哥好不乖啊!青儿哥哥捡了你,你就是青儿哥哥的啦,小红糖就是这样子哒!” …… ——后来,在跨越两辈子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场经历一直是方仙首无法撼动的心理阴影。 他觉得蔺负青根本就是一时兴起,就像在雨里捡只小病狗似的,把他提着后颈捡进虚云,当小宠物养着的。 他后来那么拼死拼活地追赶蔺负青,也是心头卯着着一股傲性,不甘地想证明些什么。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一切都尘埃落定,他们真正能安心归隐之后的某一天,魔君才苦笑着跟他坦白。 “当初其实是突然觉着,如果不把你留下,我很可能会死。” 第56章 小城街头远看花 ……还要试试双修吗? 蔺负青柔柔和和一句话, 方知渊只觉得一股邪火上头, 浑身的血都给点着了。 他双臂箍紧了怀里的纤细腰肢,灼热气息活像压抑着饥渴的野兽,忍耐半天, 口中吐出的却是:“你以为我不想!?” 方知渊煎熬地恨恨道:“就你现在……这副样子!我能下得去手么!?” ……这话没毛病。毕竟如今这个壳子, 魔君仙龄十九,可单看外表也就十五六岁模样, 还足能称一句少年呢。 偏偏这小少年又生了那么纤细精致的身子容貌, 雪瓷雕出来似的,仿佛用力一揉就要揉碎了。 仙界里十四五岁就去做鼎炉的少年少女其实不少,有些大人物就是好这一口嫩的。可就方知渊来说……面对这个模样的小师哥,他还真舍不得做什么越界的事。 蔺负青忍不住坏心思地笑起来,眼角弧度分明写着“我就知道会如此”几个大字。 “……师哥, ”方知渊牙痒痒地亲了他半晌,叼着蔺负青的耳垂舔舐, 命令似的开口, “你, 长大点儿。” 蔺负青笑眼看他, 心想:真可爱啊。 再怎么面上凶巴巴的, 只要想想阿渊是对着同岁的自己心甘情愿地唤“师哥”, 顿时就显得乖得不行。 ……说起来, 方知渊第一次唤他师哥, 是什么时候呢? 见蔺负青居然在这时候出神, 方知渊不满地用下巴蹭他:“快点。” “别急性, 我又不跑。”蔺负青松松地推了这人一把。暗自运了灵气走遍经脉,少年人的身子渐渐舒展,变得更加柔韧修长。 转眼间,已经是成年模样的俊美魔君躺在床上,墨发如瀑垂落,单薄衣衫半开,自精致的喉结至平坦的小腹,白肌沿着蜿蜒的一线轮廓弧度若隐若现。 蔺魔君凤眸半撩,嗓音清如玉叩,带着几丝不明显的揶揄:“如何?方仙首……可是想要孤家这样?” 他眼中氤氲,象牙白的手指更往下扯了扯衣襟,坦荡挑眉,“请。” ========= 方知渊第一次唤他师哥,是什么时候呢? 当年,蔺负青本是想叫他和鱼红棠一样叫自己“青儿哥哥”,或者“哥哥”的。 可惜方知渊抵死不从,甚至连好好跟他说话都不乐意。 后来他立宗虚云,总算有了借口,快乐地要求方知渊叫声“师哥”来听,方知渊仍然不肯。 那时候蔺负青还常常去太清岛外头玩的,一是为了清涤道心,二也是想从红尘中寻契机破心魔。 他看不下去方知渊天天自虐又自闭,也拽这人一同离岛。 方知渊最初极其抵触,因为人多的地方一旦引来阴妖很容易事态失控,他们又吵又打地折腾了好几次,蔺负青才算把这颗小祸星拽出去遛。 最初几次他们都很小心,没出过什么差错。 真正招阴妖引起混乱的,只有一次。 那是座齐洲边缘的小城,并不很繁华却颇有仙名,是因为唯一在凡俗界开设分院的仙门——识松书院,就有一所立在这里。 城内住着几名引气期的底层修士,算是凡俗界和仙界的交口。他们在这里采买一些东西,再装在乾坤袋里带回岛上。 当时是个下午,他们已经将大部分的日用之物买好,只剩下随意逛着瞧瞧小玩意儿的闲心。 蔺负青只不过是偶然离开了一小会,阴妖偏巧就这时候来了。 黑云遮罩,日光黯淡。对于这样的小城来说,阴妖是足以屠杀全城的恐怖灾难。 方圆十几里的地界,顿时陷入了一片惊恐与混乱。哭喊,尖叫,推搡奔走者不计其数。 “快跑,都快跑啊!” “阿娘、阿爹!!呜哇……你们在哪……” “快,快去请书院的仙家——”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百姓们瑟瑟地躲藏在一处,有人痛呼:“明明百来年都好好的,我们这里受仙门庇护,怎么可能会有邪物袭击!?” “是阴体之人!” 开口的是个身披甲胄,体格坚实的汉子。此人是城里罕见的筑基修为,怒发冲冠道:“这些污秽居然来了我们城里……” 百姓们立刻像寻到了主心骨似的,惊喜地喊“城主来了”,接连行礼。 那被尊为城主的甲胄男子从背后抽出长弓,眯眼瞄准了混乱正中,与阴妖且斗且退的黑衣少年。 “不必慌,待除了阴体,阴妖就会散了!” 冰冷的箭矢瞄准了黑衣少年的后心。 ……几许踌躇后,又放下。 护卫军士不甘地摇头:“不行,太远了。” 城主愤怒地一拳捶在身侧墙上,这个距离,怕是瞄不准。 有人恐慌起来:“那、那可如何……” “……” 城主默然,心知若再不快些决断,任阴体之人在城内逃窜,阴妖必会毁了小城的…… 他回头深深一看城民们惊恐的脸,毅然从掩体后跳了出去,冲向混战的烟尘中。 一个妇人掩面恸哭:“夫君,莫去——” 百姓们齐齐惊了:“城主!!” “城主使不得啊!!” 城主怒吼着奔跑,猛然弯弓搭箭。 利箭顿时化作一道寒光—— …… 方知渊是想把阴妖带离城中的。 论修为,他也不过是筑基境界;可若要论面对突发危机时瞬间的直觉与判断力,连蔺负青都要自愧不如。 阴气黑云扑来时,方知渊几乎是一刹那间就判断出了最快的离城路线。 他知道自己体质特异,只要自己离城,阴妖都会跟着走,城里这些几乎没什么修为的百姓根本不会有损伤。 到了郊外无人处,他自可慢慢同阴妖搏杀。 这种沉稳的念头,和与阴妖交手时流畅的刀法,全部破碎在那道陡然擦过眼前的寒光之下。 瞬间,鲜血破体而出。 筑基修士射出的箭矢,携着恐怖的冲力贯穿了少年单薄的右臂,径直将方知渊钉在了身后的墙上!! “咳……!”脊背狠力砸上墙体,方知渊眼前发黑,激痛下右手臂一阵痉挛,长刀脱手! 摇晃不清的视野间,隐约映出烟尘后几步外高大男子弯弓搭箭的身形,和浮现在他身旁阴妖的黑影。 方知渊疼的发抖,低骂:“蠢货……!!” “阴体,”那男子怒目,竟似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再次取箭挽弓,“当死!!” ——电光石火之时,方知渊没有丝毫犹豫。 他甚至连突然被人袭击,被人谋取性命时应该有的惊惧、痛苦与悲哀的情绪干扰都没有。 “——!!” 方知渊倏然低头张口,牙齿咬住箭杆,与此同时脚尖一勾,长刀落在左手掌中。 只听“啪嚓”脆响,带了翎羽的箭杆前端已被咬断,少年屈膝,右脚猛踹墙壁! 阴影投下,阴妖的锐齿已经悬在头顶。下一刻城主就会被撕成两半,再下一刻就是祸星自己。 伴随着半堵墙都被震塌的轰然巨响,灵气肆虐—— 方知渊左手持刀。陡然爆发的冲力使得他的右臂硬生生扯开血肉,从墙上箭杆中穿出,鲜血再次飞溅。 拔箭脱困,换手持刀,冲出迎敌,这一切几乎只在一瞬间完成……以对自己最残忍的方式。 掠过惊愕的城主头顶时,方知渊狠戾地反手一劈。 刀背砰然劈在男人后背,毫不留情,将城主几乎整个人都砸进了崩裂的地上!! 方知渊不停。 继而脚下一踏,刀尖更向前挥。 锵!!—— 漆黑长刀撞上了阴妖的利齿。 压力骤沉,脚下裂缝蔓延。 单臂的力量根本无法与阴妖抗衡,方知渊只能双手握刀,右臂鲜血狂涌,半边身子都快被血打湿了。 时间似乎在此凝固。 浑身是血的年仅十二岁的小少年,黑衣黑刀,狼狈不堪。 身前是一口就能把他撕碎的阴妖;身后是倒地不起,刚射了他一箭的成年男子;四面是已经被阴妖毁地瓦崩土裂、沙尘滚滚的小城街头。 “咳……” 暗色的血从少年唇角涌出一股,又一股。 手上传来巨大的反冲力,右臂更是几乎要撕裂爆炸般的剧痛,阴气的冰寒侵入体内…… 耳中响起尖锐的鸣声,远处似乎有凡人们在惊叫着什么;内脏抽搐,喉管有滚烫腥味的东西翻滚不停。 血还在疯狂地流,脚下泥土似乎都濡了。 不能退。 不能退,退一步就是死。 阴妖的腥臭锐牙已经逼到颈侧,方知渊恍若不觉,手背青筋暴起,紧咬着牙关,硬是一步不退。 汗湿的眼睫下,他的眼瞳闪着孤狼似的凶光。 忽然剑风响起,眼前雪芒一闪! 手头的巨力忽的消失了,方知渊一阵虚脱,胸口闷得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他从瞬间被劈成两半,渐渐消散而去的阴妖虚影后,看到了蔺负青自天而落的出尘之姿。 隐约的惊呼在小城远处响起。 方知渊闭了一下眼,不愿承认他居然真的会在看到那雪色身影时,心安了…… “阿渊,别乱动!” 刀柄从手指间滑落,反应过来的时候,右臂的大穴已经被蔺负青接连点住,精纯灵气输进来,血不流了。 方知渊喘息两下,意识时而迷蒙时而清楚,神情阴晴不定,“你……” 蔺负青搂抱着他,脸色冷得像冰:“没事了,怪我来晚了……别说话,你失血太多,先运转灵气调息。” 杂乱细碎的脚步声在半远不远处响起。惊魂未定的百姓们,互相搀扶着,惶惶从躲避的掩体后走出来了。 城主之妻冲在最前面,泪流满面:“夫君——” ……就在这一刻。 某种极危险的暗光,如黑色疾电般驰过白衣小仙君寒冷的眉眼间。 蔺负青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一绷,目光扫向正艰难地伏在地上痛呻的城主,和不知何时崩断的硬弓。 理智其实早在远远看见那一幕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了。 可他怕吓着他的星星,只好克制着浑身翻腾的怒火与杀意,先把怀里失血苍白、喘息未定的方知渊扶坐在一旁。 第57章 小城街头远看花 蔺负青动手时没有任何先兆。 伏倒在地上的城主, 猛然被一股无形巨力凭空提起。 还未等那汉子脸上的惊恐之色成形, 只听砰地一声,那成年男子的身躯狠狠地砸进了坍塌了大半的墙体上,龟裂蔓延!! “咯……!” 城主眼珠上翻, 噗地喷出一大口血。 瞬时生变, 血色从所有百姓的脸上褪去,连方知渊也愕然抬头望来。 城主的妻子尖叫一声, 疯了似的扑上来, “不!夫、夫君——!!” 蔺负青眼底一片冰黑,白袍无风自动。他右手掌心向前,手指微曲,成一个虚虚抓握的姿势,“为什么射箭。” 左手反袖一震, 那哭喊的女子腿脚酸麻,扑倒在地, “看不见他是想替你们把阴妖引走吗?” “……”城主脸色青白, 嘴角肌肉痛苦地抽动, 却说不出话来。 说实话, 阴体之人当前, 修士的第一反应都是除之而后快, 谁还会仔细地看阴体究竟想干什么呢? 再加上阴体是这么一个小孩子, 谁能相信他居然会不想着往人多的地方寻求庇护, 而是第一反应要出城呢? 城主直到如今也是不愿意相信的。 他在这小城做了二十年城主, 所有百姓都爱戴他, 称赞他大勇大义,上任以来从未冤枉过一个好人。 可是方才,那个阴体孩子执刀挡在他身前的那一幕,不亚于在他脸上扇了一个大耳刮子,声音清脆,火辣辣的疼。 见城主不说话,蔺负青的神色更加阴森。他微微用力咬着牙,可上下牙齿还是因怒火而不停碰撞着。 为什么…… 为什么只因为是阴体,就可以称之为“污秽”,就可以用偷袭这种卑劣方式,令十二岁的无辜孩子被阴妖撕碎吞吃,还自以为正义!? 这样的世道,过于荒唐。 如果不是方知渊……如果只是个普通的阴体孩子,他将在怎样的绝望之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躯体被阴妖扯烂呢? 明明可以不死在阴妖手里,却因为不想波及城镇,反而死在了同为人类的修士手里…… 就在一种令人作呕的恶感突然走遍了全身的时候,蔺负青眼角一抽,他感觉自己的袖角被不轻不重地扯了一下。 “……行了。” 许是因为从未经历过“有别人要为他出气”这种事情,方知渊的神情有些难堪。 他坐在那里压着受伤的右臂,低垂着眼,闷声道:“……你跟这种愚昧的凡人费什么口舌。” 蔺负青情绪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轻柔点头,“好,我不费口舌。” 下一瞬,剑鸣惊响! 白袍的少年仙君重新抬手,再次招出图南,长剑徐徐出鞘。 蔺负青看着不能动弹的城主,冷然道:“当死的本该是你。看在你有心护民,我留你一命,就要你射箭的两条手臂吧。” 方知渊脸色变了:“……蔺负青?” 城主夫人惨叫一声,她花容失色,挣扎着哭喊道:“小仙人,小仙人……!求求您不要,不要!!” 城里的百姓也一下子炸开了锅,哗啦啦跪了一片,不停磕头,甚至有人泪流满面: “仙人手下留情,仙人手下留情啊……” “城主只是为了保护草民……” 蔺负青不为所动,迈上前一步。 城主苍凉地闭上了眼。 人群更加骚乱,惊恐的情绪煎熬着这群一辈子就没见过多少真正修仙人的凡俗百姓们,他们看着蔺负青的眼神越来越异样。 突然间,百姓中突然有人冲出来,指着方知渊怒吼道:“这又不是别的,又不是寻常小孩!有阴妖的地方突然冒出来个阴体,谁看见不得杀啊!?” 那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旁边的老翁惊恐地要去捂他的嘴,却被一把挥开。 “阴体就是该死,要不是他引来阴妖,根本没这么多事儿!!我们凡人就想好好过个日子啊!我们过日子不行吗!?” 青年面孔赤红,崩溃地指着崩塌了一半的房墙,“那是老李家省吃俭用到去年才新筑的房子,现在都塌了,这个贱种赔钱吗!?” 他手指又转,爬满血丝的眼睛睨着蔺负青,又恐惧又癫狂地哭喊道:“你他娘的根本不是仙人,世上哪儿有屠杀凡人的仙人啊!?我们天天供奉仙庙,仙人不应该庇护凡人的吗!?这是妖魔!妖魔啊!!” ……在这青年说出最后一句前,方知渊一直冷僻地沉默着,仿佛被骂“该死”、“贱种”的根本不是自己。 可就在那句尖锐的“妖魔”在他耳畔炸响的时候,方知渊脸上瞬间血色全无,蓦地挺身! 他颤着唇似想说些什么,可陡然间气急攻心,只觉得肺腑一绞,眼前白光乱闪,一口热血就先于声音从喉中呛了出来。 蔺负青瞳孔紧缩。 就是这一抹血色,杀死了他残存的冷静。 这是他的人…… 是他要护的人…… 是他认的师弟…… 是他喜欢的小祸星!!! 竟然在他面前,被这群凡人如此践踏侮辱,如此颠倒黑白,如此…… 回神之时,那青年已经被他挥出的劲气当胸击中,吐血不止。蔺负青五指紧勾,狠色窜上眼眉,雪白的剑锋正直指城主痛苦蠕动的咽喉! “蔺负青!” 隐约听见方知渊唤他的声音,却像是隔了一层嗡嗡的耳鸣,听不清晰。 蔺负青的呼吸渐渐急促,原本清澈的眼底笼了一层森然的阴翳,扫过一张张惨淡的凡人面孔。 看啊,看啊。 不是都爱戴城主吗,不是都为城主不平吗…… 为何到了他真露出杀气的时候,竟无一人敢挺身护在城主面前,为城主挡剑!? 太可笑了,为何没有!!连他们口中鄙夷的“阴体”、“贱种”,都能为素未谋面的人做的事情——为何没有人敢做!!? 心魔露出狰狞的真容,从泥淖中伸出无数指爪,拖他下沉。 胸口如灌了铅一样憋闷,令人反胃的血腥气升腾起来,随之而来的是难灭的屈辱与悲愤。 蔺负青痛极地想,这就是世间吗? 如此无情地残害着他心爱的星星的,就是师父要他救的世间吗!? 脏极了,丑陋极了。他当真要倾此一生,去救这样的一个人世间吗? 这世间,这世间—— …… “——师哥!” 蔺负青倏地惊醒,背后冷汗涔涔。 从背后传来的,仍是那样惯来冷硬的少年嗓音,却因着其中浮现的一丝慌乱,以及这称呼本来就带的亲呢含义,突然就变得柔软了。 方知渊狼狈地从地上滚爬起来,还淌着血的右手一把抓住了蔺负青控剑的手腕,沙哑道:“不行。” 蔺负青猛地怔住。 眉眼间原本杀意凛然的寒色,就这样被突然荡进来的惊愕冲淡了。 不仅是他,在场苦苦哀求的民众们,痛哭的城主妻子,连带着认命等死的城主,也都不敢相信地呆愣住了。 方知渊喘息着:“你想干什么,把剑收起来。” “……” 静。 一切皆静。 哭声没了,叫声没了。 风止息,云不流,虫鸟不鸣。 心头妖魔销声。 蔺负青眼角泛红,嗓音紧绷如拉满弦的硬弓:“为什么。” 图南剑锋再逼近一寸,已经抵住了城主淌着豆大冷汗的脖颈。 方知渊咬着牙关,死死攥着蔺负青的手腕往下压,力道不松反增:“不行!” 他右手抖得厉害,臂上伤口绽开,鲜血越流越多,啪嗒啪嗒掉在地上汇成一摊。 蔺负青怒道:“松手!你右手不想要了!?” 方知渊声音更厉:“你先松手!!” 蔺负青下颔微昂,冷淡道:“我为什么要松手。” 那淡淡的语调激化了某种情绪,对峙的两人之间,有什么已经紧绷到极点的东西轰然炸开了。 “——你不是说要飞升成仙吗!!?” 方知渊突然就和被火点着了似的,眉目凌厉地高声怒喝:“仙人的剑,就是给你用来在这种凡俗界的破城街头,指着这群愚不可及的废物吗!!?” “……” 蔺负青愣住了,他张口失声。 黑衣少年浑身都在哆嗦,眼瞳的焦距都有些散乱了,只有高亢的嗓音是还稳的: “想为我出气是不是?想替我教训人是不是!?蔺负青你好天真……你到现在还看不清我是个什么东西吗!!?” ……太突然了。 蔺负青根本想不通这人哪儿来那么暴躁脾气,活像是自从来了虚云后一直苦苦压抑的什么东西,突然在此刻爆炸了一样。 “我是祸星!是阴命祸星!!” 方知渊染血的右手倏然抓住了自己心口的衣襟,瘦削的手指一阵阵地痉挛着,几乎要令人怀疑他是想把自己的心脏挖出来。 “伤过我的人成百,想杀我的人上千,你难道还都能教训个遍吗!?——那你这辈子就废了!!” 蔺负青早就被这劈头盖脸的一顿吼给吼懵了,控着图南的力道不自觉地一松。 方知渊眼疾手快地将那仙剑自半空中摘落,还顺手牵羊把剑鞘也从他手里抢过来了。 继而踉跄后退两步,凌乱地喘息着,以一种宛如困兽戒备敌人的眼神死死盯着他。 蔺负青的眸中渐渐浮现出迷茫。 转眼间,那清俊的白衣小仙君,剑和剑鞘都被抢了,杀气也散了。一动不动空手站在那儿,反而显出几分无辜来。 ……为什么? 知渊是在以为,自己是为了他,才逼不得已要伤凡人的么? 自己为他染血,竟是那么一件令他厌恶……甚至可称是恐惧的事情吗? 四周的百姓中,再也无人敢出声。 只有蔺负青茫然低语道:“是你不愿自己动手,我……” 我难道能眼睁睁看着你被欺负吗。 “……我动手?”方知渊冰冷地嗤笑一声,冷眼看着怀中的图南剑,“在你眼里,我就比你脏那么多?我就会喜欢一辈子杀人沾血?” 蔺负青已经跟不上这人的思路了,他咬着牙,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 心中深处的那片黑暗,那片无解的,困了他几年的黑暗,摇晃着,震动着…… 方知渊定定地望着他,语调突然低软了:“你不是……说过,我是你师弟吗。师哥。” “你既然是要成仙的,我也未必不能随你飞升天外,脱尘成仙。” “到了那时,此间的阴妖与恶人再猖狂也不能伤我,我也不必回头多看一眼。这不就好了。” 蔺负青眼前晕眩。 他依稀听见一声破裂的脆响。 蒙在他道心之上多时的,那坚硬的黑色阴翳被粗暴地打碎了一道裂缝,有炫目的烈阳之光照了进来。 曾经,他为求解破障,踏遍红尘。 看得越多,却反而越是厌憎于世间的劣性,越是心寒于人心的黑暗。 ……蔺负青没有想到,命运居然有一日能叫他遇见这样一个人。 一个承受了世间最深重的恶意的人,他身在炼狱,眼中看的却是世外的澄明天光。 蔺负青失神地看着方知渊,恍惚听见自己的魂魄在摇动。 它升腾到九天之上,从云外俯瞰着凡俗界小城街口的这一幕。 那个被世间称为祸星的黑衫少年,垂着俊美的眼角,淡声道:“在那之前,我才不要让这等愚昧的凡血——” 他用那只被恶意伤的鲜血淋漓的右手,干脆利索地,将洁净如初的雪剑归了鞘。 “锵”,一声清鸣。 震得蔺负青头脑发聩,心脏悚荡。 方知渊甩手将图南长剑一推,推进了蔺负青怀里。 “——脏了我成仙的路。” 第58章 小城街头远看花 两人离开小城, 回了太清岛虚云宗之后, 出乎意料地……风波的余浪远没有平息。 方知渊开始敏感地觉出,蔺负青盯着他的眼神变了。 虽然后来的魔君哭笑不得地指天发誓说,这绝对是“溺水之人渴望着救命稻草”的眼神。 然而在当年的方小祸星看来, 这必定是小仙君“某日突然发现捡回家的小野狗居然会倒立”的眼神, 令他倍感焦躁与屈辱。 方知渊恨不能浑身炸刺儿。 可是蔺负青天天神出鬼没地跟在他身边,甩不走不说, 还问一些令他更加想要炸刺儿的问题。 清晨爽朗。虚云山峰深处, 一块巨大的石壁耸立,上部爬满青苔,下方却有深深浅浅的刀痕纵横其上。 伤势初愈的方知渊双手执刀,有规律地吐纳,试图集中精神。 刀体漆黑, 却已经不是当初的破烂铁刀,而是尹尝辛亲手为他锻的仙器“灾牙”。 他谨慎地压细眼眸, 低声自念心法口诀:“流火西坠, 寒渐水落, 豸惊雁飞, 是肃杀当断时, 下一刀走坤位, 九分力……” 就在他背后几步远处, 蔺负青捧着纸袋嗑瓜子儿, 眨眼问:“你为什么要保护厌恶你的人?” 方知渊眼角一跳, 努力不让自己受其干扰:“……坤位, 九分力……” 蔺负青:“为什么?” 好不容易凝起的刀意还是散了,方知渊牙齿咯吱一咬,感觉额上有细细的筋在跳:“我没有。” 蔺负青:“你有。” 方知渊终于不堪忍受,怒极地一刀劈过来:“是你有!我看你有邪症!!” 蔺负青脚下连点,轻巧旋了半个身。他瞅准刀尖插过来的时机,素手运了灵气一推一引,毫不费力地夺了方知渊的武器在手里。 方知渊又惊又怒:“你……!” 蔺负青定定地望着他,把玩着手里的长刀:“你不是忍气吞声的人,也不是挨打也要赔笑脸的傻子,告诉我为什么。” 蔺负青:“保护别人,能叫你觉得欢喜吗?” 蔺负青:“就算得不了好,就算被恩将仇报,你也会觉得欢喜吗?” 蔺负青:“阿渊,你觉得救世仙……” 方知渊捂着头,溃败于比失血时更严重的脱力感:“——够了,你闭嘴。师哥,闭嘴。” 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好几天,方知渊终于被蔺负青烦的实在受不了了,只想快点把这家伙赶走。 他深吸一口气,蓦地抬手一指,寒戾道:“来,你看那是什么?” 蔺负青沿着方知渊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从他们站的地方往上看,山崖上生着一丛野仙花。是淡金灿黄带几丝霞红的颜色,花瓣柔柔地被风拂着,可爱极了。 “花?” 方知渊点头:“好看吗?” 蔺负青:“好看。” 方知渊:“赏心悦目?” 蔺负青:“的确。” 方知渊冷笑一声,语调无甚波动:“现在假若,你走过去这花就会萎,你摸一下这花就得死——你是远远站着赏你的心悦你的目,还是非要走上去摘一把发臭的烂花枯叶?” 蔺负青沉默不语,若有所思许久才开口:“那自然该远远看着。” 方知渊继续道:“好了,既然你觉得花好看,赏心悦目,也甘愿远远看着。如今再假若,有只邪物要来毁了那花——” “你是赶走邪物,以便能继续看花,还是任邪物毁了那花,以后再也没得看?” “……” 蔺负青又陷入沉默。 “满意了?”方知渊上前两步,抢了他手里的刀,嫌弃道,“刀还我,你,滚边儿去。” 冰冷的刀从掌心被捞走的时候,方知渊没有发现,蔺负青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仿佛天窗豁然开朗。 原来是这样……是这样…… 此时此刻,蔺负青突然明白了方知渊这种对常人来说奇异至极的,明显被扭曲过的,却又在奇妙的地方自成逻辑的思维方式。 方知渊身为阴命祸星,凡尘人家的那点幸福圆满,对他来说是可望不可及的。 就如那座小城里,城主宁可舍生也要护民,民众对城主感恩戴德,城主夫妻恩爱两不疑……这些温暖,注定是祸星无法品尝到的。 而在接受了这般命运之后,方知渊他竟是毫不嫉妒,毫不怨憎,毫不仇恨地…… 把人间的美好,当做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花儿来看,甚至愿意为护好看的花儿拔刀。 哪怕红玫有刺,尖刺扎伤手指。 他也甘愿。 毕竟,对于祸星来说,也就只配享有这点“赏心悦目”的份儿了。 能怎么办呢?要连这也舍了,他就要真的……四面八方除了黑暗和污浊,什么都不剩了。 头顶晴天白云,脚下青草芳香,蔺负青站在在这样宁和的山间,胸口被涌起的复杂情感冲荡。 他并不知这情感叫什么,只知道其中夹杂的痛楚令他难以呼吸。 蔺负青倏地回头,白袍飞扬。他看到方知渊提刀而行的背影,忽然凛声道:“如果花能活呢?你不想摘吗?” 方知渊头也不回,却站住了。 他说:“我不想。” 很神奇地,此刻蔺负青脑中灵念一闪。 他突然明白了方知渊的意思,这人说的不想,不是“不愿意”的不想,而是“不去想”的不想。 方知渊握紧了刀柄,冷冷道:“蔺负青,你太贪。” “你不像我……我只求我能求到的。求不得的,我没工夫想。” 蔺负青眼神锐利,他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一股不甘心的倔强,硬梆梆地咬字:“谁说求不得。” 抬手一招,山崖上那丛仙花被他折下,灵气灌入断茎,花朵竟比生长在山上时更加鲜艳灿烂。 蔺负青道:“你求不得的,我给你。” 换来的却是祸星的一声讽笑: “你?你给的起么?” 方知渊偏转半边脸,被风吹动的黑发下,眼神尖锐刺人。 “蔺负青,你贪得至此,不知取舍,什么都求——也不想想自己拿不拿得住!总有一天,你会把自己给赔进去。” 蔺负青垂眸,捧花不语。 “到时候……” 握刀的手指不着痕迹地收紧,方知渊别过头,眼神闪烁着黯光。 “记清楚了是你自作自受,别怪旁人。” 说罢,方知渊转身就走。 蔺负青捧着仙花,在那山崖边站了许久。 自随尹尝辛踏上仙途,他总是问,问天问地问道统,什么都敢质疑,谁都说不过他。 师父说他心思过于玲珑,想的总是太深太杂。面上乖巧,骨子里却傲,像难驯的野马。 唯有方知渊。 唯有他捡来的这颗小祸星,能让他哑口。 蔺负青低头合眸,浅浅地嗅了嗅手中花香。 他还是看不太清人世间,也不知道该怎么救。可至少这一刻,他觉得自己见到了仙。 盘踞多年的心魔,一朝消散。 …… 等方知渊收了刀势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飞鸦归巢。 灾牙归鞘后在手中消散,剧烈消耗过后的疲劳感席卷全身。 方知渊眼前一阵晕眩,往前跌了两步也没站稳,径直摔倒下去。 亏得这块算是草地,没什么尖锐石头,摔一下倒不怕。方知渊撑在地上缓了缓,等这一阵儿头重脚轻的感觉过去了,才慢慢爬起来。 他盯着自己因疲劳过度而抖个不停的手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蔺负青没来管他。 没管他明显已经超出身体负荷极限的修炼,中午也没拽他回去休息吃饭。 这是…… 生气了,不想理他了? 方知渊默然,心里滋味莫名,明明以前说更过分的话的时候,那人也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来着。 思绪突然乱了,方知渊忽的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他胸口一凉,愕然暗道:我怎么了? 蔺负青不理自己,从此疏远自己这个祸星,不正是他一直渴望的吗? 说到底,他从最开始就对蔺负青恶言恶语,没个好态度,不就是为了今天吗? “……” 方知渊脸色沉了沉,要不是实在虚脱得没力气,他恨不能给自己脸上扇一巴掌清醒清醒。 刚还说蔺负青贪心,他自己呢…… 怎么也开始沉溺了。 方知渊体力不支,几乎是一步一挪地艰难走回他们住着的竹屋里去。 刚抬手推开门,鱼红棠就扑出来抱住他的大腿:“滚哥哥!” “……叫谁呢?”方知渊脸色一黑,抬掌往门框上就拍,顿时框角凹陷一块,木屑飞扬。 “哎呀,阿渊哥哥你干什么啦,”鱼红棠不怕他,嘟起嘴巴叉个小腰,“青儿哥哥又得修东西啦。” 方知渊皱了皱眉,目光不着痕迹地扫向空荡荡的房屋:“你青儿哥哥呢。” 鱼红棠“啊”地一声,急道:“都怪阿渊哥哥打岔,小红糖正要说!青儿哥哥一直没回来,他没和你一起吗?他去哪里啦?” “——什么?” 方知渊怔住,“一直没回来?那中午……” 鱼红棠点头:“对啊,他没回来吃午饭。” 红衣女孩脸上罕见地浮现出不安的神色,她低头嗫嚅道:“小红糖好怕,上回青儿哥哥突然找不见的时候,就是在外头生病了……后来他烧了好久,还吐血,好吓人的!” 鱼红棠话音未落。 方知渊已经转身冲出了门。 那一瞬间……在大脑里炸开的惊慌,轻而易举地战胜了身体的疲惫。 方知渊后来都不太能回想出他是怎么奔至那处山崖的。 只记得耳畔风声尖锐,一轮将欲坠落的残阳始终悬在山峰远处。明明是崎岖向上的山路,他一路居然停都没停一下。 直到翻过一块巨岩,拐上那片开阔的崖前。突然投来的刺眼金光,让方知渊不禁猛地抬手遮眼。 几息后,他慢慢将手臂放下。 随着视野清晰起来,那张素来冷峻的脸上渐染惊诧,方知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花。 盛大的夕阳与彩霞之下,原本寂寥的山崖,已经被满目的花浪所包裹。 白袍少年垂睫捧花,美如仙神。 蔺负青还站在原先的地方,双眸浅浅地半合垂拢,双手珍重地捧着那束野生的仙花。 可那原本只是一束的淡金花儿,竟已经如神迹降临般,在小仙君手心处疯狂生长,开遍了整个残阳下的山崖。 缀着翠嫩小叶的枝条,自蔺负青纤白的指间垂落,蔓延着,蔓延着…… 在山崖畔的地上重新扎根入土,开枝散叶,结着玲珑的苞,绽开碎金的花,一层叠着一层,像又柔又厚的金绒毯子,足以没过膝盖。 长风吹遍,那花浪就真的如水波一般,层次分明地沙沙摇摆起来。 就连那块他练过刀的,刻痕纵横的石壁,也被疯涌而上的花丛覆盖成金茸茸的柔美模样。 “你……” 方知渊被这过于震撼的花光照的头脑发晕。他浑身酸软,一下子跪坐在地上,一边呛咳一边大口喘息。 蔺负青眼睫微颤,夕阳的光芒就在其上溅弹起一丝赤金艳光。 他若有所觉地缓缓睁眼,转过头看向方知渊,白裘上系着的银色流苏无风自动。 方知渊咳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后背都被冷汗湿透了,他用摇晃的视线看着已经蔓延至他身前的繁花,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那仙花之所以疯长成这样,是吸收了修士破境时溢散的灵气所致。 周围的天地灵气在波动,蔺负青他身上的氛围也微妙地不一样了。 “……” 方知渊只想苦笑。 这人竟是突破了么…… 没有闭关静心,没有丹药法阵相护,只用了从清晨到傍晚这么点时间,就站在这么个破山崖上……也不知是该称妖孽,还是该称仙神。 而他居然还担心得要死,如此狼狈地跑来找人,这也太好笑了。 所以,自己担心蔺负青,简直就像蚂蚁站在下雨积起的水洼前,担心狮子会不会淹死。 蔺负青分开花浪,一步步向方知渊走来。 久违的破境,经络久违地被天地灵气冲刷着,这让蔺负青的思维还有些迟钝迷蒙。 白衣小仙君全身都带了花香,双手中金花满簇,歪了一下头,开口轻轻疑问道:“阿渊……我求不得你吗?” “……” 方知渊羞恼得手指哆嗦,只觉得脸上被抽了一记。 好,很好…… 自己刚骂了蔺负青太贪得,嘲讽了这人给不起、拿不住,他的小师哥居然能当天就破境来打他的脸…… 还要开口就是这种明知故问的问题…… 呵,蔺负青这般的人物,逍遥在这世间上,能有什么是他求不得。 分明是—— 分明是自己求不得,不敢求。 方知渊一时间又是不甘又是悲凉,心都在滴滴答往下淌血,却还是攥拳咬牙,“…没错。” 他用那点固执而可笑的自尊,勉力把无法抑制地颤抖的声线,狠命压在一层寒冷之下。 ……是了,自从被强留在虚云之后,什么都乱套了。 他用以护身的,那一层层冷硬的壳都被蔺负青轻而易举地剥开,用以威慑的爪牙也被这小仙君浅笑着捞在手心揉捏。 他其实已经…… 方知渊倏然抬头,眉峰在夕光下荡起血红的一闪寒色,“蔺负青……” 被逼到这种地步,他其实已经凶不起来了。 自欺欺人也罢,虚张声势也罢。 像已经被逮进网里的狼崽子,再怎么露出尖牙嚎叫,也只会显得委屈可怜……也罢。 饶是自知如此,方知渊还是把满腔的难言与难堪之情咬在牙缝儿里,发狠道:“你,就是求不得我!——” “……” 在那突然高亢的音尾散去后,空气有小片刻的紧绷。 蔺负青遗憾地垂下手,金花散落飘零。 “是吗。” 还没等方知渊松一口气,小仙君又把眼一抬,眸子清亮,认认真真地疑惑道:“……对了。阿渊你这样急着跑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毕竟不会是担心我——难道是终于饿得受不了了,叫我回去做饭吗?” “……” 方知渊浑身一抖,脸颊滚烫。 狼崽子被戳了死穴,尾巴都僵硬了。 ——他死了,杀了他吧。 第59章 灰驴攀山驮剑来 天明, 虚云主峰上鸟雀啁啾。 莲池水波被风轻吹, 玉白菡萏悠扬摇晃。 “嗯……” 慵懒的嗓音,还噙着一丝意犹未尽的哑。 魔君吐息浅浅,卧在枕被间半眠半醒。几缕日光恰恰落在那玲珑瘦削的锁骨际, 不经意间流转起了半盏春色。 撩人心魄的凤眸还垂拢未睁, 先自床边抬起手来,慢吞吞地推开腰间薄被。 旁侧里伸出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 按住了蔺负青的手,轻轻地捞进掌心,拢着。 “师哥?” 被耳畔那低沉醇厚的嗓音一唤,蔺负青总算舍得撩开眼帘,眨一下。 在淡白的晨光之中, 他朦胧地瞧见床边逆光坐着熟悉却又久违的挺拔身影。 变为成年样貌之后,这人的五官比少年时更加深邃, 那股子锐如刀刃的俊美彻底地锋芒毕露,却又被另一种旗鼓相当的沉寒气质压着,勉强不至于刺伤谁人。 这便是……前世横刀护佑了半壁仙界近百年之久的煌阳仙首。 也是孤身抱着魔君叛离仙道,踏遍八万里血路的灾厄祸星。 方知渊俯身下来, 用另一只手隔着被子抚了抚魔君细瘦的腰背,低声道:“难得没事忙, 师哥想睡就再睡一睡。” 蔺负青温软地含着笑,眼瞳湿得像是经了一宿的夜雨淅沥, 他呢喃道:“我求得你了。” 方知渊皱眉, 侧耳凑近:“说什么?” 蔺负青舌尖舔了下唇珠, 笑:“……腰好疼。” 方知渊:“……” 窗檐上,风声响动。 有只传讯纸雁俏生生地停在了木质的檐角上,在那一块最明亮的日光之下蹦蹦跳跳。 方知渊起身招手,将小纸雁唤过来。蔺负青还窝在床上闭眼哼道:“那是给我的……算了,你替我看了罢。” 方知渊替他接了讯,是从金桂宫来的。昨夜睡前,蔺负青将金龙之事给鲁奎夫简单嘱咐了两句,今晨就来了答复。 方知渊看罢,不由得感叹:“雷穹还真是对你……死心塌地得无话可说。” 金桂宫的小幻界将在两个半月后,刚入了春的那一阵子打开。人选则并不按照金桂试大排名来择,而是由仙首亲自点出十二人,可称史无前例。 这其实,是蛮容易招致风言风语的一件事儿。 虽然此次金桂试变故颇多,可至少最终的大排名是实打实摆在那里的。若是鲁奎夫将其弃之不用,亲自重新挑人——那些明明在排名内却被挤了下去的天之骄子们,定然怨言无尽。 再者,往届金桂试的那些曾经因意外而发挥不理想的修士们,必然也会不满:凭什么只给这一届如此优待,当年我出意外的时候金桂宫主因何不管? 金桂宫素来是仙界公正大义的象征,这回……为了将半途弃赛的蔺负青也送进去,鲁奎夫也是豁出去脸皮不要了。 连蔺负青都大为皱眉:“怎么弄得这样仓促无谋,真是胡来。” 他昨夜写在信中的本意可不是这样。方知渊曾跟他说过,金桂宫的小幻界会在两种条件下对外开放,一是激励优秀的年轻后辈,二是嘉奖为仙界作出极大贡献的能者。 蔺负青本是想让鲁奎夫给他找些麻烦事儿干,干好了,再以此为借口陪知渊进去这一趟的…… “你想得倒美,”方知渊白他一眼,“鲁雷穹怎么可能让你涉险?” 蔺负青并不开心:“为君者,该让臣下敬畏、信仰、言听计从——可不是被臣下心惊胆战地保护着。” 说着,魔君自己先无奈地笑了笑,他自己倒也不是没有数,亡城之君,哪儿还有什么威严在。 鲁奎夫也罢,申屠也罢,对自己……怕都是愧疚痛心比敬仰更多。 没办法了,蔺负青摇摇头,“也罢,我再给雷穹说一声,花果就不要让她去了。小幻界内危机重重,又容易分散,把那姑娘扔进去我还真不放心。” 方知渊道:“不错,这回就你我两人去,正好。” 这样聊起话来,本想睡个回笼觉的蔺负青也坐起来了。 灵气在肌肤上萦绕着幻化成贴合如今这副身子的衣裳,他盘算着:“等开春了,把你那条小龙接回来,再有……” 起身下地,衣摆摇动,魔君走到仙首身侧。 “你的煌阳刀,不也是当年在金桂宫地底的小幻界契约的么?也趁这次取回来。” …… 悠闲而无所事事的日子其实过的很快。尤其是对于习惯了忙碌的人来说,一放松下来就没个尽头了。 蔺负青都不记得自己是多久没有这样快活自在地过过一个冬天。 他终于能睡到自然醒,能让强挺了多年的骨头在懒惰里浸渍一下。每天的事情就那么些,闲来戏耍一下自闭的紫微,指点指点师弟妹和外门那群崽子,新酿了酒就往老神木的雪下埋。 他的小祸星就在他身边,眼睛一转就能看到方知渊的身影,可以逗,可以亲,可以双修。偶尔追忆一下前世旧事,一聊就能聊上大半天。 这日子好得有些不真实。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除了尹尝辛之外,第一个知晓了蔺负青和方知渊结了道侣的人,是鱼红棠。 “哥哥们结道侣啦!?” 红衣少女惊喜又激动,小脸也涨红了,目光来回在两人之间打转。 “嘘。” 蔺负青将食指抵在唇上,毫不犹豫地把方知渊推出来做挡箭牌,“你阿渊哥哥面子薄,不叫声张的。” “……”方知渊神色复杂地把脸撇开,他小时候跟师哥别扭是真,如今也只好闷闷地吃了这个哑巴亏。 “哇……”鱼红棠的眸子亮的惊人,仿佛突然浮起了盈盈的水,水波在日光下反射出七彩晶莹。 “早就……” 她激动得清如银铃的声线都轻颤,忽然绽开一个绚丽的笑容,欢喜无比地脆生生道:“早就该这样子啦!” “……” 蔺负青和方知渊诡异地对视一眼。 什么叫早就……难道他们当年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关系就已经明显到连小红糖都能看得出来有猫腻!? “嘿嘿……”鱼红棠仰起笑脸,两只手各揪住一人的衣袖,可爱地摇晃着,“哥哥们就是要永远好好的在一起!过幸福快活的日子!” 她眨巴着眼,又对蔺负青小声说:“青儿哥哥啊……小红糖以后可以再乖一点,乖两点也行,你不要再像上次那样,丢下我跑出去了好不好?” 虚云的鱼小师姐,撒娇的能耐自是一绝。 本就是粉雕玉琢,唇红齿白的小少女,天生的美人胚子。再这样作态更是惹人怜,任谁见了都恨不得把她抱起来揉揉。 鱼红棠就可劲儿的把脸蛋儿往蔺负青腰上蹭,哼哼道:“哥哥,好哥哥嘛,外头有什么好啦,咱们就在虚云过一辈子,好不好?” 蔺负青闻言,却不禁心里一跳,脑子里莫名有根弦绷紧了。 他养大的女孩他自己知道。鱼红棠看似这么个小魔女,平时嘻嘻闹闹没个正形,其实心思灵透得很,贼精。 今日突然说这种话,难道是她察觉出了什么吗? 是自己和方知渊间某些和往昔不同的氛围,让这个才十一岁的小女孩儿也不安起来了吗? 蔺负青一抬眼,看见方知渊也在盯着自己,显然是想着同样的事情。 不管外界,在虚云过一辈子么…… 他倒是希望啊。 魔君心内暗自一叹,揉了揉妹妹的发顶:“乖,别闹了,以后不会不告诉你就跑出去了。” 没得到最想要的保证,鱼红棠鼓起腮帮子盯了蔺负青半晌,后者坦然地任她看。 最后小少女先悻悻地败下阵来:“好吧好吧,这样也行吧。” 时间又悄声流走了半月,待得过了凡俗界所说的年关之后,接下来就该渐渐回暖了。 就在这时候,又一位意想不到的来客,打乱了仙首与魔君的归隐小日子。 虚云主峰之上,覆盖了一层白雪的山路曲折蜿蜒。风一吹,树枝上积的雪就簌簌的往下掉。 一头毛发灰黑的驴子,悠哉悠哉地沿着小路,从山脚下往山峰上走去。 这实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太清岛四面环海,山中怎么可能会突然出现一头陌生的驴子? 所以这驴,定然不是一头普通的驴。 ——哪怕它的外表看起来是那么平凡无奇,蹄子上沾的尘泥还有丁点儿脏兮兮的感觉。 乾坤归元大阵已经示警,天地灵气乱窜,阵符一个个散发出威压。 可那头驴子仍在不紧不慢地往上爬山,它背上一个简陋的破鞍,鞍上挂着一柄没有剑鞘的铁剑,还驮着一个落拓男人。 前路一转,树影摇曳下,赫然有一黑一白的两道年轻身影拦路。 只见那白衣白裘的少年人上前两步,清美疏朗的眉眼间忽的浮现出一丝无奈之色,一面拱手示礼,一面开口道: “……几个月前,我们师兄弟去赴金桂试的时候,见了当今雷穹仙首鲁奎夫。” 另一个黑衣的也是满脸微妙,开口用略显冷肃的嗓音接道:“回来之后,东琉海之主,妖族至尊,龙王敖胤又找上门来。” “……咳。” 驴子停下不走了。那骑驴的落拓男人坐直了身子,有点儿难为情地抓了抓下颔的胡茬,目光游移。 蔺负青只当没看见,头疼地叹息道:“我们自家的师父,虚云道人尹尝辛自是不必说,没想到今日连您也突然到访……” 方知渊继续道:“紫微阁上任圣主阮明通已然陨落,这么算来,还差一位识松书院的颜余颜院长,我们师兄弟就能把当下仙界所有的渡劫大能都见个齐了。” 蔺负青展颜微笑,同方知渊一起上前,走到那头灰驴面前,诚恳地对男子道:“——您说对吗,叶剑神?” “……” 剑,乃百兵之君。 自古以来,仙界的修士里最多的就是剑修,就连凡俗界的武人侠客里,佩剑的也是一抓一大把。 就在这样都快“泛滥成灾”的用剑者里,有一个关于剑的传奇。 “哎呀,呵呵呵……” 骑驴的落拓男子苦笑着拍了拍额角,他约莫四五十岁光景,衣裳略破,却洗得干净。这样把脸抬起来,就能瞧见那张稍显沧桑的脸其实很俊,很有股成熟的韵味。 “叶某在仙界众人眼里‘失踪’多年,真没想到啊,竟被两位一眼认了出来。” 方知渊不禁勾起唇角,“哪里,只是不巧,小妖童申屠临春正好住在我虚云这儿——叶剑神当年大闹森罗石殿,抢走了上任‘玉女’做妻子的壮举,石殿的人若敢说忘就忘,那也太没个轻重了是不是?” 叶浮苦笑更深一层,连连摆手道:“旧事,旧事,当年不知轻重闯下的烂摊子,还请煌阳仙首莫再提了罢。” 这男子说话时语调温温和和的,说是文雅也不为过。 若非蔺负青与方知渊两人心里有底,他们也万万想不到,这位居然就是剑谷名义上的谷主,那个失踪多年的第一剑修,也是仙界里唯一敢以“神”为名号的男子。 剑神,叶浮。 第60章 灰驴攀山驮剑来 虚云, 听鹤峰。 “咦?” 叶花果从大树后头转出来, 好奇地蹲在荀明思身旁。 她仰起眼瞧着坐在树梢上,浑身玉石闪亮的小妖童,“三师兄, 春、春儿, 又又又在给你讲故事了吗?” “是啊,他懂的东西实在许多。在讲叶剑神与森罗石殿的旧事。”荀明思给她挪地儿, 温声道,“师妹怎么来了。” 叶花果拍一拍背后的医箱药篓,将其收入乾坤袋中:“你听鹤峰的小弟子被阴妖伤啦,我刚给他治完伤,顺路来瞧瞧三师兄。” 她冲申屠临春不好意思地笑一笑, “我我,我也可以听故事吗?” “听呗。”小妖童露齿魅笑, 摇晃着脖颈上的项链,“反正耳朵长在你脑袋上。咳,我说到哪里了来着?” …… 那是距现在好几十年前的事了。 申屠的故事说来话长,要从森罗石殿的一个古老习俗讲起。 众所周知, 每一代森罗石殿,都有一男一女共同作为掌殿人。而被选为掌殿人的少男少女, 将会舍弃旧姓,改换为新的姓氏。 男子为“金童”, 姓申屠。 女子为“玉女”, 姓巫。 金童玉女的选拔, 自古以来,都有着一种邪异而瑰奇的传承方式。 当上一任的“金童”、“玉女”陨落之后,石殿弟子将披戴黑纱,高唱奠词。洒仙水,织仙花,最后将尸身抬入森罗圣火之中焚烧,烧到只剩下一副骨架。 圣火熄灭后,白骨之上,将会浮现出生者死前以灵气在自己骨骼上镌刻的最后遗言,以及一个名字。 那就是下一任的“金童”,或者“玉女”。 灵气刺骨,死后方明。一则是为了明志,二则是为了避免金童玉女的遗旨被篡改。 这样残忍又震撼的习俗,被森罗石殿的弟子教徒们称为——“死人说话”。 叶花果脸颊微白,震撼地喃喃重复道:“死……死人说话……” 她哆嗦了一下,搓着手臂惊恐道:“感、感觉好疼!那那那春儿你……不会也已经……” 小妖童笑道:“我还小着呢,现在仙界又太平,不会死那么快的!所以还没刻骨头哩。” 他这样说着,语调极其自然。可荀明思心头却莫名地漏跳一拍——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刚刚似乎觉得,申屠快速地扫了自己一眼。那眼神中蕴藏的情绪太浓厚,荀明思看不懂。 可还没能荀三回过味来,申屠临春的故事又继续往下讲了。 是说,上一任金童的名姓,已经渐渐被人遗忘;可上一任玉女,却至今都是仙界的一段传奇。 上任玉女,芳名……巫渺。 在俊男美女遍地走的仙界,巫渺的容貌并不能算最绝美倾城的那个,可她天资惊人又品行端方,慈柔而不失果敢,绝对是这千年来最受石殿弟子爱戴的玉女。 不仅森罗石殿的弟子们倾慕她,仙界诸多青年才俊也对渺玉女如痴如狂,求而不得。那架势,就连当下的穆家雪凤凰穆晴雪都要比她逊上一筹。 可惜玉女注定了一生侍奉石殿,对那些追求者看都不多看一眼。世家公子也罢,风流散修也罢,无人能撩动其半分清心。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距今三十年前,那个震惊了全仙界的夜晚。 ——剑谷那位素来潜心修行、一心悟剑的谷主叶浮叶谷主,突然向森罗石殿提亲,求娶玉女巫渺。 ——被拒无果后,当晚就提剑劈开了人家森罗石殿的大门,众目睽睽之下,光明正大地抱了渺玉女就跑。 ——渺玉女自始至终只是默默流泪,脸上神情似悲似喜。她虽未主动跟随叶浮而去,但在被叶浮抱入怀中时,也并未挣扎抗拒。 “这……” 待申屠临春满脸愤恨地把故事讲到这里,荀三和叶四都惊呆了。 这种宛如凡俗界的江湖侠客话本子里一样的故事,居然会发生在仙界,着实荒谬至极。 叶花果不禁催促道:“然、然后呢?” 那一晚大战激烈,森罗石殿的十长老含怒出手,叶浮抱了渺玉女在怀,单手执剑迎敌。 酣战至三更时分,穹顶突现异象,雷云泼天而至。 众人悚然,剑修手中长剑齐鸣,纷纷坠地。但见叶浮在大笑中立地突破,踏入渡劫之境,在雷光与剑光之中携玉女御剑远去。 叶浮“剑神”之名,自此广传仙界。 荀明思喃喃道:“我此前只听说森罗石殿有上任圣女叛教离殿,至今不知所踪,原是有内情如此……” 申屠临春从树上跳下来,身上华彩挂饰碰得叮当响,哼道:“觉得丢人嘛,长老们不许声张喽。” 叶花果听得入了戏,脸颊微红:“那……那!叶剑神和渺玉女,如今便是一对恩爱夫妻了么?” “……不,”申屠临春的脸色暗了暗,攥紧了拳,“石殿当年分别以“叛逆”、“渎神”两条大罪追捕渺玉女和叶浮,在十八年前的一次意外里,渺玉女她……失踪了。” 叶花果“啊”地一声,难过地捂住了嘴巴。 申屠临春:“叶浮一直在找她,我们石殿也在找她。最初几年还是能寻到踪迹的,可就在某一天,渺玉女突然就和人间蒸发了似的再也找不见了……” 巫渺失踪,森罗石殿“死人说话”的传承断绝,只好临时由石殿众弟子重新推选,选出巫渺的妹妹作为新任玉女,名巫蜜。 可是玉女失踪的这件事,自始至终都是森罗石殿的一道伤疤。 “要不是叶浮那个混蛋!当年不知道用什么花言巧语骗走了渺玉女的芳心,玉女岂会至今生死不明……!” 申屠临春恨得咬牙切齿,红着眼圈儿,泪珠啪嗒啪嗒的直往下掉,“我真是恨不得将这个王八蛋碎尸万段!!” “别哭,别哭……” 荀明思无奈地哄,他可算是拿这个小哭包没辙,这家伙是生气也哭难过也哭,“听你这般说法,渺玉女和叶剑神也是真心相爱,你也……嗯?” 原本安慰着小妖童的荀三话音忽然一顿,讶然:“难道叶剑神这么多年销声匿迹,是为了……?” “对啊。”申屠临春哼哼着,抹着眼泪,不爽道,“他是在漫山遍野的找老婆呢。” …… 蔺负青抬袖给剑神倒了杯茶,推过去,“所以,叶剑神此次现身,莫非是寻到尊夫人了?” 剑神蹙眉苦笑:“未曾。我前世寻她百余年,是到了最后那段日子才勉强探出些蛛丝马迹。吾妻巫渺,怕是早已经……不在人世。” 他说话时眼神虚飘,仿佛投过眼前这片地方投向远处。神情里七分追忆三分凄楚,与传闻里那个雷劫下御剑拥妻、破敌而去的潇洒剑神全然不像是同一个人。 修仙之人可保容貌不老,当年的叶浮也是个翩翩美男子。可如今坐在魔君仙首面前的男子,两鬓分明已经微泛灰白,眉宇间也满是沧桑之意。 “……” 看他这副模样,蔺负青也觉得心里难受。思量着该劝慰几句,却又觉得一句节哀顺变过于单薄无力。 他偷眼去看坐在身旁的方知渊,忽的暗想,如果前世自己在雪骨城死在了真神手下,知渊…… 想到这里,蔺负青就不愿往下想了。 但见叶浮喝一口茶,杯盏抵在唇上,再次沉沉开口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渺玉女乃我叶浮之妻,哪怕她真的在哪处成了一具枯骨,也该由我亲手抱出来安葬才是。” “可我至今不知她身在何处……叶某今日冒昧叨扰两位,是为了将女儿托付,明日便再次动身,去寻吾妻踪迹。” “……女儿?”蔺负青不禁惊的抬头,险些打翻手里的茶壶。他可从未听说过,叶剑神居然还有个女儿! 蔺负青转头去瞧旁边,方知渊也震惊地看着他,这人明显想起了什么:“莫不会是……” 叶浮起身长揖道:“我妻巫渺曾为我诞下一女,我父女亦是失散已久,前世辗转了近百年才知晓她尚在人世……” “我叶浮的女儿,就是贵宗虚云的叶四姑娘,叶花果。多亏这些年有两位照料,叶浮感激在心,大恩无以为报。” …… “阿嚏!” 不远的听鹤峰上,结巴怯懦的绿衣姑娘打了个喷嚏,奇怪地揉了揉鼻子。 …… “……” 蔺负青与方知渊相对无言。 方知渊忍不住横眉:“叶剑神……确定!?” 叶浮道:“很确定。” 叶是大姓,虽然叶花果是个不知父母是谁的孤女,在剑术上的资质也的确超凡,可他们还真没敢往这方面想过。 这,倒还真是被剑谷那个轩辕意误打误撞的给说中了…… “好……既然如此,还请叶剑神稍候,”蔺负青定一定神,“我……我这便去叫花果……” 叶浮却抬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呵……这个不必,叶浮今日不是为父女相认而来的。” “……什么?”蔺负青意外地蹙起眉尖,“叶剑神此言何意?” 叶浮低声轻笑两声,垂眼叹息:“……我这一去,不知何日才能回返。叶浮曾与渺玉女生死相许,她若身亡,我自是要随她去的啊。” “……” “吾女花果既已长大成人,她能忘却父母,能在虚云宗过的好……便十分好了。若是知道了她有个已死的娘亲和即将不知死活的父亲,徒增悲伤而已。不必,不必。” 蔺负青默然片刻,慎重而沉静地道:“如果剑神是来托孤的,那便不用了,花果是我们师妹。照料她是我们分内之事。” “只不过……既然尚有血亲在世,生死诸般,还请剑神三思而行。” 叶浮很浅地弯唇再次笑了一笑,唇角的皱纹仿佛无声地诉着某种悲哀。 他答所非问,苦涩地喃喃道:“我已找了她五万多个日子啦……” 或许前世百余年苦苦寻妻之路,无数次燃起希望与希望破灭的重复,已经将这个人折磨得一如行尸走肉,再也没有对尘世的半分留恋。 剑神最后双手奉上的,是一册薄薄的书。 “叶某毕生所学,都在这套自创的‘神游十九剑’里。剑谱在此,今日赠予两位,万望两位莫要推辞。” 剑神叶浮,既然被仙界尊为剑神,其在剑道上的造诣自然非凡。据说,叶浮一生仅其自创的剑法就有十几套之多,就凭这一点,同为剑修的蔺魔君也要自愧不如。 而神游十九剑,则是剑神叶浮在破境渡劫之前,闭关八十八日参悟出的最强剑法。 快极,利极,剑意逍遥至极,称是当下仙界剑谱第一,也绝不为过。 当年他大闹森罗石殿,在天道雷劫与十长老的合围下携玉女巫渺全身而退,正是凭着这一套神游十九剑的威力。 叶浮竟把这份心血给拿出来了。 第61章 灰驴攀山驮剑来 方知渊看向蔺负青, 以目示意。 叶浮口上虽说是“两位”, 可方知渊惯来用刀,如今这份剑谱,基本上可以算是赠予蔺负青一人的。 剑神眷恋地看了一眼那册凝聚了他毕生剑道领悟的剑谱, 叹道:“叶某人这一辈子亏欠者有二。其一, 是我的女儿叶花果。其二……想必蔺魔君日后自会晓得,到时候还劳烦照料着些。” “……” 蔺负青隐隐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 剑神叶浮的神游十九剑, 世间最强的剑谱,如今就落在他的手中。 就以蔺魔君的逆天悟性,若能把眼前这个小册子参悟个通透,不说在剑道上一定可以超越叶浮,至少与剑神比个肩还是没问题的。 那么问题来了。 ——为什么龙王也罢剑神也罢, 都一个个抢着跑来给他们塞这种千年难遇的机缘!? 莫非他当真长了一张写着“我爱捡孤儿”的脸,浑身散发着“托孤请找我”的气质不成? 叶浮这人多少有点儿神神叨叨的。蔺负青不敢瞎猜, 也不想再随便往身上揽活儿,谨慎道:“还请叶剑神明言。” 叶浮的眉间再次浮现出了那种苦涩之意,许久才叹息:“剑谷奉叶浮为谷主,可我这么些年来, 一直未能为剑谷做些什么。” 方知渊了然,摆手道:“这个不妨碍, 本来剑谷也没指望你给谷里做什么事儿,真的。我知道。” 叶浮:“……” 蔺负青也诚心劝道:“剑神不必挂在心上, 您看看我们虚云的宗主。都是这样的, 没什么。” 叶浮:“……” 到了最后, 蔺负青也没有确切地为剑谷承诺什么。叶浮似乎也并不在意,他来这一趟更多的还是为了女儿。 剑神起身离去,骑上他那头灰扑扑的驴子。 临行前,蔺负青坚持带他去了虚云的回春峰,从隐蔽地山崖上远远看了一眼叶花果。 “……我当初遇见花果的时候,她还是个街头的流浪乞儿,饿得面黄肌瘦,头发乱糟糟的鸟窝一样。” 蔺负青遥远地望着那姑娘,轻声对叶浮说话。 叶花果似乎刚从别的山峰行医回来,正裹着青翠裙角蹲在地上,专心整理她的医箱。 “境界才引气,结巴,怕生,胆小得有人跟她说句话都要腿软打哆嗦。喜欢医,不喜欢剑。” 绿衣姑娘弓着腰,时而捋一下额间的散发。从她身上丝毫感受不到仙界仙子们的优雅,更像个凡俗界的深山药女。 “但她……” 蔺负青笑了一下。 …… 遇见叶花果那次,仍是蔺负青和方知渊离岛入世。 他们途径一个镇子,方知渊忽然说有阴妖的气息。可惜两人赶去时已经晚了,镇子被肆虐得一片狼藉。 残余的几只阴妖被方知渊直接引了出来,干脆利索地斩于刀下。只是一个不慎被阴妖擦过手腕,受了些轻伤。 蔺负青坚持要处理,两人只好再回镇上,发现已经有闻讯而来的芙蓉阁医仙们在救治伤者,处处衣袂翩跹。 “求、求求、求求你们……求求仙女姐姐们……!” 路过日暮的街角,脏兮兮的女乞儿仰起那张吓得青白的脸来,眼泪和泥土混在一起,又脏又丑。 她结巴着,拦住将欲离去的医仙们,“镇子里还,还有,有有人!没,没拿到药!” 一位芙蓉阁女弟子看向为首的师姐,为难道:“师姐,这……” 这师姐皱起眉,摇头道:“没时间了,宗门已经催了三遍,再不速速回去复命,要挨师尊责罚的。” “——我配,我可以配药!” 女乞儿慌得口齿不清,连连哀求,“不……不敢耽误仙子们的时间!我会配药,我可以配的!” 芙蓉阁的医仙们惊讶地笑成一团。 她们当然不相信这么脏兮兮一个女孩会制药,只当这流浪儿想从她们手里骗些仙药,再拿出去卖钱。 “哎呀,你配?”还有几个高傲的女弟子投来嘲讽的一瞥,“小乞丐,你也不找个镜子照照,你哪儿配呀?” 当时匆匆而过,蔺负青没心思多管路边的纠纷,拽着方知渊把人摁进了客栈。 刚和阴妖打过的方知渊情绪很不稳定,蔺负青哄了半天才让他安静下来,答应在客栈等自己寻药回来。 没想到一出客栈大门,就被缩在门口等着的女孩揪住了衣角。 蔺负青意外地投落目光,那个女乞儿的脸变得更脏了,还青一块紫一块的,额头上一片红。她怯生生地拉着蔺负青,“你……” 白衣小仙君眨一下眼睛,秀眉柔和地舒展,“嗯,有事么?” “你,你……” 女孩泪眼汪汪,吓得牙齿都在发抖,“和,和你一起的……那那那个黑衣裳的小哥哥……他、他受伤了!我我我看见!” 她出口的话语颠三倒四,却紧闭着眼,把手里的一小袋东西使劲儿往蔺负青手里塞。 “——这,这个这这个是——是吆……药!要快点服下,不不不然阴气侵蚀发作起来很疼的!” “这是你……?” 蔺负青微怔蹙眉,被塞进来的纸包带着女孩手心的汗湿和体温,还沾了两滴血。 刚刚这女孩在芙蓉阁弟子面前苦苦哀求,居然真的是为了……给素不相识的人求药。 周围暮色四合,行人匆匆。瘦巴巴的女乞儿在影子里佝偻起来,怯懦地缩得更小了:“是我配的药,他……他是阴体对吧……这一点点药,可能不够……可可是我也没有更多了,对不起。” “你知道我是阴体。” 忽然,冰寒压抑的声线从身后传来,蔺负青一转头就瞧见了方知渊黑得吓人的脸,“还敢管我的闲事儿,活腻歪了是不是!?” 女孩脸色“唰”地吓白了,双手抱头眼泪横飞:“呜呜呜啊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对对不起,别打我!!” 她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仿佛身后有个什么吃人野兽似的一溜烟跑走了。 喘息着奔到街头巷口,忽然眼前夕阳残照闪了一闪,女孩惊得脚下踉跄,扑通一跤摔倒在地。 “嘶,呜……”她疼的小脸抽抽,瑟瑟地抬起头,看见一片雪白的衣角被映成了橙红。 蔺负青平静地站在那里,明明是凭空出现,却仿佛已经等了她许久似的。他影子向身前拉得很长,罩在了女孩的头顶。 手心的纸包不知何时被打开了。白衣少年垂眼浅嗅:“药配得不错,可惜只有这一点。你叫什么名字?” “叶,叶花……果。” 女乞儿嗫嚅着,从乱糟糟的头发下抬起眼睛,偷偷瞧这位姿容清美出尘的白袍小哥哥。 白袍小哥哥淡然俯下身来,问她:“知道为什么你的药只有这一点点吗?” “医仙姐姐们,只、只给了这么多。” “你的药,不是你自己采的药。” 蔺负青轻轻说着,捻起纸包里被细致地捣碎的仙药。 他用灵气将那点药揉烂,又从虚空中点出些许清水来,化开了。 “全靠给别人下跪乞讨,求求别人发一点善心。她们乐意施舍给你多少,你就只有多少;她们不乐意,你也怪不了谁。” 叶花果呆兮兮的听着,许久,她垂下柔软的睫毛。似乎有些羞愧,又有些难过。 蔺负青蹲下来,并指把药液揉在了女孩红肿破皮的额头上。 “……!” 叶花果抬头,她把双眼睁得很大,嘴巴也张开。 “你喜欢救人吗?要有自己的药,才能救自己想救的人。” 蔺负青容色清雅认真,一手给她涂着伤口,另一只手在腰间乾坤袋上一弹,立刻凭空出现了几味苦香浓郁的仙药。 叶花果“啊”地一声,眼睛亮起来,脸却红着闷闷垂下去了。 那正是她刚刚苦求得来的几种仙药,原来这个小哥哥自己就有,她丢人丢大了。 蔺负青又问她:“你知道了吗?” “嗯,我知……道,”叶花果吸了吸鼻子,鼻尖有点红。 她很小声地说:“我也想、想做,做采药救人的医者,可是我只是……是个乞丐呀。” 蔺负青却忽的扶起了叶花果低垂的脸。白衣少年在残阳余晖下,面对面地平视着女乞儿,说话时很认真: “那,如果有人教你乘云驾雾,你想做一个入深山采仙药的医修吗?”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蔺负青分明看见,眼前这女孩的眼里,陡然绽出了灿烂到张扬的光彩。 …… “……但她,的确很像是叶剑神和渺玉女的孩子。” ========= “大师兄、二师兄,有事叫我?” 叶花果小心地回身掩了门,这才走进来。她瞧见两位师兄坐在窗边等她,黑白分明的衣袍沐在阳光之下,极其和谐。 方知渊向她招手:“过来,师哥有东西送你。” 叶花果踩着小碎步走来,欢喜道:“大师兄,二师兄……叶、叶剑神走了吗?花果今天听小妖童讲故事啦,他讲了死人说话,还有剑神和渺玉女……” 她的脸其实生的很漂亮秀气,笑起来更显灿烂。只是常在人前唯唯诺诺,少有人瞧见这块碧玉。 蔺负青伸手过去,叶花果眼前被递过来了一册薄薄的书本。 那册子很是朴素,深色的书皮映在阳光之下,书脊穿着的绳子都有些磨烂了。姑娘好奇地摸了摸,手感有些粗糙。 蔺负青戳了戳这册子,云淡风轻道:“学它。” 叶花果抬起头,咧嘴笑道:“大、大师兄又送我医书吗?” 她翻开一瞧,脸就垮了,委委屈屈道:“怎么是剑谱啊……” 方知渊昂了昂下颔,冷笑:“别废话。要敢学不会,我给你喂招的时候可别哭。” 叶花果露出欲哭无泪的神色,连忙慌里慌张地把剑谱收好在乾坤袋里,转身就跑。 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怕她二师兄怕得要死。 就连逃出去时那种仿佛身后有个什么吃人野兽似的滑稽姿态,都能隐约和当年客栈门口的小女乞重合起来。 ——这个时候的叶花果,她还只是虚云宗的叶四姑娘,还只是个结巴胆怯的小医修。 她并不知道师兄们的苦心;也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拿到了什么东西。 蔺负青和方知渊目送叶四哭唧唧地奔出去,他们心照不宣地相视着,一齐笑起来。 方知渊偏过头去,挑着唇角跟蔺负青咬耳朵:“叶浮拿他那神游十九剑当宝呢,啧,大概死都想不到被师哥转手就送出去了。” 蔺负青幽幽道:“别说得那么轻巧。叶剑神的神游十九剑,我是个剑修,怎么可能不心动呐……” 他手指抚着唇角,眉眼弯弯,“可叶浮甘心将这至尊剑谱赠我,不就是为了护自己女儿平安么?” “求人不如求己,求药不如采药。” 蔺负青微抬起头,沉静的眉间有清冷寒光转瞬即逝,薄唇开合,语调散淡。 “我当年既然将花果带上了虚云,认做了师妹,如今又岂会再叫她做回那个小女乞啊……” 方知渊眸色深邃地望着他。 蔺大师兄低头一笑,摆摆手道:“好了,不说这些了。刚巧,金桂宫的传讯又来了,还没来得及同你说呢。” 方知渊了然,十有八九是进入地底小幻界的人选定下来了,鲁奎夫跟他君上告知一声。 果然,蔺负青饶有趣味地歪头望着他:“关于金桂宫的名单,如今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方知渊道:“先听坏的。” 蔺负青说道:“坏消息,人选里混进来个不是人的,煌阳仙首怕是又要被恶心一下了。” “谁?” “你把方家那位世子给废了,不还剩下一个么?” 方知渊不禁闷声笑了:“方之隆?就那个没用的垃圾,也能在仙界年轻一辈里排上前十二?” “知渊,你可知道如今仙界怎么传的么?”蔺负青倦懒地往后靠,瘫在椅子背上,惬意地闭着眼晒太阳。 “外面都说……六华洲三大世家水太深了,象征意义非凡。此前从未有过三大世家的嫡系连前十二都进不了的情况,这是奇耻大辱……” “所以就算是素来公正的雷穹仙首,也不得不为了六华洲暗地里的平衡,做出些微违心的让步。” “甚至还有很多人……觉得鲁奎夫这回破例亲自择人,就是为了把方之隆塞进去,为了卖朱麒方家一个面子。” 方知渊挑眉:“事实呢?” 蔺负青抿唇而笑,撩开一只眼:“事实么……” “小幻界内不受外界干涉,一入地底,生死各有命。” 蔺负青身子侧倾,倚在方知渊身上攀着他的肩膀,故作神秘地悄声道: “鲁雷穹说,他连善后的一应事务都给你安排好了。就算方之隆变成个人彘被抬出来也没事儿。” “君后若要想在里头做些什么……还请随意。” “这便是好消息了。” 第62章 天工生就小幻界 等到雪已经化尽, 虚云山脚下的小树丛开始抽芽的时候,动身的日子也已到了。 宋有度又拾掇出了他那艘以虚云峰上老神木所铸, 雕成龙头凤翅模样的粟舟, 要亲自送师兄们离岛。 蔺负青与方知渊没有推辞。申屠临春也在被鲁奎夫钦点的人选之列, 自然也蹭他们虚云家的船过去。 临行前, 鱼红棠不舍地揪着蔺大师兄的衣角:“哥哥们很快就会回来吗?” 蔺负青揽着衣袍, 俯身亲了一下鱼红棠的眉心:“会尽快。” 还是那片旧山崖, 还是个好天气。 小半年前, 几位师弟妹一起乘粟舟离岛出山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清晰得仿佛就是昨天发生的事儿似的。 叶花果也是依依不舍, 却道:“大师兄, 花果会……会好好儿练剑的,也会努力教小江他们习武!你和二师兄,放、放心去!” 鱼红棠仰起小脸,气鼓鼓地哼道:“要快点回来!哥哥要是敢不回来, 小红糖就亲自去把你们抓回来!” 一双手把鱼红棠往后抱了几步,荀明思揉着女孩头顶,温声道:“鱼儿不许闹了,别让你青儿哥哥为难。” 自从上次去往金桂宫的粟舟上,荀三再也没问过他们什么话, 也没有表现出丝毫异样。 这个外柔内刚又心思细腻的年轻琴师,选择刻意不闻不问, 若无其事地将全部的信任交付予自己的两位师兄。 “春儿你也记着, ”荀明思又转向站在蔺负青身旁的申屠临春, 不放心地切切叮咛,“自家人面前率性些也就罢了,在外不同平常,千万不可冲动行事,记好了?” 真实仙龄过百的小妖童明显热衷于在荀明思面前装嫩,笑道:“知道啦,知道啦,我只跟你闹好不好呀?” 荀明思耳尖竟微微一红,似低声恼了句这孩子口无遮拦,因着声音太小,听不清楚。 蔺负青一直眼角含笑地望着师弟妹们。 这个冬天,他和方知渊都有意地稍微加快了自己仙身的成长。 白袍雪剑的虚云宗大师兄如今已经比数月前更加修长俊美,眉宇间的清柔,也隐约有了几分要往清凛过渡的趋势。 蔺负青回头看了一眼半空中巨大的粟舟,以白锦云纹发带束起的黑发随着动作在背脊摇荡。 他自言自语般地重复道:“放心,会很快。很快就会回来。” 高峻的粟舟最顶端,宋有度操纵着他的傀儡人,在做最后的调试。 明明是最熟悉的工作,他手上的动却作渐渐慢了下来,直到某一刻开口唤道:“二师兄。” 方知渊神容冷漠地侧身坐在船舷上,一条腿踩在边沿,一条腿垂在外侧,是个很危险的姿势。 闻声转过深黑的瞳珠,他以眼神疑问。 “……” 宋有度垂下那张木呆的脸,他不善言辞,咕哝了许久才干巴巴地掏出两枚宝珠,递上去: “传讯纸雁只是低阶的通用法宝,进了小幻界怕不能用了。这是改造过的通灵玉珠……能以神魂传音,是最高级的传讯法宝之一,师兄收着。” 方知渊喉结微微一动,收了通灵玉珠。不知是不是错觉,素来冷锐的侧脸轮廓似乎在此时柔和了些许。 方二师兄别开了眼,难得好脾性地低声道:“……没事儿,很快就回来。” 宋有度看着方知渊,他忽然抬起脸,面无表情却郑重地道:“等师兄们要回来了,用它叫我,我还去接。” 须臾后,风起了。 粟舟腾空,乘着长风直上云端。 …… “他们感觉出来了?” “是啊……本就是山雨欲来,我们也没有刻意粉饰太平,怎么可能感觉不出来。” 粟舟内单独开辟出来的卧房里,蔺负青与方知渊并肩坐着,前者无奈苦笑,后者沉默肃然。 蔺负青叹气:“咱俩安慰话倒是说得漂亮,若真能很快回来,那可是万幸了……” 一只圆滚滚的紫霄雀从他袖口探出头来,眼珠子转两转:“叽叽叽?” 方知渊忽然屈指敲了敲桌案一角,纠着眉道:“其实师哥留在虚云也好。小幻界虽多奇遇机缘,可也就那样,不值当你犯险。” 上回六华洲的那一趟,本来就叫人心有余悸。要是再冒出个王折那样的天外神,谁受得了? 事到临头,方知渊越想越觉得心里发虚。再一琢磨蔺负青至今都不知道瞒了自己多少事情,他就更加没底。 “现在叫宋五掉头送你回去?” 蔺负青有气无力地瘫在桌案上:“知渊,你可别闹我了。” 方知渊展臂将他搂进怀里,亲一下魔君那纤白后颈,低沉地叹息:“也罢……说实话,留你在虚云我也不放心。现在把你怎么样,我都不放心。” 这人又患得患失起来。蔺负青又心疼又好笑,还有点自知愧疚,连忙不着痕迹地把话头引开,去问方知渊有关小幻界的事情。 方知渊乃前世的金桂宫主,这些在外人眼里乃是惊天秘辛的诸事,由他解释起来自然不会有半点滞涩。 比如这金桂宫,其实分地上地下两层。地上的宫殿楼阁与连绵的芳香桂树,乃是寻常修士眼中仙界至尊贵的象征,这个自不必说。 但事实上,金桂宫的地下宫殿,占地面积比之地上大了整整三倍不止。 这地底并不住着什么人,全部用于饲养灵兽,封存史简、藏书,以及最主要的——温养着数也数不尽的的,被仙界称为“小幻界”的特异空间。 小幻界,乃脱离于三界之外的小世界,据说几千年才可能诞生一个,内里灵气充裕到不可思议的程度,是修士修行的洞天福地。 若要叫蔺魔君通俗易懂地解释一下,那么低级的小幻界,大概类似于扩大了千倍的乾坤袋,再被他打上几十个聚灵阵。 中级的小幻界,或许有些近似龙王敖胤的海神珠,可以一方空间藏一方生灵。 而最高级的小幻界,甚至可以从无到有,叫物种自行繁衍进化,除了小一些以外,与正常世界无异。 而小幻界的诞生有一个必要条件,那就是需得借助一些高阶神物作为其内核。因此小幻界不仅是修炼福地,更是奇遇圣地,是大能的传奇起始之地。 也就是仙界里最财大气粗,最有权有势有底蕴的金桂宫,才能搜罗了这么多的小幻界藏在地底下。 “按照金桂宫的规矩,每人一次只能挑选一个小幻界进入。” 方知渊不紧不慢地说着,“进去之后,是求稳选择借助其浓郁的灵气吐纳修炼,还是求险去探寻小幻界深处的神物,都看自己喜欢。” 蔺负青本还在悠闲地听着,忽的脑中一闪。他意识到问题,一下子拢袖直起身:“慢着,你的煌阳是小幻界内的神物,这个没错么?” 方知渊颔首道:“当然,怎么?” 蔺负青微妙地蹙眉,“那你的小龙敖昭……?” 方知渊立即了然,不禁笑道:“那小龙是有些特别,我再仔细同你讲……” 他跟蔺负青讲那些金桂宫旧事的时候,语调慢下来,细致又耐心。嗓音低醇含一丝哑,撩得人发痒。 原来事情巧得很,几百年前那位仙首降伏了金龙之后,恰好当年有人取走了一个高级小幻界内的神物。 失了核心的小幻界即将崩塌,然而仙首疼惜这个万年难遇的高级异空间,便将金龙囚在了这小幻界之内,以金龙的神兽血脉继续温养这一方世界。 而敖昭又迟迟不甘与人族定契约,就这样在地底小幻界内呆了几百年。 “再慢着,”蔺负青又忍不住打断,“我正是要问这个。你的刀和你的龙不在一个小幻界,你当年如何取刀御龙?” 方知渊哼道:“这有什么。说是一人一次只能进一个小幻界,我入金桂宫地宫又不止一次。” “……” 方知渊的表情和语气都过于理直气壮,蔺负青一时睁大着眼,被噎得都不知道怎么回他。 ——金桂宫的小幻界,一是用于激励优秀的年轻后辈,二是用于嘉奖为仙界作出极大贡献的能者。 蔺负青还依稀记得,方知渊的煌阳和神龙几乎是同时契约的,那时这人都不是仙首。 知渊他阴命祸星之身,能进小幻界一次是由于金桂试夺魁,这个不奇怪。那第二次…… 仿佛看透了蔺负青所想,方知渊歪头一笑,“师哥想问第二次?” 蔺负青道:“的确好奇,你建了什么奇功?” “……这儿吧。” 方知渊抬起手,垂眼回忆了一下,食指在蔺负青胸口前轻轻划了下去。 指尖擦过的痕迹残留在白袍上,一道明显的痕迹。 蔺负青原本闲散和缓的脸色倏地变了。 他猛然起身,声音发紧:“别说了。” 他已经知道了。 “有什么不可说的,”方知渊抬起脸,面色隐隐发白,唇角竟还笑着,“对了,我还没多谢师哥当年赠我的除魔功绩。” 他眼神恍惚,轻叹声消散在沉甸甸的空气里:“你可是……逼我捅了你一刀啊。” 第63章 天工生就小幻界 原本平和的气氛隐约沁起了凉意。 蔺负青站着, 他的目光含着复杂的情绪飘向坐着的方知渊,“我以为你已经不怪我了。” “怎么会是怪你?……我没怪过你。” 方知渊眸子微颤, 低声道:“最后下手的终究是我。那时候你也刺我一剑, 扯平了。” 蔺负青不说话, 眼神飘忽地暗想:说什么不怪我, 语气都不一样了, 还犟呢。 这个人显然就是不放心把自己放出来。明明一个冬天都那么乖的, 现在要出门了, 上粟舟没几个时辰就开始患得患失, 脾气也开始变差了。 方知渊狐疑地抬眼瞧他:“可别告诉我你已经忘了?……你不会当真忘了!?” 瞧, 这不就是。 蔺负青默默绕到后头, 俯下身环住方知渊的脖颈,再侧过脸去亲他的脸。 魔君半阖着眼眸,嗓音又低又软,像在喉间轻哼似的:“没有, 没有……我不敢。” 方知渊唇角微微跳动一下,勉强若无其事地道:“……你讨好我?” 蔺负青道:“对。” 其实讨好不准确,他自认为是在顺毛。 “……”方知渊明显咬了一下后槽牙,猛一把推开他,“说正事儿。” 蔺负青如愿以偿。 紧接着他们又聊了一阵, 包括如何掩人耳目地进入两个小幻界。 虽然如果蔺负青去问鲁奎夫,雷穹仙首那边一定会说“君后想要多少个小幻界都请随意”, 但他俩也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地破坏金桂宫这公正了千年的规则。 还是偷偷做贼最好了。 到了晚间熄了灯烛之后, 方知渊情绪又开始暴躁, 一言不发地把蔺负青直接拽上了自己的床,要搂在怀里才肯合眼睡觉。 蔺负青随他去了。 倒是没想到,方知渊怀里抱了个人安稳了;被抱着的蔺负青,反而在深更半夜做了不少零零碎碎的梦。 梦境的片段像是散落在湖面上的白亮阳光。 跳动着,扭曲着,因过于炫目而朦胧。 他梦见了自己的双手,手上横着锁链。 他梦见了残雪未化的山崖,他与那道熟悉的身影紧紧抱拥,而后倏然背道而驰,铁刃铮然出鞘。 ——“你可是……逼我捅了你一刀啊。” 刀剑的冷光交纵而过,两道飞溅的血交融在一处。 漆黑的刀刃刺破皮肉,嵌入肋骨,他踉跄着踏碎险崖,向后跌落。 坠落。 天空快速被两侧的黑暗山崖吞没,光芒消失在视野中。 坠落。 身下溅起巨大浪花,在黑暗深水中不断下沉,席卷了全部意识的寒冷。 他梦见自己醒来在阴渊之畔,于死寂的水面上静坐十八日夜,直到四周燃起似火红莲。 …… 大概是因为旧梦困扰,凌晨蔺负青醒来时精神有些倦怠,索性又窝在方知渊怀里重新睡了会儿。 再睡醒时,粟舟已经自空中驶进了六华洲的疆域。 两人别过宋五,同小妖童申屠临春一起踏入六华洲的土地上时,不约而同地意识到此地的氛围和之前已经大相径庭。 蔺负青揉着眉心,目光含着无奈扫视一圈:“……我真是造孽。” 去年金桂试后,紫微阁紫微圣子姬纳突然宣布大凶,当即召集八方仙门宗派,仙界顿时掀起轩然大波。 而那时候,蔺负青还在虚云宗里悠哉悠哉地捏着紫霄鸾的翅膀,一面回忆着前世仙祸降临的惨状,一面有条不紊地下达着各种命令。 这些命令通过被他控制的傀儡圣子之口,重新传入仙界各洲。 如今一个秋冬过去,就算这样走在最繁华的街上都能感觉出,某种微妙的紧张感自每一个修士的表情语气等最细微的地方弥漫出来。 蔺负青想想自己这几个月过的那么悠闲,再看看外界这担惊受怕的氛围,他都不禁有种罪恶感。 对此,申屠临春满不在意地笑道:“这有什么,这辈子,君上不是本来就打算和君……” 他咬了下舌头,把差点惯性出口的君后吞回去,“咳,和煌阳仙首一起归隐世外的么?那就让他们忙活去呗。” 三人没在沿途的路上耽搁,径直进了金桂宫。 桂花盛开的时节已过,但处处都还有淡淡的香气萦绕飘荡,令人心旷神怡。 鲁奎夫事务缠身,没法亲自来迎接。方知渊挥走了准备为他们引路的金衫修士,带蔺负青和申屠从僻静的小路踏入了地底。 金桂宫的地宫修建得很漂亮,毫无半分阴森之意。 延伸的小路铺着一层碎金,婴儿拳头大的夜明珠镶嵌在两侧的雕栏上,发着润白柔和的光,照得地底有如明昼。 三人的脚步声错落。 蔺负青瞟了一眼申屠临春,暗中对方知渊传音:“知渊,待会儿入了小幻界,你可有法子帮我把申屠甩开?” 方知渊目视前方,面不改色,同样传音回来:“为什么。” 蔺负青轻笑道:“入小幻界有风险,申屠定然想在我身边护着我……呵,我要他干什么?为我挡伤送命的,一个人就够了。” 方知渊听到末句眼里就亮了一下,唇角忍不住地上挑:“好。” 蔺负青知道自己遂了意,暗自摇头哭笑不得。 ……这好哄的。 他们在这地宫里第一个遇见的,出乎意料,是位布衣青巾、其貌不扬的书生。 那书生望见他们便惊喜地上前,不由分说先弯腰长揖,行了个大礼。 “袁仙长,别来无恙。” 蔺负青微笑还礼,“副院长的伤势如何了?” “贵宗的药果然和仙界医修间流通之物不同,效用非凡。”袁子衣腼腆地道:“虚云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颜院长和陈副院长一直想要亲自登门道谢,只是苦于突然生变,难有空暇……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他们边说边走,走到了碎金小路的尽头。抬头只见一道暗金纹路的厚重巨门,磅礴如浪的气势隐约传来。 门下的地上则用灵石粉绘着繁琐的阵法符文,已经聚着不少人。 方知渊低声对蔺负青道:“待会儿门开就是择小幻界的时候,紧跟着我走。” 等刚到的四人也站在巨门之前,这回入小幻界的人选便齐了。分别是朱麒世家二公子方之隆,白凰世家大小姐穆晴雪,玄蛟世家大公子顾闻波。 芙蓉阁夏汀兰,剑谷轩辕意,识松书院袁子衣,森罗石殿申屠临春……以及太清岛虚云宗的两位真传,蔺负青和方知渊。 除了这些大门大派出来的精英之外,还有三名散修,两男一女。总体来看,算是个意料之中的阵容。 “嗯?”蔺负青忽然皱眉,他觉得这群人的气氛好像不太对劲。 按理来说,将入小幻界的最后时刻,所有人都该抓紧时间调整状态才是。连跟在他们后头进来的小妖童都一反常态地不再笑闹,坐下祭出他的琵琶调弦定心。 可是就在这些年轻天才们正中,似乎无形地拉着一根绷紧的线。 尤其是三位世家天骄们,脸色或冷或沉,都不怎么好看。 袁子衣尴尬地咳嗽一声,小声道:“方才两位未至前,此地……刚起了些争执。小生不擅劝架,只好躲出去暂避一避,给两位见笑了。” “……争执?”方知渊幽幽地瞥了一眼身裹大红锦衣的方之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灾牙的刀柄。 蔺负青也祭出图南佩在腰间,笑道:“袁仙长给我们讲一讲?” 袁子衣脸上的尴尬更深一层,他有点儿难办地看了一样方知渊,支吾着小声道:“不瞒两位,是……是这样。世家联姻本是惯例,穆家的穆仙子自幼就与方赤祺有婚约在身,可是那方赤祺……咳。” 方知渊顿时了然,忍不住惊奇地扬眉笑出声:“可是那方赤祺被我废了?雪凤凰要守寡?” 袁子衣那张脸“嘭”地红了:“哎呀方仙君!慎言慎言……” 老实书生急得额头都见了汗,都知道穆家雪凤凰孤高骄傲,他是生怕方知渊这放肆的笑言惹恼了穆晴雪再添乱子。 可没想到,闻声突然变得面孔扭曲、呼吸粗重的只有方之隆。 而穆晴雪只是默默抬头看了一眼,乍一撞上方知渊不躲不闪的目光,竟忙不迭地把脸埋下去了。 袁子衣干巴巴地小声道:“方家的意思,是想将婚约换在方之隆身上。不料今日穆仙子出关听得这消息便大怒,先……先拔剑把方之隆拍了一顿……” 书生话音突兀地一收,因为穆晴雪忽然转身向这边走过来。 方之隆在后面满脸怨怼:“穆仙子!你可想好了,朱麒和白凰世代交好……今日仙子这般羞辱我方家,就不怕穆家主怪罪吗!?” “怪罪?”穆晴雪冷笑一声,她自金桂试后闭关几月,脸颊明显清减了几分,却丝毫不损其容貌昳丽,“方家二公子,你莫非以为我父亲真会让我嫁给废物做妻?就你们兄弟二人,哪里还有半分朱麒子孙的样子?和你们联姻,平白污了我白凰的血!” 蔺负青捧着图南,饶有趣味地看戏。 没想到,下一刻他就看见穆晴雪把目光投向了自己身边,冷然振声道:“我要嫁也只嫁真正的朱麒儿郎!方家除了你们兄弟这两个废物,不是还有一位吗?” “……” 全场的空气有一瞬间的凝固。 连蔺负青都笑不下去了。 方之隆怒火中烧的脸,扭曲到一半就滑稽地僵硬了。 他瞪大了眼珠干笑两声,不敢置信地伸手指着黑衣抱刀的方知渊:“……他?仙子说他?……哈,哈哈,穆仙子不会开这种玩笑吧!?” 申屠临春目瞪口呆,手里琵琶“砰”地砸地上了都来不及心疼,“什,啥……” ——啥玩意儿!?? 那是他们家的君后,他们家的!居然被别的漂亮仙子当众许嫁,岂有此理!? 连轩辕意几个与世家无关的宗门精英都愕然地转头望向这边,脸上无一不是白日见了鬼的惊悚表情。 至于那三个相对来说没怎么见过大世面的散修,更是下巴都要掉在地上。 怎么怎么!?素来心高气傲的穆仙子居然亲口说,要嫁就嫁……祸星!? 早就被朱麒家谱除名,赫赫凶名传遍仙界的那个虚云二弟子……阴命祸星方知渊!?? 然而更加迷幻的事情还在后头。 论身世,论容貌,论天赋,论品行……无论怎么论,穆晴雪都是年轻一辈中仙界公认第一的仙子。 不知多少修士视之为不敢亵渎的梦中情人,多少青年才俊为之辗转渴慕。被这样的仙子亲口剖情,任你是铁石之心也该化为绕指柔。 就连同样在这扇巨门前等候的两名男散修,都是对穆晴雪痴痴敬仰的。 而在这种散修心目中……噢,那个虚云宗的方知渊嘛。一个被人厌恶惯了的阴命祸星,仙龄又小,竟突然得了仙子青睐,下一刻是不是就要热泪盈眶、感激涕零了? 还是会面红耳赤手足无措?还是会干脆直接激动得晕过去? “……” 方知渊神色骤寒,第一反应居然先是神速地往旁边一瞟,惊慌地去瞧他师哥的脸色。 蔺负青本还在懵着呢,陡然撞上方知渊这么个诚惶诚恐的眼神儿,差点没忍住失笑的冲动。 袁子衣等几个熟人表情诡异,顾家世子等几个不熟的人表情迷惑,那三个散修恨不得捶胸顿足。 ——老哥!祖宗!!仙子跟你表白呢,你这时候看你师兄干啥啊!?那是你师兄还是你爹啊!?? 散修还没在心底咆哮完,他们眼里的“方祖宗”,右手就猛地握紧了刀柄。 方知渊薄唇一碾,森然笑道:“穆晴雪,你找死。” 他长腿一抬,杀气腾腾地提着刀就往前走。 “……” 蔺负青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怎么着,小幻界就要开了,这人还想先打上一回,生怕不能把自己消耗消耗!? 魔君连忙抢上去两步,在一众越加微妙的目光中,强硬地把人往后拖:“算了算了,知渊,阿渊,算了……” 他压低声音,狠狠地剜个眼刀子:“要打架等出来再说!” “……”穆晴雪眉间仿佛飘着阴云,她秀眉紧锁地望着蔺负青和方知渊动作亲昵,脸色越来越差。 自从金桂试一别,她这还是重生后第二次与前世追随多年的仙首面对面。 这一次没有父亲穆泓,她本来有许多话要同尊首说的…… 若不是有魔君妨碍! 穆晴雪恨不能咬碎银牙,她羞恼地想:这蔺负青怎么回事? 自己都不要了脸皮,当众说要嫁尊首,这个人居然连吃个醋都不吃一下!?尊首发怒,他反而来劝架?? ——果然是冷心无情的大魔头。尊首痴情于这么个人,怎么可能会有好结果! 就在各自的心思已经如沸水般滚腾到顶峰之时,忽然,众人脚下阵法闪光。 只听轰隆隆的巨响,大地震动,眼前的暗金厚门徐徐打开了。 袁子衣惊道:“小幻界开了!” 玄蛟顾家的大公子朗声一笑:“诸君各自保重,我先去也。”说罢,大步向前,第一个踏入门中。 紧接着的是轩辕意与夏汀兰,这两人似乎达成了合作,身形一起消失在门内。 奇遇当前,人们无心挂念别的。全都调整了心神,陆陆续续地进去了。 穆晴雪不动,她抿着唇站在方知渊身前,显然是有话要单独说。 后者脸色越来越寒冷,却也没有拔腿离开。 旁边,方之隆怨恨地看了两人一眼,转身进了金门。 蔺负青给小妖童使个眼色,叫申屠也先走。 小妖童摇头,眼神里写着:我要跟君上。 方知渊与穆晴雪沉默相峙着,此时忽然传音入耳:“师哥不是要甩开人的法子么?这金门内空间扭曲,踹进门里,他就出不来也找不着你了。” “懂了,多谢。”蔺负青笑了一下。 说时迟那时快,魔君反手拂袖,图南剑挂着鞘冷不丁朝小妖童屁股上一甩。 申屠临春只来得及瞪大眼惨叫了一声,就被整个人拍进了门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清净。 门外终于只剩三人。 “……穆雪凰,”方知渊垂眼掂了一下灾牙,对前世的下属道,“有话就说。” 穆晴雪把唇抿得更紧,眼圈儿微微红了。 “前世……一别,”她哽声道,“雪凰还未正式拜见过尊首。” 说着,穆晴雪竟当真端端正正地撩开衣裙袍角,半跪于地,垂首行了个大礼。 蔺负青在后头不出声地看着,暗想:穆晴雪这姑娘是没脑筋了点,可对她认的仙首,倒还真不能说不忠心。 ……可惜方知渊毫不怜惜。人家姑娘给他下跪,他就拿鞋尖不轻不重地踢穆晴雪的肩膀,冷硬道:“别说废话。” 穆晴雪:“……是。” 方知渊毫不客气地逼问:“你想嫁我?” 蔺负青眉尖一跳,沉着脸想:不对,穆晴雪这姑娘能认这么个脾气的仙首,还这么忠心,或许本来就是因为她……太没脑筋了? “父亲让我……”穆晴雪目光闪躲,她赤红着脸颊,低声道,“方才雪凰说的那些话,是父亲的意思。” 方知渊脸色微沉:“穆泓?他让你嫁我?” 穆晴雪犹豫了一下,嗓音更低:“父亲的意思,该是让、让属下先勾引您,勾引上了再……再嫁给您。但是雪凰知晓尊首看不上我,所以……” “……” 蔺负青听得心绞痛,恨不能以头抢地。 这穆家仙子,好歹也是个大世家的大小姐,居然能这样一本正经地说出“我爹让我勾引你,勾引上了再嫁你”这种话来…… 方知渊浑然不觉有何不妥,他略作沉吟,对穆晴雪道:“是,我的确看不上你。你倒是比以前多了些自知之明,不错。” 穆晴雪脸颊发青,颤抖着唇瓣:“……谢,谢尊首夸奖。” 方知渊道:“起身吧,以后不必行礼了,也不必叫我尊首。” 穆晴雪还没从刚刚那句打击里缓过来,闻言讶然抬头,惊忙问:“尊首!?这是为何!” “因为前尘已断。” 方知渊压细了眼眸,抬起手中漆黑长刀,刀鞘在美貌少女的肩上拍了两下。 “前世恩,前世偿……穆雪凰,我欠过你一条命,不过那么多年差不多也该还清了。这辈子……” “不!”穆晴雪焦急道,“雪凰这辈子还要追随尊首的。” 方知渊嗤笑:“不巧,我这辈子不做仙首了,你要想跟我,就来虚云做个扫洒丫头吧。” 穆晴雪顿时脸色煞白! 方知渊又摇了摇头:“可惜,虚云四峰都是蔺大师兄的,你想来扫地,也得看我师哥肯不肯收留你。” 说着他转身,走到蔺负青身旁,嗓音低沉道:“听了么,她说不想嫁我,师哥。” 穆晴雪发抖:“……” 蔺负青撑着额角,良久,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 有那么一刻,他真切地怀疑方知渊是不是故意欺负穆晴雪。 但是又转念一想,想到这人曾经那么忐忑又纠结地问自己是否看得上他的姿色,曾经那么痛苦又柔情地跟他说“双修可以,入后宫不行”…… 大概,星星的脑子就是生得和人不太一样。毕竟知渊他也真的不是故意天天把自己气得想吐血的…… “……除了我,知渊,”最后,蔺魔君沧桑地捂着脸叹息,“世上再也不会有别人受得了你了,当真的。” 第64章 天工生就小幻界 蔺负青看向脸色铁青的穆晴雪, 心下哭笑不得。 这是个直肠子的姑娘。金桂试上,他和穆雪凰也就打了两个照面, 就轻松瞧出穆晴雪对方知渊有意。 而知渊……和这姑娘说了半天话, 居然提炼出“她不想嫁我”这么个结论, 叫蔺负青着实不知该说什么好。 方知渊伸出手, 示意他起身:“走了。” 蔺负青便握住他的手掌站起来。 走到那扇金色巨门前, 面对那古朴厚重的纹路时, 蔺负青还在思索穆泓的用意。 堂堂白凰世家的家主, 甘愿毁弃和方家的婚约, 不惜彻底开罪方家, 反而要女儿和祸星搭上关系。 其实不难猜。 方家两个嫡子已经不成了, 而方知渊自身天资惊人、性情坚韧,既是虚云道人的亲传弟子,又有仙首鲁奎夫的赏识。 其实仔细一思量,就可以看出此子可期的未来足够惊人。 更重要的……方知渊也是朱麒血脉, 又与方家有深仇。倘若日后成功颠覆方听海上位,那么他就是朱麒方家的当家家主。 到那时候,如果方知渊深爱穆晴雪,对她言听计从……那么朱麒方家,差不多就是白凰世家的傀儡了。 蔺负青眼神略暗, 自言自语:“倒还真不愧是……” 倒还真不愧是当年方知渊曾经提拔过的人。品行如何先不论,就看这份借刀杀人的心机, 段位还真是比方听海那个蠢货高多了。 方知渊见他走神, 不悦地握紧他手腕:“专心点, 要进门了。” “知道。”蔺负青抬起眼珠,与方知渊同时踏入门内。 顿时,眼前一阵光芒乱窜。 蔺负青不禁闭了一下眼,他的神魂能感觉到周围的空间发生了些微扭曲。 这扇巨大的金门仿佛是某种界限,他们跨过门内门外,感觉上就好似跨过了一座连绵雪山,突然来到了另一方世界。 这是一种奇妙的境界。 哪怕曾经抵达过渡劫之境,穿梭空间的机会也并不很多。更何况对于修士来说,境界越高,越容易在遇到契机时沉入思悟的状态。 蔺负青一时魂魄游天,忽然觉得这种“跨越”的状态似曾相识。 他仿佛独自处在寂静的黑夜中,以一种安宁的目光,注视着远处腾起篝火。 时空时空,时间与空间自古并存。他能借这个契机,参透至今无法彻底明悟的重生禁术么? 忽然间,黑暗的长夜里,突然打响了一声震耳的擂鼓。伴随着如冷箭般射来的一缕令人汗毛竖立的危机感,寂静被敲碎成无数碎片! 蔺负青蓦地睁眼。 视线中,只能看见一股乱光擦起灼热的火花,转瞬便至,赫然已经逼近他脸前! “——!?” 蔺负青本能地抬起图南剑往前一架,只听剑身哀鸣,一股诡异的力道如大浪扑岸般地自双手传来,直激得他肺腑气血猛地翻涌! 也就是在这么一个瞬息,蔺负青彻底看清了他们周围所处的环境,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周围已经没有天,也没有地。 他们仿佛浮在黑暗的海浪之中,又仿佛陷在粘稠的沼泽之内,周围处处都是扭曲的暗波。 其间流窜着无数刚刚袭来的那种带火乱光,速度竟快到难以用眼捕捉,无一不散发着触之即死的危险气息。 “情况不对!!”方知渊神色凌厉,他一把拽住蔺负青往自己身后推,牙齿紧咬,“门内本不是这样的……!” 蔺负青心凉了半截,“怎么回事。” 方知渊一点点皱紧眉头,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四面黑暗的波纹和飞刺的光火,低声说:“空间规则被干涉了,怎么可能……” 眼角余光里烈芒一闪,又是和刚刚一模一样的危机感。蔺负青瞳孔一缩,下一刻就被方知渊搂着肩膀猛地往旁一带。 他看见一道细极的红丝陡然自视野中飞溅起,方知渊脸颊上多了一丝伤痕。 “知渊!”蔺负青倏然扶住他,回头去寻来时的巨门,“既然情况不对,那就先退出去!……先进来的那几个人呢?” 那座巨大金门还在,它正静静地悬浮在这黑暗空间里,乍一看十分诡异。 就在几乎是蔺负青话音落下的同时,门口的虚空一阵摇晃,一道白色锦衣的倩影若隐若现。 方知渊神色一变,吼道:“雪凰!!不能进——” 已经晚了。 十二人中最后的一个,穆晴雪已经踏入了金门。她前世也曾经在金桂试后入过小幻界,自然知道在入口处根本没什么危险,心里毫不设防。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道带火的乱光窜过,只在两人眼中留下一串残影,就狠狠地击中了穆晴雪的肩膀! “啊……——!!” 一声惨叫,穆晴雪整个人被击得踉跄扑倒。肩膀上锦衣焚成焦黑,血从少女死死按着的指缝里汩汩涌出! 与此同时,她身后的那扇金门却缓慢无声地淡去形体,消失在黑暗中了。 死境已成,再无退路。 “怎么……回事!?” 穆晴雪疼得面无人色,额上冷汗如豆,却还是忍着痛楚祭出仙剑月下霜,看向方知渊,“尊首!?门内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你个废物……”方知渊咋舌骂了一句,抬眸厉色道:“滚过来!” “尊首……” 穆晴雪抿了一下唇,自知事态严重,连忙艰难地提着月下霜向蔺负青与方知渊所在处走过来。 然而在这空间内,大道规则已经变得毫无常理,每迈出一步都沉重无比。 蔺负青眼眸沉沉地瞥了一眼穆晴雪,举剑又挡开一线飞光,低声对方知渊道:“不行,她自己怕是过不来。” 只见穆晴雪身旁的空间一阵波动,乱光再次从难以躲避的角度尖锐地刺来。 少女手中长剑覆盖冰雪寒气,回身一挑,光芒飞溅而散,她脚下却也被震得晃了两晃! 穆晴雪喘息微乱,在她背后的十几步远处,倏然有火光一闪。 蔺负青眸色一紧:“身后!” 穆晴雪惊慌回头,曈中乱光猝然放大——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狭长黑光仿佛自天边而来,自她鼻尖险险擦过。 只听震耳欲聋的“锵”一声,刀锋与火光砰然相撞,刃尖爆其一串烈焰! 是方知渊当机立断掷出灾牙,险而又险地捞了她一命。 穆晴雪反应神速,立刻伸手欲接住那柄仙刀。 可灾牙方才与光火一撞,瞬间被弹飞到远处,再被空间乱流吞没下去,转眼间无影无踪,她哪里还能拿到? 穆晴雪脸色微白:“糟了……!” 出乎意料,失了仙器的方知渊此时反倒不骂人了,只是脸色越加阴沉,对穆晴雪道:“别管刀了,看好自个儿,站那别动。” 虽然刚说完什么“前世恩,前世偿”,不过毕竟不能眼睁睁看着穆晴雪死在他眼前…… 方知渊转头看向蔺负青:“师哥。” “我知道,”蔺负青此时已经彻底冷静下来,微微点头,“放心,我护你过去。” 自上次与那个自名为“王折”的天外神一战后,他已经许久没有身陷危机之境。这变幻莫测的“门后世界”,是重生以来的第二次。 每往前踏一步,脚下就越不踏实。 空间在扭动——这种感觉让蔺负青脊背发凉。 虽然还不清楚此处发生了什么,可是袁子衣、小妖童等人已经入了金门,如今也不知……如何了。 奇异的乱光仍在疾速飞窜,每每撞在图南上,都发出清脆高亢的声响。 蔺负青的剑势很稳。在这样一切都是未知,险而又险的境地,求稳以自保才是上上策。 他心中快速推演,算着扭动的空间波纹,向还被困在那处的穆晴雪走去。 图南剑在黑暗中绽出胜雪的明光,一道道交纵的剑光平且直。 黑暗中,爆炸的火光连绵相缀,此处熄灭,彼处又起,如长夜燃灯。 “那是什么?” 眼前忽然映入远处的一团光晕,蔺负青额上已经沁出细汗,他不敢分心仔细打量,低声问方知渊。 与危险的光火飞流和混沌的黑暗空间波纹都不同,一种宁和包容的气息自那光团中传来。 “那就是小幻界,里面不受此处空间干绕。”方知渊单手抵在蔺负青肩上,一面为他输送灵气,一面沉声道,“没时间挑了,寻到机会就立刻进去。” 蔺负青看了他一眼,脚下停住,悄声眨眼道:“我先把穆晴雪送进去,如何?” ……反正留在这里也碍事儿。 方知渊惊道:“送?你想……你有把握么!?” 蔺负青道:“我可以。” 方知渊心领神会,忽然抬头对穆晴雪喝道:“转过来,双手抬剑!” “?”穆晴雪本就精神紧张至极,闻言下意识地遵从仙首命令,将月下霜向前一横。 却见蔺负青向前两步,剑势一变,使个大横扫。天地灵气如决堤般全出,翻滚奔腾。 浩荡却无杀气的劲气以一个精妙到令人叫绝的角度,轰然撞在了月下霜的剑身上! 穆晴雪没做防御,只觉得眼前一花就被击出去。 少女的白色身影倒飞如离弦箭,伴着惊叫,一头扎进了那团小幻界的光晕里。 转眼间,这黑暗空间内只余下两道身影。 “如何?”蔺负青将图南一掂量,回头冲方知渊有点得意地笑,“接下来,你是想去找你的灾牙,还是先入小幻界?” 方知渊也不禁神情略松。 他启唇正欲开口说什么,脸色却骤然一变,脱口道:“——师哥!!后……” 那突然出现的,并不是黑浪,也不是乱光。 蔺负青心头倏地冰冷。 他用眼角余光看见自己侧后方的空间突然膨胀,开裂,在那缝隙间绽起岩浆般赤红的凶光。 有两个念头几乎是同时冲入脑海。 首先意识到的是:不好,快退。 其次却是:来不及了…… 而还没等蔺负青消化掉这两个念头,身后就轰然爆炸开来。 眼前赤光冲天,模糊了视野。可是这一刻,蔺负青没有感觉到丝毫疼痛。 他眼瞳快速地紧缩,怔怔地看见自己身前浮现出一个银白色的小巧法阵,上面符文流转。 这一回,蔺负青终于看明白了这个他一直威逼利诱地叫方知渊给他说清楚,那人却坚持不肯的法阵。 每一个符文都清清楚楚,勾勒在眼前。 蔺负青近乎恐慌地转头。 几步远处,方知渊猛地踉跄了一下,毫无征兆地变得面色灰败。大口的鲜血从他唇间涌出,喷洒在衣衫上,触目惊心。 他的身前,浮着同样的一个银白色法阵。 一体双魂,承伤换命。 这是个承命魂阵。 第65章 天工生就小幻界 与此同时, 在扭曲的空间的另一端。 “怎么……会……”方之隆的脸色青白如鬼,牙齿咯咯作响,刚刚被飞窜的光火炸伤的腿脚抖个不停。 他手中拿着的赫然是在这空间内也能向外传讯的通灵玉珠, 崩溃地咆哮道:“怎么会这样……这是怎么回事儿啊!?我可是都按你说的做了!!” 四周是混乱的黑暗空间,远处的爆炸声在耳中再次炸响。 方之隆口鼻间都是血, 已经连站都站不稳, 他双手抓着通灵玉珠就像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狰狞道:“你不是保证过死的只有方知渊一个吗, 你不是说保我平安无事的吗!!?” 通灵玉珠内,幽幽传来一个声音: “噢, 那自然是我骗你的呀。” 语调带着无限的嘲讽,就像高高在上的神只笑着打量主动扑火的愚蠢飞蛾。 “你——”方之隆如被当头浇了一桶冰水, 蠕动着嘴唇,“你……你怎么敢……” 玉珠内的声音笑起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方之隆额头上青筋暴起, 双目爬满了血丝, “你、你可知道,你要是敢害死我,朱麒方家绝不会放过你!!” 周围似乎越来越暗了。空间乱流越来越激烈,又一道乱光擦过,又几声爆炸响起。 玉珠内的声音顿了顿,忽然淡淡道:“朱麒方家?不必担心, 很快就不会再有什么方家了。” 方之隆像是被扼住了脖子。 他喉中咯咯作响, 惊惧至极地:“你……” 那声音又笑:“不过还是要多谢你这只小蝼蚁, 那么听话, 替我除掉一些碍事的人。” 黑暗中的闪光照亮了方之隆毫无血色的脸,他眼珠直勾勾地盯着玉珠内,声音打颤,“你究竟是……是什么人,你的眼、眼睛……” “金……!?” 爆炸的巨响,无情地吞没了方之隆最后一句话的尾音。 …… “——知渊!!” 温热的躯体倒入怀中。蔺负青伸手将方知渊抱紧,那人的头侧枕着他的肩,口中呛出的血打湿了他的白裘绒领。 蔺负青眼眸发直,他浑身骨头都冷透了。 他说了句:“你……” 就梗着发不出声了。 方知渊隐忍地低咳两声,沙哑道:“没事儿,小伤……别抱着我。” 他说着,勉力从师哥怀里挣起来,从乾坤袋中挑出那把生了锈的昔年方家铁刀,握在手里。 灾牙已失,拿把破铜烂铁也比空手要好。 蔺负青怔怔看着方知渊,思绪早被炸成茫茫一片:“承命魂阵,你怎会……” 不应该是这样的。 其实当初方知渊给他下阵法,他想想小祸星的脾气,第一个就怀疑了这种换伤阵术。 所以蔺负青也曾偷偷试过。他在自己手腕上划过口子,可方知渊分明并无异样。 却原来是承命魂阵。 只有阵主真正受到生命威胁时才会发动的,据说除了设阵者外无人能破解的,在换伤阵中也是最高阶之一的阵法…… 就连蔺负青自己,都不敢说他能完全熟练掌握的阵法。 不应该是这样的。 和少年时恣意潇洒,什么领域都要学一点的蔺负青不同,方知渊专精于一道。这人除了会玩刀,其他的一窍不通。 按理来说,既然蔺负青如此精于阵符,方知渊自幼耳濡目染,多少也该懂一些。 可事实上,除了宗门那个乾坤归元大阵,方知渊连最低阶的阵法都不怎么会看,蔺负青还嫌弃过他多次的。 倏然间,危机感再次啮上神经! 混沌的黑浪扭动,将两人身不由己地推向一侧。几步远的地方再次火光膨胀,显然又一个爆炸将至。 瞬息万变之际,蔺负青震剑前刺,习惯性地想要挡在方知渊之前。 图南剑光暴涨,清清湛湛,似银月坠水。 一眨眼间,它仿佛刺出了九九八十一剑,又仿佛九九归一,留下的只是最简单朴实的一剑。 赤光一闪,而后砰然炸开。 烈火掠过蔺负青飞扬的黑发,他感觉到磅礴的热浪和冲力,身上却无半分痛楚。 银色法阵宁静地流转,他听到了身后一声极力压抑的痛哼。 爆炸的火光映出方知渊苍白的脸颊,他眼睫半垂着,剑锋似的眉宇隐痛地微蹙,在眉心刻出一道清晰的痕。 “方知渊!!” 蔺负青怒而回头,眼中凛寒之意远胜手下剑芒,他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这种心痛与无力并存的煎熬,“把阵法撤了!!” 方知渊喘息:“我不……” 话音未落,他脚下的空间一阵乱滚。两人间明明前一刻还只有几步距离,下一刻就已经相距有三四丈远。 “知渊!”蔺负青猝惊,他小心避着空间乱流飞身追上,却眼睁睁见前方黑暗中一道流光比他更快,“你先退……” “不用。”方知渊已受了不轻的内伤,此时却还是悍得惊人。 他眼神发狠,不退反进,径直将灵力灌入手中凡铁破刀中,冲着那道带火的乱光就直劈下去! 锵!—— 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声响,凡刀承不住两边的巨力,鞘上立显裂缝。 图南剑终于赶到,剑刃精确地削落。前后夹击之下,乱光终于崩散,炸开的冲力再次将两人各逼退三步! 方知渊唇畔又溢出血线,脸色已经惨白到吓人。 四面流光再次袭来。他们两人竟一时不能聚在一处,只得各自为战,寻机再步步靠近。 不知过了多久,蔺负青才终于落在方知渊旁侧,单手撑住他摇晃的身子,哽声道:“把承命魂阵撤了……知渊,求你,我求你。” 方知渊勉强喘息着抬眼,眼底的神光都有些涣散,“……” “你这样替我承伤,再来两次命就没了,”蔺负青咬着发抖的牙关,强作冷静道,“方知渊,你清醒清醒,这不是耍性子的时候……听我的,把阵撤了。” 寂静在昏暗中延续了几息。方知渊染血的唇角居然浮现一丝苦笑,“……我不会撤阵啊,师哥。” “什……” 蔺负青差点没给气笑了,只当这人到了此时还在胡扯抵赖。 可当他看见方知渊沉和的眼睛,却又忽的在冥冥之中意识到……知渊没有在开玩笑,他是认真的。 “……我真不会……咳咳……不会撤这个阵。”方知渊嗓音艰涩,“你知道我没修过阵符之道……” “这个承命魂阵,本来是……是我前世最后那阵子学的。” 方知渊眼底浮现出些许朦胧的光,仿佛追忆着什么,身体却渐渐脱力地靠在蔺负青怀里。 他握刀的手上灵气难续,那凡刀瞬间被巨力挤压成齑粉,纷然而散。 “我……咳、咳咳……我那时是想着,要是学会了这个阵,能不能把你身上的阴气反噬也……替你承过来点儿……” “……”蔺负青痛得发不出声,心口像是被掏了个洞,夹着碎冰的风呼啸着往里灌。 “可我实在没天赋,”方知渊眼睑也渐渐垂下来,嗓音也变得微弱,像喃喃自语,“到死也没能学会……重生回来之后才……” 顿了顿,喉结微微一动,他轻笑,“这回总算能用上……” 蔺负青闭了闭眼:“……别说话了,别说了,调息缓缓力气。” 他一下下抚摸着方知渊的脊背,眼睛注视着四周的黑暗与乱火,张口却用低柔的声音哄:“没事,没事,咱们很快就能出去……到时候再跟你算账。” 可是,要如何出去呢? 方知渊已经受不住再重的伤势了,可在这样毫无征兆的突变之下,哪里还有出路…… “小幻界,”方知渊在他耳畔沙哑道,“先寻个小幻界进去……能缓一缓。” “好,”蔺负青沿着方知渊目光看去,果然又见一团光晕浮在黑暗中。只是距离太远,在这样的空间乱流中,不知哪一刻就又要被卷走了。 蔺负青眼神闪动,并指运气,点上方知渊几处穴位,低声说:“待会儿撑住……别睡过去。” 事已至此,他只能赌一把。 方知渊似乎轻笑了一声。蔺负青已经听不太清了,他的五感依稀地自周围空间褪去,全神贯注于手中的图南剑之上。 自回到此世之后,蔺负青还未曾将剑意催动至这样极限的地步。 就连面对王折的时候,他也只是使心机,动神魂,并未全心仰仗手中长剑。 然而无论是虚云的蔺小仙君,还是雪骨城的蔺魔君……自始至终,他也都是个剑修。 剑修,注定是要把命托付给手中三尺青锋的。 蔺负青性子里有几分淡泊。他闲,散,并不争强好胜,因而心境常清,道心常静,少有热血沸腾的时刻。 然而此时,以破釜沉舟之势用尽了经脉里的九成灵气,在滚滚黑暗中挥出这一剑的时刻,自认已经不再少年的魔君,却恍觉他握着的剑是那样滚烫。 剑锋劈开黑暗,如白亮电光劈开乌云。 暗雾开,墨烟散! 这混乱的空间,居然被蔺负青的剑气摧枯拉朽地破开一道缝隙。 蔺负青抱着方知渊,脚下急点。 他再无保留,将自己经脉丹田内的所有灵气都榨干,化作一道残影向小幻界而去。 ——他强破空间乱流,紧接着来临的必然是更剧烈的波动,如果不能在那之前进入小幻界,新的袭击来临时就是九死一生。 黑暗的波浪果然又如潮水般涌来,随之而来的是预示爆炸的红光,转瞬间自背后掠到眼前,铺满了视野。 小幻界已在眼前。 倏然间,蔺负青袖中掠出一道耀眼的紫光,一团娇小的影子展开翅膀,“叽叽叽——” 两人身周猛地升腾起淡紫色的星斗阵纹,星辰丝线织成半圆护罩,将红光尽数挡在外面。 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 就在紫微化作一道流光,萎靡地跌回方知渊识海中的同时,那股爆炸的风浪也推着蔺负青与方知渊两人,径直落入了小幻界之中! 天旋地转之后,是溅起的巨大水浪。 冰冷刺骨的河水没顶,蔺负青被冻得浑身一个激灵,连忙运功闭气。 方知渊静静地倚在他肩上,在这样突然落水的刺激下,竟毫无反应,一动都不动。 河流很急,蔺负青托着方知渊上浮。随着哗啦啦的水花迸溅,两人同时从水中冒出了头。 “……”蔺负青低喘着环顾四方,只见天和云是淡粉颜色,河岸两侧的植物都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果然是已经进入到小幻界之中了。 蔺负青又转头,用力抚着方知渊的背唤他。本以为方知渊已经昏过去了,却不料这人还有意识,被叫了就微弱地在他肩膀上蹭动。 “师哥……”方知渊抬起头,眼帘半垂,哑着嗓子道,“河里太冷……先上岸。” 这河水似乎并非凡水,性寒得厉害。蔺负青的脸色早已经冻得冰白,唇瓣发青。方知渊一说冷,他才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战。 自从前世被阴气反噬折磨过一遭后,他其实变得很畏寒。平常有灵气护体倒是看不出来,此刻灵气耗尽,连御寒都困难。 就在两人即将泅水上岸的时候,方知渊忽然又低声问:“师哥……你消气了么。” 蔺负青咬了咬牙关,侧过脸在方知渊额头上亲了一下。 不料方知渊默了一下,又沙哑地,小心翼翼地追问:“我们结道侣才几个月,你……你不会……要跟我和离罢……?” “……” 第66章 颠倒魅乱惑心妖 和……离…… 这小混账, 命都快没了的时候,脑子里想着的居然是不要和离…… “……” 蔺负青太阳穴跳得眼前直发黑。 他已经冻得没力气发火儿了,也不可能真的把重伤的方知渊踹进水里不管, 只好梗着胸口一股气,道:“……不会, 不和离。” 方知渊眼底微微发亮:“真的?” 蔺负青:“……闭嘴。” 于是方知渊明显松了口气。 他知道蔺负青疼他, 从小都是再生气也不会真把他怎样,最多揍一顿骂两句, 这都没关系。 唯独和以前不一样的,就是他们刚结了道侣。所以方知渊能想象出的, “惹师哥生气”的最严重后果,就是和离了…… 答应不离, 那就什么都好说。 岸边的岩石轮廓已经触手可及,蔺负青重新托了一下方知渊的身子, 佯怒道:“还有力气说胡话就自己上去。” 他其实很明白这人伤得重, 只是气狠了随口一说。没想到方知渊闻言居然真的从他肩上撑起身,五指攀在岸上一块凸出的岩石接了个力,哗啦一声就上了岸。 蔺负青反而愣了,真是拦都拦不住…… 方知渊皱眉呛咳两声,苍白着脸,俯下身来伸手要拽他, “水冷, 你快点儿……” 蔺负青推开他的手, 自己攀上河岸, 轻轻吸着气往地上蜷缩起来,用冻得发抖的手指拽着裘衣上的流苏绳结。 他实在有点受不了寒意,想把这冰冷湿透的外袍解下来。 “别。” 方知渊忽然从后头搂住他,灼热的灵气顿时将两人包裹,“忍忍,这就干了。” “你……!”蔺负青吃了一惊,反射性地想推开,“伤成这样还消耗灵气,你要不要命了?还不准我和离,是想叫我守寡么?” 方知渊闻言就无声地勾起唇笑,反而收紧手臂,沙哑地道:“呵,不会……” 他倦然把下颔埋在蔺负青肩上,眼睑垂下来,“不会,伤得不重……我歇歇就没事儿了……” 蔺负青心惊胆战,生怕方知渊这就要脱力昏厥过去,一面手上从乾坤袋里挑着丹药,一面口中跟他说着话。 方知渊闭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哼着回应。待蔺负青把他抱进怀里喂药,他也就难得乖顺地张口吞下。 蔺负青面上没什么表情,唇却一直紧绷着,捏着丹药瓷瓶的时候,手指都在细微地发抖。 他当然不会天真到方知渊说句“伤得不重”,就真相信他伤得不重。 前前后后,知渊替他承了少说有七八次的伤害。尤其是最开始的那一次空间爆炸,就在他身后突然炸开……这也就是自幼磋磨惯了的阴命祸星,承了这种伤害还能打。 “师哥。” 方知渊不知何时睁开眼了,拽着他衣袖,“真不碍事,你莫担心……我睡一晚就好了,明日咱再去寻其他人,嗯?” 蔺负青这才忽觉四周已经暗下来,要入夜了。这小幻界看来还是个珍稀的高阶空间,内里居然也有昼夜更替。 他无意跟这种非人的小祸星扯皮,扶方知渊躺在自己腿上,又解下身上被烘干了的裘衣往他身上裹:“休息吧。” 方知渊不要他的衣物,伸手去推。蔺负青耐着性子劝:“别闹,我不冷了。” 方知渊虚虚地笑了一下,声音轻的风一吹就散:“可我怕你冷……我怕得受不了。” “……” 这个晚上,蔺负青没敢睡。他手指摸着方知渊颈侧,数着脉搏,掐着灵流,就这么坐了一宿。 夜半的时候方知渊果然气息转弱,他连忙把人弄醒来。 那时候方知渊眼神失焦,意识已经有点模糊了,蔺负青咬碎了丹药口对口哺给他,半个时辰后他痉挛着咳出些瘀血,又沉沉地昏睡过去。 ……这个家伙,清醒的时候百般在自己面前强打精神,睡着之后才能看出还是伤重。 蔺负青怔忡地抱着方知渊,仰着眼睛看着天边,直到远处的地表露出鱼肚白,照亮了小幻界内淡粉的云雾。 河岸边丛生着叶子细长的灌木,随着微风簌簌摇动。 蔺负青借着小幻界内浓郁的天地灵气调息吐纳,思索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入小幻界是金桂试后的惯例,能进去的都是担着仙界未来的群英,那么多届从没听说出现过空间乱流的差错。 偏偏此时金门内突然生变,蔺负青暗自有个不好的猜测,怕是又要与那群金眼异人有关。 那群……在仙祸降临百余年后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此间,大肆掠夺魔修的金眼人…… 忽然,蔺负青脑中灵光一闪! 他回忆起自己与方知渊进入小幻界时的景象。黑暗的空间乱流,流窜的光束,背后悬浮的厚重金门,在穆晴雪出现后消失—— ——是了,从金门后走出的穆晴雪,分明出现在和他们一处地方! 那么自己和方知渊走出金门后,为何没有和申屠等人出现在一处地方!? 蔺负青瞳孔轻轻收缩,一丝沁凉寒意爬上脊背。 有人要杀他们。 空间乱流是在他们进门前一刻,掐好了时机被引起的。干涉金门背后空间的罪魁祸首,定然就在进门的几个人中。 可这几人仙龄都不大,修为最高者也未破元婴,绝无可能有干涉空间之力……是有幕后黑手利用了进门的某人,意在杀死自己或方知渊。 “……” 蔺负青眼神幽暗,冷静地徐徐吐出一口气。 可是看如今外头的状况,整片空间都被干涉了。若不能找到脱困之策,这入门的十二人,怕都是要困死在这里。 也不知申屠临春他们如何了。若是他自己孤身来此,拼着有危险也得把其余那几个遭受无妄之灾的青年才俊们保下来。 可是如今有这个承命魂阵在身,蔺负青哪里还敢冒险…… 天光已经大明。方知渊还没醒,蔺负青也没打算叫他,动作很轻地把人背起来,沿着河岸往上游走。 小幻界内生态特异,他一路瞧见了不少仙界罕见的灵植灵兽灵矿等,许多都是千金难求的仙物。 魔君见多识广眼界高,知道现下时间宝贵,除了一些疗伤的药材以外,什么都没去碰。 走了一个多时辰,蔺负青忽然止步。 他望着不远处的半空中,如漂浮的柔软小蘑菇般聚集的一大群生灵,心下微惊。 “……惑心妖?” 仙界里百年难出一只的妖兽,居然在这小幻界里一群一群的…… 蔺负青蹙眉苦笑,不禁有些喜忧参半。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天无绝人之路。惑心妖乃是疗伤圣物,记得以前仙界每每出现一只,都会引起医修们的狂热竞价追逐。 只不过,这小东西疗伤时的副作用…… 还真蛮棘手的。 “…嗯…” 微弱的一声呻吟在耳边响起。 “知渊?”蔺负青闻声侧头,他背上的方知渊动了动,朦胧醒转。 待方知渊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被师哥背着走了许久,这就又沉着脸不高兴:“你怎么也不叫醒我。” 说着他就想下来,蔺负青制止他:“别说这些了,你看那是什么?” 方知渊瞧见也意外:“惑心妖?此处小幻界居然有这么多惑心妖?” 蔺负青道:“没错,我这一路走来,生灵都很温和。镇守这小幻界的核心神物,说不定是主掌医疗的高阶法宝或者仙器。” 他说着沉静地摇了一下头,“……这都不重要,你我没时间去探此界究竟有何神物了。知渊,我只问你,这惑心妖……你敢冒个险和我用一用么?” 惑心妖,这长得像粉嫩蘑菇般的小生灵,之所以有这么个妖魅的名字,自然不是没有原因的。 惑心妖喷出的香雾可以止痛疗伤,却会令人落入幻境,勾起毕生最不敢面对的阴暗。 对于普通修士来说,只要神魂足够坚韧,意志足够坚强,在幻境中不被动摇,那就能保命。 但是。 但是吧…… “……” 蔺负青与方知渊对视一眼,都在彼此脸上看见了难以言喻的微妙。 他们的前世旧忆,可都不是什么好物。万一真被勾起心魔困死在里头,那可就完蛋了。 方知渊吸了口气,从蔺负青背上下来。 他看着不远处那群惑心妖,“我去试试。” 外面的空间乱流瞬息万变,他们还得尽快去救人……根本没时间休养了,自己总不能一直拖着伤。 方知渊向前走,趁擦肩而过的一刹那,他抬手把蔺负青往后一推,“你别靠近,在这等我。” 蔺负青淡然把眉一挑:“这是还没睡醒说梦话呢?……我怎么可能叫你一个人去。” “师哥!” 方知渊这就急了,他眼里似燃有热光,抵着蔺负青清瘦的肩,“你听我说……听我说!” “我没什么真正痛苦的心魔,除了你。” 不知是因负伤虚弱,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方知渊的嗓音比寻常更喑哑一分。 可他的眼神当真亮极了,烧着满满的一捧执念,直炫目得叫人不敢逼视。 蔺负青失声。 他痴望着眼前人,他知道这是真的。 方知渊手掌摩挲着蔺负青的肩膀,坚定道:“所以,如今既然知道你在外头等我,我就不会被幻境困住,我必能很快出来见你。” “可你不一样,师哥。你绝对不能进。” 方知渊抬起右手,眷恋地摸了一下蔺负青松散束在脑后的秀长乌发。 他神容是坦荡的,找不出丝毫委屈和难过,连平常两人私下玩闹时的吃味使性也没有。 他说这句话时,语调自然得就像在说旭日升于东,沉于西。 方知渊说:“……因为你的心魔不是我。” 第67章 颠倒魅乱惑心妖 日头渐渐高了。 蔺负青撩开衣袍坐在地上, 手里拿一个随处捡的小石子,在河岸边的沙地上勾画符文。 第十三次将所有阵符抹去后,蔺负青揉着眉心, 听着潺潺的河水声烦闷地叹气。 他是想试着破掉那个承命魂阵。 可惜了,不愧是有着“为君承命, 至死方休”之名的高阶法阵, 就算以魔君的造诣,没个十天半月的也不可能破解出来。 蔺负青磨着牙, 甩手把石子儿扔了。 真不知道方知渊从哪儿学的这阵,看着居然还有几分形似师父的手法…… 刚被放出来的紫霄雀萎顿着趴在地上, 目光复杂地盯着他,也不叽叽叫了。 蔺负青淡淡扬一下眼尾:“一直瞧我做什么。圣子可是自己飞出来救了祸星, 可不是我逼你的。” 魔君不提还好,一提这茬, 紫微更是心如死灰地使劲儿把小脑袋往翅膀底下埋。 对啊, 他为什么要飞出来救人呢…… 承命魂阵落在方知渊身上,爆炸的伤害都由他承。如果祸星死了,那不是正好遂了自己的初衷么? 可当时他脑子一热,再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挡在两人身后了。 姬纳绝望地想:啊,他的道心已经脏了。 蔺负青伸个懒腰, 清朗地笑起来:“怎么样, 圣子是不是也觉得, 我家小祸星真是个好星星, 舍不得他死了?” 紫微:“………………” 此时此刻,圣子第一次庆幸自己身在紫霄鸾这个滑稽可笑的躯壳,至少可以帮他躲过魔君似笑非笑的询问…… 姬纳抬头仰视着蔺负青,小脑袋一歪,说道:“叽?” 装傻充愣,完美。 蔺负青用指尖戳它肚子,以神魂传音道:“别叽了,紫微圣子。说说,金桂宫外面如何了?” 神魂里片刻沉默,传来姬纳刻意压得冷淡的声音:“……我昨日便已传讯于雷穹仙首,只说星盘指示凶兆,请他查看小幻界状况。此时仙首定已发觉了。” 蔺负青颔首,心想:自己和知渊双双困在此地,再捎带一个小妖童,鲁奎夫这会儿怕是快急死了。 姬纳冷冷道:“魔头,你也莫高兴得太早。我昨日用的是紫微阁星阵,祸星不可能不察觉有异,到时候他知道你囚我神魂……” 蔺负青道:“怎么,你还以为他当真什么都不知道?知渊心思敏锐得很,怕是早就猜出来了。” 魔君若有所思地舔了一下唇珠,“只不过……他疼爱我么。我的事,他向来不怎么追问的。” 紫微:“………………” 小紫微又自闭了。 蔺负青抬起眼,隔着一层淡淡的粉雾,隐约看到方知渊盘坐吐纳的身影。 几只惑心妖挤在他身上,慢悠悠地吐出一股股新的香雾。 知渊入了幻境已经有一阵了,不知这人如今看到的是什么呢?自己被阴气反噬的场景? 蔺负青手指一动,灵气凝成的丝线显形,从他指间一直牵到惑心妖的雾气深处,在方知渊的右手腕上绕了一圈。 他闭眼仔细数了一下沿丝线传来的脉搏灵流,觉得差不多了。 惑心妖果然神奇,这才没一个时辰,方知渊的伤势恢复得七七八八。 蔺负青站起来,把紫霄鸾收进袖里,抬步往惑心妖的地方走过去。 这是个讨巧的小心机,也是他两人最后商量出来的办法。 方知渊先入幻境,他在外头守着。 等判断时机到了,蔺负青再以神魂渗透进方知渊的识海,进入幻境内寻他。 既然方知渊断定心魔必然是他,那反倒好办了。 反正前世就那点破事儿,蔺负青都有数,自认不可能会被困住。万一方知渊真的陷进幻境迷失了自我,他进去还能把人拉出来。 但是在那之前…… 蔺负青站住,惑心妖的香雾就在面前萦绕。他略略曲起修长如玉的手指,扇了一点过来。 魔君仰头半闭着眼,吸入了一丝香雾。 ……他承认,方知渊说最后那句话时的语气,真的惹毛他了。 他宁可方知渊真的委屈不满,哪怕只流露出几分意难平,也好过那么自然地说什么“你的心魔不是我”。 也好过毫无怨言地接受这种不平等的感情。 意识渐渐模糊起来,蔺负青摇晃着坐下。 他很想看一看自己的心魔,如果没有方知渊,那又究竟是什么样子。 ========= …… 他在幻境之底,穿过前尘旧忆,看到了影影绰绰的人。 黎明的熹微光亮从眼前升腾起来,照亮了殿堂内的檐牙斗拱,连八根白玉巨柱上雕画的烈日金桂纹都清晰可见。 身前几十位仙士的面容,更是被光明映得明晃晃一派大亮,却没有带来丝毫暖意。 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着一种将欲爆发的情绪,有恐慌,有震怒,更多的却是掩不住的无助软弱。他们黑沉着脸聚在一起,远远看去,竟似一群恨不能择人而噬的恶鬼。 “——三年前蔺负青是怎么说的!他说那阴气大灾将从六华洲西天灌落,只要撑住西北便可无恙!” 蔺负青浑身冰冷,他耳中是尖锐的嗡鸣,夹杂着许多人或怒或慌的喊声。有人呼喝,怒面狰狞,“现在呢!?” “这三年来,众仙家掏空了家底,在西北的天云上修灵塔布防阵,齐心只想保住仙界众生!如今倒好,半个天穹都裂了!仙界要完了!” 另一个人恨恨地摇头道:“唉……紫微阁的占卜,这回怎么错得这么离谱!” 宽敞的大堂之内,各门仙家齐聚。前尘当年的蔺负青半伏在正中的案台前,是这群人中唯一坐着的人。 与这些仙龄大几十乃至上百的修士们相比,这白衣少年显得那么单薄又苍白,他唇间浮现着濒死的灰败之色,浑身都在细微地颤抖着。 “一派胡言!” 众仙士中炸出一声叱骂,一位身裹宽大紫袍的老人勃然怒道:“我阁紫矅星盘从未出过差错,已故圣子天资如何,诸君心内也都明了!如今陷入这等境况,怕是当初就有小人故意误传了卦象……” “——蔺小仙君,你得给个准话,当年山海星辰台上究竟是怎么回事!?” 蔺负青勉力想睁开眼,眼睑却沉得如灌了铅似的,一次次抬起又落下来,视野里全是飞蚊和黑雾。 透过这样的模糊视野,他又依稀看到窗外的天穹。 天穹渺远,被一道狰狞的巨大裂缝撕成两半,黑暗的阴气如长龙般滚腾不息,阴冷幽怨的气息滚滚无尽地向外流出。 凡俗界四洲与仙界五洲,成了死亡阴霾笼罩下的小小几块石土;九州大地上惊惧哭泣的生灵,成了在绝望的阴云下没头乱撞的小小虫豸。 这与姬纳给他看过的光景差得太多。 紫矅的预测,出错了…… “都肃静!吵吵嚷嚷成何体统!阴气天裂已在头顶,再吵又能有什么用!?” “蔺小仙君,你切莫听那群人胡言猜忌,众仙家都是信你的,你且说还有什么办法罢……” 蔺负青张了张口,却只能无声地摇头。 其实,自从昨夜亲眼见到天穹开裂的那一刻起,蔺负青心中便隐约意识到不成了。 可他仍是不眠不休地推演了一宿,将九十九种阵法路数排到极致,直到耗竭心神,也没能找到在这种状况下抵御阴气的办法。 没有了,没有办法了。 天道之下,众生皆蝼蚁。可如今天道都要裂了,生息在天底下的人们又能如何? 有个女声放肆地嘲讽:“可笑,他有什么办法?你看看他的样子,他像是有什么办法么?” 蔺负青闭眼,只觉得头痛欲裂,晕眩越来越厉害,他勉力颤着苍白的唇:“别……” 他想说,别吵了。 喉咙却如刀刮火撩,发不出声音。 他的意识已经很难维系了,蔺负青甚至觉得只要心里梗着的这口气一松,自己随时都能昏过去。 乃至他根本不知道,今晨他是被推搡着走到这里来的,还是干脆被人拖拽过来的。 大难临头,总是会有些人在恐惧之下发疯的。 又有个温润的男声勃然怒道:“都住口!蔺负青受圣子托孤时,他仙龄也才不过十九!你,你们,还有你们——尔等一个个都是上百岁的宗门大能,如今灾难当头无计可施,竟只会责难逼迫一个孩子,难道不觉羞耻么!” 接话的是另一个瓮声瓮气的男子:“我们岂是责难他!只是现在如果不说清楚,众仙门今后该怎么办,该听谁的!?一句话,蔺负青此人若是不能成事,就得从这个位子上滚下来!” 蔺负青意识已经昏昏沉沉,头疼得像是要被劈成两半,已经连吐气都困难。 他觉着自己许是要病了,浑身时冷时热,虚软地发着抖。艰难地睁开眼,看到的都是黎明的晨光,白晕晕的一团一团。 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场混乱中煎熬多久,更不能想象混乱结束后是怎样的黑暗。 仙界要乱了,仙界已经乱了…… ——砰! 蔺负青猝然惊醒。有人突然双掌拍在他面前的桌案上,是最初那位紫微阁的长老。 “蔺负青!” 这须发皆白的老人肩膀前耸,他还满心惦记着要保住紫微阁的神圣与威严,唾沫星子横飞,“老夫今日偏要问你一句,三年前的山海星辰台,你替圣子传布天下的卦象……是不是真的!?” 蔺负青抬眼,强撑着将断未断的意识,沙哑道:“……是真的。” 那长老不肯甘休:“绝不可能!你当真未曾隐瞒半点?你可敢同老夫上那虚实殿,叫神魂在显真镜下照上一照!?” “……” 蔺负青沉默。 他半眯着眼,用涣散的视线望着眼前鹤发童颜、衣裳光鲜的老人。 又想起当年瘦骨嶙峋奄奄一息的祸星幼童,本已死灰的心里,突然窜起了一股厌憎的冷火。 蔺负青垂下睫毛,用发颤的手指不着痕迹地按着胸口,慢慢地倒了两口气。 下一刻。 咣当一声巨响!毫无征兆地,蔺负青猛地起身踹翻了案台,笔墨纸砚散落一地。 那长老惊愕之下,向后踉跄两步,摔了个屁股着地,指着蔺负青:“你,你你……!” 蔺负青半合着眼。 有微光洒落在他乌墨纤长的眼睫上。 他原本安坐在那里,晨曦自紫檀窗棂边洒下,照着年轻小仙君的雪裘白衣。 可当他缓缓直起腰身时,便从光芒中脱离出来。阴影一寸寸笼照了蔺负青的眉眼,似有黑暗的爪牙一寸寸吞没了光明。 蔺负青绽开的眼眸冰黑,字句从齿缝间迸出:“……负青承蒙姬圣子赏识托孤,此义铭于肝胆。当年卦象,不敢隐瞒分毫。” 在众仙君们惊异的目光中,他把纤细手腕往前一伸:“长老若想擒我去虚实殿验神魂,好,我就在这儿,请便。” 那紫微阁长老没想到蔺负青情绪突然这样激烈,被震得心下先怯了三分,嗫嚅不能动弹。 蔺负青再上前一步:“来。” 任谁都看不出,此刻他眼前已经模糊到看不清东西了,连长老的方位都只能凭着记忆来寻。 “不敢吗?”蔺负青将手腕一抖,森然地勾唇笑道,“谁不敢谁是孙子,来。” 这下众仙士都乱了,连忙有人来劝: “唉呀,算了算了……” “小仙君息怒,不值当不值当,消消气儿……” 也有人骂那长老道:“你这老头讲什么混话!管好你的嘴!” “……” 有那么小片刻,蔺负青就这么任涌上的人群推搡着,待他慢慢把那一口气缓过来后,眼前居然还比最初清晰不少,身上也轻飘飘的。 蔺负青心内暗想:真奇怪。 明明就在紫微阁长老贴鼻子扑上来逼问的前一刻,他还觉得自己不行了,熬不住了,就要倒下了。 可是现在,他居然还能一步步踏下玉阶,白袍翩然地走到众仙之间。 蔺负青逐一扫视着众人,其中有责难他的,有猜忌他的,有怜惜他的,有信任他的。 这些脸孔都落在黎明天光之下,可是仙界的长夜,就将要来临了。 他静静地开口道:“人事已尽,天命不容。蔺负青未有力挽狂澜之能,愧对诸君。” 是刚刚的那股冷火在心窝里燃烧着,烧穿他的肺腑,也支撑着他脊梁笔直,支撑着他的眼眸明亮到摄人心魄。 就是刚刚那个紫微阁长老,叫他明白了,他在此刻还有唯一的一件事情能做。 “如今大难当头,此乃仙界之祸。” 非是阴命祸星一人之祸。 “自然该由仙界众生共担之。” 不该唯独方知渊一人,受凌迟之痛炼狱之苦,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自当年山海星辰台天火一夜后,我秉承圣子遗志,不敢存私。” 蔺负青语调淡淡地说着,他穿过众仙,走向大门的方向。 黎明白光照在他清美却苍白的脸上,几十人复杂的目光追在他单薄却挺拔的背后。 其实单以蔺负青的仙龄来论,在场的大部分人,都足能视他当个孩子。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少年人,每当他沉静开口时,都会有一种叫人情不自禁地忘记他年龄的力量。 就如这一刻,亦然。 蔺负青咽下喉间滚腾的血气和酸苦,闭眼又睁开,神情镇静。 “整整三年,我远别宗门,未曾踏离六华洲半步,殚精竭虑,未曾有一夜安眠……对这三界人间,我自认坦荡。” 他终于……在最后的关头,榨干最后的气力,圆上了这个最初的谎。 身后纷杂的声音传来,质疑声都被淹没了,大多是劝慰他,感念他的语句。 永远不会有人知晓他正在掘墓,当年的真相正被他埋葬下土。 蔺负青终于跨出门槛,天光与微风扑面而来。 他眼眸涣散,茫然地看见千余长阶延展在脚下,云雾山河如锦绣画卷般尽收眼底。 他能看见六华洲的每一条城巷,小却精致地铺在大地上。 那里有着不安地仰望天空的修士,卖力吆喝的小摊贩,手拉手奔跑的孩童和在后方温柔呼唤的娘亲。 很快都要毁灭了。 然而最荒唐的是,他虽为此痛不欲生,可当方知渊俊美恣睢的眉眼浮现在脑海中时,他却寻不到最应该有的后悔之情。 蔺负青暗想:果然,他只是个自私自利的凡人,终究不适合做什么救世仙的。 当年师父给他算的命格,许是和紫矅一样出了差错。 背后是金桂宫议事大堂,面前是仙界万里河山。蔺负青忽然摇晃了一下,身子往前倾倒—— 双膝着地,他掀起衣摆重重跪落下去。 众人惊呼: “蔺小仙君,你这是做什么!” “这这……唉呀。” “你已尽力,何必如此呀……” 蔺负青恍若未闻,颤声道:“……事已至此,我能做的已经做尽了。仙界今后必乱,能救下多少性命,全在众生各自的肩上。” “万望诸位仙君,不畏灾祸当前,不堕仁义之心。寒夜将至……各自珍重。” 他深深地把头磕下去。 磕在玉砖地上,清脆一响。 这一叩,谢罪天地。 为他祸乱三界的邪念魔心。 ========= 小幻界内,一滴泪自蔺负青濡湿合拢的睫毛间坠下,在面颊上勾出隐约一道水痕。 他在心里轻轻地低叹:知渊,你瞧……我还是很心爱你的,是不是? 我的心魔不是你,可是困我的心魔,囚我的阴影,我命里不得摆脱的罪孽……都是为你。 那么,我至少还是对得起你这份炽热心意的,是不是? “叽?” 紫霄鸾从蔺负青袖口探出来,歪了歪头。 它看着闭眼默默流泪的魔君,并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幻境,遇到了什么心魔。 它只是觉得奇怪,明明蔺负青只是吸了一点点香雾,神智应该没有迷失才对。 那他这是在哭什么呢? 第68章 颠倒魅乱惑心妖 最后, 沸腾平息,人都散了。 蔺负青一个人缩在空荡荡的议事大堂的椅子上,眯着眼, 似睡非睡。 刚刚卯着的那一股劲儿泄了之后,他是真的动弹不了了。 不知昏沉了多久, 直到他听见空旷的脚步声, 勉强掀开眼帘。 蔺负青看见雷穹仙首高峻的身影逆着光从门口走来。 鲁奎夫走到他身前,望着倒地的案台道:“对不住, 我该再来早些的。” 蔺负青微弱地动了动唇。 他是想笑的,因为他想, 仙首定然料不到这案子是自己掀翻的。 可他又没力气,索性就放弃了笑, 恹恹地垂着眼说:“……我知道众仙家为何那样激动。” “大祸当前,仙界五洲都要受难。以他们的修为, 自保绰绰有余, 却无力保全千万底层修士……他们暴怒混乱失态,是因为他们心里还有仙界众生。” “……” 鲁奎夫沉默地望着眼前的少年人淡漠惨白的脸,这孩子太年轻了,他本不该挑这么重的担子,这至少也该是他师父那一辈儿的才能承担的活计。 萧瑟的风从敞开的大门吹进来,地上的纸张哗啦哗啦地往后涌。 蔺负青拢着衣袍, 眼神放空:“真的没有办法了, 是吗。” 鲁奎夫不言。 三年前, 星盘预示大难, 说天穹要在西北角裂开一块,他们没人说无法补。 哪怕有些小差错,天裂再宽百丈,把金桂宫的所有灵石积蓄贴上,也能补;再宽千丈,把所有仙门的人力财力聚集起来,还能补;再宽万丈,赔上几位渡劫大能的性命,勉强能补。 但是现在整个天都裂了,怎么补? 鲁奎夫沉声说道:“蔺小仙君,你走罢。” “这三年来,众仙家对你质疑不断,可鲁某人能看得出,你乃真心为这三界筹划的。” 鲁奎夫松了松眉,伸掌摩挲着蔺负青的肩,宽慰道:“走罢,小仙君做的已经够啦,你不欠姬圣子什么啦……回太清岛罢,叫你师父护好了你。” 蔺负青恍惚地暗想:不,我欠的。 和姬纳无关,我欠很多的。 他安静地问:“仙首不走吗?” 鲁奎夫摇头,他的双手中光华流转,转眼间显出一对巨斧的模样。 这汉子笑了一声,罕见地露出了在人前少有的粗野狂气:“这是老子的六华洲。老子不死,六华洲里多死一个人都不行。” 那高大的背影提斧出门去,属于仙首的华袍沐着耀眼的金光,反射出几丝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 蔺负青目送着鲁奎夫离开。 然后他虚弱地闭上眼,又睡了。 …… 蔺负青是被崩塌的轰隆声音惊醒的。 明明没有日落,四面八方却阴暗如夜。 自窗口向外望去,天空中的亮光已经被那道裂缝挤压得无处容身,萎缩成一小点。 阴气裂缝已经蔓延到目之所及的尽头,像天上凭空睁开一只叫人毛骨悚然的巨眼,冷漠地注视着这个世界。 隐隐从远方传来尖叫与哭泣声。 蔺负青摇晃着奔出了大堂,掠下长阶。他的状态很奇怪,五感都模模糊糊的,心跳一下重过一下。 黑暗中,寒意渗入骨髓,他睁着眼眸四顾,最后凝在在头顶那道纵贯了东天自西天的巨大“眼睛”上。 他知道,最后的这一刻已经到了。 他该去迎接自己的末路。 云层翻滚如波涛,那八十一灵塔光泽尽失,裂纹遍布,像被虐待的乳儿般剧烈地颤抖悲鸣着。 时而有残片坠落,坠在民巷里砸塌了房梁瓦顶,升腾起滚滚的黑烟与火。人们相护着哭喊奔跑,却不知该逃到哪里去。 一切正一点点地崩溃。 蔺负青抬掌唤出图南,翻身踏上雪白剑身,陡然御剑而起。 这时他才看到,恐慌的人流正在涌向金桂宫,频频有飞行法宝相撞,而后爆炸起火。在硝烟中穿梭着不久前还在议事大堂内站立的熟悉身影——仙门宗派的大能们仍在奋力控制局面,能做的却也只是杯水车薪而已。 阴气对于修士的危害比凡人更大,在死亡的威胁面前,所有人都疯了。 蔺负青逆流而上。 仙剑光芒清明如月华,带他掠过大地上的悲呼与烟尘,掠过行将倾塌的八十一灵塔,掠过灵塔结出的防御法阵。 三千风云被他抛在身后。 蔺负青白衣雪剑,孤身直上苍穹。 越往上,身周的寒意越盛,四处都是滚腾的黑暗。溢出的阴气在飞溅,空气中仿佛拉满了亿万条冰冷细丝,勒疼了每一寸皮肤。 蔺负青忍痛来到裂缝之前,与那庞然大物面对面。他陡然红了眼眶,喘息着,心内冒起一股怒气。 终究是不愿认输的。 蔺负青并指掐诀。剑芒大盛,图南亮起霜雪明光,浩荡而粲然。 它冲向阴气巨流时,如一尾不回头的彗星。 彗星流入了宇宙尽头的黑暗。 凡俗界的某洲某城,某家土屋内,有飞蛾投向烛台的火焰。 屋内孩童眨巴着眼睛,手指着天:“阿娘阿娘,天刚亮呢,怎么这就又黑啦?” …… ——咔嚓!! 从来无坚不摧的图南剑上,绽出一道裂纹。 蔺负青唇角溢血,剧痛从心脏蔓延到肺腑。 他听见两种咔嚓咔嚓的碎裂声以相近的频率传来。远些的,是图南在碎;近在咫尺的,是他御剑的双手的手骨在碎。 肉和筋扭曲了,和碎骨搅在一起。 血和汗沿着雪白的腕子和手臂往下淌,随着身体无法控制的颤抖一滴滴乱洒,白袍如雪上落满红梅。 一种铺天盖地的痛苦无力之感席卷了全身,蔺负青吃力地眨着眼,他明明没有流泪,眼前图南的模样却还是渐渐模糊了。 ……大约半年前,从虚云来了信。 他在一个日头暖和到催人犯困的下午,将信笺展开。 信纸是白宣纸,染了莲香和草木香,尹尝辛龙飞凤舞的字铺在上面。 方知渊破境元婴了。 若是以前的知渊,怕不是又会执着地追问师哥的境界如何,跃跃欲试地提刀来跟他干架。 他赢了小祸星七年,现在终于赢不过了。 三年前他废了全数修为,之后虽一直坚持治疗经脉与丹田的损伤,却始终未能重新筑基。 如今的蔺负青修为不过引气九层,连驾驭图南都困难。曾经杀星摘月的豪胆,现在看来只是笑话而已。 而他的虚云…… 他那白莲摇曳的潭湖,亲手装点的小洞府……他的师父和师弟妹们,他捡回来的外门的小孩儿们…… 都再也见不到了。 赴死之念,早在蔺负青看到灾难无法挽回的那一刻就在心里存着了。 只有他死了,才能彻底掩埋当年的真相,将方知渊从厄命中解放出来。 原来三年前,他陪知渊乘上粟舟飞往六华洲的那个再寻常不过的秋季上午,那便是永久的诀别了。 早知如此,他至少该再好好儿的多看两眼他的虚云的。 一声清脆的声响,几欲刺穿耳膜。 图南剑终于彻底迸裂破碎,雪亮的碎片自蔺负青身边落下。阴气化作决堤的洪水自头顶扑来,转眼间吞没了最后一丝光亮。 蔺负青忽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他怔了一下,很快明悟,然后悲哀地在唇角浮起笑意。 电光石火之际,蔺负青微弱地喘了一口气。他并指轻点自己心口,用最后一点灵气,掐了个最低阶的障眼法。 谁说天意难移,谁说命途注定。 姬纳,姬圣子,你若是在天有灵,就给我睁开眼好好儿看看—— 蔺负青的身形扭曲着变幻了,染血的白袍消失,他化成俊美冷锐的黑衫少年,眼神空茫地仰头看天。 我无法为众生逆天。 可我至少还能为一人改命。 蔺负青变化成方知渊的模样,他立在虚空处,在头顶缓缓逼来的浩大阴气面前,显得渺小而不堪一击。 那双惯来澄透的眼眸中沸腾着无限的情绪。释然与不甘在角力争斗,悲痛与欣悦在抵死碰撞,坚毅与软弱在狂乱纠缠。 仿佛将欲熄灭的星火拼力榨干最后的光芒,在跳动,在飞溅—— 正是三年前,紫矅星盘启示之景。 阴气暗潮如黑龙张开尖锐爪牙,狂扑而下。 瞬息间,贯穿少年的胸膛!! 蔺负青阖眸坠落,阴气将他全部吞没。 他坠落在空中,如坠落在深海。 是最惨烈的绝望之景。 阴气狂暴地冲垮了每一条经脉,瞬间就是皮开肉绽,血沫狂喷。 蔺负青在残阳似的红雾中迷茫起来,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勉强可以算是为知渊杀死了祸星。 ……可是至少。 泪水终于蜿蜒而落,蔺负青无限哀伤地想:至少,我总算没让你在海里坠落第二次。 他的后背狠狠地砸上灵塔筑起来的巨阵。伴随着一声脊骨断裂的声响,蔺负青瞳孔骤缩,口中猛地喷出一股鲜血。 那血飞上丈余高,又徐徐洒落下来,洒了他满脸满身。 云彻底被撕裂了,蔺负青朦胧地看见,那是一道漆黑瀑布自九天落下,就要灌入人间。 他是只奄奄一息的蝼蚁,趴在瀑布正底下的石块上,受着水流的疯狂冲打。 又痛,又冷,又憋窒又难过。 为什么他还不死。 蔺负青不停地呛吐着血,或许还吐出了什么脏器的碎渣,他涣散的瞳仁儿一下下微弱地往上顶,下一刻就欲要彻底昏迷却迟迟不能的模样。 他痴想:师父,天穹好大。 天塌了。 塌下来的天穹,压在他胸前。 而三界,就在他背后。 也就是在生机将断未断的这一刻,在无与伦比的酷刑折磨中,蔺负青的意识依稀地遁入了一种玄妙至极的境界。 他的耳畔,忽的隐隐听到了声音。遥遥然,渺渺然,仿佛是隔了好几重纱帘从远处传来。 那是深山里的蝉鸣声,流水声,树木被风吹动的摇摆声,农村里少女的歌谣声。 雪落声,花落声,拄着竹杖的仙界僧人的唱经声,月夜下山崖前的狼嚎声,城里盗贼夜行时踢到的瓦片声。 鱼跃出水,鹿潜入林,猎户拉弓时的弦声,海啸声,风暴声,一卷卷青史册上的灰尘被擦落声,地震时山体的崩落声,雷劫的鸣声,小夫妻含嗔带羞的争吵声。 老人含笑而逝时周遭的哭声。 婴儿啼哭降生时周遭的笑声。 渐渐地,三界的万事万物的声音蜂拥而至,将蔺负青彻底淹没。 这是人世间的声音。 十一年前,就在这样的人世间一隅,有灰色道袍的师父和白衣的小徒弟走在晴朗的山间,一问一答。 ——“师父,救世仙究竟是什么?” ——“以后你就知道了。” 就在仙祸降临的那天,太清岛上逍遥自在的小慈仙,终于明悟了“救世仙”中的第二个字。 蔺负青懂得了何为“世”。 就在人世涂炭的前一个刹那。 终于,轰隆作响的黑瀑将石块冲碎,八十一灵塔于瞬间爆炸,在火光中化为飞烟。 巨大的阴气洪流冲向人间,并不能看出其中是否裹挟了微不足道的一只蝼蚁。 也就是在蔺负青激坠于大地,阴气瞬间呼啸着冲刷了三界的那一刹那,此间的一切都突兀地褪色静止了。 这场心魔幻境,姑且看到这里便够了。 ========= 幻境之外,早已经历过这段岁月的魔君并未停驻。 时间宝贵,他的神魂继续向下,落入一片浩瀚深邃却又对他毫无抵触的识海。 蔺负青进入了方知渊的心魔幻境。 第一眼,他就看见了自己。 入魔后的自己。 第69章 冷锁牵我踏阴途 蔺负青没有死。 这听起来着实不可思议, 可他的确没死。 后世的魔君倒是晓得其中道理。 阴阳二气本就是两种都能为人所用的本源能量,在那样庞大的阴气冲刷下,不是毁灭, 就是新生。 而对于经历了一次自爆后,修为尚未筑基的蔺负青来说, 强悍超绝的根骨悟性与柔弱至极的经脉丹田这两者本不可能共存的特质, 使得他险而又险地踏出了死亡之渊。 命运就是这样地弄人。 阴气将他的躯体打碎后又重塑,蔺负青苏醒之时, 身上无一伤痕,仿佛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他回到虚云来了。 据说是师父亲手把他抱回来的。 蔺负青记得劫难降临之后到他入魔之前的那阵短暂时光, 他清醒了五天。 神智的确是清醒的,但身体却虚弱至极, 他几乎连开口说话都不能,眼前也看不太清东西。 方知渊始终沉默地抱着他, 一刻也不肯离地牢牢抱着他, 亲自给他喂水喂药,胸膛暖得叫人心安。 可心安不能阻止灾难。 噩耗很快传来,仙界的天变了。 被阴气侵染的修士一个个失去神智,化为阴妖一样的魔物,并开始狂乱袭击那些没有受阴气影响的修士。 仙界称之为:堕魔道。 那是仙界最黑暗的日子,灵草仙花在阴气影响下枯死或毒化, 妖兽暴走的浪潮在各地频现。位于西北妖域的森罗石殿, 在劫难降临后短短三日便彻底覆灭, 这一古老的邪异势力, 从此销声匿迹。 曾经高洁的修仙人变得如野兽一样,他们撕裂开昔日同袍的皮肉,踩烂了亲友的头颅也一无所知,尸横遍野,血流漂橹。 和阴妖一样,吸引着这些“堕魔之人”的,是修士体内的灵气灵流。 第四天,一个令人绝望的消息传来。 雷穹仙首鲁奎夫堕魔道。 据说,仙首入魔前自己整顿衣裳,肃然静坐在金桂宫深处,下达了最后一个命令:待我堕魔道后,烦请诸君取我项上头颅。 随后,鲁奎夫散功。 他以毕生修为在金桂宫周围铺开大阵,燃烧最后一丝生命之火,来庇护那些无助的底层修士们。 然还未等他将一身修为散尽,仙首便入魔失控。众仙中终究有人难下杀手,一个不当露了破绽,入魔后的鲁奎夫癫癫狂狂遁入深山之中,不知所踪。 也就是自此之后,仙门宗派达成了一致意见:对待堕入魔道之人,视为与阴妖同等,一律格杀勿论。 那时候,蔺负青心里知道,自己也快了。他曾在尹尝辛来到他的床前时,低声说着弟子不孝,求师父赐他一死。 尹尝辛摇头长叹,摸了摸他的发顶,就如当年初遇时他抚着苏雪生那样。 师父走后,蔺负青发现自己识海了多了一卷法术。很多年后他才参悟出来,这竟是逆溯时空的重生禁术。 可是自那天尹尝辛走出他的房间后,蔺负青便再也没能见到他的师父。 第五天,蔺负青觉得时候到了。 他逐一把师弟妹们叫到床头聊天,很不舍地每人嘱咐了几句,把每人都弄得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地出去—— 最后他柔声问方知渊,你能不能杀了我? 如果阿渊能接受的话,蔺负青是想叫他亲手杀了自己的。 自己承了那么庞大的阴气,入魔时必然声势浩大。方知渊再把这样一个魔物斩于刀下,还愁没人刮目相看么? 当然,一切的前提都是,方知渊能接受的话。 蔺负青觉得有戏。要说对待重要的人,知渊绝对是那种“宁可我亲手了结你,也不愿看你死在别人手里”的性子。 果然,方知渊只是沉默了片刻,就沙哑地说:好,师哥放心。 那天日落后,方知渊抱着他,走到一个僻静的山洞。 外面月色凄清,蔺负青不知道自己待会儿要变成怎样,他不放心,吃力地最后布了个杀阵。 在阵法完成的那一刻,他失去了意识。 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乃至他并未死在这个山洞里,蔺负青并不知道。 前世,方知渊也一直有意无意地没怎么提起过这段日子。 然而此刻—— 来自百年后的蔺魔君的神魂,潜入了方仙首的识海深处,在这片惑心妖的香雾编织出的幻境里,与入魔后的自己……打了个照面。 山洞之内,照着一束白月光。 月光之下,“蔺负青”白衣白袍、眉目清美,只是浑身散发着阴寒之气,眼神茫然无光,显然已入魔道。 “——师哥,这回是你失算了。” 几步远处,方知渊双手拄着刀,低喘着,眼神冷戾地凝视着已经认不出自己的蔺负青。 他一点点平复着紊乱的呼吸,暴动的天地灵气也同样在他身边渐渐恢复平静—— 刚刚蔺负青用最后一丝清明布下的,用于自我了断的杀阵,被他用灾牙劈了个稀巴烂。 “我答应杀你,你竟然真信我会杀你?” 月夜之中,黑衫少年自嘲地笑一声,“你也不想想,我哪次乖乖听过你话了?” 魔君惊愕:…… 不,你以前明明不听话也是光明正大的不听话,堂堂正正的惹麻烦,从不骗人的—— 蔺负青痛心疾首,小星星你怎么从此时就变成这样儿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以神魂潜入幻境的蔺负青忽然意识到,情况似乎超出了他们最初的料想。 在方知渊为了治伤而决定冒险入幻境之前,他们两人都认为,方知渊的心魔幻境十有八九是蔺负青被阴气反噬的那阵日子。 却没有想到,这幻境的节点居然这样久远,居然是蔺负青入魔之时…… 魔君心中隐隐升腾起一丝沁凉的不详之感。这段入魔的时光,他自己并无记忆。幻境里会发生什么,他一点儿数都没有。 要说不好奇当年发生了什么,那是骗人的。可他分的清轻重,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要快点寻到方知渊在幻境中的神魂,带人出去。 蔺负青无意按部就班地将这幻境看下去,他仗着自己神魂强悍,意识直接往更深处遁入。 …… 数日后,虚云四峰被围了。 围的是仙门各大派的精英,仙界果然被蔺负青入魔时冲天的阴气波动所惊,要虚云宗交出堕魔之人。 “二师兄……明思觉得,这就够了吧。” 荀明思眼眶通红,神情和语调却是十分平静,他轻轻道:“大师兄是想一身干净地走的。与其让师兄被外面那群人侮辱,不如由我们……” 蓝衣琴师顿了顿,轻声咬字:“送他走。” “三师兄……!” 叶花果哭倒在地,她崩溃地摇着头,扯着半哑的嗓子哀求,“不,不行……不可以!我们不可以……” 她仰起濡湿的双眼,哽咽,“再、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求求你,我定会治好大师兄的……三师兄,我一定会的。” “……”荀明思冷冷道,“师妹,你看看你二师兄再说这话。” “我!……”叶花果浑身一颤,面色发青,瑟瑟地望了一眼方知渊,又低下头去。 自始至终,方知渊沉默着。 他抱着他的灾牙刀,疲惫地倚坐在一旁。 血迹从他的右肩膀延下来,大半个身子都被红染透了。哪怕已经仓促止住了血,可他的脸色还是如纸一样苍白吓人。 再几步远处,神智全失的蔺负青被束缚在一块山石上。他本能地挣动着,从喉咙里发出细细的呜咽声,眼眸中杀机湛湛。 血珠从他尖尖的下颔掉落,淌在白衣上。那是方知渊的血。 荀明思的声音猛地拔高,眼泪却也同时流了下来:“入魔之人被阴气惑乱神智,大师兄他绝不会愿意看见自己变成这个样子——更不会愿意自己的双手沾上我们的血!!” “这你难道不晓得么!?” 这个素来以温和文雅的面貌示人的年轻乐修,此时陡然嘶声怒吼道:“他不愿意!!!” 叶花果泣不成声,几欲昏厥。 她知道荀明思说的是对的,这几天来,他们把能尝试的办法都试了个遍,可最终的结果却是流的血越来越多。 “明思死不足惜,如果我一条命能换大师兄回来……我……死千回万回也愿。” 荀明思哽咽道,“我只是不忍心……到了黄泉之下,再看到大师兄难过的模样。” 蓝衣琴师流着泪,手中化出雀听琴,向被束缚的蔺负青走去。 一柄漆黑的刀,无声地横在他面前。 方知渊连眼也不抬。 荀明思清瘦的背挺得笔直,他沉着道:“请二师兄让路。” 方知渊冷冷道:“可以,先杀了我。” 荀明思怒道:“你刚刚已试过了!拿命试过了!你唤不醒他……围杀的仙门众人就在虚云山下,师兄还待如何!?” 方知渊道:“我带他走。” 荀明思与叶花果均用惊骇的眼神看过来。方知渊苍白地勾了一下唇,轻声呢喃:“他不喜欢染血,我知道。以后我看着他,不让他伤人。” 方知渊摸了摸自己的右肩,恍惚暗想道,至于我……他说我是星星,不是人。那他伤我,就不算伤人。 “不行的,二师兄……” 荀明思闭眼摇头,他悲哀地望着方知渊,“你能如何看着他?像这样永远把他绑起来么?” 方知渊固执道:“有何不可。” “你又如何限制他动用阴气?”荀明思气息不稳,他的精神其实也濒临崩溃了,只能逼迫自己不停地说话,“除非有一种法术,能彻底封住人体内的阴气不外泄——可这种东西闻所未闻,我们往哪里去求!?谁有!?” 方知渊又道:“我有。” 荀明思噎了一下,眼睛睁大,颤声道:“你……有?” 他忽然踉跄了一步,扑在方知渊身前,死死盯着他:“二师兄,你莫玩笑,你说你……你有!?有什么!!” “二、二师兄?”叶花果也跌跌撞撞地奔过来,脸上还挂着泪,茫然喃喃道:“你……你说你有什么?” 他们没有立刻听到方知渊的回答。 但他们听到了脚步声,回头只见宋有度从山路的那一头走来,器修的双手郑重地捧着一条铁黑的锁链,锁链的前端连着一副手铐和脚拷。 方知渊迎上去,用左手将沉甸甸的锁链抓起。宋有度复杂地抬头看他:“二师兄,这是你让我打的东西……你可想好了。” 方知渊没有回答,而是转身向蔺负青走去,不顾后者的痛苦挣扎,用那锁链仔细地绑了他,再扣上手腕和脚踝。 太阳底下,反射出那锁链上刻的,密密麻麻一片符文图案,尽是邪异之物。 叶花果打了个寒噤:“这是……什么?” 她其实想问,二师兄你哪里来的如此邪物。 方知渊笑了,是种扬眉吐气的笑。他哗啦啦摇了摇锁链,不屑地将其一抛,又接住,“没什么,我小时候在方家玩儿剩下的。” 说罢,咔嗒一声,方知渊将另一端的单只圆环扣,漫不经心地扣在了自己的右手腕上。 他要带他师哥走。 第70章 冷锁牵我踏阴途 魔君的神魂在幻境中踟蹰徘徊。 蔺负青看着这一切, 这已经发生过的,已经尘埃落定无法扭转的一切。 ……原来当年他入魔后,曾将方知渊伤得那样重过, 那人明明坚称没有的。 蔺负青想:最后,方知渊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 将囚魂锁这种令他憎恨入骨的东西扣在自己身上的呢? 今生他陪知渊夜探方家之时, 这人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再次面对这件曾经囚锁过他们两人的的邪物的呢? 蔺负青不敢深思, 一种细密的抽疼与悲哀渐渐从神魂深处传来,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被幻境影响了。 而幻境仍不停, 径直向更深处跌去。 蔺负青看见了方知渊与尹尝辛拜别。 这便是他的星星和他的师父的最后一面了。 方知渊没有多说什么,他本来就不是话多的人, 也不怎么擅长用语言表达情绪。 他只是用囚魂锁牵着蔺负青,跪在尹尝辛面前磕了三个头, 说, 他要带他师哥走了。 尹尝辛摇了摇头,说不妨事,很快他自己也要走了。 方知渊问师父去往何处,尹尝辛并不回答。 最后,方知渊向师父求了一样东西。 虽然拜入尹尝辛门下已有七年,但这还是他第一次向师父讨要东西。 “如今堕魔道之人为天下所不容, 仙界修士见魔必诛之。” 方知渊跪在虚云主峰顶端的雪地之上, 语调冷静, “我怕日后, 会在混战之中力有不逮,护不住师哥。还请师父赐教。” 尹尝辛沉默了许久许久。 方知渊便也无言跪在哪里,两人僵持着。 最后,尹尝辛给他和蔺负青各画了一个阵。 小巧的银白阵法,在两人身上一闪即灭。 “一体双魂,承伤换命。这个阵法名叫承命魂阵。” 尹尝辛那双狭长的浅色眸子浮着些许哀色,他细长的手指抬起方知渊的脸,“……你一直心里觉得欠青儿一条命,是不是啊。” 几步远处,蔺负青站在那里,他的双手被缚在后面锁住了,只能低头用力用牙咬着肩上的锁链,死死皱起的眉宇间隐显痛苦之色—— 每当他本能地想动用体内沸腾的阴气时,身上横的锁链就会让他浑身剧痛。 尹尝辛轻轻叹息:“这个阵法,能叫主阵宿主替子阵宿主承下除了疾病、毒素和衰弱外的一切伤害。” “这样……就算你把这条命抵还给你师哥了罢。” 方知渊由衷地低头长叩,“多谢师父成全,知渊走了。” 继而他起身拂雪,手上用力一拽锁链。蔺负青一个踉跄,喉里吃痛地呜咽着,甩过眼怒视着方知渊。 后者无动于衷,淡淡道: “师哥听话,该走了。” 他就这样牵着蔺负青,走了。 …… 是夜,宋有度将粟舟停在山间。 如今虚云四面都是伺机围杀蔺负青的修士,直接下山离岛是不可能的。宋有度说要送他们最后一程。 方知渊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虚云四峰。 荀明思和叶花果站在山崖之前送行,在两人身后,原本风景秀丽的奇山已经荡然无存。 在阴气的侵蚀之下,虚云遍地草木枯萎,寒风瑟瑟,高峻山峦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死灰气。 外门的弟子们早就被陆续送走了,他们受不住这样浓郁的阴气,再呆下去迟早要堕魔道的。 而就在片刻之前,他们发现尹尝辛不知所踪。他们的师父就这样留下一个残破的山峰,消失了。 当年那白衣小仙君于临海上含笑一点,漫不经心地创立的虚云宗,七年来庇护了无数阴体之人的虚云宗,就这么没了。 荀明思敛衣深深行礼,低声道:“两位师兄,保重。” 叶花果哽咽着,也道:“保重。” 除了一句保重,他们此时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还能做些什么。 方知渊点点头,平静道:“走了,别送。” 就在他转身,抬脚踏上粟舟的那一刻,身后忽然有稚嫩悲怆的少女嗓音响彻,惊碎暗夜: “哥哥!!阿渊哥哥——!!” 方知渊倏然变色,他回头。 朦胧的远山小路上,一抹飘渺红裙奔来。 鱼红棠泪流满面,她在崎岖的山间奔跑着,哭喊道:“阿渊哥哥!别走,等等我,别走……” 荀明思等人也惊住了。这样残忍的离别,他们本都是想要瞒着鱼红棠这个小师妹的。 这女孩才仙龄十四,她才十四岁……太幼小,太纯真,还没来得及经受半点苦难的磋磨,是一朵柔嫩娇艳的海棠花。 她被蔺负青养大,自幼从未和她的青儿哥哥分离过,哪怕一日也没有。 方知渊把心一狠,将蔺负青拦腰抱起,三步并作两步跨上了粟舟,“宋五,开船!” “你要去哪儿,你们要去哪儿!?”鱼红棠声嘶力竭,泪珠从乌湿眼眸里滚滚而落,也被她抛在后面,“为什么不带我走!!” 粟舟轰鸣着腾飞的同一刻,红衣少女也御风而起,她颤抖着哭道:“青儿哥哥不认得我们了,虚云四峰变成这个样子了,师父也不在了……现在你又要走了!把青儿哥哥也带走了,那小红糖怎么办!?” “鱼小师妹……小红糖!”荀明思忍着酸楚咬牙道,“回来吧,不要让你阿渊哥哥为难!你……” 他想如实脱口而出,方知渊此一去本就是九死一生之险,以你的修为和仙龄,只会成为他的拖累。 可是,这又如何说得出口…… “不!!”鱼红棠不甘地摇着头,眼神火热。她灵气挥霍到极致,她猛地向粟舟伸手:“带我走吧,阿渊哥哥……带我走!小红糖会听话的,我可以吃苦,我不怕受伤,我努力修炼——我只要和你们在一块儿!!” “……” 方知渊渐渐红了眼眶,咬牙背身别过头去。黑衣在狂风中拂动着,他并不看她。 粟舟速度提起,向上升起,升到云层之间。 有山下的修士被这惊起,无数的法术法宝冲粟舟轰来。那以老神木的树干制成的粟舟却如铜墙铁壁,岿然不动。 “别走……不要走!” 娇小的红影在漫漫寒夜中追逐着远去的粟舟,嗓音越来越悲恸高亢,凄如杜鹃泣血。 女孩拼命拼命地追着,泣声呼唤着,乞求着。可是那粟舟却越来越远,粟舟上的身影也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已经快要看不清了…… 直到某一刻,鱼红棠灵气耗竭,从半空中跌落下来。 她在山间的砾石土泥里打了两个滚儿,手脚都磨破了,发髻也散了。 可她下一刻就爬起来,她迈开双腿,逆着山风奋力地奔跑,用凡人最笨拙的方式,追逐着一艘不回头的粟舟。 “回来,哥哥!!不要抛下我……” 鱼红棠赤红着眼眸,发狠地冲长空哭喊: “哥哥,回来——!!!” 终于,她跑没了力气。鱼红棠被树根绊倒,整个人往前栽去,又从山间的一处滑坡滚下来,再爬起来的时候,满脸都是尘泥和汗水。 她听到了浪潮声。 她竟跌到一处山崖前了,鱼红棠披头散发地跪坐在那里,茫然地看到临海的海浪正经年不变地拍打着礁石。 天开始亮了,黎明正从海的那一边升起来。 黎明照亮了近处崖下雪白的浪花,和远处高空变成一个小黑点的粟舟。 “啊……啊——!!!” 女孩猛地昂起头,喉中陡然爆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不甘的哭喊。 她死死咬着唇,下颔全是流下来的血。鱼红棠睁着含泪的眼眸,睫毛颤着,那冰冷的黎明正倒映在少女的瞳孔里。 一切归于静寂。 此后百年,兄妹三人再无聚首之日。 ========= 方知渊终究是走了。 他孤身一人,牵着失去神智的蔺负青,背着他的灾牙刀,其他的什么都没有拿。 师弟妹们为他准备的乾坤袋,他偷偷留在了虚云。在这么个时候,哪怕一粒丹药一件法宝,都是能救命的。 如今仙界混乱不堪,他不敢往人多的地方走,就挑那种荒山老林峡谷的险地寻路。实在没有路了,就拿刀劈一条路出来。 可就算如此,偶尔也会遇见修士,因着他带了堕魔之人而动杀心。 每当此时,必然就会是一场恶战。 日子一天过的比一天难熬,仿佛一切都回到了他还没遇见蔺负青,还没被带入虚云的时候。 那时候,方知渊也是孤身一人一把刀,在人烟罕至的黑暗中淌着血摸索前行。 阴妖缠身本就时刻危险,若是一个不慎,还会有世间的恶意将他刺穿。 不知不觉间,已经是满身的新伤叠着旧伤。 如今也是一样的。 只是多了蔺负青在身边,他便不觉得难熬。 不知不觉间,冬雪吹走了春花。 一月,三月,六月。 半年,一年,两年。 幻境中岁月变幻,方知渊始终牵着蔺负青,仿佛在人世与阴间的边缘浪迹天涯。 不知何时起,那个负长刀牵锁链的黑衣仙君,似乎变得越来越容易受伤,身子也越来越虚弱了。 也是与此同时,在苦难的川水冲刷之下,这个人身上的某些尖锐的棱角,被无声无息地打磨得沉静而内敛了。 方知渊,他分明还是那样地年轻,眉宇间却已经有了与年纪不符的沧桑与风尘。 如果说曾经的祸星少年,那是冷冰,是烈火,是辛辣辣的烧酒。 那么如今这个沉默逆行的带刀人,却像深潭幽水,像暗夜长灯,像深埋土里多年的陈酿。 沙…… 虚浮的脚步踩在杂草上,暗色水迹渐渐晕开,延到月光之下,那刺眼的红色才现出真形。 方知渊浑身浴血,摇晃着背靠在一株老木上,脱力滑坐下去,捂着唇咳。 可借着头顶的月色,却能看出他是含着很微弱的笑的,眉眼和唇角都弯着柔和的弧度。 “师哥。” 方知渊眼神略有涣散,他在一块还没染血的衣角上擦净了手,小心地伸过去揉了揉蔺负青的头发。 然后,他捧起蔺负青麻木无波的脸,向上抬起一点,“你看,今晚的月亮好不好看。” 没有回答。 饶是这样的有问无答已经持续了快三年,方知渊还是每次都忍不住目光黯然。 他曾经心如冷铁,从不屑去看那风花雪月。 可蔺负青是喜欢的,他知道他喜欢的。 曾经,虚云四峰的那个白衣小仙君,总是以此百般打扰他练刀,叫他看花叫他看月,当然也因此叫他烦得不行。 方知渊眼前渐渐模糊,似乎又看到年少无忧的蔺负青百无聊赖地坐在莲湖之上,风吹动他束发的发带,清隽无双的少年冲他回眸一笑: “阿渊阿渊,别看刀啦。你看看头顶上,今晚的月亮好不好看?” 当时只道是寻常,是寻常…… “……好看。”方知渊轻轻咳着,他在凄清的月夜倚着老树,眼神放空,“真……好看……” 身侧,被囚魂锁束缚着的蔺负青又开始躁动。他本能地嗅着空气中血的味道,煎熬半晌,突然眼里闪过一丝血气,张口狠狠地咬在了方知渊手腕上。 修士的血脉里也流着灵脉,无论是阴妖还是堕魔者,总是喜欢袭击大血脉,来把灵流吸个痛快的。 “嘶,”方知渊嘴角一抽,继而有气无力地苦笑,“别咬我啊,师哥……” 可他也只是嘟囔了一句,没有去制止什么。 他实在太累了,刚刚恶战一场,没劲儿再折腾了。师哥那么想咬就咬着吧,反正他元婴之境,那么点儿小牙,咬不死他。 至于血,今晚他已经淌了很不少。如今再多流点儿少流点儿,都无关紧要了。 方知渊静静看着蔺负青。 虽然入魔无知,可蔺负青在撕咬他手腕时也并不面孔狰狞。还是那个白衣美人。 方知渊甚至觉得,小师哥努力啃咬着自己的模样,有点可爱,十分可爱。 方知渊苦涩地低笑。 他觉得他完了,可能是快疯了。 月色下,方知渊眼睑渐渐合拢,他将扔在撕咬着自己的血肉掠夺灵流的蔺负青往怀里搂了搂,垂下头睡过去了。 第71章 天降寒酥啮血肉 一只手贴上了方知渊的脸颊, 小心翼翼地抚摸下来。 蔺负青红了眼眶,明知徒劳,却还是虚虚地将这场幻象环抱入怀中。 方知渊疲倦地倚着树干睡着,对来自另一个红尘中的安抚一无所觉。 魔君只觉得一股苦涩从喉咙里往下灌,灌满了四肢百骸。那淡淡的月光像是把骨血都冻住了,他浑身冷得麻木。 三年,幻境里也不过片刻。 他看着方知渊同师父求了承命魂阵, 他看着鱼红棠竭声哭喊,他看着粟舟远了满目疮痍的虚云四峰…… 他看着他变成自己也不认识的丑陋魔物, 看着方知渊牵着他,踏遍万水千山。 蔺负青的眼尾在月色下扫出一线悲哀的阴影, 他把头靠在方知渊肩上, 失神地轻轻呢喃:“小祸星……” 每当他想拥抱当年伤痕累累的方知渊, 伸出手, 触碰到的却只是岁月的幻影。 幻境里, 入魔的蔺负青还在一下下用牙撕扯着方知渊的手腕,那一截腕子很快变得皮肉翻卷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魔君不禁含着冰冷的恶意,想:为什么如此肮脏血污的东西还要活在世上。 明思说的是没错的。如果叫他知道自己变成这个样子, 他宁愿早早地去死。 可是沉睡中的方知渊却依然搂着他,手无意识地成一个防护的姿势。 “……你何苦呢。” 蔺负青轻轻说着,眼泪无声地掉了一滴。 怎么还不肯放手啊, 傻星星。 最初那一年的时候, 方知渊对蔺负青咬自己时的反应还是很激烈的。 他无法接受自己那个不染纤尘的白衣小师哥变成了失智伤人啃噬血肉的魔物, 无法相信从来都百般呵护宠爱着自己的蔺负青竟会这样伤他。 于是方知渊打他。 这人本就是个容易上头的烈脾性,又从小被世道磨的一身冷戾,也就年幼无邪的鱼红棠还能得他几分怜惜。 其他人,哪怕是师弟师妹,哪怕是师父师哥,在虚云时他也都敢动手。 对待现在的蔺负青亦然。方知渊拳头揍过,脚踹过,刀鞘打过,囚魂锁抽过。 承命魂阵只承真正对阵主有危险的伤害,只要他不用灵气,阵法就不发作。 蔺负青毫无还手之力,他只是痛着,蜷缩在地呜咽发抖,哀哀地像一团雪白的初生兽崽。 转几天过去,还是照样凶性发作,袭击咬人。 第二年,方知渊很少对他动手了。 原本就沉默寡言的人,周身的孤僻阴郁变本加厉,眼睛里黑漆漆的没有光亮,他像是在崩溃的边缘牵着丝儿摇晃。 有时魔君看着方知渊麻木不仁地牵着自己在深山老林里走,都怀疑这是一具活死人。 可是到了第三年,这人仿佛又从死灰之中燃起什么火星来了。 方知渊开始对蔺负青说话。 他带他爬到山崖上看风景,含笑问他好不好看;他摘了野生的莲花给他嗅,饶有兴趣地问他香不香,又遗憾地自言自语说不比当初虚云里的仙莲清幽;他常回忆虚云一些旧事,惆怅说小红糖怕是恨死自己了,待师哥醒来可得护着他…… 他开始纵容蔺负青咬他,用无奈包容的眼神看着师哥把自己的手腕咬的惨不忍睹。 他开始喜欢搂着他,抱着他,蹭他的脸颊,柔声细语。 甚至在某次与修士们的恶战后,方知渊失血过多又起了高热,虚弱到意识模糊时,竟把蔺负青抱在怀里,胡乱亲了两下小师哥的额头。 幻境里,魔君痴痴地望着方知渊的侧脸,不知不觉间垂眸泪流满面。 他忽然想起来……好像就是在他入魔又清醒之后,方知渊再也不无端地冲他凶了。 对于蔺负青来说,他哪怕还有一口气能爬起来,都舍不得让方知渊为他受伤,他哪怕还存着一丝自我,都舍不得看方知渊为他难过。 可是,这些都是百年前的旧事了。 …… 第三年深冬,风雪大作。 染血的灾牙插进雪里,血珠沿着刀刃往下流。 人烟罕至的白茫荒野上,方知渊拄着刀低喘不止,身后是修士们横七竖八的几具尸体。 一根飞矢从背后深深刺入他的小腹之中。冰冷的箭镞埋在血肉里。 方知渊不敢拔,他灵气快耗空了。在这样天寒地冻的野外,失血过多是会致命的。 他牵了牵囚魂锁,沙哑道:“师哥,走了。” 蔺负青原本安生坐在远处,此时只好不情不愿地站起来。他盯着方知渊浑身的血,精致喉结吞咽一下。 “咳……”方知渊摇摇晃晃地走了两三步,腿脚一软,径直脱了力跪坐在雪里,艰难地倒着气。 蔺负青走上前,趁机俯下身,张口欲去咬他的脖颈。 “师哥。”方知渊已经累得眼前阵阵发黑,用力把手中锁链往下拽,喘道,“现在……可不行。你再咬我……要把我咬死了。” 蔺负青吃痛地一哼,失了平衡扑通坐倒在地,目光凶恶地睨着方知渊。 后者就虚弱地笑,低声说:“让我歇歇再走……找到过夜的地方再给你咬,啊。” 忽然间,天色白昼转暗,黑色气流在半空中快速聚集,尖锐呼啸。 本就是风雪寒冷的天气,转眼间变得更加阴寒刺骨。蔺负青本能地觉得不安,想站却站不起来,焦躁地啃着束缚自己的锁链。 方知渊脸色一变,他抬起头,看见黑色乱云中睁开猩红眼睛。杀机沉甸甸的如有实质,压得他胸口发闷。 自破境元婴后,他对灵流的控制力已经极强,失控招来阴妖的情况越来越少了。只是这次,怕是因为刚刚打得太惨烈…… 运气很不好,可是没办法。 他不想死,就只能起来继续打。 方知渊咬牙强撑起来,他顶着浑身的疲惫与伤口的痛楚,硬是把灾牙捞在手里站直了身。 他先把后背碍事的箭杆折去半截,又手上连着囚魂锁的锁环卸下。奋力一掷,锁环飞嵌入远处的石中。 幸而有承命魂阵在身,不用怕蔺负青会被波及,算是仅存的一丝慰籍。 雪越来越紧了。 方知渊侧头看一眼天色,横刀迎上阴妖。 阴妖肆虐中,他如漆黑尖刀,周身灵气暴卷狂风。承命魂阵的银白光芒时而闪过,雪片在这广袤无人的平野上纷飞。 只是再如何意志如铁,那也是血肉之躯,怎么可能熬得住这样消耗…… 阴气裹挟着血腥气,一同被风吹上天穹。 天穹苍茫,只是不停地落着雪。 待得杀退阴妖之时,天色已经晚了。 叮铛一声,灾牙坠地。 方知渊已经拿不住他的刀。他面色惨白地喘息,脱力颤抖的双手摸索着,慢慢攀上自己的双臂。 “……” 他虚环着自己,闭眼喘息着,牙齿不停地发抖打战。 方知渊觉得冷了。 流了那么多血,又因灵气消耗过度难以御寒。哪怕是元婴修士,被逼到这等境地,是完全有可能被风雪冻死的。 他没有听见身后细微的脚步声。 几十步远外,那块石上还嵌着方知渊的手环,可是延出来的黑色锁链却断裂了,静静躺在雪地上。 囚魂锁断了。 就像当年发生在年幼的方知渊身上的事情再度重演。 阴妖扑来之时,承命魂阵替入魔后的蔺负青挡住了伤害,囚魂锁上的阵法灵流却被毁掉。 蔺负青体内阴气溢出,于是锁链尽断。 被释放出来的白衣魔物眼眸转动,他抬起腿,一步一步向方知渊的背影走去。 二十步,十步,五步…… 一种尖锐的危机感,冰冷长针般刺醒了混沌的意识。 方知渊倏然回头,顿时如遭雷击,惊骇地脱口唤道:“师哥!?” 电光石火间,积雪被激得飞起。 方知渊眼前白影一闪。下一刻,他被暴起的蔺负青掼倒后仰,背脊狠狠地砸上雪地! 那根穿入了他小腹的箭矢,折断的箭杆被这巨大的冲力一撞,冰冷铁头径直贯穿皮肉,明晃晃地带着鲜血穿出—— “呃啊……!!!” 霎时间,方知渊瞳孔猝然缩成一点,无法抑制地惨叫出声! 他整个人如弹起的虾般绷直弓起,痛得眼前一片花白。痉挛的手指抠进雪里,抓出五道深深的痕。 疼,疼…… 方知渊浑身剧烈抽动,血在他身下漫染开。就是在这种常人早就疼晕过去的状况下,他拼着隐约一丝清明,咬牙劈手化刃,击向蔺负青的脖颈,想将其制住。 可是下一刻,蔺负青粗暴地将那穿出的箭矢倒拔而起,方知渊惨叫一声,几欲昏厥,抬起的手臂陡然脱力坠地! 血流从他小腹中飞成一束,溅了蔺负青清俊雪白的半边脸,染得那眉眼艳美又渗人,如魔似妖。 ——哧!! 蔺负青手中箭矢落下,铁镞穿透了方知渊的小臂,将他刚刚欲动手的右臂钉在雪地上;紧接着左手化爪,阴气在白指上凝成锐刃,瞬间又洞穿了方知渊的左肩…… 这一回,方知渊已经发不出丝毫声音。他瞳孔快速地放大又收缩,痛极地蠕颤着惨淡的薄唇,却只能从口中呼出一团团淡白雾气。 他想屈膝上顶,蔺负青便先一步将他的两侧膝骨踏裂,踩在脚下;他想催动神魂,却又想起有承命魂阵在身,他根本无法以神魂将蔺负青击晕…… 转眼间,方知渊四肢皆废,他被浑身阴气暴动的蔺负青完全地压制在雪地上。 “蔺……负青……” 方知渊额上冷汗遍布。 他睁着眼睛,看见雪从很高的暗沉云层中往下落,飘飞着把世界吹成白茫茫一片。 他看见蔺负青昂起头,张口—— 人类的牙齿并不如某些兽类那样尖,但是阴气可以比最凶残的野兽的爪牙更锐利。 哧啦…… 随着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皮肉撕裂声,方知渊颈侧鲜血疯狂喷射。 几个眨眼间,这一片的雪就全染红了。 蔺负青咬破了他的血脉。 …… 血染红了幻境的天,像一汪湖水。 魔君的神魂沉在血湖里。 蔺负青怔怔地想:我在看什么? 这是什么? 他怎会看到这样的东西? 这是真的么? 他咬断过方知渊脖颈血脉……? 惊电在蔺负青脑海中闪过。 轰然击下,激起千层巨浪。 他倏然想起,前世方知渊颈处有一道很狰狞的伤疤。 知渊总爱穿高领的衣裳挡着,却一直没有用法力消去。自己曾留意过,还担心地问了句,是不是什么难以痊愈的邪术旧伤。 那时候,已封号煌阳的方知渊身披金袍,坐在他的雪骨城里。 俊美仙首别开眼,有点难为情地摸着脖子,小声含糊说:“不是……师哥别管了。这个,咳,是我自己想留着的。” 原来是,原来是—— 蔺负青眼前天旋地转,无法呼吸。他头皮发麻,心脏如遭凌迟,蓦地跪倒在地。 他眼前模糊得像是隔了层霜烟,方知渊就在几步远处的雪地上痛苦挣扎。 那人已重伤至此,犹拼死地在做困兽之斗,几度欲反抗,却都被当年的自己一招招制住,然后伤得更惨更重。 雪越落越大,血越染越深。 不知从何时起,方知渊的动作渐渐小了。 蔺负青眼前全是白和红的一片,他已经快不知今夕何夕,恨不能就这样痛死过去,只能靠攀着一丝理智的浮木在巨浪中浮沉。 他浑浑噩噩,咬牙控制着自己不要过去,不要迷失,这是幻境,是虚假的幻境…… 是虚假的? 不,这都是真的,真正发生过的。 魔君眼前昏花,他还记得自己清醒之后,第一眼就看见方知渊跪坐在自己身前。 那人惊喜到话都说不清楚,慌乱又狼狈地哽咽,小心翼翼地抱着他不肯撒手,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疯的人,竟把咬断过自己脖颈血脉的魔物……当成珍宝…… 哪怕连一点点想要粉饰太平却不经意流露的恐惧都没有,连委屈埋怨都没有。 忽然间,五脏六腑都被滚烧在火上煎熬的蔺负青,在耳畔听见一声破碎的轻轻喃语。 “……师哥……” 是知渊在叫他。 蔺负青悚然抬头。 脑中混浊,视野却有片刻的清晰。 蔺负青看见……方知渊已经不动了。 他因痛楚而不停弯曲、抓握、挣扎的手指,放松了舒展摊开,只有小指的指尖还在细细地痉挛着。 他奋力抽搐踢蹬的腿脚也不再动弹,软绵地张开,瘫在殷红濡湿的雪地里,毫无生机。 他的头歪向一侧,枕着凌乱的黑发和雪和血。他仍茫然地睁着一双眼睛,眼底却再也没了光。 他…… 脖颈的血还在疯狂地往外喷涌。白衣的魔物伏在安安静静不动了的方知渊身上,掠夺着这人将要油尽灯枯的灵气。 一个冰冷的意识贯穿了蔺负青的脑海。 他要死了。 他就要被杀死了。 这个人,他在将死前,眷恋又哀伤地轻轻唤了一声正在杀他的凶手。 他唤了声师哥,然后失去了意识。 这就是阴命祸星留给世间的最后一句。 “——方知渊!!!” 魔君苦苦维系的最后一点理智,就在此刻被炸起的火焰烧成焦灰,什么都化作一片空白。 蔺负青疯了,他疯乱地扑过去,伸手—— 血,满眼的都是热血。 他的手指从幻影中穿过,从风雪里穿过。捂不住伤口,止不住血,什么都抓不住。 蔺负青崩溃了,泪水夺眶而出。他甚至忘了这是幻境,绝望地跪在那里,纤细而骨节修美的五指直愣愣地杵在血色之中,可笑地想从岁月长河中捞回一点什么来。 可是太晚了,太晚了,他什么都挽回不了,什么都救不回来…… 是他,他曾把知渊…… 熟悉的嗓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虚云主峰上开了初春的花,黑衫少年站在树下,没好气地磨着牙骂: “蔺负青,你是有多管闲事的病吗!?” 他眼睁睁看着,方知渊眼睑缓缓地沉落。 “叫你离我远点儿——” 他眼睁睁看着,那人口鼻间已经没有了白雾。 “我可告诉你了,哪天你被我害得大祸临头,我连个坟也不给你挖。” 他眼睁睁看着,方知渊不再呼吸了。 从幻境里远远的望过去,那人仿佛真的累极了,要睡一会儿了。雪落在方知渊苍白的眉宇间,那分明还是很年轻很俊美的青年人。 天是灰的,地是暗的,只有鹅毛大雪还在下。蔺负青五感都错乱了,他茫然地佝偻在黑白的边缘,觉得自己好像也死去了,又觉得他连死也不能。 他觉得自己像是成了个裂痕遍布的瓷人,只要再被什么碰一下就要碎了。 他哆嗦道:“救……” “——师哥!” 冰天雪地里,忽的燃起了一捧火。 一条坚实而温暖的手臂,猛地从后面将他拦腰抱住。蔺负青眼前一黑,有人以手遮住了他的眼,强硬地把他半抱半扯地往后面拖。 蔺负青已经说不出话来,他浑身发抖地流泪挣扎。眼前恢复了光明,映进来的却是那张令他疼到剜骨钻心的脸。 方知渊焦急地将他整个人搂进怀里,单手扶着他苍白的脸,“师哥!醒醒……你看看我!我在这儿!” 第72章 天降寒酥啮血肉 “师哥!醒醒……你看看我!我在这儿!” 方知渊焦急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来的时候, 蔺负青已经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崩溃地挣扎着,眼前被泪濡湿得一片水光,沙哑道:“放……放开我……!” 这幻境对他的打击太大了,蔺负青一时竟没反应过来眼前的是方知渊的神魂——他都已经忘记了自己进入惑心妖的心魔幻境是为了找知渊,只是痴愣地想扭头继续去看那幻境的景象。 可方知渊的手臂像铁打似的,牢牢地拖着他,禁锢着他, 用力捧着他的脸,“别看他, 蔺负青……别看!!” 嗓音沉柔下来,“他丑……你看我, 师哥。你看着我, 我比他好看。” “…啊……!!” 蔺负青哽咽着哭了一声, 他昂着头, 那柔白的脖颈挣起了青筋。 他的神智还茫然浸泡在那血色里, 瞳孔不停收缩,几次试图在眼前人身上聚焦却又散掉,视野晃动不止。泪水从眼里滚落下来,“方知渊……方知渊!” “我在, 我在这呢师哥!” 方知渊应着,他不停抚着蔺负青的心口,一下下亲吻他脸上的泪痕, “别哭, 别哭了, 你看着我,我没事儿了……” “不哭了……” “都是假的,这是幻境,不是真的……” 就在他们的几步远处,当年那怵目的赤血还在流淌,无情的撕咬还在持续。 蔺负青失神地喘息着,他脖颈无力地后仰,只望见灰暗天穹上的雪被寒风吹乱,“为什么……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好……”方知渊仓皇地收拢手臂,将怀里人抱得更紧,目光隐闪痛楚。 他也被蔺负青这模样给弄得怕了,怕到口不择言,颤着声音胡乱哄慰,“好,好……师哥要死,我陪你死。咱还是一块儿……” 天地苍茫,风雪夹着冰冷的霜粒在两人的发间纠缠,真实与虚假也在幻境里纠缠,前尘与今生两个时空缠绕在一处,是场荒诞的泱泱大梦。 倏然这纠缠的连锁被一声弓弦打断,一抹白羽划破寒风,撕开雪烟而来。 蔺负青的神志在清醒与混乱间沉浮,却被这突然的异响所惊,猛地弹了一下。 方知渊没拉住他,蔺负青倏然回头—— 在黑暗降临前,他看见一杆羽箭凛然刺向幻境中“自己”的胸膛。 随之而来的,是沉寂。 幻境至此暗了下来,就像日落后黑暗笼罩大地。 风雪与血迹,还有当年陷在红雪之间的两人的身影,都被吞没了形体。 这是方知渊的心魔幻境。 再之后发生的具体事情,因着当年方知渊失去意识而无法再现……这段幻象算是到此为止了。 蔺负青眼前晕眩,浑身发软,站也站不住。他浑噩中依稀感觉到方知渊口里急促地说着什么,可落入耳里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他想着最后那枚白羽箭,他认识…… 那是穆晴雪的仙器“射月”。 原来当年真相竟是这样。 他明白了煌阳仙首说欠过穆晴雪一条命是什么意思;也终于明白了穆雪凰为何讨厌他至此,为何总冷冷摆出一副为尊首的情意很不值的模样。 如果是穆晴雪救了此刻的方知渊,那么一切就再正常不过了。 任谁亲眼看到这等惨剧,都不可能对这种残忍地啮食师弟血肉灵气的魔物生出半分好感罢…… 有那么一小段时间,魔君神魂昏昏沉沉,几乎不省人事,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缓过来一口气,迟钝的五感稍微清晰了些。 蔺负青感觉到自己枕着方知渊的肩,后者似乎紧张极了,揉抚着他的心口和脸颊,不停地唤着他的名,不停地跟他说话。 “……” 理智逐渐回笼,蔺负青微弱地从喉咙发出些不成声的细音,勉力睁开半帘眼,苍白唇瓣轻动,“……知渊。” 方知渊惊了一下,连忙拥紧了他:“师哥?你醒了?你……你认得我了?” “这里是惑心妖的心魔幻境,咱们的肉身还在金桂宫地底的小幻界里。金门消失,空间乱流……这些你……都还记得么?” “我……”蔺负青慢慢地揉了揉眉心,叹息着从师弟怀里坐直起来,沙哑道,“……我真是……丢死人了。” 方知渊明显松了口气。 他抬指蹭了蹭蔺负青还泛着红霞的眼角,低闷道:“你可吓死我了。怎么能哭成这样……” 蔺负青垂着湿润睫毛,把脸侧过去了。 方知渊讪讪地收了手,又搂着蔺负青的肩膀,低声道:“该走了。出幻境吧,行不行?” 眼前的黑暗开始散去,光点连绵跃动,又有新的景象开始呈现。 蔺负青靠在方知渊怀里,静静凝视着眼前,微弱道:“……让我看完这点吧。” 当年的方知渊就在他眼前……被他咬破血脉,卧在雪地里流着血没了气息。 哪怕蔺负青心里明白,后来知渊定然未死,可他也实在做不到就这样转身而去。 他看着幻境变化。 他看着风雪间,出现了一顶暖和的小帐篷。 前世的方知渊在陌生的被枕间醒转过来,苍白得像一片纸陷在蓬松的被子里。 他太虚弱了,虚弱到只有半睁开眼的力气,那略显涣散的眸子里有雾蒙着,朦胧地盯着眼前如梦的场景。 “……你醒了?” 厚实的帐篷挡住了野外的风雪,帐篷里点着灯。灯下映着美貌飒爽的少女仙子,眸若冰霜,锦衣雪白。 白凰世家大小姐,雪凤凰,穆晴雪。 倘若方知渊不是阴命祸星,而是堂堂正正的朱麒方家的公子……那么或许,穆晴雪将会是他的未婚妻也说不准。 方知渊动了动无色的唇,艰难地将伤重的手臂从暖和的被子里挪出来。 他模糊的目光落在自己手腕上。 那里空荡荡,没了铁环。 “别动,你还太虚弱……不能乱动。” 穆晴雪按着腰间的剑柄走过来,她眉眼唇角挂的是略带高傲的浅笑,漂亮而夺目。 “你昏迷了整整五天,寻常人伤成这样早就没救了,你居然还能把这口气续回来……倒不愧是祸星,命硬得我都吃惊。” 穆家的雪凤凰,天之骄女,她在床头俯下身关怀病人的姿态,像一只优雅的白天鹅垂颈。 方知渊吃力地张口问:“……我师哥呢。” “那魔物被我制住了……你是被他下了承命魂阵是么?当真歹毒的心思,我没法下手杀他,只好暂将他困在外面。不过你放心,只要——” 突然,穆晴雪自然流畅的话音,在“只要”后面停滞了。 她惊愕地睁大美眸,“——你、你干什么!?” 就在她面前,方知渊竟艰难地撑着身子,摇摇晃晃从枕被间爬了起来。 他想要下床,却又在双脚沾地,将要站直起来的瞬间垮了下去。 方知渊许是真的意识不清楚了,他本就虚弱至极,膝盖骨又被蔺负青弄伤了,哪里可能站得住? 身躯猛地摔倒在地上,砸出一声闷响。 伤口绽开,殷红遍染。 穆晴雪又惊又怒,柳眉倒竖:“方知渊!?你不要命了!?” 方知渊倒在地上,疼的喘不上气。 可他却撑起双肘。 站不起来了,所以他爬着。 手脚并用,艰难地忍痛往外面爬。 穆晴雪说了,蔺负青还在外面。 “你怎……!” 穆晴雪不敢置信,她惊呆了。 或者说被吓呆了。 娇贵高傲的世家大小姐,被仙界无数青年才俊痴恋的天骄美人,她哪曾见过这个? 除了教导她的师长,除了被她斩于剑下的恶徒,谁人同她说话时不是带着几分仰慕和尊敬的? 谁人在她面前不是挺起胸来敛衣正襟,努力想要言谈高雅的? 方知渊浑然不在意,他自认和穆晴雪这种出身高贵的仙家公子小姐本就不同,他并不怕狼狈和难堪。 他也不说话,真和个疯子或狂人一样,将温暖的被褥,安全的帐篷和灯下的美人抛在身后。 他拖着一条斑驳血迹,手脚并用地爬回他的风雪里。 寒意狂涌而来。隔着纷乱雪花,方知渊看见不远处一个卧在雪中的清瘦白衣身影。 那身影安静不动,已经要与雪融为一体。 …… “……真不要命。” 魔君直勾勾地盯着那条血迹,轻轻呢喃。 他还窝在方知渊怀里。 那人不放心,怕他又精神崩溃,又哭到几欲昏迷,怎么说也不肯撒手。 方知渊伸手捂他眼睛,不忍直视地:“别看师哥,别看,这……太难看了。” 他的确不怕狼狈和难堪,可那不代表他有脸给蔺负青看自己这种丑态。 蔺负青咬了咬下唇,闭眼轻声道:“阿渊……我疼。” 他手指正在不停地发抖,完全控制不住。 方知渊心疼道:“走吧,师哥。你……再这样看下去要损伤神魂了。” 蔺负青坚持摇头。 他必须看。 …… “五天。” 因恐惧而颤抖的双手仓皇地拂去积雪,将那软绵冰冷的身子搂进怀里。 方知渊怔怔地抱着刚刚才咬断过自己血脉的白衣魔物。那魔物已经很虚弱,可能快要冻死了,搂在怀里像块冰。 “五天。” 方知渊惶然地自言自语。 他低头把自己的脸贴在蔺负青的脸上。 “五天……五天……” 剧烈发抖的声音,显然不是在数自己昏迷的日子。 方知渊在数的,是蔺负青被穆晴雪下了禁制后,独自蜷缩在这冰天雪地里的日子。 “师哥。” 方知渊慌张地唤他怀里的人,他抱紧了蔺负青,搓揉着那纤细冰冷的手足。 他知道蔺负青入魔后的状态,混混沌沌毫无神智,像仅凭野性本能行事的小凶兽一般。哪怕身有阴气,却连基本的运气御寒都不会的…… 五天。 方知渊根本不用想象,脑中就浮现出蔺负青在禁制中苦苦挣扎的模样。 起先定是愤怒凶狠的,后来体力渐渐耗尽,被困在寒冷中,浑身打着战蜷缩起来。细弱地哀泣,呜咽,最后连叫也叫不出了,身子一点点冷下去…… “师哥。” 蔺负青闭着眼,气息若有若无,毫无反应。 “师哥,蔺负青……” 方知渊恍若未闻,他牙齿颤抖着,不停地低声唤着怀里奄奄一息的魔物,“醒醒,别睡了,我们要走了……我歇好了,咱该走了,师哥……” “……” 风雪吹过帐篷的毡门,穆晴雪神情愕然地站在后面看着。 如今她自然不会再以为是蔺负青临入魔前给方知渊下了承命魂阵,才逼得后者不得不保护魔物。 仙祸降临之后,她倒也不是没见过不愿面对亲人爱人的入魔,变得癫狂偏执的修士。 但是像方知渊这种—— 被魔物打伤了四肢,还差点被魔物亲口咬断脖子,失血昏迷濒死五天,醒来第一件事居然是爬也要爬回魔物身边的,她还的确没见过。 疯了,这人定然是已经疯了。 对待这种疯子,穆晴雪想到父亲曾说,就要果决地将魔物斩杀。 待这执念的源头一消,疯子才能从执迷不悟里解脱出来。 穆晴雪想上前,把方知渊打晕了带回去。 这是曾经金桂试上打败过她的人,是朱麒世家里她唯一欣赏的年轻人,不该被堕魔者连累成这么个疯疯癫癫的样子。 而让蔺负青衰亡冻死,则是现在不触动承命魂阵而杀死他的最快的方法。 穆晴雪走到方知渊身后。 她悄然抬手。 “——方知渊,你!?” 那蓄势的一招还没落下,穆晴雪就不敢置信地张目叫出了声。 她分明看见,那虚弱地坐在雪中怀抱着魔物的黑衣仙君,他发狠地一口咬住了他自己的手腕。 穆晴雪惊恐地屏息。 那里本就有被咬过的旧伤,伤疤轻易地被撕烂。血滴滴答答落下来。 方知渊低喘着,忍着一阵阵的晕眩,将自己汩汩流血的手腕凑到蔺负青唇前。 “师哥……” “你醒醒……你醒来,我给你咬……” 过了大概两三个呼吸的时间,许是被鼻尖萦绕的含着灵气的血腥味刺激到,蔺负青睫毛抖动了两下。 方知渊又惊喜又慌张,忙小心地用两根手指分开蔺负青冰凉的唇,挤开他的牙关,让他含咬住自己手腕的伤口。 他是担心蔺负青连咬住的力气都没有,索性先帮师哥咬准了。 蔺负青十分艰难地将眼帘打开一丝缝隙,动着软舌吮吸起来,将灵流合着血一起吞咽下去。 方知渊终于吃力地笑了,他目光发亮,轻轻道:“慢点儿,都给你,慢点儿……” 天上已经不再落雪了,只有寒冷的长风还在吹。静默之中,或许是过了许久,又或许只是下一刻。 “方知渊,你是疯了。” 穆晴雪梗着牙关,冷硬地说。 …… “方知渊,你是疯了。” 也是与此同时,今生的心魔幻境中,看着这一幕的魔君沉静又哀伤地吐字。 那玉叩般的嗓音穿梭悠长的岁月,与当年的雪凰仙子的字句交叠在一起。 煌阳仙首无所谓地扬眉低笑,“有何不好。” 我疯我癫,有何不好。 终究换得如今你在我怀,什么都值了。 “走吧师哥,该走了。接下来的事,你若非要知道,回虚云后我再讲给你听。” 第73章 异神造祸诞黑魔 蔺负青自然是不想走的。 幻境中的景象已经到了这等绝地。束缚他的囚魂锁已断, 穆晴雪又一心除魔,蔺负青怎么也想不出伤重虚弱至此的方知渊是用了什么办法才能继续带自己走下去。 又转念一想,其实自己入魔后神志迷失的时间恰好也是三年。蔺负青隐隐感觉,快了。只要再往下看一点,他就能把当年发生的一切都收入眼中。 但是……现在外界的情况,的确已经不容他再感情用事地拖下去了。 蔺负青深吸一口气,对方知渊道:“走。” 如今两人都清醒, 凭渡劫期的神魂力量,足以轻松地从幻境中脱离出来。 …… 魂魄归体的那一刻, 蔺负青不禁打了个哆嗦。 他手足麻木,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脸上也全是哭过的泪痕。小幻界中的风从背后呼呼地一吹, 遍体生冷。 惑心妖的幻境果真可怕。 如果那时候没有方知渊把崩溃失控的他从幻象里叫醒来, 他很有可能永远被困在那场血与雪的噩梦里, 直至现世里的肉身被神魂损伤反噬得虚脱而死。 那边, 方知渊屏息穿过惑心妖的香雾,紧张地三两步跨过来:“你怎么样?有没哪儿难受?” 蔺负青冷淡地侧过脸去,抬袖子一点点把泪痕擦了,轻轻地说:“……我心疼得难受。” 方知渊皱眉道:“说不让你进来你不听!看把自己弄得这么个狼狈样……” 他顿了顿, 又悔恨地绷着唇,“也怪我,没料到幻境会是这时候。那么久以前的事儿, 我以为我早就忘了。” 蔺负青闻言, 心内五味杂陈。 他一面快速沿着运气行着周天, 冲开软麻的经络,一面恹恹心想:差点被咬断脖子血尽而亡的事,怎么可能说忘就忘了。 已经过去那么久的旧事,他却直到今日方知,似乎无论说什么都太晚了。 却听方知渊道:“我起先也险些迷失在幻境里。直到看见你在雪地里咬我,才突然想起师哥也要入幻境,到了此处怕是看得难受——然后我就吓清醒了,赶忙到处找你。” 蔺负青哀伤地苦笑起来:“……别说了,你越说我心里越疼。” 他说着要站起来,没想到腿上一阵发软,居然要倒回去。亏得方知渊眼疾手快一把扶住,这才踉跄撑着站稳了。 这下,连蔺负青自己都吃惊道:“我……我怎么这么没出息?” 好歹也是个前世魔君,迷失在别人的心魔幻境里不说,居然能哭得醒来之后腿软得站不住?? “别胡扯,”方知渊摇头沉声道,“这是入小幻界的副作用出来了。” “副作用?” 方知渊笑道:“金桂宫规定进入地底金门后的人一次只能入一个小幻界,你当是因为金桂宫小气么?” 蔺负青:“……” “小幻界乃自成一方规则的小世界,外人进入,一旦呆久了就会被排斥,强行逗留,身子会受不了的。” “原来如此。”蔺负青仰头看了看天,思索道,“可是如今外面都是空间乱流,我们直接出去怕是不容易……来此之前,你说你有进入多个小幻界的方法?” 方知渊摇头:“曾经可以,现在不行。方法是……把身躯留在外面,单用神魂入小幻界。可现在外面是空间乱流,行不通了。” 蔺负青倏然心头一震。 他惊道:“可以单用神魂入小幻界!?” 方知渊诧异挑眉道:“废话。神魂修到极致,出窍离体,哪里去不得?” 许是没料到这辈子还能有在修行之道上教训师哥的机会,煌阳仙首颇有兴味地歪头道:“怎么着,此等投机取巧的小伎俩,值得魔君如此吃惊?” 蔺负青却突然把手一抬,示意方知渊别说话。 他眼神渐乱,转过身去踩着碎草走了两步,一直走到河岸边。久久地盯着拍岸的河水,唇色渐渐白了。 “小幻界……自成一方规则……” 魔君一字字呢喃重复,眸色中有深暗的夜色爬上来。 蔺负青用力闭眼,时而摇头,揉着眉心喃喃自语:“外人呆久了会被排斥……所以……可用神魂……” 方知渊微惊,想要张口询问又不敢打扰。许久才听蔺负青怔怔道:“……不可能。” 方知渊沉默着握住他的手。 “!”蔺负青猛地回神,歉疚转头,“对不住,你刚刚说什么?” 方知渊无奈道:“师哥,我刚刚没说话……你想什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蔺负青摇头定了定心,冷静道,“你说的办法很好,且……行得通!” 他抬指,细瓷似的指尖上凭空浮现一线蔚蓝水浪。浪花翻涌而起,从中现出一粒深海似的珠子来,幽然旋转出幻影荧光。 “——海神珠!” 方知渊眼神一亮,“有道理,的确行得通!” 没错,海神珠内也是和小幻界一样,自成一方世界,并且不会排斥他们的身体……神阶的法宝,足可以将两人是肉身护好了。 巧合一环扣一环,若不是龙王敖胤在冬季拜访上门,又将海神珠托付于两人;若不是最后蔺负青半被方知渊坑着契约下了这法宝……此时此刻,两人怕不是真要束手无策了。 这简直是天无绝人之路,好似冥冥之中有什么人知道他们会有危险,刻意将福缘送上门来一般。 蔺负青回眸微笑,白袍翻飞在海浪盘旋带起的卷风之间,道:“把身体留在海神珠内,海神珠留在小幻界内……我们用神魂去找人!” 两人对视一眼,无需赘言。 蔺负青意念一动,海神珠中投出一束深蓝波光,顿时将两人身体拉进了其中的空间里,下沉在深冷而宽和东琉海水之内。 与此同时,魔君与仙首的神魂再度出窍离体,径直向着小幻界上空云层而去! 长风呼啸,穿梭于身侧。 万丈高空,仅一瞬就被抛在身后。 眼前景象一晃,两人魂魄冲破小幻界,再度回到那处黑暗而危险的空间之中。 “咦……” 几乎是瞬间,两人就意识到了变化。蔺负青微扬起了细长眉角,食指抚着唇:“空间乱流稳定了不少。” 虽然周围还在翻涌着暗潮似的空间乱流,时不时划过刺眼的火光,可至少,那种瞬间致命的巨大空间爆炸已经很少了。 蔺负青暗自猜道,想是鲁奎夫已经出手了,以渡劫之能,干涉空间也不是难事。 说不定,很快急红了眼的雷穹仙首就会一斧子劈开这破地方来寻他们。 其实若是常人,熬到了这个地步终于瞧见出去的希望,大概也就松了口气,安分等待救援了。 可蔺负青与方知渊岂是普通人? 空间的混乱虽然稳定了些许,却并未消失,其他几个进来的人生死未卜,说不定此刻正命在旦夕,这是其一。 空间突然异变的始作俑者未知,深藏的幕后黑手未知,幕后黑手的目的未知,状况随时有可能恶化,这是其二。 最重要的,无论是蔺负青还是方知渊,都不是那种在身处绝境之时会指望别人来救的人。 他们是那种冲出去救了别人,再一刀一剑把绝境劈出一条生路的人。 “师哥,你等一等。” 黑暗空间中闪过紫光。是方知渊神魂念动,以主仆契约的规则之力,隔空召来了紫霄鸾紫微。 蔺负青疑惑地蹙起眉尖:“知渊?你拽它来做什么?” 紫微也且惊且疑:“叽?” 方知渊看着紫霄鸾,眸光时明时暗,似乎在酝酿着什么。过了一两息,他开口道:“紫微。告诉我,要找人,该往哪儿走。” 紫微僵硬:“叽叽……!?” 方知渊并不在意,他的神情显得十分冷肃沉着,赫然正是昔日煌阳仙首发号施令时不怒自威的英姿—— 可惜,面对的是一只鸟。 他以不容置喙的尊首之威,郑重地对一只鸟道:“告诉我。” 蔺负青看不下去,苦笑道:“知渊,那只是一只鸡而已。鸡不会跟你说话的。” 这样说着,心里想的却是:知渊果然已经猜道了紫微是姬纳……他这是想借圣子的占星测术一用啊。 蔺负青心内复杂,忍不住歪头道:“就算它真的说话了,你敢信一只鸡?” 方知渊洒然昂首一笑:“你忘了这是你送我的鸡了?师哥给我的东西,我有何不敢信的。” ========= 距离金桂宫再往北去,是远了红尘喧嚣,孤高清净地立于山顶之上的紫微阁。 山海星辰台上,紫微圣子盘坐吐纳,面如冠玉,身如紫竹。在头顶星光的照耀之下,神情更显雍容圣洁。 一如他二十余年来闭关的那样,任谁也看不出有半点异样。 直到姬纳缓缓睁开双眼,眼中竟全是与圣子身份不符的痛苦、挣扎和软弱。 是的,软弱。 这样软弱的眼神,竟出现在仙界年轻一代第一人的紫微圣子姬纳身上,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倘若给任何一个人看见,都足以引起紫微阁的大乱,乃至仙界的大乱。 星光之下,姬纳悲哀地远望灵塔。 那是在蔺负青授意之下,借以他圣子之口,命仙界众门派合力修筑的防御灵塔。 据说前世的仙界也修建过,最终却不敌阴气的灵塔。 如今才建起了三座,正在夜色下闪着微光。 在他另一半的神魂中,传来方知渊的声音。 姬纳知道,接下来只要他开盘占星,再说个错的方向,就可叫阴命祸星葬身空间乱流之中。 上回那次空间爆炸前,他以紫霄鸾的形态飞出去救人,还可以说是没过脑子,下意识就护了魔头与祸星。 可现在他是无比冷静的。 姬纳祭起了紫矅星盘。 他僵硬地掐诀,念咒,耗神测算。 他茫然地暗想:可是祸星是想救人的。 阴命祸星是为了救与己并不相干的人,才向他询问方向的。 他要杀了阴命祸星么? 那,那些陷在空间乱流里的其他人呢? 姬纳盯着浩瀚无限的夜空,他落入了幽暗的深渊。此时此刻,那些亘古永存的星斗仿佛化作一双双居高临下的眼睛,也在凝视着他。 姬纳迷茫地想:我在做什么? 我究竟是在救世,还是在杀人? 下一刻,他神魂一痛。 眼前一阵晕花,山海星辰台的景象消失了。鼻尖传来清幽莲花香气,紫微圣子轻叹着睁开眼。 他果然又看见红莲怒放,雪骨化城,他又被拉进了蔺负青的识海之内。 “姬圣子。” 魔君笑意盈盈地盘坐在红莲之间,那双狭长眼眸清澈如宿了剑光,似能穿透心底的一切迷雾。 “还要劳烦你替我护好了知渊,不许再叫他受伤了……知道么。” 姬纳不言。 蔺负青笑意更深,魔君手指拨弄着红莲,语气竟十分柔和:“别怕,我这是在威胁你。” 第74章 异神造祸诞黑魔 ——我是在威胁你。 不知道为什么, 当蔺负青说出这句话时, 姬纳的心里反而轻松了。 紫微圣子抬头望着识海幻境里雪骨城的星空, 这里的星子比山海星辰台上稀疏许多。那种被夜空上一双双幽暗深邃的眼睛所凝视着的压力也于无形中消散。 他暗想:没错, 他之所以这样听话, 之所以暂时无法杀死祸星,只是受了威胁而已。 “我说过,我会亲手杀你。”姬纳的声音轻的像是说给自己听,“我也说过,祸星乃灾厄根源,非除不可。” 蔺负青笑了,“我也说过,我等着。” 他伸手戳了戳姬纳的额头,感慨道:“紫微,你还是叽叽叫的时候更惹人喜欢。” 姬纳没有露出惯来那种仇恨的目光。 他只是闭眼低下了头,长发遮脸。 …… 现实的空间乱流之中, 紫霄鸾展开双翅,腾空而起, 方知渊随之跟上。蔺负青给师弟使了个眼色, 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为了找人的效率,他们自然是要分头行动的。 蔺负青以神魂传音:“你多小心。” 方知渊满不在乎地笑,回了句:“你放开打。” 蔺魔君自是又给他气得头疼:承命魂阵的主阵落在你身上,你当然叫我放开打!信不信我真放开打你命就没了? 四面都是黑暗, 那些空间乱流中的飞光流火不能直接损伤到神魂。蔺负青无需躲避袭来的乱流, 自是快捷很多, 他暗地对姬纳的神魂道:“紫微,指路。” 依着姬纳指来的方向,蔺负青在黑暗之中穿梭而行。 片刻后,他感应到海神珠中异动传来——方知渊竟比他快一步寻到了别人,召唤出了沉在海神珠里的肉身! 蔺负青想起方知渊灾牙遗失,不放心地往海神珠里扔了把自己放在乾坤袋中备用的剑,心说不趁手总比没有兵器好。 没料到这小祸星二话不说,劈手从海底折了一簇三尺来长的殷朱铁血珊瑚枝,就这么出去了。 蔺负青哭笑不得,知道殷朱铁血珊瑚乃是比寻常钢铁还硬的仙物,心里念着以后要好好儿跟龙王道个歉,倒也由着他了。 也就是这时,远处突然传来高亢尖锐的琵琶曲声。魔君心中一惊,那拨弦之音又凄又厉,仿佛将死的鸟儿奋力啼血。 ——是申屠临春! 听那曲调凌乱急切,蔺负青就暗知不好,神魂一念之间快如闪电,沿着乐声疾驰而去。 还没有看到申屠临春的身影,蔺负青就先感觉到一阵阴冷气息越来越浓郁。 他心里先沉了沉,这熟悉入骨的寒意,分明是失控的阴气…… 可这地底空间之内,怎么可能会有这样浓的阴气!? 不过几息的时间,琵琶声更急促。蔺负青眼神一凝,他如今所身处的四面八方都是昏暗的,可唯独远处一点,那里的漆黑似乎比周围更深…… 这是—— 是浓缩到极点,乃至化成了实体的阴气!! 只见申屠临春正是被困在这团妖异阴冷的黑沼之内,小妖童面如金纸,额上满是虚汗,正怀抱他的本命琵琶仙器“小春雷”,手指幻作一片片白色残影,全力拨弦。 含着澎湃灵气的曲声震落了缠绕在他身上的黑暗,却又有源源不断的阴气攀爬上来。 再这样下去,他很快就要耗尽灵气与体力心神,被暴动的阴气所吞没。 而这样浓郁的阴气,哪怕小妖童前世是魔修大能也控制不了——最后的结果只有可能是和上辈子那群天外神想对魔君做的一样,被阴气反噬折磨致死! 海神珠光华流转,蔺负青不敢耽搁,召出肉身来,起手就是一剑霜雪划破暗色! “君上!?” 申屠临春从苦战中回头,他唇间淌着血,又是惊愕又是焦急地喊道,“别、别过来!!” 蔺负青权当没听见,孤身仗剑,一袭白衣径直闯入那黑暗阴气之中。 他人乍一进去,身体就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脸上血色无声地褪了一层。 好熟悉。 那是刺穿骨节的铁钩,一双双居高临下的金色眼睛,嘲讽与讥笑的嘈杂声。 浓郁的阴气被强灌入体内,他曾崩溃地一次次痛昏过去又痛醒来,直到浑身都被腐蚀成焦黑…… 那是…… 混杂着所谓真神气息的,被淬炼过的阴气。 申屠临春急红了眼,吼道:“蔺负青!你给我出去!!”他猛地动了动喉结,手上用力一弹琵琶弦,怒气冲冲地拔高了声音,“我一个叛徒,要你来救吗!?” 回应他的是蔺负青霹雳般的一剑。 剑意凛然而潇洒,冷冽又自若。没有半点拖泥带水,没有丝毫被当年惨痛的经历困囿的迹象。 剑光暴卷灵气,将阻挡在两人之间的黑暗摧枯拉朽地斩破。 几道空间乱流的烈火被这浩荡剑气引动,纷纷向蔺负青袭来,也都被他逐一斩于剑下,灼热火星四处飞溅! 申屠临春怔怔道:“你……” 魔君神色清冷,手执图南剑挡在小妖童身前,淡然挽了个剑花道:“自作多情。我是为了不让明思难过。” 蔺负青没有去看申屠更加复杂的眼神。 他面上平静至极,手上剑招不停,护着受伤的申屠一步步退向阴气黑团之外,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谁也看不出魔君心内掀起的轩然大波。 自从感应到真神气息的那一刻,蔺负青浑身的血就都热起来了。 他思绪快速地回旋推演,脑海中有什么正疯狂冲撞着,将欲破壳而出。 真神的气息。 以及阴气。 前世,那群来自天外的金眼修士,在仙祸降临百余年后突然出现,自称是飞升之后修得正果的真神,要替仙界肃清魔修,还仙界一个昔日太平。 那时候,仙魔分成两道,虽有小纷争,却无大战乱。 仙界格局初步稳定,方仙首和蔺魔君表面水火不容,私底下却天天绞尽脑汁地交涉,该怎么寻机叫仙魔和解,合二归一。 正是天外神的降临打破了一切。短短几年之内,邪帝的魍魉鬼域与魔君的雪骨城先后覆灭,仙魔两道再次化为死仇,修士的尸体堆成山,遍地都在流血。 蔺负青早就暗自猜测过,天外神降临此间究竟为何,他们刻意针对魔修,是否有什么企图。 进而又想,当时毫无征兆地降临的“仙祸”,那场自天顶与地下冲入三界的阴气浩劫,也是导致了魔修入魔的根源—— 其背后是否也有着天外人的推手? 而就在这一刻,伴随着一声并不真实存在的清脆声响,这个念头终于冲破硬壳,明晃晃地坦露在脑海之内! 天外神的气息,在此刻……在仙祸尚未降临之时,就伴随着淬炼过的阴气出现在此间世上。 “是他们……” 魔君眼神中掠过一丝杀意,图南清鸣闪光,最后一剑悍然斩下。 果然是天外神在操纵阴气。 一切悲哀与灾祸的源头,是金色的眼睛! 狂暴的灵气燃烧在剑刃的尖端,仿佛荒漠尽头,一线流火西坠! 黑暗被冲破,蔺负青运气将申屠一托,将小妖童送出这阴气暗地。自己则留下断后,回身又出几剑,寻机也倏然闪出了黑暗之中。 也就是在看到蔺负青自阴气中脱离而出的那一刻,申屠临春脸色一白,他终于坚持不住,挺身“哇”地吐了口血,紧接着就虚虚软软地往前栽了下去。 ========= 与此同时,金桂宫地底地宫。 素来清静的地底,如今人来人往,不停有脚步声和窃窃私语的声音传来。空气中飘荡着一股不详的气氛,令人直起鸡皮疙瘩。 那扇连接着小幻界的厚重金门之外,早就聚集了不少人。 有三大世家的家主亲临,有芙蓉阁的两位夫人亲临,识松书院也来了三位大夫子。 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怎么好看,有的惊慌,有的焦虑,有的沉思不语,都是青青白白的一片。 姬纳假借星算结果向外求救,如今金门后的空间失常之事,在场的众人都知道了。 这可不得了。 进到了金色大门里面的,虽然只说是十二个人,可却绝不是寻常普通的十二个人。 这可是当下年轻一辈中最顶尖的十二名天才精英,如无意外,再过上几百年,他们要么成为仙门宗派或世家的主人,要么成为威震一方的大能修士,注定都是仙界的中流砥柱。 如果他们全都折损在里面,那不仅仅是仙门痛失英才,就连整个仙界的下一个五百年,都必然由兴盛转为沉寂,甚至有可能传承断绝,一蹶不振。 雷穹仙首站在人群的最前面,他的双手抵着金门。 鲁奎夫额头上渗出一粒粒汗珠,可他的面容却沉着不动,无喜无怒。 众人渐渐感受到,从金门后面传来的恐怖是空间乱流的气息,正一点点平复下来。 “不愧是雷穹仙首……” “抬手便可干涉空间,果真是渡劫之能。” “却不知里面那些孩子,如今……唉!” 鲁奎夫虎目发亮,他咬紧了钢牙,意念已经催动到极致。背后的种种声音,无一能入双耳。 他以一己之力镇压金门后混乱的空间,自然也能切身地感受到,这股空间乱流的威力是多么恐怖。 就如某些人担忧的那样,里面的年轻人……他的君上……如今也不知还能不能撑得住。 突然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紧绷的空气,焦急的众人齐齐回头,闯入的是金桂宫的金衫修士! 只见那人面色惨白,远远的望见仙首就单膝跪下,急声道: “尊首!大事不好,有急事求禀仙首!” 鲁奎夫心里一沉,道:“说!” …… 短短片刻,那金衫修士禀报已毕。不仅仅鲁奎夫面色铁青,就连聚在此地的众仙门大能都骇然僵立。 ——紫微阁上的三座灵塔齐齐爆鸣开裂,似是人为。那犯事者修为莫测,圣子竟然推演不出其真容! 如今姬纳正携数位星宿护法及长老,冒险亲自上长空一探究竟,然事态凶险诡异,恳请雷穹仙首施以援手。 金衫修士垂首半跪:“情况危急,依圣子之言,若无法遏止罪魁祸首,灵塔不出三刻便将全数崩毁……还请仙首速往。” “这、这如何使得!”芙蓉阁阁主之一的莫忧夫人焦急道,“仙首一走,那这门后的孩子们……” “夫人此言差矣。” 话音未落,一个青紫衣袍、细眉冷目的男子上前一步,锦衣宽袍上背绣白凰图腾,却是白凰穆家的当家家主穆泓。 “紫微圣子年前便有预言祸患将至,如今紫微阁上新修的灵塔就出了这等异变,怕是大凶之兆,岂是十二条人命能比!” “这……”众人面面相觑,心里都老大不是滋味。虽然穆泓说的在理,可如今各家孩子都在门里,谁也不忍心张口请仙首离开…… 穆泓倒好,都说这任白凰家主冷心铁腕,没想到他对待自己亲生女儿的生死,也没有半点的挂念。 方听海拂袖怒道:“荒唐!穆家主也不必装什么大义灭亲,如今门内的但凡陨落一位,日后仙界少说也要损一位元婴。紫微阁状况不明,可金门后的空间乱流就在眼前——仙首万万去不得啊!” 穆泓眼神漠然,竟把方听海直接无视了去,只向鲁奎夫行礼道:“还请仙首,以大局为重,以仙界众生为重。” “……”鲁奎夫脸色变幻几番,抵在门上的手指骨节捏的咯吱作响。 君上来六华洲之前曾叮嘱于他,若有仙祸异变的征兆,行动时必须将其放在首位,万万不可大意。 况且…… 在众人种种情绪不一的目光之中,雷穹仙首终是把手从金门上收了回来:“金门内若有气息再变,随时传讯于我。” 鲁奎夫转身背对金门,沉着面对金衫修士道:“带路。” 第75章 异神造祸诞黑魔 黑暗的空间乱流之中, 升起了一小片阵法构筑成的安全空间。就好似黑色狂浪里出现了一座小小的避风港。 “不太对。” 隔着自己升起的防御阵法, 蔺负青静静凝视着眼前的黑暗。 在他的四周, 已经有许多人或坐或躺, 身上多多少少都挂了彩, 咳嗽声与呻痛声时而传来。 申屠临春脸色颓靡地坐在他身边。少年受了不轻的寒性内伤,打坐调息了许久才缓过来一点,此时睁开眼小声道:“君上,您歇歇吧。” 蔺负青不咸不淡地瞟他一眼:这小妖童,刚刚还炸毛儿连名带姓地冲自己吼,一转眼又尊称起君上了。 他并指又点出几束灵气加固阵法,“申屠,你也太小看我。有那个心,还不如替我劝劝你家君后。” 申屠临春瞪大了眼睛,声音却惊恐地压小。“君上!我、我哪能劝住那位——” 蔺负青闻言微笑起来,他察觉得身后熟悉气息, 头也不回地喊了声:“知渊,你过来。” 回应他的是人的身躯落在法阵上的沉闷声和突然又浓郁起来的血腥气。 方知渊从外面的黑暗中跋涉而入法阵之内, 半边身子都被血浸透了。他喘息着, 将背上扛着的人放下,大踏步往蔺负青那边走过来。 “师哥。”方知渊在蔺负青身旁屈膝半跪下,血混着汗打湿了黑发,又从下颔滚过喉结, 渗进黑色的衣襟。 他勉力平复了杂乱的呼吸, “我在。你这边怎样, 死人了没?” 方知渊没刻意压着声音,后头那些伤者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就变得难看,或不甘地抬头,或羞愧地低头。 蔺负青哭笑不得,不知怎么才能教会知渊好好说话,只好如实回答:“……没有,你带回来的人,活着的还都活着。” 自他们分头行动之后,大半天的时间已经过去。 蔺负青在这里开着阵法,方知渊则一直穿梭在这空间乱流里,把散在各处的人逐一往这里带。 他连把像样的武器都没有,海神珠里折的珊瑚枝也断了好几根,却一刻不停地在这空间乱流的烈火电光之间辗转。 神魂出窍、入体反复多次,出入小幻界也反复多次,好像根本就不会累似的。 到了现在,这些原本一个个眼高于顶的天才们,看着方知渊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败在人家手下,看他金桂试夺魁是一回事;生死一线之际被人家所救,看他为众人浴血奔波又是另一回事。 “这次是捞回了哪位,”蔺负青一直在默算着方知渊带来的人数,“是不是人找得差不多了?” 他心神都在控制阵法之上,能这样淡然跟旁人说话已经是魔君造诣惊人,要说回头仔细瞧一瞧每个人的状况如何,却是有些力不从心了。 “是剑谷轩辕意。”方知渊回头看了一眼,低声道,“他……” 蔺负青心里一跳,他听出方知渊语气不妙,想到剑谷就又思及叶浮与花果父女,忍不住回头去看。 这一看就无声地吸了口冷气,胸口沉甸甸的直往下坠。轩辕意蜷缩在地上,脸色惨白死灰,左手捂着右肩,那右袖已经被血染成深色,空荡荡断在半途…… 轩辕意见蔺负青回望过来,冷汗涔涔地咧开嘴,露出满是血污的牙齿笑了。他嗓子沙哑道:“……大丈夫不拘小节,嘿,没了条胳膊算什么。” 蔺负青心里难受,垂眼把头转过去了。 剑谷因剑神叶浮的出生而兴,也因叶浮的失踪而衰。自从叶浮叶剑神为找他老婆跑了,剑谷连个能撑门面的人都没有。 所以这份担子,全都落在了剑谷年轻弟子中剑道天赋最优的轩辕意身上。 金桂试上,轩辕意为了拉叶花果入剑谷,曾豪迈地夸口过自己是剑道天才。 可魔君心里却明白,轩辕的资质虽不错,却远远够不上一句天才。 这人只是勤奋,拼了命地勤奋,再在外人前装成天才的样子。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轩辕意都在昂首挺胸地撑着这个剑道天才的牌子,他拼命地想为剑谷挺起胸膛。 如今年纪轻轻在这小幻界里折去一臂,还是使剑的右臂,这对剑修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打击。 而轩辕意并不是唯一的伤者。 袁子衣被方知渊扛回来的时候已经昏迷,心脉遭到重损;还有个散修被流窜的光火击中,炎毒侵体,现在都气若游丝了。 方知渊耐心地数给蔺负青听:“统共进来十二个人,如今除了你我无伤……还死了个散修,轩辕意和袁子衣还有个姓胡的散修伤得稍重些,其余人轻伤。” 站都快站不起来的几个人脸色铁青铁青,心说这人对重轻伤的概念是不是有点儿问题!? “…呃啊……水……” 那中炎毒的散修叫胡恒,正痛苦地呻吟着。他浑身烧伤,不受控制地抽动着腿脚,含糊说着胡话,“渴啊……给我水喝……” 在场唯一的医修只有芙蓉阁的夏汀兰,这位姑娘本也是个寡言孤傲的美人医仙子。可惜现在傲也傲不起来了,她的后背也带了伤,犹发髻散乱地奔波在伤者间,憔悴得仿佛随时都要累晕过去。 蔺负青叹了口气,捏了下眉心提提神,对夏汀兰道:“把那人和药、针都给我,我来吧。” 夏汀兰惊疑不定:“你?” “我习过一点医术,虽然学得粗浅,不过多少还是能帮上些忙。” 片刻之后,众人沉默地看着那气质清淡的白衣仙君,一手掐着阵诀,一手隔空运气行针,行云流水。 那被炎毒折磨得濒死抽动的散修没多久就镇静了下来,呼吸平稳地昏睡过去了。 夏汀兰目瞪口呆,气得脑壳痛,心道:这人对“学艺粗浅”的概念是不是也有点儿问题!? 这对师兄弟都是什么人呐…… 方知渊见怪不怪地瞧着蔺负青救完了人,顿了顿,沉声继续道:“只有方之隆至今没踪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紫微找不出来。” 蔺负青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就有数了。 这十二个人里面,除去蔺负青、方知渊、后进来的穆晴雪、一直与他们在一起的申屠临春,剩下只有八个人。 这八个人里,定然有谁给这空间动了手脚。无论是从动机,还是从如今的结果,还是从脑子的愚蠢度来看……方之隆都是最有可能的那个。 蔺负青沉思片刻,又凝神加固了一次阵法,低声道:“知渊,你过来坐,我说几句话。” 方知渊抗拒地皱眉,他身上都是血,哪舍得碰蔺负青那一身漂亮的雪白衣裳。 如今这么个状况,又不太好浪费灵气去施洁净诀…… 蔺负青道:“听话,靠过来,躺我肩上。” 方知渊犹豫不决,往师哥身边磨蹭了两步。 ……最后还是在旁人极度肉疼且无法理解的眼神里,先给自己用了个洁净诀去了血污,这才把头搁在蔺负青肩上,“你说。” 蔺负青盯着自己的阵法,低声道:“你该也发现了,空间乱流从一阵子前就不再收缓。怕是外面出了什么状况,雷穹被支开了。” 方知渊闭目养神,他体力消耗其实也蛮大,只从喉咙里低低地“嗯”着回应师哥。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也不停有空间乱流撞在法阵的边缘上,火光四窜很是吓人,都被魔君轻松自如地挡下了。 蔺负青问:“紫微呢?” 他从片刻前就感应不太到姬纳的神魂了。 方知渊还是闭着眼,凭感觉把一团紫色的毛茸茸塞进他手里。蔺负青打眼一瞧,小鸟收拢翅膀,埋头不动,“它怎么了?” 方知渊随口道:“飞累了罢。” 蔺负青心里知道方知渊的意思,这人是想说“紫微圣子是星算占卜次数过多,耗神累着了吧”。 他摇头,小声道:“不,不会累成这样,定是外头出事了,我们得靠自己出去。” 与此同时,他们听见身后传来男子的声音,是那位玄蛟顾家的大公子顾闻波在同众人说话: “请各位听我一言。此地凶险异常,诸位身负重伤,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这顾闻波乃是玄蛟世子,长相俊秀,作风优雅,曾经颇得仙界赞誉。他在这几人中间,算是伤的最轻的。 此刻他正奋力劝说着精神不振的众人:“雷穹仙首及我辈师长此刻定然已经想着办法,我们只要能再这样撑过几日,必可得救。” 申屠临春坐在蔺负青他们身边,听见顾闻波慷慨激昂就抿着唇笑,不着调地回了句: “顾大公子呀,敢问您说的‘再这样’究竟是哪样呀?这防御大阵,是您来撑着接下来的‘几日’吗?” “我……!”顾闻波脸上羞恼地一红,“若论阵法造诣,我自是……自是不敢与蔺小仙君相比!” 小妖童就是个浑身刺儿的叛逆性子,他本就心疼着君上为这群外人劳神,又气那顾闻波站着说话不腰疼,那肯就此罢休? 他还想嬉皮笑脸地嘲讽几句,眼神却忽然大变,倏地站起来:“那是什么!?” 只见远处黑气滚滚,色泽比周围黑暗更暗,携着阴森冰寒的死气,以惊人的速度向这边涌来。 那分明是刚刚困住申屠的,被淬炼浓缩过的可怖阴气! 可那冰寒之意却比当初更加浓郁,空间乱流落入其中,激不起半点火花。 “嗬……嗬……” 黑气之中,隐隐有诡异的嗬吼人声传来。 “哪里来的邪物!” 穆晴雪咬牙起身,抽出长弓射月,搭上白羽箭弯弓射去。 那一箭如流星逐月,灵气烈烈如火,在白羽后燃烧成一线。却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投入黑暗之中,如石沉大海,毫无动静。 申屠临春脸色发青:“没用的……这阴气黑沼,一旦落进去就出不来了。” 蔺负青与方知渊对视一眼,亦是双双起身。穆晴雪愤恨收弓,搀起身旁的轩辕意,“能动的都站起来!带着伤者往后退!” 就在说这几句话的工夫,黑气已经如浪水涌至身前。 寒意侵体,光芒尽失。防御阵法脆弱地颤抖起来,砰然绽出一道裂缝! 有人惊恐地大叫出声:“怎……怎会有这么浓郁的阴气!!” 这还仅仅是外溢的阴气,威力就恐怖至此…… 蔺负青被逼得后退两步,唇色微白,神色冷凝。他重新抬手打出符文,将自裂缝中灌入的阴气再次封锁在外。 “这样不成……”顾闻波身不由己地颤抖起来,环视周围,“来不及了。带着这么多伤者根本走不了……” 他战栗着往后退了两步,正咬牙决定自己先走,眼角却瞥见一角与自己擦肩而过的黑色衣袍。 “你……!?” 顾闻波几乎不敢相信他的眼睛。 顾家世子死死地瞪着冷静地缓步上前的方知渊,仿佛脸上被扇了个巴掌,他眼中爬上血丝,磕磕绊绊道:“方……你、你疯了吗,你想要干什么!?你根本打不过……” 方知渊不理会他,锐利双眼直望向黑气的深处,其中隐隐露出个人影—— 那分明已经不是人,而是半幅血肉之躯和半幅骷髅架子。 方之隆早已死去多时,眼歪嘴斜,死状可怖,半边的肩膀往下被阴气腐蚀得焦黑。 可他似乎被这阴气的魔性附体了,成了半人不鬼的魔物,口里嘶嗬着,七窍都冒着阴气黑烟,歪歪扭扭地向这边袭来。 方知渊眼里冷光一闪。 他低声自语:“来的正好,不用我找了。” 走不了? 那就不必走了,打吧。 众目睽睽之下,方知渊无所畏惧地踏出了防御法阵之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正好挡在了蔺负青的身前。 他发现自己还空着手,就回头冲蔺负青扬眉,压弯了俊美逼人的眸子,手一伸:“师哥,借你图南用一用?” 第76章 龙吟破障日月开 方知渊伸手向后借剑。 防御法阵之内, 蔺负青将图南剑召唤出来, 若有所思地静静握着。 他感受到剑鞘上的沁凉触感正勒在指节上。 “我不硬打。”方知渊头也不回, 以神魂传音, “师哥, 你信我。” “尊……” 穆晴雪焦急地上前一步,正欲援手,眼角余光却瞥见蔺负青将仙剑往前一掷。 图南化作一道雪光,准准地落入方知渊扬起的手中,后者笑了声:“谢了。” ——蔺负青竟真的借了剑出去。 而下一刻,虚幻的符文化成实体,蔺负青翻手几个阵诀打出去,居然就这么把法阵给封住了! 除了控阵的蔺负青之外,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 穆晴雪又惊又怒,“蔺负青!你这个——” 她骂人的话还没出口, 忽然腰间一轻。 “对不住。” 蔺负青淡然将穆晴雪挂在腰间的仙剑捞了过来,顺手牵羊的动作那叫一个流畅优雅, “穆仙子, 我也借剑一用。” “……” 穆晴雪呆了,申屠临春也呆了,所有人都呆愣了。 蔺负青将月下霜在手里旋了个半弧,带出一抹蓝白霜华。 在这一众人的仙器里, 也就穆雪凰的月下霜最是好看, 魔君瞧着喜欢。 他在身后好几道惊愕的目光下踏出法阵的边缘, 与方知渊并肩站在涌来的阴气之前。 蔺负青自若地并指抹过月下霜,“我当然信你。” 剑刃被他的灵气一激,绽放出更湛亮的剑芒,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照亮了方知渊略显讶异的面庞。 蔺负青笑:“可我还是要过来。” 承命魂阵在身,我不能护你无伤;但是如果你死了,我下一刻就能陪你共赴黄泉。 就是这么个意思。 下一刻,黑气迅速将两人的身影吞没。 方知渊杀意战意本已凝成,此时眉宇间那股横冲直撞的戾气,却被蔺负青这轻飘飘一句温言给冲淡三分。 所以先出手的反而是蔺负青。 月下霜清光四溢,白衣人执剑而起。 一念之间,万万朵冰花开谢。 剑尖如游龙撕破暗幕,点向入魔的方之隆。 被留在防御法阵中的几个年轻人无计可施,只能眼看着剑光在黑气中纵横,宛如冰白闪电在滚滚黑云中闪过。 轩辕意惊道:“好强的霜寒剑意。月下霜分明不是蔺负青的契约仙剑,竟也能将其威力发挥至此。” 顾闻波眼睛发红,仍坚持道:“这是以卵击石,他们……他们怎的如此鲁莽!” 剑芒逼近方之隆一尺之内,便再也无法寸进。蔺负青神色微沉,手中长剑震颤。 方之隆双眼翻白,口中溢出滚滚阴气,他抬起那只焦黑如枯骨般的手。 一股阴寒巨力顿时激荡,月下霜哀鸣一声,砰然震开! 蔺负青翻身疾退,转瞬掠过几十丈。阴气凝成剑林,如影随形地落在他脚下,爆破连连。 一点炽热剑光亮起,方知渊在他身侧亮剑。 蔺负青心里有点没底,喘息着平下胸口滚腾的血气,强调道:“……是你说了不硬打,我才来陪你的。” 方知渊道:“当然。” 他低头小声道:“往西退,一百六十六丈。” 一语罢,剑势如旭日东升,穿山而来。 剑乃君子,刀为狂徒。图南剑落在方知渊手里,便带上了刀客的狂气。 ——这人的“不硬打”,看着倒是比寻常人的“硬打”还硬。 蔺负青这样想着,就不禁抿唇浅笑。 他心领神会,这金桂宫底的小幻界方知渊比自己熟悉得多,他自是听知渊的。 剑光与阴气碰撞,方知渊并无保留,手中图南发出盛大的剑啸之声。在一个眨眼的瞬息,就与入魔的方之隆过招了百余剑。 锵锵锵锵…… 劲气纷乱,金铁碰撞之声连绵不断。图南剑破不了方之隆的身。 蔺负青亦是随之跟上,他于千钧一发的险境中一心两用。一面隔空控阵护着远处众人,一面出剑掩护方知渊大开大合地猛攻。 他目光闪动,心中急促默数:“十九,二十三,二十八……” “他们在干什么?怎么一直往远处退?” 防御法阵里的众人心急如焚,一个个心比天高的青年才俊,此时却只能远远看着。 轩辕意心中大震:“莫非,莫非他们二人是要拼死为我等引开邪魔……” 申屠临春已经亲眼见过一次君上被阴气反噬的惨状,蔺负青一靠近那黑气他就心慌得要死,不禁压低了声音对穆晴雪急道:“你家尊首到底想干什么啊,怎么拉着我家君上就进去了!” 穆晴雪也正着急上火,愤恨对小妖童道:“就你家君上那个冷性模样,我还怕他害了我们尊首!” 几句话的工夫,那白衣黑衣已经退得更远。 “五十,五十六……” 方知渊到底不习惯使剑,险而又险地被狂暴的魔物一拳击在图南剑脊上。他脸色一白,身形顿时不受控制地向后滑飞出去。 忽然间,一片薄如蝉翼的蓝白剑刃,无声地浮现于脚下。蔺负青清声喝道:“踏剑!” “好剑,那就劳师哥送我一程。”方知渊眼中神光一亮,使个千斤坠的功夫,把重心向下一沉,单足踩住那剑止住了退势。 蔺负青并指运气,在月下霜的剑锷上敲落:“去。” 灵气在剑刃上猛然爆开,两人默契尽在不言中,方知渊借力踏空飞起,图南终于斩在方之隆的右臂上。 锵!—— 那明明是一条枯烂的手臂,长剑落在上面,却发出一声刺耳的金石相击之声! 方知渊沉声喝道:“来!” 月下霜携一泓清波而来,携着霜雪剑意落在图南之上,蔺负青的剑也到了。 双剑合璧,两枚极薄的剑锋上下相交,两股冲力叠加在一处。灵气激荡,化作明光浩瀚的一片汪洋。 方之隆发出一声尖利的咆哮,右臂狂喷黑气,终被斩断。 “九十九……一百零四!” 魔物失了一臂,便狂暴地双脚乱踩,滚滚阴气在他四周如岩浆般炸开,几十束黑流顿时窜天! “糟了,太近。” 蔺负青心下一惊,只来得及甩一个中阶的金汤阵出去挡一挡,紧接着两人就齐齐被掀飞出去。 承命魂阵再次亮起又消散。 蔺负青喘息着勉强站稳,渐觉吃力,阴寒之气攀上手掌,一直蔓延到肺腑。 他轻声算着:“一百一十六……还有五十丈。” 方之隆明明生前是废物一个,被阴气反噬入魔后,狂乱起来居然有这样大的杀伤力…… 若真要退到方知渊说的西去一百六十六丈,他自是无碍,知渊怕是又要受伤的。 “师哥,换剑,月下霜给我。” 方知渊眉目间倒是看不出半分忍痛之色,图南在他手中燃起烈焰,“穆雪凰的剑寒气太重,用它对抗阴气,你受不住。” “不必。”蔺负青屏息,他凝视着月下霜带起的冰雪,忽然开始寻思:他其实不用在阴气面前打得这么狼狈的。 前世,蔺负青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尝试阴阳二气相合之道,为此还弄了个假“后宫”出来。 而如今他的修为已经临近金丹期巅峰,自然修的是阳气一途,如果敢赌一赌,将眼前的阴气纳入体内…… 他知道这种浓度的阴气凶险难控,入体还会被冻个半死,但蔺负青依然觉得他可以一试。 剑尖挑起些许黑雾,如小蛇般阴森森地攀爬而上,那阴气只有细细的一点点。 蔺负青暗想:没事,他只赌一把小的。 可是倏然间,眼前熟悉的剑光一闪。 蔺负青惊而抬眼,本能地抬手接下,落入掌中的是图南的剑柄,被方知渊用灵气烧得很暖。 方知渊坦然空着手:“师哥,月下霜给我。” 你不肯换剑,我反正把图南还你。 蔺负青暗骂一声,甩手将月下霜扔给方知渊。纳阴气入体的时机也错过了,只好认头继续边战边退。 方知渊不知何时闪身到他身边,忽然低声道:“别胡来……听着,我要送你一样东西。” 蔺负青回袖震剑替他挡下一击,惊道:“送我东西?现在?” 方知渊蓦地绷紧了唇,许久才道:“是。” 蔺负青:“……” 方知渊清了清嗓子:“……上辈子,我便觉得它很是配你。” 冷硬磁性的嗓音软下几分。 明明是这样生死一线的局面,方知渊却俯下眼,拧着眉露出一丝难为情的神色,耳廓微微红了。 “只是那时不知师哥心意,怕惹你不快,一直藏在小幻界里不敢取出来。” 蔺负青更惊,心想这人说的方位,该不会是给他藏那什么什么礼物的地方罢。 问题是,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他灵气已经将要耗尽,方知渊的情况约莫更糟,再撑一会儿就要殉情同死了,还要什么礼物…… 方知渊忽然道:“——到了!” 蔺负青循声看去,只见黑暗中一团朦胧白光,是一个颇大的小幻界。 突然周身寒气更盛,方之隆所化的魔物口中尖啸,左手化爪,险而又险地擦着蔺负青的脖颈就过去了。 一击不中,魔物回手再抓。 方知渊将月下霜横竖,倾力挡下这一爪。他被击得后退,唇角溢出一丝血线,怒吼道:“进小幻界!” 蔺负青咬牙抵住方知渊后背,将剩余的灵气全数输送给他。两人向小幻界疾速坠落,云层从身侧穿梭而过。 风声呼啸。 蔺负青眼中天地倒悬。 翻滚的巨云之间,隐隐映出一线金影。 他在坠落之中轻声问:“那是什么?” 厚重的黑气逼近,森冷阴气冲散了风云。 蔺负青瞳孔轻轻收缩,他看见魔物剩余的一只左臂携雷霆之威击落而下。 方知渊紧紧搂着他的腰肢,两人的发丝都被长风搅得缠绕在一处。 蔺负青久久没有得到回应,忽然惊醒去看身旁。 方知渊闭着眼。 蔺负青第一个刹那吓了一跳,还以为他昏迷过去;紧接着却立刻反应了过来这是神魂出窍。 ——这人做什么去了? 阴寒黑暗已然逼近面前,蔺负青隔着刺骨的阴气看见方之隆狰狞的脸庞。 气力已竭,丹田虚空,他勉强举起图南,忽的忆起当年在仙祸之下的渺小无力之感。 蔺负青想了想,收起了剑。 他转而以双手紧拥着方知渊。 他们从云层中穿透坠出,下面是汪洋大海。 大海波涛滚滚。 海的正中是一座孤岛。 孤岛上,一株淡金飘香的参天巨桂。 蔺负青没有闭眼等死。 他安然睁着眼,等知渊许他的礼物。 下一刻。 他听见一声龙吟。 …… 云层不知何时变得这般沉重了,方才蔺负青所见的那道金线正疾速地变得粗且长,于厚重云层俯冲而下。 大地在震动,旋风凭空尖啸腾起。海浪猛地拔高数尺,直上云霄! 孤岛之上,桂树金花飘摇。 摇落了一方世界的芬芳。 天穹之上,水雾擦过灿金的鳞片。狂暴的一声咆哮如远处雷车滚滚而来,震天撼地,震耳欲聋。 是龙。 那是拥有着绵延万年的亘古血统,三界里最尊贵最高傲的生物。 蔺负青白袍翻飞,他隐隐察觉到恐怖无比的威压,却并未感到丝毫痛苦。 那本应是碾碎他的巨山,却在触到他与方知渊的那一刹化为温柔的烟雨。 ——传说,金桂宫的地底小幻界深处,有一条愿赌服输、不肯出去的五爪金龙。 第77章 龙吟破障日月开 云层被一只丘峦大小的巨大龙爪撕开, 阳光一束束沿着那巨爪泼下, 金色的龙鳞在日光下灼灼生出耀眼光辉。 方才还不可一世的黑气妖魔, 转眼间已被这巨大龙爪死死地捏在爪心。 “嗬嗬……!!”方之隆已经是毫无理智的活死人一个, 他尖啸连连, 面孔扭曲地挣扎踢蹬,却无法摆脱来自上古神兽的桎梏。 伴随着一声高傲的龙吟,金爪重重合拢—— 方之隆那具焦黑的躯体,就这样在龙威之下被碾成齑粉。 黑气四散,小幻界内云开天晴。 风消弭,浪平静。 蔺负青感叹:“果然是五爪金龙之威。” 身后横过一条覆盖金鳞的龙尾,两人下坠的身体被金龙卷托起来。 神魂归体,方知渊睁开眼,金光落在他眼睫上。蔺负青轻声道:“方仙首,你的小龙?” 方知渊昂起头,望着云天低声道:“那件东西, 我叫我的小龙给你带来了。” 云中又渺渺地传来一声龙吟,两束耀眼的光团自长空坠落。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这小幻界内分明天朗气清, 正值午时,却在这两束光现世的那一刻,似乎无声地转成了茫茫黑夜。 ——并不是真正的昼夜颠倒,只是这两束光芒过于耀眼, 乃至将白昼都逼成了暗夜。 蔺负青与方知渊落在黑暗之内, 就像是浩瀚盘旋的宇宙中, 唯二的两颗星辰在遥遥相望。 这是神器现世的天地异象。 魔君并非第一次见天地异象,然而在这等震撼的景象面前,再如何冷静惯了的人也难免心魄摇动。 蔺负青讶然暗想:知渊说要送他的东西,莫非就是…… 黑暗中,徐徐升起了一轮烈阳与一轮清月。 乃是日月同辉的奇观。 方知渊将手一招,烈阳化作一道火光坠在他掌心。 而清月则缓慢飘落,它正悬在蔺负青眼前。 蔺负青伸出了手,雪白的袖袍被那月华映得夺目生辉。 他将那轮月亮接在手里,眉眼一松,轻轻地笑了:“唉呀,小祸星送我天边月么?” 入手冰冷坚硬。 那并不是一轮弯月,而是一把剑。 借着剑上淡淡散出的温润光华,蔺负青看轻了刻于其上的两个篆字。 煜月。 此剑名煜月。 黑夜渐渐收拢成一线褪去,蔺负青回眸去看。只见方知渊手握一柄宽阔长刀,暗金色泽如流淌的熊熊火焰般镌刻在刀鞘之上,是自己前世见惯了的神威光华。 再将眸光投回自己手中,煜月剑剑体通透,纤长且柔美,浅银如水的光泽正与煌阳相对。 前世,仙界众人只知煌阳仙首的煌阳刀世上无敌,却不知日月双生,刀剑相克。还有另一把以月为名的神武,有着与煌阳争锋之威。 世有煌阳刀,何生煜月剑。 蔺负青抚摸着煜月,半晌后拔剑出鞘。只听一声凤啼似的清鸣,绽出的细刃宛如一泓银潭,映出了凝视它的深黑双眸。 蔺负青的心肠像是被这剑光刺疼了一下,他暗想:知渊是以怎样的心绪,将这把煜月剑藏了那么多年的呢? 那么多年。 他与知渊分居仙魔两道,成了黑裘玄袍的魔中帝君,冷眼君临天下,甚至假纳了无数美人,外传后宫三千。 他想必是……和知渊所怀恋的那个白衣小仙君的样子越来越不同。 可知渊还是沉默无言地,将这把没能送出去的煜月剑悄然藏了那么多年。 稍微一算日子,蔺负青便更加难受。 方知渊前世得了煌阳煜月的十几天后,魔君以心血铸成本命仙剑,剑成时天地间阴气暴动,仙界皆惊。 蔺负青几乎是一瞬间就能想象出……当年,尚且年轻的煌阳仙首听得这个消息时,冷肃的眉眼间会露出怎样的茫然失措。 或许他前一天的晚上还在擦拭着这把绝世神剑,又欢喜又发愁,冥思苦想着该找一个什么时机,什么借口,才能将它送到魔君手上。 可现在,魔君已有佩剑了。 差了这十几天,就耽误了近百年。 蔺负青许久不言,方知渊就盯着那纤长的手指在剑身上摩挲。 他渐渐看得眼热,于是不敢再看,故作镇定地移开目光:“你……你喜欢吗。” 蔺负青叹道:“这剑好美,我怕我配不上它。” 方知渊道:“你比剑美。” 蔺负青眼神软了,道:“多谢你。我往后好生用它。” 天空彻底明亮了,小金龙敖昭将龙尾缓缓垂下,放两人在那座岛屿之上。 “此处,”蔺负青双足沾地,他颇有几分好奇地重新扫视这一方小幻界,望见那孤岛上参天的桂花树,便想起龙王所说的敖昭与昔年某位仙首的赌局,“就是你当初和小龙定契的地方?” 方知渊颔首以应:“是,早就找着了。它还记得你我……我就托它把煌阳煜月衔来。” 他几次在空间乱流中穿梭救人,自然早就顺带着把当年契约金龙敖昭与神刀煌阳的小幻界所在位置给寻清楚了。 就是怕被外人看见解释起来麻烦,方知渊本打算临走前再把它和煌阳一同契进识海里,悄没声带出去。不料状况突然生变,方之隆入魔,他便索性将魔物引到此处,以神魂定了契约。 就像要应和方知渊的话语似的,一颗巨大的龙头从云中探下来,眼珠足足有碗口大小,明亮地盯住两人,露出人类一般的欣喜情绪。 方知渊抱臂仰头,逆风高声唤他:“小龙!下来见我师哥。” 金灿灿的龙须无风自动,五爪金龙张开血盆大口。这样威力恐怖的巨龙,张口时传出的却是稚嫩脆生的少年童音,兴奋道:“主人!魔君陛下!” 一阵神光幻过,身躯庞大的五爪金龙很快缩小,幻成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模样,自云端飞落。 除了头顶藏在微微打了卷儿的头发下的一对金龙角以外,和寻常人类孩童再无两样。 “主人!” 小龙敖昭自天上扑下来,一头扎进方知渊怀里,快乐地笑出两个酒窝:“主人主人主人!哇呀——主人终于来接小龙啦,小龙好想主人!” 这小少年过于闹腾,明明本体是条龙,声音却像鸟雀一般叽叽喳喳。方知渊额角一抽,“你……” 还未等方知渊有什么接下来的反应,少年金龙又活蹦乱跳地去扑蔺负青:“小龙也好想魔君陛下!主人总是凶凶,魔君陛下最好啦!” “……” 蔺负青眨眨眼,有些忙乱地将那孩子抱在怀里,试探性地叫了句,“昭儿?” 他其实……还是第一次见知渊的龙化作人形。没想到当年为护他们二人血战而死的巨龙,居然是个这么天真活泼的孩童。 “哇呀!魔君陛下知道小龙的名字啦?” 敖昭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前尘的阴霾,少年的脸颊红扑扑的,分明是最真诚的欢喜和兴奋:“呀,魔君陛下不生病的模样真好看!小龙好久没见过啦——” “对了对了,主人要飞吗!魔君陛下要飞吗!小龙带你们飞呀——” 这小金龙敖昭咋咋呼呼,又蹭又抱的在蔺负青身上粘糊个不停。方知渊忍了半晌,实在忍无可忍,一把将这小孩从蔺负青身上揪下来:“行了!待会儿有的给你飞!” “方仙首,你怎么回事,”蔺负青正觉得这孩子可爱得紧,立刻朝方知渊投过去埋怨的目光,“就会凶这么个孩子,不是说好了这辈子要好好待人家?” 方知渊:“……” 方仙首顿时绝望—— 他这是,失宠了!? 莫非这辈子来了一个姬纳让师哥牵肠挂肚还不够,还要添一只龙!? 敖昭得意了,又跳着蹦哒着:“魔君陛下,煜月可是小龙替你拿来的哦!快些定契快些定契,以后便可以和主人用夫妻刀剑啦!” “你!” 方知渊脸色一变,僵硬道,“师哥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休听这小龙胡说!” 蔺负青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别说了阿渊,我明白。” 是是,不就是你从前世就暗暗盼着和我用相生相克的夫妻刀剑么,我都明白…… “……” 方知渊浑身发烫,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蔺负青笑道:“好了,我要定契了……你要不要看着?” “……”方知渊脸都丢没了,恨不能捂住眼睛,他硬着头皮问:“你契煜月,那……思君愁呢?” 上辈子,蔺负青的佩剑图南碎在仙祸之下。后来,他曾剖心头精血以铸魔剑,那把伴随了雪骨城帝君百余年的那把佩剑,名字正是思君愁。 可是如今则不同,如今蔺负青图南尚在,又得煜月,那把无边漆黑中流淌一丝妖冶嫣红的长剑,却至今尚无影踪。 方知渊担心的是,若是以后蔺负青有意再铸思君愁,那这柄今生才入手的煜月,岂不是要地位不保? “啊……思君愁么。” 蔺负青眨眼,他沉吟片刻,露出一丝怅然之意,“这辈子,大约是无缘再见它了。” 方知渊吃惊道:“怎么?” 蔺负青手扶煜月,纵情笑道:“我已有明月在手,何须再惹愁肠。是不是?” ——师哥这辈子不准备用思君愁了! 方知渊闻言顿时眼睛发亮,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在脸上显得太开心,唇角还是往上牵。 他以极其肯定的语气道:“你那把旧剑,嗯,又黑又丑,不好看,名字也不吉利。这把煜月才配得上师哥。” 蔺负青:“……” 第78章 龙吟破障日月开 这醋味儿大的都遮不住了, 蔺负青又好气又好笑, 嫌弃地推了方知渊一把:“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家思君愁也好看!” 方知渊便敷衍地说好看好看, 转头又催着师哥契剑。蔺负青便闭了眼, 随意分出一缕神魂,与煜月呼应。 神器择主,然以魔君之威,世上还真没什么蔺负青契不下的剑。很快煜月泛起银辉,这便是成了。 方知渊也收了煌阳刀。小金龙敖昭幻回本体,缩小成筷子粗细,以口衔尾绕在他手腕上,粗略看去就像个雕了龙头的金镯子。 “嗯?” 蔺负青却突然睁眼,皱眉片刻,又重新合上了眼,“慢着, 我的识海里……” 方才他定契煜月,试图将长剑收入识海。却意外地察觉识海里传来一股排斥的力道! 起初, 蔺负青还以为是图南剑。 毕竟……两把本命仙器初次共处于同一识海之时, 互相产生排斥算是正常现象。 若两把都是威力强大的武器,还会被激出杀意,在识海中拼个雌雄,这种情况就被修士们戏称为“争风吃醋”。 可蔺负青将神魂巡视一圈, 却发现图南剑安静乖巧地浮在一角, 似乎对煜月并没有什么敌意。 这, 就很尴尬了…… 魔君惊想:难道他的识海里还藏了什么自己都不知道的仙器!? 说实话,蔺负青的识海早已经扩到极大的地步。前世魔君都是契约个什么东西就往里头扔,要用的时候再靠着神魂契约往外牵出来……算来已经很久没有仔细整理过自己的识海了。 可问题却是,如今他重生回现世,此时还是个连元婴境都没突破的年轻人,识海里怎么会有足能与煜月争锋的东西? 莫非是海神珠? 蔺负青想了想又立刻否定,法宝与仙兵终究不同,不应该有所冲突才对。 就这么几个思索的工夫,那股排斥的力道竟越来越大。煜月似也被激怒,淡银刃身上猛然爆出锐利剑意。 “嘶……!” 蔺负青脑子被震得发疼。 “师哥?”方知渊自是不知道魔君识海里打起架来了,惊问道,“你怎么了?” 蔺负青苦笑摆手,示意无碍。他将神魂附在煜月之上,沿着那股剑意一路在自己的识海中潜行而去。 好么,敢吃煜月的醋,胆子倒是大得很…… 他倒要看看是哪个小妖精在作怪! 神魂一念万里,魔君几乎是瞬息间就来到了那股排斥力道的源头。 还未待他看清,就觉一线清冷锐薄的剑意铺天盖地而来,转眼间就和煜月交起手来! “……” 蔺负青懵在那里。 此时此刻,他知道自己作为主人,最应当做的是立刻安抚自己的契约仙剑。 可当他真正看到那片剑意的源头时,除了巨大的震惊之外,蔺负青再也感受不到其他情绪。 在他的识海最深处,竖悬着一柄青杖。 青杖长有五尺,非金非木,不知是何材质打造。通体暗翠生光,如幽林,似妖苔。 手柄处绽开一道缝隙,藏在杖内的薄刃悄然露出寸余,青光湛湛如电,正刺出无边剑意。 ——是它! ——怎么会是它!? 蔺负青蓦地睁开眼,他只觉得头晕目眩,心跳得又急又快,都要喘不上气来。 方知渊攥着他手臂,焦急道:“究竟怎么回事?是煜月与你识海不合?还是图南不情愿——你说话!” 蔺负青怔怔道:“……五尺清明。” 方知渊愣了一下,紧接着陡然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你说什么!?” 蔺负青屏息,涩然道:“是五尺清明,它在我的识海里。” 他沉下神魂细细寻找,果真找到一线将断未断,浅的几乎已经无法被注意到的本命契约之丝。 双手平举,一阵淡青光华幻过,那柄青杖果真被蔺负青召唤到了现世。 “……”蔺负青与方知渊谨慎地对视一眼,前者缓慢地将手柄处一拆,果然滑出了单薄如一缕青烟的剑刃。 蔺负青叹道:“果然是它……” 剑杖,五尺清明! 前世魔君蔺负青的最后一把仙器。 那时……蔺负青早已被阴气反噬折磨得油尽灯枯,是借助了虚云四峰上的灵脉,与这把仙器五尺清明之力,方能施展出逆天改命的重生禁术。 蔺负青揉了揉眉心,艰难道:“这是怎么回事,五尺清明为何……我当年是在红莲渊之底觅得这把仙器,它怎会……” 五尺清明居然跟着他逆溯时空回来了,那如今这个世间的五尺清明呢? 是否还在红莲渊之底沉睡着? 莫非如今这个世间里,存在着两把一模一样的五尺清明? 蔺负青神色黯然,重生后在心内飘荡了许久的疑惑,此刻再次浮上了心头。 所谓重生禁术,究竟是怎样的规则? 如今他们所在的这个红尘,究竟是不是他们原先的那一个红尘? 失而复得的故人,究竟是不是他们真正的故人? 的确有些人的魂魄重生回来了,那么那些没有重生的魂魄又去了何处? 那个他们死后的红尘,是否还在延续着满目疮痍的悲剧,亦或是就此被重生禁术的力量彻底抹消? 一个个问题,都含着只要细细思索,就会不寒而栗的尖锐。 方知渊忽然道:“别想了。” “……我要去一趟阴渊。” 蔺负青沉静地抚摸过五尺清明,将这剑杖安抚一番,收回识海,“当年我是在那里觅得五尺清明,我必须要去看一看。” 我要去看一看,我的重生禁术,究竟对这个世间做了什么。 “……师哥,”方知渊顿了顿,眼眸深沉,“我们现在该先出去。外面还不知怎样,别多想。” 蔺负青叹道:“你说的对。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方知渊道:“空间乱流已经平息大半,煌阳煜月在手,你我借这一刀一剑之力,足以破开空间回去。你的防御阵法还控着么?” 蔺负青颔首:“没问题。” 两人凌空而起,自小幻界内脱离而出。 “主人……” 敖昭在方知渊手腕上动了动,刚刚气氛沉闷,它眨巴着眼睛不敢插话,此时才小小声地说道,“是、是要飞吗?” ……这究竟是只龙还是只鸟?? “这回不用你,下次再托你带我们飞。”蔺负青将煜月召唤在手,不禁暗想:敖昭似乎还不晓得知渊契约了个紫微,等到时候这一龙一鸾碰头,那可就有趣了。 “师哥。”方知渊给蔺负青使个眼色,双手握了煌阳刀柄,霸道炽烈的热浪自刀尖上流泻而出。 蔺负青意念催动,煜月与之呼应,散出清光,“你的灾牙,还是感应不到吗?” 方知渊摇头道:“无妨,有机会再进来慢慢找。” “……”蔺负青沉默,压下已经到喉咙口的一句“你根本就没认真找它吧”,道:“……好。” 下一刻,煌阳刀与煜月剑同时斩向面前的异空间。 他们两人前世便是能触到空间规则的大能,不过是修为尚且不足,此刻神兵在手,混沌立刻便被撕裂开一条巨缝。 蔺负青凝神道:“跟着我的力道走!把这条出口引到防御法阵处,先把那几个人送出去,咱们再断后。” ========= 金桂宫,地底。 距离紫微阁传来危报,雷穹仙首离去已经有了一阵。金门之外的众仙家中有少部分人跟随仙首前去查看情况,大部分还在地底焦急等着。 忽然间,那扇厚重金门之上,猛地咔嚓裂开一道裂缝。 有人呼道:“空间有异动了!” 也有人惊疑道:“怎么会?以那些孩子的修为,怎能撼动空间规则!?” 未待众人反应过来,就见下一刻金门开裂,气劲爆开!厚硬的碎片向四处飞溅,砸得烟尘弥漫。 亏得此处的都是修为强悍的大能,灵气撑开无形的防护,无一人受伤。 烟尘散去,只见坍塌了大半的金门外,一座防御法阵正徐徐消散。在那阵内或躺或坐或站的,分明就是被困在小幻界内的年轻人们。 “徒儿!” “师兄,是师兄吗!?” “怎的伤成这样!?”“快,快寻医修!” 地宫内顿时骚乱成一团。那些有亲朋师长的,立刻被扶出来嘘寒问暖。就听剑谷的弟子又惊又痛:“轩辕师兄!你、你、你的……” 轩辕意脸色灰白地勉力苦笑,左手拍着自己空荡荡血淋淋的右袖口:“是我学艺不精,怪不了别人。” 说着他又推开要来为他施救的医修,抬眼焦急地张望道:“若不是虚云的二位仗义相救,我们几人早就……他二位平安出来了吗?” 又听方家家主方听海急怒道:“我儿之隆为何不在!诸位贤侄,哪一位肯告知我儿之隆身在何处!?” 忙乱中没人理他,方听海挤到穆晴雪身边,额头上已经渗出冷汗:“穆贤侄,朱麒与白凰两家世代交好……” 可惜穆晴雪正和申屠临春一起焦头烂额地等在金门外,各担心各家的主君,哪里肯多分给旁人一个眼神? 回答他的是另一个声音,一个方听海这辈子都不愿听见的冷硬声音: “死了。” 话音未落,穆晴雪与申屠同时面露惊喜之色,其余人则纷纷惊愕看去。 只见半倒塌的金门内一片幽暗,幽暗之中又传来脚步声。起初听着像是一个人的,细听才能听出是两人的步伐合在了一起。 两道人影的轮廓,徐徐自黑暗之中显形。 方知渊右手倒提一把暗金烈焰似的长刀,左手牵着蔺负青的手腕,面容冷肃,一步步走了出来。 众人睁眼屏息。 那扇巨大金门的断壁还在泛着光,两位俊美无双的年轻仙君,一者黑衣金刀,一者白袍银剑,缓步踏过废墟与硝尘走到众人中间。 与满身伤痕满脸憔悴的其余年轻人相比,他们两个往那一站,简直风姿潇洒得不像话。 就见方知渊将煌阳往地上斜斜一插,寒声道:“方之隆被邪物蛊惑入魔,我杀了。雷穹仙首去了哪里?” 在他身旁,蔺负青悠然敛眸,唇角一缕若有若无的弧度。 ……其实,按理来说破开空间乱流之后,他们本是可以把武器都收回识海的…… 结果方知渊板着个脸,就要拖着这么把死沉的长刀,拽着他就往外走,蔺负青叫都叫不住。 蔺负青简直气也不是笑也不是,苦恼也不是—— 知渊他就那么想和自己分别拿着煌阳煜月出现在人前?显摆给谁看呢?? 罢了罢了。 怕是暗暗盼着这一幕不知道几十年了。 蔺负青心里忍着笑,面色却一片清冷淡然。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似乎只是随手施为一般,也将煜月斜竖在煌阳后方,插入地面。 一刀一剑,金阳银月。 正巧前后斜错,交相辉映。 罢了,就当哄小祸星开心了。 配合一把,让这人过过瘾得了…… 第79章 塔毁云乱降阴祸 残破的金桂宫地宫之内, 有了瞬息的寂静。 蔺负青把剑一插倒好。刀修立刀、剑修竖剑, 这显然不是什么友好姿态。 方知渊我行我素惯了也罢, 连素来清雅的蔺小仙君都如此这般…… 四周的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惶恐想:这是怎么了?谁惹着这两位小神仙了? 打破了这寂静的是方家家主。方听海乍闻噩耗, 只如一个晴天霹雳打在头上,一根手指头指着方知渊不住哆嗦:“你,你……杀……” 杀了方之隆? 朱麒方家的嫡系二子,世子方赤褀被废之后,朱麒世家的最后希望? “唉呀……”玄蛟顾家的家主顾崇安把宽袖往后一背,假惺惺地做出一脸悲色,“方家主,闻波方才已对我说过小幻界内的情形,贵公子不幸入魔,还请节哀罢。” 三大世家直接明争暗斗不断,朱麒自金桂试上方赤褀被废了丹田后便大显颓势, 此时又死了方之隆,眼见着就不成了。这顾崇安面上哀叹, 内心却还不知怎么幸灾乐祸着呢。 方听海本正悲愤欲绝, 又被顾崇安这招落井下石给气的七窍生烟,“一派胡言!我儿素来修的是光明正大的正道,好端端的岂会突然入魔!?又为何别人都平安无恙,唯独我儿殒命!?” 他眼里血红, 恨不能将方知渊生吞活剥了, “这……这方知渊素来离经叛道, 定是他心怀歹意,对我儿下了毒手!” 不料这句话点燃了炸药桶。顾崇安言语是虚伪,可此地总还有不虚伪的人呢。 轩辕意首先竖起剑眉、怒发冲冠:“方听海,你嘴巴给我放干净了!若不是虚云两位仙君舍命相救,我们几个早就死在入魔的方之隆爪牙之下!你空口污蔑我们的救命恩人,却把我们当做什么?” 与雪凤凰和小妖童这重生之人不同,轩辕意毕竟不知蔺负青与方知渊的底细。 他只当这虚云的两人在危难临头之际,为大家独挡妖魔舍己为人,早就自己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此刻方听海一口一个“歹意”、“毒手”,怎么按捺得住? 识松书院的几位夫子刚为昏迷的袁子衣输罢灵气,此刻也隐露冷容道:“方家主,入小幻界的十二人中亦有一位散修不幸亡命,我院学生子衣,如今也是奄奄一息。家主之言,未免偏颇太过。” 申屠临春忍不住也来凑热闹,笑嘻嘻道:“好你个厚颜无耻的老不死,方听海我可告诉你,现在我这小妖童可是欠蔺负青一条命。谁敢对他不敬,明儿个森罗石殿就来讨教讨教。” 说着他还看热闹不嫌事大,魅里魅气地咬唇一笑,冲穆晴雪使了个挑衅的眼神。 穆晴雪本就在忍着呢。 此刻穆泓并不在此地,她就是白凰家主事的那个。穆方两家是面上几代人的姻亲,穆晴雪作为一个小辈和朱麒家主当面撕破脸,实在是不妥之举。 可是给申屠这么一挑衅,穆晴雪忍是忍不住了——再默不作声下去,岂不是叫她尊首在蔺负青那个魔头面前落了面子? 于是穆晴雪也高傲地冷哼一声:“我也欠方知渊一条命,岂能容忍污言秽语落在恩人身上。谁有不服,来试我的月下霜。” 蔺负青轻咳一声,道:“穆仙子,你的月下霜还在我这里。” 穆晴雪:“……” “你!你们……” 而方听海则脸庞抽动,不敢置信地眼见着自己成了众矢之的。他仿佛瞬间就苍老了几百岁,双眼发直地喃喃道:“孽种,好个孽种……” 那“孽种”却连一个眼神都不施舍过来。方听海呆然望着眼前身姿修长、眉眼冷峻的黑衣仙君,只觉得如坠一场噩梦。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真的就是十几年前,被他锁在幽暗小屋之内濒死挣扎的孽种吗? 那个苍白瘦弱的,他手掌一掐就能叫之断气儿了的小崽子!? 忽然间,一种恐惧从方听海胸口里蔓延出来,隐隐带着某种熟悉感。正是这种熟悉,让方听海浑身剧颤—— 他忽的想起来了。 那个无论他再怎么折磨,也不疯不傻的孩子。 那双无论再如何虚弱,也依旧狠戾冰薄的眼眸。 是的,其实他从一开始,就是对方知渊心怀畏惧的。这种阴影覆在他心头十余年,从未有一日散过。 方听海摇晃了晃,如一个散了架的木偶般瘫坐在地,口中浑浑噩噩地念叨着什么。只如烂泥一摊,哪里还有半分家主的威仪? 别说其他的仙家门派齐齐心内鄙夷,就连同来的方家弟子们,都觉得脸上无光,恨不得自己没有这样个家主。 出乎意料,方知渊仍不看他,转向四周重复他最初的问话:“雷穹仙首去了哪里?” 没什么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也没什么一雪前耻的豪情快意。 他根本没把方听海放在眼里。 他甚至忘了,在这样众目睽睽的场合之下,本是说出当年方家邪术秘辛的最好时机。 一个因背负着祸星命格而被仙界歧视了多年的少年,最终成长为耀眼的英才,并在危机之时力挽狂澜救了仙界各大门派的年轻人——这本就是一个很可以写进话本子里的故事。 如果再加一层凄惨的过去和无端蒙受的冤屈,并叫坏人恶有恶报,那就更能惹人热泪盈眶了。 结果不但方知渊忘了,连蔺负青也没想到这一茬。魔君日后回忆起来还懊丧,连连说着实不应该。 无他,在魔君和仙首眼中,什么方家,什么方听海,实在是不值得当回事儿。 此刻蔺负青担心的只有两样:作为紫霄鸾的那一半神魂陷入昏迷了,姬纳身上发生了什么? 鲁奎夫试图平复空间乱流却半途离开,又是什么逼得仙首亲自前往? 一个金桂宫的金衫修士回答了方知渊的话语,也同时解了蔺负青两个疑惑: “紫微阁上灵塔有异,姬圣子求援,仙首片刻前便前去了。” ——灵塔有异! 蔺负青与方知渊火速对视一眼,都敏感地察觉出一丝不妙的气息。蔺负青道:“我们也去看看。” “这……”众仙家相视迟疑,都不忍心仙龄尚幼的两个小仙君才出险境又入危局。 方才仗义执言的那个识松书院的大夫子作揖道:“两位此番多有辛乏,还是在此稍歇片刻,容我等前往援助仙首,两位放宽心便是。” 忽然间,地面轰隆隆地巨震! “这是怎么了!?” “哎呦!” 许多修为尚浅的弟子站立不稳,惊呼着东倒西歪,好几个都跌倒在地,互相踩压。幸而金桂宫的地宫修的牢固,并未有坍塌坠瓦,如若不然定然又出伤者。 方知渊早就把蔺负青拽到自己身边,抬眼昂望。就听旁人喊道:“是地上出事了!” 突生动乱,修为高的大能连忙护着年轻弟子们撤出地宫。待众人自地下出来,往头顶上一看,顿时骇然! 不知是谁震悚道:“天、天上!” 其实并不用他喊,所有人的眼睛此刻都投在了天上,所有人的脸色都变成青白,一双双睁大的眼珠映出了这场异景—— 只见头顶的天顶上阴云翻滚如浪,连阳光都被遮挡住,阴暗且诡谲。几万丈的高空之上,气流自两边向着一个方向涌去,形成一束束细小的龙卷风。就像是要从云层中间裂开一道缝隙,又像是要睁开一只巨大的眼睛! 金桂宫外隐隐传来骚动,无数六华洲的修士们失声惊叫起来,同时夹杂着怒吼和啜泣声,跌倒声,撞翻声。大街小巷里都是奔乱的人群。 也有人彻底呆滞,愣愣地昂头目睹着天空的惊变。不知是谁颤声喊了一句:“天……天要裂了……” 天地变色,寒气逼人。妖风掀起飞沙走石,仿佛是什么可怖灾祸降临的先兆。 “怎么会。” 申屠临春惊得声音都干涩了,他茫然地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样早……” 仙祸怎么会来临得这样早!! 虽然君上已有预料,天外神在金桂试期间便出现,意味着今生和前世必然有所不同。可这也太早了…… 申屠临春倏然看向蔺负青,眼里满是惊惶。 他在虚云之时,曾从君上口中听得只言片语。 蔺负青的意思,是想做两手准备。一面如前世那般修筑防御阴气的灵塔,一面借圣子姬纳的威信,渐渐将魔修的功法广布于世间。 这样,哪怕真的挡不住仙祸,只要被阴气侵体的修士懂得如何控制,就不会被侵蚀神智、凶性大发,就不会有前世仙界血流成河、遍地横尸的惨剧…… 可是如今! 如今才刚刚半年过去,灵塔未起,功法未布,倘若此刻阴气倒灌,除了少数重生的魔修外,一切都会与前世一般无二…… 蔺负青没有慌。 他的眼瞳里浮着极冷的色泽,转头时黑色长发与白色发带俱在狂风中飞扬。 他对方知渊道:“我们走。先去紫微阁寻姬纳!” 方知渊回以领会的眼神,两人同时飞身腾空。 下一刻,震耳欲聋的一声龙吟平地而起,如惊雷炸响在这混沌之中! 金鳞灼灼夺目,龙须飘摇长舞。 半空上,赫然是一条五爪金龙怒目长啸,身上金光似欲射破沉重的阴云。 真龙现世,无数人被威压逼的双腿发抖,扑通跪落下去。金桂宫弟子颤抖道:“天啊,这,这莫非是……传说中的那条地底金龙!?它出来了!?” 小龙敖昭的身形在众人震撼的惊呼之下越变越大,它将蔺负青与方知渊载在背上。 方知渊双掌攀住龙角,厉声道:“飞!” “君上!” 申屠临春抢着跑前两步。 他脸色苍白,又慌乱地喊道:“蔺负青!!” “你、你千万不要再——” 小妖童那一声悲怆的呼喊,末语淹没在龙尾卷起的狂烈风声中,没有人能听见。 …… 地面的喧嚣声很快变远了。 敖昭腾身驰骋,两人御龙全速而行,沿途惊飞的鸟雀与灰暗的流云皆被甩在身后。 方知渊目视前方,口中道:“师哥。” 蔺负青有些出神。 他感受到冷风擦过脸颊,便环过方知渊的腰肢,将脸埋在师弟肩背上,“嗯。” 方知渊眼神微闪,没说话。 蔺负青等了等,见他不言,便轻声问:“你叫我做什么?” 方知渊道:“无事。我就叫叫,想听你应。” 两侧风声呼啸得尖锐,方知渊握着龙角的手指微微泛青。他喉结一动,低声道:“你若再入魔,又要几年都不认得我,不理会我。那我就记着你这声。” 蔺负青看着下面的景色疾速推移,淡然道:“怎么会呢。我已修通了魔道,就算真的被迫阴气入体,也没有危险呐。” 最糟也不过是把如今金丹期巅峰的阳气修为全作废,从零开始修练阴气罢了。 方知渊看了一眼天上。 转眼间,那道令人不寒而栗的裂缝已经越绽越大。黑气呼啸,四周似乎越来越寒冷了。 方知渊挣扎地动了动唇,似乎有什么话想说,最后还是欲言又止。 没什么说的。 如果蔺负青执意找死,方知渊不认为自己能留住他。 这个人仿佛就是这样,一意孤行,眸底清明,无论是白衣洒落还是黑氅雍容,都要逆着光背着影地往前走。 方知渊甚至觉得,这世上根本就没什么人能留住他。 渐渐地,远处开始露出三个小黑点。 那是刚刚修建起来的三座灵塔。 再近些,忽然一道雷光闪起,照亮了黑压压的云下,也映出了在塔间的半空中交战的两道人影! 距离过远,那人影实在太小,看不清样貌。可刚刚那雷光却毋庸置疑,蔺负青沉声道:“那是雷穹斧的雷光。” 方知渊问:“去灵塔,还是去紫微阁?” 蔺负青嗓音冷静地迅速做了决断:“去紫微阁,山海星辰台!我必须先见姬纳。” “好。”方知渊将龙角一扳,他也不问蔺负青为何就断定姬纳在山海星辰台。敖昭啸了一声,反身向主人所示意的方向降落而去。 借着金龙转身之际,方知渊不着痕迹地回头看了一眼蔺负青。 此事……筹备防御仙祸之事,方知渊事实上并未插手多少。原因之一,是他前世虽为煌阳仙首,却都是仙祸降临后的功绩,几乎没有抵御阴气的经验;原因之二则是蔺负青的态度……他隐约意识到师哥和姬纳似乎有些秘密,既然蔺负青不想主动说,他也就识趣儿地避个嫌了。 所以,他并不知道当下的惊变是否尚在师哥的预计之内,也不知道蔺负青如今看似平静的表面之下究竟藏了什么。 仿佛看穿了方知渊的心思,蔺负青眉眼间的冷色淡去,转而轻轻带起笑意。他温声道:“不怕。” 在这样黑云弥漫,寒风呼啸的高空之上。白衣仙君这淡然一笑,就仿佛一夜春来,消融了山川冰雪。 方知渊颔首。 既然师哥说不怕,那就不必有所踌躇了。 转眼之间,山海星辰台已至。金龙尚未降落,蔺负青便直起上身,神色微紧:“紫微!” 只见紫袍铺散在地,圣子姬纳闭眼仰倒在山海星辰台上,生死不知,周围并无其他人。 蔺负青自敖昭背上落下,捏着姬纳手腕,释放出灵力一探,“伤得不重,只是昏了。” “师哥让开,我来。”方知渊也随他落下,将人事不省的紫微圣子扶成坐姿,抬掌猛力往姬纳后心一拍,一股刚劲灵气就往几处大穴打了进去。 “咳咳咳!!”姬纳身子猛地一绷,剧烈呛咳着睁眼苏醒过来。 蔺负青也不给他喘口气的时间,扶住他肩膀凛然逼问:“如今是怎么样了,灵塔如何,谁人作乱!?” 姬纳勉强看清了眼前的两人,强撑着一口气,断断续续道:“金……金眼之人欲摧毁灵塔,鲁仙首在……咳咳……在灵塔上……” 他话音未落,却听一声坍塌似的轰隆巨响。三人同时看向天际,只见天昏地暗,三座灵塔之首的塔顶正徐徐坠落下来,其他两座灵塔也是摇摇欲坠,随时都要彻底崩毁! “知渊。” 蔺负青眉间凛冽,回身道:“再让昭儿送我一程……我要去看看天上情况。你快些回地面,在金桂宫等我。” 第80章 塔毁云乱降阴祸 方知渊并不答话。 山海星辰台上的寒风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 方知渊望向蔺负青的时候, 一贯坚硬的眼神中闪过转瞬而逝的痛色。他手指在袖口中攥紧, 嗓音微哑:“天穹将裂,你要独自上去,叫我在地下看着?” 星辰台上风云变幻, 暗色越来越重, 几乎要淹没了蔺负青的一袭白袍。 蔺负青手上将姬纳扶在一旁, 直起脊背来。镇静的神色浮现在他冷白的脸容上, “没错。” “我乃魔修, 挡阴气自然该我去;可如若当真生发意外,我和雷穹都挡不住这场灾祸……必须有个重生之人来助众人控制局面。” 前世, 至少仙界还筹备了三年, 灵塔防下了大半阴气。 可是今生的这场仙祸降临得太快, 太措手不及。 谁能料想得到,前一刻还是和煦晴空, 下一刻就是天昏地暗。以眼下六华洲修士这等惊恐骚乱的状况来看,一旦阴气降临局面失控, 死伤定然远远超出前世。 蔺负青平静道:“煌阳,你要留下。” 他这一句, 唤的是煌阳。 我是魔君, 我前去挡阴气。 你乃仙首,你留下护仙界。 如此才是最优的选择。 方知渊缓慢地摇头, 寒声道:“蔺负青, 我凭什么听你的。” 他挑起一侧眉, 带了几分戾气地冷笑:“你的命是我救的,你凭什么要求我放你独自去送死。” 不料蔺负青却低头笑了,“送死?我哪里敢。” 那笑意松松地含着几分无可奈何沉在昏暗里,“你给我下了承命魂阵,不就是为了这个时候吗?” “……” 方知渊一怔,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什么叫关心则乱,这就是了。 他被蔺负青那一副毅然孤绝的模样给弄得整个人都不好。居然连承命魂阵的事情都忘了。 蔺负青走向敖昭,手抚五爪金龙的鳞片,忽的一个利落的翻身跨上龙背。他回头对方知渊道:“我不死。” “没人会死,没人会入魔。” 蔺负青定定地望着方知渊道,“信我。” 姬纳复杂地望着他。 三界安危悬于一线的这当口,从年纪尚轻的紫微圣子脸上,意外地看不出大难临头的恐慌与焦急。 只是看向魔君的眼神里少了厌恶与仇恨,反而夹杂了太多微妙的情绪。 方知渊上前一步:“那你去做什么?” 蔺负青抬手,从袖口中滑出一截修长食指,点了点天上。 天云无光,黑魆魆一片死气。 只有那一截手指,细且柔,是雪白干净的,仿佛一用力就要被折断了。 这姿态太熟悉,旧忆带着百余年前的光的余热汹涌而来。方知渊几乎以为这人下一刻就要说:我去为你杀一颗星星。 蔺负青道:“天要塌了,我去给他补上。” 仿佛百余年的时光长河奔涌归来,尽数收拢在他纤长眼角。 魔君淡然地口出狂言的时候,恍惚间还是那个虚云里最潇洒、最无双的白衣小仙君的模样。 方知渊不禁想笑,却实在笑不出来。 他问:“你补完了,就平安回来?” 蔺负青答:“我会。” 方知渊闭上了眼,转过身去。 他没有阻止,便是默认。 蔺负青转过眼眸,手擎龙角:“昭儿,带我走。” 敖昭龙目明亮地咆哮一声。 金龙载着蔺负青,瞬间逆风翻上天穹。 …… 灵塔之间,正一道雷光劈落。 金眼白衣的修士被雷穹仙首一斧砸飞出几丈远,口中喷着鲜血,轰然撞倒在崩塌的灵塔断壁之间。 他已气息奄奄,口鼻溢血,却昂头而笑,狂态毕露,“哈哈哈哈,不痛,不痛!咳咳……你且再来几斧子,给我骚骚痒!” 鲁奎夫面如沉冰,抬起的掌中巨斧上雷光流窜,自上而下划出一抹厉光。 天地间被映得有一瞬的雪亮。雷光散去后,金眼修士被深深砸入废墟内,半边身子已经血肉模糊。可这人明明痛得大汗淋漓,却还是疯狂地道:“好,好!来!再来!” 远处的云下立着数十名修士,都是心急如焚,面对这狂狂癫癫的异人却无计可施。 为首的穆泓御剑凌空,焦急道:“尊首!” 那金眼修士似喜似怒,口中喷着血哈哈笑道:“蝼蚁螳臂当车,也想着逆神而为,可笑。看来要待你们末日当头,才懂得如何奉神!” 一名紫微阁的大长老眼睛圆睁,不禁自言自语道:“这到底是哪里来的狂徒,以真神自居……” 这群跟仙首上来的修士,都是可称仙界中流砥柱的大能,最弱也有元婴修为。 可就是这样的仙士,此时面对着这金眼之人,却一个个的都心里发毛。 自称神只,举止奇异不说。 毫无征兆地袭击灵塔,连死都不怕也不说。 就说面对修为胜于他的雷穹仙首,此人竟非但没有半分惧意,反倒语言间流露出某种蔑视之意……这就已经足够诡异。 鲁奎夫看向下方,那双眼睛似乎能隔着云层看到六华洲弥漫的恐慌空气,看到了无措而恐惧的人们。 他沉声对众仙道:“你等都下去罢。” “各自护好了门下弟子,有余力者便也护一护散修民众。此地……你们插不上手。” 众人面面相觑,都是又焦急又不甘,却也没有其他办法。 穆泓眉毛跳动,暗自咬牙行了一礼道:“……是,谨遵仙首命令。” 论修为,论地位,白凰家主在这众人中都算是最高,穆泓挥手对众修士道:“诸位,我等回返!莫要让六华洲先乱了阵脚。” 话音未落,穆泓神色却一变。只听下方风声呼啸,众修士齐齐回头,那云间赫然映入一道金线,自下而上,疾速地变大。 有人惊道:“那是……” “是”字的字音尚未消散,巨大的龙躯便盘旋而上,金鳞携着风云擦过众人眼前。 许多人不禁使劲眨眼,才刚隐约觉得有一片白色衣角闪过,再回神,却只能看见远去的龙尾。 蔺负青白袍银剑,御金龙独上苍穹。 四周已经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魔君陛下。”金龙敖昭小声说,“这里……有点黑啊,还有点冷。” 它声音变得更小:“您刚刚跟主人说的是真的吗?就是,就是说不会死的那句?” 蔺负青温声道:“当然。” 敖昭道:“您可要说话算话,您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主人当真会受不了的,他要疯掉的。” 蔺负青暗想:我岂会不知道呢。 方知渊为了他能有多疯,他早就在惑心妖的幻境里见识过了。 耳畔一声炸响。蔺负青抬头,正好望见灵塔又崩毁了颇大一块,瓦砾纷纷自半空向下坠落,擦过云层时冒出火焰,隐隐与前世的景象重合起来。 就在将要金龙来到鲁奎夫身旁的那一刹,蔺负青眼神一动,忽的一丝不详之感爬上心头。 他猛地将龙角向下一压,“昭儿,停!” 下一刻,歪斜在灵塔废墟之内,浑身是血已经只剩一口气的金眼异人,浑身经脉发出白光,俨然是自爆的征兆。 金眼之人咧开嘴,眼中闪着夺目的光,“我身虽亡,我魂不灭……好生享受神只赏赐你们的阴气罢。” 他又笑起来:“哈哈哈哈!!呵哈哈哈哈——” 就在那金眼之人的狂笑声中,他把自己炸的粉身碎骨,爆炸卷起巨大的劲气狂风。三座灵塔轰然开裂,彻底坍塌! 与此同时,只听一声异样的声响,天上彻底裂开一道巨缝。就仿佛是那只居高临下窥伺的眼睛,睁开了…… 乌黑如墨汁的阴气正在裂口处翻卷着,阴寒之气瞬间冻得云间结出了细细冰霜,黑色阴气如一条河流般徐徐在天空中流动,随时都要降落下来。 这一幕,全仙界的无数人都看见了。 六华洲,金桂宫内。 “这么会变成这样……” “到底发生什么了?” 刚从小幻界内出来的年轻人们齐齐仰头看天,焦虑之情溢于言表。 申屠临春脸色煞白:“完了……” …… 太清岛,虚云四峰。 狂风吹乱,临海掀起狂浪。 红裙的女孩儿坐在崖壁上看海。浪花太大,扑到她嫩藕似的脚丫上,似乎随时都要把这柔弱的少女卷走。 女孩的脸上却毫无畏惧,鱼红棠撑着脸颊,痴痴地望着六华洲的方向。 “小红糖——” “小红糖——鱼小师妹——!!” 远处有人在叫她。 鱼红棠站起来,她纤细柔软的身子被红衣裹着,而红衣被巨风撕扯着。 荀明思、叶花果和宋有度三人奔上山崖,将这个小师妹护在中间,“小红糖!” 叶花果急得眼睛都快红了,恼道:“小红糖!这、这么吓人的天气,怎么可以乱跑!我我们找了好久!” 鱼红棠闷闷地垂下眼睛:“我想哥哥们了嘛。天都黑了,还不回家。” 风声越来越急,巨浪猛地拍在岸上。荀明思仰头看着天空中那道黑气滚滚的裂缝,唇瓣发白,轻声道:“变天了……” 宋有度忽然道:“三师兄,我去接他们两个回来吧。” 荀明思用力闭了闭眼,道:“不行。” 宋有度坚持道:“风再大,粟舟就不好开了,到时候想去也来不及了。” 会来不及的,岂止是风大而已。 宋有度语气平板,说的也隐晦,可这几个人没有谁听不出来他的意思。 万一蔺负青与方知渊在外遇险,这一耽搁,说不定就来不及接他们平安回来了。 沉吟半晌后,荀明思摇了摇头。 他说:“如今两位师兄不在,听我的。” 温润如玉的嗓音变得果决,“师兄那里没有联络,如今天地生异象,我们首先要做的是看好了自家。” 荀明思道:“把乾坤归元大阵开至九重威力,不必吝啬灵石。虚云外门弟子全部入山峰,在两位师兄归来之前,不得外出一步。” “剩下的,我去见师父,问过师父的意思。” …… 识松书院。 书案前,两位文人打扮的男子相对而坐。茶盏中的茶汤震颤,茶叶如浪中扁舟般摇晃不止。 灰色长衫的书生望着天际:“金桂宫,我本该过去的。院长。” 白色长衫的书生叹道:“你旧伤未愈,去了又能如何?”他站起身,“外面怕是大乱了,我去吩咐学生们几句,你好生呆在书院,莫要走动。” 白衫书生推门出去了。 灰衫书生长叹一声,将残茶一饮而尽。 …… 西北之地,某处荒无人烟的枯路上。 黑驴蹄子一停,剑神叶浮回头遥望天际。 他的手,静静摸着他那把没鞘的剑。 …… 妖域与人族的边界,森罗河所流经的三千里的土地,都是森罗石殿的势力所及之处。 昏暗的大殿内镶满了琳琅满目的宝石。高座之上,乌黑长发及腰的美艳少女脸色苍白,喃喃自语: “天穹开裂,阴邪将至……倘若西方妖兽因此暴动,森罗石殿的弟子们必然十死无生……” “金童未归,我该如何是好……” 少女以手掩面,唯有涂了红晶的十指指甲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姐姐。” …… 仙界南端,阳和洲某处。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来,“看来,我该走啦。” 有另一个声音笑,同时响起了斟酒的水声:“怎么,我这里不好吗?有美人,有美酒,有金银珠宝,你要什么有什么。” “是啊,你这儿的确好,怪不得小妖童曾经被你骗得滴溜溜转。” 那个懒洋洋的声音道,听着有些雌雄莫辨,一时竟不知是男是女,“可我毕竟是君上的左护座,若是给鲁奎夫那莽夫抢去太多风头,实在不怎么快活。” 另一个声音道:“甚是遗憾,柴公子喝了这杯酒吧,算我敬你的送别酒。” 随着话语,传来酒杯被推过去的声音,继而是酒杯被挥袖打落的声音,摔在地上碎开的声音。 “嗤。”那懒洋洋的声音也笑了。 “你这人心思太阴险,这酒我才不敢喝。” …… 六华洲内,人流乱成混乱的海。 天上那巨大的裂缝和里面传来的阴寒之意,使得它仿佛一扇开启的黄泉巨门。 穆晴雪推挤着人群,她怕伤到人不敢御剑太快,只半凌空着,急惶地四顾:“尊……方知渊!!” “方知渊——!!” 她一遍遍喊着,寻着她前世的主君。 心里却已如烧焦。 乱了,全都混乱了。不需多久,阴气一至,又将要有大量修士入魔。 如今唯有他们几个重生之人今早控制局面,才有可能将伤害减少到最小…… 可是尊首在哪里? 他莫非尚未回返,还在靠近阴气之处…… 忽然间,穆晴雪眼前一亮。 她看到熟悉的黑衣身影。 方知渊正站在金桂宫北阁楼的金檐之上,静静地昂头看天。他如一柄冷刀,插在湍急的海浪之中,任底下人群如何惊恐,也兀自纹丝不动。 “尊首!”穆晴雪跃至方知渊身后,急道,“此地不可久留,我父亲已在引导修士们撤入金桂宫的防御法阵内,您快随雪凰走……” 方知渊道:“再等等。” 穆晴雪惊道:“什么?” 方知渊道:“没人会死,没人会入魔。” 穆晴雪愣了一瞬,她怀疑自己的耳朵。 “有人说要补天,”方知渊冷淡地抱臂,唇角扯出一线没好气的弧度,“我倒要看看他怎么补。” 说着,方知渊在穆晴雪不敢置信的目光之中,缓慢仰起头来。 漆黑眼瞳中落入了滚动的厚云,黑气呼啸的裂缝。目光沿着坠落的残骸再往上,看到的是连最后一块残骸也崩塌了的三座灵塔。 以及。 灵塔彻底被毁灭之后,从灵塔原先的核心所在之处发出的,一束束细如蚕丝的紫色光芒。 穆晴雪大惊:“这是什么!?” 刚刚…… 明明还没有的! 天空之上,那光芒似乎在灵塔里潜藏了太久,迫不及待地从三处核心开始向外蔓延,交织,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汇成一个个阵符。 明灭不断的紫光,如夏夜萤虫,如天上星斗,竟地遥遥与山海星辰台呼应起来。 紫色星纹织成的长线,最终向下落去。 落在星辰台上一双柔白的手掌里。 山海星辰台上一片宁静,姬纳闭眼盘坐已久,此刻狠力将手中丝线一扯,阵法收紧成型! 猝然间,高空传来一声惨叫。 “啊——!!!” 六华洲寂静了。 奔逃的修士凝固在这一刻,怔怔地看天。 天上,赫然是一张紫色的光网牢笼。 紫丝勒紧,浮现在正中的,竟然是那金眼异人因剧烈的痛苦而不断扭曲的神魂! 当初金眼人王折死后,鲁奎夫无论如何也遍寻不到他的魂魄。 可此时此刻,这个金眼人的神魂居然被困在这光华满目的空中阵法之内,无论如何挣扎也不得逃脱。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轻轻说: “是紫微阁的星辰阵术……” 六华洲地上,穆泓揪住一个紫微阁长老:“那是什么阵!你紫微阁究竟在灵塔里布了什么!?” 未曾预料到这种突然的逆转,那长老也早就目瞪口呆,此刻终于定睛一看,不禁颤声惊呼道:“这是!九转……九转灭魂大阵啊!” 紫微阁传承已久的,转为除去恶魂所设的极致之阵;神魂一旦落入其中,便永远无法逃脱的困魂之阵! 那长老顿时热泪盈眶,颤声道:“圣子居然在灵塔内藏了九转灭魂大阵……” 星辰台上,姬纳倏然睁眼。 他双掌擎阵,借助山海星辰台之力,将那布在天空上的阵法连同金眼人的魂魄,都一举扯了下来! 圣子眼中泛起光彩:“抓住你了!” …… 离地数万丈之处,蔺负青安静地坐在金龙背上,属于帝君的眸子冷然凝望着这一切。 鲁奎夫持斧立在他身侧,虎目圆瞪,已经震撼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啊,这这,这是……是君上令姬圣子布置的?” “看来。” 蔺负青闭了闭眼,轻声感慨道:“是我赌赢了。” 阿渊,你看。 我赢了。 第81章 塔毁云乱降阴祸 阴寒的长风吹乱蔺负青的发丝, 他垂下冷淡的眸子凝视着铺开的巨阵, 紫色微光落在眼角。 ……这辈子他终于做到了。既不必看着方知渊被残忍灭魂, 也不必手刃姬纳招致阴祸。 当年山海星辰台上,紫微圣子本欲用于灭杀祸星的九转灭魂大阵,终于在辗转了一整个红尘之后, 为他捕住了金眼异人的魂魄。 甚好, 甚快意。 鲁奎夫立在蔺负青身侧, 惊叹道:“君上临行之前, 嘱咐雷穹无论如何定要护住紫微圣子平安留在山海星辰台上, 原来是为了此刻……您早预料到那金眼怪物会来破坏灵塔?” “算是七成把握……不过,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魔君轻轻勾起唇角, 那笑意只如蜻蜓点水般一晃而逝。 蔺负青很快地将之收敛, 转而昂起脖颈, 望向依旧阴寒的天穹,“天裂已开, 阴气将至,如若叫那股阴气就此落入三界, 就算活捉了天外神也于事无补。” 手指一动,蔺负青召出新契的银剑煜月握在掌中, “雷穹, 你随我上天穹。我要借你之力。” …… 天地皆暗之际,唯有山海星辰台上闪烁着耀眼的紫光。 圣子姬纳立于阵法正中之处, 宽袍无风自动。十指间皆缠绕着星辰阵法的丝线, 那张巨网中间勒着一个半虚影子。 那是天外神的神魂在挣扎。 狂妄了多时的声音, 终于染上痛苦。 “你……好……” “好大的胆子……” 姬纳十指微屈,将阵法收拢得更紧,凛然喝问:“说,你等自称真神,为祸三界催生魔修,究竟所图为何!” ——“这个九转灭魂大阵,你就把它当拷问的酷刑来用。只问这一句,能问出来就算你做得好了。” 蔺负青吩咐时清冷的嗓音犹在耳畔。那时识海幻境中,魔君慵懒地伸食指点着圣子的眉心,“记得了?” “那群金眼异人诡异得很。他们不惧身死,说明肉身于他们来说不过一介躯壳,”魔君淡然地将手指滑下,若有若无地擦过姬纳的鼻梁,“但天外神王折身死之后,雷穹寻不到其魂魄……只有魂魄逃了。” 彼时姬纳厌恶地侧过眼,“那又如何?” 蔺负青道:“既然逃,就说明有所畏惧。” 那似玉似瓷的指尖,最后挑起犹自不甘的圣子的下颔,捏紧了。这是一个宣示控制的姿势。 蔺负青微微俯下身,压细了眼,半是教诲半是威胁地对姬纳道:“圣子不是想要救这人世么?记好了,只要捕住了天外神的魂魄,就绝对不可放开。” ——绝对不可放开! 霎时间,九转灭魂大阵开始轮动,星辰丝线骤然勒紧。只见一道紫光闪过,受困于阵中的神魂,就这样被硬生生从中勒断! “啊————!!” “——!!” 一声痛极的惨叫,从半途就开始变成两声。 天外神的魂魄,被一分为二。 然而这才只是一个开始,阵法已启,威力如尖刀般不停切割在神魂之上。姬纳道:“说出你们的意图,我便给你一个痛快!” “痴心……妄想!!”如今被阵法勒紧的赫然已经是两个一模一样的金眼神魂,他们同样挣扎,同样面目狰狞地咆哮,“不过是……耍得小小奸计!你便以为胜了吗!?” 阵法再动,神魂二分为四。 那四声一模一样的惨叫,听着简直叫人毛骨悚然。 姬纳的眼瞳在微微颤抖,他自幼习惯了远离俗世的清静,别说没做过这样以酷刑折磨人的活儿,就连见都没见过的。 就连威胁的话语,他也只会重复一句:“你说不说!” 那天外神生的与人一般无二的模样,此刻连金色眼珠都痛得暴凸出来,冷汗如瀑,着实凄惨到叫人不忍直视。 可他只是惨烈地嚎啕着,一句话不肯说。 四分为八,八再分为十六。 “啊……咯!” 被困的金眼之人喉咙里怪响一声,终于熬不住裂魂的酷刑,晕死过去。 十六具残破的魂体软绵绵地吊在蛛网似的灭魂阵中,一片死寂。 然很快那一具具魂体又抽动起来,在凌迟般的痛楚下,昏迷的再次被痛醒。 惨叫的声调时高时低,呜呜咽咽、咕噜咕噜地哀嚎着,“你杀了我吧,你有种杀了我……” 姬纳心里头冷得要命,这灭魂阵的真正威力,他也是第一次见。 圣子如今居然开始后怕,他竟曾经想过要用这等非人的手段来……来杀死方知渊…… 他把牙关咬得死紧,“你若不说,此阵便永远不停,直到将你的神魂撕裂成万万片。说……你们所图为何!?” “你、你最好……先看看……天……上!”忽然,那天外神的十几个同样的声音,喘息着,鬼魅般重叠在一起,“阴气已至……先担心你自己的小命吧。” 与此同时,天顶轰隆一声传来。 姬纳心下一惊,倏然抬头! 从山海星辰台抬头望去,只见那裂缝之外的阴气似终于积蓄了足够力量。 天地开阔,海陆林立,此刻全被寒意笼罩。黑色洪流自九天外倒旋,垂直扑落而下,一落就是万丈! 阴气直冲星辰台而来。 原本众仙家都见到阵法困住了破坏灵塔的金眼异人,正为扳回一局而喜,此刻却又齐齐色变。 紫微阁人更是惊恐:“不好!圣子、圣子还在星辰台上——” 有长老大怒:“圣子身边护持的星宿护法呢!?为何还不带圣子撤离!” 星宿护法惊道:“是,是圣子下令,星辰台上不许留人的……” 而山海星辰台上,姬纳只来得及在收缩的瞳孔中仰望着那庞大的阴气黑流,他惊恐地怔着。 下一刻,阴气如瀑拍击在山海星辰台上。 黑暗吞没了姬纳的身影。 …… 黑暗洪流的源头,金龙正载着蔺负青与鲁奎夫持续攀升,冰霜凝结在龙鳞之上。 鲁奎夫握紧了他的雷穹斧,“阴气已落,姬圣子怕是……” 蔺负青神色平静:“没有办法。我要在灵塔之内布这九转灭魂大阵,姬纳就不得不停留在灵塔正下方的山海星辰台上,第一个受阴气所害。只有盼他能撑住了。” 邪风四起,蔺负青提着煜月剑站起身:“你也不要担心人家紫微圣子,下一个就是你了,鲁仙首。” 金龙敖昭低吼一声,停了下来。 狂暴的阴气黑流与天穹裂缝已经近在眼前。 “我当年亲眼看过天裂之缝。只是当时年纪尚幼,无能为力。”蔺负青白袖翻飞,他指着眼前那片阴寒黑暗,“现在……我要去把这天裂补上,雷穹,你掩护我。” 鲁奎夫大惊,明知不是犹豫的时候,却还是道:“君上要进入到阴气之内!?使不得!” 蔺负青自若道:“这不是叫你掩护我?以我如今的修为,死也承不下这等强度的阴气。你……” 他顿了顿,“……若做好了入魔的觉悟,就随我上去吧。” 说罢,蔺负青脚下一点,执煜月飞身而上。 身后雷动,鲁奎夫并无丝毫犹豫,在阴气袭来之前擎双斧横扫。阴气激荡,黑暗的海洋被他分开一条通道。 蔺负青看了鲁奎夫一眼,扯断腰间系着的乾坤袋,凛然并指一点,斥声:“起!” 顿时乾坤袋袋口大开,数也数不尽的灵石涌了出来,在魔君意念的控制之下,神速地排列成一座巨阵的纹样。 溢出的灵气蜂拥而至,蔺负青掌中的煜月长剑受其滋养,顿时银辉满目,清鸣连绵! 起初魔君谋划之时,是准备用图南来做阵眼的,如今得了威力更胜图南的煜月剑乃是意外之喜,把握又多一分。 蔺负青徐徐托起煜月,也托起这座灵石构筑的阵纹。他要以阵补天。 黑暗再度合拢,仿佛一座关上的门扉。 在天地之间,两人渺小如两只蜉蝣,一个不察就会被碾碎成齑粉。 鲁奎夫瞋目怒喝,双手各执一斧,硬是抗住了自两侧合拢而来的阴气。压力骤增,他额上的青筋立刻便一根根绽了出来。 六华洲的人们齐齐从惊恐中抬头仰望。他们看不见人影,却能看见在黑暗之中闪烁的雷光。 “是仙首!” “仙首在上面……” 方知渊与穆晴雪并肩站在金桂宫阁楼上。只有他们知道,鲁奎夫在上面,意味着蔺负青也在上面。 方知渊凝望着天上,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点过自己心口,承命魂阵无声地浮现出来。 魂阵,还没有反应。 …… 星辰台上,阴气肆虐,摧枯拉朽。 姬纳已经痛苦得如坠炼狱。 只一个眨眼的时间,狂暴的阴气就冲入了他浑身上下的每一根经脉,似有千万根冰刺来回地扎着,捅着,将他的心肺肝肠都搅成一片肉泥。 紫微圣子素来最厌恶的肮脏阴气,正在腐蚀他,侵染他…… 阴气入体,竟是这样痛,这样冷。 姬纳甚至不知道自己如今是否还能算清醒着,唯一的一点意识,就是死命地控着手上的阵法。 蔺负青对他说过,绝对不可放开…… 他耳中嗡鸣,眼前模模糊糊的,隐约看见天外神的魂魄又被撕裂了一次,已经变成了难以维持人形的残片。 天外神癫狂地笑着,“怎么样!阴气入体的滋味,怎么样——呃啊啊——!!”笑声从半途开始变了调,转成扭曲嘶哑的惨叫。 姬纳喉头一热,污血不受控制地往外涌吐。他绷着一口气不肯放松阵法,纵使身子已经软软地跪倒下来,“说……你们所图为何……” 天外神似已被折磨得神志不清,一会儿绝望地哭嚎,一会儿又自负地大笑,嘴里颠三倒四说的全是胡话。 “愚蠢,愚蠢的……蝼蚁!” “你,你们……所有这个三界的修士!你们的命,早就……在一开始就写好了!!” “哈哈哈哈——你们坐井观天,犹……犹不自知!可怜可怜!!” 而姬纳自始至终,只是红着眼重复一个字:“说……” 此时此刻,紫微圣子与这金眼异人都被困在星辰台上。 一者受阴气入体之痛,一者受阵法裂魂之痛,看的就是谁会先撑不住崩溃,谁又能熬过谁。 阴风如刀刃一遍遍割在身上,寒冰似乎要把血都冻住。 姬纳唇瓣不知何时已是青紫,他眼前发黑,隐约听得天外神凄惨的狂声:“小子!你被骗了……” “我告诉你,我什么也不知道!是魔君叫你逼问我的罢?那蔺负青心思歹毒,明知你问不出东西,却要骗你心甘情愿受这阴气入体之苦!” 姬纳死死梗着牙关,却还是阻止不了血往外冒。他的鼻中,耳中也开始流血,他浑身如坠冰窟。 他沙哑道:“说……” “我……我告诉你!”天外神的声音已经微弱,呻吟道,“堕魔之人,注定化作生吃人肉的邪魔,被举世讨伐。蔺负青……他就是想杀了你,再把你变成最为肮脏血腥的怪物!!” “你的圣子清名,你的仁心慈悲,很快就要毁于一旦……” “你速速放了我离开此地,还能有救!!” 姬纳无助地抽搐一下,他终于连跪坐也坐不住向前倒下去,不得不双手撑住地面,汗和血沿着散下的长发一滴滴往下掉。 姬纳吐着血,迷糊地暗想:……说不定天外神说的是真的。 瞧瞧,蔺负青那魔头,又狠,又心机,还为了祸星什么事都敢做。 只要杀了自己,就再也没人知道祸星会为三界招致灾厄的预言了…… 这般一想,圣子就弯眼虚弱地笑了。他一点点用力,攥紧了手指,手指上还缠着牵引阵法的星辰之力。 姬纳动了动被染红的牙齿,挤出一个字: “说……” “你们来我三界……究竟为何……” 眼前也变红了,想是眼里也流出了血。这样的血雾让姬纳在痛苦中有了一瞬的恍惚。 他想起去年的初春。 阁内的紫藤花盛开的季节,他的师尊陨落了,蜿蜒的也是这样殷红的血。 那一日,就是在这座山海星辰台下,他惊慌失措地托着师尊的身子,任阮明通的手掌抚摸过自己挂着泪痕的脸颊。 “纳儿,你要替师父,担起这三界苍生啦……” 阮明通最后嘱咐他的话语,居然不是交代紫微阁的后事,也不是诉说对这三界的期盼。 而是含着一丝哀伤地苦笑着,叮嘱他千万不可随意走下星辰台,不可试图去品尝凡人的七情六欲。 “我等紫微阁子弟,断欲求仁,穷此一生,为人间占福祸,为人世守太平……千万谨记,莫入红尘,莫涉俗情……” “若有不决,但问头顶三尺星光……” “如若不然……” 不要从神坛走到尘间。 不要从圣子落成凡人。 如若不然…… 阮明通没有说完最后一句话,便咽了气。 姬纳最后也不能得知,师尊想警告什么。 可谁知道呢,师尊才走了不到一年,就有个白衣小仙君来到了他的面前。 那人外表清柔良善,内心却黑成芝麻馅儿。伸手一拽,把他从神坛上揪了下来,踹进尘土里还笑着踩上两脚。 姬纳七窍流血,连呼吸都困难起来。天外神的神魂已经被撕成了几百片,几百道声音尖锐地惨叫:“我不知道啊!我也只是听令行事,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杀了我吧,饶了我,给我个痛快吧——” “别撕我了,我不行了,我不行了……啊啊……我真的不知道啊……” 姬纳眼神涣散,喃喃道:“说。说……” 人间…… 他要护的…人…间…… “傻孩子。” 幻觉中,黑袍玄氅的魔君点点他的眉心,惆怅地笑,“护人间,人间是那么好护的么?” 有句话,姬纳一直不敢问。 他不敢问一问蔺负青 ,前世的我是不是死在了你手里。 他从方知渊的语气里悄悄猜出,前世的自己和蔺负青,似乎还有过一段互相引以为知己挚友的时光……很短暂的一段。 前世少年的蔺负青,真心与朋友相交的蔺负青,会是什么样的呢。 姬纳无法想象。 可是此时,当阴气侵蚀的剧痛击碎了他二十余年来作为圣子的坚硬外壳,姬纳不得不看到自己裸露出的本心。 如果真的能容他有其余选择…… 他不想杀死祸星。 他也不想再被蔺负青杀死。 他想做可以在虚云四峰上叽叽叫着乱飞的紫微,不想做星辰台里无情无欲的紫微圣子。 姬纳艰难地眨着眼,疼出来的血泪就滚滚而落,他听见自己几欲崩溃的怒吼声音:“说啊……!!” 这一嗓子似乎耗尽了所有气力,姬纳一头栽倒在星辰台冰冷的地面上。意识陷入了无边的黑暗,痉挛的手指还死死地控着阵法。 不可放开,不可放开…… 他在黑暗中沉没,似乎被阴冷的爪牙给绞碎了,精神与肉体都在撕心裂肺的苦楚中冻结。 姬纳隐约意识到,自己快要入魔了。 “……鼎……” 不知哪一刻,圣子好像是等到了海枯石烂,又好像是沉到了时间的尽头,他忽然听到了这样一个微弱的声音。 “为……为了……鼎……炉……” 天外神呻吟着。 “魔修……阴气……是鼎炉……” 鼎炉是什么? 为了鼎炉又是什么意思? 圣子已经无法思考了,他在冰冷的黑河里漂流,浮不上来。但他很欢喜,那是种不辱使命的欢喜,是属于凡人的欢喜。 姬纳轻轻喟叹一声,心满意足地昏了过去。 第82章 封灾补天定邪惊 宏伟的宫殿楼阁立于云端, 淡雪烟雾缭绕不休, 有急行的脚步声匆匆落在雪白的玉砖之上。 一道白衣人影无声地出现在门外, 掀起衣袍翻身跪倒,叩首道:“尊主!” 门内传来一个压抑的声音:“说。” 白衣人抬起头,脸上赫然是一双金色的眼珠:“事态有变, 狄俊的神魂陨落了。” 门内声音微惊:“狄俊死了?” “是。”白衣人俯首, “尊主, 恕小仙直言。王折上回便说过, 那莲骨魔君心计着实难测, 又对我等怀有大恨,是个棘手货色。我等若想按原计划行事, 必然要先将蔺负青斩除。” “还请尊主多增人手, 直接令我等进入‘育界’除去以蔺负青为首的重生之魂。” 门内声音叹道:“进入‘育界’……如今魂木已毁, 进入‘育界’谈何容易。” 凌乱的脚步声再次响起,第二个白衣人匆匆而来, 跪倒在门外,焦急道:“急报禀于尊主!育界那魔君强封天裂, 阴气注落不下去!” 门内还未有回答,第一个白衣人脸色就先变了:“你说什么!怎会这样!?” 第二人猛地抬头, 咬牙切齿道, “育界的天地规则被破解了……这原本绝无可能!” “再想想时空规则被扰乱之事,怕是我们——我们这里出了叛贼!” …… 阳和洲。 城镇大路上, 聚满了平民修士们。原先因天裂而跑到外面的这些人。如今连灾祸都顾不上害怕, 纷纷手指着阴云翻腾的头顶: “快看!” “天、天在合拢!” “看那雷光!莫不是六华洲的雷穹仙首……” 一处巷口, 有个身姿修长的斗笠人立在阴影里。袖中探出一只手,将斗笠微扶起,露出艳魅的红唇和一双勾起的狐狸眼。 那俊美的斗笠人深深凝望着远处的黑云与电闪雷鸣,口中发出的低哑倦懒,雌雄难辨的嗓音,“君上,雷穹……” 他没有走出去,身影一晃,默默地自巷口匿迹。 距离这座城镇越十余里外,延伸着一片荒路,两侧生着稀稀疏疏的枯杨树,扬着黄沙。一座半新不旧的客栈立在大道边上,旗杆上一面写着“酒”字青旗随风飘摇。 斗笠人推门一进去,大堂里坐着的几十个人都回头了。 打眼望去,只见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服装武器也各异,活像是从四海八方匆忙拼凑起来的一帮子人,唯一共同点就是脸上的意外之色。 有人开口:“柴左护座!?您不是要先行一步吗?” “是啊是啊,您不是说要赶时间吗?” 斗笠人“哼”地一声笑,“先行?不行了,都别行了。咱们打道回府吧。” “啊?……”众人面面相觑,“柴左护座何出此言!” 斗笠人手臂一撑桌角,侧身坐在宽大的桌上,“一帮子蠢货,你们没看那天边的雷光吗?认不出来是谁吗?” “嗨,那是鲁右护座的雷穹斧吧?” 那斗笠人笑着,把头顶斗笠一摘,露出男生女相的一张俊美脸庞,“可不是吗,那你们说说,如今君上身在六华洲,以老鲁那臭石头脾气,做什么不是听君上的意思?” 他伸手从桌上捞起酒壶来仰脖灌了两口,满是自嘲意味地道:“啧啧,是我自大了,还想着阴祸将至,六华洲必然大乱,要去救君上……唉,他哪里需要咱们救啊。” ——前雪骨城左护座柴娥叹了口气,幽幽感慨道:“哪怕如今只有少年之躯,君上也终究是君上呐。” “行,不去六华洲了!” 说罢,柴娥砰地将桌子一拍,振臂扬声,呼道:“走喽,雪骨的儿郎们!掉头,随我往阴渊去!” “咱把咱上辈子的老窝打扫干净,等君上回家!” …… 云天之上,已经是一片狂暴的雷海,跳跃闪动的霹雳正奋力与涌来的阴气黑流抗衡。 鲁奎夫面色赤红,腮旁的肌肉都鼓起,双斧扛着排山倒海般的压力,硬是为君上护出一片平安之地。 ……要是他知道,就在此时此刻,他身在阳和洲的的老伙计拍拍屁股快乐地掉头走了,怕不是要气的一斧头劈上去。 再数丈之上的地方,蔺负青脸色冰白,十指快速掐诀,符文的光芒在他眼瞳中闪动不息。 身周堆成银山的灵石正以一息几千两的速度消耗着,释放出庞大的灵气流,滚滚涛涛,向着天穹上的裂缝填去。 一袭白袍的年少魔君,孤身立在阴气与阳气的夹缝中。那清瘦的腰背又细又直,仿佛一用力就要被折断了。 正是这具修为尚未至元婴的青涩纤柔的身躯,成了在即将塌陷的天地之间,唯一支撑着的那枚细针。 谁也无法想象,他如今承受着怎样的压力。 九天之上,就是天道,是三界的至高规则。当年十九岁的蔺小仙君杀死姬纳后,正是巧借了天道降下的怒火,方得以瞒天过海、欺骗世人那么许久。 而如今,历尽沧桑转世重来的魔君,看似收敛沉静了许多,可事实如何?别说没被磨去半分棱角,胆大包天竟更甚当年。 他欲补天裂,这是在强行触碰天道。不仅是碰了,还要以自己的力道,改变它,扭曲它。 冷汗自蔺负青的鬓角无声地滑落,眼瞳却愈加漆黑。 他将微微颤抖的苍白薄唇绷得很紧,半晌又忽的笑着开口:“……说来,雷穹,这些灵石还是金桂试那时候你送我的,可把我吓了一跳。” 鲁奎夫虎口已裂,手臂上青筋暴起,他粗喘着,咧嘴时露出的牙齿都被血染红了:“君上……想要,尽快再到臣这儿拿!要多少……有多少!” 蔺负青声音低了些:“还撑得住吗。” 鲁奎夫喘息着,断断续续道:“这阴气……甚是凉快!雷穹舒爽得很,不劳君上挂怀!” 蔺负青也不说话了,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触手可及的这片天道规则之上。 在那令人震悚的威压之下,他浑身每一根神经都快紧绷成刺。血在发热,心脏在搏动,喘息则越来越困难。 蔺负青硬是将掐诀的速度又加快了一重,灵流飞快地自他体内流逝,冲上天边那个巨大的窟窿里。 他睁着冰玉似的双眼,听见咚咚的闷响从自己的体内传来,像极了大漠红烟下连绵的战鼓。 灵气在经脉中冲撞,那是暴雨下狂奔的长河大浪。 是的,他能感应得到。 天道就在这里,就在众生的头顶云端。 那是至玄妙,至高深,至奇妙难测的东西。 蔺负青不知该如何形容。 道可道,非常道。 但蔺负青见过天道,他感应过天道。 且不止一次。 这也正是他敢于狂言补天,敢于直面天道规则的赌资。 第一次,是他前世白衣雪剑身赴天裂,飞蛾扑火,蜉蝣撼树。最终图南剑碎,他被阴流击落,一眼看尽红尘人世千百态。 第二次,是他油尽灯枯之际立于虚云山巅,借灵脉与五尺清明施展禁术,强行逆转规则,倒溯时空归来。 这是第三次。 魔君便寻思,他和天斗,斗了两辈子。惨败一次,同归于尽一次,这回难道还不能扳回一筹? ——若是此等狂妄的心思被世人所知,怕不是叫人吓掉眼珠子。 可蔺负青偏就清风般淡然地压下了赌。 穹空轰隆隆巨响连绵不绝,八方的寒风都在这里纠缠,黑云间那道巨大豁口,被迫一点点地合拢。 本应降落的阴气洪流,被灵气符阵所阻挡,竟不能奔腾而下,反而被越来越小的天裂缝隙挤压得细弱起来。 从汪洋,变为河流,再变为小溪。 蔺负青牙关紧咬,面色已是雪白,“快了……” 还差一点点。 强行参悟天道规则,岂是一句劳神费心能说得尽的。 魔君的神魂正在迅速损耗,这并非外界给予的伤痛,就连承命魂阵也帮不了他。 ……回去后,知渊又要跟他怄气了。 蔺负青在心里苦笑,双眼还紧盯着云层。最后的缝隙将闭未闭,最后一缕黑暗还在明灭不定。 他的手指在颤抖,指尖已经被阴森的寒气冻出了薄薄一层冰霜。 还差一点,怎么还差一点…… “噗!”鲁奎夫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高大的身躯晃了晃。 可这汉子满脸担心的还是他年少的主君,昂头眼含痛楚道:“君上……君上!已经够啦,余下这点的微末阴气,仙界各家都能应付,您千万……莫伤了尊体啊!” “吼……” 阴气乱流之下,金龙敖昭躁动地盘旋着。 它未接触过阴气,被蔺负青严令禁止上前。小龙终究年幼没个主意,此刻又急又无措,只得咆哮连连,却不知如何是好。 蔺负青恍若未闻,灵石摆出的巨阵已经快要用尽,此刻他灵气透支,浑身都被汗湿透了。 神魂的过度损耗使他头痛欲裂,蔺负青死死凝望着最后那一线天裂,手指艰难地向前探去,他嘶哑道:“煜月……” 他还未至山穷水尽的时候,他还能继续。 鲁奎夫神色大变,惊道:“君上!您的神魂才刚重伤过,不能勉强……” 蔺负青踉跄一步,浓黑长发不知何时松散了,落在披了白裘的肩上。 他发狠地双手握住煜月的剑柄,铮然拔起,剑指苍天。 只要封住仙祸降临,就能消去百余年的人世涂炭,消去那些生离死别、七苦八难。 就能做到师父期许他的,也是他答应前世姬纳的…… 就差那么一步,他怎甘就此停下。 蔺负青倾尽全力,天地灵气尽数席卷于一身。他并指抹剑,飞身以剑刺天! “收——” 璀璨银光在煜月的刃尖上聚拢,那一线月光扑向最后的黑流,灼灼湛湛,恰如明珠西坠。 一声玉碎似的剑鸣,煜月剑义无反顾地撞上了天地规则,恐怖的压力席卷而来! “君上!!” 蔺负青眸色狠厉,眉宇紧蹙,他脸上血色全无,蓦地浑身挺紧了,“咳……!” 终是撑不住呛出一口热血,眼前哗的一下子就模糊了。 他要封住仙祸。 他要破了这天命难移。 如此,这次才算真的……真的…… 可以陪着知渊,回虚云好好儿过日子了。 哪怕心里知道,天外神定然还在窥伺着这个三界,哪怕明白平稳日子注定持续不了多久的时间。 他也愿为这一丝渴盼而向天公拔剑。 砰然一声。 开裂的大道规则被补全,穹空彻底合拢! 阴气徐徐消散,弥漫的黑云被煜月那一剑之威彻底撕裂。 被遮蔽已久的白亮阳光,一束束穿透了云层,洒遍六华洲的大街小巷,红砖绿瓦。 微风吹来,往人间下了一场细雨。 这一刻,上万的修士淋着这温柔的雨,齐齐含泪跪倒在街头。 “尊首……” “是雷穹仙首!” “雷穹仙首仁义不朽啊……” 他们其实并不很明白发生了什么,为何天空突然黑暗开裂,又为何重回光明。 但毕竟是修仙之人,他们不会感觉不到,就在刚刚,有极为可怕的灾厄与他们擦肩而过。 幸而有人封住了灾难。 有人救了他们。 …… 就在灾厄消弭之地,蔺负青松了力向后仰倒。天光洒落在他的脸颊上,他被包裹在一片云开日出的光明里。 他忽的模模糊糊地想起师父,尹尝辛那双淡凉狭长的眸子似乎正望着他。 师父。 蔺负青暗想:辗转两生百余年,我救世了吗? 师父,青儿可曾如您所愿?青儿可曾救下什么只有我才能救的? 一阵晕眩袭来,蔺负青沉沉闭上了眼。 第83章 封灾补天定邪惊 雪白的衣袍在风中狂扬, 蔺负青后仰坠落。他坠落在在逐渐远去的天光里, 远远望去,纤弱如一枚新生的翎羽。 “——君上!!” 鲁奎夫眼都要红了,疯了似的抢上来, 一把将他的主君抱住,“君上!?” 却见蔺负青阖着眸没有反应, 乌发散乱地靠在鲁奎夫的肩膀上。他唇色褪得近乎惨白,清隽的眉宇间却是释然地放松着的, 就像是安心地睡着了。 鲁奎夫只觉得自己双臂间那具身子又轻又冰冷, 不由得心慌得更厉害。正待放出神识去探蔺负青的状况,忽然听见一声稚嫩的:“魔君陛下!?” 是敖昭化作人身,慌乱地自云层之下扑了上来。这小龙摇晃着蔺负青无力垂下的手,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含着哭腔道:“魔君陛下,您……您快醒醒……别吓小龙……” “……” 蔺负青眼睫微弱地颤动一下, 秀长的眉渐渐蹙起。他从喉咙里挤出一点有气无力的声音, “别吵……” “君上!” “魔君陛下!?” “……在,这不在这么, ”蔺魔君头疼得要死, 终于忍不住睁开半帘眼睑,气若游丝地恨恨道,“叫唤什么, 孤家还没宾天呢……” 鲁奎夫刚刚给吓出了一身冷汗, 如今这才算把提到嗓子眼的心吞了回去, “是是,是臣失态了。” 他们如今处于这万丈风云之上的地方,鲁奎夫不敢叫蔺负青自己凌空站着。幸而敖昭很有眼色地又变回了龙身,雷穹仙首便小心翼翼地扶蔺负青坐上去,那紧张的模样活像捧着个一磕就碎的玻璃娃娃。 反倒是蔺负青浑不在意地笑,捂唇轻咳两声:“不用这样。知渊还在下头等我,我心里有数的,死不了……还能叫人守寡不成,我也舍不得啊。” 鲁奎夫摇头叹气。敖昭还后怕得不行,闻言立刻道:“小龙带您去找主人!” 蔺负青却道:“慢着,我还有几句话。”他目光转向鲁奎夫,略微暗了几许,“雷穹,你感觉如何?” 鲁奎夫眉毛一沉,“君上问臣?” 蔺负青精力萎靡,只是言简意赅道:“阴气。” “啊……” 雷穹仙首后知后觉地抬起他的双手,慢慢举至眼前,脸色微妙地变了。 那双手在片刻前还握着神斧与阴气抗衡,多处血肉模糊,被巨力反冲得筋骨都扭曲了。 然而这等外伤却不是仙首变色的原因,鲁奎夫分明看到,一股股淡黑的阴气,正从他的双掌中不受控制地冒出来。 ……果然,是被阴气入体了。 蔺负青沉声道:“雷穹,你该知道阴阳二气难容,我前世折腾了几十年阴阳交融之法,如今也只不过是初窥门道。你这个样子,必须赶紧回去把侵染经络丹田的阴气逼出体外。再耽搁下去,渡劫期的境界又要保不住了。” 可鲁奎夫哪里放心离去,忙道:“臣无碍!臣先护送君上回六华洲再……” 话音未落,惊变突生! 只见云层之下,一股对魔修而言熟悉至极的阴气狂流冲天而起,惹得树木沙沙狂抖,大片鸟雀惊飞。 阴气肆虐之处,连那一小片白云都被搅成黑流。观其方向,正是从紫微阁——亦或是说山海星辰台而来。 敖昭吓了一跳:“呀!?怎么又来?” “不好,”鲁奎夫猛地转身,“这样的阴气狂流,怕是紫微圣子入魔了!” 他当即又将双手按在斧柄之上,抬腿这就要向山海星辰台的方向赶去。 蔺负青眼疾手快,一把扯住。“雷穹!” 他冷静道,“这里不必你管,速回金桂宫闭关调息,说不定还能保住修为。快去。” “可君上,容臣直言!”鲁奎夫心急如焚,当即就要半跪下去,“姬纳姬圣子乃当下年轻一辈第一人,修为已经将近元婴之境,若是任他入魔狂乱之后伤人杀人,紫微阁怕是会血流成河啊!” 不料蔺负青面不改色。 “这些要你说么?” 魔君淡淡道,“是我叫姬纳留在山海星辰台的,我能不一早就想好么?” 鲁奎夫这下可是实打实地又愣了,试探问道:“君上莫非,连这一层也有所安排?” 蔺负青只是云淡风轻道:“别问。既然还唤我君上,就听我的,回去。” 鲁奎夫脸上彻底被感服之色填满。 他终是抱拳深深行礼:“……是。” …… 山海星辰台上,天地灵气紊乱暴动。 正值云散日出,雨后初晴,细细的雨丝才刚拂过人们惊魂未定的心口。 而星辰台上那瞬息之间拔地而起的阴气黑流,就这样明晃晃地暴露在白昼之下,叫所有人不得不面对冰冷的现实——刚刚的天裂并不是一场幻觉。 “糟了,糟了……”申屠临春死死地咬着牙,他将功力催到极致赶往紫微阁,两侧景物化作残影,风声在他耳畔呼啸而过。 如果就这样让姬纳入魔,后果不堪设想。 必然会出现的紫微阁弟子们的伤亡自不必提;就连圣子姬纳本身,只要开始发狂杀人,最后等待着他的也只有被仙家大能们当做阴妖斩杀这一条末路! 申屠依稀记得,蔺负青很是重视这个紫微圣子的。如果姬纳死了,君上的这辈子又要不好过了…… 远远的,寒山深林之内,一大群紫微阁弟子一个个身穿紫衣,惊愕又茫然地聚集在山海星辰台下。 “我是在做噩梦吗?” “这、这不是真的……” 这些自认为执掌星辰命理之数的弟子们素来做派清高,平常一举一动把不食人间烟火都写在脸上。 然到了这时候,他们怔忡地抬头往上看时,从每个人心里头冒出来的恐惧,显然和寻常修士一般无二。 终于有人干涩地开口: “姬圣子……” “那真的是姬圣子吗!?” 星辰台上,九转灭魂大阵早已完成了它的使命,携着那天外神的魂魄一起消失而去。 如今那座接引星辰的高台之上。 只剩下一个人。 姬纳一袭宽大紫袍,僵立在山海星辰台上,脸上双目空茫,明显神智已失。 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庞大的阴气,那威压分明已经是不再是金丹,反而直接达到了元婴的境界。 森寒黑气罩在他麻木的面容上,遥远看去,就和阴气所成的妖魔一般无二,哪里还能寻到半分昔日的圣洁柔怀之色? “一群蠢货!!” 申屠临春终于赶到,他又急又怒,冲那群聚集在星辰台下呆呆仰头看着的紫微阁弟子们咆哮,“入魔之人与阴妖等同!还不快跑,等着被你们凶性大发的圣子咬断灵脉吗!?” “还不快跑——跑啊!!” 却没想到,小妖童这一声吼出去,自己反倒先愣住了。 也正是在循着阴气的气息,亲自来到山海星辰台下的这一刻,申屠临春眨眨眼,重新看清了星辰台上的景象—— 高台之上,的确只有姬纳一人。 然而,就在连接着这浮空的星辰台与地面之间的,那座长长,长长的星辰阶梯上…… 还有另一个黑衫身影。 申屠临春张口失声,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会是——” 是方知渊。 方知渊抱臂环刀,垂首低眸,唇角绷成修长的直线。 他一步步地踩着星辰阶梯向上走去,眼神冷冽,耳边几丝碎发随着他的动作摇晃着。 阴命祸星向着入魔的紫微圣子走去。 他走得那么稳,那么平静。 申屠临春顿时脑子里乱成了浆糊,方知渊怎么在这里!? 姬纳入魔,已经是凶兽一般,若是把这位给伤着了,那他他他—— 几道流光接连闪过天际,一个个身影或踏长剑,或执法宝,凌空而立。是那些聚集在六华洲的大能们被姬纳入魔时的阴气暴动所惊,如今终于赶到了。 众目睽睽之下,天地屏息。 就在方知渊踏上山海星辰台的那一刻,一直处于僵立状态的姬纳忽然转头,眼中闪过血腥杀气! 有空中的大能修士惊觉不妙,喊道:“那小子!危险,速速下来——” 已经迟了。 堕魔者发难时从来没有半点预兆,姬纳脚下猛踏,阴气气劲轰然炸开,星辰台龟裂蔓延,碎石尘烟四溅! 下一瞬,圣子的紫袍身影已经消失在原地,又蓦地出现在方知渊的头顶,手上阴气凝成利爪,狂乱地向着祸星心口掏去。 杀机毕露,死局已成。 电光石火之际,方知渊低下头。 他在阴影里冷冷扯了一下嘴角,轻叹喃喃道:“……原来又是为了你。” 行吧,可算是明白了。 师哥将他留下,原来就是为了这时候。 方知渊气的想磨牙。 蔺负青到底为什么把这圣子看得那么重!? 虽然现在已经是自家的鸡了,可真到了这种时候,他还是忍不住醋得要死要活。 “方知渊他,他怎么不动!?” “不行,来不及了——” 姬纳一招已逼近命门,快得叫人措手不及。星辰台下的紫微阁弟子有的闭上了眼,连四周刚赶到的大能们也救援不及—— 似乎,才刚要崭露头角的阴命祸星,就要这样死在这场意外之下。 锵!—— 一声脆鸣,几乎刺破耳膜。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方知渊不退反进,抬刀往上一架。尖锐寒冷的阴气撞上了煌阳的刀刃,火星乱飞,刀鸣阵阵! 星辰台下,顿时一片哗然! 几乎所有人在同一时刻抬头张眼,脸上满是震惊之色。 “我师哥说了……” 方知渊忽然开口。 他在乱溅的火星间抬头,眸如寒刃,隔着煌阳那流动的暗金烈焰似的刀身,落在无知无觉的姬纳脸上。 “这回……没人会死,没人会入魔!” 方知渊唇间忽然浮现一丝狂气的笑意,低喝一声,居然仅凭悍力,将姬纳反弹开几步之远! “那是我师哥。” “我总不能让他失言了。” 第84章 封灾补天定邪惊 山海星辰台上, 顷刻间冲劲四面纵横。 阴阳二气的交合与对拼卷起气流, 让刚刚放晴的天空又混浊起来,似乎又一场山雨将要落下。 姬纳眼中爬满血丝,喉中低吼, 身上魔气越聚越重。阴气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圣子已经神智全无, 只是本能地渴求修士体内的灵流,再度向方知渊攻来。 两人转眼间又缠斗于一处, 几十招转眼拆过。旁人哪怕有心去救, 也顾忌着误伤方知渊而根本无法出手。 识松书院一位青衫大夫子都着急了,喊道:“方小仙君,入魔之人癫狂危险,万不可恋战!你且速速退下, 余下的交由我们来!” 方知渊丝毫不乱,也不下来。 任致命的杀招擦过耳畔, 任星辰台下惊呼连连, 他冷峻眉间的沉着也没有半分动摇。 ——开玩笑,若真交给别人, 就姬纳这个模样, 哪里还能留下小命在? ……他只是在心里有一点点怨气。 且是酸溜溜的那种。 ——前世凌驾仙界的煌阳仙首,外人总瞧着此人桀骜狂傲,时如烈火时如寒冰, 好个喜怒难测。 谁都不知道, 每逢仙首与魔君亲身对阵之时, 暗金色的煌阳刀撞上玄朱色的思君愁。 方知渊面无表情招式果决,其实满脑子都是:“要命了,师哥使刚刚那招的身法怎的那么好看,我再打几下……多看两眼。” 偶尔阵前唇枪舌战,仙首与魔君竖刀仗剑立于云端,金袍黑袍纷飞。 方知渊口上冷厉,说着什么“不肖魔种屡犯仙界,我必诛之”,其实满脑子都是:“要命了,师哥怎么生了气冷笑起来也那么好看,我再骂几句……多看两眼。” ……大抵是艺高人胆大,方知渊从小习惯了拎把刀在生死中摸爬滚打,危机与绝境反而不值得他在乎。 在空间乱流中替蔺负青承伤,他想的是师哥会不会气的跟他和离;被魔化的方之隆逼到千钧一发,他想的是终于能送师哥煜月。 而现在,他同发狂的姬纳过招,心里不爽着的却是:怎么这姬纳事儿那么多?一次次的没完没了,还要叫师哥牵肠挂肚到什么时候!? 当然,祸星的这点小心思,外人是瞧不出来的。 他们最多只能看出方知渊脸色难看,可是跟入魔的强敌打架,谁还能脸色好看不成? 于是聚在山海星辰台四周的修士们,纷纷心悦诚服地惊叹: “那方知渊,居然能与入魔失控的姬圣子交战而不落下风!” “我记得……方知渊比姬圣子还小个好几岁吧?唉,不愧是阴命祸星……” “嘶!仙龄小小,怎地使的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狠招式,我看着都心怵呢。” “虚云道人的二弟子,岂是池中物啊。” 天空阴色渐重,携着寒意的风云再聚。已到了日头西坠的时间,却连夕彩都不飘一缕,只有光芒渐渐黯淡下去。 穆晴雪刻意隐去了气息,挤在这群修士中间,忧心忡忡地抬头往上看。忽然肩膀被人一拽,小妖童的声音从后头传来:“喂!姓穆的凤凰!” 见穆晴雪美眸里含着薄怒回头,申屠临春着急道:“你这女人怎么做下属的呀?我家君后干这么冒险的事,你都不晓得拦着吗?” “放肆!”穆晴雪登时气的七窍生烟,恨不能拔剑,却又不敢大声惹人猜疑,“那是我仙界尊首,谁是你们君后!?” 她说罢又冷哼一声,愤愤然咬牙跺脚,“——尊首他要做什么,我做下属的又怎么拦得住。你有本事,怎么不拦着你家魔君,叫他别上天入地的乱跑?” “我!”申屠瞪大了眼睛,噎住了。 小妖童不禁又委屈又羞恼,他…… 他也拦不住他家君上啊! 这两人互相看不顺眼,眼里都快迸出火花儿来。这么幼稚地僵持了半晌,申屠临春率先哼地一声别开了眼,咬牙道: “……我跟你讲,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紫微圣子明显已经入魔,除非……除非能有魔道造诣极深之人为他梳理阴气,不然永远恢复不了神智!” 事关方知渊安危,穆晴雪当即急道:“有谁可以?你么?” “君上可以,鲁右护座——如今的雷穹仙首也可以,但我现在找不见他们两人!我……”申屠临春脸上不甘地羞红了红,“……我还不行。” 穆晴雪咋舌:“……废物。” 忽然周围惊声四起,穆晴雪与申屠同时抬头,可惜已错过了最精彩的一瞬。 只能看到方知渊身影如鬼魅般闪现在姬纳旁侧,调转刀背倏然砍下,直接将圣子两条手臂从肩膀处震裂了骨头! “啊!!”姬纳痛得眉目都拧在了一起,发出一声惨叫,双手已经抬不起来。 方知渊神色纹丝不动,只是喘息微乱。掌中煌阳消失,他竟是在这种占尽优势的时候选择收回了他的刀。 下一刻,但见方知渊身子无声地向右一滑,足下轻如踏雪寻梅,右手掌却斜向左切,迅猛犹如铁弯刀横劈老梅树。 至轻与至重,至柔与至刚,这等截然相反的两种意境,被他在举手投足间完美地糅合在一起。 时机更是精妙到分毫不差,恰在姬纳因痛更加狂暴,张口露牙将欲扑咬之际,直接击在了圣子的下颔之上! 灵气砰然炸开,这一下没有留力,姬纳被击得晕眩后仰。方知渊手掌顺势翻转,如铁钳般一收,死死卡住了姬纳的脖子! 全场哗然。 紫微阁长老面无人色,惊呼道:“方仙君!手下留情——” 还不待方知渊动作,另一道冰冷声音紧接着那长老后面响了起来:“杀了他。” 半空中有一人踏虚而行,分开众修士现身。赫然是穆泓,那以冷酷手腕着称的白凰家主。 空气顿时为之一沉。 “穆家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怯然面面相觑。 起风了。 风里夹杂着大雨欲来的湿气,暗云的阴色将穆泓的眉骨轮廓勾得更深。 “呃…啊……!!” 山海星辰台上,姬纳痛苦地挣动,浑身阴气轰然全出,黑气几乎淹没了方知渊的身影。 然而那只钳制着他脖颈的手如厚重山峦,依旧纹丝不动。 紫微圣子成了被甩上河岸脱水的鱼,疯狂挣扎却不得解脱。 白凰家主背负双手,漠然扫视着此情此景,口中淡淡道:“姬纳已经入魔,回天乏术,如今你手底下的只是一具袭击修士的行尸走肉而已。杀了他。” 穆晴雪眼眸摇动,小声道:“父亲……” “……” 方知渊闻声侧头,他细细将穆泓从头到脚地一打量,唇角就忍不住冰冷地讽笑起来。 前世,他也曾认为穆泓这份坚冰似的理智可值得一用,因而不计前嫌,特殊提拔。 不料此人真是冰做的心肠,直到选择听命于天外之人,最后反倒将这把冷刀子插进了自己的后背。 方知渊转过头去,将穆泓的话语当了一阵耳畔的风。 他右手仍钳制着姬纳,左手却五指平铺,不轻不重的一掌拍在圣子心口之处! 紫微阁几位长老中都有人心痛得叫了出来,一息后才惊觉:“不对,这不是杀招。” 只见正缭绕在姬纳身上,沸腾般翻滚冲天的的黑色阴气,忽的静了一静。 方知渊凝神,抵在姬纳心口处的左手指尖微微颤抖。一线冰冷阴气擦过他的脸颊,落入姬纳体内。 穆泓脸色蓦地沉下:“……什么?” “这!” 申屠临春惊骇得连像样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分明看见,姬纳身周的黑暗阴气正一点点从狂暴转为平缓,沿着方知渊的手掌,缓慢地收拢入体! 当年蔺负青于红莲渊畔开悟,点化魔修,助堕魔道的众修士找回神智,被誉为神迹。 而如今方知渊正在对姬纳做的,是与其一般无二的事情。 申屠临春惊得脸都青白了,为他人梳理阴气,那可是他都自认做不到的事…… 方知渊明明前世从未修魔,他一个光明正大的煌阳仙首,怎么可能会—— 有人替他喊出了心中的震惊。 不知是哪位大能,还是哪位弟子。 “祸星方知渊,他——” 总之,那人的声音是颤抖着的,因恐惧而颤抖着,“他竟修习操纵污秽阴气之法!?” 嘀嗒。 一滴冰凉落在小妖童的鼻梁上,紧接着是两滴三滴。申屠仰起眼,他望见天上下雨了。 暮色四合中,泥土渐渐湿润,叶子草片淅淅沥沥,这是酝酿许久的一场雨。 山海星辰台上,黑气一点点自姬纳脸上褪去。露出的圣子的脸庞苍白疲惫,却是干净的,仿佛被这细雨洗去了一身污秽。 方知渊平静地将手收回来,仿佛只是做了拂去一片灰尘般微不足道的事情。姬纳身子一软,无知觉地落在他怀里。 寂静。 明明雨声渐强,却更显得寂静。 星辰台四周,不知何时已是聚了太多的人。 有白凰与玄蛟两位仙家家主,有金桂宫的数名金衫修士,有芙蓉阁的两位掌阁夫人,有识松书院的三位大夫子,有剑谷的一位护剑人和十余弟子,有紫微阁全部的长老、星宿护法、弟子们…… 还有零零散散其他宗门的中流砥柱,还有几十个修为高强的散修们。 他们所有人,都在以一种极其复杂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方知渊看。 方知渊神色不动。 忽然间,身后天穹中传来龙吟之声。 “吼……” 有披挂金鳞的庞然大物载着一袭白衣的小仙君自天而落,五爪拨云,如似雷动。 方知渊神色变了。 他托着姬纳的手一松,任圣子咚地一声栽倒在地上。不管不顾地回头,先脱口一声:“师哥!?” 金龙敖昭停在山海星辰台上。 可是没人回应方知渊的那一句呼唤。 在台下更混乱的惊恐声浪中,方知渊心跳加快,怔怔向敖昭降落之处飞身而去。 他果然第一眼就看到了蔺负青。 隔着一层朦胧雨幕,他看见蔺负青长发微乱,正一手扶着敖昭的龙角,欲踩上地面。 可不知怎么,那人却摇晃得厉害。沾了地也站不稳,居然一下子滑倒下来,扶着金龙的身躯半跪在了地上。 就这么一个动作,方知渊几乎以为他听见了自己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都冻结成冰的声音。 第85章 拂尘拂雨净尘烟 方知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过去的, 回神的时候他已经跌坐在蔺负青身前, 无措地伸出手。 那双手先是虚扶着眼前人的肩膀,又抬上去摸他的脸。 蔺负青把脸埋得很低,黑发如瀑散下挡住了眉眼。被方知渊小心翼翼地托起来才能看见, 这人的一双眸子有着些微的涣散,几次努力想聚焦却又散掉的模样。 蔺负青白衣凌乱, 一直靠着倚在敖昭身侧,借力半跪在哪里。方知渊就这么近在咫尺, 他也不说一句话。 “师哥……蔺负青……”方知渊只觉得无论是天裂阴祸还是姬纳入魔, 都没有此刻的恐惧能令他心头冰冷。 他牙齿都在咯咯发抖,“伤哪儿了,伤哪儿了你告诉我……” “……?”蔺负青抿着唇缓慢地转过头来,他隐忍地蹙眉, 望着方知渊时露出几丝迷茫与吃力的神色,却依旧一言不发。 他就好像听不太懂方知渊在说什么似的。 在他们两人身后, 是无数杂乱的声音。 雨势也渐渐的大了。 虽然众修士有灵气护身, 只要有意识张开屏障就不会被淋成落汤鸡,但某种萧索的空气还是在无声中弥漫开来。 从金桂宫的地宫空间混乱开始, 云穹开裂, 阴气倒灌,封灾补天,仙首失踪, 圣子入魔, 祸星御阴, 金龙现世……这一切变故都接踵而来,来得太快。 所有人现在都濒临混乱。 “主人!”小金龙敖昭开口了,带着软糯的哭腔,“对不起,是小龙没能保护好魔君陛下……” “我们从、从天上降落的时候,魔君陛下的状态就不太好了……他怕自己落地的时候已经失去意识,专门要小龙给主人带句话。” 方知渊恍惚地把蔺负青捞进自己怀里,贴上胸膛的身子柔软却冰冷,就像被冻坏了的小狐般瑟瑟地发抖。 蔺负青眼珠漆黑,他许是冷的不太行,用力地往方知渊的怀里缩着。那是清醒时的魔君断不会流露半分的脆弱。 有那么一瞬间,方知渊眼前发黑,还以为师哥让敖昭给他带的是什么临终遗言。 敖昭却道:“魔君陛下说他没事,没有受伤。就是触及天道规则太耗神,怕是会有点暂时的小小的副作用,叫……” 它顿了顿,无不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道,“叫主人您别……别吓坏了。” “……”方知渊跪坐在雨中空荡荡的山海星辰台上,他僵硬地将怀里的身子搂得更紧,烧烫了灵气给蔺负青暖着冷冰冰的身子。 敖昭带来的安抚之言对他似乎没起半分作用。他自嘲地冷笑,声音发颤:“暂时的?……小小的?” 方知渊抬手抚摸着蔺负青的脸,怔怔地对敖昭道:“你看看他……他都不认得我了。” 他也没等小龙回什么话,兀自闭上眼与蔺负青额头相抵,放一缕神魂入了蔺负青的识海。 师哥的识海幻境是红莲渊雪骨城。 他知道,也认路。 神魂落入识海,方知渊沉默地涉过红莲与星子交相辉映的水畔,穿过当年他借醉意大闹过的雪骨城门,又走过空荡荡的城巷街口。 似乎走了许久,其实只是一念之间。 蔺负青的识海从来不排斥他,方知渊最终走进了魔君的宫阙。 他在宫殿后的红莲池寻到了他找的人。远处飞檐下的灯笼随风摇曳,蔺负青就闭眼沉在水下,每当萤虫飞过,魔君苍白的皮肤就有一寸被照亮。 方知渊仓促地踏水上前,正巧一只萤虫停在蔺负青神魂旁一朵红莲的花瓣尖上。 借着星月的光与萤火虫的光,水下终于被映得明亮。年轻的魔君苍白俊美,却自心口弥漫开龟裂的细密裂缝,映着满目的血色红莲,令人毛骨悚然。 这个人的神魂已经快破碎了。就像脆弱的白瓷被一次次砸在铁墙上,浑身都是几欲破碎的伤痕。 只需要再多加一点点外力 ,就会彻底被毁得渣都不剩。 方知渊踉跄一步,几乎要昏过去。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蔺负青……” 方知渊跌入水里,他耳中嗡鸣,急促喘息着,展臂将水里那一触即碎的神魂拢进怀里,“你……你说你会平安回来……” 他冷笑着哽咽,眼眶却红了,“……我怎的还真信了你。” 方知渊此刻才忽的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他早该发觉的,蔺负青的神魂居然已经损过那么多次了,不出事才是奇怪。 金桂试期间,强行催动神魂与天外神王折交战,是第一次重损神魂;山海星辰台上,不知去和姬纳做了什么,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惑心妖的幻境是第三次折耗;这次……这次已经是……第四次。 再怎么强悍的神魂,也禁不住这样一次次狠命地被砸碎再拼起来啊…… 现世里,敖昭焦急地唤他:“主人!主人……到底怎么样了?” 另一个人影也飞驰到他身边,申屠惊慌地跪在一旁,“君上!?君上他怎么了?” 方知渊神魂归体,脸色沉黯,咬着牙关摇了摇头:“……不太好,我先带他回虚云宗。” 可他心里其实早就六神无主了,甚至已经开始想如果师哥痴傻了怎么办,失忆了怎么办,乃至变成个对外界毫无反应的活死人了该怎么办。 不知何时,有更多的人落在山海星辰台上,向这边走来。 其中一位年迈的紫微阁长老扶起昏迷的姬纳,忌惮地压低声音:“方仙长……不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方知渊立刻便敏感地感受到其中蕴藏的防备之意。 ……总归是阴命祸星。 方知渊垂眼冷笑,哪怕他就在片刻前还救下了各家仙门的才俊;哪怕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控制阴气,乃是为了保住姬纳。 但是当人们发现,祸星不仅仅是被动地召来阴妖,还会主动地操纵阴气之时…… 那种饱含着惊愕、厌恶、忌讳、恐惧的,活像是在看丑陋怪物一样的眼神,还是那样令人作呕。 方知渊漠然以对。申屠临春先噌地火了,他站起来,挡在方知渊面前骂道:“你这老不死的怎么说话!还问怎么回事?人家救了你们圣子,你没长眼睛不会自己看吗!?白眼儿狼的尾巴都想翘上天了是不是!?” 那长老脸上有些挂不住,恼羞成怒道:“老夫只不过询问一句,岂能容你这小辈血口喷人!” 方知渊神色古井无波,如今他已经没有那个精力去理会。他已经什么都不想管,只想快些带蔺负青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却没想到怀里的人眼睫一颤,蔺负青眼中渐渐聚起些许光点,竟在此时清醒过来了。 他眸子覆了霜似的冷冽,明明已经连坐都坐不起来,张口却是锋芒毕露,睨着那紫微阁长老杀机立现:“问什么?来,问我。” 许是他这苍白似鬼的样子太吓人,那紫微阁长老居然被吓退了一步。 “师哥!?”方知渊浑身一震,又是惊喜又是心惊胆战地搂着他:“你,你……” 蔺负青眼眸疲倦地半开半闭,不悦地微弱皱眉,轻弱地抱怨道:“我怎么了我……这回我可没受伤……” “……” 方知渊勉强压着怒火,咽下已经走到喉咙的一句“你他娘的这比受伤还吓人”,哑声道:“……别说话了。” 正此时,一道道人影都围了过来。原本清净的山海星辰台上满是低声的议论。 先是玄蛟的家主顾崇安抢至蔺负青面前,“蔺小仙君,你可曾见过仙首!?仙首如今身在何处!?” 蔺负青“嘶”地忽然吃痛,蹙眉咬牙。几近破碎的神魂令他头痛欲裂,脑中仿佛被钻得血肉模糊,“我……不知……” 算算时间,如今鲁奎夫大约正在金桂宫深处清理阴气。雷穹是因他的命令才陪他冒险的……他不能叫仙首因为沾染阴气而受到质疑…… “不对,这孩子神魂都快碎了!” 莫忧夫人惊得蓦地变色,“不能再跟他大声说话……再受外界刺激,他的神魂要撑不住了。” 可莫忧的心慈,阻止不了星辰台上的躁动。 穆泓坚持事态非比寻常,必须要问,且还要赶在蔺负青彻底昏过去人事不省之前快些问出来;穆晴雪冲上来跪在父亲身前,信誓旦旦愿为方知渊两人做保,求众人能容他们先做休整;慈花夫人表示可以通过丹药强行维持蔺负青的清醒,申屠又惊又怒破口大骂,识松书院的几位大夫子也觉得此法太过不近人情;金桂宫的金衫掌事只求知晓仙首去向;紫微阁长老又抬出多年前的星算结果,矛头直指方知渊…… 乱,混乱,目之所及之处都乱成一团。 蔺负青忍痛握着方知渊的手,生怕小祸星这就要红了眼暴起杀人:“我没事,我就是……有些累了。” 方知渊肩膀都在抖,“好,那你歇着,你……你歇着……” 雨落在身上,被沸腾的灵力丝丝地蒸干成白气。明明是在下雨,五脏六腑却像是被烧烂了,烧焦了。 方知渊不敢叫这种状态下的蔺负青多分心神,全力地克制着将欲苏醒的暴戾情绪,嗓音放得低沉又柔和:“太吵了是不是?我先封你五感……你歇着。” 他刚并指运气,又见蔺负青弱弱地摇头:“只封一半……” 方知渊动作顿了顿,轻声说:“好,好……师哥说怎么就怎么,只封一半。” 说着,方知渊快速拂过蔺负青的眼睑、耳侧、鼻尖、下唇与眉心。灵气快速灌入窍孔,半封住形、声、闻、味、触这五感。 五感半封,外界的刺激顿时减轻许多,蔺负青眉间隐忍的痛楚之色终于渐渐散去。 可随着这股子劲儿一松,蔺负青的神智又迷糊起来。他窝在方知渊怀里懵了半晌,忽然细弱地道:“阿渊,我冷……” 方知渊一惊,却见蔺负青难受地把额角往他肩上蹭动,哆嗦着,“头疼……冷……” 声音虽弱,却如当头霹雳。 方知渊脸上血色尽失,像是被当胸一刀捅了个穿透。 前世,哪怕是在被阴气反噬最厉害的时候……蔺负青都宁可咬着牙死扛,宁可苦苦熬到昏过去,也不肯跟他哭一句冷。 反而总是在缓过一口气后摆出一副无奈的模样,说其实没那么难受,怪他是自己吓自己…… 雨越下越大,蔺负青把苍白的脸埋在领口的雪裘绒毛里,蜷缩着往师弟怀里挤,茫然地哽咽:“我……我想……回虚云……” “好。”方知渊手指发抖,他抱着蔺负青站起来,走到敖昭身侧,“咱们这就回去。” “虚云二位,请留步。” 后面有人呼唤。 争议不知何时止息了,众仙家都望着这边。穆泓目光审视着方知渊,开口道:“这次天地异象非比寻常,如今雷穹仙首不在,紫微圣子昏迷,想必只有两位知晓内情。” 白凰家主淡漠地行了个礼,“还请两位暂留金桂宫,芙蓉阁两位夫人会亲自为你二人疗伤。待两位稍作休息后……还望详言真相。” 方知渊面色平静,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他将蔺负青放在敖昭背上,“送他回去,我留下。” 第86章 拂尘拂雨净尘烟 十分神奇地, 在五感淡去之后, 蔺负青还依稀听得到雨声。 他已经连人们说话的声音都听不见了,方知渊暖和的怀抱抽身而去,他只能蜷缩在敖昭背上哆嗦。 可唯有雨声越来越清晰。 正是因为这太不自然, 蔺负青甚至在迷蒙中怀疑这是不是真实的雨声。又或许只是幻听,是深藏于记忆深处的一场乱梦,趁着他神魂脆弱的时候侵袭而来。 是的, 他曾经见过这样的一场雨。 在很久很久以前。 ========= 那是他的前世,在这山海星辰台下。 天火焚烧过后, 是冰冷的雨丝倾落。十九岁的蔺负青,手捧紫曜星盘自星辰阶梯上飞落, 落在被天火所惊聚来此地的人影之间。 纷纷叠叠的人影,吵吵嚷嚷的声音,看不清也听不清。 对于一个刚刚废了全身经脉与丹田的人来说, 能维持住意识清醒不露破绽,已经是过于艰难的事情。 蔺负青浑身都被雨淋湿了,少年苍白的脸与浓黑的发相映生色,隽秀眉眼间铺着近似于麻木的冷, 像一笔只有黑白两色的丹青。 他半跪, 低头,双手托起紫曜星盘奉于紫微阁大长老的面前, 用沙哑的嗓音吐出编织好的谎言。 他当着众人的面, 将手放在紫矅星盘上。灌注灵气, 掐诀念咒, 直至紫矅升腾起淡紫的光辉。 他说这是姬圣子传他的法术,说姬圣子托孤于他。 其实哪里有什么传承托孤。蔺负青只不过是刚刚亲眼看了姬纳动用星盘那么一次。 幸好,虚云宗的蔺大师兄——用最俗的话来讲——是个天才。虽然只看了一次,却依旧能学个八九不离十。 于是周围的人群又沸腾吵嚷起来。乱得蔺负青开始坚信自己会活生生被吵死在这里。胸口血气翻滚,逼得他想呕吐。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被谁撞了一下,踉跄两步也没能站稳,破罐子破摔地往后倒下去—— “——蔺负青!!” 熟悉的声音突然震破了混沌的意识。蔺负青睁开眼,隔着一层雨帘看到方知渊单手持刀,粗暴地撞开黑黢黢的人群冲进来,抢在他倒下去之前一把捞住他的腰肢,“你受伤了吗!?” 在那么多盘问逼迫的声音中,在焦灼地忧心着三界万民的气氛中,这是蔺负青听到的第一句关心他的语句。 “咳…!” 鲜血终于呛咳出口。蔺负青面色惨白地往后仰,咳喘连连,歪倒在方知渊臂弯里痛苦地倒气。 方知渊猛地将灾牙扔在地上,双手抱紧他,“师哥!!!” 紫微阁素来厌恶阴体,早在方知渊出现的时候,周围的气氛就微妙地变了。 远处的紫微阁弟子们窃窃私语,声音中飘着惊讶与鄙夷,“是他?” “对,就是他,” “方家那个阴命祸……” “小声些,毕竟也是虚云道人的二徒弟。” 方知渊咬牙只当没听见,他伸手想为蔺负青输些灵气,却被后者用力推开,“不用!” 湿濡的黑发淋在苍白的皮肤上,蔺负青气若游丝地扒着方知渊的肩膀。 他的目光游移着,越至远处紫微阁诸位长老的身周,低声道:“阿渊,你……回去吧。” “什么?”方知渊无法理解地睁大着眼,他语无伦次,连安抚的强笑也装不下去,“你在说什么,怎、怎么了!?你不是说要跟姬纳去看星星……” 怎么会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是啊……” 蔺负青仰着头,他眉目疏松地含着笑,眼眸里仿佛漫着一层虚云四峰上的烟雨薄雾。 他轻轻把眼睑一合,泪水就悄然混在雨水里一起滑落,沙哑道:“圣子说要给我看星星……” 方知渊怔怔地望着他。茫然地唤出口的一句“师哥”,淹没在倾盆的夜雨之间。 “可是……阿渊。” 蔺负青软软枕在方知渊肩上,他抬起手指,无限温柔又无限哀伤地描摹着师弟的眉眼轮廓,“我去山海星辰台上看过了,人间星辰很好看……但是没你好看……” 纵使人间七千繁星。 也比不过我捧在掌心的这一颗。 蔺负青闭上了眼,忽的心如刀割。 雨滴连绵,冷寂渗入骨髓。 他们身后是被天火烧焦的星辰台;旁边是聚着争论不休的紫微阁长老们,姬纳的尸身正被盖了白布抬下去;再远处是紫微阁的弟子们,正忌惮地望着方知渊。 再远,就是仙界的青山苍海,风雪云雨。 一整个天地间的重量都压在了这两个少年人的身上,恨不能将他们碾得粉身碎骨。 方知渊用力握住蔺负青冰冷的手指,低沉的声音发紧:“……你太累了,脑子不清楚了才会说胡话。” 蔺负青很难过地道:“……阿渊。” “我的事办完了,咱们该回虚云了……小红糖昨日还写信来催呢,她气坏了。我看你回去要怎么哄。” 蔺负青:“知渊……” “我们来六华洲之前,你……你还陪我在老神木下喝过酒。” 方知渊声音颤得很厉害,他已经隐约地意识到了什么,把蔺负青搂得那么用力,好像知道一放手就要失去这个人似的。 “你说只要我赢了金桂试,你就再酿三坛新酒埋在老神木下面……现在我赢了,师哥。” 他运起灵气将蔺负青身上的雨水都蒸干了,那袭白袍也用法术弄的干干净净,“咱们该走了。你要是累了走不动,叫宋五开船来接就是了。” 蔺负青轻叹:“小祸星……别说了好吗。” 方知渊突然暴怒起来:“你不是一直想要我陪你留在虚云过一辈子吗!!现在我都说了要跟你回去!你还磨磨唧唧的干什么!?” 蔺负青从方知渊怀里退开,他从地上捡起灾牙,递给眼前的黑衫少年。 “……” 不知何时,方知渊的眼眶已经红了,“为什么……” 他明明不是多话的人,一直以来在蔺负青面前也是冷言冷语居多。 可是今晚他却抢着一直说,一直说,一次次打断蔺负青的话,似乎这样就能留住什么。 可是到了现在,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办了,他只能近乎乞求地哽咽说出一句:“师哥,咱们回虚云吧,行吗?” “蔺小仙君。” 一位紫微阁长老走到蔺负青背后,将手掌按在白袍小仙君的肩上。 “滚!别碰他!!”方知渊眼里血红,疯了似的抽出灾牙刀就往那长老的手腕斩下去。 无奈境界之差如有隔山,那长老黑沉着脸,反手一抓就将灾牙制住,刀刃再不能寸进。 “我知道,我不会走的。”蔺负青神色淡然,头也不会地对那长老说道,“还请长老松手,这是我师弟。” 叮铛。 灾牙被掷在地上。 蔺负青望着脸上血色全无的方知渊:“阿渊,你回去吧。帮我跟师父和小红糖,还有其他师弟师妹们都道声歉。” 他平静地退后一步,站在那长老身边。 “我不回去了。” 我回不去了。 “我答应了姬纳。” 我杀死了姬纳。 “要护这个仙界的。” 将这个仙界推入危机之中。 “这是我心甘情愿的事,我不后悔。” 这是我心甘情愿的事,我不后悔。 “你开什么玩笑……” 方知渊气极反笑,指着蔺负青的鼻子怒喝道,“你是陪我来六华洲的!我……我把你带出来了,结果没把你带回去——你叫我怎么跟虚云那群小崽子们交代!!” 忽然间,方知渊心念一动。他脑中闪过一个饱含希望的念头,就像是溺水之人终于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道:“我跟你留在这吧,师哥。” 蔺负青一怔:“什么?” 这一刻,方知渊完全没有思考,像自己这么个刚在金桂试上把各家仙门子弟都得罪了个遍的阴命祸星,如果留在六华洲和紫微阁将会遭到怎样的不公、欺侮乃至陷害。 他只是纯粹地为可以不用把蔺负青一个人留在外头而高兴,甚至眼里都重新燃起了光亮,“你什么时候回去,我再回去。” 蔺负青冷下脸来:“不行。” 方知渊怒道:“凭什么!?” “方知渊,你忘了你是阴命祸星了吗?” “我不介意!” “我介意。” 方知渊哑口失声,“……”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少年素来坚冰般的神情中,第一次这样明显地绽出了脆弱茫然的裂缝,“你介……意?” 蔺负青站在他几步远处,好看的眉眼疏淡清凉,他拢着雪白干净的衣袖,好似九天外揽月的仙童。 他淡然道:“我留在六华洲,留在紫微阁同众仙家做事,怎么能让祸星跟着我呢。” “——!?” 方知渊瞳孔紧缩。 他先是迟钝地反应了一会儿这句话的意思,然后突然开始全身剧烈地颤抖。 他的脸色变得比蔺负青还要惨白。那却并不是遭到侮辱与蔑视后应有的怒意,也没有被心许之人狠狠刺伤后应有的恨意。 他就像是毫无征兆地从一场经年的美梦里被人打醒了,脸上还带着笑地醒过来,看见了满眼的黑暗凄凉。 他是祸星,身在泥泞。 蔺负青是慈仙,坐瞰云端。 他能拿什么来留住蔺负青呢? “阿渊,在虚云等我回去吧。” 蔺负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会尽快的。” 然后转身离去。 ——说实话,这时候的两个少年都太年幼,太不成熟。 若是换作百年后的煌阳仙首,必定一眼就能看出小师哥目光中几欲破碎的痛楚;而百年后的蔺魔君也必然会变得更加冷静深沉,把一切端倪都藏得滴水不漏。 “……” 可是那时候,方知渊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他看着蔺负青的脸庞,却叫都叫不出声。只能惶然跌坐在地,肮脏的积水溅了他半身。 他原本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是蔺负青忽然如仙神般出现在他身边,将他强留在太清岛虚云峰,将顽石宠作珍宝,给了他这场长达七年的美梦。 却还是这个人将他打醒过来,翩然离去。 身后有紫微阁弟子的嘲笑声传来,紧接着的是蔺负青的厉声喝止。方知渊神思恍惚,一个字也听不清。 茫茫雨夜,压弯了他的脊梁。 …… ——在遇到蔺负青之前,他虽接受着自己生来便遭人憎恶的祸星之命,却也是坦坦荡荡,未曾有一日在外人面前示弱。 虚云七年,他是小弟子们人见人怕的方二师兄,天天给蔺负青找茬惹事,至少面子上未曾输过谁人。 此后虽然被迫与蔺负青分离两地,但冷静几天后慢慢儿想想,方知渊渐渐也能意识到师哥是为了保护他,毕竟他留在六华洲实在隐患太多了。 再然后……反正以方知渊的性子,只要想通了的事,过那么三两个月也就忘得一干二净,更别提怎么往心里去了。 所以,对于煌阳仙首来说,虽身负厄命辗转两世,却始终傲骨不折,丹心不堕。 只有这一个雨夜。 他是真的把自己佝偻到了尘泥里。 ========= 苍白的指尖艰难地探出,从后面勾住了方知渊的衣袖。 “师哥!?”方知渊惊得连忙回头,蔺负青的神魂这么个样子,他是半点都不敢再刺激到这人,“怎么了?你、你哪里不好受!” 蔺负青勉力半睁着眼,“方知渊,你要去哪里……” 同样的山海星辰台,苍凉夜雨,纷杂的人影,以及离别。 在神魂几欲崩溃的状态下,他竟分不清今夕何夕,只是怔怔地流下眼泪,“你也……你也不让我……跟着了吗……” 蔺负青痛不欲生地想:这是报复吗。 他终于防住了仙祸,终于无人横死,无人入魔,没有生灵涂炭没有仙界大乱。 但是为什么会换成了方知渊要留下。 他已经竭尽全力,为什么还是无法和阿渊回家…… 穆泓等人齐齐又惊又疑,面面相觑,不知道蔺负青这突然是怎么了。 方知渊更是被他这一哭给彻底吓懵了,忙不迭地把人抱回来安抚,“师哥,师哥……你听我说,我很快就回去。” 他压着焦急低声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有所疑虑也是情理之中,若我是仙首,我也得把知情者留下问个清楚。多则三五日,少则两三天,我一定尽快……行吗?” “……” 蔺负青却失神道:“我错了。” 他的神智已经完全错乱了,拽着方知渊哭得浑身发抖,颠三倒四地胡言乱语,“是我不好……我不该说那种话……我知错了,我不该总是对你不好……” 他含着哭腔细弱地哽咽道:“你饶了我吧……” 第87章 拂尘拂雨净尘烟 方知渊快要急疯了。 他根本听不懂蔺负青在说什么, 明明前世他们相隔万里山河那么多岁月也好好的, 怎么今夜就分离一下子,师哥就不愿意了。 他更死也想不出来师哥哪曾“对他不好”过。最后只能归于蔺负青这是真的脑子不清楚了,不知做的什么噩梦。 可无论如何, 都是怪他说要留下,才把蔺负青弄哭的。 何况就这么个哭法,方知渊看着都心惊胆战, 生怕这人把自己的神魂给哭碎了…… 蔺负青眸子朦胧地伏在方知渊怀里,声音含糊道:“别走……不许走。” 方知渊六神无主:“我不走, 不走……师哥要怎样都好说,你先别哭了……” 蔺负青疲倦地喘了两口气, 眼瞳慢慢聚焦,他似乎又稍微清醒了一些,勉力在指尖聚起灵气, “……解……” 这种迷迷糊糊的状态下什么都做不了,他是想要破掉刚刚被方知渊半封住的五感。 方知渊眼疾手快地一把制住,厉色道:“你疯了,不能解!” “……” 蔺负青直愣愣地盯着方知渊, 泪珠从浓黑的睫毛帘子下无声地掉落。 后者几乎是瞬间就溃不成军, 方知渊焦头烂额地:“好好好,我来解, 你莫动我给你解!别哭了别哭了……” 申屠临春呆滞:“……” 他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君上……哭。 他真没想到, 蔺负青那般性子的人, 居然也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哭得如此……如此……楚楚可怜?? 娘啊, 神魂损伤果然太可怕了!! 美人梨花带雨总归是有效果的。先是莫忧夫人蹙起了柳眉,心疼地以袖掩口道: “这还是两个孩子,何苦把人逼成这样……他们怕是吓坏了,我们就先容他回家去又能怎地?” 慈花凉薄地把眼尾一挑,哼道:“妇人之仁,能成什么大事。” 芙蓉阁两位夫人,姐姐慈花心硬,妹妹莫忧心软,这都是仙界皆知的事情。 几步远处有个紫微阁长老气得吹胡子瞪眼,“蔺小仙君,你摆这么副生离死别的样子做甚?我等只不过是想问几句话!问好了,明后日的他便可以回家——怎地,我们还能折磨他不成!?” 封印破除,五感恢复,蔺负青这才算稍微正常了些。他忍着神魂中激增的痛楚直起身来,沙哑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师弟累了,我要带他回宗门。” 他自是不会相信这长老说的鬼话,如果留下的是自己也就罢了,大概的确是问问话以礼相待。但是方知渊……会如何还真不好说。 “……”方知渊面色诡异,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忍了。 好吧,师哥说他累了,那他就当自己真的累了吧。 顾崇安大为皱眉:“你这小辈,怎的这般胡搅蛮缠!六华洲不缺医修,连芙蓉阁两位夫人都在此地,还能累着你师弟?你这般三番五次推辞,却是不得不叫顾某怀疑了,两位莫非是心里有鬼?” 这话里的意思极为不善,金龙猛地怒目抬颚,以一种把蔺负青护在身下的姿态龇露尖牙,低低吼出一声龙吟。 “你……!”上古神兽的血统威压那不是说着玩的,顾崇安被逼退两步,脸上褪下一层血色。 蔺负青唇边缓慢地绽开一抹冷意。 紫微阁出来的人孤高,仙门世家出来的人金贵,一样的是习惯了居高临下和颐指气使的嘴脸。 他甚是不喜。 手指一动,图南凭空而现,剑刃锃亮插入地面。 “怀疑?”蔺负青双手拄着剑柄,身子摇摇欲坠,脸上却毫不客气地扬眉冷笑道,“无凭无据,你们凭何疑我;若真有话要问,也该是你们拜访虚云,请我来答!” 苍雨淋漓,山海星辰台上一片朦胧雨雾。方知渊惊愕地望着他,众仙也惊愕地望着他。 似乎想不到蔺负青胆敢狂言至此,也想不到这人居然胆敢在自己神魂都快要破碎的状态下,强行从识海里召出契约仙剑。 蔺负青却从这样的震惊目光中品出一丝久违的快意来。 他脸色冰白地撑着图南,发狠地道:“今天谁敢强留我师弟,我就把神魂碎在这里。” ——他就闹了,他就狂了,他就胡搅蛮缠不讲理了,怎么样。 他已忍了太久,如今终于问心无愧,再不想同这群人纠缠下去。他要现在就走,一刻也不再等。 他是尹尝辛的首席真传,虚云宗大师兄,如今又是各家仙门的恩人,难道还有谁敢真把他逼死在这星辰台上不成? 方知渊的手掌将他的手背包裹住。 蔺负青身子一轻。方知渊将他从后面拽进怀里,嗓音低沉道,“……我还当师哥素来冷静求稳,不喜这般决绝做派。” 蔺负青头脑疼的发昏,没好气地暗想:……那还不都是没牵扯到你的时候吗,这能一样吗。 “你不早些说明白,”方知渊眸色微暗,仍是低低地在他耳边说话,“我在这里,惹是生非的事,还用得着你吗。” 蔺负青恍惚地掀起眼帘看他。方知渊不知何时单手抱着他站起来,重新放在敖昭背上,还不着痕迹地把图南摸走了。 他冷眸一扫,在雨中扬声道:“都给我退后!!” 众人半惊半疑,只觉得这虚云两个小仙君是一个接一个地发疯了。 在这星辰台上的都是仙界中流砥柱,修为最高已至大能,他们两个年轻小辈,有什么资本这般猖狂!? 却听方知渊低笑道:“紫微阁果然都是一群无能蠢货……你们回头且看。” 与此同时,星辰台下紫微阁弟子间传出一阵惊呼:“姬圣子!” 那几个紫微阁长老如同被抽了一鞭子似的,骇然回头望去,脸色瞬间就变了—— 早在片刻之前,昏迷的姬纳便已被护送至星辰台下。可如今却只见那几个护着圣子的星宿护法均是又惊又怒,一把暗金长刀赫然正悬浮在姬纳的眉心之上! 煌阳的刀尖,正指着姬纳的命门。 “圣子……!!” “你——你这个卑鄙小人!!” 方知渊大笑出声:“看好了师哥,放狠话该是这样儿的!抓自己当人质算什么本事。” 说罢,他五指一屈! 一股无形之力提着姬纳的身躯飞上星辰台,煌阳半旋,始终架着圣子的脖颈,直到刀柄落在主人手里。 余下那紫微阁众人目瞪口呆,竟无一敢拦。 蔺负青怔怔失语,神识再次迷糊起来。他看着方知渊的背影,又开始分不清如今是什么时候,只觉得好似回到了知渊抱着他踏遍八万里逃亡路的日子。 方知渊一手持着煌阳,一手挟持着昏迷的姬纳,缓慢地后退两步,跨上敖昭的龙背。 “申屠,过来。” 方知渊道,“护着我师哥。” 小妖童心领神会,也翻身跃上金龙,扶住蔺负青。 下一刻,蛰伏已久的巨龙猛然腾空,敖昭自星辰台上飞跃而起! 方知渊携走了姬纳,这还了得。一个个人影紧接着就凌空追来,却又投鼠忌器,不敢祭出法宝仙器,也不敢靠得太近。 只远远喊道: “好个祸星!留下我阁圣子!” “你开罪诸仙,虚云道人也护不了你!” “方家祸星,你莫非以为制住了紫微圣子,便无人能奈你何么?以你我修为之差……” “方知渊!你先留下姬圣子,其他的都好说!” 风云呼啸,金龙在夜雨中狂舞。后面修士合围渐成,果真神似前世的一幕幕。 申屠临春脸色发青:“君后——呸呸,方仙首,我们……真的要带这个紫微圣子一直飞到虚云?” 方知渊低声道:“……他身上阴气尚未完全压制,带他走是救他。” 申屠不解:“可是我们为什么要救他啊!?” 方知渊脸一下子就黑了,咬牙切齿道:“因为你君上喜欢他!” 蔺负青挣扎道:“什么,我……” 方知渊:“闭嘴,我不听。睡你的觉。” 忽然间,前方的云端里出现了一道灰影。 再近了,却是个奇异的人影。 方知渊神色一变,“小龙,停。” 金龙停了,后面的修士也停了。可当他们看清那道沉在暗色中的人影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张口说话。 那是个清瘦道人,颓懒地散着发,着一袭宽大的灰道袍,臂弯里一柄拂尘。 他踩着云,穿过雨,一步千里。 他从太清岛的虚云四峰上走过来。 众修士面如死灰。 蔺负青吃力地抬起眼,许久才动了动唇。 “……师父。” 尹尝辛走到敖昭面前,那狭长淡色的眼睛一扫,张口问道:“怎么了这是?” 还没人应答,就见道人的脸皮先抽动两下,以拂尘指着敖昭,不可置信地瞪眼道:“怎么又多了只龙!?” “说!这回是谁捡的?” 方知渊硬着头皮道:“……我。” 尹尝辛痛苦地长叹一声。 他走过去问蔺负青:“青儿,为师问你,你出来这么久,要办的事都办完了没?” 蔺负青低低哼道:“嗯。” “那怎地不回来?”尹尝辛不悦地皱眉,说道,“我看你是在外头玩野了心,自己说说,多久没给为师做饭了?主峰上的花草多久没打理了?功课也不做了,书也不诵了,整天不着家!” 蔺负青仰起苍白的脸来。他嗓音软软的,带一点哑,很像受了委屈的样子:“……有人不让我们回家。” “谁啊?” 尹尝辛把拂尘往臂弯里一抱,忽然懒洋洋地扯开嗓子,“是谁不让我虚云宗的小孩回家啊?” 道人在雨里朗声发问,夜雨淅沥不敢答。 那追来的人沉默着,每个人的额头上都开始浮现冷汗。道人散淡的语调化作恐惧,紧紧扼住了他们的喉咙。 没人想到,虚云道人尹尝辛竟会亲自下山。 那是来自渡劫的震慑。 渡劫,也称半步飞升。渡劫期的修士,抬手改天换地,动念生死顺意,乃是离天道规则最近的人。 白凰家主穆泓勉强出列,躬身行礼道:“虚云道人,还请听穆某一言。我等无意为难两位小仙君,只是……” “哦,原来你算一个。” 尹尝辛点个头,将拂尘一甩。 有人惊叫:“穆、穆家主!!” 没人看清是怎么发生的,回过神来时,穆泓已经口吐鲜血,倒飞了出去。 大乘与渡劫,看似只隔了一个境界,实力却是天地之别。 尹尝辛拉长了调子:“还有哪个啊?” 这回终于没人应声。 尹尝辛便走了过去,道人站在金龙背上,俯下身摸了摸蔺负青的前额,声音温柔下来:“这不是没别人了吗?” “……师父。”蔺负青定定地痴望着近在咫尺的尹尝辛,心口一阵酸涩,眼尾忽的洇红了。 是师父来接他回家了。 一思及此,仿佛是独自在苦海中浮沉了太久的人,抱住了坚实的浮木,一种安心感与随之而来的辛楚疲倦便顿时席卷了全身。 他对尹尝辛自幼亲呢,小时候甚至莫名觉得师父就如他真正的父亲一般,这份情感哪怕跨越了百年岁月也依旧不淡反浓。 哪怕魂灵已经是饱经沧桑的魔君,可在虚云道人面前,他仍愿是最初那个会撒娇也会折腾的少年模样。 蔺负青神差鬼使地向后缩,他窝在方知渊怀里蹭了蹭,弱声道: “雨下得好大。青儿冷,不想动。” 尹尝辛点点头,回身将拂尘一拂。 他为了他的小徒儿,挥手把烟雨拂去。 霎时间,只见乌云消散,天光从中迸溅而出。 雨霁夜销,远山黎明。 众修士骇然,连大喘气都不敢。 尹尝辛道:“这不是没雨了吗?” 蔺负青闭上了眼。 他暗想:师父真好,小祸星也好。 所以……能回家最好。 第88章 迷离软欢交颈眠 最终, 在尹尝辛的震慑之下, 诸位修士只得暂且退走。 紫微阁丢了圣子,等同于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脸面也丢了个尽,众长老却都敢怒不敢言, 目送着虚云道人一行在雨过天晴的彩光中远去。 …… 临海之上。 与太清岛相距三百余里的一座孤岛。 春来万物生,正是树木郁郁葱葱的时节。 一条巨大的金龙卧在树荫下浅眠,它睡得甚是香甜, 口中甚至无意识地淌下几滴龙涎。 那涎水乍一落地便渗入泥土之中,丛生的杂草受其滋养, 叶子上已经隐隐有灵光浮现,想必过不几年就要化作仙草。 相邻的另一株树木的阴影下, 尹尝辛与蔺负青相对盘坐。 虚云道人阖眸吐纳,左手并指掐在心口,右手则点在徒儿的眉心之处。玄妙的气场在两人之间铺开, 仿佛有无形的波纹往复回旋。 方知渊跪坐在两人几步远处,分出神识控制着周遭的天地灵气,为师徒二人护法。 蔺负青神魂的状况实在凶险,连尹尝辛都不敢拖延。未等回到虚云宗就随地找了个孤岛降落, 先为他疗养神魂。 自两人入定, 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尹尝辛缓慢收了功力,伸了个懒腰, 愁道:“唉……先这样儿吧。” 方知渊浑身已经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炸了一下又松开, 他立刻起身, 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上前去, “怎样了!” 只见尹尝辛手指轻点蔺负青心口,懒洋洋道:“醒来喽。” “……” 蔺负青睁开眼。 清俊秀美的白衣年轻人,睫毛帘子掀开,眸子里却是幼童般的纯透茫然。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上身却往前一趴,软绵绵地钻进了尹尝辛怀里,又揪着自己的雪白裘衣缩成一小团,迟钝地:“师……父。” 尹尝辛坦荡地抱着蔺负青,口中却对方知渊道:“我暂且稳住了他的神魂,顺便封去他大半智识……这孩子心思太重,这样才能保住神魂不碎。就是变傻了点儿,嗜睡了点儿,其他没妨碍的。”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这句话似的,蔺负青半眯着眼,伏在尹尝辛怀里昏昏欲睡地磨蹭,喉咙里隐约发出初生的猫崽子般细弱的声音。 “这……” 方知渊看得心窝发热,忍不住问:“他会这般……多久?” “少则三日,多则五日。待他神魂稳固一些,自然而然的就恢复意识了。” 尹尝辛也就像拎只小白猫团子似的把蔺负青拎起来塞进方知渊怀里: “喏,这几日你就在这陪着他罢,青儿若这幅模样回虚云,又要吓得别人乱成一团。哭哭闹闹的,反而不利于神魂休养。” 方知渊:“……是。” “为师就先把你们捡的东西带回去喽。” “是。” 尹尝辛遂转头走到敖昭身旁,拂尘点了点金龙的脑壳,悠然道:“小龙儿,跟我走。” 敖昭睁开眼,低吼一声,抬起头颅来。 按理来说,金龙这等远古血统的神兽绝不轻易受人摆布,然而虚云道人的语气看似平平淡淡,却隐含着一种叫人生不出反抗之心的力量。 树上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坐在树枝上打瞌睡的申屠冒出个头来,笑嘻嘻道:“道人,我就……” 尹尝辛:“你也随我回虚云去。” 小妖童吐舌,缩了缩脖子。 尹尝辛唯一没带走的是姬纳,紫微圣子被阴气入体,还没完全脱离危险。 方知渊就把他和陷入昏睡的紫霄鸾一起扔进了海神珠深处,随身揣着。 片刻后,方知渊目送师父驾驭金龙腾空飞去,云雾缥缈,转眼就没了影儿。 “……” 他目光垂下,手掌揉了揉蔺负青披散下来垂过肩头的乌黑长发,撩起来。 蔺负青已经趴在他胸口安稳睡着了,褪去了隐忍的掩饰后,略显青白的脸上总算能看出几分疲倦之色。 方知渊神色复杂地看了许久。 终是叹一声:“果然还是傻了惹人爱。” …… 对于方知渊来说,在荒郊野外过夜绝不是陌生之事;带着病弱的师哥在野外过夜,也不是。 修士有修为在身,不沾尘土,不受毒虫侵咬,也不必为冷热饥渴所恼。这便省了很多麻烦。 方知渊这人糙惯了,要他一个人在外头,九成是直接赶夜路,只有真累了才会就地找个树底下靠着坐一晚。 可如今带着蔺负青,方知渊自是不舍得。可惜无论是他还是师哥的乾坤袋中都没有备着帐篷被褥一应物品,只能略做将就。 他抱着蔺负青不紧不慢地把这野岛上走了个大半,在夜幕降临前寻了个背风的小山洞,用沿途拾的枯枝生了丛火。 再从师哥的乾坤袋里摸出些柔软的毯子和衣物来,在地上铺了三层,将蔺负青抱过去,叫他睡在上头。 最后在山洞口布了个简单的法术,防止野兽靠近——虽说没什么野兽能伤得到他,但惊扰到师哥脆弱的小神魂也是不行的。 沉默着做完这一切之后,方知渊这才就地坐下,望着被火光照亮的山洞石壁,有些出神。 ……忍不住地回想起天穹开裂、飞沙走石,黑气盘旋在云端,又与雷光交闪的画面。 再看看如今这小岛上暮色四合的宁静天空,黑鸦归巢,晚风徐徐。一种不真实感无声地涌上来。 方知渊抬起手捏了一下紧皱的眉心。 他并不觉得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细细回忆,前世的阴流落下来时,直接冲垮了八十八灵塔,波及了大半个仙界。 而这回降临的阴气洪流虽然恐怖,但与前世相比还是弱了不少。 包括天外神的提前降临,这一切都预示着,今后的麻烦事定然还多着。 周遭夜色渐深,方知渊不禁瞧了一眼蔺负青,又暗想:师哥莫非是把这一切都算好了的么? 八成是。 ……竟然都不同他商议几句。 “……” 方知渊把脸埋进双掌里揉搓。 明知道自己是疑神疑鬼,他还是忍不住地怀疑……蔺负青是不是根本就看不上他,才什么都不同他说? 难道他真的就差着蔺负青那么多!? 难道…… 忽的,方知渊从自己纠结的情绪中醒过神来,他衣角被后头伸过来的手指拽了拽。 “阿渊。” 蔺负青醒了。 方知渊连忙回头,蔺负青正枕着自己的雪袖半侧躺着,睡得眼里朦胧一片,冲这边伸出一只手,淡淡道:“抱青儿。” “……” 方知渊想起身起到一半,被那软绵绵的三个字震得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不禁睁大了眼,试探性地,“师……哥?” 蔺负青的神情很自然。 这可不得了,方知渊死都想不到,蔺负青居然会有一天在他面前自称“青儿”! 这就是师父说的“变傻了点儿”么,这下子等师哥清醒,他怕不是会被灭口罢…… 久久得不到回应,蔺负青不高兴了。 他改伸双手,咬字更重:“抱。” 方知渊手忙脚乱地把他抱起来,动作太急,带起的风搅乱了火堆。火焰一乱,石壁上两人的影子更是纠缠摇曳不止。 “……嗯?”一把人抱进怀里方知渊才发现不对,蔺负青的体温有些冷,已经到了作为修士来说不太正常的程度。 蔺负青似乎有些难受,这种状态下的魔君并不会掩饰,而是微皱着眉在师弟身上磨蹭着汲暖,喉里若有若无地呻吟着,不舒服的样子表露无遗。 方知渊脸色微变,连忙重新把人扶稳了,释放出一缕灵力探查。 这一探才探出问题来。蔺负青只身封印天裂,虽有鲁奎夫为他护持,不至于受到太大伤害,但阴气的悄然侵体还是没能避免。 如今,素来被认为不可能共存的阴阳二气,正在他体内纠缠,勉强维持着某种玄妙的平衡。 ——这是仙界千古未有之例。 不过蔺负青前世曾经潜心钻研过这个,方知渊不仅知道,还帮过不少忙。 因而他也只是略微吃了一惊,很快就忍俊不禁地暗道:莫非师哥开立魔道不够,这辈子又要弄出一条新的什么道来? 然又仔细一看,却能觉出相较之下,还是侵体的阴气略占上风,灵气处于弱势。 阴阳不能完全平衡……所以蔺负青如今才会发冷,难受。 方知渊心思一动,单手捧起蔺负青的脸,半是好笑地问:“师哥,你不会又想咬我了罢?” “……嗯……” 蔺负青难以忍耐地抿着唇角,他盯着方知渊近在咫尺的皮肤,想是感受到了其下精纯的灵流,眼尾也微微染上潮红。 这反应,看来是的确很想咬。 方知渊把他弄起来,按在自己肩上。眼神闪了闪,扯开自己的领口,露出修长脖颈。 “……咬吧。” 上辈子他差点被入魔后的蔺负青咬死在雪地里,伤口很深,自然结了疤。 后来他与师哥分离,那个伤疤……也不知是出于什么诡异的心理,他一直没舍得用术法化去。 可惜这辈子没有了。 如果蔺负青能再咬他一口…… 不知何时,摇晃的火焰已经安定下来了。 外头出了月亮,两人独处的山洞里本来很安静,唯有噼里啪啦的柴烧声,细密地刺激着耳膜。 “……” 方知渊眼眸幽沉。 他紧绷着唇,耳尖微微红了。 蔺负青喘息微乱,眸子迷离更甚。终于在难耐地用脸颊蹭了方知渊半天之后,张开口,犬牙叼上了对方脖颈的皮肤。 “嗯……” 牙尖磨着皮肤,一点点深陷。 方知渊感到一丝钝痛。 他竟可耻地有点儿小激动。 又重复:“咬吧。” 然后他便闭上了眼。 可是下一刻,脖颈那块皮肤上的压力骤减。 蔺负青猛地松口,退开一点,目光怔怔的盯着自己留下的那一点齿痕,露出一丝慌乱之色。 方知渊也睁眼,勾了勾唇,嗓音低柔道:“怎么?” 他抱着蔺负青调整了一下坐姿,“不疼,你咬没事儿。”他低声道,“听话,吞掉灵流就不冷了。” 蔺负青却抬起眼,似有点不悦地蹙着眉尖,口齿不清地道:“不行……疼的。” 说罢,他忽然凑上去,一口含住刚刚咬过的地方,伸出舌尖来舔。 “嘶!”方知渊惊恐地吸了口冷气,霎时间只觉得一股热念轰然往上窜,炸得脑中花白。 “干什么呢你——” 他几乎要把控不住,狼狈地掐着蔺负青的腰肢把人推开,喘了口气抬头,才见蔺负青一脸茫然无辜地瞧着他。 方知渊:“……” 蔺负青眨眼:“?” 方知渊泄了气苦笑起来,自言自语道:“果然还是傻了可爱。” 说着,他轻松拽开了自己的衣衫,眼神深邃:“这可是你选的,师哥。” 没办法,他总不能放着蔺负青难受不管。 想要给蔺负青输送灵气以做到与阴气平衡,效率最高,也最安全的办法就是这个了,双修。 方知渊把蔺负青打横抱起,放躺在地。双臂撑在蔺负青的头两侧,山洞岩石的沁凉就透过触地的手掌传上来。 他从师哥润黑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和火光。 “既然你不咬我,我也只好换个法子帮你。” 其实若要说个实话,当年蔺负青受阴气反噬的时候方知渊就动过这心思。 只是那时,他一是想着以师哥那“冰清玉洁”的心性,定是宁死也不肯受这等折辱;再者那时魔君的身子也的确已虚弱到根本不经碰,这才连试都没敢试过。 这可不是他乘人之危…… “……阿渊?” 蔺负青手指揪着身下铺的衣物,轻声唤。 背后的火光跳动一下。 方知渊俯身下去。 石壁上两道影子被拉长,在这静谧的荒岛夜色中跳动伸展,时而激,时而缓。直到某一刻,仿佛是暗色烟火绚丽地绽放,满目幻梦。 最终沉落下去,温柔地纠合在了一处。 第89章 迷离软欢交颈眠 次日清晨, 蔺负青醒了。 晨曦光束从山洞口穿进来,打在魔君的眼睑上。蔺负青动了动, 缓慢地睁眼, 眸中从混沌渐渐转为清明。 他在地上趴了四五息的时间,才拢着自己的衣袍坐直起来, 环顾四周陌生的山洞。 第一眼看见的, 便是离他几步远处, 山洞口逆光坐着的黑色背影。 “……师哥?” 方知渊闻声回头,挺俊的侧脸轮廓被淡淡天光一照,分外明朗。 他略显吃惊道:“你这是清醒了?” 蔺负青脸色有些难看,自己是怎么到这儿的来着? 魔君屈起白皙指节抵着额角, 苦恼道:“我怎么……记不太清……” 方知渊连忙过去扶他,低声道:“别想了。咱们现在安全,你再躺回去睡片刻。” 蔺负青皱眉摇头, 不太确定地问:“我们昨晚,是不是……?” 方知渊道:“是, 你体内阴气太盛,双修帮你疏导了些。” 蔺负青便“嗯“地一声复合上眼, 不客气地靠近方知渊怀里, 似乎又要睡了。 方知渊把声音放得更轻:“可想吃些什么?我去弄, 你睡醒来吃。” 蔺负青摇了摇头示意不必,他还是困倦得厉害, 只想睡觉。 方知渊暗自松了口气, 心里庆幸还好师哥没介意。 ——他都不想回忆昨晚自己是如何哄着神智宛如幼童的师哥做那双修交合之事的, 那种刺激感和罪恶感折磨得他煎熬十分。别说让自己快活……若非心里明白这是不得不做的,他几乎就要丢盔卸甲而逃了。 若是今早醒来,蔺负青还是懵懂幼童般的心智,茫然问他昨夜为什么要做那种奇奇怪怪的事,那他可真是脸都要烧没了。 嗯,虽然傻着的师哥可爱,不过双修的时候,还是蔺魔君才吃得下口…… …… 蔺负青再睡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人又不太清楚了,迷糊地叫着阿渊,拽着师弟的衣袖往上蹭。 方知渊并不意外,毕竟尹尝辛说了,早也要三天才能恢复正常。 方知渊蹲下身把师哥的脸捧正了,重新问:“想不想吃东西?” 蔺负青想了想,点头:“吃。” 方知渊问:“吃什么?” 蔺负青说:“肉。” 方知渊没忍住,扭过脸“嗤”地一声笑了。 反正在这野岛上无所事事,他很有耐心地陪蔺负青玩了会儿,把人哄乖了。然后出山洞揪了只野兔回来,准备架火烤肉。 可惜神智失常的人,谁都无法预料到他下一刻会做出什么事来。 到了要杀兔的时候,蔺负青突然又不让了,面无表情地来跟方知渊抢兔子;抢过来,便双手把那受惊的小东西搂在怀里,不给他。 方知渊又好气又好笑:“怎的,给你留着玩?” 蔺负青道:“留着。” 方知渊又问:“那你还想吃肉么?” 蔺负青道:“吃。” 方知渊一面翻挑着刚升起的火堆,一面失笑招手:“那还不给我?” 他逮来的是只半灰半白的野兔,眼眸红亮,其实没什么特别的。这小东西刚逃离了祸星的“魔爪”,吓得直往蔺负青怀里钻,两只耳朵抖个不停。 蔺负青抱着兔子退后两步,警惕地:“青儿说了留着。” 方知渊没辙了,也心软了。他知道蔺负青其实蛮钟爱那些毛茸茸软绵绵的小东西,此时只好无奈道:“好,留着就留着,给师哥带回虚云去养着,啊。” 说罢,他丝毫不心疼自己忙活半天架起来的火堆,挥手一道灵气就灭了火。 “……” 蔺负青揉着兔子的耳朵,盯着柴堆上冒起的黑烟努力地反应了半天,居然怔怔道,“那,肉呢?” 他抬起黝黑双眼,困惑道:“没有了吗?” 方知渊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又出去,这回躲着蔺负青,自己抓了野兔剥皮去脏处理好了,拾掇成一块块鲜嫩的肉才带回山洞里。 蔺负青正在逗着兔子玩,没理他。 方知渊重新堆柴,生火,把肉架起来烤。他沿途还拾了些能去腥添味的果子,也挤碎了将汁儿浇在肉上。 等烤肉的香味伴着滋滋的油溅声冒出来,蔺负青终于扔下兔子,凑过来。 方知渊净了手指,撕下一点肉。他先自己尝了一点确认熟了,再用灵气把温度降到不烫口的程度,给蔺负青喂过去。 他戏谑挑眉道:“师哥,啊……” 蔺负青忽然皱眉。 “……师哥?” “阿渊,”蔺负青不开心地道,“你要叫‘青儿哥哥’。” 方知渊:“……” ……啊,是了。 方知渊不堪回首地闭眼。 他刚被蔺负青带到虚云的时候,这人还曾经一心想让他叫哥来着…… 要么怎会现在偌大一个虚云宗,别人都大师兄大师兄的叫,只有他一口一个“师哥”——还不都是蔺大师兄的坏心思。最后磨得他实在烦得受不了了,才勉勉强强开了这个口。 没想到百来年的岁月这样唤下来,现在已经想改也改不掉了。 蔺负青把方知渊手里的烤肉咬走了,一面咀嚼一面不依不饶地:“你叫。” 方知渊的喉结清晰地滚动一下。 “……” 他忽然把板得冷峻的脸往下埋,眼神做贼心虚地晃着,快速叫了声:“……青儿。” 那嗓音很低又很含糊,蔺负青却听见了,于是不悦地反驳:“是青儿哥哥。” 方知渊小声地喊完了两个字,浑身的血都往脑子上冲,简直烧得叫人上瘾。 他只觉得欲罢不能,再次恶意地勾起唇,唤道:“青儿。” 蔺负青恼道:“是哥哥。” 方知渊:“青儿。” 蔺负青:“哥哥!” 方知渊挑眉笑了:“哎。” 蔺负青愣住。 “……?” 怎么感觉有哪里不对? 方知渊占了便宜,连忙给师哥喂了几口烤肉,自己闷闷地偷着乐去了。 不过说起来,他和蔺负青本是同岁,后者又乃孤儿出身,若真要细细算起年龄,其实谁大谁小还真不知道。 所以…… 方知渊暗想:也不能算他占便宜嘛。至少从外表上来看,师哥绝对比他显小。 蔺负青终究神魂虚弱,饶是有方知渊喂着劝着,也没吃下几口就耗尽了精力,搂着他那只兔子昏昏欲睡。 外头正日暮,野兔不通人性,很快就从蔺负青手底下钻出来,一蹦一跳地溜出了山洞,跑没影儿了。 方知渊把余下已经半冷的烤肉吃干净了,试了试蔺负青的体温和神魂,从后头把人捞进怀里,阖眼浅眠。 第二日就这么过去。 月落日升,一夜无话。到了第三天早晨,蔺负青醒来时神智又恢复了。 当时方知渊一睁眼,就看蔺负青白袍清雅,冷笑盯着自己:“哥哥,嗯?” 方知渊呛了口冷风,见势不好,赶快讨饶。 心中却滋味莫名——明明上次蔺负青醒来一回立马就又睡着了,什么都不记得;这回居然都有精神兴师问罪,还脑子如此清楚! 他都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悲。 蔺负青慵懒地背靠着山洞石壁,扬眉道:“方仙首该唤孤家什么?” 方知渊道:“……师哥。” 蔺负青:“不对。” “……” “容你再叫一次。” 方知渊自作自受,自投罗网,只能咬牙切齿地硬着头皮叫:“……青儿……哥哥……” 蔺负青心满意足:“乖。” 方知渊不服了:“那昨日……其他的事你记不记得?” 蔺负青微怔,“其他?” 要说别的,自己的确不太记得了。 他皱眉想了想,不太确定地道:“是有只……兔子么?你捉回来给我?还是……唔!” 倏然脑内一阵剧烈的割裂之痛袭来,蔺负青不禁疼的一抖,思绪瞬间中断。 “师哥!”方知渊差点没给他吓死,后悔得恨不能给自己一巴掌,连忙叫他别想,又连连说昨日什么也没发生,最后急得眼眶都红了。 蔺负青咬牙缓了半天才把这一阵给缓过去,额上都见了冷汗,“别急,我不碍事……” 方知渊环抱着他,目光隐显痛色,嘴上却冷硬道:“你当我傻子糊弄么?” 虽然已经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可他还是一时无法接受,蔺负青神魂的状况,竟然严重至此。 煌阳仙首不是没有见识的人。 当时蔺负青神魂开裂,并非是受到了外界的攻击所致——如果是反倒好了,承命魂阵可以替他挡下来。 然而蔺负青的症状,明显是神魂衰竭虚弱得承受不住,才会自行崩裂开来。就像一具身躯劳累太过,从底子里折损了;或是一株巨树耗尽了营养,从内里枯朽了……这比单纯的受一次伤要严重得多。 落下这种病根,若不能治愈,很有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康健如常人的。 再也不能仗剑凌云,看花走马,只有在深居之内疗养一生,免受惊扰,才有可能保得性命。 当然,蔺负青的神魂现在还没有到这个地步。如若能无忧无虑地安生静养个三年五载,加以仙丹仙药滋补,还是可以治愈的。 三年五载。 对于修仙之人来说,本应再短暂不过了。 ……可是放在当下,却漫长得令人绝望。自他们重生回来,接连发生了这么多的变故——算算时间,却连一年都没有到。 似乎察觉到了方知渊的心绪,蔺负青低声叹道:“知渊,你知道,我不可能……” 方知渊哑声道:“我知道。” 他手掌一盖,遮住了蔺负青的双眼,“别费神说话了,睡吧。” ……他知道,在这样的关头,蔺负青不可能停下来休养。 事到如今,已经谁都不可能停下来了。 四周都是未知的阴影笼罩,天外的金瞳正在窥伺。一旦停下来,就会被黑暗吞没。 所以他们只能向前,向前,咬牙忍痛地奋死向前,直到在这漫漫长夜中,闯出一个破晓黎明。 ——倘若那时,有人还能侥幸未曾灰飞烟灭,方可在这天光之下,享有一场迟来的长久安眠。 第90章 云外高悬窥伺眼 尹尝辛说, 早则三日迟则五天,可方知渊却不能放心, 带着蔺负青在这山洞里呆了整整十天。 起初蔺负青倒是没什么概念, 他一天大半时候都在昏睡,偶尔醒来会有精力和方知渊说笑几句, 很快又被按着继续睡。 渐渐地, 他神智混乱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无论是什么时间醒来, 第一眼总是能看见方知渊在身边不离五步的地方。 甚至有次,蔺负青深夜醒来,正在黑暗中盯着头顶的石壁发呆,身旁躺着的方知渊许是迷迷糊糊地察觉到他气息变了, 探手过来摸他额头。 蔺负青被他弄得痒,忍不住很轻地笑了一下。 明明那点气音轻的几乎没有,却把方知渊吓得一下子翻身起来, 抱着他上上下下打量了许久。 最后确认无事,才惊魄未定地长出一口气, 手掌摁在他眼上没好气道:“怎地这个时候醒了,真是要吓死我……深更半夜的, 快睡。” 后来几天, 蔺负青实在躺不住了, 就催着方知渊快点跟他回虚云。 “你心里定然怪我做什么计划都瞒着你,是不是?” 这天, 蔺负青难得精神很好, 背靠着山洞的石壁坐着。山洞外夕阳流淌, 他散着长发,眸子被夕光与火堆映得有些红亮,“回虚云,我给你解释清楚。 方知渊原本坐在上风口的地方升火烤肉,闻言气的回头:“你还有脸——” 话到嘴边,他额角青筋跳了跳,看着师哥苍白清减的脸颊硬生生给咽回去了。 “算了,我……我他娘的骂不起你。” 他现在是连跟蔺负青大声吼一句都不敢,生怕把这人的魂儿给震碎了…… “对不住啊,知渊。” 蔺负青从乾坤袋里摸出丹药来慢悠悠地嚼着吃,惆怅地揉着太阳穴,“其实那时候我说会平安无事……当真不是有意骗你,我没想着神魂会碎的。唉,还以为这东西会更坚实些……” 方知渊听他这淡漠不走心的语气,更是气得磨牙。转过眼却见蔺负青扶着石壁站起,向这边走来,“阿渊……” “师哥!”方知渊脸色一变,直接丢下半熟的烤肉,三两步跨过去扶住,“你起慢点儿!” “唉唉,掉了掉了——” 蔺负青却还心疼那烤肉要浪费,连忙隔空一捞,半是含嗔地瞪着方知渊道:“啧,你这人!也不至于拿我这般……” 方知渊怒目道:“你再说一句试试。” 蔺负青连忙苦笑摆手,任方知渊小心翼翼地将他一步一停扶到火堆前坐下。 那火焰正烧得旺着呢,蔺负青撑着方知渊的肩膀,冲他轻笑:“想吃兔肉,又不想杀兔子,世上果然没有那么便宜的事。” 方知渊略带讶然地挑眉:“你想起来了。” “是啊。”蔺负青蹙眉,“好丢人。在山海星辰台上,我是不是还抱着你哭了?” 方知渊低眉拨弄了一下火堆,哼笑道:“可不是么,不过我看你还不如干脆一直傻着,至少傻子不会千方百计的找死,还给我省事儿。” “傻了又怎么样,自欺欺人而已。为了吃到肉,总得有兔子被宰,我不让你宰我怀里的那只,你就得跑出去捉别的一只……” 蔺负青淡淡摇头,“总归是一样的,逃不过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方知渊皱眉。 蔺负青笑而不语,那笑意多少带了些惆怅。 世道命途不容他们安逸下去。如果他躲起来养伤享乐,双倍的重担还不是得落在知渊身上。 那可不行。 他自己求的东西,后果他自己抗。 第二天,他们从山洞里走出来的时候,阳光明媚地照在一片茂密的植物上。蔺负青忍不住抬手挡了挡眼,眼角余光看到方知渊突然站住了。 “怎么?” 蔺负青放下手,循着方知渊的目光看去。只见一处树林阴影中,毛色棕红的野狐狸正在咬断一只野兔的脖子,血流了一地。 一样灰白相间的皮毛,一样的红眼睛,不知是不是那晚蔺负青抱在怀里护着的那只。 “……” 方知渊脸色低沉复杂,半晌挪不动脚。 这世道,生生死死,弱肉强食,本是残酷又自然的天理。 傻子不会深思,反倒活得自在。 只可惜,蔺魔君绝不是甘心当傻子的人。 ========= 回到虚云之后,两人自是依次在师父与师弟妹那边露了个脸,方知渊将小金龙敖昭与姬纳在主峰上寻地儿安置好,蔺负青则亲自同申屠吩咐了几句,这才算是把这趟的后续杂事逐一处理掉了。 蔺大师兄和方二师兄略一合计,把前者神魂重损将碎的事情压下来没跟师弟妹们提,只说大师兄有些耗神过度,需要静养。 一个是怕他们担心;再者他们也的确帮不上忙,就免得叫人干着急了。 除了尹尝辛和小妖童之外,倒是还有一个人知道事态其实很严重。那就是和两人一起住在主峰的鱼红棠鱼小师姐。 这没办法,鱼红棠自幼又粘人又闹腾,吵起来的威力可不容小觑。方知渊怕这小魔女打搅到蔺负青休养后者还不舍得骂,干脆挑了个蔺负青午睡的下午,把鱼红棠拎出来一五一十地讲了个清楚。 听完之后,鱼红棠反常地安静沉默。 她皓雪似的小脸低垂,阳光穿过叶子间隙落下来,发髻上佩的玛瑙红玉反射着缤纷的赤光。 半晌,一双猫儿似的水眸无声地湿了。那层眼角薄红里压抑的似乎不仅是焦急心痛,还有更多别的情绪。 这个才十几岁的女孩儿瘦小的肩膀颤抖着,她忽的攥紧拳头,声音发涩:“……阿渊哥哥呀,以前的小红糖是不是太没用了。” 方知渊皱眉:“胡说什么呢。” 鱼红棠低声道:“我什么也帮不了哥哥们。” 方知渊无奈地单手揉她脑袋:“你个小丫头片子才多大?十二岁的开光……嗯?” 他忽然挑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你……” 鱼红棠仰起脸:“对,我破境金丹了,是连破三层呢。小红糖厉不厉害?” 她的眼眸幽黑,虽笑弯着,却比起以往的天真无邪更多了一层深邃的东西,泛着涟漪扩散开来。 方知渊心脏一跳,他不经意地皱眉,忽然意识到不知何时,自己记忆里那个无邪无暇的红衣小妹妹已经微妙地蜕变了。 她像一只破茧而出的红蝶,正欲渐渐伸展开绚丽的羽翼,飞向这片青空。 而这段时间接连的剧变,蔺负青一次次的离开与伤病,或许正在给予她痛楚的同时加速这破茧的进程。 ……而他呢,他能在这个小妹妹展翅飞翔之前,把那天空之上的阴云与雷雨,都替她扫清么? 方知渊并不能接受让这个仙龄才刚刚十二的女孩子,也因着自己和蔺负青的一意孤行,被卷进这样一条遍布荆棘与黑夜的跋涉之路上。 可是,留下的时间还有多少…… 倒也怪不得蔺负青不肯停下来了。 “……阿渊哥哥。” 方知渊还在出神,却听鱼红棠认真地说道,“你别难过,小红糖以后会变得更厉害的。” 她露出一个亮晶晶的笑靥:“如果再有坏人来,就让小红糖一个人把他们统统都赶跑,青儿哥哥和阿渊哥哥都可以歇着啦。” 方知渊哑然失笑,心想她胆儿倒是大。恶意顿生,忍不住用力捏了一下小红糖的脸蛋儿,“这丫头,哪有妹妹保护哥哥的道理。” “你道行还浅着呢,想保护我和师哥,少说再过个百年吧。” …… 方知渊同蔺负青说起这事时,后者正半卧在床上,刚刚给金桂宫的鲁奎夫送了一只传讯纸雁。 传讯纸雁里,他问了问雷穹的状况,并让鲁奎夫在这几日能腾出空来就过来虚云一趟。他有些重要的话交代。 “……小红糖破境了?”蔺负青靠在垫高的枕头上,颔首沉吟,“这孩子天赋妖得很,十二岁的金丹,我都要自愧不如。” 他十二岁的时候,正好被“救世仙”的心魔折磨得要死要活,几年修为不能寸进呢。 “不说那丫头,你也该快了吧,师哥。” 方知渊绕过桌椅,径直撩开床幔,长腿一跨坐在床沿,顺手将被子给蔺负青披在肩上,“直说吧,准备何时凝元婴?我给你护法。” “破境元婴么,”蔺负青抿唇笑了笑,眉眼温淡,“我倒觉得,怕不是你会比我快。” 方知渊扬眉:“比一比?” “可想赌点什么?”蔺负青不禁也来了兴趣,罕见知渊能有心思再如年幼时那样与他较量,倒是怀念的很。 却见方知渊张口欲言又泄了气,冷笑着甩他个眼刀子,“啧,得了吧。就你现在这鬼样子,我敢折腾你么。” 蔺负青:“……” “师哥还是赶快歇着罢。你也莫怪我说你,你如今这个玻璃神魂,要是给雷穹仙首瞧见,他得当即给你跪在床头不敢起来。” “……别说了,你一说这个我更头疼。” 他们随口闲聊两句,蔺负青刚刚放了传讯纸雁,很快便觉得倦意上来,脑子里开始发晕。 本想再撑着和小祸星说几句话,却无奈方知渊眼神尖得很,蔺负青只好不情不愿地被摁着躺下,没片刻就再次昏沉地睡过去了。 方知渊守着蔺负青睡熟了,手指悄悄摸着魔君的额头,暗自摇头叹了口气。 已经那么多天了,还是虚弱至此。 这一下,可真是伤得狠了啊…… 他见师哥睡得深,一时片刻怕是难以醒来,索性起身去外头吹吹风。 结果才将蔺负青寝室的房门合拢,甚至连洞府都没出,方知渊的神经就是一紧。 ——洞府外头,有陌生的气息。 一念之间,方知渊已经掠过草木莲潭,自洞府的石壁巨门穿出,第一眼就惊得说不出话。 只见蔺负青的洞府之外,直挺挺地跪着一个高大坚实的身影。 鲁奎夫双膝着地,深深垂首,自己反剪双手绑的结结实实。原本坚毅如磐石的那张脸,印堂发黑,眼下乌青,唇瓣干裂……憔悴狼狈得不像样子。 “……” 方知渊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堂堂半步飞升的仙道尊首,举手投足改天换日,怎么能把自己搞成这么个不人不鬼样子!? 然后第二眼,他看见了鱼红棠。 鱼红棠正站在鲁奎夫身侧,女孩儿脸上是结了冰霜般的怒色,手中一把红纸伞,赫然是她的契约仙器——朱砂怜! 方知渊心里刚叫一声不好,就见鱼红棠手臂扬起,伞尖自上而下狠狠甩落,鞭子似的毫不留情地抽在了鲁奎夫脸上! ——嗖啪!! 那声音清脆得令人心惊,鲁奎夫居然也未用灵气挡上一挡,脸颊上皮开肉绽,顿时裂开长而深的一道血痕。 而鱼红棠似乎犹不肯休,扬手还要再打。 “鱼红棠!给我住手!!” 方知渊又是怒不可遏又是不敢置信,鲁奎夫堂堂仙首,一代宗师,哪里是能给人这样侮辱的!? 若说是别人,他还先怀疑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可就鲁奎夫那秉性,还能是欺负了鱼红棠不成? 黑影一动,方知渊闪身落在鱼红棠身前,朱砂怜已经被夺在手里。 他也不说话,反手一抽,那红伞就“啪”地一声抽在了小姑娘的屁股上。方知渊咬着牙火冒三丈道:“小丫头崽子结个金丹要反了天了,嗯!?哪个教过你这般放肆待人!!” 鱼红棠“啊”地一叫,气势顿消。她两只小手捂着屁股,委屈得泪眼汪汪:“阿渊哥哥!你怎么又不由分说就打人,小红糖才没做错!” 鲁奎夫倏然抬头,挺身瞪着眼道:“……君后息怒!是臣恳请公主殿下降罪,万般罪过皆在鲁某人身上……” 居然连声音也沙哑刺耳的不成样子。 “你……”方仙首眼角直抽,被一句“君后”、“公主”弄的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觉得自己或许长了张乌鸦的嘴。 鱼红棠哼哼唧唧地揉着屁股,把还很青涩的小胸膛一挺,生气道:“阿渊哥哥,是这个大块头自己说的,他说他明明发现青儿哥哥神魂有伤,却自己跑掉了!他还说要不是他,哥哥们也不会受人欺负!” 方知渊气得抬脚踹她:“还顶嘴!纵使有错也得你青儿哥哥来教训,要你个小东西往人家脸上抽?” 鱼红棠被她阿渊哥哥从小凶惯了,知道这人嘴硬心软,再加上小魔女从来皮实得不怕挨揍,嘴上带着哭腔哎呀哎呀地叫得委屈,没多久就吐个舌头跑没影儿了。 这尾小红鱼机灵地游走了倒好,方知渊火气还没消呢。 要平常,他对鲁奎夫这位忠义豪胆的仙首怎么也存着三分敬意,此刻气得也顾不上尊敬了,寒厉地转过眼张口就道:“雷穹仙首,你,怎么回事儿!?” “君后……” 却不想鲁奎夫虎目泛红,他把额头往地上一碰,声音颤抖:“君上他,他可……” “君上他……神魂究竟伤得怎样了……” 第91章 云外高悬窥伺眼 等蔺负青睡醒来, 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他抱着被子翻了半个身掀开眼帘,就见方知渊满脸微妙古怪的表情盯着他。 “……怎么了?” “师哥你……咳, 出去看看吧。”方知渊清了清嗓子,指外面,“你家右护座来了, 跪洞府门口不肯起来。” “你说什么?”蔺负青坐起来,惊道:“我不是才把传讯纸雁发出去么?我……我睡了多久?” 方知渊:“放心,你还不至于一睡几天。那纸雁一发出去他人就来了,我也给吓了一跳。” “你怎也不叫我!”蔺负青连忙下床,连束发也顾不得,草草披了件外氅就走出去。 他住的小筑清秀幽静, 外面出去便是被山崖环绕的莲池,穿过石壁下的天然裂缝才算出了洞府。 蔺魔君走出去,果然一眼就瞧见鲁奎夫跪在外面。 和方知渊同样, 他也不禁被雷穹仙首的形容狼狈给震得瞠目结舌,赶忙上去扶:“雷穹?这是做什么呢,快先起来了。” 不料鲁奎夫却跪行着往后一退, 佝偻着腰身道:“臣护主不力,罪该万死。” 蔺负青沉默。 他知道雷穹是怪自己当初把他支回金桂宫。 “是我赶你回去,怎能怪在你头上。” 蔺负青叹了一声,绕到鲁奎夫身后, 弯身亲自去解这人双手上束的绑绳, 听见这人低沉道: “……原来君上也知道, 是您赶雷穹回去。您那时分明神魂已有衰竭之兆, 君上不可能无所察觉,却……” 鲁奎夫顿了顿,痛心疾首地道,“您怎地这般不自惜啊!” 方知渊一旁抱着臂,恨恨地煽风点火:“雷穹仙首,消消气儿罢。谁拉得住你家君上?承命魂阵都兜不住他造的!” 蔺负青将绳索扔在地上,艰难地一笑:“是,是我错,都是我不好。唉呀……我这几天单是哄着煌阳就够累的了,看他这脾气。雷穹,你既然这么疼我,可莫再给我添事儿了,快起来。” 他这已经是想息事宁人的语气,鲁奎夫却回他一句:“君上不肯自惜,休怪雷穹日后要违逆犯上了。” “……”蔺负青没有别的办法。 他捂额角,“嘶,头痛……” 果然这招才是最管用,鲁奎夫和方知渊都不敢再叨叨,连忙扶着蔺负青回屋躺下。 蔺负青不想再躺着,坐在案前把外氅脱了,一面拿发带束发,一面道:“知渊,替我去把申屠和姬纳都叫来。雷穹来了正好,我有些话一起跟你们说。” 方知渊皱眉道:“现在?可你还……” 蔺负青坚持道:“是重要的事。” 方知渊不再多说,深深看他一眼,摇了摇头走出去了。 他从主峰绕到听鹤峰,先去找荀明思。听鹤峰外头寻不到人,他便又转去荀三的洞府。 洞府里,坐着两位乐修。 “琴师哥哥,你这几天怎么不太高兴呀。” 申屠临春摆弄着自己的耳饰,抬起眼皮往对面望,“我回来好几天,你都不正眼跟我说话的。” 室内焚着香,打着一层细竹帘子。蓝衣琴师正跪坐在里间,缓慢地调试自己的仙器。 温润的嗓音带了几分淡凉,好似初春乍暖还寒时料峭的溪水:“大师兄那个样子,我应该高兴么。” 申屠站起来,钻过帘子坐过去:“别担心啦,你家大师兄厉害着呢。不会有事的。” 他将刚刚取下的耳饰在指尖抛了一下,露出雪白的牙齿笑道:“喏,这个送给你好不好?” 荀明思道:“我家大师兄的事,你倒是懂得比我多么?” 他闭了一下眼,耳垂微痛。 水蓝色的玉石已经被佩戴在雪白的耳上。 “呼……”申屠临春凑上去,小心地吹了一口气,“我给你戴上啦,不疼吧?” “春儿,你们有事瞒着我,瞒着我们。” 荀明思面容平淡。肃正禁欲的琴师,因着耳上一抹绚丽的蓝晕,无端地生出几分动人心魂的美感。 申屠临春望着他,没皮没脸地笑道:“琴师哥哥,你真好看。” “……” 荀明思垂下睫毛,自顾自地道:“自从金桂试那段日子起,我便觉出些什么。大师兄和二师兄好像变了许多……好像原先还是走在身边的人,一眨眼就远在天际,连背影都是模糊的。” 申屠临春笑容渐渐淡去。 他抓了抓头发。 荀明思道:“我想了许久,也曾觉得,大约以我的能力的确跟不上两位师兄。既然如此,替他们守好家,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可是……” 忽然,房门被叩响。 荀明思一怔。 “申屠。”方知渊推门进来,神色如常,“我师哥找你。跟我走。” 申屠临春还没说话,荀明思先蓦地推琴而起,“二师兄……!” 方知渊看了他一眼。 荀明思脸色微白,敛眸后退半步。 他看懂了二师兄那个眼神里蕴含的意思。 别问。 别想着追上来。 现在这样就很好,莫越界。 “……” 荀明思默然坐回去时,申屠临春与他擦肩而过,小妖童腰上琳琅满目的金环擦过他的手臂,叮当轻晃。 就是这一刻,他心中莫名地生出一种被抛下的落寞感。 从最初被蔺负青捡上山来时,他心里便隐约知道,自己这两位师兄是与众不同的,不是他能比的。 他明知不该奢求太多,只需一心仰慕着自己的师兄,将力所能及的事情做好便是最好。 他明明理智,心如明镜。 可是…… 他依旧,甚是不甘心。 房间里变得空荡荡的时候,荀明思摸了一下他的雀听琴。他觉得自己是时候下山走一走了。 ========= 很快,蔺负青的书房之内,人齐了。 姬纳这几日一直在昏睡,方知渊在蔺负青的要求下暂时替他稳住体内残留的阴气,把人弄醒了带过来。 紫微圣子将脸半垂着,他面对这几个重生而来的魔修、祸星之时,表情依然有些不太自然。 “关于这次天裂之祸,我知道你们有许多不清楚。” 蔺负青已经束好了长发,还自己给自己沏了壶茶,此刻气定神闲地斟茶入盏,显然已经做好了讲上几个时辰的准备,“许多事的确是我一手策划,当时不便讲明。现在可以讲了……问吧。” “……” “……” “……” “……” 沉默弥漫。 没一个人说话。 蔺负青把茶盏一搁,苦笑抬眼:“唉呀,这么不给面子么?” 申屠临春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君上恕罪,我们只是怕把你累碎了。” 蔺负青:“……” 魔君假装恼了:“好好,现在不问,以后可不讲了,到时候莫再怪到我头上。” 方知渊突然开口,“姬圣子。” 他问的却不是蔺负青,而是姬纳,“九转灭魂大阵,是我师哥叫你布在灵塔之内的?” 姬纳眼神微黯,抿唇:“……不错。” 他如今实在很难坦荡正视方知渊,更莫论和他交流什么灭魂阵。 方知渊进一步确认:“那灵塔,用来防御阴气是假,给天外神下套是真?” 姬纳又道:“不错。” 圣子喉结一动,望着蔺负青低声说:“可我一直不明白,蔺负青为何有那么大的把握。” 蔺负青散漫地往椅背上倚,笑了:“啊,那个是因为……” 方知渊忽的张口打断他:“——是因为,师哥知道,重生禁术带来的岁月回溯,根本就没干扰到那群天外来客。” 他歪了脖子,冲蔺负青挑衅地一扬眉:“是不是?” 申屠临春浑身骨头一麻:“什么意思!?” 蔺负青笑意更深,明白方知渊这是不舍得他费神说太多话呢。 既然有人宠,那他自然乐得偷懒,就嗯嗯地点头,示意方知渊继续。 方知渊的嗓音在书房里荡开。 “意思就是,所有金眼睛的天外之神,那些曾经招致阴祸的,杀过魔修的,毁了雪骨城的,把你家君上弄得半死不活的……” “……这些所有天外之神。” “他们正在云天之上看着我们呢。” 若有若无的叹息,萦绕消散。 申屠眉毛一弹,脸色发青道:“看着?” 方知渊道:“是啊,看着。看着我们前世被玩弄于掌股之中,看着魔君逆转时空带我们重生,看着我们回到这个时候。” 鲁奎夫沉沉道:“君后此言不错。那王折现身之时,本就是冲着君上与君后而来,这申屠大约是不知详情。” 姬纳难以置信地摇着头,“……落入九转灭魂大阵的那天外神,曾经称蔺负青为……魔君。所以……” 蔺负青重新捧起茶盏,浅抿一口,“所以,我要说一个猜测。” 他笑,轻声道:“莫要吓着你们。” 身旁伸过来一只手。方知渊无比自然地把茶盏拿过去,仰脖将剩下的茶水喝干了。 然后他又提起茶壶,重新把茶水斟满了,递回蔺负青手里,“好不巧,师哥,我也要说一个猜测。” 蔺负青:“是什么?” 方知渊道:“我要猜你猜测出了什么。” 蔺负青失笑,轻哼道:“好,你猜来我听。” 方知渊就绕过蔺负青,他往鲁奎夫那边走了两步,开口:“鲁仙首,您……” 鲁奎夫固执道:“不敢承君后的礼数,唤臣雷穹便是。” 方知渊忍了,心想如今还是正事儿要紧,君后就君后罢。 他叹道:“……雷穹,您——你,你执掌金桂宫多年,进入地底小幻界的次数,想必数之不尽,是也不是?” 鲁奎夫颔首道:“惭愧。” 方知渊想了一想,道:“不知仙首居高临下地巡查着那些高级小幻界中的生灵时,那些生灵能看得见仙首你么。” 鲁奎夫道:“这当然不……” 他忽而睁圆了眼睛,声音戛然而止。 方知渊便勾起唇笑:“不知那些小幻界里的生灵,能知道……自己是被圈养的身份么?” 他本生得一副俊美狂野的好眉目,轮廓深邃又锐利。这般笑时,总能凭空生出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邪性与攻击力。 申屠临春与姬纳如遭雷击。 小妖童用力吸了一口气,几乎失声叫出来,他全身的血都热了瞬息,却又很快地冻结成冰。 姬纳面如死灰,发着抖挣起身道:“什么,你的意思,莫非……!?——这,荒唐,荒唐无端!” 方知渊淡淡叹道:“我等看不见天外神,一如金桂宫地底小幻界里的生灵看不见我等;而天外神看着我等,视我等如无足轻重的蝼蚁,大约也一如我等看着小幻界中的生灵。” 他转过眼珠去看蔺负青,以目光发问:怎样师哥,我可猜中了没有? ——那一日,你在小幻界的河畔突然变色,想到的就是这个,是不是? 姬纳寒毛倒竖:“一派狂言!” 圣子眉上染怒,怒中又掩不住慌:“此三界,山川湖海,鱼虫鸟兽……大道三千,亿万生灵,青史浩瀚!” “你却说,我们身处的三界人间,只是天外神眼中的一方小幻界!?” 鲁奎夫以双手覆面:“井底之蛙,坐井观天啊……” 姬纳胸口起起伏伏,踉跄着后退两步。背脊撞上了蔺负青的书橱,硌得发疼,“你、你有何证据——” 书卷掉下几捆,哗啦啦散落在地。 方知渊并不怎么理会濒临崩溃的姬纳,他自顾自道: “小幻界内自成其独特的天道规则,外界生灵的躯体将被排斥,唯有神魂不受影响,因而可用神魂进入小幻界内。” “无论是王折,还是前来摧毁灵塔的天外神,都将肉身存亡置之度外,却欲保全神魂——躯壳只是随手可弃的分身,神魂才是外来之物。” 说到这里,方知渊不禁心里自嘲。他前世也做了百年仙首,却反而身在局中,那么多年破不出这障目迷雾,亏得蔺负青先醒悟过来。 在孤岛山洞里照料着昏睡的蔺负青那几天,他不禁细细琢磨师哥那日的异样,回忆蔺负青喃喃自语的话。 想通的那一刻,只觉得洞外月色苍白如鬼魅,于夜半吓出一身冷汗。 “……” 蔺负青垂着眼帘,白皙指尖捧着茶盏慢悠悠地饮。他吐出一口热气,忽的撩起眼尾去看窗外。 窗外,春光还在飞扬。 “如果这么说,”方知渊冷然斜挑着唇角,“如果我们所处的此间红尘,也不过是个别人眼里的小幻界。” 山崖上是无数他亲自摆弄过的仙花仙草,长势生机勃勃,绿得人心痒。太阳投在植物间,暖洋洋的一块儿橙金色,宁静而和煦。 没有没有电闪雷鸣,没有风雨交加,也没有天崩地裂飞沙走石,这是个安然而平淡的午后。 而屋内死寂。 祸星在死寂中抬了手掌,方知渊撩起垂落眼前的一缕碎发,无所谓地嗤笑:“……那这个三界,看来也没多么高贵。” 春光失色,金阳如冰。 众人俱默,死寂爬进了他们的心里。 唯有蔺负青微微笑了,他柔软的眼眸泛着令人看不透的波光,那是帝君才有的雍容与威严。 可最后,自那薄唇吐出口的,却是一句似嗔含怪的:“……方仙首好圣明,怎么把孤家想说的都说出来了。” “你是不是,故意不打算叫我说话?” 第92章 云外高悬窥伺眼 方知渊所说的话太过震撼, 屋内几人脸上麻木,半天回不过神来。 蔺负青估摸了下时辰, 笑说让他们缓缓,偏心地只带了方知渊出来吃东西。 两人出了书房,又绕进厨房。方知渊推蔺负青一旁坐下, 道:“想吃什么。你坐着,我……” 蔺负青嫌弃地挽起袖子,一边择着菜道:“不要。你除了会煮粥烤肉还会什么。” 方知渊简直气极反笑,横眉道:“怎么着,就你现在这身子,还想做它个四菜一汤不成!?” 可是最后, 他们两个人一起做,居然还真弄了个四菜一汤出来。 方知渊唤来主峰上那两只仙鹤,分了一份给尹尝辛送过去。剩下还有不少, 蔺负青便颇有兴致地叫书房的那几个也来尝尝。 “君上……” 申屠临春缩了缩脖子,嗓子发苦,“您们两位先说了那种猜测, 这谁还吃得下饭啊?” 蔺负青也不强求,轻飘飘说一句不吃就算了,和方知渊对坐下来各自举筷。 饭菜色香味俱全,小妖童愣愣地吞了吞口水, 委屈吧啦地道:“君上怎么能这样儿啊……” 鲁奎夫拍了拍申屠的肩膀, 低声道:“看不出么?君上这是在故意给我们定心呢。” “我不懂。” 姬纳突然起身。 姬纳的肩膀在隐约哆嗦着。并未经历重生的紫微圣子混在这一群人里终究显得太年轻稚嫩, 脸色青得似乎随时都要吐出来。 “蔺负青, 你……你们说的,我都听不懂、想不通,”姬纳紧皱着眉头,他吐了口气,艰涩道,“说到底,这和我最初问的有什么干系?我原本只是问你为何有把握能擒住天外神——” “……这才是重要的,不对么?” 话虽如此,语气中的犹豫与逃避,连姬纳自己也听得出来。 于是圣子说罢就闭了嘴,将头埋的更深。 蔺负青笑了一下,没说他什么。只是先稳稳当当地和方知渊把晚饭吃好了,然后招手叫几人出来。 外头已经是深夜,珍珠似的挂着零零散散的星子,草间有细长的虫声呤呤地叫个不停。 魔君引几人踏上那白莲水潭之上,道:“来,我给你们看。” 蔺负青弯身摘下一朵莲花,指着它道:“假若这朵白莲,乃是我们这一方世界。” 一花一世界。 鲁奎夫、申屠临春、姬纳三人都屏息看着。 随后魔君抬手,引潭中的一股清水凭空上浮,成一条在半空中流淌的小溪。 水流潺潺,一面倒映出天上的星光,一面倒映出潭中的白莲, 方知渊不悦地皱眉:“少动灵气。” 蔺负青悠悠瞥他一眼,安抚地含笑:“那你帮我?” 方知渊当然就帮他。 蔺负青撤去了支撑水流的灵气,那夜空中流淌的溪水连一个波动都没有。 “此水乃是岁月。” 蔺负青指了指溪流,将摘下的白莲放在溪水之上,松开手。 “花随水流。” 白莲浮在水面,兜兜转转流淌而下。 恰如一个红尘随着时光而推移。 姬纳心里躁郁,忍不住开口问:“你想说什么!?” 蔺负青揪下白莲的一朵花瓣,扬扬手:“耐心些。看着,现在此乃你我,而我是天外神。” 然后他手持花瓣,将那已经流至下游的白莲一勾,又勾回上游去。 然后将花瓣插回原先所在的蕊畔,灵气一运,白莲连接如初。 申屠临春眼睛一亮:“这是比喻重生禁术之力?让红尘倒流岁月……” 蔺负青点头,道:“于天外之神眼中,我的那一场重生禁术,大抵如此。” 姬纳怔了许久,仿佛被抽走了魂灵。 他蓦地捂住脸,颤声喃喃自语:“……我紫微阁,立阁至今,信奉星算之法,誓为三界守太平。” “若是你们所说属实,在我们头顶的是天外的金眼之人。那星辰呢?星辰究竟又算什么……” 二十多年来,他姬纳究竟在向什么乞求指引?几千多年来,他紫微阁又是在向什么跪拜? “紫微,你还意识不到么。” 蔺负青淡淡道,“你的紫矅星盘测算不出天外之神。从当初王折那事,你们紫微阁就算不出他的异样;后来天外神袭击灵塔,你们不也没算出来么。” 姬纳痛苦地摇头呻吟道:“我只当……只当是我修行尚浅……” “继续说,”蔺负青掩唇咳了一下,“说为何我算准了天外神会来袭击灵塔……说来话有些长。” “君上。” 鲁奎夫上前一步,躬身请道:“时辰拖得晚了,君上还是先休息罢。我等都在这里,再长的话,明早说也不迟。” 方知渊也沉声道:“明儿吧,师哥。要是耗得神魂损伤再发作起来,又得昏睡个几天缓不过来。” “不行。”蔺负青却坚持,目光认真且深邃,“必须要现在讲,才能讲得清楚。” 他先转过头,问还在失魂落魄的姬纳:“紫微,我要先问一句。叫你逼问天外人的目的,你可问出了什么?” 姬纳怔怔道:“鼎炉。他说……魔修乃是鼎炉。” 魔君轻轻点头,他敛眸低声叹一句:“……若是这样,我所想的应该便不会差了。” 鲁奎夫沉吟:“鼎炉么……” 鼎炉,亦称炉鼎,乃是修仙之人对用以双修采补的对象的称呼。小妖童不解,揪着头发皱眉道:“鼎炉?是怎么回事儿?” 他忽然睁大了眼,惊呼道:“呸,假的吧,那群金眼睛——想、想奸我们!?” 姬纳满脸通红,惊恐地把袖子一甩:“污、污言秽语!” 可是申屠临春已经停不下来了,他夸张地双手捂着脸颊,眼珠子乱滚:“啊……啊呀……君上这种美人倒是不必说什么,我这种也很正常,可若是鲁雷穹这、这种……” 妖魅少年瞅一眼身侧的壮实汉子,夸张地做了个呕吐的模样,苦着脸道:“他们下嘴还真不挑啊……” 鲁奎夫八风不动,一拳锤在小妖童脑袋上,怒道:“君上身子本就不适,你还胆敢添乱!?” 申屠临春连忙讨饶,保证不再瞎说。蔺负青一笑而过,道:“总之一句,既然天外神对魔修有所图谋,越多修士入魔,对他们越有利——是也不是?” 众人点头。 晚饭吹拂白莲潭,方知渊以灵力维系的悬空小溪上水光粼粼。 那一朵莲花飘到平稳的地方,被风吹得滴溜溜打着转儿。 蔺负青道:“我笃定天外神将袭击灵塔,是逐步推算出来的。道理不难,可惜这个只有我才能琢磨出来,你们都不行。” 他故意看了一眼方知渊,“就算是煌阳仙首也不行。” 方知渊轻哼一声不理他。 反倒是姬纳问:“为何只有你?” “因为只有我,看过三次仙祸降临。” “三次?” “紫矅星盘一次,前世一次,今生一次。” 方知渊于是开口问姬纳:“当年,紫矅启示的星象是什么?” “……” 姬纳心里一虚,如今他自然不可能说我看见大祸的源头正是你,只道:“阴气降临,生灵涂炭,整个三界不能幸免。” 方知渊不悦地挑眉咋舌:“这不跟没说一样么。” 都是重生回来的,谁不知道仙祸降临之后仙界乱成一锅粥? 却见蔺负青意有所指地含笑摇头,“不一样的,知渊。” “真正降临的阴气,比我在紫曜星盘上所见的更为浓郁磅礴。” 魔君昂起头浅浅阖眼,回忆当年众仙门的逼责,回忆那道撕裂了整个天穹的巨大裂缝与滚滚冒出的阴寒黑气。 也回忆当年图南剑碎的那一声哀鸣,回忆自己不甘却无力的那一场坠落。 “也因此,灵塔未能防下所有阴流,最终致使无数仙界修士入魔。” “然,”蔺负青睁开眼,他脸色微见苍白,眼眸明亮如映霜光,“最终结果,却也与紫矅预测的有所差别。” 姬纳浑身一震:“什么!当真么?” 申屠则惊讶道:“什么意思,莫非当年君上与姬纳圣子看到的景象,比真正发生的那个……还要惨烈?” 蔺负青低声道:“当年我年幼,记得也并不十分清楚。今生在星辰台上重看一回,才得以确认。” “如果按照紫曜的预测,不错,比真实发生的惨烈千万倍。没有灵塔的防御,整个仙界被阴气笼罩,所有人族修士与妖族,都将在阴气影响下入魔狂乱——” “倘若如此,仙界与凡俗界的间隙将无人守护。入魔的海族妖兽首先沿岸侵入凡俗界,接着是能凌空的修士与禽鸟类妖兽,而凡人凡兽将毫无抵抗之力。” “凡俗界的生灵,要么死,要么也是入魔。” “最后,仙凡两界都将化为人间炼狱,除了失去神智游荡的魔物外,剩下的只有血与尸骸。” “这才是天外神在一开始,真正想要的结果。” …… 死寂。 熟悉的死寂再次弥漫开来。 这次却似乎又多了一重绝望,黑暗沉甸甸地覆压在心头。 凡人争权夺利,帝王将相;修士求仙问道,登峰造极。然而最终,却都不过是在天外之人的眼皮子底下,小小蝼蚁的爬动。 天外的看客随手泼洒一道阴气下来,这个三界就是天塌地陷,死亡遍地。 连着话说得太多了,蔺负青觉得口干舌燥,头也有点晕。却不知是神魂开始撑不住了,还是自己也被自己的话震得心慌。 他脸色不知何时苍白得更厉害,却不想停在此刻,咬着字继续道: “现在,我重说给你们听——天外神本欲以阴气祸乱一整个三界,不料遭众仙家合力抵御。不得已之下,他们只有灌注更多阴气。 可惜灵塔虽碎,却也挡下了自天穹灌落的大半阴气,而自地底涌出的阴气则日后被我封在红莲渊雪骨城下,天外神的阴谋,最后也只祸害了大半个仙界。” “你们可听懂了么?” 鲁奎夫蓦然举头:“君上的意思——” 方知渊忽然抬起眼,声音发紧:“师哥。” 他上前两步用力扶住蔺负青,“你该停了。” 蔺负青喘了口气,他半倚在方知渊怀里,轻轻道:“……是有限的。” 天外神虽也尽力加大了灌注于此间的阴气,却依旧无法让此间化为彻底的魔物炼狱,这说明…… “天外神所能操纵的阴气,是有限的。” 魔君闭眼呢喃:“就像……” 方知渊脸色剧变:“蔺负青!!” 他感觉怀里的身子一沉。 “君上!?” “蔺负青——” 蔺负青颓然卸力在方知渊怀里,额上冷汗涔涔,浑身也开始细密地发抖。 他感受着从神魂中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眸子却直直地盯着那道悬在半空中的溪水与白莲。 方知渊一把将他双腿捞起来,脸色铁青,正欲人带回房,却不意间心中猝然一跳。 蔺负青居然压细长眸,放肆地牵起一抹笑,气音微弱道:“记得么……我方才说,将我比作天外神,那才是……你我。” 魔君的食指遥遥地点在那朵白莲上。 白莲花瓣上含一滴水珠,荡漾在星光下。 而那清淡的嗓音,似乎要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凿出一束光来。 “如果将我比作天外神……他们如今也是这样。” 蔺负青悠悠合上眼睛,轻声道:“阴气用多了,总会用没的;人拖得久了,也总是会累的……” “……” 方知渊愣了几息。 却不仅他,所有人都愣在那里。 就这几息的工夫,蔺负青把脸埋在方知渊肩上,声音更低哑:“……所以今生降临的阴气才比前世威力更小,我亦胆敢一个人上去补天……他们已快耗尽了。” 方知渊终于脑筋转过这个弯,反应过来。他僵硬地抱着师哥,不敢置信道: “……所以,你是就为了做这么个比喻,把自己硬给我熬成这样?” 鲁奎夫已经气的拳头都在嘎吱响,“君上所谓,必须要现在讲才能讲得清楚,莫非就是指……” 魔君心虚地小声说了句:“咳,我今晚要说的话都讲完了,头疼呢,都别骂我……” “你是脑子有什么病——” 蔺负青眼睛一闭,在方知渊终于爆发的怒骂声和任性后的小小的负罪感中,安心昏睡过去。 …… 如果说,这个三界与天外神之间,可以算作一场战斗的话。 那么这场战斗,并不是以惨败告终之后,借助禁术的逆转之力推翻重来。 蔺负青之所以心安,是他终于悟通了这个关键。 前世的百余年岁月,亿万万生灵的奋死挣扎,流淌的血泪,前仆后继地倒下的尸体,都没有消失,没有被他的禁术抹掉其存在。 这场战斗,其实从未结束过。 第93章 云外高悬窥伺眼 山风吹彻长夜, 穿过虚云主峰的陡峭山峦,发出呜呜隆隆的声响。 侧耳细听,其中又夹杂着玉饰嗑撞的清脆细响。 在如今的虚云宗,只有一个人身上会带着这样的声响。申屠临春坐在一块山石上,晃悠着配了金珠环饰的双脚,忽然开口道:“我明白了。” “既然天外神所能操纵的阴气有限, 见到我们再次修筑灵塔, 他们定然又气又急,暴跳如雷。” 鲁奎夫站在小妖童身后,身形高大而厚重地隐在阴影里。 再远处, 姬纳静坐在星空下, 痴痴地仰望这片他自幼信奉的天穹, 若有所思。 他们都不说话, 便只有申屠临春一个人的声音在继续: “倘若阴气再被灵塔挡掉,他们就没法制造让修士入魔的阴祸, 自然也没法得到他们想要的炉鼎了。” “所以他们一定会尽早前来摧毁灵塔、制造阴祸——赶在我们这些重生回来的人做出更多改变之前。” “君上却算准了天外神的这种心思, 反将一军。” 申屠临春那双漂亮的眼睛微微放光,感叹一声,“……好厉害。” 鲁奎夫遥遥地看了一眼身后那处清秀洞府。 可惜, 那个“厉害”的人,如今怕是连自己下床的气力都没有了。 神魂虚弱这种事情, 旁人本就帮不上忙。他们三个怕吵到蔺负青, 连洞府里都不敢呆, 跑出来坐山头上吹冷风。 算算时辰, 这夜晚也快过去了。 鲁奎夫不由得也开口道:“如此这般,那王折之辈能在这个时候便出现,也便说得通了。” 姬纳抿唇,道:“……请尊首赐教。” 鲁奎夫道:“我也斗胆效仿君上,来猜上一猜。天外神本受规则制约,不能随意进入此间红尘。他们前世在制造阴祸之后,又花费了百年打破这一限制,以神魂入侵三界。” 申屠临春不禁跳起来,搓了搓双臂:“啊!所以现在……我们的天道规则,是已经被天外神找到打破方法……至少是被打破了一部分的?” 鲁奎夫颔首:“他们此次制造阴祸不成。今后定还会有更多天外之人出现。” 雷穹仙首一声长叹,叹息的语末消散在夜风里,“风平浪静的日子,怕是长不了了……” 叹罢,鲁奎夫转向姬纳:“紫微圣子。” 姬纳连忙正坐。 “君上待你不同啊。” 姬纳默然。 圣子心境复杂,暗想:……是极了,他前世杀过我,今生撕过我神魂,自然不同。 鲁奎夫继续感慨:“君上定是早就预料到天外神有着监视这个世界的途径,才一直不与我们在明面上商议,只同圣子你一人以神魂交谈啊。” “……” 这话不说还好,鲁雷穹一说,姬纳心里就苦得和哑巴吃黄连似的。 什么鬼话! 蔺负青初衷分明是为了护祸星! 还说什么神魂交谈? 魔君同他的神魂交谈,十句有九句都是冷笑威胁,剩下一句就是嘲讽他“傻孩子”! 哪来的救世仙,那人分明就是一朵黑莲花,再没有比他妖的了! 申屠临春也摇头晃脑:“可不是吗,连煌阳仙首都被瞒着呢……这也亏得方仙首全心全意信着君上,从来没强行逼问过解释。要不然,谁知道会不会给天外神听见!” 紫微圣子本还在心中狂呼:蔺负青瞒方知渊的根本不是这个—— 反应过来才心中一惊,回过神来脱口而出:“那今晚他怎的就……说出来了?” 鲁奎夫反常地脸色阴沉了一瞬。他喉结滚动一下,艰难开口道:“此前是为了在天外神眼下瞒天过海。而如今,阴祸已除,君上也必然已成了天外神的眼中钉、肉中刺。” “揣测上意,本不该是为臣者所为。可以君上这性子……只怕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才要尽早将真相说出来。” 姬纳微怔。 他忍不住看向洞府的方向。 是吗…… 那人已经,陷在这么危险的境地了吗。 紫微圣子顿时想到初见蔺负青时的光景,白袍小仙君御剑而来,落在紫微阁粟舟的甲板之上。 少年郎眉眼含霜,出剑凛冽,雪锦长带扎束黑发,看起来是那样地疏朗清俊,光明磊落。 实在不像是会跟人结仇的样子。 更不要提,被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实力恐怖的修士们觊觎性命。 …… 与此同时,蔺负青的寝房之内 。 方知渊在床头把烛台点起来。 “……其实你知道么阿渊,我说了那一连串,都是瞎猜的。” 床上横躺着的魔君长发汗湿,双眼紧闭着,沙哑地对床边的人低语,“……你们还真敢信。” 方知渊搬了把椅子坐下,双掌拢着他冰凉的手指揉搓,压低了嗓门儿道:“你能不能安静会儿,别说话了?” “关于重生禁术的推测、这个三界之外还有世界的推测……我连足够坚实的佐证都拿不出来呢。” 蔺负青阖着眸,自顾自地继续。 他的手指微微用力,正好回握住方知渊的。 “除非……除非我能去阴渊一趟,看一看五尺清明……” 如果五尺清明不在阴渊,他关于重生禁术、关于两个世界的猜测才算是完美无缺的。 方知渊怒道:“你还看五尺清明!?看,看,我就看你欠抽得很!” “嗯…!”蔺负青故作委屈地哼一声,难受地蹙着秀长的眉,“你怎的这么凶,我……我头好痛……” 他翻了半个身,把额头抵在方知渊手臂上蹭,身上被子卷的皱巴巴的。 方知渊忍气吞声:“……躺回去,闭上嘴,睡。” “刚刚我已经睡了许久了……你怎么还叫我睡?” 蔺负青不挪动,他也不闭嘴,还说着:“这件事非同小可,嗯……再过些时日吧,总归我要亲自去一趟雪骨城。知渊,你便不要跟着了,等我回来……” 方知渊脑子里嗡的一下,气得胸口发闷。 “你……” ——这人居然还想乱跑!? ——居然还变本加厉,这次都要“明令禁止”自己跟着了!? 这神魂,眼看着就要留下永远好不了的病根了,下一次又要赔出去什么? 他当他有几条命这样糟蹋! 似是察觉了身旁人突然粗重起来的呼吸,蔺负青抬头冲方知渊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道:“当然,我说了是再过些时日,这几天……” 可惜,这一回的安抚却没来得及起效果。 方知渊是真气昏了,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脑子里冲,冲得他头晕眼花。 恰好蔺负青又半伏着趴在他身上,从背脊往下,那一线起伏有致的轮廓都藏在一层被底。眸子里笑意盈盈,黑润动人,却能叫人恨得牙痒痒。 想都没想,方知渊抽出一只手就扬起来,气红着眼一巴掌打下去。 叫你笑,叫你玩闹,叫你不当回事儿—— 啪。 好清脆的一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尤其明显。 方知渊那一巴掌打下去,其实人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 他当然没用什么真力气,甚至连“打”都算不太上,更类似于着恼地拍了一下。 可是他看见蔺负青瞬间凝固的神情,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落手的位置似乎不太妙。 方知渊这种打架惯了的,动手都是靠本能不是靠脑子。他不舍得真弄疼师哥,哪怕气得晕头转向,也是无意识地朝不伤人的地方打。 而最后落下的那地方,手感柔软,弧度流畅,要说大腿似乎也可以,要说臀部似乎也可以…… 蔺负青也给惊得愣住了。 他用见鬼了似的眼神盯着方知渊看。 方知渊僵硬地收回手:“我……!” 蔺负青动了动唇。 “你……” 方知渊蓦地站起,咣当一声带翻了椅子。 “我——” 他慌了。 自从前世十九岁之后,或者说自从星辰台下那场离别夜雨之后,方知渊就再也没有跟蔺负青动过拳脚。 哪怕后来仙魔殊途,偶尔对阵也是堂堂正正地以刀剑对决,且都是局势所迫,并不夹着私情在内。 这还是百来年的岁月过去后,方知渊第一次主动“打了”他师哥。却偏偏,还是这样暧昧难言的…… 蔺负青又好气又好笑,扬眉道:“……方知渊,你敢打我?” “……” 方知渊仓促地后退一步,手足无措。 他第一反应是想说“我不敢”,可是拉不下这个脸;想想蔺负青的“斑斑劣迹”,又死也不愿输了气势。 最后方知渊把牙关一咬,硬着头皮冷笑道: “不敢?——呵,我有什么不敢!” “蔺负青,你倒说说我何时有过什么‘不敢’!” 蔺负青:“……” 好,这还犟上了。 方知渊踉跄着,又后退两步。 脸上神情却恶狠狠地,继续放狠话。 “师哥,我看你也不必花言巧语……想当年!我在六华洲做煌阳仙首,什么人没亲手罚过!你就是个欠罚的!” 方知渊一手指着蔺负青的鼻子,另一只手暗里摸索着寝房的门,手指不明显地颤抖。 “我——我就应该和当初那样,把你拿链子栓起来;栓起来还不够,我叫你吃不上喝不上,没得衣穿,没得床睡,照屁股上打你个百八十下——” 蔺负青听得惊疑不定。 这,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吃不上喝不上? 他早八百年前就辟谷了! 没得衣穿? 灵气幻化蔽体保暖,有哪个修士不会? 没得床睡? 那他不会打地铺吗—— 至于,照什么什么地方打个百八十下…… 开玩笑,他师父都没那么打过他! 蔺负青忍无可忍,一拍床头:“方知渊!” 敢情好,你个雷厉风行、手段铁腕的煌阳仙首,在六华洲就是这么惩罚人的不成? 方知渊一把扯开门,勉强绷着一张冷脸,厉色道:“怕了吗,怕了你就给我好生反省着!!” 咣当!! 门甩上了…… 方知渊倚在门外,僵立许久。 喘息片刻后,他痛苦地抬手盖住了脸。 完了完了,他打了他师哥了…… 虽然煌阳仙首前世并未结过道侣,祸星的命格也注定他孤家寡人少有亲友,因此也对寻常道侣的相处模式很不了解。 但是至少有一样,他还是知道的。 打道侣,那是很不可以的。 在道侣病中打人,那是更恶劣的。 而如果,在道侣病中打人不说,还骂人家羞辱人家,那…… 惨无人道!禽兽不如! 一般来说,被这么对待的道侣,要么由于怯懦无能而选择委曲求全,要么奋起反抗摊牌和离…… 而蔺魔君么,自然不可能跟怯懦无能沾上半点儿边。 煌阳仙首慌张且痛心地想:真的完了。 这道侣,怕是做不成了。 第94章 红绳系坛埋姻缘 门外方仙首的种种惊恐, 门内的蔺魔君当然是不知道的。 蔺负青没什么感觉。 他自己吹熄了烛火,闷闷把脸埋枕头上笑了方知渊几下,闭眼翻身继续睡了。 说到底,被道侣拍了一下而已,还能掉块肉么?连双修这种事都做了几回了,他身上也没什么地方是方知渊没碰过的了…… 就蔺负青这种散淡豁达的心性, 他不是个喜欢翻旧账的。 有什么最多也就当时玩笑几句, 两三天过去就扔在脑后了。 就说当年魔君大婚之夜,方知渊借醉把他“双修”了,转天还忘得干干净净那荒唐事。 这么大个乌龙, 若换个寻常人来, 少说也得先委屈一场, 再甩十天半月的冷脸, 看着道侣焦头烂额悔不当初,看着道侣赔礼赔罪赔笑脸, 把那股娇气儿撒够了才算罢休。 可惜蔺负青天生没长那娇软心思, 魔君也就在挑明真相的时候羞恼地扔了小祸星几把雪,扔完拍拍手,毫无芥蒂地结道侣。 至于后来, 根本就没再怎么刻意提过。 所以蔺负青一觉安稳地睡到天明,醒来了见方知渊不在床边, 也没多想。 他看着窗外天空明净, 觉得自己状态好多了, 掀开被子下床, 一件件把衣裳穿起来,摸去厨房做早饭。 “青儿哥哥?” 不料鱼红棠已在那里等着,红衣少女赶了两步,伸手扶他,“哎呀,你慢点儿啦……” 蔺负青哭笑不得,把手抽出来,佯装不悦道:“别跟你阿渊哥哥学的一惊一乍,他就不教你个好的。” 眼神一瞥,炉子上已经煨着甜粥,“嗯?小红糖做的?” 鱼红棠笑:“阿渊哥哥做的呀。” “他人呢?” “不知道啊,他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就把粥做好了,我问他怎么起那么早,他居然脸色发青地瞪我!然后人就不知到跑哪儿去了。” 蔺负青微愣,不禁皱眉喃喃自语:“……难道还在生我气呢?” 不至于吧…… 不就是说了句要独自去阴渊看看吗? 自己都给他打了,还不够他消气儿的吗?? …… 鲁奎夫身为仙首,日理万机,蔺负青不好意思把他放在虚云太久。用过早饭之后,魔君就开始赶人回去。 鲁奎夫自是不肯,义正辞严地说君上如今处境危险,他不敢走。 蔺负青把脸一板:“虚云有我师父在,莫非雷穹仙首自认比我师父厉害?” “这……” 鲁奎夫面露难色。 ……说实话,虚云道人归隐孤岛深山,一副高深莫测的做派,也没什么人见过他真正全力出手。 鲁奎夫其实估摸不出,如果自己和尹尝辛打一架会是谁胜谁败。 不过君上的意思明显,他总不能驳了蔺负青的面子,只好道:“臣不敢,不敢。” 蔺负青:“那你还不快回去。” 鲁奎夫跪下了:“臣斗胆,请君上降罚。” 隐含意思:臣不走。 蔺负青:“……” 魔君头疼地扶额,他是真的愁。自己这前世的下属一个塞一个的忠心,赶都赶不走…… 他只好好言好语地劝道:“雷穹,你听我说。如今紫微阁圣子在虚云这里,姬纳体内的阴气一时半会化解不完,我不能放人。若是你不肯回去压着紫微阁那群老朽,他们没几天就得打上虚云峰来了……” 这个道理的确无解,鲁奎夫听了也不得不承认。蔺负青好说歹说,终于把这尊金刚大佛给请回去了。 魔君心累。 可他的心累还远不可能就此打住——废话,劝走了一个仙首,不还有另一个仙首等着他吗? 蔺负青稍微歇了歇,又回了他的厨房。先是检查了一下他收纳的酒曲,再开始动手蒸上一大锅的灵米。 嗯,应该足够了。 鱼红棠还没走,满脸不高兴地看着蔺负青折腾:“青儿哥哥,你不是要多休息吗?怎么,你这是要酿酒啊?” 蔺负青温柔一笑。 然后不由分说地把小丫头撵了出去。 反正现在就连鱼红棠也不敢跟他还手。 时辰已经是午后,厨房里安静下来。蔺负青站在窗边不紧不慢地干活儿,骨头缝里又暖又懒。 他几次神思恍惚,脑子里浮现的都是当年初遇方知渊的一些个旧事,零零碎碎的,一个沉下去,另一个漂上来。 他明明是来酿酒的,好似自己先醉了。 等蔺负青把米蒸上,酒曲块也捣碎了,就觉得眼前真的有点发晕。 他撑住桌角闭了会儿眼,缓慢地呼吸。然后眯着眼,摸索着,把空酒坛与一捆红绳也从橱子里拽出来。 这些也都是要用的,他得早些洗好,裁好。 以蔺负青现在的神魂状态,任何需要集中精力做的事情都有可能产生不适。他来忙这些,的确还是有点勉强了。 可是蔺负青实在不想再拖了,一拖再拖,哪里是个头? 他已经让知渊等了太久了;拖到最后,连他自己也差点忘了。 他是想把当年答应最终却失约了的酒,给他的小祸星补上。 至于别的…… 他总归是欠知渊太多了,慢慢地往回补吧。 蔺负青暗自摇了摇头,缓过这一阵,他睁开眼正准备先丈量红绳。忽的听见门一声响,刚刚还在回忆品味的嗓音出现在门口: “你在干什么?” 方知渊脸色阴沉地走进来。 “小红糖叫我来管着你,师哥你这又……” “……啊,”蔺负青回头,眉眼唇角都含着浅笑,“知渊,你来得正好。” 方知渊眼神明显一闪,他倏然别开脸,脸上掩饰不住的慌乱转瞬即逝。 来得正好? 来的正好是什么意思? 虽然鱼红棠一叫他,他就忙不迭地赶过来。可是这并不代表着他就不慌了。 方仙首心内顿时紧绷起来,他无措又恼火地心想:昨夜的事,莫非师哥当真要算账? “有件事……” 蔺负青颇为惭愧地道:“拖得太久了。事到如今说出口都有些难为情,你别怪我。” 方知渊怔了一下。 拖得,太久了? 这是什么意思,不是昨晚才…… 难道师哥不满他,想与他和离已经很久了? 怎么可能。 方知渊心口像是被什么扎了似的,又苦又痛,他唇瓣抿动,调整了好几次呼吸都没能发出声音。 许久才直直地望着蔺负青,艰涩地开口:“莫非……你一直……心中记挂着?” 不,不可能。 方知渊自己先冷静了一下。 他觉得不可能。 蔺负青却认真而略显愧疚道:“阿渊,这么久了,是我对不起你。” 魔君沿着自己的思维走,他自然是当方知渊已经看到了他身后的蒸锅与碎酒曲,说的是酿酒的事情。 方知渊听得眼前一黑,师哥他竟肯定了…… 他觉得自己有点要遭不住,抬手道:“师哥,你能不能……先等等。” 蔺负青摇头,一声否决:“别的都能等,只有这个,我不想再等下去。” 魔君也知道自己现在身子的确不够好,不适合做这些。知渊疼他,舍不得他累着哪怕半点,他自然都清楚。 可他不想退让,语气略强硬地又加一句:“欠了债总要还的,知渊。已经心里知道叫人受了委屈,还要再多让那人委屈几天等你?世上哪有这种道理。” 方知渊怔怔重复:“委屈……” 蔺负青道:“这件事就这样定了,听我的。” 方知渊说不出话来了。他咬着牙,背在身后的拳头发抖,缓慢而僵硬地点了个头。 心中却浑浑噩噩地想,我这是答应了什么? 蔺负青眉宇舒展,嗓音温雅:“知渊,再过几日,我和……” 和你去把新酿的酒埋下罢。 魔君已经酝酿好了将这句话说得缱柔软。 方知渊脸上血色全失。 和、和离—— “——不行!!” 蔺负青差点没被他那突然的一嗓子吓死。 “师哥,”方知渊以破罐子破摔的气势,蹭蹭蹭上前三步,喘息着一把握住蔺负青的肩膀,沙哑含狠地咬字,“不行……不行!” 魔君脸色变幻,不敢置信道:“……不,行?” 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就给我来一句,不行? 方知渊按在蔺负青肩上的手指在抖。 他崩溃地紧紧闭眼,暗道:若蔺负青心意已决,自己怎可强逼师哥…… 说到底,最初本来就是自己配不上,这种事他心里岂会没数? 可是总觉得不甘,觉得不应该如此。 明明这人昨晚还和自己那般亲呢,就在几天前自己还碰过这人的身子,怎么就这样轻易地…… 可是偏偏每一句话都是师哥亲口所说,且蔺负青神色那样认真,没有半点玩笑之意。 方知渊心如刀绞:这一回,师哥竟连回旋的余地都不给他留…… 蔺负青心惊胆战:“……” 他不知道方知渊这又是受什么刺激了,心想要知渊真的抵触至此,那缓一缓就缓一缓罢。 毕竟,酿酒这种事情,初衷是想让知渊开心才做的啊…… 蔺负青便退一步:“……阿渊,不必如此,你若真的不肯,我也……也不说什么了。要么,就再等个四五天后?” 方知渊摇头。 他低声道:“不必了,师哥。”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方知渊不舍而怜惜地碰了碰蔺负青的脸颊。 他还没那么孬种,再如何不舍,也不至于和弃妇似的苦苦纠缠。 罢了,做不成道侣,还是做师兄弟。其实也就是回到和以前一样,不也是很好么。 “师哥,我们和离吧。” 蔺负青:“?” 不错,就是这样。 方知渊心内冰冷地苦笑,他最终还是不想从蔺负青口里听到那两个字。 煌阳仙首自欺欺人地暗想:很好,这便算是我提的和离,不是师哥提的…… 他重复:“师哥,你我和离罢。” 蔺负青头疼:“……知渊,你别闹。” 方知渊坚持:“和离。” 蔺负青:“……” 第95章 红绳系坛埋姻缘 蔺负青一时说不出话了。 他终于重新打量站在他面前的方知渊。这不细看还好, 细看之下只见这人神色阴郁,仿佛在强忍不舍,却又痛定思痛,下定决心。 蔺负青心里就是惊得一跳:莫非,知渊他是认真的? ……不能吧? 蔺负青皱眉沉吟。 他定定心,冷静问:“为什么。” “……”方知渊僵硬地答不上来。 ——废话,他是因着不想被蔺负青和离才“先下手为强”, 端的是厚颜无耻, 又从哪里找个借口来? 再说他师哥这样好的人!自己就算是真想胡扯几个道侣的缺点出来撑面子, 那也找不出来啊! 可方知渊又心里苦涩, 暗道:师哥分明早就已经想着和离, 他自小宠我, 难道这时却非要叫我这般狼狈不成? 他不禁眼神晦暗,喉结酸涩地动了动,“……你自己不知道吗。” “我……” 蔺负青一怔。 方知渊黯然的脸色叫他胸口骤疼, 像是被冰冷的针给刺了一下。 ——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英明神武的蔺魔君, 今儿个居然难得地栽了一次,真被方知渊给带阴沟里去了。 蔺负青怔忡地想:扪心自问,他不知道么? 他当然知道啊! 身后的桌案一角还放着自己刚刚捡出的几尺红绳。甑上蒸的灵米应是渐渐熟了,很淡的米甜香飘了出来,又被窗口的清风吹散。 若是他不知道, 他又岂会站在这里? 两辈子红尘辗转, 方知渊对他深情至此, 他却总是一意孤行。 哪有人乐意天天被道侣弄得担惊受怕? 是个人都会心寒的。 蔺负青沉默地侧开眼眸,定定凝望着案上那一卷红绳,忽的觉出自己的可笑。 太晚了。 自己曾经是有多么执迷不悟,才会弄得连他家小祸星都不要他了。 可事到如今,他难道还能回头么? 他能开口去求方知渊,说我不去阴渊了,我也不管这三界了,我今后乖乖的给你做小道侣,你别不要我——他能么!? “好……好。” 蔺负青闭了下眼,强令自己镇定下来。 他觉着有些头晕,抬手并指摁着眉心,吃力道,“我懂了,我……你说的对。” 方知渊眼神闪了闪,低沉道:“别气了,师哥。”我遂你的意便是。 他上前两步,见蔺负青并无明显抗拒之色,便轻轻地扶住了蔺负青的手臂,“你累了。” 他听见蔺负青低声叹道:“知渊,和离可以,你先容我想想,想几天,行吗。” 方知渊皱眉,略显疑惑:“……想?” 蔺负青沉默着,再多的话他也说不出口了。 从这个角度,方知渊看见蔺负青垂敛的冷白的脸。 这人抿唇不再多言。那张清疏眉眼,分明已经覆了一层隐忍与克制,却仍旧寂寥得仿佛落了三千尘雪。 方知渊忽的一怔,某种绵长的痛楚蓦地流满了四肢百骸。 他忽的意识到一件令他疼到钻心的事情。 ……那个过去的冬日,蔺负青对他说了情愿。他们草率一吻,就算作结了道侣。 可是之后呢?他可曾做了什么? 似乎从未说过半句情深意绵的爱语,也甚少主动亲呢拥吻,至于别出心裁地讨那美人仙君开心之类,更是提都不必提。 哪有人乐意要这么个冷硬无趣的道侣? 是个人都会腻的。 方知渊绷紧了唇角,哪怕到了这时,他还是说不出什么好话,只道:“……好,都听师哥的。” 看来果然还是离了好,至少赶在师哥真的厌倦了之前好聚好散,他们还能做师兄弟。 蔺负青则在暗想:幸好当时没有弄那些繁琐的礼节,此刻省了麻烦与尴尬。 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如往昔那般只做师兄弟…… ——这两个人各想各的,神思恍惚,根本不知道怎么走出的门。 只留下空荡荡的小厨房,微风吹过,红绳的一端不意间自案角垂落。 窗外春光依旧含羞。 ========= 数日之后。 “君上,你叫我。” 申屠临春走到老神木下。 蔺负青扶着树干,缓慢地直起身来。白皙的手指上沾了些泥土,被灵气震得簌簌抖落。 他神色淡漠,转头对走近的申屠道:“嗯。过几日我要去阴渊看看。你从西域跑出来够久了,玉女巫蜜一个人在西域看家不容易,你也是时候该回森罗石殿一趟。” 小妖童愣了愣,难为情地揪了揪头发:“君上说的……也对。我好像是在外头呆的太久了。” 蔺负青便道:“你自己也知道?既然心里有数,这两天便回石殿吧,收收心安分个十天半月,我到时自会去寻你。” “好,那我今儿个去同琴师哥哥道个别。” 申屠临春点点头,忽的问,“说来君上在这里做什么呀?倒是稀奇,君后不陪着吗?” 蔺负青很淡地笑了笑,并不回答。 最后他还是把那酒酿出来了。 不多,两小坛。 酒液灌满,封上泥封。红绳系了坛口,再将两个酒坛系在一处。 剩下的,就是等了。 他还是将酒埋在老神木下面。 蔺负青道:“以后别这么叫了。” 申屠临春疑惑:“什么?” “我早就叫你们不许这样称呼,你们不听,”蔺负青神色凉淡,他望着那株自己与方知渊并肩坐过无数回的参天巨木,似笑非笑,似叹非叹地道,“人家堂堂仙首,能是给我做君后的么,嗯?” 申屠临春嘴角抽动:“……您们吵架啦?” 蔺负青:“没有,和离了。” 申屠松了口气:“哎呀,没有吵架就好嘛,不就是和离……” 话未说完,小妖童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两个呼吸后,申屠临春惊恐地瞪圆了眼睛:“和——和离!?” “嘶,”蔺负青嫌弃地蹙眉,摁着额角,“你吼个什么。” 申屠临春大惊失色,跌跌撞撞冲上前两步道:“君、君上!这话可不能赌气说的啊,什么和离……” 蔺负青泰然自若道:“怎么就赌气说的?的确离了,这不是坏事。你也不必大惊小怪,除了不是道侣,我们还一如往常的,别操闲心。” …… 也就是在申屠临春的脑子都快被他家魔君一句话震晕的同时,虚云主峰的另一处。 紫微圣子姬纳体内阴气未除,不得已在虚云暂住。蔺负青便做主给他在主峰安置了个房间,与方知渊的洞府相邻。 这一段时间来,蔺负青神魂虚弱不能劳力费神,都是方知渊在为姬纳梳理阴气。 然而今日,那运功控着阴气的人却似乎精神状态极差。方知渊一个恍神,阴寒之气失控,瞬间窜上他抵在姬纳胸前的手指。 “!”床上盘膝而坐的姬纳蓦地睁眼,目光垂落,只见方知渊的手指已经结出了很薄的一层黑灰冰晶,其下的皮肉都有要被腐蚀的迹象。 姬纳脸色一下子变得很差。 他抿唇道:“今日就到此为止罢。” 方祸星却看惯了阴气所造成的伤,他眉头都不皱一下,屈指运功,顷刻间灵气蒸腾似火,阴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弭而去。 “再来。” “叽叽叽。”紫霄鸾不知何时飞来,叼住方知渊的袖口,阻止了这人想要继续的动作。 方知渊神色一冷。 “你什么意思。” 他自然没对着鸟说话,问的是眼前的圣子。 姬纳的眼神不明显地躲闪了一瞬,片刻后还是转了回来,凝望着方知渊道:“你近日……精神涣散,心绪不宁,若再强行运功,怕有反伤自身之险。” 方知渊横眉嗤笑一声:“废话挺多。” 他竟全然不当回事儿,毫不怜惜地把紫霄鸾挥开,道:“当我乐意伺候你?早早清除了阴气滚回你紫微阁去,省的在虚云碍我师哥的眼。” “来,”方知渊再度伸手,去点姬纳胸前大穴,“再来。” 姬纳皱起眉头:“蔺负青若是知道——” ……紫微圣子顿了顿,咽下已经到了喉咙的一句“他定会宰了我的”,改口说道:“他定不能容你胡来。” 方知渊不以为意。他摇了摇头,道:“你不必搬他出来,师哥这几日是不会管我了。” 这句话就有点意思了,姬纳心中微微泛起些许好奇的波澜,“此言何意?” 这是他在星辰台上日复一日地闭关时,二十余年来几乎从未体会过的情绪。 “你们可是起了什么争执?” 姬纳忍不住很想知道,就蔺负青与方知渊这两个人,互相都能为对方去死的情谊,莫非也会争吵么? 如果答案肯定,他们又会是为了什么而吵? 没想到方知渊拍案便怒:“胡说八道!他现在这个身子,我敢跟他争执什么!?” 姬纳暗想:果然不会。 方知渊把脸一撇,语气恢复冷静:“和离而已,我们一句都没吵。” 姬纳没反应过来,犹自沉吟:“嗯,既只是和离,倒也……” 话未说完,姬纳的表情突然僵硬。 两个呼吸后,紫微圣子不敢置信地抬头:“和,和离??” 方知渊阴沉着张脸,“你喊什么喊,和离怎地?” 姬纳猛地坐直了身,语无伦次道:“什么和离——你、你可知道侣结契这等大事,万万不得信口开河的!” “信口开河?”方知渊火气噌地上来,直接腿一踢把姬纳踹下床,咬牙切齿道,“我看是你想开河!” “没见过和离的道侣?——嗤,和离又怎样,我和我师哥之间,是和是离轮不着外人闲操心!” 第96章 红绳系坛埋姻缘 可怜姬纳毫无防备, 砰一声被踹下了床。素来端正高洁的紫微圣子,哪跟这种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家伙相处过,爬起来就恼道:“我不过好意提醒你一句,你怎么这般恶劣脾气?” 方知渊眉毛一挑,右脚踏在床边上。他把木头踩得嘎吱响,“我从小就这脾气。也只有师哥那天生做救世慈仙的心性才能忍我这么多年,我都心疼他……如今他能清醒过来, 也是好事。” 姬纳神色古怪。 他虽感情淡漠, 可也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话像是赌气, 偏偏方知渊说得一本正经…… “你们两人之间, ”姬圣子还是忍不住皱着眉头道, “应是有什么误会。” “蔺负青待你……也算情深义重, 岂会突然就断了情谊?” 姬纳说着说着,再次心头泛起满腔的酸。 他心想:那魔君天天为了你要杀人要祸世,他要能把你给“和离”了, 我这个天天被威胁的又算什么? 现在无论什么人都觉得蔺负青待他特殊, 岂知他是有苦说不出! 这般一想, 姬纳心里更不平衡。他把宽长的衣袖拍了拍,重新坐回床头: “你也不静心想想,蔺负青并不喜沾风月美色,他不与你结契,还能跟谁?蔺负青看似淡泊实则矜傲, 他又能看得上谁?” 方知渊微讶。这倒不是他被姬纳一席话给说开窍了, 是他暗自觉得有趣—— 这姬圣子孤冷寡言了二十多年, 没想到在紫霄鸾的壳子里呆了大半年,人似乎也变得叨叨了起来。 “紫微,”方知渊双腿交叠,半笑不笑地瞥着身旁的圣子,“你不会是听那帮人天天将什么仙魔两道挂在嘴边,将仙首魔君并列着提,就觉得我当真能与师哥平起平坐了?” “……也是。你无有前世记忆,自然不知道。” “好,我便告诉你,所谓仙魔两道鼎力的局面,不过是师哥有意让着我罢了。若当真抵死较量,我哪里是他的对手?” 姬纳:“……” 圣子扶额,他还从没见过这么堂堂正正、振振有词地贬低自己的人。 方知渊道:“当年阴祸降临,仙界一片混乱。真侠义的大能几乎都在抵御阴气的过程中堕了魔道。三大世家腐朽,你们紫微阁又自视甚高,哪里管底层修士们的死活?” “森罗石殿覆灭,剑谷衰落,识松书院一帮老古板的书生们护着凡俗界就精疲力尽。金桂宫为何推我这个祸星上去坐那宫主的位子?还不是实在找不到能用的人了。” “反观魔道……” 方仙首却越说越上头,他来了兴致渐入佳境,闭着眼,薄而锐的唇角挑起,“师哥他当年红莲渊顿悟,九日九夜点化魔修,何等仙迹;雪骨筑城下镇压阴气,垂怜仙界苍生,何等胸怀;百余年运筹帷幄,君临一方……何等风华!” 姬纳几次欲张口都插不进嘴:“……”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很喜欢夸你师兄了。可你能不能稍微冷静一下,悠着点儿? “仙道如西山落日,魔道如东方旭阳。孰优孰劣,只要是个眼睛不瞎的,谁看不出来?” 姬纳:“……” 看来我竟眼瞎至此,还真是对不住了。 方知渊摇头而叹:“可惜,你知道蔺负青他那个人,无欲无求的,又不喜争斗厮杀,又疼我,又宠我……” 姬纳慎重地发问:“……疼你,和宠你,这两个词的含义,有何不同么?” 方知渊被打了个岔,立刻不悦地皱眉:“啧,这不重要。我是想要说,若不是师哥心软,金桂宫早就被灭了,轮得着我被一口一个尊首的叫着?” 姬纳听得头晕脑胀,又哭笑不得:“你……你同我说这些做甚!” 方知渊冷下脸来,道:“刚刚不是你说,我师哥不跟我还能跟谁?” “这话可不能容你乱说,我自然要把事情明明白白告诉你——” “我本来就配不上他。” …… 老神木下,蔺负青与申屠临春相对。 蔺魔君神色阴郁,自言自语地叹道:“看来我和煌阳仙首,终究是有缘无分。” “……倒也是,我们本就正邪殊途,性子又不合。知渊承着少年时的情分,两辈子对我死心塌地,我都觉着不值。” “他能清醒过来,也是件好事。” 申屠临春急得想跳脚:“君上,这这……这怎么会呢?别是什么误会吧!方仙首他待你那么好,怎么会突然就……” 蔺负青摇头。有些东西,就是得真做了道侣才能看得出来的。 知渊自幼将他看得重,后来又对他起了情愫,这些个他其实都知道的。 想必是真结了道侣圆了夙愿之后,反而冷静下来,发现并不是自己最初想要得那样美好罢…… “申屠,你离雪骨城离得早,许多东西不是那么简单……” 蔺负青顿了顿,闭上眼睛倚靠在老神木的树干上,“也好,我便把实话跟你说清楚。” “你莫被上辈子仙界的说法带歪了。什么仙有仙首,魔有魔君,平分仙界河山的,那都是糊弄人的。” “仙道绵延几千年,根深蒂固,大大小小的门派林立。能是一个雪骨城可比的么?” 蔺负青坚定道:“这么明显的事,只要长了脑子的,心里都想得清楚。” 申屠临春:“……” 行吧,原来他竟然没长脑子。 还是两辈子都没长脑子…… 蔺负青清了清嗓子,开始幽幽地讲:“要说当年,魔道初立,根本就是一团混沌之态。我虽立了王城,却还有无数你这种不服气的家伙隔三差五的挑事。” “论修为,论仙龄,我都难以服众,全靠鲁奎夫和柴娥那两人撑门面。又有更多魔修一时难以接受这等剧变,寻死觅活的,发疯痴呆是,自相残杀的……什么都有。” “反观仙道……” 蔺负青怅然一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知道么?更何况,煌阳仙首力挽狂澜,他可是把快瘦死的骆驼给养活了啊……” 申屠临春陷入了沉默。 小妖童目光沧桑,眺望着远方轻轻道:“君上啊,鲁雷穹有没有跟您说过?您有个毛病,一开始夸煌阳仙首就停不下来,也听不见别人说话……” 蔺负青长叹:“……以厄命之身继任最年轻的金桂宫主,一扫三大世家中的污垢毒瘤,契神刀,御金龙,登仙首之位统领仙道——除了煌阳,还有谁做得到?仙界青史三万卷,此等壮举,闻所未闻!” 申屠临春:“……” 看,他说的没错吧。 蔺负青垂眸笑道:“若不是知渊让着我,雪骨城都不必等那天外神来祸害,早几十年前就没了。” “说到底,是我高攀不上他啊……” 蔺负青笑意渐染涩意,摇了摇头,扶着老神木站好了,自言自语道:“就这样,也很好的。” 申屠临春连忙伸手:“哎呀,君上您慢着些。您是不是又头疼不舒服了?” 蔺负青拂开申屠,他心头难受,像是罩着层潮湿又气闷的雾。 魔君自暴自弃地想:反正自己现在这个样子,说不定哪天就死了。 还是不做道侣的好。 毕竟,死了师兄和死了道侣,那差的可大了。死了师兄,方知渊还是方知渊;要是死了道侣,那可就成方寡妇……或者方鳏夫了。 这太难听了,必然不可以。 “很好的,很好……” 蔺负青又自言自语了一遍,仿佛要彻底说服自己似的。 他揉了揉眉心,转身想走,却一个恍惚,被脚下的树干绊了个踉跄。 “哎呀君上!”小妖童吓了一跳,急忙搀住蔺负青的手臂,“您节哀顺变——呸呸,我是说您也别太难过了,伤神魂的。我先送您回房去吧。” 蔺负青怔怔不语。 细白如瓷器的指尖在树干上渐渐扣紧。 申屠临春更急:“君上?蔺负青?” “……不对。” 蔺负青用力闭了闭眼。 心绪剧烈波动会伤神魂,这个他当然知道。尤其大悲大怒,若在神魂虚弱的时候,简直是最需要避免的情绪。 ……这不对。 蔺负青心头一惊,后知后觉地暗道:不可能,方知渊怎么可能在自己神魂如此虚弱的时候,突然要和自己和离!? 虽然这么个说法实在滑稽—— 可他难道,就不怕自己难过得碎掉了吗? 若说方知渊终于不再痴情于他了,不想再与他做道侣了,蔺负青是信的。 可若说方知渊变得不再在意他的伤病,甚至开始舍得主动刺伤他了…… 蔺负青这要是能信,那他简直白养了那颗傻星星这么多年了。 “……” 魔君神色阴晴不定,忽然不顾申屠的惊慌呼声,拂袖转身就往方知渊的洞府走去。 和离可以,和离不是什么大问题。 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得问问清楚。 绕到方知渊的洞府需要走不少路,虚云峰内禁凌空,只能靠脚程。 蔺负青体力尚未完全恢复,又不喜被申屠扶着搀着,等他一路不停歇地自山路走到方知渊洞府前,额上已经见了细细的冷汗。 申屠临春不明就里,只是心疼道:“君上,您到底想干什么呀?要找方仙首,我去叫他不就好了吗。您就别再折腾了行不行啊?” 蔺负青定了定喘息,摆手低声道:“你别管。我不至于走不动路。” 洞府里没人,他便知道这人是在姬纳那里,于是再找过去。 这回果然没找空。 方仙首刚刚还同一脸生无可恋的紫微圣子夸完一万字的蔺魔君,察觉到蔺负青的气息时,第一反应是不敢信。 可当他真的看见那清俊的一袭白袍闯进来,立刻大惊,连忙上去要扶:“师哥?你过来这边做什么!?” 这个时候,方知渊其实早已经将刚刚自己为姬纳疏导阴气时失控被刺伤了一下的事情抛在脑后。 他伸出手的时候,满心恼恨地想的都是——要命,自己这洞府地势偏僻陡峭,师哥他怎会亲自过来的? 然蔺负青是什么人?若论起阴气世上谁还能比他更熟悉? 他几乎是一眼就看出了方知渊手指上留过阴气腐蚀,脸色肃然一沉,“你伤了?” 蔺负青一把扯住方知渊右手的四指,心焦地拽到眼前:“给我看看……你怎的弄成这样!” 方知渊比他更加焦躁,紧锁着眉宇,抬手就去捧师哥的脸:“怎么脸色这么差。你不好受还敢到处乱跑?我看你是越来越不要命了!” 蔺负青着恼,一巴掌拍开方知渊的手:“你还教训上我了?若不是我过来一趟,你右手还要不要了!?给我滚去上药!” 姬纳这房间不大,两人拉拉扯扯,你推我一把,我推你一把。将沿途摆的小几小椅都撞得歪了。 各自身后几步远处,姬纳与申屠临春遥遥相望,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如出一辙的麻木。 吵,吵起来了…… 但是为何,一点儿也不像是他们想象中“和离的一对小道侣”,应该有的样子?? ——这两个人,真的和离了吗!? 第97章 昔时向死求故人 咣当一声,又一个摆件掉在地上。 姬纳与申屠临春脸上的表情已毫无波澜, 木然地看着这对据说已经“和离”了的俩家伙拉拉扯扯。 方知渊冷着脸道:“我没药。” “方知渊……”蔺负青气极反笑, “你的药都是我给你备的!备一次就是半年的份量, 你再给我说没药!?” 方知渊索性开始蛮不讲理:“有又怎样?你要是能找出来,我就给它烧了!” 蔺负青气的哆嗦:“你……什么人!” 方知渊:“你惯出来的人!” “我……”蔺负青眼睛发直, 他被呛的一口气上不来,没留神被方知渊攥住了手腕拽过去,径直撞进这人肩窝里。 方知渊轻松将他抱起来。 “行了,别动。” 蔺负青:“……” 魔君无话可说, 只寻思:怎么又来? 知渊是有多喜欢随时随地把他拽起来抱着…… 申屠临春愣愣地道:“我刚刚到底在劝什么??” 小妖童崩溃地抱着脑袋:“我……我到现在都还没能抱一抱我的琴师哥哥, 我居然有那个心思去劝君上?我是脑子坏了吗??” “你啊,”蔺负青无奈地泄了气,额头去磨蹭方知渊的下巴, “乖, 别弄我了行吗。” 他觉得方知渊情绪不对劲。 可蔺负青想不明白,明明是这家伙提的和离, 自己毫不纠缠地如了他的愿, 他怎么还不开心? 方知渊不为所动,就着这个姿势转身往外走:“我送你回去,你那里有药。” 姬纳十分迷茫:“和离了的道侣……是这般模样的?” 方知渊脚尖踢开门,把蔺负青抱着走了。 只留申屠临春与姬纳面面相觑。 申屠临春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我要去听鹤峰找荀仙长了, 圣子好好休息。” 姬纳:“??” 敢情最后就剩他是一个人? 紫霄鸾:“叽叽叽叽??” 不对, 该是说一个人和一只鸟…… 再一寻思还不对。 从神魂的角度琢磨, 半个人和半只鸟?? 姬纳要崩溃了。 “啊呀对了姬圣子,”申屠已经走到屋外,又到回来几步倚在门框上回头,“你体内的阴气怎样了?” 这件事,蔺负青和方知渊都不太同他们说。 只不过想想也知道,紫微阁圣子不可能永远留在虚云四峰上,等姬纳情况稳定下来,他还是得走的。 “……啊,”姬纳回过神来,他盯着自己的手指,“我,我已无甚大碍。阴气清除了八九成,再过些时日便可……” 便可回紫微阁去了。 姬纳不想承认,他心情突然有些低落。 “唔。”申屠临春歪着头若有所思,几缕黑发散落,露出白嫩的耳垂。这小妖童又换了新耳饰,朱红欲流的玉石钉在耳上,精致小巧的一颗。 他想的却是别的,姬纳当时身受阴气巨流的冲击,才这么几天,居然已经好了八九成。 方仙首好厉害呀。 要说起来,他从山海星辰台上就对此十分震惊了。 作为仙道尊首的方知渊,居然能如此熟练地操纵他人体内狂暴的阴气,简直叫他眼珠子都要瞪掉下来。 莫非,是君上教的? ========= 方知渊一路把蔺负青抱回去。 “伸手,让我看一眼。” 进了屋,蔺负青倚在床头,懒洋洋地眯着眼,像逗猫儿似的勾勾指头。 方知渊没搭理蔺负青这句,顺手解开他肩披的雪绒外袍,抱到床头挂起来。 蔺负青:“知渊。” 方知渊不耐烦:“你等会儿。” 他把衣衫一撩在床头半跪下来,拽过蔺负青的双脚。鞋是银白的缎子,他给蔺负青脱下来。 然后是袜子。他将袜子也替师哥脱了,露出的肌肤就像被层层剥开外皮后的莹白果肉。 方知渊眼里带了一丝笑意,将蔺负青的双足掂在掌心,五指合拢,捏了捏。 蔺负青心痒,不着痕迹地蜷起脚趾,往后缩进被子里:“方知渊,你怎么回事?” 方知渊轻声道:“好看得很。” 蔺负青故意踢他手心:“不正经。” 方知渊抬起头,凛锐的眉眼肆意地舒展开。他半跪在那里,戏谑地仰视着蔺负青,笑了。 后者没绷住,摇摇头无奈地也失笑起来,垂下的睫毛帘子轻抖。 自从几天前他们将和离挂在了嘴上,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僵硬了些。 可当他们真的又面对面地说上几句话之后,那一层薄冰就融成了波光撩人的春水。 这其实让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方知渊暗想:果然,他和师哥保持原先那样才是最好的。上辈子做了百余年师兄弟,不也很幸福快活么? 而这辈子不必仙魔殊途,不必别离相望,想来一定能过得更好才是。 而蔺负青本是觉出不太对劲,想就和离那事,来跟方知渊问个究竟。 可他见小祸星这样冲他放肆地一笑,突然就觉得,和离不和离,好像也不是多么重要了。 方知渊站起来,将右手摊开在蔺负青眼前:“嗯?给你看。” 其实伤得不重,阴气早已经被方知渊用灵气烧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一丝腐蚀后的小疤痕,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的。 蔺负青拉着方知渊的手仔细看过,下结论:“内服的丹药给你免了,外敷的药还得涂。” 他从床头的红木小柜子里摸出叶花果制的膏药,拧开,取一些在指上。 蔺负青一边给方知渊上药,一边淡淡问道:“身为堂堂煌阳仙首,却通晓邪魔阴术,这事可有谁问过你缘由?” 方知渊:“没。他们定然以为是你教的。” 蔺负青摇头而笑,露出些追忆的神色。 “……可是当年,我从堕魔道后的混沌中清醒过来。从我重新有记忆起,你就会操纵阴气了。” “你怎么学会的?我最后又是怎么清醒的?” “惑心妖的幻境,我还没看完就被你带出来了。你当时说的,回来慢慢讲给我听呢?” 方知渊却道:“现在不行。” 蔺负青:“怎么不行。” 方知渊:“你若是心疼了怎么办,把师哥疼碎了,我哪里哭去。” 那语气过于理直气壮,蔺负青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暗想:这个人果然还是舍不得他难受的。 魔君闭眼往后靠,窗头的阳光隔着眼睑照进来,暖而亮堂。他嗅见莲花的香,心想着快入夏了。 闲散的日子,总是贪不了太久就没了。 “累了?”方知渊摸他额头,“你这几日精神不好,多歇着吧。” 蔺负青道:“你明明答应告诉我的……难道你在那之后又做了什么会叫我心疼死的事?” 方知渊眼神不自在地闪动一下,道:“也不是,只是狼狈得很,你给我留个面子。” 蔺负青忽的睁眼,幽深眸子里闪过一丝恶意的光。 他趁方知渊不注意,突然揪着这人的衣襟凑过去,额头迅速与方知渊的相抵。 方知渊惊:“师哥!?别……” 已经晚了,蔺负青神魂一念而动,他坠进了方知渊的识海记忆。 下一刻,风声在耳畔响起来。 按照常理来说,识海被他人的神魂入侵时必然本能地排斥。 而蔺负青就是瞅准了方知渊此刻不敢动他神魂,毫不客气地“闯”了进去。 他刚刚使了个小心机,一般来说,人若有什么记忆深刻的事情,谈论起这事来时,会本能地在脑中开始回忆。 蔺负青就故意用话语勾得方知渊想起当年之事。如今他乍一闯入方知渊的记忆之中,扑面而来的就是夹着雪呼啸的寒风。 天地皆白。 茫茫的荒凉雪原之上,蔺负青终于以神魂之态再次看到了那个场景。 尚显年少的方知渊佝偻在冰天雪地之中,他黑发散乱,脸色比死人还要惨白,眼睛却是亮的。 而当年入魔的蔺负青,正被他珍之又重地抱在怀里。 那被冻饿得濒死的小魔物依然无知无觉,只知道本能地咬着方知渊淌血的手腕,从中掠夺着浓郁的灵气,也掠夺着方知渊本就已经十分微弱的生机。 穆晴雪站在两人身后,她双手发抖,不敢相信地咬牙怒道:“方知渊,你是疯了。” 是惑心妖幻境中的最后一幕。 居然恰好接上,倒也是很巧的一件事。 “……” 远观的魔君闭了闭眼,缓慢地呼吸。他既然选择进来,自然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的。 蔺负青在幻境中踩着雪走上前,走到当年的方知渊身边,就地坐下了。 他小心珍惜地伸手,隔空地拂过方知渊的脸颊,而后静静地望着穆晴雪发怒。 雪凰仙子还在尽力地想叫眼前这个不要命的疯子清醒过来:“方知渊,你以为你这样便能救的了你师兄?别异想天开了!” “三年了,自仙祸降临过去三年了……哪一个堕魔者恢复过神智?” “你当这世上只有你一个情深义重的人?你当其他人没有试图挽回过至亲?” 穆晴雪声音发抖,她的目光悲怆地越过苍茫的天空,仿佛在质问苍天,为何这等悲剧要降临在她们这一代人身上。 为何平稳的万年的仙界,竟要迎来这样一场无解的浩劫。 “可最后,他们都死了!都死了!!” 寒风之中,方知渊面容不改,熬尽了血色的薄唇紧闭着,不言语,也不挪动。 他瞳孔时而涣散时而聚焦,看不出在想什么。他的脸色实在太差了,好像随时都会一头栽倒在雪地里,直接断了气息变成一具尸体。 穆晴雪拔出月下霜,剑身映照着地下的雪光:“让你师兄安静地走吧。蔺小仙君曾经是那么品性高洁的人,他不会愿意害死你的。” 方知渊将蔺负青抱得更紧。 穆晴雪走上前,她白色的靴子踩着积雪,发出咯吱轻响。少女冷傲的嗓音柔和下来: “我已经知道了……当年众仙家围剿虚云,是你带着蔺负青逃离的,是不是?这三年,是你一直带着你师兄四处流浪,是不是?” 方知渊继续沉默。 穆晴雪顿了顿,轻柔地宽慰道:“你一定很累了,是不是?” 这些年,白凰家的穆大小姐四处奔波,除妖斩魔。她见得多了自然也知道,有时候叫一个人放下执念,或许就是几句话的工夫。 “我要再告诉你一件事,关于你身上的承命魂阵。这是谁给你设下的,如果不是蔺负青,想必就是虚云道人了?” “我要告诉你的是……” “这个阵法,很快就不起作用了。” 方知渊眼神动了动,一直以来冰冷沉默的人终于有了反应。 接连的失血重伤已经让他的意识模糊迟钝,他缓慢地皱起眉,转过头沙哑道:“……什么?” 穆晴雪道:“我也曾自幼修习阵术,虽然还远远绘不出承命魂阵这等高阶阵法,但还是能认出一些东西。” 她点了点在方知渊怀里窝成一团的蔺负青:“你们之间的承命魂阵,效用只有三年——你师父给你画的,是个不完整的阵法。” “——!?” 方知渊猛地巨震,如遭雷击。 “嗯?” 识海之内,静静观望着这段旧忆的蔺负青也是微惊变色。 他连忙认真回忆,当时在惑心妖幻境之内,他被接连的真相打击得几乎崩溃在里头,哪里有心思仔细观察阵法如何? 可是这么一想,瞬间就明白过来了。 他清醒之后,身上是不带着承命魂阵的。 承命魂阵可是至死方休的恒久之阵,轻易不能破解。如果不是有什么精通阵术的高人给他们解了阵,那就只剩一个可能——阵法本身是不完整的! 蔺负青忽然明悟。 这一刻,心里仿佛轻轻被什么刺了一下,又酸又疼。他怔怔的低声呢喃:“……师父。” 是尹尝辛。 是他们的师父,用心良苦。 蔺负青不知道,当年尹尝辛是怀着怎样的情感,为他和方知渊刻下这一座承命魂阵的。 当年方知渊执念深重,跪在尹尝辛面前,说要带他师哥走。 可这是一条多么难走的路啊。 连蔺负青在幻境里一路看下来,都几次觉得绝望到坚持不住——这还是在他来自百年之后,已经知道一切苦难都有尽头的前提之下。 可是当年的方知渊呢? 他根本不知道师哥何时会醒,还有没有希望能醒;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哪一天自己或许就控制不住入魔后的蔺负青,叫师哥造了杀孽成了真正的邪魔;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在某日横死于荒郊野外,或者精神奔溃成了真正的疯子。 前头看不见希望,后头的退路被他自己斩断了,他就这么摸着黑地走。 当时没有人知道这条路多长,是三年,还是三十年,还是三百年。 如果,方知渊撑不住了呢?如果他终于在某一个日子崩溃了,开始渴望一个解脱呢? 蔺负青忽然心如刀绞地意识到,到了那时,这个承命魂阵,会成为多么残忍绝望的束缚。 只要一日有承命魂阵在身,方知渊就不能杀死他,也不能放走他。因为世间所有加诸于这只白衣魔物身上的伤害,都将反噬在方知渊身上。 要么死。 要么带着蔺负青,在炼狱里活。 这才是当年,方知渊跪在尹尝辛面前之时,给自己定下的归宿。他性子太狠,连半分回旋的余地都没给自己留。 而他们的师父虚云道人,定是看透了方知渊的决意。 于是尹尝辛神色哀伤地浅叹着,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而是在失踪前的最后,留给了方知渊这么一个不完整的阵法。 你不信命,你不放手,你想带着你师哥在炼狱里走。那好,你便去吧。 只不过,为师就给你三年的时间。 再多了可没有。 倘若三年后,依旧寻不到为你师兄破这魔障的法子,那你就得乖乖的……从这条炼狱之路上给我滚出来。 当年的虚云峰顶,师父定是这样想的。 皑皑静雪,翠翠老松,听见了。 第98章 昔时向死求故人 尹尝辛不忍将自己的二弟子推向绝路,是以将承命魂阵的时限设为三年。可这对于当年跪在风雪中的方知渊来说, 不亚于晴天霹雳。 限制蔺负青的囚魂锁已断, 保护蔺负青的承命魂阵将消, 他似乎终于走到了尽头。 可这条路,他还没走够。 当年那个白衣逍遥的小仙君的音容笑貌, 已经在记忆中模糊了,在他眼前的只有唇齿沾血的魔物。 可就算如此,他也舍不得放手。 眼前满是被风吹乱的碎雪,去了又来, 来了又走, 白花花一片,好似他越来越飘渺模糊的意识。 穆晴雪在方知渊面前半蹲下来,她看着仿佛一瞬间就被打散了魂魄似的青年, 轻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你不欠你师兄什么了……你可以解脱了。” 方知渊漆黑的眼珠艰难地转动。 他望着怀里无知无觉的蔺负青,痛楚迟钝地爬上来, 好似心肺都烧化成了焦灰。 周身冰寒, 五内俱焚。 “我……”方知渊沙哑道,“……不让他做妖魔。我不让他去害人。” 他撩起蔺负青的长发,那黑缎子似的漂亮长发,因失血而哆嗦个不停的手指描摹着蔺负青的五官。 方知渊的嗓音也哆嗦起来:“他不喜欢。” 穆晴雪道:“你放下吧。” 方知渊闭上眼,抱紧了怀中的白衣魔物。 他道:“等承命魂阵消散, 我会……” 他嗓子哑得声不能继, 就连这几个字都是从喉咙里绝望地挤出来的, 好像一身骨血都被挤碎在里头,再被呕出来。 蔺负青眼眸空茫,抬头盯了方知渊片刻,他有了些力气,就张口去咬方知渊的脖颈。 刚结了痂的伤被撕裂开来,血色再次洇然。 满目是雪的洁白,也是血的鲜红。 穆晴雪看不过去,扭过脸道:“最后这几天,你若是想,就陪着你师兄吧。” 她走向自己的帐篷,掀起厚实的毡毛帐门,里头灯火透进来:“你可以带他在我这里住,来,进来吧。” 眼前之人并不挪动。 穆晴雪皱起秀眉,想起方知渊被蔺负青几乎踩废的膝盖骨:“对了,你站不起来。”她伸手,想去搀扶方知渊的手臂。 方知渊摇头。 他道:“禁制。” 穆晴雪恍然:“是我忘了。” 她上前,解开了蔺负青身上的禁制,“快点,若是魔物狂乱起来,你我都压制不住。” 也是这时候穆晴雪意识到,方知渊宁可以自己的血肉灵流来哺喂魔物,却始终没有破开她用以束缚蔺负青的禁制。 本以为是个被至亲之人的入魔折磨得精神失常的疯子,没想到居然还存着清晰的理智。 这让穆晴雪觉得,这家伙还不是无药可救。 …… 方知渊在穆晴雪那里借住了几天,蔺负青则仍是被重新下了禁制,锁在帐篷的一角。 但这几天,其实和没有也无甚区别。 方知渊伤重,很快便起了高热,反复地昏睡着,一天只有很短暂的几刻能醒过来。 他有时候烧的意识模糊,醒过来就找他师哥。穆晴雪没辙,又没法跟这么个半死不活神志不清的家伙讲道理,只好将蔺负青禁锢在方知渊床边。 方知渊就从床上挣扎着翻下来,抱着他师哥喃喃呓语片刻,疲倦了再昏睡过去。 又过了两三日后,方知渊在深夜时分开始咳血,浑身痉挛、发冷。 穆晴雪被惊醒,爬起来点灯查看时,方知渊枕畔已经被他口鼻中涌出的血染成暗红了。 那血不是温热的,是冷的,摸上去叫人皮肤都要炸起鸡皮疙瘩。 穆晴雪是此时才意识到,方知渊如今所承受的并不仅仅是多处的内外伤与大量失血,还有阴妖造成的阴气侵蚀。 三年下来,一次次的阴气伤势积累在体内,终于在这个晚上爆发出来,洪水溃堤一般击垮了这具身躯。 穆晴雪将燃着灵烛的提灯挂在床头,焦急地唤:“方知渊……方知渊!?” 方知渊在夜色中艰难地睁开眼,他浊黯的眼睛在灯光下倒映出流转的光泽。 他可能是痛苦到神智失常了,又或许是陷在什么噩梦里,灰白的唇瓣蠕动,不停地呢喃着什么。 穆晴雪凑近,“你说什么?” 她只能隐约听出来“阴妖”、“入魔”、“阴气”这几个词,还有……“师哥”、“回来”。 穆晴雪咬牙抽身退开,她看着安安静静地缩在床脚睡着的蔺负青,钝痛伴随着一种无力感爬上心头。 穆晴雪虽然常常亲自御剑去往四处斩妖除魔,与其他那些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弟相比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可她再如何英姿飒爽,归根结底还是个大小姐。 白凰世家不可能容许他们家的天之骄女出一星半点的差池,穆晴雪平日里受的那些伤痛、磨难,从来没有真正危及过生命。 所以她从没接触过能重伤成方知渊这样的人,也不知道怎么治疗,只能把随身带着的精品疗伤丹药都翻出来。 方知渊被扶起来时还有着迷糊的意识,他沉默摇头,并不接受。 穆晴雪的眼神冷若冰霜:“你会死的。” 方知渊无动于衷。 “你若是死了,我立马杀他。”穆晴雪恨铁不成钢地将蔺负青从床下拽起来,扔进方知渊怀里。 方知渊愣了愣,努力地反应了一下这句话的意思。 片刻后,他选择屈服,吃药。 穆晴雪实在无法理解:“你……你师兄究竟为你做过什么,值得你这样?” 这个答案,她过了很多很多年之后,活过了两辈子,才终于体悟到。 服下丹药,方知渊的状态似乎稳定了不少,至少不再吐血吐得那么吓人了。 他怔怔地望着因被吵醒而在床上躁动地咬着被子的蔺负青,忽然问:“他如今……和阴妖一样么。” 穆晴雪道:“不错,三年下来,仙界已有公认,堕魔之人与阴妖无甚区别。” 她擦了一下额头的细汗,将瓶瓶罐罐的药物往乾坤袋里一股脑收了,并指点熄了灯火。 四周暗了下来。 方知渊道:“是吗。” 那语气十分平静,听不出什么悲伤。 穆晴雪:“也不,该说堕魔之人比阴妖更加凶残狂暴。高阶的阴妖还能有自主意识,与活物一般无二……你看看你师兄这个样子,你为他快把命都熬干了,他可有半点回应给你?” 她说着,往床上甩了一个洁净诀,将方知渊弄得一塌糊涂的血迹清理了。 蔺负青轻轻嗅着残余的血味,精致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渴求地靠向方知渊。 可是这一回,小魔物却没能讨到他想要的。 蔺负青身子一轻,他被方知渊的那双手臂放到了冰冷的床下。 禁制在身,他动弹不了,只能焦躁地撞着床脚,喉咙里发出无法忍耐的哼声。 方知渊的嗓音轻飘,眼神空洞:“三年了,我不是没有想过……我只是不敢……怕害死了他。” “如今没有……没有退路了。” 方知渊咳了几声,他正失神,似乎也不是对穆晴雪说的,只是自言自语,“如果堕魔者真与阴妖等同,我也……只能……” 帐篷外隐约传来风声,有风夹着冰雪扑打在荒野之上,枝叶摇动,禽类妖兽在很远处嘶叫。 帐内,雪凤凰大小姐坐在床沿儿上,眼睛亮了。刚刚方知渊那几句话和紧接着的举动,让她觉得这人终于快要想通了。 毕竟有句话叫不破不立,或许在鬼门关前走一回,能有令人清醒的功效。 于是穆晴雪探头对方知渊笑了笑:“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待你与你师兄了结……怎么样,可要来我白凰穆家看看?” “你不必担心世家里有人歧视你,如今仙界乱成这样,没人有心思理会什么福星祸星了。你若来,我给你留一个客卿的位子坐。” 方知渊想了想,沙哑地回她三个字。 “多谢你。” 这算是这些天,方知渊第一次正眼搭理这姑娘。 他在枕上侧过惨白的脸,双眼深处摇晃着一丝微光,渺小,却的确存在着。 这让穆晴雪心中更安,她认定这事已经快要结束了。 她救了这个执念深重的年轻人,说不定还为穆家,为仙界捞回了一位天资心性均为上佳的英才。是很好的结局。 ========= 又数日过去。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若我计算得不错,到了日暮之时,承命魂阵就会散去。方知渊,你同你师兄告别吧。” 这是个深冬的清晨。 薄阳穿透淡云,天上不下雪了,积雪却远还未融化。沿途的枯草被风吹弯了腰,盘虬的老木枝桠稀疏。 方知渊从穆晴雪的帐中走了出来。 他答应了穆家仙子,今日会将一切了结。 穆晴雪便说,她会在远处看着他。堕魔者必除,如果他最终下不了手,那就她来。 方知渊笑:“好。” 临行前,他还是要走了那截已经崩断的囚魂锁,将其重新缠在蔺负青身上。 然而法阵已毁,这锁链已经毫无作用,在阴气暴动的蔺负青面前,与一件装饰品无二。 “走了,师哥。” 方知渊很自然地唤了一声。 一如这三年来,每一个行路的早晨。 只是今天的晨光,似乎比往日更加刺目一些。令人眼眶酸涩,几欲落泪。 方知渊没有拉扯那条象征着邪术的锁链,他左手轻轻牵住了蔺负青的手腕,引着这只随时都会发狂噬人的魔物,跟他走。 黑衣仙君牵着白衣魔物,走在茫茫雪原上。 他们身后踩出了两串脚印,绵延向远。 天空、大地,一片安宁。 饶是有着天生远超常人的恢复力,方知渊如今还是很虚弱,腿脚也不方便。 所以他右手里提着那把漆黑的灾牙刀,深一脚浅一脚地拄着。 左手拥爱人,右手握寒刀。 此时的方知渊并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姿态,将会在百年后上演第二次。 右手的刀,从灾牙换成了煌阳;可左手牵着的人,辗转后却还是那个人。 这第二次,就延续到了死。 …… 最后,方知渊站在广袤的荒野之上。 这里距离修士们集聚的地方已经十分远,是连妖兽都不靠近的不毛之地,只有覆盖的白雪,没有丝毫生机。 方知渊带着蔺负青停在这里。 他向着天光,伸展双臂。 黑衫猎猎鼓动,灵力自他的身周溢散出来。 方知渊神色镇静。 三年了,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办法。 他只是不敢……怕害死了蔺负青。 可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 天色暗下来了,四周冷下来了。穹空之上渐渐聚拢起了不详的气息,黑暗阴气从远处向此地迅速奔腾。 祸星肆意地释放自己体内的灵力,后果本就是不堪设想的。 滚滚阴气之中,骤然睁开了无数双狰狞而猩红的眼睛。 一颗颗红眼珠子在黑暗中骨碌碌打转,桀桀的尖叫越来越响。 阴妖来了。 第99章 昔时向死求故人 他向阴魔求他。 晴天之中, 忽而炸起了一声惊雷。 晴天已不再晴, 它暗了下来。 转眼间, 天穹是黑云与红光滚滚纠缠的漩涡, 阴妖尖锐的嘶叫声隐藏在阴气云流之内, 此起彼伏, 此消彼长, 传遍了荒野。 “桀——” “桀桀——” 一双双猩红的眼珠, 密密麻麻地从黑气中挤凸出来, 贪婪地盯住了它们的猎物。 方知渊站在苍莽无垠的雪原上。 天是黑的,地是白的, 天地如丹青。 他仿佛是这幅画卷中唯一移动的活物。 “我走了, 师哥,等我回来。”方知渊深深地看了一眼身后的蔺负青,将插在身侧的灾牙长刀拔起,迎着阴妖走去。 他的第一步踩在雪上,第二步踩在空中。 凛然长风从耳畔涌来。 方知渊早在三年前便已破境元婴,不借助仙器法宝而凌空踏云,并不是什么难事。 寒意扫荡四野, 积雪被向上盘旋吹起,枯草在气压下碎成粉末。顷刻间天光俱殁, 阴妖的黑潮如一张巨网向他扑来, 他也坦然地走向那张巨网。 电光石火, 阴妖的漩涡吞没了他。 唦—— 无数道利光于一瞬间擦过身周, 无数道血线从身上飙飞而起。 熟悉的剧痛再次撕裂了神智。 方知渊不顾那些小伤, 只咬牙横刀,挥开袭往致命要害的攻击。不断有阴妖的尖利牙爪撞在灾牙刀身上,弹起火星,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他的视野晃动着,在血雾与黑气的间隙看见掩藏在阴气深处的一双巨大眼珠,正在审视着“它”的猎物。 汗水流下来,一渗进眼眶就刺激得发辣。方知渊闭一闭眼睛,他于阴妖的巨流中淌着血逆流而上,向那双巨眼的主人走去。 …… 距离雪原略远的一处平地,三大世家的年轻人与其护卫们聚集在那里。 他们驻扎在这么个荒凉地方,是在等沿途除妖归来的穆晴雪。半个时辰前穆晴雪已至,这些年轻人便该回六华洲去了。 可转眼间阴气在天边沸腾,阴妖癫癫狂狂的叫声连这里都听得见。 “怎么回事。”顾家世子顾听波面色沉重,“又是阴妖?此地没什么修士,怎会突然出现这般强大的阴妖群?” “世子,不好了,”顾家一个稍年长些的护卫站出来,满脸惊慌道,“这般异象,怕是有修为极高的‘阴妖主’出现,保守估算也是元婴往上的修为。世子快快下令,走吧!” 不由得他们不惊慌。自阴气降临之后,阴妖眼见着数量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猖狂了。 “阴妖主”这个说法,也是自仙祸后才变得常被提及的,是指在一群阴妖中修为最强,被视为首领的那一只。 一旦有阴妖的大群出现在修士聚集的城洲上,往往就意味着又一场血灾就要降临。 幸而此次虽事发突然,却是在人烟稀少的荒野之地。顾听波点头,手臂一挥:“速速整顿,随我撤离此地,报于各自家主知晓。” “……穆仙子?” 忽然有人出声,“仙子……在看什么?” 穆晴雪才卸下披风,坐在一旁休息。此刻却霍然起身,盯着黑气翻腾的天空,怔得仿佛失了魂。 她唇瓣发抖:“那个疯子……” 穆晴雪猛地提起月下霜,人就要冲出去。 顾听波一把攥住她的手臂:“穆仙子,你去哪里!” 穆晴雪猛地挣开顾听波,急道:“我刚亲自从那处地方过来,那里还有人!……你们先走,我得去救人!” 一个穆家年轻人吓坏了:“救不得了,大小姐!这样的阴妖群,别说我们这几个人,哪怕是家主亲临都要踌躇三分呐!” 穆晴雪怒道:“你让开,谁说救不得!我乃白凰血脉的女儿,岂能做见死不救的事情!” 顾听波道:“穆仙子,方圆几百里内说不定还有散修,咱们要先疏散这些人才是。” “可……” “大小姐义勇,可……可我们这些人连个元婴境都没有,贸然过去就是送死啊!” “是啊大小姐,快走吧,再不走来不及了!” “穆仙子,事已至此……带我们走吧。” 一张张年轻的脸孔上写遍焦急,三年时间并不够这些世家出来的金贵子弟们成长到何等地步。 他们的眼睛里语气里,都是藏不住的恐惧。有些人牙齿打战,有些人双股哆嗦,还有些人看着身后可怖的天空,都快要吓得哭了。 穆晴雪语塞。 她岂会不知,以她与这些人的力量,想要在这样恐怖的阴妖群下救人难如登天。 她只是可惜方知渊竟选择了这样一条自毁的道路。若那人能放下执念,本该前途无量的。 三年前的金桂试上,黑衫少年冷傲俊美的眉宇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那明明是个一鸣惊人,冠绝群雄的少年…… 穆晴雪抵着额摇了摇头,沉重地叹息一声。 也罢,在如今这样混乱的仙界,“可惜”的事情着实太多了,她挽不回来的。 “……走,撤离。” ========= 蔺负青站在雪原上,他仰头望着天。 他的四周也是黑暗的狂流,不停有狂暴的阴妖尖叫着向他袭来,却被承命魂阵拦住了所有伤害。 淡淡的银光包裹下,白衣魔物毫发无损。 蔺负青仰起那双明净的眼瞳,瞳中映出了一粒血珠从黑暗的高空中滴落。 那抹殷红色疾速穿过云层,穿过长风,下落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最终啪嗒一声,落在脚下的雪上。 一滴,两滴,顷刻间数之不尽。 沙沙…… 下雨了,红色的雨。 蔺负青垂眸看着,不知何时,他的长发与衣裳也被天上洒下来的血打湿了。 白衣变得血迹斑斑,温热地粘在身上。 …… 高空之上,方知渊承受着凌迟般的苦痛。 阴妖从四面八方疯狂撕咬着他,饶是有灾牙格挡,也根本不可能全都防下来。血不断从伤口中涌出,而承命魂阵也在加剧对着他的折磨。 这种折磨的感觉已经很久违了,却依旧熟悉得深入骨髓。 方知渊吃力地牵起唇角,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 他只是想起久远的旧忆,想起方家深处的阴暗小屋,想起分不清是锈迹还是血迹的锁链与刑架。 他曾在那里,被阴妖啃断过骨,撕咬过肉,被生父活活扯断过丹芯。 他在那一千多个生不如死的日子里苟延残喘,有时候也会在濒临崩溃的间隙,昏沉沉地想:我为何还活着。 灾牙铮鸣,方知渊狠力将一只阴妖斩成两截,继而又往前踏了一步。 忽然一阵伴随着颤搐的痛楚走遍五脏六腑,大口的血从他喉中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桀……” 低沉的吼声,从“阴妖主”的方向传来。 那双藏在黑雾后的巨大的红眼珠子里闪过疑惑,似乎不明白为何会有这样的猎物,遍体鳞伤也要奋力地走向捕食者的方向。 方知渊艰难地直起身,他含着血呛咳,粗喘着望向这只黑色巨魔。 他沙哑笑道:“来了?……是我唤的你,我唤你来的。” 阴妖主低叫一声。 那似是什么号令,四周阴妖则是听令的从属,它们的攻击之势慢慢停下来了。 方知渊眼神微暗。 他暗道:果然…… 阴妖看似狂暴,却与入魔之人并不一样。 阴妖是有理智的。倘若这话在仙门里一说,定然招致满堂哄笑。 然而事实只不过是修仙之人以阴气为污秽,自古以来从未有人有心去探查此等肮脏妖魔的生息状态罢了。 只有他身为阴命祸星,自有记忆以来无一日不被阴妖折磨着;只有他熟知阴妖,比仙界里最博学的夫子还熟知——哪怕这并非他的本意。 也只有他,将一个入魔之人带在身边走了三年。所以他也最熟知堕魔者的样子——哪怕这让他摧心裂肺。 方知渊想以手背抹去唇角的鲜血,可是血已经太多,他擦不干净。 方知渊只好放弃,他道:“来吧。” 然后右手一松,灾牙的刀柄就这样从几千丈高的半空中坠下去。 阴妖主的眼神微变,它望见那把仙器长刀穿过风云,自阴气黑云中落下,最终“哆”一声插在雪原上一块岩石之间。 “咱们做个交易。我把我的血肉赏你,你只需要给我一个答案。”方知渊两手空空,冲巨大阴妖笑道,“怎么样,可划算?” 阴妖。 世上最污秽、最阴寒,乃至不被仙界认为是生物的生物,却也是世上唯一依靠阴气而生的生物。 这是最后的孤注一掷,这是已经没有退路时的飞蛾扑火。他要从阴妖那里,找到让堕魔者恢复神智的法子。 “桀桀……” 巨大阴妖将祸星上下打量着,它缓慢地从黑雾中探出身子。 阴气云流涌动,凝成实体化作它的身躯。 “桀桀”“桀桀桀——” 四面八方的小阴妖也向着它扑来,化作一道道黑气,同化成阴妖主的一部分。 方知渊静候。 阴妖当然不可能会跟他说话,不可能乖乖告诉他他想要的答案。 他欲探阴气运行的规则,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 寒流四散,最终成型的是一只足足有一座丘峦高的怪物。 十几只红色眼珠挤在它漆黑的头颅上,阴命祸星的诱惑令它贪婪地张开血盆大口,淌下黑色黏稠的口涎。 半空中,阴妖主与阴命祸星对峙着。 方知渊撤下所有防备,他舒展开双臂。 他冷笑着,“来,吃我。” 他是那样地平静。哪怕阴妖的黑影在瞬息间笼罩了他的头顶,也没有分毫的动摇。 庞大阴妖动了。那丑陋的漆黑头颅从中间向两侧裂开一张巨口,裂口又向下延伸,直到大半个身子都张开。 它像一朵漆黑的食人花,糜烂地盛开在半空中。那朵花的花瓣却如利齿,一闪之间向方知渊扑来—— 方知渊只觉得眼前一暗。 下一刻,巨口砰然合拢! 那仿佛是被几堵墙同时砸扁在中间,恐怖的冲力几乎要将他浑身的骨头碾碎。 “啊……!!” 惨叫不受控制地冲破出口,方知渊痛极地后仰,额上青筋绽起,皮肤在阴气腐蚀下迸裂,顷刻间成了个血人。 他陷在阴妖的“腹中”被阴气包裹,痛苦到无法呼吸。阴寒之气狂涌而来,他甚至能感觉到五脏六腑内都爬上了冰霜! 入眼皆是黑暗,意识迅速地模糊起来。 …… 阴命祸星被阴妖吞吃,是命中注定吗? 若是,那也无妨啊。 方知渊模糊地想。 他总归比不得蔺负青,那般风轻云淡,又那般轻狂豪胆,将什么天意命数都轻飘飘踩在脚下。 他比不过师哥的,他再多活一辈子,也说不出为你成仙杀星这种话来。 如果世上真有宿命,那他也认了。 阴气冲荡着他的躯体与神魂,在这样的濒死绝境之中,方知渊唇角却绽开一抹疯狂的笑容。 他在无与伦比的剧痛中低吼,“来……啊!!” 他不退反进,向更深处坠去。 他接纳了他的苦难,他吞噬了他的厄命。 “你来……告诉我……” 方知渊眼角近乎狰狞地跳动,他不管不顾地向前张开五指,手指痉挛着抓去,“告诉我……怎么才能让他——回来!!” 时光好像也要凝固在指尖。 当年他在临海内沉没时,也是这样向着不存在的光芒伸手,渴望抓住什么救赎。 少年仙君白袍御剑,于月下破浪而来。 那少年拔剑,灭尽纠缠他的暗影;那少年收剑,抱他出了苦海。 我是为了等待遇见你,才活下来的吗。 师哥? ——哧!! 方知渊的手插进阴妖的心口,那里虽然空无一物,他却确信自己攥住了阴妖的心脏。 他在意识明灭间仿佛看见了河流,漆黑的河流奔腾向远方,浪涛声拍打在耳膜上。 那是阴妖主所驱使的阴气,在他的经脉内流淌,在他的骨肉里流淌,在他的神魂与识海内流淌。 这是…… 这是,一种与灵气运行截然相反的规则。 道可道,非常道。方知渊说不清那是什么,但冥冥之中,他的确捉住了一丝明悟。 原来,运行阴气与运行阳气的规则,从根源之处起,便是相逆的…… “桀!!桀桀桀!!!” 阴妖主那双红眼珠中居然流露出恐惧,它怎能料到,瞬息间局势颠倒,自己竟然会被“猎物”制住了命门。 一种不详的危机感,令阴妖主开始疯狂地挣扎,昂头乱甩,做困兽濒死的扑咬。 下一瞬间,自它漆黑的身躯内部,陡然窜出七八根尖爪,于瞬间贯穿了方知渊的胸腔!! 赤血飞溅。 方知渊瞳孔骤缩成一点。 “咳……咳……”他怔怔地仰着脸,面如死灰。他开始抽搐,一口接一口地吐着鲜血,瞳中的光泽迅速散去。 阴妖主咆哮着,刚刚的恐惧驱使它将方知渊举起,举得那么高,乃至举出了阴气黑云之外。 云雾四荡,雪霁日明。 长风夹杂着血腥味吹遍了覆霜的四野。 方知渊脱力垂下的血淋淋的身躯,被映照在明澄浩荡的天光之下,远处的白云上就显出芝麻粒大小的黑影。 在庞大的阴妖前,他渺小如一粒沙砾。 …… 雪原上,蔺负青忽然跌倒在地。 这小魔物神智昏茫地徘徊着,走到了灾牙刀落下的地方。他不晓得看路,绊倒在刀刃上。 此刻时辰已晚,承命魂阵的效果被削弱的七七八八。再加以这本就不是什么致命伤,所以阵法没能为他防住什么。 这样的小划伤,倘若是清醒的蔺负青,连哼都不会哼一声的;可对于毫无情感的魔物而言,疼了就是疼了。 白袍曳地的小魔物很娇气地哭叫了一声。 那并不是多大的声音,连传出十丈地都困难,更不可能传到风声呼啸的高空里去。 所以方知渊根本不可能听见。 可他却几乎在同一个刹那,蓦地睁了眼。 苍白似鬼的手,猛然抬起,狠狠攥住了阴妖穿刺着他胸腔的肢体。 方知渊抬起眼来,眼中放肆地燃起一簇烈火,他如个疯徒般气若游丝地笑道:“吃饱了吧……” 五指紧收,“该……给……我……滚了!!” 他不要命地榨干了丹田内残存的所有灵气,全数打入阴妖的体内。 阴气流转的规则已经镌刻在他脑海里,一条条奔涌的黑河轻而易举地被搅乱了,阳气在阴气汇聚的核心处爆发,轰然一响! 庞大阴妖惨嚎着,从中爆炸开来。 …… 百里之外,那群世家子们面面相觑。刚欲传讯于六华洲的顾家世子惊讶地抬头,望着远处的天空。 “阴妖群……消散了?” 他们永远无法想象,在那处被他们抛弃的地方发生了什么。 他们只是御剑行了百里的路途,三界的命运却已经从黑不见光的泥淖之中,悄然被推向另一个方向。 …… 云破日出时,日头已经偏西了。 雪被残光反射得晶亮。 方知渊的身躯从高空中坠落,他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几乎不成人形,远看去只是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而已。 咚。 伴随着闷响,那团血肉坠在雪地里。 就落在蔺负青的几步远处。 触目惊心的血色很快晕染开来。方知渊伏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好似已经死了。 白衣魔物并无知觉,他的心已经被阴气腐蚀透了,不会有半点波澜。 有的只是对灵流的饥渴。 蔺负青一步步走上前,他浑身沾了方知渊洒下来的血,身后就踩出一串红色的脚印。 几步之后,蔺负青终于走到了方知渊身前。他盯着自己曾百般呵护珍爱过的祸星师弟,眼中凶光闪烁。 他坐在雪地间,将方知渊软绵无力的身躯翻过来。 嗜血的冲动在体内鼓动着,蔺负青双眼泛红,那片柔软好看的唇瓣打开,龇露出的牙尖是冰冷的,好像也有被雪反射的日光闪在上面。 他要撕碎这具已经残破了的身躯。 他要吃掉这已经没剩下几丝的灵流。 太阳要落山了,残红的光在蔺负青的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他清瘦的身子在暮光的包裹下,好像也化成了一道黑色剪影。 那小魔物的影子,张口俯身。 蔺负青向他身前的那人咬下去。 忽然,一只有力的手扼住了他的下颔。 那具残破躯体颤巍巍地挺起来,阴影笼罩了魔物过分透白的脸。 魔物一眨眼,他分明没能咬住眼前的美味灵流,却有冰冷柔软的东西贴上了他打开的唇瓣。 魔物并不知道,这叫“吻”。 方知渊缓缓地睁开眼,那双眼睛已经涣散得映不出什么东西了。可他还是准确地扯过了蔺负青,吻在他的唇上。 他感受到蔺负青体内的经络,那是习惯了运行灵气的修仙人的经络。庞大的阴气在内不得出路,只能痛苦地横冲直撞。 “……” 方知渊的意识只存着最后的几丝,他无力地借着这个姿势向前倒去,把蔺负青轻轻地压倒在雪地上。 他引导着蔺负青体内的阴气,缓慢地以相逆的方式行走大周天。 那是荒唐至极的一种走法,绝不会有修仙者这样运气吐纳。倘若将灵气如此运行,必然是会走火入魔的。 蔺负青闭上了眼睛,体内传来的这种感觉让这小魔物很是舒服。 一直针扎似的寒冷渐渐消失了,对灵气疯狂渴求的冲动淡去了。他甚至不想咬人了,只是困困的,想睡觉。 蔺负青渐渐放松,他依恋地抱住这份安抚的来源,搂着方知渊睡过去。 不知何时,方知渊已泪流满面。 泪痕纵横在满是血污的脸上,方知渊重新将怀里的柔软身子抱好了,让蔺负青的头枕在他的胸口。 他沙哑哽咽地道:“……师哥……” 明明太阳还没落,眼前却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意识渐渐飘远了,手臂也开始使不上力气了。 方知渊有些不舍,他不知道自己这一睡还能不能醒了。他好想再用力抱一抱师哥,他发现自己真的好喜欢抱着蔺负青,只要抱着便好了。 如果这回能活下来,他再也不想撒手了。 就这么抱一辈子,行不行? 方知渊眼帘合落。 他拥着蔺负青昏死过去。 时辰终于到了,承命魂阵的光芒在两人身上一闪,无声地碎裂,化作点点微光消散而去。 此时此刻,万籁俱寂。 天边赤红的彩云,仿佛流淌的岩浆,仿佛灼烫的火焰,将雪地也映照得彤红。 两具身子交叠着,沐浴在下坠的夕阳之下。 他们就像一对沐火涅盘的交颈凤凰。 第100章 背道仙魔两分离 咔嚓。 一声碎裂的脆响令魔君的眼帘惊颤了颤。 蔺负青怔忡地将眼神下移, 湿润的眼睫一眨, 泪珠就沿着脸颊往下滑落。 他凝视着自己的心口, 那里已经崩裂出裂缝。是他如今的神魂耐不住这样巨大的情绪冲击, 正在一点点碎开。 可不知道为什么, 他只觉得头晕目眩, 连神魂上的痛觉都不怎么能感受到了。 “师哥——师哥!醒醒!!” 识海之内, 化作神魂虚态的方知渊用力地掴着蔺负青的双肩, 焦急道, “师哥!” 方知渊眼神发紧,暗自咬着牙关。他后悔死了没有第一时间就把蔺负青的神魂拽出去, 竟造成这般后果。 识海记忆一念之间就可摄取, 待他亲自释放出神魂实体前来寻师哥的时候,显然为时已晚了。 蔺负青不动,也不开口说话,他脸色苍白得惊人,似乎成了一个没有魂灵的人偶。 “你别吓我师哥……你应我一声!” 方知渊嗓音都在发抖,双手虚捧着蔺负青的脸,“你看我一眼, 你说话,说句话……咱们出去吧, 行吗, 师哥?” 回应他的, 却是又一声清脆的碎裂。 蔺负青的胸口几乎要斜裂成两半, 神魂碎片一离体就消散, 想拼都拼不起来。 他怔怔地自言自语:“为什么……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方知渊魂飞魄散,“……蔺负青!!” 他觉得自己几乎要疯了,“你别这样师哥,你听听我说话,你先听我说句话成不成!?我求——” 苍白冰冷的手指贴上他的唇瓣。 方知渊瞳孔微晃,话音止息。 “为什么……你要……” 蔺负青脸上泪痕纵横,破碎的神魂紧贴着方知渊的。他颤抖着躬身,将额头抵在方知渊肩膀上流泪,“我哪里值得你这样……” “我不好的……我对你也不好的……可你这个样子叫我如何,如何……!” “……” 方知渊眼中闪过痛色,他一只手臂横过蔺负青的腰肢,另一只手则捏着蔺负青的腕子,将捂着自己唇口的手指挪开。 他低声道:“……没有师哥,哪里有我。我活着一日,就一日是师哥的。” “我不疼,真的,我从小惯了。当年若无师哥,我就是疼到死了曝尸荒野也没人知道。我……我从来就没怕过疼,只是怕你不在了。” 蔺负青陡然一个哆嗦,被烫了似的将方知渊推开,踉跄倒退两步:“所以你上辈子就当真为我曝尸荒野——” 他瞳孔收缩不停,含泪惨笑,“方知渊!我幼时那般救你养你疼惜你,难道就是为了……” “就……就是为了给你……咳,”蔺负青眼前一阵黑一阵白,他摁住胸口喘着,浑身发抖,“这般,糟蹋……” 方知渊猝然惊道:“师哥!我不说了我不胡说了,你不要——” “……我……咳,我……” “……好悔……” 蔺负青眸中的光亮渐次涣散开,他整个人就像一座玉塔哗啦啦垮掉了似的往前跪倒。 他最后一点意识,就是望见方知渊恐惧的神情和听见耳畔一声喊叫。 ……他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总是他不好,他又让知渊为他担心了。 ========= 前世,风吹在茫茫雪原之上。 方知渊已经重伤到濒死,最后撑着的那股执念一松,昏过去就怎么也醒不过来了。 云开月出,月照霜雪。到了夜半三更时分,蔺负青在深深夜色中醒来,从方知渊怀里爬起,茫然四顾。 他的神情纯粹如四五岁的孩童,显然并没有恢复以前的记忆。 但他模糊地有着入魔后的印象,痴痴地在月色下坐了半晌后,蔺负青的目光转回到眼前横着的那具血肉模糊的身子。 他记得,在自己没有知觉的三年里,这个现在已经奄奄一息的人待他有多好。 蔺负青小心翼翼地去蹭生死不知的方知渊,喉里发出细细的哀哼声。 别死,别死……他不想这个人死。 这个晚上,蔺负青将方知渊冰冷的身子抱在怀里给他取暖。抓了雪含在口里,化成水,再口对口地哺给他,舔他干裂的唇。 方知渊却只是在最开始被喂进几口水的时候,微弱地呻吟了一声,动了动小指。 之后就再也没有反应了。他气息渐渐虚弱下去,蔺负青把脸侧贴在他胸口,那里的心跳已经若有若无,时断时续。 这个人真的快死了。 蔺负青痴痴傻傻,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忽然隐约想起自己虚弱的时候,这个人做的事情。 蔺负青突然低头,他开始用力地以牙齿撕咬自己的手腕,像只发疯的小狐崽。 他不会使力,也不会找血脉的位置,又失了做魔物时杀戮的本能。粗暴却无用地咬了好半天,把这手腕咬的惨不忍睹,才得到他想要的。 汩汩涌出的鲜血。 蔺负青把自己的血喂给那个快死的人。 他又咬自己的烂肉,在口里嚼碎了,也合着血一起给方知渊喂进去。 修仙之人的肉身,本就可算是一种天材地宝。而蔺负青自幼被尹尝辛百般精心调养,隔三差五地洗经伐髓,灵丹灵果当点心吃,这样的血肉又岂是普通修士可比。 等方知渊第一次从昏迷中短暂地苏醒时,他一瞬间以为自己在做噩梦。 满目是黑夜与雪地,头顶弯月。 蔺负青叼着腕子,白皙的下巴被血染红成一片。见他睁眼,就满足地眯起眼睛,笑。 方知渊脑子里“嗡”地爆炸开,他连虚弱都被吓跑了,翻身扑过去嘶哑地怒喊:“蔺负青!你发什么疯!松口——你给我松口!” 蔺负青眨眨眼睛,“嗷啊”地一声。 方知渊眼前还模糊着,四肢甚至还因失血过多而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却不知哪来的力气死命板着小师哥的牙口,火冒三丈地:“松!口!!我拼死拼活叫你学会不咬人了你他娘的开始咬自己!!你、你还不如继续咬我——” 蔺负青眼眸发亮,欢喜地冲他一笑。他张开口,炫耀似地把鲜血淋漓的小尖牙露给方知渊看。 ——这不是很精神了嘛,看来管用的。 “……”方知渊面如死灰地盯着他半晌,眼一闭,一头栽进蔺负青怀里,又昏过去了。 蔺负青眨眨眼:“啊?” 到最后方知渊也不知道,他这么反复昏迷的期间,到底被蔺负青喂了多少血和肉进去。 反正,等他把这口快断了的气儿续上,真正醒转过来的时候,蔺负青那右手手腕已经露出了森森白骨。 可这孩子居然还在冲他笑。 方知渊想哭都不敢哭,怕吓着孩子。 他师哥回来了,虽然神智如幼童,虽然痴傻得连话都说不清楚。可那眉眼间飞扬的光彩,还依稀能看见昔年那天纵轻狂的少年仙君的几分影子。 这就够了,真的够了。 他再也不敢奢求更多了。 …… 数日过去,等方知渊勉强能走动的时候,蔺负青拽着方知渊,递给他曾经锁过自己,如今已经断裂的长锁链。 蔺负青仰起明亮的眼睛,口齿不清地道:“要……要。” 他将锁链的环扣往自己和方知渊的身上摆弄,弄不上去就生气地踢着地上的雪。 方知渊静静含笑看着他,低声道:“不用它了,师哥。那个带着难受,特别难受……以后我牵着你的手走。” 蔺负青不高兴:“要!” 他只有这三年来的记忆,在这三年里,他和方知渊之间,一直是由这跟锁链维系着关系。 虽然这锁链上的法咒发作起来会让他很疼很疼,但他依然喜欢。 现在方知渊不给他系了,就很不安。 蔺负青揪着方知渊的衣袖,努力地说话:“就……要!知、知……渊,我……要!” 方知渊又心疼又没办法,哄了好半天,最后还是拖着一身伤绕去就近的小城内重新打了个锁链,给蔺负青系上,才叫这人安分下来。 那天,他看着蔺负青乖巧地套上锁链,心中居然生出一丝微妙的……灼热冲动。 他莫名地心情变得很好,暗想:师哥这个样子,怕是要跟着自己一辈子了吧? 他可以一辈子这样牵着他,早晨哄着他起床,给他穿衣擦脸,做饭喂饭;若是天气好就带着他晒晒太阳,下雨打雷了他会哭着往自己怀里钻;虽然躲避仙界的追杀会有些麻烦,可就算受伤了也有师哥心疼啊…… 多好。 世上居然有这么好的事。 那个时候,方知渊还并不知道这份显然已经超出了师兄弟的情感意味着什么。 他只是单纯地窃喜着,他以为能这样和蔺负青过一辈子了。 又几个月如流水般逝去。 自那次方知渊置死地而后生,招来阴妖大群,仙道的修士们似乎开始有意地来追杀他们。 或许是终于有人觉得,放一个祸星带着一个堕魔者,实乃祸患。总之,他们的日子开始不怎么好过了。 这段时间,方知渊收到了两封信。 一封是穆晴雪的,穆仙子言辞恳切地请他早日回头是岸,说只要他肯下手除去蔺负青,她豁出这张脸不要也能在众仙家面前保下他。 那时候蔺负青正因躲避追杀的日子无聊又劳累而脾气不好,方知渊看都没看完就转手把信拿给他,叫他撕着玩。 第二封,却是荀明思的。 他们的三师弟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探得了仙门世家的一些追杀计划,又不知怎么千辛万苦辗转将信送至方知渊所经之处。 那封信的字迹再不似昔日琴师所书那般秀丽,仓促而潦草,内容却是字字泣血,请两位师兄千万保重。 荀明思没在信中提及虚云宗、师父以及其他师弟师妹的情况,但“不提及”本身就是一种不好的预示。 方知渊将这封信反复看了四五遍,沉默着亲手烧了。 他按着荀三的提示,带蔺负青往偏僻的山里躲藏。 他们走走停停,就是在一座连名字都没有的荒山里,蔺负青以阴气筑基了。 那是个晚上,方知渊被天地灵气的异动惊醒。蔺负青独自盘坐在山崖边上,闭着眼,徐徐一吐一纳。 他周围的野草正被带起的气流吹得压弯了腰,曳在背后的长发也摇动不止。那还是方知渊今早随手给他束的。 走过去的方知渊收了收惊讶,心说……不愧是师哥。在这样懵懂的状态下,居然也能自行学会了运行阴气。 他没敢睡,也知道此时不该打断,就在旁边坐着守了蔺负青一夜。 到了天边染上鱼肚白的时分。 蔺负青眼睫一动,很缓慢地蹙起眉。 他无声地吐出一口气,缓然将双眼睁开。 清冷沉静的光泽在眸底荡漾一瞬,仿佛洗去污泥被沥着水捞出来的黑玉,干净又带一丝沁凉。 突然间,就好像一张褪了色的画卷重新染回浓墨重彩,蔺负青眼神很快地从恍惚到凝实。他闭了闭眼又睁开,纤长眼尾无形中含了凛然的力道。 方知渊浑身僵直,他惊愕地望着就在他三步远处的那人,忽然腿一软跪坐下来。 不需开口,甚至不需一个眼神,这种熟悉入骨的神态气质,世上再无有第二个人能仿。那绝不是痴傻不知事的孩童所能有,而是…… 是…… 蔺负青转过头来,他轮廓清秀的侧脸落在晨光下,皮肤显得比以往更加白皙无暇,唇瓣也更加柔红。 随着这个小小的动作,背后束发的发带散开了。浓墨似的长发尽数泼散在雪白衣袍之上,有几缕甚至挡住了眼睛。 蔺负青便蹙着眉,抬手将碍事的长发拨到耳后,他轻唤:“……知渊?” 方知渊如坠梦中。 他喉结动了动,好像要哭又好像要笑了,他的唇舌和牙齿都哆嗦着,挤出的声音轻的几不可闻:“师哥……” 他怕惊醒了这样难得的美梦。 彼时,淡凉却盛大的黎明白光,正将他们温柔地包裹进去。 仿佛这红尘人间,只剩下这座杂草荒芜的无名山崖,以及他与他,两个人。 第101章 背道仙魔两分离 蔺负青从长达三年的昏沉中苏醒过来。 他的记忆还断裂在虚云的山中,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被方知渊抱着去赴他的死路, 最后还不忘慎之又重地为自己绘下夺命的杀阵。 然而此刻荒凉山崖上, 静谧正于清晨中弥散, 入眼全是陌生的风光。 ……恍如隔世。 长睫扫落,目光下移。蔺负青看到了双手上的枷锁,黑色的重环套在纤细腕骨上,蛮吓人的。 他皱眉拽了拽,拽不开。 再抬头, 方知渊仍是怔在那里, 魂儿都丢了似的。他跪在被黎明包拢的山崖间成了一座雕塑, 流风掠过他耳畔乱发, 而被吹动的黑发正在晨曦间闪着碎光。 蔺负青把双手直直地往他面前一杵,清秀的眉一扬,眨眼道:“这什么东西,还不快给我弄开。” 方知渊像是被当头抽了一鞭子似的惊醒过来,连滚带爬地扑过去。 一种火辣辣的感觉后知后觉地串上脑子, 他恨不能抬手先抽自己几个巴掌。 ——他是中邪了吗? 他居然仗着师哥神智失常, 用这样肮脏屈辱的东西把人锁了这么久……还窃喜过,还满足过!? 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这又会让刚醒来的师哥怎么想!? “我……我先给你解开……” 方知渊勉力去解那手枷上设的符咒,这本是个很低级的符, 可他整个人已经不对头了,又是狂喜又是惶恐又是羞愧, 又是手足无措又觉得不真实。灵气刚聚起来又抖散, 再聚起来, 再散开…… “……” 蔺负青垂着眼,盯着那怎么也解不开的手枷看。 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被从小养大的师弟锁住的感觉十分微妙,这种微妙甚至压过了对“他为什么还活着”、“他体内流转的为什么是阴气”诸如此类问题的惊异。 蔺负青终于忍不住清清嗓子,试探道:“这?” “你等等,不怕没事儿,马上就好。”方知渊死死咬着牙,整个人却还是哆哆嗦嗦,冷汗涔涔,“没事儿了,我这就解开……” 可他分明手抖得越来越厉害,根本解不开。 蔺负青都蒙了,他不知这三年发生了什么,在他记忆里方知渊还是那个桀骜不驯天天给他甩冷脸,有事没事提着刀就跟他打架的少年……哪曾有过这般失态模样? “为什么解不开,为什么……” 失败的次数越多,方知渊越慌,他焦虑地喃喃,倏然抬起头,无助地望着师哥。 在蔺负青那太过久违了的清澈眸光下,他觉得自己活像个做了大孽的罪人在做徒劳的申辩,“我、我我不是……这是,我……” 蔺负青勾起食指,无奈地勾了勾他掌心。 “行了,松手吧,我看懂了。” 方知渊很迟钝地将双手撤开。 几乎是同时,咔嚓、哗啦的两声响起。 手枷打开,锁链坠地。 蔺负青自行解了那个咒。 “这点小符咒,我以前教过你啊,怎么这都解不开了?” 蔺负青浅淡微笑,把细白的五指摊开给对面看,漆黑眸底一点温柔的光,“知渊。” 他只看方知渊画了三四遍,还是失败的三四遍,就流畅地以阴气勾勒出破解的符文,轻轻松松。 方知渊怔怔的望着他。 直到此刻,一直折磨着他的虚幻感才凝实起来。他终于意识到这不是一触即碎的梦境,当真是那魂牵梦萦之人归来如初。 “……你醒了。” ========= 蔺负青在一片漆黑中睁了眼,这黑暗浓得叫他怀疑自己也要融化在里头。 他感觉到自己躺在柔软的床上,有人轻轻握着他的手。那是熟悉极了的手掌,不必看便知道是方知渊陪着他。 蔺负青轻轻道:“……别怕,我醒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揪紧地疼了一下。 “师哥?” 方知渊急促地吸了口气惊醒过来,似乎刚刚是靠在床头浅眠,此刻连忙伸手来床上摸他的额头,“可算醒了,你又吓我……感觉怎样?你看看我啊?看我,有哪里难受你慢些说……” 蔺负青缓慢地弯起眉眼。 他笑:“没事的。” 方知渊急了:“你别再糊弄我。” 蔺负青摇头:“我不严重,知渊。虽然神魂伤了些,只不过一点碎痕而已,有什么症状过两三天就恢复了。” 他说着略深地吸了口气,摸索着摁住床沿,想撑起上身,无奈道:“外头全黑了,我这是睡到晚上了?” “……”方知渊克制地顿了顿,“……不算久,两日一夜。” 他克制了半天克制不住,一拳砸在墙壁上。 蔺负青听着那轰的一声,在床上侧了个身,懒洋洋道:“我的洞府,别砸塌了。” “你……”方知渊痛苦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我真的快疯了。” “没事,没事的。”蔺负青闭眼轻拍他手背,轻轻道,“没事的……” 方知渊不说什么了。 他僵坐在那里片刻后,将被子给蔺负青裹上来,自己也坐上床,紧紧抱着蔺负青:“师哥睡吧。” 这黑夜黑得不似寻常,蔺负青沉在暗色之中,他摇头笑:“我还想你陪我说会儿话呢。” 方知渊道:“你累了,睡吧。有什么话,明儿天亮了再说。” “知渊,你别这样害怕,”蔺负青心疼道,“怎么声音都在发抖呢?” 方知渊:“……” “知渊,你别怕,听我说两句话。” 蔺负青怅然轻叹,“……你可知道,我直到那日去见你之前,心里还一直想着,今后该如何是好。” “我想呐,天外神怕是很快就要来追杀你我,咱们得尽快离开太清岛,免得祸及这些毫无自保之力的阴体外门。沈小江那孩子是个可造之材,可惜如今尚欠些打磨,若是平安再过几年,我就可把外门全盘托付给他。” “我还想,我要送申屠回西域,送姬纳回紫微阁,要去看看雷穹,我还觉得该去见见龙王敖胤,他的海神珠也算在小幻界里救过你我的命了,敖昭之事也该亲口同他交代……” “我要去阴渊看一看五尺清明的旧地,要弄清楚重生禁术究竟是不是我所想的那样。我还想再在虚云的灵脉上试一试禁术,能逆转一个红尘的时空规则的法术,不应该那么简单才是……” 蔺负青侧过头,疲倦地叹息:“我还想着好多事,我觉着有那么多事要办呐。” “可是……可是我如今着实不想管了,知渊,我也就私下同你说说……我是真累了。” 他道:“我也是真没劲儿管了,你看我已经这样,实在力不从心……更何况若是再看到你为我……我也要疯了。我甚至想带你躲藏起来,避过这一劫算了。” 方知渊沉默听着,到此时才捏了捏蔺负青的手指:“我知道。你也就说说罢了,你说我就听着。” 蔺负青闻言又无声地笑,“那孤家就谢过仙首体贴。” 他想,知渊果然最懂他,什么都懂。 蔺负青又叹息:“归根结底,还是我太没用啊……怎会变成这样了呢。” 他还欲再开口,忽然门外细碎的气息微动。蔺负青惊悸,厉色坐直,冲口而出:“谁!” 方知渊连忙按住他道:“别急!这不会有外人,你别急……躺好了。我去看看,等我回来。” 说罢,方知渊快步出了寝房。还未推开门就低声骂一句:“滚出来!” 他双手将门一开,却把门后的红衣小女孩儿吓了一跳。 鱼红棠俏生生立在那里,脸色却有点发白,瑟瑟道:“阿……阿渊哥哥?” 她似乎也才刚到这里,还没来得及敲门就被方知渊这么大的反应给吓着了,愣愣地眨眼看他。 方知渊原本脸色冷的和坚冰似的,瞧见鱼红棠才稍微缓和了些。他吐出一口气卸了紧绷的力,低叹着揉了揉眉心:“……你这丫头,什么事?” 鱼红棠回神,慌里慌张道:“啊!那个,那个姬圣子,他说他的病已经好了,所以……想见见青儿哥哥,商量一下回他家的事情。” 方知渊沉默。 “怎、怎么了……吗,阿渊哥哥?” 鱼红棠声音越来越小,她畏惧地抬着眼眸,看一脸煞气的方知渊,“……你脸色好差,刚刚吼我,是没认出来小红糖的气息吗…… “怎么了?是不是……”她声音微苦,“青儿哥哥的病,又不好了?” 方知渊仍旧沉默不语,他抬起头。 洞府外头一片明亮,快入夏的阳光灿烂得刺眼,莲湖上波光粼粼。 他眼眶陡然又滚烫又酸涩,险些掉下泪来,“说你青儿哥哥睡下了,让姬纳明儿再来。” 鱼红棠弱弱点个头,认真道:“好。” 她说完这一个字,转身就跑掉了。红裙角翩跹而去,闪着光。 方知渊目送她离去。这丫头也是很聪慧灵透的孩子,知道有些事,有些时候,不可以多问,多问会叫哥哥为难。 等鱼红棠的背影彻底消失,方知渊才转头,合上门扉走回去。 洞府里都开着窗子,他踩着被阳光照得干净的地板,一步步走回蔺负青身边。 他盯着这每一寸的明亮,觉得自己好像走在钢刺的板上,每一步都要被刺穿得鲜血淋漓。 蔺负青还坐在床上呢,他睁着眼,脸颊在阳光下愈显出几分苍白。那双漂亮的眼眸没有聚焦,唇角却还挂着一丝很温柔的笑意。 方知渊站住了。他站在那里,恍惚间,只觉得自己仿佛站在光芒与暗影的分界。 方知渊终于忍不住捂住眼睛。 怎会……变成这样…… “知渊?” 蔺负青闻声转过头来,他还是笑着的,只是那双眼睛落在虚空处,凭空显得有些吓人。 他茫然向着前方伸手,弯着薄红唇角:“别闹啦,都知道我眼睛看不见了,还不过来陪陪我?” 方知渊哽了一下,走上前握住他的手,尽力柔和地低声道:“……大晚上的,别说胡话。师哥快些睡吧,你睡一觉……到明儿……天就亮了。” 第102章 背道仙魔两分离 次日, 蔺负青的视力仍未恢复。 自那次强行参悟大道规则以补天之后, 这是神魂伤损的反噬第一次如此严重地作用在魔君身上, 直接令他双目失明, 不能视物。 又因蔺负青伤在神魂,连魂魄离体亦或是释放神识来探查他人气息都做不到……这算是盲了个彻彻底底。 饶是蔺负青几次三番地说,他的目盲不会持续太久,方知渊也一时无法接受。 蔺负青就趴在他怀里,头枕着他腰腹, 轻轻道:“都怪你, 君后惹得孤家好生心疼, 都疼瞎了。” 说出口魔君才想, 不对啊,他们好像和离了……算是和离了吗? 方知渊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他只知道师哥有意逗他,勉强笑道:“是,怪我, 我该打。” 他握着蔺负青的手, 不轻不重地往自己身上打,唇角的笑意却渐渐消失了。 失明后这段时间,蔺负青的精神状态也变得很不稳定。有时候他缩在被子里有气无力地对方知渊说他要累死了, 什么也不想管了;要不然就是恹恹地嫌弃自己太没用,害知渊曾经怎样受苦, 说知渊拼命救自己有多么傻多么不值当…… 但每次的结果都是, 还没等方知渊绞尽脑汁想好该说什么安慰的话, 蔺负青又自己先调整过来,笑着安抚他说没事没事,还哄他逗他开心。 方知渊受不了蔺负青这样。他更想让师哥不要顾忌着他,把那些压抑的情绪统统发泄出来。 蔺负青就怅然叹道:“我是怕我做不成。” “曾经我年少的时候,”魔君倚着窗户,一只手摸着方知渊的指节,“觉着这天下就没什么我做不成的。” “可前世,我兜兜转转一事无成,想护你却害得你那般苦。这辈子呢,才封了一次仙祸,就成了个半废物的病人。稍微劳累一下就要昏睡,情绪一个失控就目盲……” 蔺负青撑着额角,自嘲道:“这都是些什么破烂事儿,以后可……” 以后可怎么办啊。 这次或许只是三五日就能恢复,可谁知道下一次又是怎样? 再这么下去……他只是生怕自己再次有心无力,眼睁睁看着惨剧发生却无法阻止。又怕再拖累知渊,使得悲剧再次上演。 “不说了,不说了……” 蔺负青疲倦地摇头,他拉着方知渊的手,仍然以那三个字结尾,“没事的。” 方知渊不做声,他沉默的时候越来越多。蔺负青愧疚,总是想方设法多跟他说几句话,至少人能显得有点生气也好。 “知渊,外头天气这么好,我在屋里呆的倦了,你带我出去走走……” 方知渊便过来,扶着他慢慢地起身。 蔺负青挨着他的手臂站起来,忽然问:“你当年不惜九死一生也要救我,又瞒了我百来年,如今后悔了吗。” 方知渊仔细地扶着他往外走,“不。” 蔺负青笑问:“见我为此神魂碎裂,也不后悔?” 方知渊道:“我那时又没其他办法,师哥。我不可能看着你死在我前头。” 他们走到外头,外头很暖和。方知渊把蔺负青揽在怀里,问道:“那师哥又如何?” “你如今知道了,我没了你恨不能去死。你可后悔逼我捅你那一刀么?” 蔺负青想了想,也道:“不。” ========= 这便又是已经显得很久远的故事了。 自那日蔺负青意识苏醒之后,师兄弟两人过了有一段同行流浪的日子。 有时候两人在沿途遇见堕魔之人,也试图为其梳理阴气,唤醒神智。 然而堕魔者虽不伤害修阴气的蔺负青,却总发狂袭击方知渊,他们几次尝试未果,最终还是放弃了。 而仙门则并没有放过他们,反而惊于堕魔者可以拥有理智一事,对他们追杀的力度不减反增。 方知渊无法理解。 蔺负青就笑他:“这有什么奇怪,你仔细想想。如果此时放出消息来,说堕魔者可以恢复神智,那仙界可要乱了套了。” 那时两人正走在荒凉的小路上,北风呼啸,沿途衰草萋萋,间或有白骨横倒在草丛之间。 在当下这个世道,死人已经不罕见了,命也已经不值钱了。 方知渊问:“怎么乱套?” 他口上问着,眉眼却柔软地弯起,盯着蔺负青看。 失而复得的滋味比世上最烈的酒都要醉人,方知渊甚至颇为自在地觉着,有师哥在这里,还需要他“仔细想”什么? 放弃思考,乖巧安静的听师哥给他讲不就好了。 蔺负青不知道短短三年他家“傲骨铮铮”小祸星就长歪了,自顾自地道:“你想,如今自仙祸降临已经过去三年。堕魔者杀了许多人,修士也杀了许多堕魔者,是不是?” “倘若堕魔者都清醒了,你说说,那些被堕魔者杀死过亲人好友的修士,那些亲人好友在堕魔后被人杀死的修士,他们可还该报仇么?” “报仇,当时失去神智的堕魔者,和心怀斩妖除魔之义痛下杀手的修士,何其无辜?” “不报仇,惨死在堕魔者手下的修士,和惨死在修士手下的堕魔者,又都活该死么?” 方知渊微怔,“……有道理。” “这只是第一层乱。”蔺负青竖起一根手指,紧接着又竖起一根,“再有。知渊,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能疯能闯的。这三年来,不知多少修士忍痛手刃了昔日亲友……如今突然得知堕魔者原来有希望恢复,你猜猜,有多少人会在悲痛后悔之下走火入魔?” “当初斩杀堕魔者最多的那些修士,如今都在仙道,尤其是仙门世家中身任要职,倘若这些人被负罪感打垮了,各家仙门怎么办?——这是第二层乱。” 方知渊沉默片刻,“还有?” 蔺负青竖起第三根手指,淡然道:“的确有。骚乱之后,那些要被逼疯了的修士们会责怪谁?自然是当初下了除魔令的,以三大世家为首的仙门。” “你我仙龄太幼了,知渊。人们定然会想,两个修为也没多高的小孩子都能发现的奥秘,怎的仙家就发现不了,平白多死了那么多人?” “这是第三层乱。所以么,有人想要尽早秘密杀死我两人,倒也不足为奇。” 蔺负青将手收回袖中,叹息道:“毕竟,如今的仙门根本禁不起这等巨变。一旦揭露真相,三大世家必然先灭,其他的道门也不知道能存着几个。” “我倒是好奇,下这追杀令的人是哪位?那人想必有几分意思,该长在心上的肉,都长脑子里去了。” 这便是嘲讽下令之人很有头脑却过于冷血的意思,方知渊记得荀明思曾在信中提过如今主事之人,便道:“是白凰家的家主,姓穆名泓。” 他答了一句,顿了顿,又道,“师哥心思玲珑,常人……至少说我,哪里能想得到这么深。” 蔺负青讶然而笑:“知渊?你什么时候学会夸我好了?” 方知渊埋头笑而不语。 可是那天晚上,方知渊就笑不出来了。 蔺负青跟他说:“知渊,你回仙门去吧。” 夜沉暗暗的,他们围着刚升起来的火堆坐着。方知渊正利索地剥着沿途猎的灵兽的皮,此时动作停了。 方知渊:“你说什么?” 蔺负青拨动着火堆,淡然道:“前两天那位穆家的美人仙子,不是又给你写信了么?她说的没错,你修仙,我堕魔。我们不能再一起走下去了,知渊。” “我随你去仙门,我要被抓起来;你同我入魔道,堕魔者会为你体内的灵流发狂,你有危险。” “我们分开,都能活得很好;我们在一块儿,少说也要死一个。” 方知渊想都不想道:“我跟你走。我知道师哥放不下那些堕魔之人,你放手去做,别顾忌着我。” 蔺负青肃然沉面:“你会死的。” 方知渊回呛他:“你看我怕死吗?” 蔺负青气得把手里枝条一摔,别过身去。 方知渊见他真恼了,这才好歹正经了些,道:“罢了罢了,那我也纳阴气入体,我陪你修魔道,不行吗?” 蔺负青默然,他垂下眼睫,半晌后出声:“……你记得吗,知渊。小时候仙界诸仙门都唾弃你为祸星命格,可我是不信什么命的。那时我便想,我不要你祸世,我要你和我一起成仙。” “我要你披荣光,御风云,叫那些乱嚼舌根子的蠢人一个个满面羞愧地跪伏在你脚下。当年那一次金桂试,我故意让了你,叫你拔得头筹。看着你站在最高处,我……很欢喜,比自己赢还欢喜。” 谁知,那却是最后的欢喜了。 “……”方知渊低头,他脸颊被火堆映得略红。 蔺负青伸出手指,轻轻摸他的脸。 “曾经我是想带着你一起成仙飞升的。可惜如今……我已经不可能了,但你还可以。” 蔺负青静静望着他,启唇时的语调也是静静的,只是多少掺了几丝哀伤。 “知渊,你替我去,你成仙飞升去,行吗?” ——蔺负青没有说出口的是,那时候他初试阴气,已经隐隐察觉出其中隐藏的凶险。 阴气性寒性狂,易反噬,易伤身。他决不能让方知渊陪他一起入魔。 他也才刚探得阴气修炼之法,并不知道堕魔者究竟能不能都恢复清醒,甚至不确保自己也能一直清醒下去。 更不要提,这场仙祸降临得那么突兀,谁能保证修炼这些从天外而来的阴气,不会招致什么祸患? 蔺负青想得缜密且慎重,他觉着这条路上的未知与危险太多了。 是他未能防住仙祸,该死的人是他。 他入地狱,不能把知渊也拖着。 蔺负青是个想做什么就敢做的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位看似清冷淡泊的小仙君,疯起来不输给他家那祸星师弟。 两天后,蔺负青与方知渊来到阴渊附近,那里阴气盘旋,黑森森一片,引得霜雪直爬到了山崖之上。 蔺负青暗中留下痕迹,直接设计把追杀的仙道众人引了过来。 然后,他状若不经意地说自己三年未拿过长剑,叫方知渊陪他喂招。 师兄弟俩已经许久没有过招,他们一开打就打了约有两刻钟,山崖上飞雪纵横,岩石迸裂。 等方知渊察觉有异的时候,身后喊声四起,追杀的修士已经围上来了。 蔺负青手里拿着一把最普通的青钢剑,微笑着说,“好了,你来捅我一刀。” 还未等方知渊惊怒变色,蔺负青挽了个剑花,又道:“你是想要你来捅我一刀,还是要我自残一剑?只不过要是我来,力道怕是拿捏不准。” 一语罢,蔺负青足下连点撤身后退,白衣惊鸿,也掠起一片雪雾。 他的身后就是断崖,断崖下便是阴气翻腾的阴渊,是仙界断定的死地。 “师哥!”方知渊只能惊惧追上,以刀牵制住他的剑,“你干什么,你给我回来!” 修士们的呼声从远处传来,隐约也夹杂着穆晴雪的嗓音。 “在那处!” “嗯?祸星和魔物怎的打起来了!?” “先除魔要紧!众仙家,我们祭法宝——” 刀剑碰撞的一刹那,刮起绚丽的火星。 “别怕,没事的。知渊。”两人的身影交错而过的那一刻,蔺负青咬牙笑道:“你只要伤我寸许做做样子,我寻机逃走,你便可顺势随这穆仙子去……” 方知渊一把灾牙刀挡下蔺负青于瞬息间刺出的十几剑,怒吼道:“叫你给我回来!去!?你要我去哪里,我能去哪里!?” 剑风轰然炸开,淹没了方知渊的声音。 两人再次错身。 蔺负青眼眸清澈又灼亮,他借着擦肩的这一个空隙,低喝出声:“你去仙道,去金桂宫!你要做仙首……做执掌仙道之人,方可制止修仙者与堕魔者之间的打杀!” 方知渊焦急到近乎恳求:“师哥,师哥……你别这样!!我们、我……” 话音未落,蔺负青又是一剑递来。 方知渊横刀一挡,被劲气冲得后退两步。 蔺负青摆开长剑,脚下又退。此刻他距离断崖已经连十步都没有,又无可御剑的仙器,倘若一个不小心跌落万丈高空,不死也是重伤。 方知渊急疯了,他不知道师哥要做出什么冲动之事,只得再次纵身而上。 然而这一刻,他却觉得身后灵气猛然波动。白凰世家那些奉命追杀的弟子已至,无数法宝仙剑已被打出! “师……!”方知渊心神欲裂,周身灵气尽数调起,只欲在这轮猛攻之下护住蔺负青。 那时候他心想:罢了,怎样都无妨碍了,师哥若觉得分离更好那便分开吧。师哥要他假装捅一刀他也不是提不动灾牙,只要蔺负青好好的…… 那其他诸般事,怎样都无妨碍了。 可偏偏就是这个刹那。蔺负青唇角噙着一丝含痛的笑,轻松自得地向方知渊的心口刺出一剑。 怪只怪,蔺负青太熟悉方知渊了。 他的刀法,他的攻防路数,他最致命的空门,乃至他骨子里的战斗本能,蔺负青都了如指掌。 包括怎样出剑,会下意识引得他怎样的反应,蔺负青都太清楚了。 等方知渊本能地劈出那一刀,发现力度不对的时候,已经收不回来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抹黑芒落在蔺负青前胸,耳畔听见师哥清越的传音: “如今仙魔两道隔着血海深仇,不可能轻易和解。唯有假以时日,过上一百年两百年,两道相安无事,血仇被时光冲淡……仙界才能再度合二为一。” “——知渊,我们那时再见。” 瞬时,蔺负青胸前血飙三尺。灾牙的刀锋嵌进他的胸骨,搅烂他的血肉,他淡然笑着向后倒去。 “方知渊……” “从今往后,你是仙,我为祸。” 方知渊心口骤然一烫,剧痛袭来,蔺负青的剑也刺破了他的皮肉。 两道鲜血与半空中交融在一处,纷纷落在点点残雪的崖山上。两个人却分别被冲力所推,向截然相反的方向倒下去。 “邪魔当死!”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那无数的法宝尽数轰击在蔺负青身上。 气浪四滚,位于攻击正中的那片雪白被掀翻出去,白衣尽数染红。 “——蔺负青!!!” 方知渊的身躯此刻才砰然砸在地上,滚了两圈。他疯了似的撑起上身抬头,伸手试图挽住什么。 从那一线沾了血泥的指缝中,他看见蔺负青的足尖勉强踏在断崖绝壁的边缘。 然而下一刻,那人将惨白的脸一仰,整个人脱力地向后倒下去—— 蔺负青的身影消失在山崖上。 方知渊跃起来,下一刻腿却麻了,狼狈地跌倒回去。 他不知道师哥何时点了他的穴位,他目呲欲裂,从没发出过这样癫狂,这样撕心裂肺的声音,“不……!蔺负青……蔺负青!!” 白裳摇动,穆晴雪翩然落在他身侧,心痛地抚着他的肩膀,“没事了,你……你做的很好了。方知渊,这样是对的。” 方知渊却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崩溃地弓起脊背蜷缩着,怔怔地盯着那处空荡荡的断崖。最终只能将头埋进臂弯,将嘶哑泣血的一声嚎啕从喉咙里挤出来。 这呼声被狂风卷走,传不到下坠之人的耳中。 蔺负青坦然地任自己自崖上坠落,在他的视线之中,天空迅速合拢成一线,光芒迅速被吞没,他独自落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这甚好。 他本就已经心在黑暗许久了。 闭眼之前,蔺负青在心中轻喃:……知渊。 从今往后…… 我已替你祸害三界,请君为我救世成仙。 ========= 后来许久,方知渊都无法忘怀这一幕。 越是在尘埃落定之后,他越是时常回想。 那一日,是蔺负青的剑刺穿了他的胸腔,将他命定的灾厄挑在了自己剑尖上。 于是他成仙,他堕魔。 就这样,终究也不知该说是天意弄人,亦或是人意胜了天。 祸星为慈仙开魔道,慈仙送祸星入仙途。 而后世雪骨城的魔君与金桂宫的仙首,又各自执掌了仙界的半壁命途,不得不道一句环环相扣。 然而在那个时候,他们都只捧着对另一人的一腔热血,却并不知道对方为自己付出的究竟有什么。 第103章 迢路归就顾氏狼 方知渊扶着蔺负青往山上走。 当年那一场悲怆别离, 如今追忆起来, 两人心内都是好几番滋味。 先打破沉默的是蔺负青。魔君说今日天气很好, 该多走走,他想去主峰灵脉上看看。 方知渊沉下脸:“你要去可以,挑个别的时候去。” 蔺负青却闭着眼轻叹道:“正是因为现在瞎了才好去。我不想再多看那地方……你明白吗。” 那地方……那条他淋过山雨的山路,那座他亲眼看过方知渊尸首的山顶。 “……”方知渊不说话了,他单膝跪下,将蔺负青的手按在自己肩膀, “上来, 背你。” 蔺负青没有推拒,他摸索着环住方知渊的脖颈, 将自己全身重量交付在这副背脊之上。 方知渊便背他往上走。 虚云的山路其实不怎么好走,地势本就险峻, 又有杂根乱石拦路。 方知渊走了没有小半刻钟,忽的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你当时……摔了吗?” 蔺负青趴在他背上,闷声笑道:“我说没有你信吗?” 魔君语调轻松戏谑, 方仙首却叹了口气,烦闷地道:“这么看来死在你前头也不好。若死了,连背你走路都不成了。” 他们终于上达那处山顶, 方知渊凭记忆寻到了灵脉脉心,将蔺负青放下来。 “到了。” 太清岛虚云四峰,本就是仙界罕见的福地。一条精华灵脉在临海深处绵延万里, 又爬上主峰之顶, 孕养了无数天材地宝。 蔺负青撩起白袍, 半蹲下来。方知渊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放在一块岩石之上,“这儿,就在这下面。” 蔺负青点头,他能感觉得到在山石之下有汹涌的灵气在滚动。 方知渊:“你要做什么,当心些。” “不妨,我有数。”蔺负青神魂脆弱,他缓慢地酝酿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将五尺清明从识海里召唤出来。 方知渊扶着他半边身子,神情镇静。 蔺负青将青杖竖立在灵脉之上,静心调息。 半晌后,蔺负青松了气,摇头道:“不太对。果然是缺了什么,禁术连第一步都催动不起来。” 这倒也在他们的预料之中,毕竟逆转时空的禁术听起来过于可怕,倘若能无限制地无数次轮回,这也太没道理了些。 方知渊道:“是你如今修为不够,还是别的?” 蔺负青微蹙起眉,头疼地摁着额角:“是别的……是缺了什么东西,我该怎么同你说呢……” “就如我要画一幅画卷,却发觉画不出。不是画技不够的画不出,而是临到头来发现竟没有笔墨纸砚,根本无从下手的画不出。” 修行一道,多的是冥冥之中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同样是修到过渡劫期的人,蔺负青这样简单一语,方知渊大概就明白是什么一种状况了。 “灵脉与上辈子没有变化。”他又重新释放神识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难道是你的五尺清明?” 蔺负青不语,只是单手抵着额头眉宇越皱越深,脸色也略见苍白。 方知渊心里一惊,连忙将他拽进怀里拍了两下,“不想了不想了,师哥,你放松一些。” 蔺负青叹道:“算了,先回去吧。” …… 两人回去之后,方知渊又同蔺负青说起姬纳的事。两人的意见也没什么大差——既然圣子体内阴气已除,就早些让他回紫微阁。 至于紫霄鸾紫微,难得费心费力地裂了次魂,那当然还是留在虚云里比较好。 反正虚云四峰地儿那么大,不会养不起一只鸟。瞧那小金龙敖昭,进了山就寻一片深水潭盘进去了,过的那叫一个自在。 床头的幔子垂下了一半,蔺负青闭眼从方知渊手中接过药碗,凑在唇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喝。 喝完了药,魔君感叹道:“申屠也要回家了,我倒是很想亲自送这两人走,只是不知来不来得及。” 若是他继续这么瞎着,连走个山路都得知渊背,自然是没那个精力给人送行的。 方知渊先将药碗接过去,又抬起手指蹭走了蔺负青唇角一点药汁。 他望着白衣出尘、背姿清隽地端坐在床边的蔺负青,犹豫两息,揽过师哥的肩俯身过去。 蔺负青“嗯?”地回头,恰遇上方知渊的薄唇贴来,宛如蜻蜓点水,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蔺负青惊了一惊:“你干什么?” 方知渊柔和地低声问:“怎么了?” 那嗓音虽柔,却有着含一丝压迫感的磁性。 蔺负青知道这人不是故意的,方知渊从不舍得强迫自己半分,只能说这就是他天性骨子里深藏的东西,掩不住。 也就是蔺魔君能丝毫不惧怕了,反而好笑地打趣:“你现在怎么可以亲我,咱们可是和……” 他话未说完,却觉得腰际一只手掌覆上来,蔺负青抖了一下往后缩,“嘶!你你!摸哪儿呢?” 那只手立刻收了回去,动作甚至有些慌忙的味道。这手的主人果真是从来不强迫他的,方知渊道:“你现在不愿?我本想着,双修多少可助你恢复得快些,也能叫你轻松片刻……不过,师哥不愿意便算了。” 话语说的倒是极为贴心关怀,蔺负青却听得有点儿发愣。 这可好,魔君别说觉得轻松,反而头疼得更厉害,暗想:是他脑子出了问题,还是我脑子出了问题? 为什么这个人,前几天还一口咬定了必须和离。转眼竟能如此堂堂正正、坦坦荡荡,毫无半分羞意地上嘴亲他,还跟他说什么双修?? 身侧衣物摩擦,方知渊起身欲退开。蔺负青连忙伸手抓住那片衣袖:“你慢着!” 方知渊坐回来:“要?” 蔺负青:“……” 要你个头! 魔君听着都脑子发晕,终于恼道:“方仙首,上回说和离的不是你!?” 方知渊不明白,坦诚道:“是啊。” 那理直气壮的语气叫蔺负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又好气又好笑:“你就作弄我耍吧——方知渊,你我如今不是道侣,要个什么要,修个什么修?” 这次换方知渊愣住了。 ……蔺负青是看不到,煌阳仙首那张俊美的脸庞眼见着就布满了阴云。 他以一种不亚于面对天外神时的沉重神色,如临大敌且又忐忑不安地地问出一句: “……不是道侣,不能……双修?” “……” “……” 片刻的尴尬沉默后,蔺负青捂住了心口。 甚好,这实在是妙极了。 这似曾相识的心绞痛,上次体会到还是在金桂宫,方知渊决然地跟他说“此生我不做你后宫姬妾”的时候…… 蔺负青顿时悲不可言,他觉得自己太难了。 方知渊却慌了,道:“怎么……怎么会不可以?师哥你分明说过,当年那场大婚夜,你和我双修是情愿!” “那时我们也不是道侣,可你不也说你情愿,我们不也……那你……” 方知渊突然浑身一震,又惊又痛道:“难道你又是骗我的?当年,你根本不想和我??” “我……你……” 蔺负青气得手指扳着床头发抖。他断断续续,咬牙切齿道:“我,我当年,是想的。” 方知渊道:“那就是你现在不想了?” 蔺负青更加痛苦,因为他发现自己居然被这小祸星神鬼莫测的逻辑给噎住了,“我现在,也是想的……!” 方知渊便微微蹙眉,脸上露出一种“那你说个锤子”的疑惑神情。 亏得如今蔺负青看不到,不然铁定直接一口血吐出来。 方知渊不管那些细枝末节,他只管问:“你到底要不要做?不要我便走了,你安静休息……” 蔺负青睁着一双看不见的眸子,鬼似的盯着他:“方知渊,那你来告诉我,你我和离的意义何在?” 方知渊答得很顺畅,很光明磊落:“废话。当然是——从今往后,师哥大可去寻别的良人,我无权管你。” 他顿了顿,又表明态度,“可既然师哥还愿与我双修,知渊自是奉陪的。” “……”蔺负青头晕目眩。 他顿时不受控制地想起那句:双修可以,入后宫不行…… ——敢情这人当初那思维还没拧过来呢!? “不必多说了,师哥。你要同我和离,本就是个明智之举。如今我想通了反倒轻松不少……” “……你等等。”已经被气了个半死的蔺负青,忽然精神一震。他谨慎地指着自己,“我,要同你和离?” 方知渊:“?” 蔺负青眼前一阵阵泛黑——虽然他眼前本来就是瞎的,他摸索着指向方知渊的手指发抖:“你再说一遍,是我……要同你和离??” 方知渊眼神一凉,暗道师哥倒是真不给我留面子。闷了片刻,终是开口道:“是,是我受不了听你说和离,才抢先说了的,如今我认了,行吗。” 蔺负青:“……” 这已经不是行不行的问题了。 “方知渊,你、你这个……我……” 蔺负青脸色青白,捂着心腔喘了两口气,话都说不利索。只觉得脑子里猛然一阵剧烈晕眩,人就往前软倒。 方知渊脸色骤变,抢过去一把将那片坠下的单薄白衣搂住,“师哥!?” 蔺负青紧闭着眼,人明显已经没意识了。 上可运筹帷幄弑神补天,下可叱咤风云统御魔修,风华绝代,三界无双的魔君陛下…… 终于在这一天,被他从小养起来的好师弟,活生生地给气得晕了过去。 方知渊很惊惶,也很茫然。 …… “咳、嗯……” 蔺负青没昏太久,他毕竟没有真受什么伤,只是一时气急攻心,刺激到了脆弱的神魂而已。 大约几个呼吸后他知觉就恢复了,他眼前模糊地透过一层光来,居然是意外地恢复了少许视力。 蔺负青心内苦笑:这叫什么?本就是神魂刺激导致的失明,怎么,再刺激一下就好了还是怎地? “师哥……师哥,醒了么?听得见我么?” 方知渊焦躁地压着眉眼,搂他在怀里,“定神,定神……什么都别想,先吐纳定神……” 蔺负青疲惫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还死不了,你可以再气我几下。 结果方知渊还真的就来了。 “你这又是何苦?”方知渊自责地恼道,“师哥不想双修,那咱们不修了就是……我现在又没喝酒还能把你给强迫了吗!” “我哪里又惹了你不舒坦,你怎的早不说话!” “蔺负青,你怎么就总是这样,你我之间——就不能有话好好的说吗!?” 方知渊恨恨地一拳锤在床头。 他神色痛愤,周身气息却又很是低落。 甚至让人觉得,他就快急哭了…… “……” 蔺负青双眸无神。 他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为什么?? 为什么仿佛是他把方知渊给欺负了一样!? 他有做什么吗?他做什么了啊?? 想想那一晚,被打屁股的是他;第二天,被和离的是他;现在,被气晕过去的还是他! “没事儿,这不怪你……不怪你。” 蔺负青强自镇定,他一遍遍告诉自己,知渊他毕竟少年多舛,不通俗情。自己又是个有事没事往鬼门关上撞,天天害他提心吊胆的道侣。 所以,知渊这么个性子,也不能怪这小祸星的…… 方知渊犹自不解:“我到底……那句惹了你不喜欢了。” “知渊。” “你先别说话了。” 蔺负青面色发白,闭着眼气若游丝道:“你……就这么抱着我,抱我一会儿。安静的。” 只要你安静的闭嘴,我就能自己缓过来。可是你要再说下去,我怕是当真受不住…… 第104章 迢路归就顾氏狼 方知渊抿了抿薄唇, 不说话了。蔺负青叫他安静抱着自己, 他也就真的照做。 蔺负青这才算顺过这口气来, 他哭笑不得,都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只能道:“听着阿渊,我没想过要和你和离……” 方知渊眼神闪了闪,又惊又茫然地抬头。 蔺负青先无奈地捂住他的唇:“嘘,别解释, 别说话, 你一张口就气我……我就问你一个问题,可是我的言行有哪里不妥, 叫你误会了?” 方知渊沉思:“……” 片刻后,他迟钝且艰难地摇头。 好像还真没有…… 蔺负青叹息着暗想:行吧, 这看来又是自个儿胡思乱想了一场大戏。 其实那么多年相处下来,他大概也能摸清方知渊的心理。 这人在他面前总是隐隐存着几分自轻自卑。想想当年为了让知渊接受“师兄弟”这么层关系,蔺负青费了多少心思和时间?如今突然说当年魔君的后宫是假的, 突然又说他们要做道侣做夫妻了。对于知渊那个性情来说,忍不住不安多虑倒也不算奇怪。 “罢了,知渊。”蔺负青抚了一下方知渊的肩, 垂着眼慢慢的道,“看来你是还不适应。我不叫你为难,这道侣暂且不做了也罢。” 魔君就暗想:不要紧, 他能等。反正如今他们已经算是两情相悦, 那什么道侣名分都是细枝末节之事, 他们可以慢慢来。 大不了再过一两年、三四年,期间多双修几次……等方知渊彻底放心了,他们再补个正式的礼,也不是不行啊。 方知渊蓦地一惊:“师哥!是我错……” 蔺负青摇了摇头,坚决道:“听我的。我在老神木下埋了酒,待何时酒香飘出来,何时我们再商量结道侣的事情。” 说罢,他还担心方知渊误会,便微笑道:“那时候,这酒就当我们的合卺酒了。” “……埋酒?你何时酿了酒?”方知渊却微怔一下,紧接着就吃味,“怎么如今师哥酿酒都不叫我了。” “……” 蔺负青的笑意维持不下去了:“……” 他拽过床上的枕头就往方知渊脸上砸。 “滚!” …… 次日,虚云四峰主峰峰顶。 红锦车停在断崖边,四只骷髅鸟眼窝里幽火跳动,收敛翅膀静候主人的召唤——申屠临春终于要回森罗石殿了。 蔺负青今日罩了件寒山雪貂皮的斗篷,因视力还未完全恢复而被荀三扶着一条手臂。两人一道走来山崖上送他。 这一日小妖童打扮得十分艳丽,长发结成精致的辫子以发冠束了,穿一件薄粉宽袖衫,柔唇点朱,眸如秋波,端的是妩媚多情的美少年。 对面,荀明思还是一身素净沉稳的深蓝衣裳,上前庄重地行了一礼:“金桂试得遇知音,明思实乃三生有幸。春儿,一路保重。” 申屠快然一笑,忽的上前两步,一把抱住了荀明思:“琴师哥哥也要好好的,莫忘记了春儿!” 荀明思微微讶然睁大了眼,他已经习惯了申屠的放肆性情,倒也没抗拒,反而含笑揉了揉小妖童的头顶:“那是自然。” 申屠临春又转向蔺负青,道:“我走啦。” 蔺负青颔首:“好走。” 小妖童将车帘子一掀,潇洒跨上红锦车。顿时风起,骷髅鸟展开骨翅,托着车子直上云霄。 两人目送那抹热烈的红色远去。 忽然间,红锦车内遥遥地传来一曲琵琶。申屠清亮的嗓音合着琵琶的弦音传来,唱的是一曲离别之歌。 荀明思意动,掌中召出雀听琴,拨弦以应。 两道乐声在半空中交汇,勾的连天地灵气都隐隐颤乱,清风流云随之涌动。 直到申屠的车子远去,荀明思凝望天边许久,才将雀听收回。 蔺负青望着他,笑道:“你且安心,还能再见的。” 荀明思收了仙琴,他将目光转向蔺负青,修眉添忧,关切道:“大师兄神魂伤势如何了?花果和有度一直十分忧心,又怕打搅师兄休息,不敢贸然探望……” 蔺负青道:“哪里有这么严重,等我此番送了姬圣子,回来就去见他们两个。” 他话音未落,正巧望见方知渊自山路另一边与姬纳一同走来。 荀明思知道接下来两位师兄还要送这位紫微圣子回紫微阁,便退后又一礼:“两位师兄,一路多加小心。明思先行告退。” 他还记得当初在六华洲的冲突,对这位仙界盛誉的圣子没什么恭敬之意,清冷冷看都不看姬纳一眼就与其擦肩而过。 ……却很不放心地对方知渊叨叨:“二师兄,如今大师兄有伤病在身,师兄在外千万多仔细着些……” 方知渊忍不住好笑道:“废话,要你来提点我?快去。”他推一把荀三,露出的手腕上盘绕一线细金。 待荀明思走后,那抹金色松动松动,小金龙松开咬着自己尾巴的口,身躯变大,半途中灵气滚动,化为人身。 有着一头金发卷毛毛的小少年双足落地,快乐地仰起一个笑脸:“主人,魔君陛下!” 蔺负青含笑拍了拍小龙的脑袋:“昭儿,虚云怎么样?” 敖昭一张小脸红扑扑的,手舞足蹈:“特别好!有好大的湖和瀑布,还有好多仙果吃!” 方知渊在旁嘲笑:“吃肥了,该飞不动了。” 敖昭鼓起腮帮子,他揪着方知渊的衣袖,眼睛亮亮的:“不可能,小龙这就带主人飞!” 说完,敖昭突然又转向一直沉默站在一旁的姬纳,道:“喂。” 姬纳回过神来,他昨晚脑子里乱成一团,心里一想到要回紫微阁就五味杂陈,今日更是浑浑噩噩。 却不料眼前那漂亮的小金龙冲他挑衅地一笑,龇露出小小的獠牙,道:“你不能飞吧?” ……飞? “……” 姬纳蒙圈儿了,轻轻道:“啊?” 敖昭这就来了劲儿,嚣张地挺着小胸脯,含着十二分的恶意眯着眼睛道:“主人是我的!你个废物,身为一只鸟,飞都不会飞,主人才不可能疼你呢!” 姬纳有点呆滞:“……” 敖昭又哼道:“上辈子我陪了主人一百多年,天天带主人飞。你个笨鸟什么都不会,还想当主人的契约灵兽,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姬纳呛了口山风,痛苦地咳个不停。 身为一只鸟? 您好好睁开您的龙眼看看,我分明是个人啊! 您又当我是稀罕您家主人么,我分明是被那万恶的魔君绑来的啊! 姬纳哭都没处哭去。万万没想到,圣洁高贵的紫微圣子,仙界年轻一代第一人,有朝一日居然要因为“不会飞”而接受疾风骤雨般的奚落…… 蔺负青忍俊不禁,撑着方知渊的肩笑个不停。 方知渊毫不动容,用看傻子的眼神瞥了一眼敖昭:“闭嘴,蠢龙,吵着我师哥了。” 片刻后,敖昭化为巨大金龙,逆风直上云间,载着三人腾空而去。 路途无聊,蔺负青用斗篷把自己裹得严实,被方知渊搂在怀里闭目养神。 方知渊给他开了挡风的结界,又运灵气给他周身取暖,呵护得那叫一个仔细。敖昭也不跟姬纳吵了,专心飞。 又安静又暖和,又靠在令人心安的怀里。蔺负青没一会儿就昏昏欲睡,半睡半醒间失去了对时间的知觉。 等方知渊轻声在他耳边说“咱们到了”的时候,蔺负青都不想睁眼了。 他闭着眼有气无力地道:“嗯……?到了么……叫姬纳自个儿走吧,我再睡会儿……” 青山之前,金龙徐徐降落。 紫微阁几位长老、几十名星宿护法正出迎恭候圣子,脸色那叫一个精彩。 一个星宿护法气得吹胡子瞪眼:“欺……欺人太甚!这虚云的小辈,怎的无礼至此!” “哼……他们连圣子都敢冒犯,还有什么是不敢的?” “上梁不正下梁歪,到底是虚云道人行止放肆,把徒弟也惯得这般……” 蔺负青嫌弃地往方知渊怀里钻:“……吵。” 方知渊给他捂住耳朵,“睡吧。” 姬纳面无表情地下了金龙,那姿态端的是如高岭之花一般,认认真真地躬身长拜:“姬纳谢过虚云二位救命之恩。” 这话一出,紫微阁那群都快气得脸红脖子粗的长老护法们,也只能把气往肚子里咽了。 两位长老上前扶着姬纳,低声道:“我等惭愧,叫圣子受苦了……” 忽的,一个稚亮童音从他们背后的金龙口中传出来。敖昭摇头晃脑,眯着眼笑道:“不错不错,知道乖乖道谢了,倒也算主人没有白疼爱你一场嘛。” 姬纳脸色一僵。 两侧的长老们则浑身僵硬。 疼……爱!? 那长老愤懑且凄凉地转身,悲痛欲绝地指着方知渊就骂:“孽障!孽障!你……你衣冠禽兽,丧尽天良!说,对我阁圣子做了什么——” 可此时,金龙已经快活地一声长吟,带着蔺负青与方知渊腾空入云,飞走了。 方知渊低声骂它:“胡闹。净给我找事儿。” 敖昭乐滋滋地甩龙尾巴。 方知渊看了一眼怀里睡着的蔺负青,道:“在六华洲寻个僻静地方停一停罢,叫师哥歇歇。” 他们最后停在当初紫微阁粟舟降落、与天外神王折交战过的那处山崖。 方知渊仍是将蔺负青抱着,想叫他安稳休息片刻。 敖昭在方知渊身后“咦”了一声,它用龙角轻轻碰主人,小声道:“主人主人,你看山下那边……那是在干什么呀,瞧着好生热闹。” “嗯?” 方知渊这才舍得把目光从蔺负青脸上移开,他看向敖昭示意的方向。 居高临下地远远望去,只见六华洲的大主道上人头攒动,中间车马行进,气氛的确很不一般。 方知渊放出神识,一念之间已经抵达热闹的中心,入耳第一句,就是一声讥讽的笑: “哟呵,顾家那个残废的小公子,终于从阳和洲回来了!” “今儿个可热闹了!自那病秧子走了,咱们可是少了个好玩具。” “快走,去看看那瘫子,如今是不是还那副眼歪嘴斜的模样!” 第105章 迢路归就顾氏狼 六华洲, 大主道上。 宝车玉马喧嚷,却都停在两侧。大道正中, 一众年轻的世家弟子正聚集在那里, 上演着一场盛大的欺凌戏。 “哟, 顾十三公子怎么好像瘦了呀?” “在阳和洲过的不快活吗?不会吧!” “哈哈哈, 看这腿, 简直和棍子一样!十三公子,你站起来走两步呀?” 看那衣袍上的家纹,有朱麒,有白凰, 甚至还有玄蛟顾家的自家人。有的嬉皮笑脸,有的拿捏作态, 冷嘲热讽一个不缺。 这些世家弟子的事儿,散修是不敢掺和的。大主道上的店家早就悄悄闭了店,行人把头一埋,快速绕路走。 被围在正中欺负的是个坐在轮椅上的青年人, 一身靛色长衫, 瘦弱又苍白,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给吹倒了。 轮椅被又踢又推,他躲不开, 只能低声求饶。瑟瑟发抖眼圈通红的模样,活像个兔子。 顾家家主顾崇安贪色, 府内妻妾颇多。这位十三公子顾闻香, 乃是最低贱的炉鼎所出, 灵根质驳,丹芯柔弱,几乎不可能在修炼一途上有什么建树。 又因他天生体弱残废,日日需要大量灵药吊着命,顾崇安对其厌烦至极,只当没这个儿子。 而这顾闻香的资质也的确不争气,他十七岁时才第一次引气入体,之后在引气一层卡了整整两年才突破至二层,成了整个六华洲的笑柄。气得顾崇安直接将他送去阳和洲,美其名曰疗养,其实不过是想眼不见心不烦,叫这病秧子别再给玄蛟世家丢脸罢了。 “敢问公子,如今引气几层了呀?”一个白凰穆家的公子哥儿讥讽着,不由分说捏住了顾闻香的手腕脉门。 这一摸,他就新奇地大笑起来,“四层!不是吧?哈哈哈,你在阳和洲呆了五六年,现在才引气四层?” 又一个朱麒方家的姑娘站出来,“顾闻香,你是个废物,这其实怪不得你。可是你好歹也算世家公子,怎好做得这等淫贼,偷藏本小姐的帕子?” 她毫不客气地将手探进顾闻香的衣襟里,在那让她嫉妒的柔白肌肤上狠狠掐了一把,再伸出来,指间赫然拎着一条绣花的红手帕,“瞧,你偷的。” 顾闻香屈辱地发抖,手指在轮椅扶手上掐出了血。 连周围一些远观的修士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这般低级的“栽赃”,对于修仙人来说,只需一个最低级的乾坤袋就能做到的事。偏偏这些世家弟子的脸上,满满都是逮住了“铁证”似的戏谑。 “淫贼!色胆包天!” “就该打断他的狗腿——不对,他的狗腿已经废用了,哈哈哈哈!” “我倒想知道,这小瘫子的‘那活儿’还能用吗,啊?不会也废了吧?” “哈哈哈哈哈……” 似乎是这边的骚动实在有些过分,原本金贵地端坐在车厢之中的顾家世子,终于下了马车向这边走来。 顾听波皱眉道,“此地何事喧嚷?十三弟,你在做什么,为何不走了?” 那朱麒的少女娇嗔一声,黏糊糊地冲顾听波道:“顾世子,这小瘫子偷人家的帕子嘛。” 其余人纷纷接话: “顾世子,我们都看见了。” “就是他偷的!” “大兄长……”顾闻香乞求地望向顾听波,“闻香没有,我、我当真没有……” 顾听波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十三弟,你怎的一回来就又犯错。怎么,此地这么多公子小姐,还能是诸位联合起来冤枉你不成?” “还不快些赔罪道歉?” 顾闻香浑身都在发抖,嘴唇全白了,屈辱地咬牙道:“是、是闻香……冲撞了几位公子小姐,万望……恕罪……” 众公子小姐们又是一阵前仰后合。顾听波面色冷漠,道:“本世子还有要事,就不陪十三弟了。记得回府后换身像样的衣裳再去父亲面前回话,莫误了时辰。” 顾听波转向车马队,回了车厢,下令道:“走。” 本应是迎接十三公子归家的车马队,居然被顾世子这么一挥手撤走了。 顾听波一走,那群人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一个红衣青年走到顾闻香身前,也不说话,只踩着轮椅坏笑。 顾闻香惊恐地抬头:“方……明皓,公子……” “不错不错,小瘫子还记得哥哥我!” 方明皓放声笑起来,显然是在顾闻香去往阳和洲前就欺负他惯了的。 大手一挥,这位方公子把轮椅上的束带斩断。下一刻,方明皓劈手掐住了顾闻香的脖子,竟直接将他上身从轮椅上提了起来! “呜……”顾闻香那药罐子身体哪里受得了这般折磨,废用的一双腿脚抽了筋儿似的抖个不停,他困难地扳着自己脖颈上那只手,“嗬、嗬……别,不要,咳咳咳……” 方明皓大笑:“你们来瞧,这瘫子的脚居然还会抽抽!好玩,好玩!” 他说着,手上残忍地加大了力道,“废物瘫子,有本事你踢本公子一脚啊?” “呼嗬……”顾闻香无法呼吸,一张俊秀的脸颊转眼涨得青紫,眼珠也不受控制连连上翻去,露出大片眼白,“呃,放手,放……咳咳,好憋……” 窒息的痛苦令他抽搐得更加厉害,姿态也更加难堪,双手又打又扯,却怎么也摆脱不了那方家公子施于的桎梏,“憋……求你了……啊…救命……” 那群世家的公子小姐们再次大笑,肆意讥讽:“哈哈哈哈,顾闻香,怎么这么多年还是半点长进也没有啊?” “看看,他舌头都要吐出来了!哈哈哈,他流口水呢!” “哎哟,本小姐快恶心死啦……” 哄闹声愈演愈烈,就像一锅煮沸了的水。然而就在这等吵嚷里,突然,一声敲击之音响了起来。 ——叩。 毫无征兆,那声音明明不大,却又清又透,仿佛是敲在所有人的耳中,又仿佛是敲在所有人心脏上。 那群年轻人不禁齐齐回头。 只见十几步远处,不知何时立了一道身影。 那是个很年少的小仙人,手中拄着一柄青杖,眉眼那叫一个修美清绝。披一件雪白的貂绒斗篷,斗篷下的长袍亦是雪白,长发如墨色溪水流淌在白色衣料上,仿佛不是此世中人。 那年轻仙君气质着实不凡,弄得这群无法无天的少男少女们,先是足足愣了有三四息。 方明皓脸色一沉,一把将顾闻香甩在地上。 “怎么着,你想多管闲事?” 他说罢,却见那雪白斗篷的小仙人虽然神态自若,双眸却略显空茫,又看此人手中拿着杖子…… 方明皓顿时自以为明白过来,扬眉道:“啧啧啧,原来是个瞎子,和这瘫子还真是绝配啊!” 说罢,他把乾坤袋拍两拍,手中顿时现出长刀,不由分说就隔空一刀劈了过去。 ——顾闻香再废物,那也是玄蛟家的血脉,他们最多也就欺负欺负。 可散修就不一样了,如此没有眼力见儿的家伙,哪怕砍掉个胳膊腿儿又能如何? 转眼间,刀气狂暴,罡风已至。 大街道上浅浅几声惊呼,已有人不敢再看。 蔺负青似笑非笑,掌中五尺清明并不出鞘,只是斜斜往前一推。 劲气尚未撞上青杖,就如烟云般无声消散在五尺清明的三寸之前。 方明皓嚣张的表情瞬时凝固。 “喂,你……你不要命了!” 另一个穆家的年轻人惊慌地把方明皓往后拽,急切又小声道:“这位可是虚云宗的首席亲传,虚云道人最疼的大弟子,蔺负青蔺小仙君!你怎么也敢动手!?” 方明皓吓得一抖:“什么?虚……虚云宗?”他顿时脸色变得惨白似鬼,“虚云首徒!?蔺小仙君!?” 几句话的工夫,蔺负青已经向这边走来。手中青杖随心所欲地敲在地上,发出清透的“叩、叩”声。 那群少男少女们顿时都害怕了,瑟缩着往后退,却又不敢跑。 只有顾闻香双腿不良于行,趴在地上咳嗽连连,起不来。他发簪子掉了,长发散乱遮脸,眼神却悄然落在蔺负青身上。 忽的,那眼底的卑弱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转瞬即逝的一抹暗光,全然不似方才的懦弱无助。 蔺负青在轮椅旁站定,扫了一眼还趴在地上咳得死去活来的顾闻香,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淡淡道:“这是在干什么呢?” 几人摸不清蔺负青的态度,又怕又悔,纷纷低头不敢言。 “咳咳咳,咳咳咳咳!!”只有顾闻香抬起头,他的脸颊涨红,咳得都快要背过气去,一双眼含着泪,“负……负青,你怎的来了,咳咳咳……我……” 句末那一声哽咽恰到好处,似乎有千言万语的苦楚要倾吐,最终却忍辱全数咽进肚子里。 “……” 蔺负青忍不住眼角就是一跳。 顾闻香闭眼流着泪,凄凄楚楚地呜咽道:“我不要紧的,你千万……莫为了我……招惹他们……” 此言一出,那些吓成一群小鹌鹑的世家弟子更惊慌了,面面相觑道: “这废物怎么跟蔺小仙君扯上关系的?” “不可能,阳和洲离太清岛那么远!” “谁知道呢,蔺负青连阴体都能护着……” 蔺负青撑着五尺清明,徐徐半弯下身来,单手绕过顾闻香的背脊,扶他起来。 借着错身的间隙,他低声冷淡道:“顾十三公子,我和你不熟。” 顾闻香低着头,听得蔺负青此言,他轻轻抖了一下。 瞧着像极了害怕,可熟知此人本性的蔺魔君却心如明镜——这家伙定是在笑呢。 紧接着,他就眼睁睁看着顾闻香把头抬起来,眉目舒展开来,唇角无声勾起,眼睛深处分明闪着幽森的光。 ——这哪里是懦弱可怜的废物小瘫子?分明是一朵邪恶之花,在暗影处绽放开来。 “不熟?……怎会不熟呢?” 顾闻香缓缓将手搭在蔺负青手腕上,隔着一层衣料摩挲,“死生契阔后,幸得再逢君。” 他唇瓣一动,以别人听不见的低弱嗓音,幽幽笑叹道:“莲骨……不记得我了么?” 还未待蔺负青蹙眉,顾闻香又自问自答,还是那么轻飘飘、幽森森的语调:“不,你记着我,你不仅记着我,还心里头惦着我……” 顾闻香抿唇笑:“若不然,怎的拖着这么副神魂虚弱的身子,也要专程来为我解围呢?” 蔺负青觉得自己又开始头疼了。 他是在那处山崖上睡醒之后,才被方知渊告知顾闻香回了六华洲的消息的。前世没有过这一茬,两人都觉得这八成又是个重生之魂。 蔺负青一向很抵触叫知渊再牵扯世家这群杂碎,好说歹说磨了半天,好容易才劝得知渊放他一个人过来,顾闻香这家伙居然跟他犯神经…… 见顾闻香居然变本加厉,居然试图将手滑进他衣袖里,蔺负青心内是又好气又好笑,面上则把眸子凉凉一压: “顾鬼狼,你知我这人心善,孤家这儿且劝你一句……最好还是不要随便碰我。” 说罢,魔君略一用力,将顾闻香放回轮椅上,云淡风轻道:“煌阳同我一起来的,你犯病前自个儿掂量着。” 顾闻香眼角眉梢那调笑之意顿时滞涩,“……” 他迅速地就想把手收回来。 ——可惜已经晚了。 那一道烈火似的磅礴劲气已然逼至,至刚,至正,却又狂放暴烈。所过之处,连街道上铺的砖石都被烤得一串焦黑! 同样是一刀之力,那方明皓的劲道拿来和此时这道一比,只如萤火之于皓月,露水之于沧海。 只听轰然一声巨响,在那群世家弟子和沿途围观修士惊愕的目光中,顾闻香已经连人带轮椅被掀翻出去,在地上弹起两下,无比凄惨地滚在十几丈远处…… 太惨了。 蔺魔君不忍直视地移开了眼睛。 可下一刻,魔君的一只手就被握起来。 方知渊单手提着煌阳刀站到他面前,浑身直冒煞气,恨极了地死死盯着他,“师哥……” 煌阳仙首恨铁不成钢地指着顾闻香怒骂:“这什么脏东西,你也让他碰你的手!?你让他碰你的手!?” 蔺负青更加头疼地安抚:“衣袖,只是衣袖……没碰到手,真的。” 说着,他无奈地望向街道那头,满脸是血的顾闻香。 ——邪帝顾闻香,封号“鬼狼”。入魔前乃玄蛟顾家十三子,体质虚弱,不良于行,仙祸降临后自入魔道,叛族害父,窃走顾家两件镇族仙器……于魍魉鬼域,自立为帝。 总之,是个狠人。 就这么个狠人,被他家小祸星一刀劈翻了轮椅,甚好。 魔君现在觉得,自己上次被知渊气晕过去什么的,也算不上多么丢脸了。 第106章 迢路归就顾氏狼 事态接连生变, 一波三折。那些恶劣的世家弟子本已经觉得他们要完蛋,不料先被揍飞的那个居然是顾闻香…… 方家的那方明皓不识得蔺负青, 却明显认得方知渊, 且惊且疑道:“喂, 那不是虚云的祸星, 那个方……” 蔺负青他们还敢私下里叫一句全名, 到了祸星这里,竟连直呼其名的勇气都无。 有人忍不住又幸灾乐祸起来:“哈哈,那瘫子这下惨了!虚云的蔺小仙君也是他能冒犯的么?” 也有人拽着同伙:“别惹事,快走快走。” 见蔺负青似乎也无意追究, 这几个少男少女们和一群四散的麻雀似的一溜烟跑了。 跑走的还不止这些世家子,远处一些散修们更是一哄而散。世家子弟当街欺负人, 还有胆大的修士敢远远围观。祸星一来倒好,整条街上一个人都没了…… 方知渊不管那些,只是固执地揽着蔺负青,如临大敌地盘问:“你们上辈子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不会对你……” 蔺负青哭笑不得, 一面恼那顾闻香犯浪, 一面继续给自家星星顺毛:“知渊,这人就是个脑子有病的,犯癫时满口胡言, 你怎么也当真?” 方知渊更怒:“你都知道他脑子有病!?……你们若无关系,你怎么都知道他有病!” “……”蔺负青再次被噎了。 魔君无话可说, 索性把手一摊:“那你去打他, 我不拦着。你去。” 方知渊看了他一眼, 狐疑道:“……我真去了。” 蔺负青笑着挑眉:“你快去。” 方知渊就真的抬脚往顾闻香那边走。 脚步声近,顾闻香只觉得头顶阴影笼下,瑟缩着把头一抬,赫然又披上那楚楚可怜小白兔的皮。 他脸上唇角都是血,因着双腿残废连逃都逃不掉,嗫嚅道:“闻香,咳咳咳……不知,不知是哪里冒犯了仙君……” 方知渊面无表情,没有丝毫怜悯,一脚踹在他腰间。 顾闻香没想到这人居然真能面对一个残废半点都不心软,结结实实地挨了那一下,惨叫着哭泣:“啊!!不要……痛,不要……” “……” 蔺负青在旁边拄着五尺清明,看着上辈子的煌阳仙首在六华洲街头把鬼狼邪帝踹的嗷嗷哭叫,麻木地寻思这世道究竟怎么了。 倏然间,魔君神色微动,他听见有暴躁迅猛的脚步声自大主道的另一头传来,惊雷般奔向这边。那气息过于狂躁,竟不似人类修士,反而像什么野兽一般。 下一瞬间,只见一道黑影从对面驰来,几个轻功踏过沿途砖墙建筑,抬手一抹冰冷利光,直刺方知渊后心! 方知渊眼神微寒,并不转身,只反手将煌阳刀往背后横扫。 叮铛一响,那黑影的冰光显出真容。竟不是兵刃,而是自手指上凭空生出的尖锐利爪。 袭击方知渊的,也果然不是人类修士。那是个外表十六七岁的少年,眼角狰狞,龇出满口的獠牙,自臂膀与大腿往下生满灰黑钢毛,手指甲与脚指甲上更是兽类的利爪。 ——混血半妖! 利爪与刀脊相撞,火星四溅。 那半狼少年怒火中烧,他似乎还不太会讲人类的语言,沙哑着磕磕绊绊喊道:“歹……徒!离……公子……远!” 方知渊哪里怕他,反而桀骜地压着眉冷笑道:“你该看好你家公子,犯病就休要放出来吠!碰我师哥,他也配!?” 须臾间,煌阳神刀上暗金流光陡然盛放,方知渊右足旋了半圈,长刀自上而下劈落。 “唔!”那半狼少年气力不济,砰地被甩拍在地上,发出一声兽类的悲鸣。 街道上砖石迸裂,碎尘飞扬。 顾闻香艰难地撑起上身,哀声道:“报恩!” 那半狼少年闻声一个激灵,鲤鱼打挺跃起来,连滚带爬地扑到顾闻香身前,万般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起来。 刚刚还如发狂野兽一般的少年,此刻眼中竟全是心疼和愧疚,他轻轻吹着顾闻香额上的伤口,小声道:“公子……公子不疼。” “……” 方知渊收了刀,与蔺负青遥遥对视一眼。 ——这邪帝顾闻香封号“鬼狼”,自是有意指这人残忍狠辣,然更多的原因却还是源于……这个他自幼调训出来的半妖之血的狼少年,顾报恩。 “报恩……你、你来了……” 顾闻香靠在顾报恩身上泫然欲泣,又拿出那套“我好苦但我不说”的姿态来。 这狼少年似乎脑子不太灵光,脾气更是一点就着。他将顾闻香仔细放在一旁,跳起来指着方知渊就瞪眼怒骂:“你……混蛋!你欺负……公子!” 说罢,他低吼一声,红着眼就又向方知渊冲过来,“我……杀你!” 顾闻香虚弱地惊叫道:“报恩!别……咳咳咳,别打……咳咳,你打不过他的……我不要紧……” 然而他越是这么说,顾报恩越是愤怒。转眼间两人再次交上手来。 这次方知渊连煌阳都懒得亮出来,运起灵气,直接掌指化刃,和那狼少年贴身近战打了起来。 两人于街巷中腾挪交战,快得化作无数虚影,一息间便过了几十招。天地灵气激荡不休,恰似风雷交汇,爆鸣连炸! 不知何时,蔺负青已经站在了顾闻香身前,淡淡道:“顾邪帝,你祸害你家小狼,上辈子还没祸害够呢?” 顾闻香靠坐在街角一隅,抿唇笑:“怎么?” 蔺负青平静道:“你明知道顾报恩不可能是煌阳的对手,你还激他去战?” 就仿佛是要验证这一句话,主道正中又是连连的砰然响声。 顾报恩被方知渊钳制了后肩,径直往地上撞去,三两下便撞的头破血流,接连悲鸣。 顾闻香笑而不语。 蔺负青闭了闭眼,叹道:“……我懂了,你本就是故意的。” “刚刚那群世家子欺辱你,报恩却不在,是你支开他的是不是?你故意叫他看你受辱,以此刺激他。” 顾闻香笑意更深,轻轻抚掌道:“莲骨真乃我知己也。” 蔺负青面沉如水,指尖摩挲着青杖,默然不语。 顾闻香悠然道:“那小狼这些日子有些懈怠,我总得给他几鞭子么……叫他输在欺辱了我的人手下,才能催他奋进,是不是?” 方知渊并不下死手,但也不留情。他就是想把这小狼孩儿给打得爬不起来。可这顾报恩也是真的倔,一次次被揍趴下,又一次次扑上去。 “欺负公子……杀你!”那狼少年满脸都是血,死死瞪着方知渊,“你不……杀我!我也杀你!” 顾闻香静静望着,舔了舔下唇上染的血,笑道:“我还要谢谢你二人肯来,煌阳仙首这根鞭子,抽起来可比那群世家小脓包们有劲道多了。” “顾闻香,你就真的一点儿都不心疼?” 蔺负青神色莫名,淡然道:“当年魍魉鬼域覆灭,是这傻狼拿他的命换了你的。重生一世,你还想利用他到死?” 顾闻香想了想,又凉薄地笑了。 他正欲开口,忽然眼眸却动了动,“咦”地望向交战处。 只见方知渊手腕之上一线金光闪起,灵气四向纵横,陡然化出一个金发龙角的少年身形。 一声苍远龙吟,平地而起。 霎时间,来自血脉里的威压令顾报恩全身僵直,双膝一弯,受控制地砰然砸地! “卑贱半血,好猖狂!” 敖昭双眸怒睁。一瞬之间,金色的龙鳞甲爬上了他半边脸颊,璀璨不可逼视,气势如神如妖,“主人退后,看小龙教训他!” 顾闻香讶然:“莲骨,这小孩子是……噢,是煌阳仙首那只五爪金龙?” 方知渊微微皱眉道:“有你什么事儿?” 敖昭眼睛亮亮的,骄傲地哼道:“又不是只他一个有主人!有小龙在这里,岂能叫妖族的家伙欺到主人头上?” 这小金龙,哪怕重生了一世也是浑身的孩子气,天真无邪都写在脸上。可那周身散发的真龙威压,对于妖族来说却重愈万顷高山。 “是他……欺公子!”顾报恩低吼着,他不甘跪在欺负公子的敌人面前,拼命地想站起来。 然而天生的血脉威压又哪里是他小小一个狼妖能克服的?狼少年浑身骨骼咯吱作响,脸憋得赤红,鲜血渐渐从口鼻滴答滴答掉下来,刚刚抬起一点的膝盖再次砸回地上! 对于妖族来说,强者对弱者的凌驾乃是天理。这血脉威压越是相抗越是痛苦,要么臣服,要么死,就是这样简单的道理。 敖昭虽幼,却是五爪金龙之身,那自远古流传下来的血统乃是至尊中的至尊。顾报恩区区半血狼妖,倘若拒不臣服,直接七窍流血死在真龙威压之下都不是稀奇的事。 “知渊,昭儿。” 蔺负青实在看不下去,“别打了,回来。” 方知渊瞧这小狼死倔,本也没什么心思再磨他。此刻师哥发话,他回眸看了蔺负青一眼,转身招手道:“小龙,听你魔君陛下的,回来。” “……哦。” 主人下了命令,敖昭也只好悻悻地收了威压。 他冲一下子脱力倒地的顾报恩呲了一下小龙牙,又化为细细的金龙之身,乖巧盘回方知渊腕子上。 方知渊朝蔺负青那边走。 蔺负青正和顾闻香在一处,一站一坐。 那顾报恩汗水混着血水打湿了全身,本趴在地上粗喘,抬眼却见方知渊朝顾闻香的方向走,顿时又急了眼。 “站……站住!!” 这小狼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冲方知渊疯狂吼道:“我……我杀你!我杀你!!” 方知渊心里有数,知道顾报恩已经无力再战,懒得多加理会。 他左手摁着右手腕上气得扑腾扑腾想再次飞出去教训狼的小龙,走到蔺负青身边,“师哥。” “我说你,”蔺负青眸色凉淡,嘲他,“跟个脑子有病的人计较,还跟个没脑子的狼打架,掉不掉价?你怎么就这么闲呢?” 说罢,他将方知渊轻飘飘往身后一带,五尺清明瞬势往前一推。 ……挡住了一只已经虚弱无力的狼爪子。 顾报恩已是强弩之末,胡乱地喘息着,红着眼恨恨地盯着蔺负青。血从他杂乱的额发上往下淌,煞是吓人。 蔺负青不怕他,只微微一笑:“行了行了,别打了,啊。” “喏,你看,”当着这狼少年的面,魔君拽过身后的煌阳仙首。未及方知渊反应过来,就在他唇角轻轻一亲。 方知渊惊得一缩:“你……!” 蔺负青拍了拍方知渊的肩,坦然冲顾报恩道:“你看,我家的,我一叫他就乖乖回来。你公子刚刚叫你别打,你怎么不听?” 狼少年愣住,爪子也迟钝地放下了。 他嗫嚅:“我……我……保护公子……” “小狼,”蔺魔君纤长食指自雪绒绒的斗篷下探出,神态自若地戳了戳顾报恩的脸颊,“看来你家公子养的下属,没有我的人听话呢。” 第107章 魂赴黄泉三春秋 那顾报恩呆呆傻傻的, 被蔺负青这么三两句绕了进去,就愣愣的点头:“报恩听话……听公子话。” “……” 顾闻香眼底的笑意略现阴鸷, 隐晦地甩给蔺负青一个“多管闲事”的埋怨眼神。 蔺负青拢着白斗篷,并不理他, 只对顾报恩悠悠道:“小狼, 你跟你公子那么多年, 不晓得一个忍辱负重?你这样蛮干, 若是死了,谁照顾你家公子?” 顾报恩还是迷迷瞪瞪的, 目光茫然地在蔺负青和顾闻香之间来回。 蔺负青便轻轻推他一把:“去扶着你家公子去,我们走了。” 说罢,蔺负青去看方知渊。后者还因为刚刚那突然的一吻而惊魂未定,两人的目光一交汇, 方知渊竟还略显忙乱地把脸撇开了。 蔺负青会心一笑, 走过去挽了方知渊的手:“走了, 知渊。” 然刚欲抬脚,衣摆却被顾闻香抻住。那邪帝刚被打过,姿态颇显狼狈,神色却似乎毫不在意,“莲骨,莫急着走。” 方知渊眼底杀意一闪, 冰冷道:“放手。” 顾闻香笑笑放了手。顾报恩焦急地拦在两人中间, 半跪下把顾闻香背在背上。 顾闻香任那小狼施为, 目光则停在蔺负青身上, 懒洋洋道:“莲骨,我此番回六华洲,是专程来寻你的。” 蔺负青:“寻我?” 顾闻香:“前世百年,魔君邪帝王不见王,这辈子若是你我联手,却不知又会是如何光景呢?” 蔺负青不怎么在意地轻笑了笑:“啊呀,你可别误会。我来瞧你一眼,只是要确认你会不会给我添乱,仅此而已。” 顿了顿,魔君把睫帘垂下,语气淡漠道:“顾鬼狼,我们不是一路人。联手就不必了,你不惹我,我也没心思与你为敌。” 说罢,蔺负青毫不留恋地转身,与方知渊并肩离去。 顾闻香在后头盯了他们半晌,忽的唇角绽开一抹幽深的弧度。他捂住了顾报恩的耳朵,扬声道: “蔺负青,你的臣子叛了你,你都不知道?” 蔺负青无动于衷,反而低声对方知渊道:“别理他。” 方知渊回看他一眼,不说话。 蔺负青小声道:“顾鬼狼这个人阴得很,脑子还有病。我不和他牵扯,免得你再天天吃醋。” 顾闻香又道:“鲁奎夫、申屠临春这两个重生的魔修已经与你相认了是不是?——他们有些事刻意瞒着你,你不知道,而我却知道。” 方知渊皱眉,也是小声地:“什么吃醋,我不是吃醋。” 蔺负青道:“你是,你就是。” 方知渊恼了:“顾闻香不是什么好人,我只不过担心你——你笑个什么?你还笑!” 顾闻香在后面唤道:“蔺负青,你当真不想知道?” 六华洲最宽阔的街道正中,尚显年轻的邪帝趴在狼少年的背上,而同样年少的魔君与仙首并肩离去。 顾闻香眯细了双眼,那嗓音里带着七分蛊惑三分阴抑,在空旷无人的大街上被风吹散。 “——你的重生禁术,并未即刻生效。我在你与煌阳仙首死去后的尘世里又活了三年,魂魄才被禁术带回这段岁月。莲骨,你当真不想知道?” 蔺负青神色于无声间沉了下来。 可他却道:“原来如此,那便多谢顾邪帝告知,我自去问雷穹。” 两人已经要走到街道出口。 顾闻香笑了:“那不可能的。” 忽然间,方知渊心底闪过一线不详的预感。冰冷酥麻的危机感自脊梁爬上来,潜意识里的防线叫嚣着,本叫他必须阻止顾闻香接下来的话被师哥所听见。 “想知道为什么?因为上辈子,在你死后一年不到的时候……” 可方知渊手掌才一动,还未等召唤出煌阳刀,蔺负青的手就轻轻地覆了上来。 那是个带了阻止含义的动作,蔺负青摇了摇头,“知渊,别。” 一念之差,毒蛇吐露獠牙。 顾闻香眉眼间都染上了恶意的暗影。唇舌一碾,吐出的字句如匕,直刺心口—— “你豁出命护下的那些人,雪骨城的那几千魔修——都、死、了!!” 倏然间,仿佛重锤砸于薄冰之上! 震耳欲聋,粉碎迸溅,水花四溅数丈。 蔺负青本还欲安抚方知渊,毫无征兆闻得此言,只觉得心口狠狠一绞,本就模糊的眼前哗啦一下子全黑了! “师哥!”亏得方知渊就在他身边,眼疾手快地托了他一把,若不然他怕是要直接往前栽下去。 顾闻香犹不住口,笑吟吟道:“莲骨,你知道他们是如何死的么?惨,惨的很呐,尸骨都没剩下……” 语句一滞,他忽然被一股杀意当头笼罩下来,周身皮肤瞬间爬上冻冰,竟一时发不出声音。 “顾十三,你是找死。”方知渊眼神发狠,意念瞬间跨越几十丈远的长街,天地灵气如千万尖刀倏然压在顾闻香身周。 后者额上渐渐渗出冷汗,却笑道:“……煌阳仙首何必动怒呢?鬼狼只是说个实话罢了。” “……” 蔺负青颤着吸了口气,他忍过神魂深处几欲碎裂的剧痛,撑着方知渊的手臂站稳了,示意自己无碍。 他喉结动了动,随即闭眼道:“……顾闻香,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顾闻香仍是用掌心捂着顾报恩的耳,手指把玩着小狼的一缕杂发,“不是说了么?鬼狼深感势单力薄,今生欲与魔君联手罢了。” 那狼少年的脸上则一直木木的,仿佛除了公子以外毫不关心。 他听不到公子的言语间惊涛骇浪,也看不到公子此时的神态气势远非柔弱无助,只是将顾闻香颠了颠,背得更稳一些。 “……” 顾闻香眯眼用指甲掐着报恩的头发,语气幽森,“莲骨,你知我这个人,最讨厌的一件事便是输于他人。” “上辈子,你胜于我,我便视你为敌。可天外神毁了魍魉鬼域,那才是更大的敌人。” 方知渊冷硬道:“所以今生,你是要先与我师哥联手败了天外神,再来败他?” 顾闻香爽快地承认道:“不错。” 蔺负青无悲无喜,眉间似覆寒霜。 “今晚,”顾闻香道,“六华洲南街走到尽头,四时春馆,闻香恭候魔君大驾。” 说罢,顾闻香终于松开手。他气势一弱,摸了摸报恩的肩膀,软声道:“报恩……我们走吧,好吗。” 狼少年木然点点头,他摇摇晃晃地背着公子离开,与蔺负青、方知渊二人错身而过,在长街上留下一串血脚印。 …… 顾闻香的突然出现,搅乱了蔺负青与方知渊两人原本的计划。 当日他们未回虚云,在六华洲偏南处寻了个掩人耳目的小客栈,花了百来块灵石订了一间房住下。 “四时春,”傍晚两人用晚膳,方知渊摸起碗筷,道,“那可是个老地方,师哥还记得?” 蔺负青把斗篷脱在一旁,摸索着坐在桌边,眉眼柔和道:“当然。” 他视力时好时坏,白天又被顾闻香刺激了一把,状况更糟。方知渊夹了菜,“来,张口。” 蔺负青乖乖张口,方知渊就喂他,“当年你就是从四时春馆把荀三带出来的。他在那里隔着一道红帘子弹琴,被你相中了。” 蔺负青纠正:“不是我,是我们。” 方知渊就笑道:“就是你,我当时甚是不乐意,还同你吵。” 蔺负青也笑,只是那笑意半途便散了。 于是方知渊便也不笑。 明明离秋冬之季还远,周围却似乎萧索起来。这间客栈并不算好,外头的风吹得窗户咯噔咯噔响。 沉默片刻,方知渊又给蔺负青喂饭,后者勉强吃了两口,还是低声道:“算了。” 刚听了那种消息,怎么也不可能有胃口的。 原来,当年他拼死以为护下的魔修们,兜兜转转一年余,还是全都逃不过一个亡命惨死的下场。 鲁奎夫与申屠临春,居然一字不同他说。 方知渊就撂下竹筷,取了帕子轻轻给他擦嘴。 蔺负青轻声道:“我不要紧。” 方知渊低沉道:“当时雪骨城被灭,谁都以为城内魔修们尽数撤离,不料独你一人落在天外神手上……这消息自雪骨城传至金桂宫,花了六天。” “我欲救你,三大世家不肯,众仙门不肯,金桂宫三百修士死谏。不知哪里走漏了消息,连六华洲无数平民散修都来恳求,几千人在金桂宫门前长跪不起……” 蔺负青听着方知渊平静的语气,心里却仿佛看到了当年进退两难、五内俱焚的煌阳仙首。 一面是私情,一面是大义。 彼时天外神在修仙人心目中还是为除魔而降临的真仙,方知渊身为仙首,倘若为蔺负青与天外神开战,那就是陷一整个仙道于血灾之中。 方知渊继续说道:“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告罪天下,弃了仙首之位,一个人去雪骨城。” “那时我甚至想好了,若救不下师哥,我便陪你一块儿死。我抱着你,煌阳刀从我后心刺进来,先杀我,再杀你。” 为仙界众生力挽狂澜的煌阳仙首,麾下千万修士,然而他离开六华洲时,竟是与来时同样的孤身一人。 蔺负青垂下眼帘,喉中干苦。入了夜后,视野里只剩大片深浅不一的黑影。他只能凭印象去摸茶杯。 方知渊:“就这样又耗去三四天。路途遥远,再减数日;近了雪骨城,方圆几十里都是天外神的布防,我独自破防闯境,想来也花了几个昼夜。” 有略暖的硬物小心地贴上蔺负青的指尖。 是方知渊给他将温好的茶杯递来,又顺势将他握杯的手合拢住,渐渐用力。 他说话的嗓音不如最初那般稳了,“最后,我到了雪骨城门外,当初你披一身火红婚服出来接我入城的地方——” “……你被吊在那里,如一具焦骨。” “他们折磨了你十八天。” “有件事我一直没敢问,师哥。” 方知渊拢着蔺负青的五指,在客栈的夜色中一字一句问道:“整整十八天,为何没人来救你。” 第108章 魂赴黄泉三春秋 蔺负青闻言, 缓慢地垂下睫毛笑了。 他用另一只手拍了拍方知渊的手背,两人便成了两双手交握在一处的姿势。 “快到与顾闻香约好的时辰了, ”蔺负青温声道,“这件事, 回来告诉你。” 说着他把茶喝了, 站起来, 扶着桌沿走, “我看不清,你洗碗去。” 方知渊连忙跨过去一步, 伸手给他扶着,“慢些……等着,我给你拿衣裳。” 他从旁边取了蔺负青的斗篷给他披上裹好,再系了带子。却久久不松手。 “师哥, 你告诉我……”方知渊终是忍不住开口, 他闭眼吸了口气, “有人背叛你吗。” 蔺负青道:“没有。” 方知渊便笑着松开手指,“我信了。” 他们二人离了客栈,往四时春馆的方向去。 南街乃是六华洲寻乐的最好去处。渐渐到了繁华的地界,两侧都飘着无数璀璨仙灯,将夜晚照得有如白昼。 沿途的过客人声鼎沸,风里吹得是茶香、酒香和胭脂香。楼阁馆院之前, 美貌女修打扮得花枝招展, 摇着盈盈不堪一握的细腰, 含情带嗔地揽客。 “仙君仙君, 看奴家一眼嘛……” “下注了下注了,贵客们买定离手!” “哎呀呀,这位仙子花容月貌,正配这只双凤攒珠簪子……” 在这地方,越是姿态俊美的越是容易招麻烦。蔺负青与方知渊都易了容,悄然隐了气息,往南街尽头去了。 四时春馆乃是这条街上最奢华的场子,明面上的讲法是听曲赏舞的高雅之地,说到底还是风月场所。内里养的姑娘公子大多都是清倌人,才情品貌都是万里挑一,就连一些元婴大乘的大能修士也愿意来此坐上一坐。 乐馆的主人名唤春鹃仙子,是个已经快百岁的女修,外貌却仍旧嫩的如十八九岁一般。 蔺负青与方知渊进去的时候,她正倦懒地倚在朱漆雕绘的柜台旁,擎着一杆烟枪,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 蔺负青与方知渊对视一眼,踩着脚下铺就的软红毯子走上前去。 有两个女子含着柔柔的笑颜想要上前伺候,被方知渊冷眼一扫,喏喏退下了。这四时春里常来大人物,像她们在此服侍客人的,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 那春鹃仙子一身烈火似的媚艳红裙,懒懒抬起头来,正望见蔺负青将易容的法术撤下一瞬,冲她淡笑。 仙子美眸顿时瞪圆了,手掩红唇道:“啊呀,这不是……!” 蔺负青眨个眼,悠然比了噤声的手势。他重新施上了法术,将一袋灵石放进春鹃仙子的手中:“上回金桂试期间,关于明思的身世,多谢仙子缄口了。” 春鹃捏了捏,顿时喜笑颜开,道:“哎呦呦,瞧小仙君说的……这不是理应的嘛。” “玉桐儿可是四时春的人呐,奴家把他当半个自己孩子来养,自是盼着他好的呀。” 春鹃摇着烟枪笑得欢喜,上了妆的眉眼间如绽繁花,唯独眉心一点点惆怅怀念,很快也被欣慰遮去了。 “如今玉桐儿成了那么厉害的仙人啦,奴家替他高兴,馆里的兄弟姐妹也替他高兴呢,怎么会跟外人乱嚼舌根子呢?” …… 片刻后,两人上楼去寻顾闻香的房间。蔺负青悄悄跟方知渊感慨道:“玉桐儿……好久不听这个名字,我险些没反应过来。” 方知渊点头:“若有机会也该叫荀三回来见一眼这春鹃仙子,他几年没回来过了。” 蔺负青垂眼而笑,“这春鹃仙子的确是个有情有义又有手腕的,前世那么长时间,四时春馆里面当真一个往外乱传的人都无。” 他暗想:又有谁能料到呢?金桂试上大放异彩的年轻乐修,温润、内敛、稳重,一身书卷气的虚云三弟子荀明思…… 在被自己捡上太清岛之前,竟是六华洲四时春馆里卖艺的乐人。 要说当年,荀明思也不过十几岁的少年人,眉如墨画,眸如静水。雪肌红纱衣,素手梧桐琴。艺名便叫玉桐儿,是四时春盛极一时的小琴仙。 他同方知渊的年纪则更幼,应是十五岁上下的时候,来六华洲办事,恰遇上玉桐儿登台奏琴的一晚。 白天六华洲里就传开了,为这弹琴的人,也为这人将要弹的曲。 “听说,这是当年朱麒方家的家主为庆贺大公子破境而令人做的曲子!咱们这等凡修,平常时候是花钱也听不到的。” 当时,这一句路边的话传来,方知渊的神情就不对劲了。 他还想克制着不露异样,蔺负青却早就看在眼里,当晚不由分说就要拽着方知渊去。 方知渊气笑了:“去?可去你的吧!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就说去!?” 看架势今晚不知道场上会有多乱,就他小师哥这模样儿的,若是万一被什么恶心歹人盯上,可还不得要了命了! 蔺负青转头就出门。 方知渊怒道:“蔺负青,你干什么去!” 白袍小仙君回头道:“不是你说了让我去我的吗?我这就去了。” 方知渊:“…………” ……最后还是方知渊认命地陪他小师哥一块儿去的。那场子很大,很豪华,很……贵,但是蔺负青不疼钱,同方知渊坐了最好的座位。 玉桐儿在台上隔着一道朱砂纱帘拨弦。 切切弹,声声动,下头千百人屏息而听。 方知渊却一怔,不禁低声道:“……我听过。” 在被囚禁的刑架上,在黑暗中。 已经不记得是哪一年,似乎曾在痛得连彻底昏过去都是奢望的时候,迷迷糊糊间听过外头传来的乐声。 他并不懂什么乐理,只是昏沉沉地想:真好听,真好听啊。 如今却知道了。原来,这居然是庆贺他所谓的“兄长”,靠着掠夺他的灵流破境时作的曲子。 方知渊心头发冷,依稀听见坐在附近的听客议论:“朱麒世子可真是英才啊……” “是啊,他弟弟方之隆天资也厉害得很。唉,方家这代小辈都出彩啊,可怎么就出了个害人的祸星?” “去了虚云又怎样,要我说,那蔺小仙君这叫蠢善,他迟早有天要被祸星害死!” 方知渊猛地冻得一个哆嗦。 他回神,握了一下拳,手心里都是冷汗。 “知渊。”蔺负青似有所觉地眨了一下眼,悄悄凑过去问方知渊,“这首曲子你喜欢吗?” 方知渊喉结动了动,他不敢面对师哥仿佛能看透一切的清澈眸光,埋下头低声道:“这曲子好听,师哥就听完吧,我外头等你。” 说着,他沉默地起身要走。 蔺负青拽他袖子的角:“你不喜欢?” 方知渊眼神微暗:“这不是我配听的曲子。” 那时候,蔺负青还并不知道方知渊在方家遭受的虐待,但就从相遇时的惨状和祸星的声名狼藉,多少也能猜出一二。 蔺负青就蹙起眉,轻轻埋怨:“你再说这种话,我要生你气了。” 方知渊扬起眉,抱臂道:“你生,生一个我看看?” 方知渊最后还是出去了,他在外头焦躁了半天才平下这股心火。等散了场,却不见蔺负青出来。 这下方知渊又紧张地去找,不料却正看见蔺负青在柜台前将乾坤袋里的灵石哗啦哗啦地往外倒,台后的春鹃仙子目瞪口呆,台旁另一个目瞪口呆的少年正是刚刚弹琴的小乐人。 “……” 方知渊就跟着那俩一起目瞪口呆。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用看疯子的眼神怒瞪着蔺负青:“你又在干什么!?” “我说了,我生气了。” 蔺小仙君平静且认真地生着气,将还有些茫然的玉桐儿推到方知渊跟前。 “我把他买了,我要他跟我们回虚云,以后天天弹琴给你听。” ========= 两人刚走到顾闻香那间包厢门口处,方知渊忽的闷声笑了出来,蔺负青奇怪道:“笑什么?” 方知渊坦率地说了实话:“想起小时候的师哥,你那时的性情可爱得要命。” “是是,怪我如今不可爱了。”蔺负青无奈摇头,摸索两下,挽袖敲了敲门。两息后,里头传来顾闻香一声:“请进。” 方知渊道:“我在外头等你,眼睛不好走路就当心着些桌椅,别磕了。” 蔺负青:“这里灯光很亮,我看得见。” 说罢,他推门进去,再合上门。进去先是一扇绘着红花翠鸟的大屏风,里头叽叽喳喳的女子谈笑声传来,飘着一股甜甜的熏香味道。 然后便是顾闻香调笑的嗓音:“都下去罢,不能说你们几个姿色不好,只是么,若要同这位新来的客人站在一块儿,在下实在怕几位姑娘羞愧。” 这话实在很难听,羞辱意味十足。可不愧是四时春馆身经百战的姑娘,居然无一人在意,反倒娇媚地嬉笑嗔怪几句,一个个飘然自屏风内转出来,恭敬有礼地退下去了。 她们经过蔺负青身侧,都是含笑垂着头,没有一个人失礼地想去窥探顾闻香口中“姿色令她们羞愧”的客人的真容。 蔺负青不禁心内暗赞了一句,推开屏风走入里去。他进去先一皱眉,被那甜腻香料的味道呛得掩了掩鼻。 顾闻香也易了容,只不过蔺负青与方知渊是刻意将自己的容貌弄得平凡,这人却骚得很,扮成一个邪魅妖艳的男子,黑锦宽袍上打着厚厚一层金狐绒毛领,瘫在软帐内好不快活。 “来啦。” 顾闻香脸颊熏红,明显喝了不少酒,他吃吃地笑着举起手旁的酒壶,“莲骨,我先敬你,肯饮我一杯么?” “……”蔺负青额角跳了跳,他觉得顾鬼狼简直比那些莺莺燕燕更像个接客的…… 蔺负青慢慢走到一边的桌上坐下,叹息道:“这又是想给我看什么好戏呢?” 在他的记忆里,大名鼎鼎的邪帝并不是个耽于声色犬马的人,这家伙向来渴望的是掌控他人生死命运的权力,蔺负青还是第一次见顾闻香这么个样子。 顾闻香把酒仰脖饮了,酒盏随手一丢。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包厢里。 他玩味地直起身,易容后的脸氤氲在袅袅升起的青烟里,很是妖邪:“莲骨,你好好闻一闻,这香是一个人送我的,你难道闻不出来熟悉么?” 蔺负青的神情蓦地变了。像是素来流转自如的水,在瞬息间结成了冰,刺骨地冷。 是了…… 这个味道的甜香,前世是有那么一个人曾经很喜欢用。 后来他嫌弃得不行,跟那人抢,说要都烧了。那人不正经地笑着求饶,一口一句“君上留留情”,恨不得给他跪下。 顾闻香放声笑起来,笑声森然:“蔺魔君啊蔺魔君,你说说,为什么你雪骨城柴左护座的爱香,会在我这儿呢?为什么呢?” 蔺负青扶着桌角站起,缓慢地转头。 他的神容沉晦。仿佛是厚云,藏着一场疾风暴雷;又仿佛暗林,燃起一场烈烈山火。 顾闻香迎上蔺负青的目光,他笑容凝住了。 “顾鬼狼。”蔺负青向顾闻香坐着的床帐处迈了一步,厢房内白影惊鸿一闪。 下一刻,红帐翻飞而起,那只纤长的手已经扼住了顾闻香的脖颈,蔺负青寒声开口:“我说过,我觉得你脑子有病。所以你疯疯癫癫,你拿别的与我玩笑,我都当做没听见。” 顾闻香被逼仰躺在床上,他讶然发现,蔺负青似乎是真的怒了,他似乎触了眼前这位的逆鳞了。 可很快他就不仅是“讶然”了,那只掐着他命门的手指骤然收紧,带来一阵窒息的痛苦。 “但是,如果你敢动我的人。” 蔺负青俯身下来,几乎与顾闻香鼻尖相贴。 他平静地,却也饱含杀意地吐字:“别说我如今只是半瞎,哪怕是五感皆失、四肢皆废……我也不会让你活着走出这包厢,你信吗?” 第109章 魂赴黄泉三春秋 瞬息之间, 烟香袅袅的包厢之内冰霜凝结,软帐红绡再无半分旖旎。顾闻香脖颈被制, 生死都在蔺负青一念。 可他却愣了一下,好像听到了什么世上最荒唐的笑话似的, 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你?你在说什么?”顾闻香一双细长眼内阴光闪动, 他指着蔺负青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哈,莲骨,蔺负青!我莫不是耳朵出了毛病吧?” 他目光上下地放肆打量着蔺负青,凉薄薄地惊奇叹道, “你见我手上有柴紫蝠的香料,第一个反应居然不是怀疑他叛你, 而是怀疑我把他给怎么了?” ——柴娥柴紫蝠,上辈子雪骨城左护座,散修出身, 男生女相, 性子极为放荡不羁, 爱财爱酒爱赌爱美人,还是个男女不忌的口味。 当年留在雪骨城, 最初也不过是蔺负青愿意养着他供他吃喝玩乐罢了。 正是因为此人太过浪荡, 一副随时都要跑路的作风, 顾闻香才借了这香料想来试探一招离间计。却没想到魔君会是这个反应, 简直叫他惊奇了。 蔺负青神色不见丝毫动摇:“我的人, 谁会不会叛, 我没数吗?” 然而此刻,他心内其实先松下了半口气。既然顾闻香这样戏谑说话,约莫并不是真的找了柴娥的麻烦,只是来捉弄自己罢了。 顾闻香“嗤”地不屑,他瘫在绣枕之上,连连冷笑着摇头:“莲骨啊莲骨,你叫我怎么说你。” “你可知道,为什么明明魍魉鬼域灭亡得比雪骨城早,我这个邪帝却能活得比魔君久吗?” “你可知道,为什么明明你的修为远胜于我,我如今却还有胆儿这么戏弄你吗?” 蔺负青眼瞳内沉浮冰光,他松了握顾闻香脖颈的手,“看来邪帝很有几分高见。” 顾闻香那桃花瓣尖儿似的眼角上挑着。他当真放肆,竟以手指挑起蔺负青的下颔,阴鸷地笑道:“——你乃假魔君,我是真邪帝。” “蔺负青,你这脾性若是再不改改,再来九条命也不够你死的。” 蔺负青平静地拍开顾闻香的手腕:“对,我乃假疯魔,你是真神经。若论犯狂抽癫,我实在比不上你。” 顾闻香盯着他:“你也就是会呈一时口舌之快罢了。” 蔺负青拂袖退开,淡然转去一旁香炉里掐灭了香,明显并不欲再多说。 顾闻香在后扬声道:“我没动你家那小蝙蝠——我倒是想过,可柴娥也是个从前尘回来的,精得跟,坑蒙拐骗都无用。” 蔺负青问:“他在哪里。” “雪骨城。”顾闻香懒洋洋地直起身,自去捡了地上掉的酒盏,又拎了一旁的酒壶,“说来话长,我要从哪里讲起好呢?” 他擦干净了杯盏,斟酒入盏:“那群自称天外神的金眼之人藏有很深的企图。自你死后,他们便揭了那伪善卫道的面具,开始大肆地掠走魔修,甚至害得普通仙修也一个个入魔——” 水声涓涓,酒液醇香,顾闻香将那酒盏凭空一送,酒盏便化作一道旋转的玉光飞来,“——以用做自己修行的炉鼎。” 灵气无声成波,吹得帘子鼓动,烛光摇摇曳曳。蔺负青抬袖,杯盏停在他伸出的一根指尖,如玉蝶停于白草之上。 魔君嫌弃地犹豫片刻,还是无奈小抿一口,撩起眼尾瞧那顾闻香:“……嗯,继续。” 没得到想象中的反应,顾闻香脸上的笑有些维持不住:“你早知道?” 蔺负青放下酒盏:“不早,但看来也不算太迟。” 顾闻香又道:“当年灭你雪骨城时为首那天外神,名叫吴尚。” 蔺负青失笑:“王折,王者?吴尚,无上?这群金眼异人还真会起名字。他怎么?” 顾闻香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情绪万般复杂:“你死后约莫一年后,他和他麾下的八十八神,亡命在雪骨城的旧址上。” “与他们一起死的还有雪骨城的旧部,上至你家左右护座,下至住在城外方圆几百里的无名散修,全数同归于尽,阴渊里的深水都被血染红了。” “……” 虽然心内早有预料,可蔺负青眼角眉梢的浅笑还是散了。 他摩挲着酒杯的边沿,艰涩地闭上了眼,“我当年,曾令左右护座立誓,要他们替我护好魔修……他们本不可能主动送死……” 顾闻香继续道:“不是他们主动。你和煌阳死后,仙界出了一个奇人,是此人设了这死局。” 蔺负青蓦地睁眼:“谁。” 顾闻香:“那奇人不知身世,不知过往。黑衣袍、白面甲,雌雄莫辨。于短短数月之间,一统仙魔两道,联合人族妖族,统领一整个仙界的修士与妖兽,向天外神开战。” “此人自号……屠神,屠神帝。” “……” 蔺负青沉默片刻,扶额。 ——他万不该嘲讽天外神的起名水准的。 顾闻香见他如此便又放声笑出来,拾了另一个酒盏,悠然地自斟自饮,“话虽这么说,不过要我瞧着,那群魔修领命赴死的时候一个个快活得跟去娶媳妇儿似的,倒也不能说是那帝王迫害了他们。” “那位屠……咳,屠神帝,”蔺负青用力闭眼,屈指敲了敲自己眉心,忍了这个一言难尽的名号,“是个什么人?” 顾闻香哼笑了一声:“那是个疯人、狂徒,没人知道他的本名。我时常觉着,此人似乎根本就不在乎此间修士的死活,也不在乎自己的死活,他只想叫天外神死得越多越好。” “你那禁术生效的时候,仙界就没剩多少全手全脚的活人了,其实很多都是被这铁石心肠的帝王给祸害的。” “嗯……” 蔺负青皱眉沉思。 不知本名,不知身世,仇恨天外神,把生死置之度外……瞧这说法,怕是个被天外神害惨了的可怜人,化为复仇的厉鬼讨债来了。 可奇怪的是,他搜寻过脑内所有记忆,根本找不出能对应上的厉害人物。 难道竟会有人崛起得那样快? 亦或是隐姓埋名,百年磨一剑? 蔺负青一叩案角,抬头道:“此人修为如何?使什么兵器?还有什么特征……你在今生找到他没有?” “那可没有,我也愁的很呢。”顾闻香摇头,“此人的兵器也奇怪,他左手用刀,右手使剑,那是一对绝世超凡的仙器。有人曾问过这对刀剑的名字,屠神帝却说……无名。” “还有,这屠神帝能联合妖族,绝不是什么简单人物。他还似乎与一条龙有关。” “龙?” “不错,是一条生有九爪的赤红之龙,常随帝王一同征战。莲骨,你过来些。” 顾闻香略略闭眼,手指向蔺负青额上隔空一点,将自己昔日不经意间看过的一幕传过去。 ……那是在雪骨城部众与天外神同归于尽的消息传回来的晚上。他心绪莫名,夜里不能成眠,恍惚间走走停停,竟误入了宫殿内帝王养龙的水榭。 是夜无月,微风吹荡着水榭。 星子漫天,在头顶流成一道银色天河。 顾闻香就是在那时,看到了宫殿的主人。 那个以屠神为名,铁血而又疯癫的帝王,其实身材并不高大。那人竟跪在水深处,痛苦地弓着背,双手攀着赤龙的龙角,喘息嘶嗬,似哭似叫。 帝王姿态如扭曲的老树根,又如一摊软弱的烂泥,再无半分白日里在人前的寒厉桀骜;而那赤龙竟也苦痛地扭曲着身子,发出嘶哑的龙吟之声,九只巨爪上筋骨暴凸,自残似的狠狠抓着自己的躯体。 无数莹红鳞片沾着血噼里啪啦掉进池里,龙尾打起水波,水波反射星光。 那赤红真龙分明是在哭泣着。 它撕碎了满身龙鳞,拍碎了宇宙银河。 彼时,顾闻香一时被此情景所震撼,不敢挪动一步。帝王抱着赤龙,一人一妖宛如同体共生的画面,却已经深深地烙印在脑海深处。 他们依偎在水潭之中,竟以一模一样的痛苦姿态嚎啕不休,直似要撕破这漫漫长夜。 “嘶……” 蔺负青伏案忍疼的轻哼把顾闻香从记忆中唤回来。 他看着面前年轻魔君略白的脸色,才想起来此人似乎神魂有伤,“哎哟,这还真是我疏忽了。” 顾闻香毫无愧疚之意地笑起来,啧啧两声,“看把咱魔君陛下疼的。别说,莲骨,你这模样还挺惹人怜惜呢。” 蔺负青把唇抿的紧,淡淡地甩个冷眼过去:“比不得邪帝当街被揍得鼻青脸肿。” 顾闻香举了举酒盏:“能换得魔君陪我一饮,值得了。” 蔺负青并不理会他,自己理了理思绪。 按照顾闻香的说法,他与方知渊死后,天外神终于露出自己的真面目,开始肆意迫害魔修。 很快,仙界出了个号“屠神”的大能,雪骨城旧部魔修追随此人,并在此人授意下心甘情愿与八十余天外神同归于尽…… 又两年后,他的重生禁术生效,带这些魂魄回溯到如今。 顾闻香问他:“莲骨,你今后有何打算?” 蔺负青垂眼饮干了盏中酒,他望向木雕的窗外,惆怅地低叹道:“前世我本决心赔上这条不值钱的命与那天外神斗上一斗,最后却害了煌阳为我而死。今生我只想陪煌阳归隐世外,可惜……已无法脱身了。” 顾闻香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仙祸绝非天灾,而是人祸,你我都逃不掉的。” 蔺负青很浅笑了笑,哀伤道:“我知道啊。” 他知道他逃不掉。 就算他心里只愿留在虚云做他的蔺大师兄,也终究无法避免地成为雪骨城的蔺魔君。 “莲骨。”顾闻香难得地正色,“你该回雪骨城看一看了。那里有人在等你。” “柴紫蝠聚集了当年你麾下那些重生来的魔修,还有不少重生回来后愿意与他们共同抵御天外神的仙修,都在阴渊等着他们的君上呢。” 蔺负青微怔:“聚集……重生来的魔修仙修?重生者有那么多?” “……” 顾闻香神色诡异,满脸写着:那不是你搞出来的禁术吗! 蔺负青摆了摆手,头疼道:“慢着,你等等。你是一直活到了禁术生效的三年后是不是?我跟你问个人。” 顾闻香:“谁?” 蔺负青:“穆家大小姐,雪凰仙子穆晴雪。” 顾闻香有点意外:“你怎的问起了仙家的人?那穆晴雪啊,这姑娘脑筋有够直蠢,她只当她父亲是被天外神蒙骗害死,再加上煌阳仙首那一层恨,她在你们死后不久就冲去天外神的领地要报仇,最后也死了。” 蔺负青再追问:“她可杀死过天外神没有?” 顾闻香挑眉:“那不清楚了。” 蔺负青道:“再问两个人……该说是一人一妖。剑神叶浮与龙王敖胤如何?” 顾闻香:“叶剑神只知道找老婆,神出鬼没,我可不知道。至于龙王,那位也杀了不少天外神,与我同样活到最后,怎么?” 蔺负青沉吟:“……无事,我再想想。” 他是觉得自己似乎摸到了些重生禁术的规律来。 自他与方知渊回来之后,遇到的重生之人零零散散,但似乎都以修为高的大能与魔修们居多。 今晚又听顾闻香这样一说,蔺负青便有了个猜想,只是还需要验证一下。 顾闻香识趣儿地不再问,又给他斟一杯酒。 蔺负青抬手拒了,“不了,再喝要醉了……时辰不早,再让煌阳等下去他要恼了。” “至于雪骨城,”蔺负青站起来,向门口走去,“我自会去的。” 顾闻香没有多加挽留。蔺负青绕过来时门口那扇屏风,却忽的听邪帝在后头含笑叫他:“莲骨。” 蔺负青便止步。 他听见顾闻香的嗓音散漫悠扬:“忘了说这香呢。我同柴娥讨这香的时候,本以为要费一番功夫,没想到他面不改色地就给了我。” “他笑说,我家君上不喜这味道,反正留着也没用啊,顾公子喜欢就都拿去玩儿。” 蔺负青步伐顿了顿,很轻地笑了笑,没说什么就推门走了。 掩门转身,他便看见包厢对面,方知渊闭目抱胸倚着墙,静站在在灯火阑珊处。 蔺负青迎上去,方知渊睁开眼,板着冷脸道:“你们喝酒了?” 蔺负青柔和了眉眼,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醋什么,回去再陪你喝一场就是了。” …… 夜色已深,两人正有许多话要说,索性慢悠悠地走回去。 蔺负青把顾闻香说的所有信息都与方知渊讲了,又说了自己心里的那个猜测。 “知渊,你来听我这个猜想,我猜重生的条件是……杀过天外神。”蔺负青沉静道,“再说的严谨些,倘若天外神死时有这个仙界的修士在旁,此人的魂魄便会受到些影响,可以被禁术带回百余年之前。” 方知渊也在思索,“师哥为何如此想?” 蔺负青道:“元婴大能陨落,体内灵气四溢,荒凉之地也能化为仙境;大乘大能陨落,风云同乱,方圆百里的修士立地顿悟突破;渡劫大能陨落,天地变色,日月同悲,无数生灵起死回生。” 方知渊醒悟过来:“不错。你我都杀过天外神,可他们当时死了就是死了,无有任何异动。” 蔺负青颔首:“天外神乃是以神魂入此界,若他们死时应有什么异变,很有可能生在神魂之上。” 方知渊道:“好,我传书问一问雪凰。” 离了南街,道上渐渐昏暗安静起来。又拐几条小巷,终于只有他们两人在走。 周围一黑,方知渊就自觉地揽住蔺负青的腰,扶得很谨慎,生怕他看不清路绊了磕了。 蔺负青道:“也不知那位屠神,从前世回来了没有。” 方知渊沉声道:“不好说,倘若那人当真对天外神仇恨至此,能一点动静都无?” 蔺负青摇头笑着:“话也不能这么讲,或许人家已经在筹谋了,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他们回去了客栈,里头还点着灯。蔺负青先向柜台道:“来两斤陈酿的桑落酒,送到楼上房间去。” 方知渊没想到他来真的,连忙怒道:“喝什么酒!你今晚这般劳神,再不休息明儿又要昏睡个大半天醒不过来,还想喝酒?” 蔺负青只含笑道:“没事,陪你喝么,你那点酒量很快就醉了。” “……” …… 最后还是方知渊任劳任怨地一手拎着酒一手扶着他师哥上的楼。其实若不是蔺负青不愿,方知渊更想直接把人背上去得了,还更快些。 楼下的话只是玩笑,这种时候是方知渊死也不敢喝醉的,最多小抿几口。 他问蔺负青:“你眼睛怎样了?” “还好。”蔺负青酒量显然比他好得多,陪了顾闻香一场,如今再喝也只不过是白皙的双颊略微熏红了几缕罢了,“看得见你。” 方知渊放了酒具,起身简单将床铺拾掇几下,脱了外衣鞋袜便掀开被褥,“行了别喝了,你躺过来。” 蔺负青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过来了。 方知渊坐在床边,为师哥宽衣解带,扶他横躺下,叫他头枕在自己腿上,“……还头疼的厉害么?” 蔺负青软声道:“你给我揉揉啊。” 方知渊并指隔空一点,熄灭了烛灯。 蔺负青闭着眼,黑夜之中他听见被褥的摩擦声,紧接着就感觉到软被盖在了自己的身上,被角也被掖得严实。 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指贴上他的太阳穴,运起灵气,开始仔细地打揉。 方知渊的嗓音又轻又沉哑,像黑色羽毛撩在心窝里:“就这么睡吧,师哥。” “……知渊。”蔺负青轻声说,“当时雪骨城覆灭,我是故意给他们抓走的。” “我知道。” 蔺负青合眼轻叹道:“那是魍魉鬼域刚被灭的时候,我曾经半骗半逼着鲁奎夫与柴娥立过天道誓。” “日后倘若雪骨城也有受难之日,无论我选谁留下死守城池,你二人都不得违逆我的命令,远走之人绝不可回返,亦不可容许其他魔修回返——” “但凡有自投罗网者,天道誓应在我的身上,叫我魂飞魄散,万劫不复,永在幽冥之底受业火煎熬。” 方知渊手指一颤,半晌,苦笑道:“师哥果真够狠。你这是在诛那两人的心呐……” 按蔺负青这种语气说法,任谁听了,第一反应也是“君上要在他二人之间选一个留下断后赴死,另一个带魔修撤离”的意思。 谁能料到,最后君王选来与城共存亡的那个人选,竟是君王自己呢? 蔺负青云淡风轻地轻哼道:“怎么,他们看不得我死,我就看得他们死?……既然都不愿意,此时自是胜者为王,我赢了便不用尝那诛心之痛,忍忍皮肉之苦就好了。” 方知渊眼神明暗不定,一时说不出话来。 “后来果不出我所料,天外神不杀我,却往死里折腾我,将我吊起来示众……他们是想激得魔修们回来救我,再一网打尽。” 方知渊:“可他们万万没料到,有这天道誓在身,没一个魔修敢回来?” “不错。现在你明白了,没有人叛我,是我算计了他们。” 或许是渐渐困了,蔺负青的声音带了倦意,“只是……知渊,我能轻松算计一整个雪骨城,独独不知该如何对你下手,最终也没能……” 他的话语忽的一断。 方知渊俯身亲吻在他唇上,牙舌恨恨地叼住那淡红唇珠舔舐,含糊的声音漏出来:“……想都别想,你想都别想。” 第110章 殊途破晓祈同归 清晨, 刚睡醒的蔺负青束发披衣起来时,方知渊立在窗边已经许久了。 客栈内静悄悄的, 他手指上停着一只传讯纸雁。蔺负青出声问:“怎么?” 方知渊转过脸,神色有些微妙, 久久不言。 蔺负青皱起眉, 走过去取他手上的传讯纸雁。方知渊忽然道:“虚云来信, 荀三下山了。” 蔺负青惊道:“什么?” 方知渊将传讯纸雁给他看。纸雁是叶花果发的,说三师兄很早就想下山游历,不敢跟两位师兄直说,昨儿偷偷跑了。 “这……”蔺负青的脸色也变得很微妙。他食指摩挲着唇, 苦笑道:“明思这孩子还真是……瞧着平常不是个脑热冲动的人,一冲动起来就吓死人。” 方知渊白了他一眼, 将纸雁拍碎在桌上:“荀三外冷内热,心思又细,怕是被咱们一次次甩下他们往外跑给弄得不舒坦了。” 蔺负青摇头叹息, 抚了方知渊的肩膀低声说:“别气了, 我们本来也不该束着他们几个的, 明思稳重,应是不会有什么大差错, 他想游历便容他去吧。” 方知渊抱臂冷哼道:“还游历?这要在外头出个什么事, 连个给他抬尸的都没有。” 蔺负青无奈:“行了行了, 你也就是气他不告而别罢了。咱们先回虚云, 见了叶四宋五再细问, 嗯?” 这下两人也无心悠闲了。寻了个偏僻无人处, 方知渊直接叫出小金龙,带他们穿云掠风,一路飞回太清岛。 临海的波涛万年不变,金龙的鳞甲映照在海上,太清岛的轮廓渐近,虚云四峰那青翠如云的山峦已经到了眼前。 方知渊左手扳着龙角,右手把蔺负青搂在怀里,“小龙,降主峰。” 敖昭清亮地一声龙吟,金色身躯几乎竖直地飞上山峰。 龙尾卷起狂风,海上浪花拍击礁石,一阵阵水汽将风也浸透得湿漉漉的。 山峰下,外门的年轻弟子们正在对剑演练。几个少年少女们扯下搭在脖上的汗巾抹了一把汗,脸颊红通通的,惊叹道:“是金龙啊……” 他们仰起脸,眼睛里是似乎永远不会改变的疯狂倾慕。一个女孩儿脖子都酸了还在盯着云层,她红着脸轻轻道:“蔺大师兄是不是在上面?” “一定是!定是大师兄和二师兄回来了!” “说起来,咱们好久不见大师兄了……” …… 蔺大师兄在虚云主峰落了地,眨眨眼抬腿便走,方知渊赶在后面焦头烂额地护着,“你慢点慢点儿!” 他是怕万一蔺负青真的一脚踩空,从这山峰上掉下去。毕竟虚云内设有乾坤归元阵,想飞还飞不起来…… “大师兄,二师兄。” 叶花果与宋有度早在那里等着。 蔺负青还挂念着荀三,拂了拂袖张口先问:“明思何时走的?师父许了吗,丹药法宝都带齐了吗……通讯法宝也拿着了?” 宋有度木木地点头道:“大师兄放心,都好。” 叶花果也急着道:“都都、都好的。” 蔺负青与方知渊对视一眼。这些日子,前者因神魂损伤静心休养,后者也一心陪着,他们已经颇久没见叶四和宋五了。 蔺大师兄想了想,问:“花果,有度,你们也想下山吗。” 叶四将脑袋甩得像拨浪鼓,“不不不……” 宋五也默默摇头。 蔺负青笑:“想出去玩不必客气,不过若是学你们三师兄偷偷跑走,你方二师兄要教训人的。” 叶四与宋五连忙做畏惧状。 片刻后,他们两人也各自回去了。方知渊惯例地送蔺负青回洞府。 虚云少了申屠临春、姬纳以及荀明思,似乎连沿途山林花草也变得空旷起来。 到了洞府之前,望见那处白莲水潭,方知渊忽然站住了。 他问:“你是不是也要走了,师哥?” 蔺负青的反应很平静:“我总得去的。” 终究一个是魔君,一个是仙首。都是前世统领千万民的至高大能,对于这分离之际,心里各自早有预料。 方知渊却笑:“不错,我也要走了。” “——你?” 蔺负青锁起眉,他瞧见方知渊认真的脸色,突的心慌,“我是去雪骨城寻柴娥,你去哪里!” 方知渊自顾自地扬眉笑着道:“你要去雪骨城见你前世旧部,我不方便同去——那我便去金桂宫罢。” “金桂宫每十二年都将送一批金衫修士去往位于离洲的识松书院大主院,向书院讨七七四十九卷新藏书。我叫金桂宫的粟舟载我一程,去识松书院瞧一瞧。” “识松书院的‘古书先生’,虽为器灵之身,却是这仙界最年长的生灵。若我能见到古书,大约便可问出此间仙人飞升的旧史……” 蔺负青听着听着,神色就更阴晴不定了。 他本已经做好了准备,想好了如果方知渊执意阻拦,或者执意一同来的话该如何劝说。 却不料果真不愧是煌阳仙首,居然这么出其不意地给他来了这一下…… 蔺负青琢磨了许久的措辞,才艰难地蹙着眉道:“知渊,你也知道,如今……如今与当年情况不同,你入仙道,总不免有些鼠辈——”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被方知渊拽住手腕扯过去,紧接着后脑也被扣住,那人俯身下来。 ……蔺负青睁大了双眸。 方知渊用力地吻他,摁着他不叫他躲。 两人推推搡搡,蔺负青被方知渊抵在一株老树上,亲了个七晕八素,衣衫都乱了。 日光从树叶的散影间漏下来,两人的身姿纠缠于一处,墨绿、翠绿、草绿的色泽与太阳的金光调开,像一卷铺开的很长的画卷。 再远处,潭中灵鱼嬉闹游曳,莲香清苦,水光粼粼。 最后是实在受不了了,魔君气得恶狠狠一口咬下去:“说着正事,发什么疯!” 方知渊“嘶”地捂唇后退,眉眼间却颇为快意。他闷声笑道:“师哥疼我,想护着我,我——高兴。” “……”蔺负青瞪他一眼,“罢了罢了,是我白操心你。” 他天天生怕他家阿渊被仙门欺负,总忘了这家伙的本性,这人根本就是个在他前头藏着尾巴的凶狼呢! 魔君又好气又好笑地想来想去,终是又瞪了仙首第二眼,佯装不悦地:“这小祸星,离了我身边儿才威风。” “……” 方知渊喉结动了动,眼神暗了…… 他浑身都燥,暗想:师哥都不知方才缠绵亲吻之后自己眼尾是微带湿红的,那样含情带嗔地一撩,简直诱人得要命。 还告诫他说什么正事?废话,若不是他知道该先谈正事,恨不得此时此地就…… 方知渊煎熬地摈弃杂念,拉过蔺负青的手腕,“你执意要去,我不拦你。你神魂伤损未愈,叫小龙护送一程。” 小金龙敖昭乖巧地从主人腕上游到魔君陛下的腕上,再次闭上眼盘起来。 蔺负青明悟:刚刚还说方知渊肯放他独自远行,原来是这儿等着呢。 他也没拒绝,是明白这已经是知渊的底线,再拒绝怕是真去不成了。 方知渊抽手退开。 蔺负青却道:“慢着。” 知渊有底线,那他也何尝没有? 蔺负青伸手虚空一点,两道承命魂阵分别在他们两人身上亮起。 方知渊变色:“师哥!” 蔺负青淡然道:“够了,知渊,你已经替我承得太多了。”他十指迅速掐诀,一个符文更加复杂的新阵轻轻地盖在了承命魂阵之上。 蔺负青叹道:“我一时解不开你这承命魂阵,就暂时给它下道封吧。” 方知渊神情剧变几次,好多次都明显张口欲言,最后却还是咬牙切齿地恨恨别过头去。 ……他也明白,这是师哥心里的那条线。 蔺负青又担忧道:“再有一样,你我都快要破境元婴了。我怎样都不是问题,就是你这体质……破境时又是一场阴妖浩劫。” “若觉得瓶颈松动,立刻传讯给我,立刻。你记住了?” 方知渊应下了。 此后,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嘱咐了许久。直到夜深之时,方知渊不回自家洞府,赖上了蔺负青的床。 ……之后,他一住住了两天。 两日后的黎明时分,碧空如洗,蔺负青与方知渊分别启程,走向不同的方向。 一个往雪骨城,一个往金桂宫。 就像前世那样。 启程前,两人还是相对站在山峰之上。 苔痕在两人的鞋子下蔓延开来。 蔺负青突然想到,那日顾闻香对他说的那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其实还真不是的,他和知渊有龙王赠的海神珠在手,若是想逃避,他们是能携手一起逃的。 然而无论是前世的魔君还是仙首,都似乎十分默契地,把这个选择给忘在了脑后。 ……他们到底,是魔君和仙首。 临别之际,方知渊叹道:“就算是仙祸降临之前,阴渊下也掩藏着不少阴气,如果你当真决心去修魔道,我——” “知渊。”蔺负青打断他,忽的抿唇垂眸,轻轻笑了。 他这一笑,眉眼间粲然若开雪莲,一时间就连黎明的光芒也黯然失色。 “一个人入魔太冷了。”蔺负青伸手,含笑将掌心贴住方知渊的心口,“这辈子,无论升仙堕魔,无论求生向死,我都要你陪着。” 恰那时长长的山风追过,方知渊怔了一下,只好也笑着,把蔺负青的手腕捏在掌中玩揉。 他道:“待会儿,咱们谁都不回头。” 蔺负青道:“好,不回头。” 方知渊道:“你我再回虚云的时候,师哥埋在老神木下那坛酒,该熟了么?” 蔺负青道:“谁知道呢,或许很香醇了。” 他们别过,相对弯腰长拜。 此一别,再见不知何时。 “知渊,保重。” “师哥,保重。” 蔺负青直起身来,把心一横,掌中祭出五尺清明,以青杖探着路,转身便走。 他被这山风吹得心里头空荡荡的,感觉到身后方知渊渐行渐远。倒也说不上多么难过,只是空了罢了。 想想他们前世百余年,总是分离比团聚多,倒也没什么撕心裂肺的伤悲,只余了几分对月遥寄的哀思之情。 没来由地,魔君忽然想起他前世的爱剑,那把融了他心头精血的漆黑长剑,折断在雪骨城覆灭那一日。 思君愁,思君愁……思君令我断愁肠。 思君愁护他直到最后一刻。 要拐下山路了,蔺负青心里像软肉被针给刺了一下似的。他又不舍,暗暗寻思,还是回头看一眼罢。 他就悄悄回头。 然后他愣住,继而失笑。 方知渊竟也在同一时刻回了头。 他们两个老大不小的人,就和偷吃糖的小孩似的鬼鬼祟祟、做贼心虚,却又不约而同地回头—— 四目相对,露出有些尴尬的神情。 方知渊的脸先红了,他闷声清了清嗓子,先给自己找了个好理由:“这山路不好走!我怕你跌下去,我——我得先送你下山,来来来……” 他说得自己也理直气壮起来,转眼就向蔺负青这边大踏步走过来,沿途踩得长草歪塌。 在黎明之前,那迎面伸手而来的身影恍然竟不似分离,更像重逢。 第111章 殊途破晓祈同归 三日后。 白袍仙君手中一柄青杖, 独自行在荒路上。 自敖昭载着他渡过了临海,蔺负青便开始了一天里半是御剑半是步行的赶路之旅。 如今雪骨城形势未明,魔君慎重, 不敢贸然乘着金龙飞过去。他担心太过惹人注意, 会引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至于自己的神魂, 蔺负青并不怎么在意——情况他心里有数, 一年半载之内彻底康复是难了, 但只要注意着些,应也没什么大事。 他也不勉强自己, 御剑片刻走片刻,白日赶路晚上歇, 三日之后已经走掉了大半路途。 这一带都是低矮的丘陵, 若是稍微偏个方向就能直达剑谷,再深入则是妖兽盘踞的栖龙岭。前两日湿淋淋地下了不少雨, 今日眼见着又起了雾。 蔺负青越是往深处走, 周围的白色越是浓起来, 模糊了山石林木的轮廓。 敖昭盘在他手腕上,此刻小声道:“魔君陛下, 这段路小龙扶您走吧。” 蔺负青微微笑道:“不要紧。” 他视觉恢复了七八成,平日的行路已经没有妨碍。只是如今四周笼罩山雾,蔺负青便还是将五尺清明拿在了手里。 许是连绵雨季的缘故,空气中的湿气里带了泥土与草木的香气, 很令人心旷神怡。 魔君心境颇为惬意, 还对小金龙道:“昭儿, 你来看看,这段路你主人以前同我走过的,还走过不止一次。嗯,你看那里,那里他抱着我睡过的……” 敖昭好奇起来:“主人和您?那时您们为什么走这里呀?” 蔺负青坦诚道:“逃亡。” “……” 敖昭僵了。 它又惶惶恐恐地问:“那、那第二次呢……?” 蔺负青忍俊不禁:“也是逃亡。” 正说着,却见眼前白雾的远处显出一团黑来,对面徐徐走过来一个臃肿的影子。 近了才看清那并不是臃肿,而是一个人推着一架轮椅。 推轮椅的少年,略长的杂乱黑发散在耳畔,神情乍一看冷漠凶狠,仔细瞧上去又显得有些木呆呆的,正是半血狼妖顾报恩。 而轮椅之上的那病弱公子模样的青年人,不是顾闻香又是哪个? 那木制的车轮骨碌碌响,碾过沿途砂石,轮椅被推到白袍仙君身前五步远处。 顾闻香一袭靛蓝长袍,手中掂着一把纸折扇。望见蔺负青便眯起桃花眼,柔柔弱弱地笑道:“莲骨,数日不见,别来无恙?” 小金龙敖昭从蔺负青的手腕上抬起龙头,龇牙怒目,发出威吓的吼声。 顾报恩脸色顿时就是一白,攥紧了轮椅的推柄。 蔺负青倒是淡然自若,拍了拍小金龙,“昭儿,不必这样。收收威压,那小狼受不了。” 他问顾闻香:“你来做什么?” 顾闻香并不在意敖昭的敌意,只垂下眼弱弱地叹息道:“莲骨,你这话叫我如何接呢……” 他又将眼一抬,眼瞳里浸着满满的优雅笑意,“如今所有的魔修都聚集在阴渊之畔,我在顾家无依无靠,饱受欺凌,不跟着你一起去,还能去哪儿呢?” “顾鬼狼,你给我好好说话。”蔺负青淡然一挑眉,“怎么,你的那两件东西到手了?” “那是自然。”顾闻香将手中折扇在掌心打了个旋,随意地一弹指,解除了施加在上的障眼法。 顿时,普通的纸折扇上光泽流转,寸寸亮起细腻柔色。 此刻再看,扇面上铺的分明是千金难觅的烧霞绫;扇骨却是暗黑的冰玄铁铸就,瘦硬如松枝,雕着无数细小的法阵符文,令人见而胆寒。 ——这正是顾家的两件传承仙器之一,折扇“神机”。 顾闻香又一抬手,掌中现出一柄三尺长的手杖,笑眯眯道:“还有呢,在这里。” 这手杖材质似铁似木,上镶十一颗墨蓝玉石,就如十一颗眼珠子,滚滚的妖阴之气扑面而来——这便是顾家的另一仙器“鬼算”了。 蔺负青不语,暗想:这神机鬼算两仙器,前世就是被顾闻香趁仙祸之乱得到了手,这次么……看来是一回生二回熟。 顾闻香还在那里哀愁:“可惜,莲骨你看不到顾家发现仙器被盗后大乱的场面,多遗憾。” 顾报恩一直呆立在一边,他一心忠诚的主子并不怎么理他,外人瞧着多少有点可怜。 在这狼少年心里,大概他家公子便是世上最柔弱最可怜,最易碎最需要保护的人儿,也是他发誓效忠的至高信仰。 他平常也不管公子做什么、说什么,只管保护好公子,听公子的命令便是了。 “……罢了。” 蔺负青皱了皱眉,沉吟片刻对敖昭道:“昭儿,咱们不理。让他们自己随意去吧。” 这话里的意思虽然怎么也不能说友好,却也不示敌意。顾闻香如愿以偿,自是笑意更深,转头对狼少年道:“报恩,跟着他们走。” 是日,入夜。 蔺魔君这种心性的人,显然不会为了身后多两个尾巴就被打乱了自己的步调。 他仍是照常行路,照常休息。沿途还颇有兴致地折了一枝山果,煮了与小金龙吃。 到了夜晚,一望无际的还是野外,魔君便寻处背风的山洞进去了,闭眼靠着石壁调息养神,准备两三刻后就睡觉。 顾报恩背着顾闻香跟上来,坐在一旁。蔺负青也懒懒地不睁眼,张口道:“烧堆火去。” 顾闻香对报恩道:“听他的。” 顾报恩就又吭哧吭哧地跑腿捡柴去。 蔺负青的传讯法宝便是此时发出感应的。 魔君往乾坤袋里一摸,拿出来的是当初离开虚云时宋五给他们塞的通灵玉珠。 顾闻香警惕道:“谁?” 蔺负青闭眼一探就笑了。 他凉凉道:“我家煌阳,没你的事。” 通灵玉珠以神魂传讯,蔺负青将神魂沉进去,却只收到一条讯息。 大约是方知渊顾忌着他的神魂损伤,不敢叫他劳神,留话也只留下了一句话: “雪凰的传书半个时辰前刚到,她前世死前的确杀过天外异人。” “……” 蔺负青垂下睫毛帘子,收起通灵玉珠,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他再抬起眼,从山洞内朝外看。 天穹渺远,长夜深深。湿濡的风吹过寂静之地,又吹走黑棉花似的几丝晚云。 云间,隐约有星子在闪烁,其中一点最夺目的嫣红星光……是祸星。 又两日后。 阴渊之下,三人伫立。 从阴渊之底向上看,两侧高峻的山崖岩体漆黑,将头顶光明逼得只剩下一线,活像是两颗吞吃日月的獠牙。 顾闻香的轮椅车轮刚刚浸水,前方便是阴渊的水域,那流动的暗色水波上,正细微而神秘地反射着头顶仅存的那一线光芒。 按理来说,此时顾闻香就应当开口下令,叫顾报恩把他背起来了。 可是顾十三公子没有开口。 他满脸的不敢相信,就愣在那里不动了。 蔺魔君也怔怔地望着眼前之景。 他指节抵着唇,自言自语:“这不能吧。” 他们看见的,是红莲。 不是一两朵。 那是千百烈红的红莲花,艳艳地开在阴渊水上,灼灼地随着长风摇动红瓣。 本应凄冷空旷的阴渊之上,竟如前世那般静静开满了红莲,仿佛一切都为了恭候着什么人的到来。 顾闻香垂眼一笑,轻声道:“还真是半点都没变呢,这……的确厉害,柴紫蝠倒是有心了。” 阴渊的水无比澄澈,幽幽然,森森然,倒映出每一朵莲花的影子。 这花太红,太烈,怒放在这样至暗至寒的阴渊底下,仿佛圣洁与邪恶的交体,令震撼直达魂魄,直要刺破人的肝胆。 而红莲织就的秘境深处…… 分明屹立着一座雪白的城楼。 那白骨垒就的城墙宛如幽冥造物,足有百丈之高,凭空搬来一座雪山也不过如此。 城门处三颗骷髅头骨,眼窟窿内点着灯火,照亮了下方“雪骨城”三个大字,照亮了周围的雪白骨瓦,亦照亮了近处水面上一朵含苞待放的红莲骨朵。 此地哪里还是阴渊? 分明是魔域红莲渊,魔城雪骨城。 “……” 蔺负青低头揉了揉眉心。 他又叹了口气。 最后魔君苦笑:“我是真没想到,柴紫蝠他不仅把人给我找齐了,把城给我建起来了,连当初的花儿都能给我种回来……” 蔺负青勾唇摇了摇头,眉眼间满是柔和与无奈:“啧,我看叫他当魔君算了。” 说罢,白袍仙君将袖往身后一负,淡然踏上了红莲渊的水面。 在头顶那束天光照映之下,蔺负青涉水而行,明暗黑白于衣裳之上勾勒变幻,身后带起一线细微的波纹,渐渐变大扩散开来。 顾报恩也背起顾闻香,往乾坤袋里收了轮椅,脚下连点,踏破水面追去,一路水花飞溅。 蔺负青回头一瞥,黑发随着这动作摇晃,他似笑非笑道:“小狼,毁了我的莲花,我要你公子陪的。” 待他将头转过来,却又愣住了…… 这回多出来的,不是花也不是城。 是人影。 打眼那么一扫,少说也有几千人,整整齐齐地单膝跪于雪白宏伟的城门两侧,黑压压如山峦塌陷。 所有人都垂首跪得笔直如标枪,队列里一个打晃都无,只在正中留了一人站立。 而那为首站立之人,生得好俊美的狐眸莲脸,远山眉,红樱唇。金丝蝶钗挽着青丝云鬓,一袭迤逦黛紫长裙,却外罩了件凛凛的挂甲战袍。半是妩媚,半是英豪,是雌雄难辨的倾国倾城之色。 那长裙战袍的美人郎,踏上红莲渊的水面,背对着数千下跪者,迎着蔺负青走来。黛紫色的裙角翩跹如蝶,在水上闪着光。 走一步,两步,三步…… 翻身下跪。 又重重地一个头磕下来。 涟漪扩散,水波乱,人影皱。 原本如镜面般在水里倒映出的,清雅站立的白衣仙君与虔诚叩首的紫裙护座的身影,就这么一圈圈地扭曲了。 “……” 蔺负青静静凝望着就跪在咫尺之遥的柴左护座,只觉得心绪万千,胸口翻滚得久久不息。 许久,他忍不住闭眼轻声道:“你啊……柴紫蝠,你这又是何必呢。” 魔君上前两步,弯身下来伸手去触柴娥的肩膀,指尖从白袖中滑出:“行了,起来了。” 柴娥缓慢地抬头。 他眼角泛红,嗓音沙哑: “红莲渊雪骨城下,左护座柴娥——” 他的嗓音,回荡过渊水水面,穿荡过三千红莲,与掠过的寒风一道,似乎要抵达这漆黑的裂谷山崖的尽头。 “并三千雪骨城旧部魔修,” “一千魍魉鬼蜮及散修魔修,” “一千仙道修士,” “共五千余人。” 柴娥缓缓伸展开双臂。 他再次叩首。 “于此,恭迎君上圣驾。” 蔺魔君无奈地蹙眉笑了,他启唇:“好好好,多谢你啊。我知道你心意了,行了快起——” 可他一句随意柔软的话还未说完,突然柴娥身后的黑压压的人群猛地抬头,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呼声。 “恭迎君上圣驾!!!” “恭迎君上圣驾!!!” “恭迎君上圣驾!!!” 声达天云,震耳欲聋。 蔺负青都给他们震懵了,一时脑子发晕说不出话来,这才算第一次认真地去看那群柴娥身后跪着的人。 那些脸孔里有老有少,修为有弱有强,其实仔细看会显得很是杂乱。只是无一例外,都有着激动涨红的面颊与近乎痴狂地充满敬畏与臣服的双眼,甚至有的已经泪流满面。 一时间,也不知道为什么,蔺负青居然在这些修士身上看到了虚云外门那些凡人阴体们的影子。 而柴娥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泪也已经滑下来了。 他狠狠地克制着哽咽,嗓子却哑的更厉害了:“……自雪骨城一别两生,君上可还安好。” 蔺负青扶额:“别哭。我很好,很好的。” 柴娥起身,拍了拍掌。后面走出来四个俏丽的魔修女子,每人手里都托着金盘,盘上放着衣物冠饰。 柴娥亲自取了那顶玄银盘龙帝王冠,垂首道:“请君上更衣。” ……不,这就真有点过火了。 魔君并不想进个城还得当众换衣服。 蔺负青无可奈何地悄悄瞄了一眼后头,那顾闻香事不关己地站在远处呢,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一回神,眼前已经被那魔修美侍女们往两侧扯开长长的黑纱帐。只有柴娥跪在面前,固执道:“请容紫蝠为君上更衣入城。” 蔺负青摆了摆手,散淡一笑:“不用了,看你弄的这一摊子,好浪费。上辈子我就嫌你浪费,你不改就算了,还来招惹我?” 柴娥愣了一下。 他忽的抬头去看蔺负青。好像是到了这刻才终于敢去仔仔细细,真真正正地打量眼前之人。 蔺负青侧过身去看雪骨城,怅然道:“我回来阴渊,本也不是想称王称帝的,你怎么把城都建起来了?” 柴娥轻声道:“那君上是……?” 蔺负青道:“我不过是有些别的事情,恰巧又听说你在这里,想着总要来见你一面罢了。” 柴娥的双肩颤抖了。 他红着眼眶哽咽道:“……君上,风姿未改。” 蔺负青安静地笑:“我应当改什么?你以为我会改什么?” 柴娥赶忙拭泪,连连摇头道:“不不,是紫蝠心胸小气了。” 蔺负青就道:“这么一路赶来,孤家累得很呢,左护座也差不多够了罢?快些容我进去睡觉。” 柴娥的眼泪再一次流出来了。 风姿未改,风姿未改—— 他们的君上,竟果真还是前生模样。 两息后,黑纱帐被向两侧撤下去。蔺负青仍是他那一身白袍白衣,平静自若地从中走了出来。 柴娥半步落后跟随在他左侧,一扬手,呼喝道:“开城门!雪骨的喽啰们,迎君上入城呐!” ========= 离洲,识松书院。 书院下的松林小径尽头,书院书生袁子衣愣愣地看着面前的金桂宫粟舟,以及从粟舟上逐一走下来的金衫修士们。 他本不该如此无礼;作为书院这年轻一代最优秀的弟子之一,他也本不可能如此无礼。 之所以失态,只是因为袁子衣在这几位来自金桂宫的贵客之中,望见了一位熟人身影。 那是个很年轻俊美的修士,五官深邃,身姿修长,乌黑长发散散地扎在脑后,有些随性落拓,又有些洒然桀骜的意味。 他半倚在粟舟船舷上,身穿暗金袍衫,束着桂花烈阳腰佩,穿着与其他金桂宫修士一般无二。可那周身隐约藏不下的锋芒与侵略性,却远不是寻常金桂宫弟子所能有的。 那俊美修士似乎正在沉思,待他若有所觉地一抬头,视线正好撞上袁子衣讶然的目光。 于是,他压开锋锐逼人的眸子,露出一个半是戏谑的笑:“袁仙长,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金桂宫方知渊,斗胆拜会书院。” ——卷二.完。 第112章 慧眼能识穿云松 时至初秋。 凉爽的秋风吹遍了书院前的灰石长阶, 两侧生满青松的小径上,宁和的松涛声回荡不息。 识松书院大主院立于离洲的土地上,是一个很神奇的仙门。 传说数千年前的仙界, 修仙世家与古老大派争权斗利, 水火不容。出身不佳又不愿投靠门派的散修, 纵使是天纵奇才也大多是被埋没的命运。更不要提凡俗界的凡人, 根骨再好, 顶多也就是被捉来做个剑仆或是炉鼎罢了。 第一任书院院长有感于此,将“慧眼能识穿云松”作为立院铭言, 广纳贫苦子弟。自此仙界万古长夜破晓,代代薪火相传, 方得如今群星璀璨之盛世。 时至今日, 识松书院仍是所有仙门之中,自凡俗界接引弟子最多的一家。 书院内的学生只需纳很少的束修, 基本上不受拘束, 学德学史学大道。若想毕业, 只需通过书院考核,随时都能走人;若不想走的, 愿意一辈子在书院啃书本也没人赶你。 秋风初醒,鸟雀初鸣,书院的学生惯来勤奋,朗朗的诵书声已在书院各处响起。 书院最深处, 那藏书阁第七层的青木门轰然大开。晨光铺落一地, 两道人影逆光走了进来。 “又来了!” “来了, 他来了……” 藏书阁内专心致志地读书抄书的学生们,就像受惊的小鸡仔似的猛地抬头,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来者,开始三两聚众地窃窃私语—— “怎么已经到咱们第七层了?” “唉,小可在书院读书三十年,日夜研读才读到这第七层。此人倒好,来书院才三个月便……” “此言差矣!” 一位青衣青巾的年轻学子“哼”地将手中书卷一合,脸上隐见怒色,“就那祸星的‘读’法,也敢称读书么?……不过是蛇行雀步,拿班做势,却不知把我们这圣贤之地当做什么了!” 沿着那学子愤懑的目光看去,只见藏书阁内密密麻麻排列着红檀木的书架,无数书卷、书册紧密地排列其上,都以灵力温养过,可供千年不腐。 刚走进阁内的两人,先是将昨日借走的好几摞书籍还在入口处,随即便开始穿梭在书架之间。 方知渊神色冷峻,只管大步往前走,神识早已扩散到第七层的每一个角落,记下所有书名。 所经之处,书架上的书卷书册被他的灵气弹下,纷纷而落,在落地之前被他身后之人接住。 “慢、慢些慢些,方仙长!” 袁子衣苦哈哈地跟在后头,他双掌运转灵气,各托着一大摞书籍,模样极为滑稽,“唉呀,书!书!当心书啊……” 方知渊竖眉回头斥他:“跟上!三个月了,还磨磨蹭蹭。” 袁子衣连连哀求:“噤声,请噤声……藏书阁肃静之地,许多学生们都正于此地参悟的……” 周围那些书生学子们,一个个脸色都很难看。 只因这样的情景,已经持续了三个月。 纵使他们知道方知渊曾在小幻界内对袁子衣有过救命之恩,后者也明显做“劳力”做得心甘情愿,还是有许多学生看不下去。 有人小声恼道:“这根本就是挟恩图报,君子不齿也!” 另一人也叹道:“方知渊来之前,袁师兄日夜研读书卷,何等勤学,就连自己带伤带病时也从未有一日中断,可如今师兄已经三个月没进书室了……” “就算袁师兄为人敦厚谦让,也不能这般欺负人呐!” “金桂宫今年怎会送了这么个人来?” 最先开骂的那个青衣年轻书生更是激愤:“诸位瞧瞧那方知渊这三个月来的做派。从藏书阁第一层读到第七层——他是怎么读的?” 几个学生无奈地转头去看方知渊刚刚堆在还书大架上的书:《空山散人传》、《西域大荒妖图志》、《剑德三经》、《器谱》、《奇门八千言》……甚至还有一本《离洲饮膳正要》…… 五花八门,杂乱无章。 那书生痛心疾首,“昨日借走了近百本书,今日竟一本不留地都还回来——这可能是认真读完了吗?怕是翻都没翻开过!” “这分明在胡闹撒泼,糟蹋圣贤之地!” 学生们不满的私语声传到穿梭于书架的两人耳中。袁子衣顿时面红耳赤:“方仙长,小生这些师弟着实不懂事,我这便……” 方知渊面不改色,打断他:“还有闲情分神?别理会旁的,专心把书给我抱好了。” 袁子衣讪讪低头。 半个时辰后,袁子衣已经又是扛了近百本书册,满头大汗地在书阁管事那里一本本做着借书的记录。 方知渊则从乾坤袋中取了灵玉简,将一些不许借出藏书阁的珍品书卷,以神识刻印在灵玉简之中,以便带回去阅读。 ……其实识松书院的藏书阁,本是有专门的灵玉简供给弟子们抄录。只是方知渊来了尚未有一个月,差点把藏书阁里库存的灵玉简都给用光光。 几个买不起这种通用法宝的贫寒学生急红了眼,恨不能上来拼命。方知渊毫不客气,在藏书阁门口把几人揍得满地找牙。 ……不过之后,他倒是大发慈悲,不再动用书院里的灵玉简了。 片刻后,两人各自拿好了书与玉简,收在乾坤袋中,向学生们住宿的院落走去。今年这一批来自金桂宫的修士们也暂且住在那里。 袁子衣还为藏书阁里一些学子的态度十分过意不去。方知渊却毫不放在心上。 能把藏书阁读到第七层的学生已经很罕见,多少都有些书生意气,几句闲言碎语,还不值得他置气。 两人走到最深处一所院子,后院的门没有挂锁。方知渊径直推开,一只紫色小团子就飞了出来。 紫微:“叽叽叽!” 方知渊见怪不怪,把紫微从半空揪下来扔回院子里,拽着还笑眯眯想冲鸟儿打招呼的袁子衣进了门。 然而门内的景象——若是叫外人进来看一眼,定然都是大吃一惊。 只见屋子里空荡荡无一物件,无有桌椅柜台不说,就连床铺都没有,哪里像个住人的地方? 袁子衣与方知渊早是轻车熟路,两人将从藏书阁借来的书卷与灵玉简摆放在这空荡荡的地板上,只在中间留下可供一人坐下的空隙。 这三个月来,他们日日都是这样做的。 很快,这房间被书简堆满,宛如一个小巧的藏书地。紫霄鸾停在窗台上,静静俯视着下面。 方知渊撩开衣袍下摆,盘坐于地板正中,手指掐诀吐纳两回,随即平静地合拢了双眼。 他神识外放,开始读书。 只见房间内天地灵气卷动,近百书本于同一时刻开始迅速翻页,哗哗声响不绝。 方知渊面色微白,浑身绷紧了,大量的驳杂信息正在如巨潮般疯狂灌入他的识海之中。 袁子衣不敢松懈,于一旁静坐护法。那双惯来苦闷的眉头松了松,他神情复杂地望着方知渊的身影,轻轻叹气。 ——三个月前,当他第一次见识到方知渊的这种“读书”方式,差点没吓得失态。 这房间里摆开的书物近百,方知渊竟欲在同一时刻以神识速读近百全然不同的信息,这可是一心百用啊……! 袁子衣不知道该是多么强悍的神魂才能做到这一点。他只知若是自己,别说一百本,就算十本书,叫他同时以神魂去读,坚持不了一柱香就会神魂损伤。 而方知渊…… 整整三个月,他不是在房间内读书,就是在藏书阁选书。 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袁子衣甚至没有见过他调息养神。就这样,每次第二天都还和没事儿人似的,仿佛不知疲倦为何物。 袁子衣其实并不太清楚方知渊这么拼命究竟是要做什么,只知道他想查找一些有关飞升之人的旧事。 只是…… 仙界已经许久没有大能飞升过了,过往的史籍对此的记载又甚少,且大多模糊不清。 想要从浩瀚书海之中寻得蛛丝马迹,无异于大海捞针。 日头由东转西,书页翻动声一刻未停。 夕阳西下之时,方知渊睁开眼,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最初涣散的眼神渐渐凝实了。 袁子衣还在怔怔出神,他便哼笑一声:“回神了,袁仙长?” 袁子衣惊醒,连忙作揖道:“惭愧,惭愧。无论再看多少次,总是震撼。” 方知渊将地上的书逐一拾在一旁,沉声道:“这算什么。若是我师哥在此,花不了半日的工夫。” “……” 袁子衣脸色古怪,不敢吱声。 给这位虚云祸星做了三个月的劳力,他早已经习惯了方知渊随时随地都能张口就夸他师哥的毛病。 日暮迟迟。方知渊挥挥手,也不送客,就赶袁子衣回去休息,明日继续去藏书阁。 待房间内只剩下他一个,紫微就从已经被彩云染红的的窗台上飞落下来,停在方知渊肩上。 不知是不是刚刚消耗神魂的原因,方知渊的眼底还有些不太明显的恍惚。 他在那怔了几息,忽的闭眼吸了口气,手指摸向心口,摸出他的通灵玉珠。 “师哥……” 今日读书依旧一无所获。 今日通灵玉珠也依旧没有反应…… 三个月前,蔺负青与他传讯。魔君在阴渊旧地果然觅不到五尺清明,重生禁术最后的证据得以填满,两人都松了口气。 紧接着蔺负青便说,他准备在那白骨累叠的阴渊之底,闭关冲境元婴。 阴渊之下阴气旺盛,阴妖肆意妄为,蔺负青偏偏选在这样一个地方破境,是铁了心要纳阴气入体了。 他封天裂之时,体内就染了阴气。而之后一段时间,蔺负青既没有选择废去经脉丹田内的阳气修为,也没有选择彻底清除阴气。 其实那时候,方知渊便隐约意识到了。 这辈子,蔺负青是要走一条阴阳双修之道。 而如今自魔君闭关已过去了三个月,阴渊那边还没有一点动静,由不得方知渊不紧张。 此前蔺负青曾预测,如今他们已经初窥此间的秘密,天外神许是会尽快下手除掉他们。 也因此魔君在闭关前做了万全的准备,更是千叮万嘱叫方知渊也一定小心谨慎,绝不可轻易离开书院,单独行动。 可似乎唯独这次,料事如神的蔺魔君也有所偏差。自那以后过了三月,一切平平静静,并无任何异样发生。 乃至六华洲上空那场惊天动地的阴气天裂,时至如今,已经甚少有人谈论了。 方知渊深深沉着眉,眸子幽深。他垂眼将薄唇印上手中的通灵玉珠,冰凉的触感也平息不下他的焦躁。 ……师哥,你究竟怎样了。 落山前最后一束日光从窗户投下来,照在地板上摊开的书卷上。 影子摇摇曳曳,似乎诉说着这个仙界那么漫长的历史,又似乎什么都不愿意说。 “怎会没有……” 方知渊又开始沉吟,他重新打量着满地的书本书卷,“怎会一点痕迹都寻不到?” “叽叽?”紫微歪着脑袋看他。 毫无征兆地,圣子姬纳清冷冷的嗓音传出来:“方知渊,你已不眠不休地读了三个月,再继续下去神魂有损伤之险,万万不可勉强。” 方知渊摇头,自言自语道:“这不应该。” 他正有些烦躁,随手拎起脚边的一本书,慢慢地翻着,兀自沉思:“不可能近万本书下来什么痕迹都寻不到,哪里出了错……” “叽!”紫微戳了一口他手上的书,不叫他再看下去。 识海内,又是姬纳的嗓音:“蔺负青叫我盯着你。如果你伤了,他会宰……咳,会与我为难的。” 方知渊轻声失笑。 他将手里的书扔下,“好好,有师哥撑腰,你倒神气了。” 不过熬了这么久,也的确该稍作休息了。 若是平日,方知渊晚上会重新将看过的书中有用的信息整理一番,再沿着新的线索第二日去选新书。 今晚是他第一次想到也该休息休息,可惜房间里的床铺早就被他扔出去了。 好在方知渊也并不介意有没有床被,收拾一下屋子,直接靠着墙角闭眼浅眠。 是夜,窗外夜色温柔,星光灿烂。 识松书院的松涛,仍旧在风吹中响彻。 可惜,这难得的一夜安眠,却没能叫方知渊睡到自然醒。 次日清晨时分,院落外就聚集了一大帮学子。为首的是个白头巾的青年人,落后那白巾青年一步的,则是昨日在藏书阁里最激愤的另一个年轻书生。 他们浩浩荡荡,一路走来。沿途晨诵的书生们看见的都不禁吃惊。 “那是白君岩师兄!” “白师兄闭关出来了?” 那白巾的青年人生了一副吊梢眉,瞧着便是满满的傲性。他在方知渊院门前站定,故意灌了灵力,高声道: “听说新来了一位贤才,三个月时间便读到了藏书阁第七层,白某实在想要拜会一番。请赐教!” 请赐教……赐教…… 声音回荡不休。 这一下气氛顿时不寻常起来,挑衅味道十足。围观的众书生不禁屏息,直直地望着那处小院,等方知渊的反应。 有些机灵的,知道这位白君岩师兄脾气尖刻,怕他与那虚云祸星撞上惹出大事来,连忙转去找袁子衣救场了。 可那房间里静静的,这么又过了几个呼吸,就在白君岩面露不耐之色时,里头终于有了动静。 只听“咔哒”一声,窗户被一只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推开。 方知渊金衫冷眉,斜倚在窗边。 他连正眼看白君岩都不屑,冷淡开口道: “——教不起,请回罢。” 第113章 慧眼能识穿云松 若说这白君岩只是语气里含了三分挑衅,方知渊的态度便是半点周旋也懒得, 直接下了逐客令。 书院的学生都是以谦和儒雅为贵的书生, 这么直接说话的实在很少。白君岩立刻黑了一张脸:“在我书院, 同门之间相互讨教乃是家常便饭, 不知方仙长缘何吝啬赐教?” 方知渊半侧在窗边, 一抹冷笑若有若无, 扬手抓起一本书道:“你也说了,我仅用三个月便读至藏书阁第七层,自然是日夜争分夺秒, 勤学苦读。自己的书都念不完,谁有时间教你。” 白君岩怒目:“你!” 方知渊这话尖锐得很, 不仅将白岩松用来客套的一句“赐教”大方接下, 还顺带暗讽了白君岩不专注自己的学业,反倒来寻衅滋事。 同他们一道来的那一群学生全都气的脸红,这虚云的祸星平素性子冷戾又寡言,第一眼看去都会觉得这是个有勇无谋之人,却没想到一开口唇枪舌剑,竟也是这般厉害。 “争分夺秒,勤学苦读?”一道故意夸张的嘲笑声传来, 站出来的是带这白师兄来此的青巾学生。 这就是藏书阁里一直看不惯方知渊的那位,名叫周诚,“就你这般假模假样, 也敢自称勤学苦读?难道是将我们书院学生都当做傻子!” 方知渊轻蔑地摇头一笑。 他就在窗口勾了勾食指, “你, 过来。” ……要说这周诚也的确直脑筋。方知渊叫他过来,他居然就真的昂首挺胸、满脸正气地跨步走了上去。 结果刚到窗边,扑面便是一股劲风! “啊!!——” 下一刻,方知渊的拳头就又狠又准地捣在了这周诚的面颊之上,可怜的学生口鼻飙血地倒飞出去,砸进尘土之中。 全场哗然大乱! “周师兄——” “天啊,打人啦!” 年轻的学生又惊又怒,群情激愤地围在满脸是血的周诚身边,活像炸了锅。 方知渊却只是将手中的书卷拍了两拍,居高临下地嘲弄望着那痛苦呻吟着瘫倒在地的学生,幽幽道: “我以金桂宫名义来此,就算你们书院的院长副院长也得给我三分面子,你又是什么东西,敢以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你,你……居然对书院学子动手!”白君岩气得七窍生烟,勃然大怒,“识松书院乃圣贤、鸿儒、君子之地,岂容狂徒如此放肆!” 方知渊放声大笑起来:“放肆?你们敢来招惹我,还怕我放肆!?” 他手掌一撑窗棂,径直从屋内翻出了院外,面对这十余名书生,目光如刀。 “你还想干什么?”几个胆子不够大的学生被这么一震慑,哪里还站得住?彼此相顾,畏畏缩缩地往后退。 “方仙长!” 正剑拔弩张之时,另一边的院落巷道间传来仓促的脚步声,袁子衣终于赶到。 他额头上满是冷汗,拦在方知渊与学生之间,连连劝道:“方仙长,息怒息怒……小生这群师弟着实不懂事,还望手下留情。” 边说着,袁子衣心里边叫苦连天:想当初蔺小仙君还在的时候,这位祸星虽然也挺……凶的,不过也只是“脾气有点差”的程度罢了。 可是如今瞧瞧,这位杀神和他师哥刚分开才仨月。 哎哟,那叫一个横的。 见袁子衣对方知渊低声下气,白君岩更加怒不可遏,“袁师兄!此人不仅行止无端、祸害藏书阁秩序,方才还动手伤人!如此暴徒,师兄岂可一忍再忍!” 袁子衣那张脸更苦了,他又转向白君岩,连连作揖道:“白师兄,息怒息怒,方仙长乃小生救命恩人,师兄就当给子衣一个面子……” 这大约就是老实人兼老好人的“和稀泥大法”,袁子衣这边劝劝那边劝劝,好歹将气氛缓和了几分,战战兢兢的学生们也是大松了一口气。 可那白君岩铁青着脸沉默片刻,终是拂袖道:“方知渊,这三个月来,书院数位师兄师弟看在当初小幻界里你对袁师兄有过救命之恩的份上,已经一忍再忍,几番破例。” “可你不敬书院、不循院规,还几次打伤书院学生!袁师兄忍得,白某忍不得!” “明日午时,就在书院论道台。我偏要领教一下,能三个月读至藏书阁第七层的奇才,究竟有几分真才实学。” “论道台?你要同我辩战?” 方知渊露出一丝玩味的神色。 袁子衣恨不得捶胸顿足:“唉呀,白师兄……万万不可如此!” 白君岩却一摆手,“袁师兄,我意已决,不必多说了!” 他又转向方知渊,傲然扬起下巴:“若你输了,我也不为难你。从今以后,想要进藏书阁,先在我们第一任院长的塑像前跪好了,端端正正地磕上三个响头——这想必不是什么难事罢?” 不料这话一出,一直冷眉冷笑的方知渊却略讶地扬了一下眉,神色反而松动了。他自言自语一句:“……的确不难。” 要求输者下跪,倒是不难预料。方知渊没想到的是,白君岩不叫他跪给自己,反叫他跪给书院。 ……见惯了更加残忍的刁难,听惯了更加不堪的侮辱,此刻反而觉得,这识松的学生们果然是一派天真无邪的书生意气。 “叽叽叽!!” 见方知渊神情有异,紫微从屋中飞出,停在方知渊面前惊恐摇头,黑豆似的小眼睛满满写着“别冲动”。 方知渊压根不看这小鸟,冲白君岩道:“可以。既然如此,这辩战我接了。” 袁子衣闻言大惊,而白君岩面露喜色。 “如果我赢了,我也不为难你。” 方知渊若有所思地舔了舔唇,继而唇角荡开一抹戏谑的笑意。 “你就站在藏书阁顶楼,把虚云铁律第一条给我喊上一百遍,如何。” …… 很快,学生们陆续散去。而辩战的消息也开始火速地在宁静惯了的书院内遍传开来。 “方知渊!” 再次入得屋内,姬纳愠怒的嗓音便在方知渊识海内响起。 “你!你怎可如此意气用事,这识松书院的学生一个个熟读青史道藏,知天文晓地理,大道三千纳于胸中,你会吗?” 方知渊惊奇地笑了,“废话,我当然不会。” 他虽然这三个月读书万卷,可那只是“读”,并未“记”,更没有“学”。 精力全都放在了寻找飞升之人与天外之人的线索上,那些真正的知识,他是半点也都没有去汲取。 紫微简直要气死了,飞过去就啄他:“不会,不会你接什么战!” 方知渊抬头瞅了它一眼,悠悠道:“我不会,紫微圣子还不会吗?” 紫微的小脸明显扭曲了:“叽叽!??” 什么!?? 方知渊道:“你不要告诉我,堂堂紫微圣子,还比不过识松书院的一个普通学生?” 紫微小翅膀上的羽毛都炸起来了。 “叽叽!叽!叽叽叽叽!” 姬纳怒道:“你不顾后果擅自妄为,倒叫我来帮你作弊!” 方知渊恶劣地笑了:“难道……圣子不想看看那位趾高气昂的白师兄,站在藏书阁顶楼喊‘那句话’的模样?” 姬纳:“荒唐!我岂会想看那……那……” 姬纳:“我岂会……!” 姬纳:“……” 方知渊露出一个了然的神色:“认了吧,紫微。你分明想看得要命。” ========= 雪骨城畔,阴渊之底。 一座光芒流转的巨阵浮于水面,隔绝了阴渊的黑暗与寒冷。四周阴妖流窜,尖啸连连,却统统被阻拦在阵法之外。 阵芒内,清美出尘的白袍仙人阖眸盘坐。 忽然间,水面上波光粼粼,含着幽远香气的祥云竟自水上升腾而起,隐约可见阴阳二气化作的黑白双鱼游动旋舞。 刹那之间,风净雾开,天地灵气碰撞着发出清音,如鸣佩环。 天地异象,乃破境之兆! 静坐三月的蔺负青缓慢地睁开了眼。纤长浓黑的睫毛打开,他的双眸清静,江山日月尽入其中。 意念沉落丹田,他望见自己的丹田内,有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小人儿相对盘坐,一者雪白无垢,一者墨黑深邃。 历时三月,他总算破境。 阴阳双元婴。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就连修士破境时候本应降下的劫雷,似乎也为此退避三舍。 阴渊之上平平静静,任谁都看不出,此地深处早已新生了一名元婴大能。 蔺负青面前十余步处,有紫色身影一闪。只见柴娥笑意盈盈,半跪下长裙曳地,“恭贺君上破境。” 他感慨道:“引阴阳二气于一身,君上真乃神仙降世……” 蔺负青站起来,拂了拂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淡淡道:“奉承话就别说了,我闭关了多久?” 柴娥道:“三月有余。” “这么久啊。” 蔺魔君侧头想了想,几个呼吸后对柴娥笑道,“这里不用你了,紫蝠。撤下你防卫的人,去玩玩吧。我同煌阳仙首报个平安再回城。” 柴紫蝠立刻露出一种“臣懂得”的暧昧表情,消失得神速。 蔺负青哭笑不得,他真的只是想报个平安而已…… 魔君重新环顾四周,此地乃是阴渊最深处,阳光照不进来,而那冷黑的水面与间或散落的死骨更是阴森得吓人。 蔺负青独自站在这里,越加显得渺小,像是黑夜中随时都要被掐灭的一抹雪光似的。 摸出联络的通灵玉珠,忽然又有些情怯。 三个月不见,也不晓得知渊怎样了……识松书院里可有寻到什么线索,可有人欺负他的小祸星?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情绪,蔺负青神念沉落识海,决定先找姬纳。 ——结果魔君懵了。 紫微圣子居然在自闭,很自闭。 只见姬纳那半片神魂脸色苍白,眼神散乱。圣子极为痛苦地双手抱头,喃喃自语: “我……我怎么会变成这般样子……” “姬纳有愧于师尊教诲……” “我脏了。” 刚刚从闭关中醒转的蔺负青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给狠狠地吓了一跳。 这也顾不得心思百转了,当即灵力与神念一同注入通灵玉珠,急切唤道:“知渊……?” 几乎是瞬时。 通灵玉珠亮了起来,方知渊惊喜到不敢置信的声音传来:“师哥……!?” 下一刻,蔺负青只觉得识海内微微一震,方知渊一缕神魂意念已经借助通灵玉珠之力来到了他的面前。 他的神魂,就这么被方知渊紧紧地抱了个满怀。 “唉呀你,怎么直接过来了……”蔺负青又是吃惊,又是心里软成一团,不禁揉了揉方知渊的发顶。 方知渊将下颔埋在他颈窝,双臂紧紧箍着他的腰肢,哑声道:“三个月,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师哥可叫我好等。” “平常修士闭关破元婴都要好几年,我才三个月,你还不知足呢?” 蔺负青不禁嗔怪,口上却责,心尖却更软,抚着那人的背脊只觉又怜又爱。 正欲多哄上几句,方知渊却突然又撤手放开了他,退开一步,用诡异的目光将他上下打量…… 蔺负青:“?” 方知渊突然笑出声,一拍掌道:“师哥!” “怎的这么巧,你莫不是专门为了听那穷酸书生喊虚云铁律才醒来的!?嗤,哈哈哈哈……” 方知渊扶着他的肩膀,笑得前仰后合。 “……听什么?” 蔺魔君一脸茫然。 谁? 喊什么律? 虚云铁律,难道是指那个—— 大师兄风华绝代,三界无双??? 第114章 慧眼能识穿云松 是夜,有师哥盯着, 三个月来通宵读书的方知渊总算消停下来, 房间内搬回了桌椅与床铺, 勉强像是个人住的地方。 蔺负青的嗓音幽幽传来:“怎么, 明日辩战, 你还想叫紫微帮你?怎么这么坏, 欺负人呢。” 方知渊单手撑着脸,另一只手则把玩着通灵玉珠,眸子含着深沉柔色, “我哪有闲心欺负别人,欺负你还差不多。” 蔺负青纠正道:“被我欺负还差不多。” 方知渊笑。 笑过后渐渐沉色, 方知渊低声道:“这三个月来, 我把识松书院藏书阁前七层里有关飞升的书册读了个遍,却几乎一无所获。我觉着不太对劲。” 蔺负青:“你是说?” 方知渊换了个姿势,肃然道:“你来想,如今仙界渡劫境大能统共五位,都是踏在半步飞升边缘,随时有可能破境。这其中一旦有人飞升,哪里能瞒得住仙界修士?” 先不说飞升破境时的天地异象与九重雷劫, 只想想倘若鲁奎夫这样的仙首、敖胤这样的妖王、颜余这样的书院院长…… 倘若他们一朝破碎虚空消失而去,怎么可能瞒得住仙界众人的耳目? 以今推古,古代飞升之人竟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可循的线索, 模模糊糊, 就仿佛从来没有真实存在过一般。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蔺负青沉思, “……你说的有理。莫非上古飞升之人的记载被什么抹消去了,这种力量足以凌驾一整个仙界的记忆……?” 说着说着,他自己也开始不太确信,“嗯……世上真的会有这种力量?”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方知渊哼笑了一声,他转头并指熄灭了案台上唯一点着的灯烛光,“不必烦,师哥且看着,我总能给它揪出来的。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就在明儿呢?” ========== 书院屈指可数的才子白君岩白师兄与虚云祸星方知渊将要辩战的消息,转眼间就传遍了整个书院。 辩战,乃是识松书院的传统与一大特色。规矩十分简单易懂,两位学生分立东西两侧,分别向对方提问自己知道的问题,你来我往之间,比拼的便是谁的学识更深更广。 书院学生与外来的客人辩战其实并不罕见,但这回辩战的双方的分量可着实不轻。到底是年少的学生,一群人书也不背了,功课也不念了,兴致勃勃地议论了一个晚上。 次日正午时分,论道台下人头攒动。台上,方知渊立于西侧;白君岩立于东侧,按规矩两厢过了礼,各自撩衣落座。 白君岩眉梢傲然,张口就扬声道:“我听师弟妹们说过,方仙长在藏书阁涉猎深广,既然如今,想必今日的辩战也不必多加拘束,不知方仙长意下如何?” 这句不必多加拘束,便是不设范围的意思。围观的学生们不禁纷纷感叹:白师兄博学广识,这是铁了心要叫方知渊出个大丑啊…… 方知渊倒是面不改色:“随便。” 白君岩冷哼一声,先开口发问:“请赐教。上古之时,道生阴阳,化为二气。然我辈修士,亲阳气而摒阴气,其原理为何?” 台下谈论私语渐起。 白君岩颇为慎重,平心而论,第一问不能算是难题,寻常修士也能答出三两句来。 只是若要详细地阐明原理就颇为繁琐,涉及不少医道与史述引用,他以这一问开局,是想摸摸方知渊的底儿。 可惜,白君岩怎么也不可能想到,坐在对面与他辩战的居然不是祸星方知渊,而是本应坐在山海星辰台上清冷闭关的紫微圣子姬纳…… 白君岩的问题刚落下话音,姬纳就平静地以神魂对方知渊传音道:“此问简单,是因……” 方知渊抱臂扬眉:“——因为你辈蠢。” 他脱口而出,全场寂静。 “……” 白君岩原本一派意气风发,这时膛目结舌,脸面扭曲成一个十分诡异的表情。 台下,袁子衣掩面长叹不忍直视,学生们哪里见过这么个辩战开局,一个个下巴都要掉下来。 “方知渊!!” 现实中白君岩气得发抖的怒吼,与识海中姬纳崩溃得发抖的恨骂,两道声音居然完美地重合于一处。 方知渊面无表情地掩唇清了清嗓子,神识暗暗对姬纳解释道:“……咳,嘴快了。你说,我听着。” 姬纳:“…………” 那边白君岩已经忍到了极限,七窍生烟地指着方知渊便骂:“好,好……既然不学无术,就给我认输滚下去!不要再疯言狂语,玷污了书院的论道台!” 何其可笑!昨日见方知渊答应得爽快,他居然还猜测此人是不是有几分本事,可这这……这分明是来撒泼耍赖的! 然而下一刻,却见方知渊收了那副嘲讽的神色,正经开口道:“荒古之时,万物未生。一朝混沌乍分,道生阴阳,阴下阳上,有九九万年,寰宇诞于中……” “日月初明,星轨始行,雷霆走于莽荒,风尘行于幽冥。再九九万年,阳化清,阴化浊,乃有天地。天地万物之灵自清阳而生,均为阳灵……” 众人齐齐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此人竟是在背书。 背得还是连在书院教书的夫子们都会钻研不息的好几本仙道经典! 方小祸星当然不可能啃过这些晦涩又没意思的古书。他就往那一站,将姬纳在他脑子里说的话语有样学样地念出来。 他念了大约有一刻钟,四五千字下来一个停顿都没有。 识海之内,姬圣子静静闭眼盘坐,唯有唇瓣开合不断,那古井无波的声音居然还不停。 不仅不停,紫微圣子的语速还越来越快。方知渊口干舌燥,已经不知道自己说的话语都是什么意思。 对面白君岩的脸庞越来越古怪,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讲下去,“……夫修仙之人引六合之清入阳体抱守内芯固封原阳以邀蕴养天人合一以是阴邪不能胁也……” 围观的学生中间,有人开始紧张得屏息。 白君岩几次想开口都插不上话,只因为他也渐渐地听不太懂方知渊所背诵的书篇了。 他甚至零星地听到了几个耳熟却不明白的词语,那是只有书院里大夫子们辩战时才会提及的深奥概念…… 直到方知渊念得嗓子开始疼,耐心都磨灭尽了,气得在识海里骂那紫微:“你上瘾了?还准备念多久的经!?” “……啊?”姬纳回过神,茫然道,“我才背了不到一半。” 方知渊这一收声,无数人同时长出了一口气。 袁子衣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隔衣袖搓了搓自己的手臂,惊魂未定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白君岩脸色变幻几次,勉强镇定下来:“请……请提问。” 方知渊略闭一闭眼睛,似乎在沉思。 白君岩动了动喉结,面色发青。 方知渊唇畔浮现一丝玩味的笑意,他幽幽道:“请赐教。天道星图上第七十三条星轨,自西北数来第一百三十七颗星辰,其性于五行之中属那一行?” 白君岩懵了。 他脸颊抽了抽,不死心地问:“什……么?” 台下学生们也懵了。 有学生头晕目眩,欲哭无泪地拽着身旁的人:“师兄,我怎么脑子有点儿糊涂啊……今日台上的这场,到底是与哪家弟子的辩战啊?” ——星图?星轨?老天爷,这种问题,除了紫微阁弟子还有谁问得出啊! 可是方知渊他,他不是个被紫微阁视为大祸害的祸星吗?他怎么可能学过紫微阁的星算知识? 方知渊眼角眉梢都含着尖锐的讽刺,悠然道:“属木。看你也不会,我便告诉你了。若是不信,尽管传讯去问。” 白君岩面红耳赤,恼羞成怒地拂袖回头,对跟他同来的几个师弟吼道:“去!将问题记下,去请教紫微阁的大长老!” 片刻后,学生回返,擦着汗回禀说方知渊所言无误。 白君岩主动说的辩战范围不加约束,如今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恨得咬牙切齿。 “请赐教!世间众生无不有一死,若要逆天求道长生则必经天雷雷劫,此乃常理。唯独妖王凤凰一族世代居于西域大荒之地,死亡后浴火涅盘重生,却从来不遭雷劫,天道如此偏爱凤凰一族,其理为何?” 姬纳的反应很快,语调一个起伏都没有:“他胡说。凤凰死后妖丹内燃起的涅盘神火,正是它们的天劫。凤凰血脉本就难诞子嗣,能浴火重生的凤凰更是十不存一,岂能当得天道偏爱四字?” 方知渊依言重复。论道台之下,书院的学生们听得入神,不禁纷纷互相议论起来: “原是这样!” “涅盘神火竟是从凤凰的妖丹内燃起来的?” “我也从不知道啊……” 白君岩面如死灰。 方知渊暗中对姬纳道:“该你……咳,该我了,你再问。” 帮不学无术的祸星作弊这种事情着实难堪,姬纳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不情愿地把脸一低:“……蔺负青不是醒转了么,也叫你师哥来问一道。” 论道台上自然有禁制,禁一切传讯的通用法宝。然而姬纳一边与方知渊有着主仆契约,一边神魂又被蔺负青禁锢,就如桥梁一般,就连书院的禁制也无法奈何。 方知渊便饶有趣味地道:“那你叫他来问。” 姬纳便转去找魔君。 书院论道台上,白君岩见方知渊久久不语,心中忽的又燃起一丝死灰复燃般的希望来。 难道他问不出什么难题了? 既然如此,看来刚刚那什么星辰之问也只不过是虚张声势,临时抱佛脚记下的怪问罢了! …… 遥遥万里的阴渊之下,白骨幽水,空旷清寂,只有一道人影。 魔君垂眸而笑,他理了理衣袖,轻声道:“好,问就问。那就问一个……” 方知渊还没听完,心中就已经在忍笑了。 他记得,小时候师哥拿这个问题与他玩过。 他瞧了一眼对面的书生,张口道:“请赐教。人都说世间道法千万,实乃谬论。其实世间只有一种道法,其理为何?” 围观者闻言纷纷失色: “他说什么?” “世间只有一种道法?” “闻所未闻,好荒唐!” 白君岩却不怒反喜,心道这人果然黔驴技穷,开始胡说八道了。 他安稳吐纳一回,理顺了刚刚弄得有些褶皱的衣袖,不紧不慢地张口道:“这一问,恕在下答不上来。” “——若论世间道法,千千万万数之无尽。修仙之途可以刀剑入道,可以琴棋书画入道,可以医药器符阵法奇巧入道,乃至梦中顿悟亦可入道,世间万物无不是道法!” 白君岩将臂一展,激昂道:“我院夫子从来教导学生,求仙问道长路漫漫,最忌眼界拘泥!仙长却说世间只有一种道法?哼……愿闻仙长高见。” 方知渊正被他那句“最忌眼界拘泥”勾住了神思,暗想:倘若有朝一日,这些热血书生们知晓了自己不过是别人眼中小幻界内的低等生命,也不知会做何反应? 可他还没想完,白君岩的挑衅目光已经刺了过来。 真正的大敌当前,面对这种幼稚的小打小闹,方知渊多少有些意兴阑珊,连抬眼也不抬地淡淡道: “道生万物,道法均由道演化而来,是也不是?” 白君岩道:“不错。我辈修仙之道数之不尽,而终将归于一个大道,那是飞升的真仙才可窥得的本源之理。” 方知渊又继续问:“假若道法有无限多个,那么道法与道法之间,或是有相同,或是有不同,是也不是?” 这个问法很像是句废话,相同与不同乃是一对反义词,注定不是这个,就是那个。 白君岩也没能在脑子里多想想,皱眉道:“当……当然。” 方知渊勾起眼尾,那双眸子在日光之下一照,色泽深黑得有些瘆人。 他道:“假若诸般道法相同,那便可归为一种道法。” 他又道:“假若诸般道法不同,不同意为互有矛盾,然而诸道法都将归于同一个大道,就如河的支流汇入干流。那么好了,同一个大道的分支,岂会自个儿与自个儿互相矛盾?” “所以,诸般道法之间,并无矛盾。” “而唯有完全相同的东西,才全无矛盾。” “所以,世间只有一种道法,是也不是?” “???” 听完此话,全场的学生脸上都写满了迷惑。 白君岩几乎要把眼珠子瞪出来。 识海里帮着传话的姬纳也混乱了,圣子躬身抱着头道:“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蔺负青笑而不语。 方知渊见怪不怪,挑眉道:“你可别理他。理就着了他道儿了——小时候,就连我们师父都不敢听我师哥胡扯的。” 第115章 慧眼能识穿云松 日暮西山, 群鸦归巢之时,论道台上下已经一片死寂。白君岩败得彻彻底底,后背都汗湿了。 方知渊不依不饶,故意气他:“愿赌服输, 上藏书阁喊吧。”他笑了笑, “就喊‘蔺小仙君风华绝代,三界无双’?” 白君岩双目赤红, 猛地叫起来:“这不可能……不可能!” 他手指着方知渊,咬牙切齿地瞪着眼,“你定然作弊!你!……这绝不可能!” 这持续了一个下午的辩战,他几乎把他有所了解的领域试探了个遍,试图找出一个突破口。然自始至终, 方知渊的对答与提问都远胜于他的学识。偶尔冒出来一两个稀奇古怪的问题,还频频搅乱他的道心! 若对方真是个学识广博之人也就罢了。可方知渊!论经历,论脾性, 他都不可能是一个读书人……他究竟从哪里来的这么丰富的知识? “吃一堑长一智,我这是在教你道理。” 方知渊八风不动, 冷讽道:“就算我作弊又如何, 这辩战是我提的?不加拘束是我提的?自以为是,本来就是求学大忌。” 白君岩怒不可遏:“你也配说求学二字!书院乃圣贤君子之地……就算你是金桂宫的使者,也容不得你舞弊!” 方知渊摇头嗤笑一声:“得了吧, 识松书院这么多年来养着几千个穷酸书生, 早就入不敷出。要不是金桂宫年年上亿两灵石的供着, 你们还能在这儿高枕无忧的求学, 满口的圣贤君子!?” 白君岩气得就快昏过去:“你——!” 台下有学生见势不妙,忙拉着袁子衣道:“袁师兄!这……你与方仙长交好,快劝劝呀。” 袁子衣苦笑着讪讪道:“唉……本是白师兄挑事在先,既然栽了,也只好愿赌服输罢。” 他话音虽小,对于修行者来说却能听得一清二楚。 方知渊暗道:袁子衣这人平常看着老实得有点儿懦,可到了大节上还真是很有分寸,不愧是日后撑起书院半边天的人物。 而白君岩更是羞愤欲死,突然扬声道:“好!今日算我栽了!我喊!” 他手掌一抬,召唤出契约的仙剑踏上,御剑就往藏书阁的顶楼逆风飞去,惊起沿途几只鸟雀。 不过几息后,白君岩落在藏书阁楼顶,身后是沉沉下坠的夕阳。这年轻书生双眼血红,举剑高喊道:“方知渊,从今往后,我白君岩与你不共戴天!不共戴天!” 方知渊表情不变,扬了扬下颔。 那意思你可以喊了,请。 白君岩深吸一口气,宛如烈女失贞般恶狠狠将眼一闭,以无比悲愤的表情张口欲喊—— 就在这一刻,方知渊的眼神沉了下来,再也没有半点戏谑,反而像是严阵以待着什么东西。 众学子没有人发现方知渊的异样。 然而,所有人却都在下一个瞬间抬头望向天空,齐齐惊叫了起来! 只见天边昏黄与彤红的云彩交织成绸缎,那绸缎却突然在眼前波动起来,瑰丽又奇异! 就在藏书阁青红两色的飞檐瓦顶之上,那片空气无形地扭曲,一道宽大的阴影浮现而出,遮挡了夕阳的光芒,无风自动—— 书! 那竟然是一卷巨大无比的书卷! “古书先生!” “是古书先生现身了!” 无数学生从藏书阁内跑出,抬头上看。在越来越嘈杂的惊呼声中,那卷书正以天穹为案徐徐铺开,展开来有三四个成年男子高,长度则是不敢计量。 非绢非纸的奇妙材质上,如黑色蝌蚪般游动着无数仙界最古老的符文。夕光照耀在那字迹上,就好似要被吸进去似的。 那卷古书之内,慢吞吞地传出一个沧桑的老人声音:“舞弊弄巧,不可取也……当为我书院罚。” 就在这书卷凭空出现的那一瞬间,方知渊只觉身上犹如万钧巨山压下,内腑抽痛,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脸色也是瞬间便褪了血色! 可很奇异的是,他垂下的脸笼在阴影里,于外人看不见的角度,反而勾起了一丝得逞的笑意。 ——识松书院的护院器灵,古书先生。 传说是仙界最年长的生灵,有着最长久的记忆,若要寻找淹没在历史里的飞升之人的痕迹,直接询问古书,才是最有效率的途径。 然古书先生轻易不在人前露面,方知渊刚来书院时也曾几度前往藏书阁拜访,却一直没个回应。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另觅他法了。 白君岩恰好就在此撞上了枪口。方知渊赌的就是古书先生作为至尊器灵的傲性,不会容许自家学生输的不公不正。 输的不公不正也就罢了,还要在古书先生寄身的藏书阁顶上被迫夸赞别家宗派的大师兄一百声……是个有骨气的器灵也忍不住啊! “叽叽叽……” 忽然间,紫微小小的圆滚滚的身躯从方知渊袖口中滚落出来,它好像被无形的一只手捏住了似的,不受控制地“飘”向古书的方向。 仍然是那个沧桑的老者声音:“这紫霄鸾魂魄有异,想来该是它在帮你……” 白君岩惊喜道:“果然有问题!” 方知渊并不慌乱,他顶着身上的威压,艰难地行了个拜见礼,沉声道:“金桂宫来使方知渊,有事求教古书先生。” 他说罢,心内先自松了口气。又想到昨晚通过通灵玉珠与蔺负青开玩笑说是许是今日就能寻到些有用东西,不禁更加宽慰。 然而就在此刻,惊变乍生! 古书的声音猛然冰冻,书页疯狂伸展遮蔽天空,它怒道:“哼!——原来如此!竟以死鸾之体禁锢人魂,好个卑劣小辈,好个肮脏邪术!” 话音未落,那书卷的一端已经如鞭子一般,毫不留情地向方知渊抽打过来! 电光石火之间,方知渊瞳孔紧缩成一点,他只来得及召出煌阳,横在心口要害之前。 下一刻他只觉得罡风扑面而来,那一幅巨大书卷砰然拍击在刀面之上,犹如涛涛海浪扑向一枝木签! 霎时间,方知渊脚底“咔嚓嚓”下陷三寸,瓦片折断碎裂。他整个人被飞速向后击去,脚底曳出两道深深的沟痕,一路尘土、碎瓦、断草……乱飞成一片。 那可怖的冲力根本止不住,说时迟那时快,旁边学生愣愣一个眨眼的工夫,方知渊的后背已经狠狠地砸进藏书阁的墙壁之中,墙壁龟裂! “咳……!” 方知渊脸色惨白,一口血已经冲上了嗓眼,被他硬是咽了回去。 也就是在这一刻,一股冰冷的危机感窜上了他的脊梁骨。 方知渊在一片兵荒马乱的惊呼中抬起眼,他单膝半跪于地,从渐次散开的烟尘之中,看到了再次向自己攻击而来的巨大书卷。 他手中握着煌阳冰冷坚硬的刀柄,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冲上脑海。 ——它想杀我。 ——这古书,它故意想杀我! 为什么?这不应该,这没有道理,方知渊也想不出理由,可他并不怀疑自己的直觉。 就在古书出手的那一刻,他的确察觉到了。那是被巧妙地藏在在滔天怒火之下的……隐晦的杀意。 可惜,察觉到是一回事,能够阻止却又是另一回事。 古书先生已经是最顶级仙器的器灵,就连元婴、大乘的修士都难以抗衡其威。它的杀气一动,顿时就是天地变色,飞沙走石! 那幅古书再次扩展开来。 这一回,它居然自两侧将方知渊的退路封死,那雪白的书卷长页,转眼间化作夺命的白绫飞速收紧——竟是欲活生生将方知渊绞死在其中! 书院的学生惊恐地叫起来,眼见着藏书阁外就要血溅三尺,惨案盖棺。 袁子衣已经面无人色,却当机立断地逆着人流奔过去,高声呼道:“古书先生!手下留情!请听学生一言——” 一声巨响,那古书如墙壁般轰然合拢! 恰是夕阳西下时分,方知渊的身影就这么淹没在层层叠叠的书卷之内,仿佛一只被碾碎的渺小蝼蚁。 袁子衣如坠噩梦,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此时此刻,别说其余书院弟子们,就连刚刚还叫嚷着与方知渊“不共戴天”的白君岩也呆怔住了。 ……再如何恼恨,毕竟只是输了辩战丢了脸,怎么至于将人家一条性命都夺去? 虚云先后多次与书院有恩,方知渊虽然言行举止恣睢不羁,可这人来这书院三月,到底也没有真正危害过谁。 原本今日,书院的镇院仙器出手为他们书院学生撑腰,明眼严断,主持公正,该是欢喜的收场。可是怎么会…… 怎么会落得满眼血光。 忽然间,一声凄清悲怆的鸾啼响彻在藏书阁的上空。有人惊叫:“快看!方知渊那只灵禽……” 只见紫微不知何时已经挣脱了古书的无形束缚,原本小巧玲珑的紫霄鸾身上灵气翻滚,气浪冲天,声声如欲泣血! 转眼间,紫微身躯逐渐伸展,展翅已有两丈多长。它化作一道紫色的闪电,扑向那道困住方知渊的书卷巨墙。 风声呼啸,紫霄鸾的爪与喙上带起一丝闪耀明灭的淡紫丝线……那光芒像极了天边第一颗启明星。 然而却也就在此刻,姬纳的神魂中传来方知渊仍旧不失冷静的嗓音: “蠢货!你是想被逮回星辰台吗!?不能用紫微阁的星阵!” 第116章 玉石玲珑森罗殿 紫微的动作倏然一顿。星芒悄然散去, 尚幼的紫霄鸾,仅靠妖禽肉身之力,根本破不开古书的禁锢。 姬纳急道:“方知渊!你……” 绝境之内,方知渊单膝跪地, 冷汗涔涔, 唇角渗血。视野四周都是鼓动翻飞的长长书页,一波又一波排山倒海的压力自撑着煌阳刀的双臂上传来。 可他却不仅面无惧色, 还对姬纳道:“沉住气,慌什么?这儿是识松书院,死不了人。” 姬纳又惊又怒,“可你如今……!” 横竖的暗金长刀上神光明灭,勉强为主人撑开些许的空间, 却已经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 方知渊脸色更加惨白,却傲然笑了一下,嗓音喑哑:“这古书方才想杀我, 出手两次不得。既然我至今没死,它就没有机会了……” 此时此刻, 书院外一轮深红夕阳将坠未坠, 藏书阁前已经是一片乱象。 古书先生沉寂了不知多少年,学生们大多也只在口耳相传中听说过,渐渐在心中描绘出一个慈眉善目睿智祥和的老者模样。岂能料到这器灵一朝现世, 居然如此生杀予夺, 叫人根本不能与秉承仁爱谦和的识松书院联系在一起。 然正值这红光满眼、惶惶无措之时, 众学生们只觉得眼前一花, 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清凉,满心的焦灼都被洗去。 墨香与纸香交织着传来,天际凭空挥来一道泼墨的巨河,激浊扬清,一路搅得天地灵气如浪翻腾。 水墨泼在书页上。 仙人挥毫,细细地下起了一场字雨。 巨大的书卷浑然巨震,猛地弹开! 古书先生的本体仙器受创,困住方知渊的书页瞬间一卷卷地疾速收走,终于露出中间凛冽的金色刀光。 方知渊收了煌阳,起身站起来。 他抹去了唇角的血丝,暗暗对姬纳道:“我说得怎么样。” 顷刻间,只见墨河干涸,字雨消散。 一杆流光四溢的毛笔悬浮在方知渊身前。 有学生惊呼:“青山眉!这不是陈副院长的青山眉吗?” 那边袁子衣三魂七魄都要给吓飞了,他满头大汗地连忙奔上前欲扶:“方仙长!唉呀方仙长,可有哪里受伤……” 方知渊摆了摆手,“没事。” 他不看袁子衣,而是望着自己身前悬浮的那杆仙笔。 仙笔飞回它的主人手中。 那是很白皙修长的一只手,指甲都被修剪得短且圆润,很适合执笔写字。 那握笔之人修容玉面,是个身着灰色长衫的书生。而在他身后,还有一位白衫书生,瞧着容貌似乎不如灰衫书生俊逸,生就一副弯眉笑唇,周身气质却更加深不可测。 这两位书生就站在藏书阁对面的松树小径上,居然无一人能察觉到他们是何时来的,如何来的。 学生们惊喜,齐齐道:“院长、副院长!” 那灰衫书生深深地看了方知渊一眼,将手中春山眉一摆,声音里带着丝不容置喙的烈性: “一年之前,虚云曾与我有半命之恩。不知这孩子缘何招惹了古书先生,还请先生给芝道一个面子,手下留情。” ——那白色长衫,气质温温和和的,正是当下仙界五位半步飞升的大能之一,识松书院正院长颜余。 而这灰色长衫,浑身气势刚烈如火的,则是修至大乘境界的书院副院长,陈芝道。 再看那卷藏书阁上现出真身的古书,则缓慢地隐去了形体,重归藏书阁顶楼。 就在消失之前,方知渊又听见那老者的声音:“此子身负大孽,行邪术,损天道,留不得他。今日事就此作罢,限尔十日之内,速速离开书院。” “如若不然,十日后,古书必取尔性命……” ========= 月升东天,阴渊之底。 蔺负青心腔忽的收紧,紧到有些生疼。 魔君怔怔手抚心口,撑着五尺清明站起来。他环顾四周累叠冲天的白骨黑岩,没来由地一阵不安翻滚,久久不能平息。 ……怎么回事。 蔺负青收了五尺清明,召出图南,御剑往阴渊之上飞去。心中却没来由地有些烦躁,他在识海里唤姬纳:“……你们那边怎么样了。” 还没等姬纳回讯,通灵玉珠就亮起来。方知渊笑着赔罪,说没能给师哥听那学生高喊虚云铁律,着实过意不去。 蔺负青压下心里那丝焦躁,问:“古书现身了?” 方知渊道:“那是自然。它约我十日后再见,仔细聊聊。” 蔺负青心下稍安,心想识松书院有两位院长护院,总不至于出什么危险。 他嫌方知渊待自己过于小心,有事没事总爱担惊受怕患得患失的,没想到自己才闭关三月出来,居然也开始不安了。 魔君自个儿苦笑了笑,足下仙剑送他上行。阴渊的暗水映出雪白的图南剑与他雪白的衣袍,残影一现而过。 越往上行,四周的白骨堆叠越多,森森有光,时而有萤虫明灭其间。 渐渐地,前方出现了一方突兀的黑色。 那是一座碑。 此刻夜已颇深,月光更加清明。目光越过漆黑石碑,蔺负青已经能隐约望见水渊对面摇曳的红莲花,以及那高耸入云的雪骨城的城头灯火。 蔺负青意念一动,图南向下。 他收了剑,无声落在那座黑碑之前。 当年,他的五尺清明就被埋在这里,这座黑碑之前,白骨之下。 它的色泽是那样剔透,幽翠,仿佛是从史的厚重尘埃之中挣扎出来的一片新芽。 咔唦…… 脚下踩的都是碎骨,蔺负青撩了撩衣袍半蹲下来,手指化一个洁净诀,吹去了碑上积了不知几百年的灰尘。 四个大字显露出来,是上古的字符写就: 阴难之役。 后面又刻着许多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蔺负青前世于古符一道上造诣极深,然就算是以魔君之能,也只不过是能勉强读懂大意罢了。 依这碑上写的,是说上古之时,曾有一段仙神多如群星的盛世。直到在阴渊此地,爆发了一场剧变,仙神几乎尽数陨落,仙界盛世就此落幕。 而此地堆积的白骨,正是当年仙神的骸骨。仙神之骨万年不朽,比最坚硬的寒铁更硬。 蔺负青取出一枚灵玉简,将碑上的符文拓印下来。 上辈子他只当此地乃一所上古遗迹,并未多加留意,只是取了仙骨以筑城。然而方知渊所说的……查不到飞升之人的信息,却不由得他不开始留意一切与仙神有关之事。 拓印很快就结束了。蔺负青拾了几块散落的仙骨,以图南砍下此地的岩石,取了个新的乾坤袋装进去。 这些都不算凡物,宋五炼器时应该能用到。他想送些到虚云去。 做完这些,蔺负青撑着黑碑起身。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此地颇寒,呼出的白雾模糊了魔君狭长漂亮的双眼。 ……仍是心绪不宁。 蔺负青发现,他是真的想知渊了。 若是煌阳仙首在此,此刻大约早就要把他圈进怀里,皱眉握着他冻得有些冷的指尖,执拗地给他暖回来。 他被那样的温暖给宠久了,忽然独自重回黑暗与寒冷之中,难免觉着寂寞。 蔺负青御剑回了雪骨城。 他暗想:跟柴娥说一句,自己就走吧。 去识松书院看看知渊,若是得空再回次虚云。见见叶四宋五和小红糖,守山的乾坤归元大阵也该加固了…… 还有那个叫沈小江的外门小孩儿,资质不错,他还想点拨点拨。 风声呼啸,图南在月下越过红莲渊,掠过雪白城楼。蔺负青于空中垂眸俯瞰。 那城内灯火通明,长街短巷有模有样,均为骨砖铺砌。阴渊总是黑暗,于是城内家家飞檐下都挂了灯笼,风一吹就大片地摇晃,如火浪翻涛。 酒肆飘旗,茶馆传香。内里人声喧嚷,传来阵阵嬉笑怒骂。 这雪骨城内虽说只有五千余人,却因为全都是在乱世血路里走过一遭又重生回来的修士们,其中任何挑出一个来,也浑身带着不寻常的气度。 一栋酒楼的二楼,有靠近窗户坐着喝酒的汉子忽然眼前发亮,他手里的碗里酒水如镜,映出转瞬即逝的一线白色清光。 片刻之后,整个雪骨城内都沸腾了起来。 “唉,那不是咱小君上吗?” “君上回城啦?哈哈,哎哟可算回来了!” “老子就说!柴左护座昨儿就回城了,君上铁定也要回来的。” “看那周身气息,君上成功破境了罢。仙龄二十余的元婴境,嘶……也太惊人了。” “……” 蔺负青自然不可能听不见下面的骚动,更不可能感受不到一路追着扎在他后背的火热目光。 魔君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也不搭理,径直回了他的宫殿。 雪骨城深处的宫殿修得极大,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当初左右护座与魔君本人的府邸都在这宫内。 魔君的寝殿自是位于最深的中央之处,后头连着他亲手侍弄的红莲池,池上修有水榭长亭,仍是挂满了玲珑明灯。 而这一回,显然柴娥已经凭着记忆将寝殿修复成原先模样,每一处细节都下了工夫。 蔺负青打眼一扫过去居然几乎找不到有什么不同,胸内反而泛起几丝心疼来。 他想起顾闻香同他说的,自己死后那残忍的三年。想起雪骨城旧部的几千魔修,甘愿成为屠神帝的棋子,与天外神同归于尽…… 也不知归来后的柴娥,还有那些外头笑闹的魔修们,最初是以什么心情修建的这座大殿。 然而魔君没来得及沉浸在惆怅的情绪里多久。才入了正殿里,蔺负青的脸色就微妙地僵了。 里头……好生香艳。 只见空旷肃穆的大殿内一片狼藉,香气熏得人头晕脑胀。柴娥醉眼迷离,笑着高坐在银龙御座之上,衣襟敞开,露出大片白肌。 四个美貌娇软的少年少女分别在左右侍候,这个嘴对嘴儿喂口酒,那个甜言蜜语地喂个果子,明明小手都在不安分地乱摸,银铃似的软笑求饶声却还不断。 “……”蔺负青眉梢跳了两跳,气得闭眼咬牙。半晌,拂了衣袖转身就走。 柴左护座这个人吧,贪财好色,爱酒爱玩,虽然腕子能打脑子也灵光……可在私德上,着实一言难尽。 这甚至不是在他自己的寝殿,就是在雪骨城议事的正殿大堂!那御座还是魔君的座位,这家伙可叫一个胆大包天,敢在这上面做那羞事! 结果魔君他躲还躲不过,柴娥眼尖地瞧见他,张口就叫了句:“君上!” 柴左护座连忙披衣起身,笑着念叨什么“唉哟这下完了”,手忙脚乱把香给掐了,又对那些少年少女们挥手:“滚滚滚!快下去下去,没见着君上圣驾?” 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上来,陪着笑脸在蔺负青身前一跪,“给君上见笑啦,臣就……借地儿玩玩!玩玩儿……您没生气吧?” 蔺负青凉凉淡淡扫他一眼,道:“不生气,你继续玩,我便就此走了,不用送。雪骨城交给你,好好管。” 柴娥的笑脸就是一滞。他愕然睁大了那双狐狸似的眼睛,道:“……什么?” 第117章 玉石玲珑森罗殿 柴娥愣了个彻底。 他去看蔺负青的神色, 只能望见君上眉目静淡如古井, 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样子。 柴娥脸色越来越难看, 喉结艰难一滚, 跪了下去。深浅交织的紫色女子长裙曳在地上,他如雌雄难辨的妖娆蝴蝶。 只是这般屈膝在黑暗中, 就像被撕碎了美丽的蝶翼。 “……君上息怒。臣,罪该万死。” 柴娥将额头抵在地上, 嗓子干涩,“请君上赐罚。” 蔺负青淡然垂眼瞧他:“这时候晓得装可怜了?我看你……” 话说到一半, 他才觉出不对。 ……只见柴娥脸色青白,浑身紧绷, 以足可称卑微的姿态跪在地上, 那种恐惧的神态绝不能是装出来的。 魔君反而给他弄得茫了, 在那“你……”了半天居然话头一转,勉强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柴娥摇了摇头, 他跪着不起来,垂脸哑声道:“属下不敢强迫良家孩童,那些……那些孩子都是上辈子跟属下多年的。君上若是不喜, 紫蝠往后再不胡闹了就是, 您……别走,行吗。” “……” 蔺负青皱眉, 语塞。 这话说的, 这要不是熟悉柴娥的为人, 他还要以为这家伙把色心打到了自己身上。 蔺负青道:“与你无关。我本来就要走的。煌阳该破境元婴了, 我得去识松书院盯着他别出事。” “而且……” 魔君摸了摸右手腕,小金龙敖昭闭目盘成金镯子,“他连金龙都调来护我,这要万一有个什么……我是真的放心不下。” 柴娥抬头道:“君上!既然如此,请允属下等随行……” “紫蝠。” 蔺负青神情不变,尾音却略重了几分。这下便从一贯的散淡中品出几分冷肃威严来,他抬起手指,“行了,到此为止。” 按理来说,以方知渊的积淀,早就可以尝试闭关冲境。只是两人离别前,蔺负青严肃地千叮万嘱,绝不许他背着自己贸然破境,免得出什么意外。 这三个月来,方知渊应当是一直压制着自己的修为的。他不能再耽误人家了。 柴娥怔怔道:“……雪骨城五千明灯,还是留不住您吗。” 蔺负青笑:“是啊。” 他暗想:当年山海星辰台上,姬纳为他数人间七千星辰,都挽不住他一意孤行的那一剑。 他要前去的方向,有谁能留他? 他对权柄没什么兴趣,是个胸无大志、耽溺私情的俗人。当年之所以称帝,之所以护了魔修们百年之久,说到底只是因为觉得亏欠罢了。 如今他终于摆脱罪孽深重的束缚,于是孤身单剑,御风回雪,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这才是虚云四峰上,被尹尝辛养得风华无二的那个蔺小仙君。 蔺负青转身。 可他才刚来得及往前走了一步,却听见一个森然嗓音自殿外传来:“莲骨,你怕是走不了了。” 蔺负青身形一顿,眸底黑沉。 大殿的门轰然打开,扑面一阵血腥味传来。 柴娥浑身气势一变,挡在蔺负青身前,怒喝道:“大胆!何人敢带血擅闯君上的大殿!” 蔺负青皱了皱眉,却没动怒。 他漠然暗想:你还有脸吼,难道偷偷在孤家的大殿颠鸾倒凤,能比带血闯殿罪状轻了还是怎么着? 门外车轮的轱辘声静静响起,顾闻香手摇着自己的轮椅,缓慢地进了大殿。 “……” 蔺负青投向殿外的目光不收。 又几息之后,另一个踉踉跄跄的脚步声才跟着响起来。 血腥味突然变得浓重了,黑衣黑发的半妖少年浑身是血,双眼发直,摇摇晃晃地走进大殿。 “咚”地闷响,顾报恩径直栽倒在地上! 柴娥与蔺负青俱惊,两人闪电般对视一眼。在顾闻香似笑非笑的视线注视下,柴娥走上前,用脚将顾报恩的身子翻过来。 只见这狼少年充满血丝的双眼暴突,瞳孔放大,印堂处已经隐约露出死气。 不仅如此,他浑身竟一下一下地弹动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呃、咯”的咕噜声,扇动的嘴角不断地吐着白沫,也吐着破碎的字句。 “兽!妖兽!多……很多……” 顾报恩呆滞地胡言乱语,神经质地快速摇着头,“来了,来了……公…公子……保呃…护,公子……” 蔺负青与柴娥都被这半血少年的异常给震住了,前者倏然望向顾闻香,冷声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又忽然间,顾报恩猛地剧烈挣扎起来,兽化露出爪子的手脚在半空中疯狂踢抓,口中大喊大叫起来! “啊!!别过来!!别来——啊啊啊!!” “别来——!!公……子!” “公子走!走!快走!!” 那狼少年在大殿冰冷的地上抽搐翻滚,声音凄厉如鬼。他姿态越加可怖,眼珠子连连上翻,最后眼眶内只余大片眼白,嘴里大量涌出的涎水白沫里都掺杂了血丝。 “不好,他神魂要崩溃了。”蔺负青突然出声,神情是罕见的冷峻。他当即越过柴娥,俯身去探顾报恩的额头。 柴娥变色,连忙抢在蔺负青之前:“君上,安抚神魂让紫蝠来!” 蔺负青毫不客气地一把推开他,淡然道:“你不行,边儿上去看着。” 下一刻,顾报恩身上几处大穴全被魔君封住,动弹不得,只能更加凄厉地嘶吼。 蔺负青不作理会,闭眼沉心去探这少年的识海。 果然……大约是受了极大的刺激,他的神识已经极度紊乱,稍有差池就会直接疯掉,甚至当场暴毙。 蔺负青放出神魂,先是坚定地一寸寸将顾报恩狂乱暴动的识海压制下去。 紧接着,他的神识收回又重新落下,如春风化雨,在崩溃的神魂上缓慢地抚平伤痕。 “君上,您……!”柴娥恨恨地咬牙,手指捏得骨头都响。 他看着蔺负青俊美平静的侧脸轮廓,终是不甘心地收声,将一句已经到了嗓眼的“您自己的神魂还未完全恢复”咽下了肚子。 不料魔君似乎察觉了他的心绪,抬起眼睑轻轻一笑,“破境元婴已经让我的神魂损伤恢复六七成。应付平常的这些琐事,足够了。” 说罢,他收手,洒然站起身来:“你看,这不就好了吗。” 不知何时,那半血狼妖少年已经不再嚎叫挣扎,而是无意识地松弛身躯,疲倦地沉入了睡眠。 自始至终,顾闻香都是静静旁观着。好像根本不是他的人在鬼门关走了一趟。 直到此时顾报恩情况稳定,顾闻香才气定神闲地拍了拍轮椅扶手,道:“我是来告诉你们一个不好的消息的。” “他之所以变成这样,”顾闻香指了指尚在昏睡的报恩,眯细了眼眸,“……是受了太多高阶妖兽外放的威压刺激所致。西域的妖族出事了,上万妖兽已经狂暴,兽潮很快就要抵达这里。” 蔺负青心里一沉。 顾闻香笑眯眯道:“莲骨,你走不了了。” 柴娥冷冷地半勾起眼角,慵懒地扭了扭脖子道:“顾邪帝,我们君上宽宏大度不计前嫌,愿意留你在城内。只是雪骨城里的活物无一不是君上的臣民,您也该好好儿琢磨琢磨……说话时的语气吧?” 蔺负青已经没心思理会别的,指尖摩挲手腕,“昭儿,醒醒。” 小金龙打开双眼,打个哈欠松动松动筋骨:“唔……魔君陛下闭关出来啦?” 蔺负青走到大殿门口,仰望一眼夜幕沉沉的天际道:“出了些事。昭儿,你替我去西边看看妖族的情况,当心些。去吧。” 他一挥手,敖昭化作一道金光飞去。 蔺负青目送小金龙飞走,自阴渊回来时心中一直萦绕不去的焦虑,就在此刻化作更沉重的东西,叫他双足如灌了铅般一动不动。 西域的妖族暴动? 怎么偏在这种时候,毫无征兆地…… 柴娥从后面走来,压低声音:“君上莫忧,雪骨城牢固,就算真有兽潮,咱们也不怕它。” “不好……”蔺负青忽的蹙眉沉吟,“西域妖兽暴动,是森罗石殿首当其冲。”他倏然抬头,眼眸冰凛,厉声道,“申屠知道消息了吗!?马上开传讯阵!” 柴娥一愣,“可那金龙才刚——” “……”蔺负青漠然看了一眼顾闻香,与后者意味深长的含笑视线相撞。 他转回目光,对柴娥道:“顾鬼狼虽阴险,却不是拿拙劣谎话胡扯的人,那半血小狼的反应也非似作伪。这事不能耽搁。先开阵,我与申屠说一句。” 可还没等柴娥应是,蔺负青又摇了摇头,快速道:“算了,我亲自来开阵。城里可还有灵石储备?” 柴娥立刻道:“有,君上要多少?” 蔺负青一挥手,冷静道:“不是我用。先调个二十万两去城楼上布防御阵,不够去金桂宫找雷穹要。” 魔宫大殿幽森肃穆,魔君的脸颊浸在月光与森暗的交界中,像一把将欲在霜雪之夜出鞘的利刃。 他的眸子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动摇,嗓音镇静、疾速却不失平稳:“马上下禁令封锁城门,在城外的修士限他们一个时辰内全部回城!” “城内能熄的灯全熄了,只留城楼上观测的灯火……叫巡逻当心上空,若有禽妖飞过统统击落下来。” “要快,这回妖族出事怕是不寻常,不可大意,先做好自家的万全准备再去救人。” 不知从哪一句话开始,柴娥已经在定定地凝望他年轻的主君。 “嗯?”蔺负青甩个眼刀子过来,眸子闪着凛冽的光,“有话就说!” 柴娥嘴角动了动,渐渐晕开一个不知是悲是喜的笑,他怅然道:“……君上不走了啊。也就这种时候,您才舍不得走。” “——什么时候呢还说这些?” 蔺负青气的骂他,“干活去!” “臣,得令。”柴娥留下一个复杂的眼神,后退两步,恭敬地行了礼,退出去了。 蔺负青转回大殿正中,单膝半跪下。他自乾坤袋摸出两块灵石,在掌心里碾碎了,就着这点溢散的灵流,手掌按在地上,迅速布阵。 顾闻香在旁边饶有趣味地看着,他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摇头晃脑地道:“莲骨,你太惯着你的下属了。” 他手指往下指点,“我话就放这里,总有一天,你要把自己玩儿进去。” 蔺负青为集中精神闭紧了眼,眼睫快速抖动,“……是,你不惯着你下属,所以你就把上辈子为你死的小狼弄成这个样?” 顾报恩还在冰冷的大殿内昏睡着,无意识微张的口中虚弱地喘气。他四肢平摊开来,连身上脸上的血都没人给他擦擦。 这孩子脸上稚气未脱,乍一看很显小,这样狼狈的模样也很显可怜。 顾闻香却好不怜惜,反而道:“当然了。他要不能为我死,那么多年来我辛辛苦苦养只半血是为了什么?” “鬼狼。” 蔺负青绘阵的手法不停,嗓音却突然冷下来,“我看过顾报恩的识海神魂,他忍受威压的折磨应当有很久了……西域妖族有异样,你早就发现了是不是?” 顾闻香抿唇而笑:“怎么,你是说我早就知道会有妖兽暴动,却故意瞒下?嗯……可我为何要这么做呢?” “你在打森罗石殿的主意。” “噢?什么主意?” 外面渐渐起了吵嚷奔走的声音,想来是柴娥已经将命令传达了下去。 蔺负青没有回头去看顾闻香,他手指间符文飞舞如火花,照亮了空旷的黑暗殿堂。 “……森罗石殿,乃是与雪骨城相邻的古老势力。上辈子雪骨立城时森罗石殿已经覆灭,可今生还没有,这的确是个麻烦。” 蔺负青淡淡道,“那殿内弟子信仰半血邪神,性情激烈执拗。都说森罗石殿的信徒们宁可自焚于圣火之中,也不肯降服于外敌。” “然与此同时,森罗的信徒又最讲究一个恩仇必报。当年圣女巫渺追随剑神叶浮叛教,身负大罪,可至今还有许多森罗石殿弟子在思念渺玉女……” 最后一个符文绘成,蔺负青倏然回首,一字一句道:“你之所以压下这个消息——宁可让顾报恩痛苦忍耐这么多天的精神紊乱,也要压下这个消息!” “是想先看着森罗石殿落入绝境,最好任他们弟子死的七七八八,再由雪骨城前往救援,顺理成章地招揽一回人心,是吗。” 顾闻香:“……” 魔君用力按了按眉心,低声道:“……现在你突然说出来,则是因为……你知道说出来,我便走不了了,是吗。” 顾闻香笑了。 他上身往轮椅后头倚,轻轻说:“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不会帝王心术,你只是不喜欢用。” 黑暗中,顾邪帝眯着桃花儿眼,望着那已经成型的阵法,悠然笑叹:“可是莲骨啊,你是有多天真,才觉着这个世道还能容你永远不做不喜欢做的事情,嗯?” 第118章 玉石玲珑森罗殿 大殿之中, 蔺负青单手控制绘成的传讯之阵, 虚空中的符文如金色飞虫, 照亮他右手白净的肌肤。 借着这点符文的亮光, 魔君重新将视线停留在顾闻香身上。 那个前世被称作邪帝的人,外表瞧着柔弱又无害, 不良于行的瘦弱身子瘫在轮椅上,可那眉间唇间却好像浸渍着深不见底的暗影。 “……顾鬼狼。”蔺负青垂眸而叹, 忽然左手一样,掌中华光灵气漫卷。 “人心永远不是区区权谋算计就能算尽的东西。你莫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顾闻香讶然扬眉。 他看见一柄剑尖递到了他的脖子前。 蔺负青右手控阵, 左手执着图南剑。 “你自认摸透了我的心性,觉得我会一直懒得与你计较。” 图南冰冷如雪的剑尖下滑, 贴在顾闻香的左肩上。 蔺负青执剑的手很稳, 眼神很认真, 嗓音很沉静,“现在我要斩你一条手臂, 你能如何。” 顾闻香惊奇地看了一眼落在自己左肩的图南。他“呵”地轻笑出声,眼神里写满了荒诞不可置信:“莲骨?你这是……生气啦?” “为什么?因为我放任森罗石殿落入险境?你为了一个申屠临春——当年他可是叛了你,转投到我麾下——你就为了这么个不值当的蠢货, 生气啦?” 蔺负青淡淡道:“我要看你如何算尽人心。” “好啊。”顾闻香点头, 忽然手指往半空中一点,“报恩!” 他竟直接以灵气化出一泼冷水, 朝着地上昏迷的顾报恩, 劈头就浇了下去! “……” 蔺负青眼底深处猛地一冷。 顾报恩浑身一个哆嗦, 细弱地呛咳着醒了过来, “公……咳咳,公子……?” 他浑身湿透,乌黑杂乱的发贴在脸上,真像极了一只冷雨里半死不活的小狼崽。 顾闻香笑着把手一摊。 “莲骨,你刚刚说要把我怎么样呢?” 顾报恩这才看见蔺负青的剑抵在顾闻香肩上,少年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瞬间更加惨白,嘶哑地怒吼道:“你干什么!欺负公子,不行!” 他手脚并用地想从地上爬起来,却连连摔了好几下。血从额头上流下来,顾报恩双眼赤红:“欺负公子!报恩杀你!杀你!” 蔺负青的唇角不着痕迹地紧绷了,捏着剑柄的手指骨节分外清晰。 饶是他知道顾闻香就不是个人,也没想到这家伙能这么不是人,把已经这样了的报恩拉出来做挡箭牌。 如果他要斩顾闻香一臂,顾报恩定然要跟他拼命,那小狼呆呆傻傻只认公子,怕是连自爆都在所不惜。 顾闻香笑吟吟地,目光好似在对他说:怎么样?你还要斩我一臂么? 妖族暴动的狂潮当前,森罗石殿危在旦夕,你却要先在魔宫大殿打一场,把顾报恩斩于剑下——仅仅为了赌气断我的一条手臂? “……” 蔺负青神容冰寒,将图南反手一收:“滚。” 对他来说,丢脸不是事儿,丢人命才是。 大殿内冰霜消融,白袍魔君竟就此收了杀意。蔺负青转身背对顾鬼狼,开启了强行连接森罗石殿的传讯阵。 身后,车轮滚动的声音渐渐远去。顾闻香阴鸷而放肆的大笑声传来:“蔺莲骨,我告诉你!世上只有人心,才永远是最能算尽的东西!容不得你不信,呵呵哈哈哈……” 那高亢的声音略带了几分癫狂,却偏偏又是很冷的,在素净的魔宫大殿之内来回传荡,回声久久不息。 ========= 西域。 长烟风吹,弯月如刀,那是森罗河奔腾而过的荒凉寂静之地。宏伟的森罗石殿就屹立在这片土地之上。 “春、春儿……” 神殿内空旷无比。历经沧桑而不变的邪神石雕口中獠牙指地,头顶盘角冲天,依旧用那镶嵌了宝石的眼珠俯瞰着它的子民。 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光景的少女颓然跪倒在地,双手颤抖着捂住口,及腰的乌黑长发散落在嫣红的宽裙之上。 她是那样美又那样单薄,雪肌玉眸,天生带着一碰就碎的楚楚可怜。她是上任玉女巫渺的妹妹,森罗石殿现任玉女巫蜜。 巫蜜怔怔望着身前人,泪水夺眶而出,“天啊,春儿……天啊,饶了我吧……” 申屠临春安安静静地站在巫蜜面前。 他笑着,露出可爱白亮的两颗小犬牙。 除了腰间系着一条红绦,他浑身不着寸缕。少年人优美却不失修长有力的肢体暴露在夜色之中,然那如玉的肌肤之上,赫然晕着触目惊心的暗红血迹。 十三颗宝石铸成的长钉,钉入了森罗石殿金童的身躯。这是石殿内最严酷的“叛逆”罪的刑罚之一。 申屠临春眉心点着朱砂,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垂着眼皮,抚摸着自己锁骨上一颗紫色宝钉,道:“别这样儿,蜜蜜。我身为森罗的金童,却动了私情……错了就是错了,所以呢,我预先把石殿的大刑受下了。” 巫蜜泪流满面,“金童,你不可以……” 申屠临春却挥了挥手道:“那,我要走啦。” 这动作叫他痛苦地抽了抽脸,却还是笑着,“别哭,别哭了啊。” “不!去六华洲之前,你同我说只是去报恩情,你同我说只是见一个知己!你同我说会回到我身边的!” 巫蜜几欲崩溃,她含着泪猛地上前两步,层叠红裙的裙摆摇曳如花,“你骗我,你骗我帮你瞒着长老那么久……” 女孩悲怆的控诉回响在神殿中,石雕的神像仍然不置一言。云渐渐被风散开,凄凉月色朦胧地映照在它的獠牙之上。 “蜜蜜……对不起啊。” 申屠临春抬起了手,手肘上是墨绿色的宝钉。他忍痛摸了摸巫蜜的头发,轻声说:“森罗会永远刻在我的骨血里,森罗的圣火也会永远烧在我的眼睛里。唯独我的心……已经不是我的了呀。” 巫蜜紧紧地抓着申屠的衣袖,女孩的眼睛睁得很大,“为什么?当年渺阿姐为了私情,抛下石殿,抛下你我。如今连你也——你不记得那年你是怎么许诺给我的吗?” “你说会永远守着森罗,永远陪着我,与我做一对真正的金童玉女……你说会偷偷把我和姐姐的名字刻在你的骨头上,我们姐弟三个,就算死了也要在一起!” 申屠临春只能苦涩地笑。 他暗想:原来,自己还许过这样的诺言,说要将巫渺巫蜜姐妹的名字刻在自己的骨头上。 明明森罗石殿的灵气刺骨之术,只有在死前决定继承人之时才可以用…… 可是,那已经是百年前的事了。 太久远了,他都忘记了。 申屠临春神色落寞。如今,他已经几乎不能记得幼年时被巫渺收养,又与巫蜜青梅竹马长大的日子了。 眼前的巫蜜还是这样纯真的少女,而自己……已经过了沧桑的百年岁月。 如今他只记得玄袍银冠的君上,记得雪骨城的温暖灯火,记得魍魉鬼域的阴鸷压抑,还有……被断掉的十指,被刺瞎的双眼。 他记得那日,背着气息渐渐弱下去的荀明思跌跌撞撞地疯狂奔跑,背上濡湿的血被风一吹就冷透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地哭喊着,救命啊,来人啊,救命啊…… “对不起,蜜蜜。我答应渺玉女要照顾你一辈子,可是现在要食言啦。” 少年妖丽脱俗的眉宇低垂,那朱砂灼灼的眉心盈满了愧疚,却没有后悔,“别怕,石殿会有新的金童的。” “这不一样!你明明知道……”巫蜜脸色发白,正欲反驳。 可就在下一刻,她神色骤变,猛地挡在申屠临春面前:“什么人,出来!” 话音未落,之见天地灵气异变,劲风激荡,符文凭空乱飞如蝶,绘成一座竖立的半人高的巨阵。 那阵法正中的虚空一阵扭曲,凝成清逸俊美的白袍仙君的模样。 申屠一惊,脱口而出:“君上!” 可才喊出来,他心里就先暗暗叫了声糟。 果然,巫蜜如遭雷击:“你叫他……什么?” 女孩面无血色,浑身都颤抖起来:“金童,你、你在外面……做别人的臣属!?” 她彻底惊慌了,语无伦次道,“春儿,你到底怎么了?自从那一日——对了,就是你说要去金桂试的那一日,你就变了样子了!” “——申屠!”蔺负青忽然冷声厉喝,“管好你家玉女。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 巫蜜回身怒道:“你又是何人!敢在森罗的金童玉女前如此说话!” 申屠临春却猛地握住她的手腕,制止住玉女的激动情绪。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单膝半跪下来,疼的轻轻吸着气,“……君上恕罪,蜜蜜她不懂事。” 蔺负青眼神紧盯着小妖童苍白身体上的宝钉,冷静道:“西域妖族可能有异变,叫森罗石殿做好抵御兽潮的准备。我已经叫昭儿去探查,若有消息,就用这个阵法联系……你这是怎么回事?” 魔君话说到尾,申屠临春与巫蜜已经先被“兽潮”两字震得色变。等蔺负青重问了一次,申屠才磕磕绊绊地坦诚了自己被钉成筛子的原因。 蔺负青听完咬牙,气的头疼胸闷:“……” 怎么又是偏偏在这种时候! 申屠临春自己也急了,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怔怔自语:“妖兽潮!?怎么可能……没征兆啊!” 在西域这种与妖族接壤之地,妖兽暴动算是一种天灾。若是真的爆发,以他如今这个状态,根本不能打! “算了,”魔君也只能嫌弃地蹙眉,“指望不上你,好好儿在石殿里养伤别出来,看好自家森罗的弟子。妖兽潮有我来挡。” 申屠临春大惊失色:“君上,您不能!” 蔺负青没时间与他争辩,就把脸一沉:“嗯?你唤我君上,难道不信我?” 小妖童愣了一下,继而气急败坏地道:“不我,我信自然是信!可……” 巫蜜此时才回神,外貌柔弱的女孩眼中火亮,道:“你……等等!你究竟是什么人,说这些话有何证据?你与金童——” 蔺负青倏然抬手,冷然止住巫蜜的话:“申屠临春都说信我,你不信你的金童?” “……”于是巫蜜也愣然失语。 她小声道:“我信自然是信。” ========= 魔宫大殿内,蔺魔君一脸风轻云淡,手上直接断了维系传讯大阵的灵气。 森罗石殿那边的景象便无声地化作光粒消失。他转头去看殿外,夜空中金光一闪,小龙敖昭的身影渐渐近了。 “魔君陛下,真的是妖兽潮!” 敖昭落地化作人形。脸上竟满是焦急之色,“那群狂暴的妖兽里有凤凰的气息,西边已经烧起火来了!您快点离开这里,快点快点!” 蔺负青闭眼摇头,眉压得很紧。 凤凰…… 这可真行,猜到了这回妖兽暴动可能不寻常,没想到是妖王凤凰一族带头失智发疯。 怎会突然就变成这种状况,难道真的是有什么在暗影中动起来了,难道妖族的突然狂躁会与天外神有关? 他想不通,毫无头绪,唯有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 无论如何,这场妖兽潮必须挡下。 蔺负青睁开眼,道:“昭儿,想回你主人那里吗。” 敖昭吓了一跳:“不行不行不行!小龙要是这时候扔下魔君陛下走掉的话,主人会把小龙煮了吃的!” 蔺负青便笑,“那就跟我留在这儿吧,和凤凰打一架,赢了叫你主人夸你。” 他手指摸向乾坤袋,苦笑了一下,喃喃自语:“……看来还是得穿这一套。来,昭儿,过来帮我。” 片刻后,魔君冲金龙少年一招手,转身自大殿深处绕了出去。 …… 西方的天空,果然已经隐约烧红了。 魔宫正殿之外,人头攒动。 妖兽潮将至的消息早就已经传了下去,那五千自前世血海中跋涉归来的修士,齐齐眼中精光闪烁,身配仙器法宝,在此等候。 柴娥站在众人之前。他早已脱下那一身麻烦的长裙钗佩,披挂战甲紫袍,身周隐约有噼啪电光——这是高阶修士周身的杀意气势干扰到空气时的表现。 在略远了诸修士的地方,顾闻香则坐在轮椅之上,还是惯来那副邪气的柔笑。半狼顾报恩站在他身后,眼睛只盯着公子。 他们都在等候,等一个人。 柴娥忽然小声念了句:“来了。” 玩世不恭惯了的人,此刻声音明显紧张。 下一刻,大殿正门轰然而开。 刹那之间,穿透长夜与薄云的烈烈火光迸跃而出,化作刺眼的刀刃杀死了黑暗,又为年轻的帝君铺开最虔诚的赤色毯子。 极尽雍容的黑锦帝王长袍在身后随风狂飞,蔺负青眉眼凝雪,冠冕束发,他平静地踩着火焰的影走了出来。 散淡的白衣发带无影无踪,悠闲气质被另一种逼人的沉重威势所取代。 帝君全身裹在漆黑之中,火光飞舞在他漆黑的凤眸深处。那目光居高临下地扫过聚在此地的修士,语调不算轻也不算重,“都在了?” 第119章 万妖狂潮西天火 狂风自身后涌来, 这个多乱的夜晚已经走到了尽头。 只是随着黎明在东方升起, 西天际的火光也越来越盛。蔺负青抬了抬手遮眼。 柴紫蝠半跪回话:“禀君上, 除去巡视与城楼护卫, 其余雪骨城修士均在宫外听令。” 他抬起眼:“君上要去救援森罗石殿,臣等,自为君上递剑。” 魔君容色不改, 淡淡道:“你们可要想好了。孤家可没什么保证能把你们所有人都活着带回来, 现在出城离开, 孤家不怪罪。” 近五千人同时跪地, 膝盖叩落便是大地震动,张口扯嗓时声音震天:“愿为君上赴死!!!” 那回声久久不息,刺破夜空。 蔺负青静静凝望着这近五千人弯下的脊背。 他在心底恹想:谁稀罕你们赴死。 就是这群傻子,在他死后追着他往黄泉路上跑。 可是为何非要有人死。 明明他稀罕的, 从来都是谁都不死。 “都平身,上城楼。” 玄黑长袍翻飞,随着帝君的转身扬起一道雍容弧线。 蔺负青凌空而起,长风托举着他掠过雪骨城的巷道,越过熄灭了的灯笼, 最后足尖轻轻落在城墙之上。 从雪骨城的最高处眺望远方, 隐约可以望见西方卷起的烟尘。 蔺负青将手扶在骨瓦上, 捏紧了。 金龙少年在旁边仰头望着他,敖昭小声问:“魔君陛下, 要开始打架了吗?” 左护座柴娥上前一步, 正好停在他身后。雌雄莫辨的声音传来, “君上,下令罢。” 蔺负青没有回头,他望着西边的大地:“妖族之灾将至,自西域至阴渊一带紧密相连,森罗石殿与雪骨城唇亡齿寒,我要你们把石殿当做自家的地盘来护。” 帝君的后方是小金龙与柴左护座,旁边是背着公子飞踏上城楼的顾报恩,再后方是密密麻麻的雪骨修士。 不知其中的哪个汉子疑惑,小声嘟囔了一句:“这……这劳什子‘妖兽潮’,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啊?” “从咱这儿,除了火光还什么都看不见啊?” 那声音不大,蔺负青却听见了。 他眼尾朝后一扫,淡淡道:“妖兽潮是什么,等你看见就知道。不过那时也该晚了。” 魔君下令的时候其实没什么冷酷威严,反而嗓音带点倦懒的磁性,眼睑低垂着,“金丹境以上,随孤家出城。” 柴娥神色一变:“君上不留人守城?” 蔺负青“嗯”地一声,随意将手指一点:“雪骨城,就给他来守。” 沿着他所点的方向看去,尽头竟是那轮椅上的笑面病公子。 顾闻香眉眼间的笑意沉了沉:“我?莲骨,你还真是敢用人。” 蔺负青淡然扬眉:“好歹也是个邪帝,孤家可不能养你吃白饭。救人的事不敢劳你大驾,自保的事总能干得漂亮些吧,嗯?” 这看似生死关头的当口,魔君还真不怕邪帝作妖。 顾闻香是窃了顾家的仙器逃出来的,也不知道如今六华洲的玄蛟顾家是如何惊恐暴怒。这昔日的顾十三公子,除了雪骨城根本没有其他容身之处。 这顾鬼狼心机深重,精于算计,其实倒也有一个好处——他聪明,很知道审时度势,知道何时可以疯疯癫癫,何时又应该低头弯腰。 蔺负青眸子里含着一丝威胁之意:“雪骨城的人,一个都不能少。” 顾闻香掩唇笑道:“唉呀呀,君上可真是为难我了。可惜闻香如今无依无靠浮萍身,除了乖乖听话,又有什么办法呢?” 蔺负青转身。 风吹过他冷白的脸颊,雍容黑袍衣角与冠束的长发一同在风中纠缠,将前世与今生交叠起来。 他终究是站上了雪骨的城头,披挂帝袍,身后无数修士臣服;身前则是未知的强敌,利牙尖爪,森然立在黑暗的命途之中。 若说差了什么,大约只差一柄思君愁罢。 蔺负青想了想,他记得自己曾对知渊说过,这辈子他不再需要思君愁了。 城楼之上,穹空之下。魔君将煜月召唤在掌中,那一泓清亮银光,静静地照亮了他执剑的手。 乱世将至……不知为何,这样的一种不详预感在蔺负青心里升腾起来。 虽然就如刚刚那雪骨修士嘟囔的那样,如今他们除了火光,还什么都看不见。 可是等到看见的时候,或许就已经晚了。 蔺负青闭眼,暗想:知渊。 不必怕,我会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我会与你重逢在命途的尽头。 魔君睁开眼,眸色凛然如月华。 “——走!!” ========= 西天的熊熊烈火终于烧穿了黎明,上千雪骨修士御剑而起,逆风而行,浩浩荡荡向西而去。 寒风猎猎,蔺负青骑在金龙背上,借赶路的时间以通灵玉珠与顾闻香交谈。 “跟我说实话,报恩何时开始受影响的。” “五六天前吧。” 五六天前么…… 那时候他还在闭关冲击元婴境呢。 “他身上还有什么异样,可有阴气侵蚀的痕迹?” “这个没有,只是神魂被太多高阶妖兽的威压刺激了。妖兽潮,不就是这种东西?” “……你看好他,若有变化立刻告诉我。” 忽然,周围的雪骨修士们齐齐惊呼。柴娥踏空赶上金龙,他略微发紧的声音打断了蔺负青的思绪:“君上,您快看前面!” 蔺负青收了玉珠,在风中抬头。 森罗石殿已经在他们的眼前,以灰石铸就的十根高耸巨柱屹立在这荒凉之地,镌刻着上古的邪神图腾。 石殿上圣火熊熊燃烧,森罗的弟子、神老,齐齐站上了石殿的各处高墙,挺胸昂首,严阵以待。 金童申屠临春站在参天的石柱顶上,耳垂红钻耳饰熠熠生辉。 他用牙咬出钉在自己右手腕上最后一颗宝钉,“呸”地吐出,抬头时苍白的脸颊正巧被金龙飞过的阴影笼进去。 魔君微不可察地叹息,摇了摇头。 果然,虽然自己叫申屠全交给他,可以森罗信徒的傲性,自然是不会指望别人来保卫自己的神殿。 蔺负青不再看那小妖童,而是手攀金龙双角,探身向前望去。 渺远的地平线上,河浪奔涌,那是九曲的森罗河在西域唱响的高歌。 然而今日,苍凉的河浪中夹杂了异样的声音。 有什么自远处狂奔而来,扬尘漫天,黄沙遮眼,咆哮、尖啸、嘶鸣、鸣叫的声音都混杂在一起。 “吼……” “哮!!哮!!!” “哑、哑哑——!!!” 石块被蹄子踏碎,树干被犄角撞翻,翅膀撕裂风声。无数妖兽的身形自尘沙中显出轮廓,眼珠散着血红的凶光,喷吐着腥臭的粗气,仰天吼叫! 西方的地平线被淹没,这些从西域而来的妖兽们已毫无神智,狂奔不休,乱撞乱冲,如大地上的狂浪般向东方涌来,乍一眼居然望不见尽头! ——这,竟是上万只栖息于西域深处的妖兽,正向人族修士的居住地冲来! “这……!” 跟随蔺负青而来的修士们齐齐变色,有人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这些妖兽是怎么了!?” ——这并不奇怪,妖兽潮是几百年难出一次的大灾,饶是他们活了两辈子,也免不了有许多人听都没听说过。 然而在西域这种妖族聚集的地方,妖兽的暴动其实并不能算闻所未闻的事情。 当拥有至尊血脉的强大妖兽诞生、渡雷劫亦或是死亡之时,其周身散发的威压,足以让相对弱小的妖兽精神崩溃。而崩溃发疯的妖兽,又形成新的狂躁威压,再影响更弱小的妖兽…… 最终,疯狂的连锁愈演愈烈,当这一带的所有妖兽都陷入暴动时,最终形成的就是妖兽潮。 蔺负青倏然抬手,众雪骨修士齐齐一停。 “森罗河以东再无天险,”魔君冷声道,“倘若妖兽渡江,长驱直入不在话下。只有把大半妖兽潮拦在森罗河之外,才能保石殿与雪骨城无恙。” 几句话的工夫,暴动的妖兽已经冲入河中。它们全无理智,撞得同类跌进湍急的水流。那些落河的,有的被淹死,有的被踩死,惨不忍睹。 狂暴的妖兽踏着倒下的妖兽尸体,骨骼碎裂的声响此起彼伏,血染红了森罗长河的浪水。 ……饶是人与妖实非同族,看着这样的一幕幕,还是有人脸色发青,面露不忍之色。 然而,不忍却不是手下留情的理由。 魔君一声令下,千余主修土行法术的修士齐齐掐诀施法,河畔的土石隆起,巨岩轰然拔地而起! 河边,踩着同伴跋涉而来的妖兽停不下来,撞上土墙,撞的头破血流,再仰头跌回河中。 “轰”“轰”“哗啦……”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柴娥怒喝道:“开雷网!!——” 霎时间,半空中噼啪雷响,雷电成网。空中飞翔的妖禽撞上雷网,尽皆昏迷坠落。落入河水中,溅起大大的水花。 有人小声感叹:“幸好森罗河宽,要不然就按这个架势……尸体填也得把河给填满喽。” 魔君冷静道:“不可大意。祭法宝吧。” 片刻后,天穹上亮起了法宝仙器的七彩之光。数千修士各显神通,无数灵气攻击纷纷落下,妖兽的哀嚎震耳欲聋! 也就是此刻,蔺负青忽然发现,他正目睹并亲自指挥着重生归来后第一场真正的修士大战。 修仙之人,参悟天道,有移山填海、操火纵雷之能。而倘若千百名修仙者合力于一处,那必然便是风雷交汇,九天云动。 而在这样的大战里,一个不留神,动辄便是成千上万的伤亡。 就像当下——人族修士与妖兽,这样硬耗着拼命,实在是太惨烈了。 “——柴紫蝠,这里交给你来守。” 蔺负青忽然深深看了一眼柴娥,挺身握紧了敖昭的龙角,“妖兽突然狂暴,绝非寻常,我要与金龙去妖兽潮深处,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柴紫蝠表情一僵,“君上!” 蔺负青道:“左护座,听孤家旨意。” “……” 柴娥深吸一口气,“……是,紫蝠领命。君上千万保重。” 蔺负青点了点头,摸着敖昭:“昭儿,受得住吗?” 敖昭甩了甩龙头,嗓音傲然又清脆地道:“魔君陛下多虑啦,应该是它们受不住小龙的威压才对!” 魔君轻笑。 “好,我们去。” 第120章 万妖狂潮西天火 离洲, 识松书院。 清晨时分, 窗外依稀的松香与室内的茶香融在一处, 化开一片宁静安和。 清茶被置于案上, 案前坐着两位书生。 “古书先生乃传承我书院传承数代的镇院之书,几年不露一次面。” 那白衣人温和儒雅,眉目平凡却自有气度, 抬手就亲自斟了三杯茶, “就算我身为院长, 也摸不清这器灵的脾性。” 而端正地坐在旁边的灰衣人, 虽做书生打扮,却是一派肃然威严,“我二人思索整夜,仍不知古书为何突然杀心大起。或许, 你自己会知道。” ——识松书院院长,颜余,号“玉卷”;副院长,陈芝道,号“铁笔”。 被颜院与陈副院一同接见, 这可是连书院最优秀的学生都没有的待遇。 可方知渊却皱着眉上身前倾, 十指交叉, “两位身为书院掌院,总不能使唤不动一本书罢?” 颜余并不生气, 反而含笑坦然承认:“古书只护书院, 并非我二人的契约仙器。我与芝道的确使唤不动它。” 方知渊沉吟:“古书杀我, 是因为我命不好?” 颜余与陈芝道对视一眼,却缓缓摇头。 方知渊暗想:也是,他命犯祸星又不是一两年了。 方知渊又道:“我那只契约紫霄鸾……” 颜院长摇头道:“妖躯人魂,的确奇巧。可那只紫霄鸾是真心想护你,既然如此,便不该算邪术。” 方知渊沉默,片刻后才说,既然如此他也没有头绪了。 “是么?”陈芝道喝了口茶,细细端详着方知渊的面容道,“如今我有一猜。如若言错,请勿见怪。” “你,”他眼神忽然如凝寒冰,“是否窥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 “……!” 方知渊瞳孔轻轻紧缩,屏息。 颜余:“芝道,不可吓唬后辈。” 陈芝道哼了一声:“颜兄,你看这孩子,像是能被‘吓唬’住的吗?” “……” 方知渊眸子发暗,他有了一瞬的踌躇。 是否要如实相告? 是否应当将天外神对此间的企图,将这个三界与三界之外的真相,一五一十地讲给这两位当世大能听? 数数当今五位渡劫,除了他们那位神叨兮兮的师父,其余人——鲁奎夫、叶浮、敖胤三位半步飞升的大能,都是自前世重生而来。 唯有眼前这位颜院长,并不是重生之魂。 陈副院长也不是。 方知渊望着两位院长,心思百转之下,薄唇一动:“……敢问,陈副院何出此言。” 前世,识松书院的末路颇为凄凉。副院长陈芝道旧伤发作,于仙祸后早早陨落;院长颜余独自守院多年,几乎是与世隔绝地闭关于院内,在天外神降临后也仙魂命殒,院中学生四散凋零如秋风落叶。 ……依方知渊的记忆,他与蔺负青命绝之时,书院已经一蹶不振,只靠几位夫子与修为高强的学生苦苦支撑。 所以,纵使方知渊能对仙界各仙门了如指掌,却也对眼前这两位书院先生了解并不深。 形势严峻之下,他并不敢妄动。 颜院长静静地抿了一口茶。 他的唇角离开杯沿时,说了这样一句: “这个时代,颇为异样。” 方知渊道:“请赐教。” 颜余平静地望向他:“请方小仙君数一数,当下这仙界,可当得一声‘天才’之名的,能有几人?” 方知渊面无表情地脱口而出:“我师哥。” 他答得很快,很稳,明显是并不觉得这个问题需要什么思考。 颜院长含笑点头。 以蔺负青的悟性天资,自然当得一声天才。这个全仙界都不可能有谁敢有所质疑。 他等着方知渊说下一位。 “……” 方知渊不说了。 陈副院长忍不住大为皱眉:“还有。” 方知渊也皱眉,疑惑:“还有?” 两位院长沉默:“……” 行,敢情在您心里头,这偌大仙界除了一位蔺小仙君都不能入眼了是吧?? 无奈,颜余只好出来打圆场:“穆家穆晴雪,森罗石殿小妖童,紫微阁姬圣子,以及……你们虚云的五位真传。” 方知渊突然打断:“六位。” 颜院长:“……” 方知渊淡淡道:“虚云第六位真传鱼红棠,十二岁破金丹,总不至于输给姬圣子之流罢?” 颜余给那句“十二岁破金丹”心下惊了惊,只好艰难地清了清嗓子:“好,六位,六位……你们这些天资卓越的后辈,每每出现在仙界人前,都被冠以‘不世出的天才’、‘前无古人的天才’之名。” “至于再其余的人,如剑谷轩辕,顾家世子等人,本也足够称得上一句‘千载难逢的天才’。” 颜余苦笑:“……只是这天才,好像太多了,多得连‘天才’之名都不值钱了。” 方知渊心中微微一动。 他觉得似乎捉到了点什么。 颜余道:“我与芝道常常谈论此事,都觉得这个时代不同寻常。识松书院数千年广纳天下有志于大道的子弟,史书浩瀚万卷余,却也从未有过如今这般天才的盛世。这十分奇怪……不错,奇怪。” “事出反常必有妖,怕是……” 突然间,颜余的平稳嗓音被廊下一阵仓促的脚步声打断。 一个学生匆匆奔至静室,隔门焦急地喊道:“院长!院长出大事了!” 陈副院怒了,冷面拍案道:“喧嚷奔走,规矩何在!” 颜院:“哎,芝道,先听学生说话。” 那学生喘息不定,惊慌失措:“禀报院长、副院,昨天晚间,紫、紫微阁星盘……预示,星轨大变,凶象显于西。” 他大喘了一口气,更加急促的语调搅得空气中一片焦急,“只是昨夜忙乱,弟子未敢贸然打搅两位院长,本欲今日再报给院长知道,可!” “可方才自六华洲传来消息——西域爆发妖兽潮,森罗石殿向金桂宫求援!!” 话音未落,方知渊面色已经骤变! 只见顷刻之间,他脸上再无半点血色,连两位院长也顾不得,只扔下一句“失陪”,便倏然起身奔了出去。 …… “紫微!!” 奔出静室,勉强闪身进无人之处时,方知渊只觉得自己的理智已经濒临绷断,一种冰冷的恐惧几乎要将他的肺腑啮碎。 他师哥……蔺负青居然不理他了。 无论他尝试多少次,通灵玉珠的另一端始终没有音讯传来。 没有音讯。 如果不是蔺负青故意不理他,那么就只能是遇上了什么突发的危机。那状况凶险到一个分神即死,魔君才会强行封闭神魂与玉珠的联系…… 紫霄鸾飞落在他身前,方知渊狠命地压低了嗓音,却怎么也压不住从嗓音中煮沸般往外冒的心急,“他怎么样了!?他到底在哪里,如今人在不在西域!!” “……不对,”可未等姬纳说话,他就先闭眼摇了摇头,自言自语了两声,“不对,森罗石殿出事师哥不可能不过去……” 方知渊倏然睁眼,眼底戾气都快烧穿出来。他一拳砸在身侧灰墙上,墙瓦直接簌簌崩裂,“那他现在到底在干什么!?你先叫他给我滚出来给我说话!!” “……”紫微发怔。 他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平时那个冷硬如铁刀的方知渊,变得这样焦急暴怒、方寸大乱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姬纳忽然有些不忍心开口:“他……他也不理我了,我没有办法。” “……”方知渊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他是想平静,可却怒得呼吸都在颤抖。 姬纳道:“你……可要去西域阴渊寻他?” 他其实是暗自盼望着方知渊去的。 从这里到阴渊,方知渊再怎么急着赶路也不可能比金桂宫鲁仙首的援助更快。 妖兽潮之前,不至于首当其冲,还正好可以离开识松书院,避开与古书的争端。 方知渊睁眼:“……不,得先破境。” 他冷冷地咬牙道:“消息都传到金桂宫了,我赶过去有什么用?缺我一个金丹去挡妖兽?至少要在此破境元婴,才能去帮他。” 姬纳一惊,不知是惊方知渊在这种状况下还能冷静思考,还是惊他的决定:“你要冲击元婴境?” 圣子想了想,当即否定:“不可,来不及。金丹破元婴,一闭关就要几个月。何况你体质特殊,破境时雷劫和阴妖一同降临,太过危险。” “就算……就算你决意要冲关,至少也不能留在书院,那古书还——” 方知渊忽然道:“谁说要几个月?” 他居然冷笑,“我看九天正好。正好可以先见过古书,再去阴渊找师哥。” “……叽?” 话音落下,一只紫霄鸾呆若木鸡。 九天破元婴,然后正面对峙那实力恐怖的古书,再然后去奔赴西域妖兽潮。 您可是安排的真清楚。 “你疯了!?”姬纳终于也被逼的暴怒,失态地叫起来,“蔺负青破境元婴花了三个月闭关,你敢说九天破境!?” 方知渊正在火气头上,当即呛回去:“姬圣子,你不知我是被蔺负青教大的?他就这德性,我又有什么不敢的。” 姬纳又惊又怒:“你!” “九天,”方知渊眼神狠厉如刀,捏着手指节一字一句,“你且看着,我必破元婴。” 而在那之前。 在那之前,至少在这九天里…… 在紫微无措的注视下,方知渊仰望天际,一声叹息悄然地自唇间滑出。 他闭上眼,将手臂与额头都抵在墙上,艰涩地低声呢喃:“我求求你可别再作妖了……要点儿命,行吗……师哥。” ========= 西域深处。 金龙的咆哮响彻天地。霎那间,威压如重锤砸下。数以百计的妖兽猛地发出痛苦的惨啸,身躯凭空弹起,翻倒在泥尘之中。 敖昭载着蔺负青向妖兽潮的更深之处而去,金龙五爪凛凛,一路如入无人之境! 蔺负青向后一瞥,隐约看到白骨森森的骷髅鸟在半空飞舞。 “骨兽……” 操纵骨兽乃是森罗秘法,天空的骷髅鸟,证明着森罗石殿的弟子也加入了森罗长河畔的战斗。 天空的云层似乎越来越厚重,血腥味压得人喘不过气。妖兽潮依然在身下暴动,远远地看,那就像一条扭曲的巨蛇在疯狂撕咬着自己的身躯。 忽然间,蔺负青倏的回头,眼前飞火一闪而过—— 就在眼前的远处,妖兽潮的尽头,他终于看见了熊熊燃烧的烈火与浓烟,跳动的赤红烧破西天,欲将万物化为焦灰。 “吼……” 一声龙吟,金龙敖昭逆风扑下,于是魔君的视野更加清晰。 荒凉的大地间处处焰流,狂躁的妖兽被火灼烧着,发出惨痛嘶哑的嚎叫。皮毛骨肉烧焦的味道夹杂着死尸味扑鼻而来,混在热风之中催人欲呕。 蔺负青眼神忽然变了,他不由得手指用力,抵着金龙鳞甲的皮肤泛白。 不对,这火……!? 敖昭惊叫出声:“天啊,这是涅盘火,魔君陛下!这是凤凰一族濒死时才会催生出的涅盘神火!” “可是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从现在的时间来算,这一脉的凤凰族里没有处于涅盘期的呀?” 狂风之中火焰乱窜,灼热的温度擦过龙鳞。金龙时而俯冲,时而盘旋。蔺负青身后的黑袍猎猎翻飞,耳中呼啸,大地似乎也在随之旋转。 “十二年前。”蔺负青手紧紧攀着龙角,心里发冷,“上回凤凰涅盘应当是在十二年前,那年我也不过九岁,尚未得与你主人相逢。” 才十二年……这样短的时间。凤凰族血脉本就凋敝,不可能出现再一次死亡涅盘,这绝对不可能! 可如果凤凰不是自然死亡后涅盘,那么涅盘神火从何而来!? 蔺负青脊梁骨发麻,如走雷蛇。 一个惊悚的念头出现在魔君的脑海中。 ——难道,是有人杀死了凤凰吗。 是谁杀了凤凰? 又是谁能杀、敢杀妖王凤凰!? 不对,如果凤凰彻底死亡,涅盘火应该会熄灭下去才是。 难道说——就在这烈火的更深处,有一只挣扎在生死间而不得解脱的濒死凤凰? 在神火可怖的灼烧之下,四周空气扭曲。水分尽数被蒸出,干燥如沙漠。妖兽烧焦的尸骸越来越多,宛如炼狱之景。 “咳,咳咳……” 浓烟令人窒息,四面八方的温度也越来越难以忍受,蔺负青蹙眉,面色渐渐苍白,喘息微乱。 敖昭急道:“魔君陛下,您忍一下……小龙这就带您回去!” 蔺负青却立刻沙哑道:“不行,不能回去。” 他开了传讯阵。 “君上!?” 映出的那边是森罗石殿的上空,骷髅鸟飞舞,法宝光彩照人。 申屠临春应答得很快,可他下一刻就看见了蔺负青身后冲天的烈火浓烟,大惊失色:“你……你这是在哪儿啊,你快回来!!” “申屠,不能……” 蔺负青被浓烟与烈火呛得眼前发晕,他伏在金龙背上,嗓音越来越哑。 “咳咳,不能打了……叫柴娥撤退,退进森罗石殿,固守殿门……有人欲杀凤凰,这回妖兽潮是在凤凰濒死惊惧的威压下引发的……” “这里烧的火是凤凰的涅盘神火,你们挡不下来。只能守,一定要守住,等雷穹过来……” “君上!……君上,蔺负青!!” 申屠临春急得眼眶都湿了,“你别说了,你别说话了……你先回来啊!” “……” 蔺负青沉默,继而切断了传讯阵。 回去? 回去倒是简单,可是回去之后呢? 凤凰的涅盘神火,是唯有凤凰彻底死亡或者涅盘复生之后才能熄灭的天劫之火。 若是放任这火烧过去,西域妖兽必定死绝大半,下一个是森罗石殿,再接着就是阴渊雪骨城。 将这一带尽数化为焦土之后,倘若涅盘火仍然不灭,它还会无穷无尽地燃烧蔓延…… 而此时此地,能抵御神兽凤凰的血脉威压的,在涅盘神火下继续深入还有可能生还的,只有小金龙敖昭,以及蔺负青他自己。 渡劫期的两世神魂,虽说曾经受过损伤,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至于其他人,那是就算想靠近都进不来的。 他怎么能回去呢。 “昭儿。” 蔺负青笑了笑,他的神容依然十分沉稳,像烈火中烧不竭的一潭静水,“不怕,找到那只罪魁祸首的凤凰,尽早灭了这场火,咱们就能去见你主人了。” 第121章 万妖狂潮西天火 西域深处, 似乎已被赤红火海淹没。 一声清越龙吟, 五爪金龙载着魔君, 毅然更向那赤海的深处飞去。 烈火弥漫, 视野中尽是喷吐的火舌与滚滚浓烟,早就看不见天穹原先的湛蓝模样。 高温,无法忍受的高温灼烤着大地。 蔺负青只能尽量低伏在金龙背上, 他低喘着, 很明白自己已经入了死地。 接下来, 随着飞入火海越来越深, 退路也会越来越远。只需一个判断失误,他就会连带着昭儿双双把命丢在这里。 魔君凤眸微沉:“昭儿,能感觉到凤凰么?” 小金龙声音清亮:“能的,魔君陛下!在火海很深处, 距离我们还很远!只是……” 它声音犹豫一下,“这气息很强大,再看这涅盘神火烧得这么厉害,小龙不敢妄言,但——” 蔺负青面不改色:“你是想说, 燃起这涅盘神火的凤凰乃是那位当下凤王, 鸿曜?” “……” 小金龙吃惊于它的魔君陛下居然不吃惊。 其实岂会不惊, 蔺负青只不过是提前有了猜想罢了。 魔君不是没见识的人,近距离接触到这片涅盘神火的火海后, 他也能察觉到其中蕴含的力量有多么恐怖。 这不太像是普通凤凰能燃起的涅盘神火。 ……离开雪骨城之前, 魔君还能笑着对小金龙说, 叫它打赢了凤凰去同方知渊讨个夸奖。可是如此,显然事态已经往最差的方向滑了过去。 敖昭小声道:“若是寻常的凤凰族妖,小龙绝不怕它们的!可是妖王鸿曜……小龙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它与王兄切磋过几回。” 小金龙的声音被热风吹散,下方的妖族大地尽成焦黑,他们赫然已经飞入了了无生机之地。 草木与妖兽的骨骸一同化作灰烬,河流被烤干,裸露出大片河床。入眼之物,除了火焰还是火焰。 “就算是妖王,”蔺负青玄袍银剑,煜月剑光舞如白练,将沿途扑来的烈火逐一挑飞。他冷淡道,“事到如今,也只能会一会了。” 敖昭咆哮一声,将龙尾用力一摆,试图卷起烈风荡开四周致命的浓烟和飞火,“您真要进去吗?小龙是真龙之身,被涅盘火烧两下也轻易伤不了的,可是您?” 蔺负青并无犹豫:“去。” 于是金龙载着魔君,继续往火海内闯去。 蔺负青稳住心神,吐纳运转体内阴阳二气。金丹之内,一阴一阳的黑白元婴对坐盘旋,源源不断地释放出精纯浑厚至极的阴气与阳气。 顿时,清凉之意流转于经脉之内,勉强驱散了火海带来的灼热难耐之感。 自引阴阳二气突破元婴境之后,这算得上是魔君的初战。 就算已经时隔许久,蔺负青仍然很快地于惊异中意识到——他如今的实力,竟比前世悟魔道破元婴之时整整拔高了一个可怕的层次。 不说别的,单论他竟以刚破元婴期的人族修士之身,能够暂且在妖王凤凰的劫火之下保得周全无伤……有史记载以来,这种事情还没听说过。 阴阳双修,只要能真正修出来,实力比之单纯的修仙或是修魔都要厉害——这事,蔺负青是有所预料的。 就算如此,他也没料到阴阳双元婴居然会强悍如斯。魔君甚至隐隐觉得,如今哪怕是对上一般的大乘期修士,他也有着一战之力。 然而…… 蔺负青暗自咬了咬牙。 如今他将要面对的,却是妖族三大妖王之一,自上古洪荒传下来的血脉,天穹之上唯我独尊的霸主——神兽凤凰。 三大妖王中,唯有龙王敖胤突破到了渡劫境界。然而凤凰王与麒麟王距离渡劫也不过半步瓶颈,且众所周知,同等境界下人族的战力普遍低于妖兽一大截。 他要做的事情,着实太凶险,也太疯狂了。无怪乎小金龙几次三番地惊慌犹豫。 可他身后就是森罗石殿和雪骨城,他并没有可以抽身退出的余地。 烈焰浓烈处,就连敖昭也不得不绕行。他们飞在天穹上却如行在泥淖中,竟飞了一日余,才靠近了那神火汪洋的核心。 经了这么长时间的酷热穿行,敖昭素来冰冷的龙鳞已经开始变烫。 蔺负青不敢耗空了自己,一直将护体的阴阳二气控制在极限最少的程度。熬到此时已是长发汗湿,唇色发白,还是敖昭出声呼唤才清醒了些许,吃力抬起沉重的眼睑。 敖昭道:“就在里面!凤凰的气息狂躁暴戾,很不寻常……小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许只能冲进去了。” 蔺负青撑着龙角直起身,凝神望去,但见眼前只余赤色,就连烧焦的大地、被黑烟遮蔽的天空都消失了——除了火焰还是火焰,再无任何可以躲避的空隙。 他沙哑道:“那便进去!不必顾虑我,我自有护身的办法。” 敖昭把心一横,火焰吞噬了金龙的身影。 就在铺天盖地的火焰袭来的前一刹那,蔺负青手中亮起一抹幽深的翠绿。 那仿佛是从最古老的森林中蕴养而出的,仿佛是古木上的新叶发出很淡的苦香,于初晨凝出圆润露珠。 一股浩荡的生机之力陡然扩散开来,竟在涅盘神火的包围之中开辟出一片宁静安好的小天地来。 “咦?”敖昭眼睛一亮,“这是木魂精华?呀,小龙想起来了!这是魔君陛下那柄仙器,是叫五尺清明吗?” 蔺负青双手横杖,颔首道:“昭儿还记得它?……可惜它坚持不了太久,我们要尽快。” 不错,就是那柄自前世跟随他来到这个红尘的五尺清明。 蔺负青敢带着小金龙只身往火海里闯,手里总归是要有几张底牌的。 这剑杖天生内蕴木魂精华,金木水火土五行之中,木主生机。回想前世末途,思君愁碎了,煌阳也碎了,倒是这五尺清明一直陪他到转世重生,半点儿裂缝都没见开过…… 若论对战时的威力,五尺清明比不过前世的思君愁今生的煜月,可若论坚硬与韧性,饶是魔君也还没见过能胜过它的仙器。 手掌之下,五尺清明不安分地颤动。蔺负青瞧了一眼自己腰间佩剑,将煜月收归识海,那剑杖立刻安稳了。 魔君哭笑不得……这吃醋的小妖精,怎的跟知渊都有得一比! 忽然,金龙动作一顿。 前方焰心之处传出一声震耳撼心的高亢悲啼,一道黑影竟在这熊熊大火之中展翅扑飞! “唳——!!!!” 下一刻狂风漫卷,火势更盛。 敖昭眼神骤变,猛地发力穿破最后这道火墙,龙爪撕开涅盘神火,那道黑影终于露出真容! 瞬时间,那黑影的模样叫蔺负青呼吸滞涩,怔怔道:“凤凰……” 敖昭大震,悚然脱口:“鸿曜大王!?” “怎、怎么会——” 神火的源泉,果然是凤凰。 凤凰濒死地卧在一块被烧焦烂黑的巨石之上,一对利爪鲜血淋漓,双眼已经没有了任何光泽。 原本是赤金翎羽包裹的优美身躯,如今却被阴异半虚化的锁链状物层层缠绕,那锁链细细的,却紧紧咬在凤凰身上,仿佛附骨之蛆。 而它的胸腔,赫然破开了一个大血洞。 血几乎要流尽了。 血洞内的妖丹,也已经……半碎裂了…… 这凤王,赫然已是活不成了!! 不,它本已不该活着。 蔺负青死死盯着凤王鸿曜身上那诡异的半虚化锁链,沙哑道:“是邪术……” 邪术,顾名思义,是指由于其过于邪异且违背天理人伦而被仙家禁止使用的术法。 蔺负青也算两世博识,对邪术的了解却不很深。印象深刻的,也只有方知渊幼时被方家以邪术秘法生剖丹芯、掠夺灵流的那一遭。 他一想起来就难过得胃里抽疼,自然对邪术有着本能的抵触。 然而如今,这凤凰邪术缠身,烈火焚羽的模样,叫蔺负青更加地遍体生寒。 他们来到这里就辗转了一日,再估算妖兽潮爆发的时间,怕是还要再前推一日。 堂堂至尊凤王,居然就这样半生半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在这涅盘神火的酷刑下独自痛苦辗转了整整两日么? 究竟是什么人敢对凤王做下这等事,又是什么人有能力做?最重要的,那人为了什么目的做? 电光石火之间,蔺负青心内闪过百般念头,最终停留在脑海中的,仍旧是那群拥有金眼的天外之人。 天外神沉寂数月,难道这回,是要转而对妖族先落屠刀? “唳……” 又一声悲啼,那吊着最后一口气的凤凰,眼瞳中盛着泪水,含着痛苦、屈辱,以及虚弱至极的恳求,望向金龙与金龙背上的魔君。 它已经太痛苦,它甚至渴望一个死亡来将这酷刑终结。 然而这情绪只闪现过了千分之一个刹那,就再次被狂乱所取代。凤王瞳孔无规律地紧缩与放大,它崩溃地昂起脖颈,将头颅乱甩着往身下巨石上撞击着! 砰…砰…砰…… 撞击不停歇,一声声刺耳的啼叫也不停歇。伴随着凤王拍打双翅,涅盘神火也烧得越来越疯狂。 “唔……!”蔺负青识海内一阵剧痛,这样近的距离下,他终究无法避免地被凤凰的威压影响到了…… 敖昭焦急道:“魔君陛下!您还撑得住吗?” “……我不碍事,”蔺负青用力摁了摁额角,抬眼喘息着道,“这邪术在影响它的神智!怪不得妖兽潮会……爆发得那样严重……” 敖昭目光明亮如星辰,坚定道:“魔君陛下坐稳了。那什么破邪术,让小龙撕碎了它!” 蔺负青早已在心神内快速掐算过千万次,直到此刻忽的眼眸一定,抬袖指给它:“看凤王背后,脖颈下三寸之处!那里是邪术阵眼,最薄弱的地方。” “好!”敖昭再次蓄力腾空,自凤王背后狠狠扑下。那里是涅盘神火之源,它居然躲也不躲一下,五爪直直地落将下去—— 铿锵一声,如金戈相撞! “吼!!!” 涅盘神火一沾上就焚身,敖昭痛苦至极地仰天咆哮,五只紧紧扯着邪术锁链的巨爪被烈火灼烧,痛如剜心。 金光熠熠的鳞片肉眼可见地变得焦黑开裂,竟开始片片脱落,裸露出的皮肉再被神火烧烂,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滋滋声…… 可这小龙,许是天性使然,又许是前世跟方知渊混久了,那一股子傲气狠劲儿全藏在平日的一派天真赤心里。 越是神火加身,它一双眼睛越是润着倔强,若不是顾忌着蔺负青在身后,怕是要直接低头以獠牙来咬那锁链了! 可小金龙却也料不到,蔺负青居然二话不说,抬手握剑,五尺清明悍然出鞘! ……他可不是顾闻香之流,怎么可能舍得叫前世就为他死过一回的昭儿,此刻独受这烈火焚身之苦。 下一刻,魔君自金龙身上跃下,呼啸疾风卷起身后的黑袍。阴阳二气毫无保留地灌注于剑内,那清薄如新叶的剑身上明光大绽。 敖昭吓得魂飞魄散:“魔君陛下!不要——!!” 一束烈火自蔺负青冷白如玉的脸颊侧飞过,叫那双漆黑镇静的眼瞳里也亮起了红色。 四面八方都是赤红灼热的海洋,他自金龙头顶跃下,腾空在凤凰之上。 他夹在两只庞大神圣的王族妖兽,以及被扯得绷直的邪术锁链之间,显得如此渺小单薄,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为一撮飞灰,消失在这世间上。 可他手中聚拢的力量,却让火焰都在隐约震颤。五尺清明化作一道翠光,劈落于那邪术锁链之上。 锵——! 剑刃最终落在邪术锁链最脆弱的一环,锁链崩裂两道,在金龙近乎狂暴的施力下,裂缝越扩越大。 ——然而此刻,蔺负青却已是只身悬停在凤凰的正上方,涅盘神火将他整个人包围起来,全靠五尺清明那一点不知何时就会耗尽的护持之力,才不至于瞬间就被烧得灰飞烟灭。 小金龙根本不敢收手也不敢加力了,它又急又怕,声音发抖:“魔君陛下,够了够了够了!您快回来快回来啊!!” 蔺负青回头,冲它微笑。 魔君嗓音很温柔地,“昭儿不怕,看我。” 他空出的左手上,也泛起召唤仙器的光华。 煜月,那柄天边弯月般的剑,那柄与煌阳并肩的最强仙剑,那抹璀璨银白,终是与五尺清明一同击落在邪术锁链之上。 只听一声刺耳脆响,邪术锁链彻底断裂! 溃散快速地开始了。从断开的这一节,到上下的两节,再分别延伸至上下四节、八节…… 哗啦……哗啦…… 锁链寸寸化灰,自凤王身上脱落下去。 也就是想在这一刻,凤王鸿曜双瞳睁大到极致,妖丹彻底碎裂,象征死亡的涅盘神火冲天而起! 蔺负青眼疾手快,回身反手一剑。敖昭被劲风逼得整个掀翻出去! 小金龙目眦欲裂,一声呼唤尚未出口。只见五尺清明那艰难维系的几丝幽翠,在神火焚烧之下,无力地消散了…… 神火自蔺负青身后升腾起来。 焰柱吞没了那道渺小单薄的人影。 第122章 邪术乍一消散,涅槃神火轰然冲天而起, 转眼间吞噬了蔺负青的身影。 小金龙被蔺负青那一剑堪堪送出险境, 火焰擦着它重伤的身躯飞去。 一阵华光过后, 砸落在地上的已经是化作人身的少年。 那漂亮的少年勉强撑起头来, 面如死灰。他双手双脚都是惨不忍睹的烧伤,俊秀的脸上沾满了尘泥,却似乎已经失去了对痛觉的感知能力。 面前的火海如噩梦中的妖魔。敖昭怔怔地眨眼, 他不敢相信这般残忍的结局,小心翼翼地唤:“……魔君陛下?” 倏然间, 火浪猛然向两边迸溅开来! 一抹幽蓝水光晕开,密密麻麻的无数冰滴接连绽现, 闪亮地悬挂在天地之间。寒气驱散了神焰的灼热, 送来清凉如秋水的舒爽。 蔺负青左手反持着煜月剑, 右手静静托着一枚湛蓝如凝缩了一整片深海般的珠子。他踏着水浪,一步步自火柱中走了出来。 海神珠幻出的浪花在四周柔软地翻涌,护他安然无伤。 煜月剑上滴落鲜血, 一落地就化成了金红火苗——那是至尊凤王鸿曜的血。 ——还是那句话,魔君敢带着小金龙涉险, 手里总归是要有几张底牌的。 在他身后, 妖王保持着一个仰天啼鸣的姿势,渐渐地在神火中化为飞灰。额心一抹灵光直冲天际,如彗星倒悬,很快消失在云层之外。 它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魔君,闭上了眼睛。 凤王鸿曜, 陨落了。 敖昭恍惚地跪坐在那里,睫毛上还挂着泪珠。魔君蹙眉:“昭儿?” 蔺负青弯腰将小金龙的手拢起来,“怎么还哭上了,不是叫你不怕么?” 敖昭浸着泪的眼睛一瞪,气得要哭出声来了:“您那么说话谁敢当真呀!呜……小龙吓死了吓死了……” 毛茸茸的脑袋扎进蔺负青怀里,却不料后者虚浮地摇晃一下,竟似无法承受这点力道。 “魔君陛下!?”敖昭才刚体会过劫后余生,此刻心又跳回了嗓子眼儿,“您受伤了?” 蔺负青随手拍了拍小龙的脑袋,“消耗得有些脱力,不要紧。” 他脸色明显苍白得不太正常,神情还是淡淡地不置心上,转身去看周围,只见大片的涅槃神火因凤凰的身死而渐渐消去,终于露出被烤成灰黑焦红的大地。 凤王的气息已经彻底难觅。敖昭哀伤地小声道:“鸿曜大王,真的已经……?” 蔺负青掩袖低咳了两声,摇了摇头。 没有人亲眼见过凤凰涅槃,他并不知道。 “神火虽灭,妖兽潮却还没有退。”魔君回过头望向东边,他沉着眉眼将手中的海神珠递出,“昭儿,进去养伤调息,我要御剑赶回森罗石殿。” “……”敖昭明显有瞬间的犹豫,很快便沉默着垂下眼,那双伤痕累累的手哆嗦着接过海神珠。 然而就在下一刻,这颗法宝却在小金龙手中亮起更璀璨的光芒。 两股灵水自海神珠中幻化成绸带,猛地将近在咫尺的魔君束缚住,竟欲将其直接拽入海神珠的小世界之内! 蔺负青倏地攥住水绸,变色:“昭儿!” 敖昭昂起头,坚定道:“魔君陛下,您已经很虚弱了,小龙不能让您出事!” 他看了一眼掌中,“这是王兄的海神珠,小龙认得。它是海族圣物,就算与人族定下契约,只要遇到真龙血脉,也会优先听令于龙族……您还是乖乖进去海神珠里休息吧,小龙会带您回石殿的。” “胡闹!”魔君哪能想到自己都送走了凤王,却在平常可可爱爱不知事的小金龙那栽了坑,顿时眉宇冰寒,“你伤成这样怎么飞!昭儿,你是想叫我无颜去见你主人吗!” 却不料,正僵持处异变又生。此地明明刚刚还是一片死地,绝不可能有活物生息,此刻却竟然有脚步声自远而近地传来。 那明显是人的脚步声,听起来不紧不慢,却以快得惊人的速度接近,使得乃是缩地成寸的法术。 敖昭吓了一跳,他知道轻重,此刻连忙收了海神珠对蔺负青的束缚,却也奋身挡在魔君之前。 伴随着火海如退潮般渐渐消失,一个模糊的人影也出现在眼前,腰间一道剑影。 来者竟是个剑修。 这下连蔺负青都浑身紧绷了起来,且惊且疑地死盯着那道身影—— 这要再来个什么打一架,以如今他和小金龙的状态……怕是真的打不动了。 人影终于自火焰中步出。 那是个已经不能算年轻的男人,相貌倒是轩俊,却满身落拓沧桑,眉心刻了七分寂寥三分凄苦,整个人缭绕着一种非凡的韵味。 他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背后背着一柄没有剑鞘的黑剑。 他走在尚未完全熄灭的涅槃神火里,就像是走在残阳下的长亭古道上;踩过几缕火焰,就像把古道旁几颗荒草踩弯了腰。 这是凤王鸿曜的渡生死劫之火,就连敖昭金龙之身,挨上也免不得五爪被烧得惨不忍睹。可这来人非但不受其伤,就连看都不看一眼。 ……遍寻这仙界,能有如此修为的人,多不出五指之数。 蔺负青惊愕不已,试探性地叫了声:“叶……叶剑神?” 剑谷那位甩手掌柜大谷主,当下半步飞升的渡劫之一,亦是今世重生魂魄——剑神叶浮!? 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就算说叶剑神天天神出鬼没,但跑到西域涅槃神火里头,那可不是单单一句“神出鬼没”就能解释得了的。 那沧桑的灰衫剑客望见蔺负青,也诧异地撩起眼皮,念叨:“哎呀,这不是蔺魔君吗。” 叶浮又盯着小金龙看,啧啧地道:“哎呀,这孩子不是煌阳仙首身边那只小龙吗。” 敖昭还在警惕,喉咙里隐约发出龙吟之声。蔺负青抚他肩膀,低声道:“是友非敌。” 叶浮此时露出恍然之色:“蔺魔君看来是为了救森罗石殿与阴渊才到此的了。” 蔺负青此刻也渐渐琢磨过来,“叶剑神想必是为了渺玉女的遗愿。” 叶浮之妻巫渺,毕竟是森罗石殿上任玉女。虽然后来渺玉女与石殿彻底决裂,可想必叶浮也无法眼睁睁看着爱妻昔日所忠诚的家园在神火与妖兽潮下化为一片废墟。 叶浮不否认,只是道:“凤王气息已散,叶某来迟一步。” “……”蔺负青无奈暗想:早知你来,我哪还至于这么要死要活的往火海里闯。 只是如今到底不是可以慢悠悠谈话的时候,蔺魔君忽然一笑,开口道:“不不,不迟。” 叶浮:“怎么说?” 蔺负青:“我与小龙都没力气飞了,刚刚正还为此吵架。难得叶剑神来此一趟,还请劳烦,送我们回森罗石殿。” ========= 东方,森罗石殿。 满目疮痍的大地上石柱兀立,森罗石殿弟子身缠异服,周身挂满蕴含灵气的斑斓珠宝玉石,口中纷纷念诀。 骨兽在他们的驱使之下扑向汹涌的兽潮,却很快淹没在前仆后继的妖兽爪牙下,化为一堆散骨。 申屠临春脸色惨白,额上虚汗遍布。琵琶小春雷被他横抱于胸,拨弦拨到五指都是鲜血淋漓。 柴娥手里拿着丹药瓶往口里灌,一边嚼一边懒懒道:“小妖童,别硬撑了。事已至此,没用的。” 他们站在石殿最高处的顶上,灼热风中都是兽类的腥臊味。日暮残阳,四方如血,而象征死亡的火焰与夕阳交织在一处。 柴紫蝠倚在石柱侧,把空了的药瓶一扔,捋了一把汗湿的长发,指着远处道:“喏,只要那涅槃神火再这样烧下去,咱们也只有放弃森罗石殿这一条路了。” 夕阳下,数千雪骨修士驾驭法宝仙器,仍然艰难不屈地凌空而战,远看时身影像极了无巢可归的鸦鸟。 身后传来巫蜜冷冷的声音:“森罗的信徒,宁死也不会有人走的。” 玉女的红裙在风中翻飞,忽然将秀白的脸颊一别,梗着牙关道:“……你把春儿带走吧。他受过叛刑,已经不是我森罗石殿的人了。” 申屠临春大怒:“巫蜜!我这两日说了多少遍我不会走!你要执意死守,也叫我死在你前头!” 柴紫蝠没有应答,他忽然手扶石柱身子前倾,目光直勾勾地看着空中。 一位雪骨修士的身影快速放大,那人御剑而来,满头大汗地指着西方喊道:“左护座!您快看!” 也是与此同时,森罗的弟子匆匆奔上殿顶,几乎喜极而泣,“金童玉女,快请看西边!火灭了,火灭了——” 几人纷纷惊愕对视,不需多说,全都腾空而起,升至高空屏息看去。 西方的火海,果然在熄灭。 柴娥怔怔道:“……君上。” 忽的一阵沉重的寂静弥漫,死境中生机骤现,本应是狂喜的。可无论是柴娥还是小妖童,脸色却越加难看起来。 “……?”巫蜜不知他们怎么回事,满心的迷惑,却也不敢说话。 就听申屠临春轻声道:“火都灭了,君上很快就该回来了对吧,柴娥哥哥?” 柴娥眯起眼:“……再等一刻钟。一刻后若君上未归,我亲自去迎。” 巫蜜这才意识到他们是在担心那位“君上”,对这能叫申屠臣服的魔君她本没什么好感,却也明白这回是她森罗石殿欠了这位一个大恩情。 可她看着森罗石殿外泛滥的妖兽,心中也不禁沉甸甸地坠下来。 先不说在那片涅槃神火内发生了什么,单单说陷在这样的妖兽潮内的人,真的还能回得来吗…… 时间其实流逝得很快,而几人心中越来越焦躁。 不知何时,身后聚集来的雪骨城修士们越来越多。众人静静地沉默,他们都等着君上回来,或是柴娥发一句话。 那抹剑光,便是此刻出现的。 剑意自西天际划来,若说夕阳彩云都是霓绸,它便是剪开霓绸的那把冰利的小剪刀。 剑光所经之处,正疯狂的妖兽忽然不动了,它们僵硬了几个呼吸后,纷纷倒下去,血花溅,天穹红。 天上的禽鸟落地,地上的走兽前扑。凡是阻在那剑意的前方的,全都化作尸骸倒进血尘之中。 那剑意裁破夕阳,裁出了一道血路。 待剑光消散,魔君已经安然立在众人身前。 那抹浩然的剑意将蔺负青送回来,剑意的主人却连真面目都未露一个。 这便是渡劫之威。 众人失声,没有谁能反应得过来。 蔺魔君淡然扬眉:“回神了。紫蝠,过来说说这两日怎样,可有伤亡?” 申屠临春咬着嘴唇,眼眶湿了。 蔺负青大为皱眉,心说怎么这边也哭上了? 柴娥猛地半跪于地:“森罗石殿依君上之命退守,至今并无死者。只是紫蝠无能,身为护座却无力护持君上左右……君上可无恙!?” “……”蔺魔君不悦地挑起眉尖,侧身拢着玄黑帝君袍,嫌弃道:“孤家只身去赴险境,自是有把握才敢去。你们口里君上君上叫的好听,心上却天天担惊受怕,这像什么样子,出息呢?” 柴娥就低着头不吭声,一副“君上训人好听,您再多训两句”的心甘情愿模样。 申屠临春额头上青筋一跳,似乎忍无可忍地想反驳什么,被柴娥摁着脑袋压下去了。 魔君这边说着,手底下却丝毫不慢,转眼间画开一个传讯阵,隔空去唤那雪骨城的顾闻香:“顾鬼狼?雪骨城如何,可有受灾?” 涅槃神火虽熄,妖兽潮却还未退去。放弃了森罗河天险,接下来只能硬守着石殿等待救援了。 在那之前,他必然要先确认过雪骨城的安危。 很快,顾闻香不着调的带笑声音传来:“啊唷,莲骨?” 蔺负青道:“回话。” 顾闻香又闷声地笑,道:“倒是有几只迷路的小妖流窜到这边儿来。不过幸不辱命,你的人一个没少,怎么样,安心了?” 蔺负青安心了。 “不过莲骨啊。” 可是顾闻香的话锋又一转,虽然语调仍然不变,却隐约带了几分森然寒意,“有件事,我还是觉着要告诉你为好。” “阴渊下的阴妖,从两三日前就很不对劲儿了。你不在,我只好自作主张地调查一番,结果便是……它们纷纷从阴渊飞出去,往离洲,识松书院的方向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蔺魔君日常迷惑想不明白:我明明那么靠谱,怎么所有人都觉得我是想去找死? 第123章 噬阴吞魔破长空 太清岛, 虚云四峰。 主峰一隅, 叶花果与宋有度相对而立。暖洋洋的太阳穿过树荫洒下,两人的脸色却是如出一辙的青白。 叶花果手里攥着一枚信纸, 隐约可见秀气可爱的小字。 “这这,这怎、怎么办啊宋五……!” 叶花果惊慌地垂下目光,看着手中信笺, 喃喃道,“小红糖她说, 她她说,去阴渊的方向寻大师兄了……昨昨晚,我们不该在她面前说什么阴妖异动的!” 主峰之上,三座洞府都是空荡荡。她们的小师妹鱼红棠, 于今晨留书一封,不知所踪。 “不不不行!不行不行,小红糖才十二岁, 怎么能在外头乱跑, ”叶花果欲哭无泪, 用力拍打自己的脸颊, 她蓦地抬起眼, “我……我去追!” 宋有度一惊:“叶四, 你要下山?” 叶花果用力点头:“嗯。” 宋有度修为不高,战力更脆, 不能叫他去。她虽然自知蠢笨又胆小怕生, 可多少还会几招剑术, 又是个医修,想必自保无碍。 她是师姐,她要把小红糖追回来。 叶花果咬着下唇,手忙脚乱地翻倒着自己的乾坤袋,“没事的没事的,我我我一定能追上!小五,先先别告诉两位师兄,他们现在一定……一定……” 她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闷闷的,“……很、很辛苦。” “……” 宋有度面无表情地不说话。 这两年来,大师兄与二师兄频频下山离岛,出去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 此番三月不归,他们等不到师兄回来,只等到消息说方二师兄入了那仙道第一的金桂宫,而蔺大师兄……于阴渊自立一城,被奉为至尊帝君。 他们不敢问一问大师兄:那……你的虚云呢? …… 大师兄,你是不是不要我们啦? 他们都是大师兄当年捡来的孤儿,一个个本是泥泞里千人踩万人踏的顽石,一朝得逢那白袍雪剑的少年仙神自云端清月之上将他们捞起,这才有了今日。 所以他们不敢也无颜对大师兄的决定多加置喙,只是偶尔意识到时光不复当年,便有几丝被抛下的落寞感。 荀三心思细腻玲珑,万事总快上一步。他率先走了,蓝衣玉琴,山高水远,漫漫前路的终点,不过是想追上那道如雪出尘的身影罢了。 一个时辰后,回春峰下。 叶四收拾好行装,祭出她的细剑菟丝子站在山崖边上。长风夹杂着临海的潮气,吹动绿衣姑娘耳垂边的几缕细发。 宋有度从后头追来:“叶四。” 海浪声模糊了宋五的声音,但叶花果还是听见了,回头了。 宋有度将盛满自制法宝的乾坤袋放在她手心,低低道:“师姐,一路……小心。” 叶花果有些紧张,她把乾坤袋捏在掌心,小孩似的认真重复:“我我……我小心!一定小心!” 须臾,叶花果御剑而去。 她很快化作一个小点,消失在天际。 宋有度仰望天际。 都走了。 这虚云宗六位亲传,六个兄弟姐妹,到底只剩下他一个了。 其实他心里明白,自己是师兄弟姐妹里最无能的一个。虚云四峰留给他来守,其实很不靠谱的。 他不喜热闹,孤僻沉默,也不会打架,只知道躲在洞里炼器。谁的仙器坏了他给修一修,要出门了他给开个粟舟,仅此而已。 ……当年大师兄从那个炼器老匠手下,欲将被鞭打得遍体鳞伤的小奴隶买下的时候,那小奴隶就已经木木呆呆地说过了:我除了炼器,什么都不会。 蔺负青就问他:会锻刀吗? 小奴隶点头。 蔺负青又问:会开粟舟吗? 小奴隶说:可以学。 蔺负青便粲然抿唇而笑:那就够啦,你跟我来吧。 那时,金阳穿透了肮脏的炼器房窗边,少年仙君的侧脸在日光下白得近乎透明,连每一根纤柔的眼睫都在皮肤上投下影子。 自那以后多年,宋有度再没见过比这更好看的人。 …… 虚云外门,那炊烟袅袅的村庄之间,今日有了新的热闹。 又一艘漂洋过海的破船抵达了虚云,上面载着伤病交加奄奄一息的俩阴体兄弟。 被发现的时候,两兄弟都被病痛与饥渴折磨得只剩下一口气,垃圾似的瘫软在舟底。虚云的外门弟子把昏死不省人事的他们背上岸,仙丹就着灵水喂进去,算是把这口气续回来。 这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 如今,太清岛虚云四峰乃是阴体之人传说中的圣地与唯一的活路,隔三差五就有阴体艰难地渡过临海,抱着微薄的一丝活下去的希望,来到这太清岛上。 两兄弟醒来后抱头痛哭,喃喃念叨“这不是梦”、“海上仙山是真的”,周围床头站着笑嘻嘻一群人,开始走惯例的流程—— 首先第一件事,给新来的灌输他们家大师兄有多么“风华绝代、三界无双”! “喂。” 忽然屋门被打开,宋有度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沈小江,你出来。” “啊!”正唾沫横飞的沈小江吓了一跳,回过头露出一张清秀的少年脸孔,“宋五师兄!” 他连忙奔出来,“五师兄我来了!有什么吩咐?” 屋子外,宋有度将沈小江上下一打量。 行,小孩已经破境开光了。 两年前才筑基的,这速度还真是不慢。 宋有度忽的道:“……你,要快点儿变强。” “啊?啊……”沈小江不明就里,眨巴眨巴眼,只觉得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奋力挺直了腰杆,“……是,好的!” 宋有度平静道:“我很弱,保护不了虚云。你的天赋比我好,以后会比我有能耐。” 说到这里,从来一副死鱼眼面瘫脸的宋五师兄,居然扯起唇角,很别扭地笑了一下。 沈小江愣住。 “从今往后,每日辰时到我的百锻峰来。”宋有度很快就收了笑容,还是波澜不兴的一张面,一字一句道,“我很弱,但我可以帮你,变强。” ========= 识松书院以北约百里,有一座无人荒山。 方知渊倒是想直接在识松书院闭关,然而想想他那要命的天生体质,若是真的留在书院,不保证破境时不会出个几十条人命。 他只好躲出来。 山石上爬着湿漉漉的苔痕,方知渊一身暗金袍衫,闭眼盘坐,周身气息时起时伏。 紫霄鸾伏在他身边,漆黑的眼睛盯着他看。 间或会有阴邪的气息自空中闯入,那是被阴命祸星外放的灵流气所吸引来的阴妖。 那黑躯红眼的阴物乍一接近荒山,便被方知渊的灵气绞碎,溢散的阴气却并未消失在天地间,而是化作一道道寒冷黑暗的魔流,被方知渊直接纳入体内。 姬纳暗想:这个疯子。 可饶是紫微圣子再怎么心内暗骂,此刻也不禁为方知渊这样疯狂又极端的破境之法震撼到背脊发麻。 寻常修士自金丹境破入元婴境,必经过长期的静心养丹。将十二经络内的灵流全数浓缩精炼于丹田,再外引天地灵气于耗空的经络,重新纳灵流、炼灵气。 如此反复,经由一转二转乃至十八转,将无形之气化作有形之体,方可于金丹内炼出自己的元婴。 蔺负青三月破境已是传奇般的神速,闭关数十年都炼不出元婴的修士大有人在。而方知渊扬言九日破境,自然不可能用的是寻常的路子。 前世,他为蔺负青舍命投身阴魔之道,于雪原之上自愿被阴妖主吞噬入腹。 今生,仍是为了蔺负青,换他来将阴妖吞吃入腹。 他要借阴妖的阴气冲关破境。 这也就意味着,方知渊今生走的是与蔺负青同样,阴阳双修的道路。 忽然间,方知渊浑身轻轻一震,双眼倏然睁开,惊喜之色一闪而过。 “师哥?” 通灵玉珠久违地发出了感应,方知渊才刚来得及取出,蔺负青分出的一缕神魂便直接沿着玉珠落入了他的识海之内。 玄袍帝冠,俊美无俦,是莲骨魔君的姿容。 方知渊素来无心雕琢识海,内里是一片空旷荒凉。魔君身在那里,就像茫茫长夜内独一颗的启明星,那双清幽深邃的凤眸正无声地凝视着他。 几天来消息断绝,此刻再见面竟仿佛经年。 方知渊胸口如沸,火燎火燎的。神魂凝身入识海,先将人狠狠抱进怀里揉两把。 “……”蔺负青安安静静地望着他,由他施为,不言不语。 方知渊问他可有受伤,他不答;问西域情况如何,他也不答。 等方知渊终于意识到不太对劲了,怔怔地松开他一点。蔺负青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还能停下吗。” 他问的显然是冒险破境一事,那嗓音带着不明显的颤抖,叫方知渊心口骤然疼得收缩起来。 方知渊慌忙道:“我有把握。犯不着师哥担心,我有十成的把握。” 蔺负青问:“还能停下吗。” “……” 方知渊眼神沉了沉,道:“阴阳两股灵流已经浓缩了三转,此刻停下,于人身无碍,只是这颗金丹不知能不能保得住。” 蔺负青脸上血色又褪下一分,幸亏神魂之体并不会被看出异样,“……我明白了。” 以方知渊的烈性,他明白这人不可能平白放弃一次冲关的机会,任自己跌落境界。 他不舍得知渊为难,他不劝。 “那么,”蔺负青低声叹息,他身子前倾,主动贴进方知渊的怀里,“那么我等你破境的喜讯。” 他扶着方知渊的肩膀,在那人脸侧亲了一下,默然片刻,又往唇上亲了一下。 完事儿了,蔺负青看一眼四周空荡荡的识海,撤身退开,“我走了,不打搅你。” 却手腕一紧,方知渊攥住他腕子。 “我很快就去见你。” “……” 蔺负青把唇抿得很紧,神色挣扎。 “师哥,”方知渊仰起脸,眼底似有一簇灼热滚烫的暗火,“我……” 他忽然抬手,拇指轻轻蹭了一下蔺负青白瓷似的侧脸,沙哑道:“蔺负青,我想抱你了。” “你等我去抱你。” …… 西域边境,森罗石殿。 蔺负青睁开眼,疲倦地垂拢目光。 他盖着一张白毡毯子倚靠在窗边,手里一颗安静的通灵玉珠,苍白得像个病人。 那天殿顶之上,顾闻香一句话几乎把他心肺冰冷冷地捅了个透穿。 当时魔君本就消耗过度,阴妖异动的消息砸入耳中,没当场昏过去就算是他心性强韧。 饶是如此,最后蔺负青也几乎是被柴娥扶进殿里的。医修来了好几批,被他无一例外地给赶回去了。 魔君望向窗外,此刻已是月上中天,只见头顶上妖禽狂躁地翻飞,不断撞击在雷网之上。 下方大地辽阔,无数走兽相互践踏,更多的则是撞向石殿,一座座防御巨阵发出不堪重负的闷响,裂缝越来越大。 天空大地,黑压压一片。 蔺负青神情沉静,目光隐约夹杂几丝落寞,忽然唇瓣很轻地动了动。 他自言自语一句:“我怎么还是这样没用。” 蔺负青撩开身上的毯子,下床,推开窗。 他足尖一点,人就踏空飞出了窗外。 蔺负青踏着图南剑行至高空,在夜风里清喝:“叶剑神,可请现身一见——” 星月的微光落在他眼角眉梢,周围一片寂静。 蔺负青玄袍翻飞,他又唤道:“叶剑神,我知道你定然还在这里——蔺负青力不从心,再护不了这森罗石殿,还请叶剑神现身见我!” 一道剑意遥遥而来。 叶浮踏着他那把没鞘的黑剑,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蔺负青的身前。剑神苦笑道:“嘘,小声,小声。我与森罗石殿素有旧怨……” 蔺负青诚恳道:“我要离开西域了,这里交给您,蔺负青最是放心。” 叶浮的苦笑僵硬了:“……离开?” 蔺负青道:“这里就先祝剑神与石殿冰释前嫌,那么……咳,我走了?” 叶浮惊恐万状:“慢着!使不得!为什么?” 月光落在两位剑修的长剑上,一者雪白,一者黝黑。再远处,妖兽的嚎叫穿透长云,直上天际。 蔺负青扫视着大片的妖兽狂潮,他毫无半分畏惧,只淡淡道:“叶剑神有爱妻,我就不得有?” “方知渊强行引阴妖冲境,我不可能放他一个人冒这等九死一生的险。” “如果我去晚了,他可能会死的。” 说完这句,蔺负青御剑高飞。 他穿过修士们在森罗石殿上空施布的雷网,瞬间无数禽鸟类的妖兽在夜幕下疯狂扑来。 几百道翅膀拍飞声搅在一起,震耳欲聋。蔺负青手腕上金光一闪,敖昭龙吟传出,如惊雷般炸响在森罗石殿的上空! 无数禽鸟不堪真龙威压,直接在半空中被震晕了,扑棱棱坠落下去。 夜色之下,在叶浮有些无奈的目光注视下,蔺负青脚踏雪剑,消失在东方的深暗中。 第124章 噬阴吞魔破长空 阴冷的黑云在穹顶聚集的时候, 识松书院几乎所有的学生都扬起了头。 最初只是黑色的阴气拖着尾迹划过天空。但渐渐地, 那些黑丝在东方的一座荒山之顶织成了网,网内的空隙又很快被密密麻麻地填满了去,便成了漆黑阴寒的长瀑在空中流动。 不知是谁惊愕地望着北方,喊出了那一句:“是阴妖群!” 天地间的阴阳二气剧烈波动,以那座荒山为中心方圆百里之地, 凡是生灵均开始不安地凄凄啼叫、惶惶奔走。 很快寒意弥漫,冷胜三伏, 空中肉眼可见地结出了亿万万细小的冰晶, 像风中的冰花。 若有阳光,定是奇观绝景,可此时就连阳光都被阴妖黑云遮挡了。独那荒山笼罩在黑暗之中,好似幽界冥山误入了阳界。 “不,这不是寻常的阴妖群……”袁子衣手中抱着的一摞书纷纷落地,他喃喃道,“青史上溯几千年, 从未有过这样的阴妖群。” 书院深处, 小院内草木初带了几分秋意的黄。小院内有石桌, 石桌上有凉了的茶, 有下到一半的棋盘。 颜余颜院长与陈芝道陈副院并肩站在石桌旁,负手仰头看天。 “依颜兄之见, ”陈芝道凝望着天空上阴妖凝聚成的黑云, 那就像是深渊张开的巨口, 其间时而有嗜血的红光闪动, “祸星说的话,你我可信几成?” 他那双白皙修长的手中,握着一枚灵玉简,是方知渊离开书院之前留给他们的。 颜余温温和和地道:“我信那孩子。” 陈芝道顿了顿,说道:“那是天方夜谭。颜兄相信你我已在另一个红尘陨落过一次?你相信有一群天外之人意欲制造阴祸,将整个三界的生灵都做成炉鼎?” 颜余不再说话,但这位院长脸上的神情显然比任何言语都要坚定。 他以这样的目光凝望天际,那里已经织成了一道龙卷风般的黑柱,黑柱将荒山整个都包裹进去。 他转过眼睛来,眼神分明写着:芝道,莫非你不信么?你真的不信么? “……也罢。如果方知渊当真能破境元婴,活着从那山中走出来,”陈芝道平静地说道,“我便和颜兄一起信。” …… 此时此刻,荒山之内。 大量阴气化作黑色的尖刀,蝗虫般扫荡着这一带山林,所过之处草木凋零,化作枯叶烂根;河面激起水浪,冰冻着落下来。好一场浩劫。 方知渊狠狠地咬着牙,双眼闭合,眼睫却不受控制地连连抖动。他额上冷汗遍布,后背也都湿透了,整个人像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他浑身绷紧着,紧得好似一把拉到极限的弓,随时都能“啪”地一声从中折断掉。 在预感到阴妖大群接近的时候,紫霄鸾已经被他强行通过本命契约收入了识海。 但方知渊将煌阳祭了出来,光如鎏金的神刀插在身前,替他定住周身三尺内的天地灵气。 这只能是他一个人的战斗,最多有他的刀作陪。 风声尖啸,几只漏网之鱼穿过了他外放的灵流,阴妖的爪牙撕咬在他肩膀、手臂与腰侧。 暗金衣衫破裂,方知渊脸色更白一分,他皮肤绽开几道血口子,但很快又变得焦黑冰冷。那是被阴气腐蚀的模样。 鲜血淌下去,更是触目惊心。 然而就在下一刻,那些阴妖瞬间被方知渊的灵力绞杀而死,阴气汇入后者的体内。 淡黑阴气消散后,露出一双冷戾的眸子。 方知渊轻轻喘息平复,他忍着自四肢百骸传来的的痛楚。 外伤其实只是小事。 如今,他只觉得浑身上下的经脉、丹田内都像是被塞满了千年寒冰的碎块。 阴气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只有少量能完美地与阳气缠绕在一处,凝练收入丹田。更多的是翻江倒海地狂化,将经脉刺得遍体鳞伤。 荒山内彻底死寂,黑色旋风席卷八方,只有成千上万双猩红眼珠骨碌碌转动。 方知渊心内明白,自己这次算是把命给压上了——他几乎把仙界五洲的阴妖引了大半过来,想必还会有高阶的阴妖主。 要是一个不小心,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桀桀——!!!” “桀桀——桀桀——!!!” 阴妖的啸声此起彼伏,最后已经不能辨认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煌阳神刀嗡鸣轻颤,刀面上映出天际冷光幽幽,映出一群又一群的阴妖被祸星绞杀的光景。 随着时辰推移,方知渊周身寒气越来越盛,经络隐约变成黑色浮现在皮肤下,手指甚至已经被腐蚀得不似活人皮肉。 他已经踏在被阴气反噬的边缘,可他还不肯停下来。 暮色四合时,近千阴妖已经被祸星吞噬。 夜风渐起时,方知渊开始觉得眼前模糊,外伤造就的大量失血叫他的处境更加危险。 月悬高天时,第一只阴妖主现身,半个时辰后死在祸星手下,磅礴的阴气化作巨河,轰然滚入他体内。 “呃啊……!” 方知渊喉中终于溢出第一声濒临崩溃的痛呻,脖颈的皮肤发出细小的爆裂声,焦黑蚀痕一直向上蔓延至抽搐的眼角。 太痛苦了,这实在太痛苦了……就连当年剖丹拔芯,都比不过如今的万分之一。 阴阳二气的浓缩淬炼已经不知进行到了几转,更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不断地有阴气涌进来,明明已经撑不下了,明明已经冷得麻木了,明明已经要痛疯了……却还要将一股又一股源源不断的阴气接纳,拖着那些冰刺般的凶物在体内运行周天。 “……”方知渊瞳孔涣散,大口地喘息。冷汗自鼻梁滴落下来,落在手背上。 那手背焦黑绽裂,血迹凝固,青筋暴起。骨节难耐地暴凸,他还在狠狠忍着。 然而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袭来,方知渊眼前发黑,他猛地挺身吐出一口污血,却听见自己的体内传来很清脆一声响。 ——啪!! 两息后,能把人活活疼死的剧痛姗姗来迟。 方知渊这才意识到,他体内十二经络之一的少阴心经……终于承受不住过量的阴气…… 它断了。 经络断裂,溢散的灵气刺激了阴妖。一时间只见黑风大作,数不尽的阴魔疯狂扑下,乃至那阴气黑云都变薄了,透出浅浅月华。 月色下,它们渴饮着祸星的血与灵流,再被祸星屠戮,化为阴气养料。 ……不碍事,方知渊在痛不欲生中咬牙暗想,汗湿的黑发粘在脸侧,他依然不肯停下来。 不过是一条经脉断裂罢了,死不了人……至少暂时死不了人。毕竟他亲眼看过师哥十二经络全断,没什么好怕的。 这些都在他预料之内,只要能成功破境,修复起来也就几个瞬间的事情。 ——啪!啪!啪啪!! 方知渊喉结动了动,暗数着从自己体内传来的断裂声,勉力维持意识的清醒。 越过阴妖黑影,他在模糊的视野中看见了那轮月,想起心底那个如雪山清月般的人。 他微弱地弯了弯唇角,模糊地想:当年蔺负青被阴气反噬,原来是这般滋味,他终于尝到了。 忽然,月光暗了。 一枚红花在月色中落下。 这荒山上早就生机枯竭,本不该生有花。 更莫论是生有这样红的花。 那是极秾丽、极娇傲又极纯粹的红颜色,唯有最无忧无虑,最逍遥恣睢,最鲜衣怒马的少年人才衬得上这样的红。 方知渊倏然睁大了眼眸。 红花绽放在他深黑的瞳孔里。 那并不是一朵绽放的红花。 那是一把盛开的红伞。 遍寻仙界,再找不出比这把红伞更美的红伞。 当年那白衣雪剑的少年仙君曾说,他要这伞下的女孩儿永有玉铃般清脆的笑,永有春风般飞扬的眉。 红衣少女踏月而来,皓腕里擎那把名唤“朱砂怜”的红纸伞,每一节伞骨下都垂着薄纱似的红绸,绸末又系玲珑小匕。 少女清喝一声,红伞挥落,无数红绸寒匕听从主人的意念织成纵横的杀网,瞬间将方知渊身前的阴妖清杀大半! ——朱砂怜,当初由蔺负青耗时三月亲自设计,那时蔺小仙君说了,要“能打人,能防身,且轻便,还漂亮,最好是适合女孩子用的”。 最后便铸成这把可攻可防,可远可近的完美仙器,据说能把芙蓉阁那些医仙们眼馋得要哭。 方知渊震惊得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小红糖?” “阿渊哥哥!你怎么样了!?” 鱼红棠翩然落地,女孩回眸时眼泪就掉下来,在月光下比珍珠还动人。 她含着软糯的哭腔,“你怎么伤成这样……你怎么可以在外面随便冲关破境,你不知道自己会出事吗!?” 方知渊不敢相信,他嗓音嘶哑:“你为何……会在……” 可当看到鱼红棠身后黑影袭来,他就瞬间清醒过来,冷声厉喝道:“——你快给我走!这不是你能呆的地方,鱼红棠!听我的,快走!!” 鱼红棠用力揉一把眼泪,以将方知渊护在身后的姿态手举朱砂怜。 “我是看到阴妖异动,追着阴妖从虚云过来的。”她认真道,“小红糖说过,我会保护哥哥的。” 方知渊气得破口大骂:“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丫头!你只会拖我后腿,走!!” 鱼红棠怒目回呛他,小女孩儿嗓音脆生生地道:“是是是,小红糖走了不拖你后腿,该拖你尸体了!那我还不如拖你一条腿,至少没那么沉!” “你!”方知渊给她气的猛地单手撑地,又是一口血咳出来。 他喘咳着,虚弱地喃喃:“……死丫头,你有种气死我……” 阴妖再次狂涌而来,鱼红棠面无惧色,飞身迎上。转眼间,劲气四溢,红伞与黑影战成一团。 方知渊闭眼咬了咬牙,他艰难地伸手,第一次握住了煌阳神刀。 刹那间,锋利刚烈至极的刀意铺天盖地。 鱼红棠身前阴妖灭尽,无数阴气细流掠过女孩儿惊愕的眸子,飞入她身后那人体内。 方知渊浑身剧颤,他用尽毕生毅力,才没在这个小妹妹面前惨叫出声。 他不知道自己经络断裂的声音,鱼红棠是不是听到了;可就算没听到,那蔓延至全身的阴气黑蚀,鱼红棠也一定看到了。 鱼红棠僵硬地转头,脸色发灰:“你……你在干什么?” 她猛地一个激灵,“你在用阴妖的阴气冲关吗!?这些阴妖是你故意招来的——你疯了!!” 方知渊沙哑道:“……我也说过,没有妹妹保护哥哥的道理。” 他撑着煌阳,居然吃力地站了起来。 从没有什么人敢在破境冲关的时候挪动,可是方知渊站了起来。他不仅站起来,还很冷静地走到了鱼红棠面前。 在月色下,那张原本俊美冷峻的面容上,处处是腐蚀的痕迹,很是可怖。 “丫头,到我身后来,回头再教训你。”方知渊左手将鱼红棠往自己后面一推,“现在,看我破境。” “你……”鱼红棠怔怔地仰头看他。 方知渊身上阴气的寒意陡然大盛,煌阳刀尖指地,金晃晃地映着天际。 杀意流淌在空气中,阴妖露出獠牙。 他闭上双眼。 就在阴魔如黑瀑般扑下的那一刻,一股浩荡的气势自方知渊身上传来。 荒山之上,百里之内,都传遍了那气势。深沉与锋烈并存,烈火与寒冰交舞;欺山,压海,映日月,破长空。 书院深处,有一声惊赞的叹息悠悠消散。 然后,下雪了。 没有云,也不是下雪的季节。 那只是阴气凝出的寒意,将大气中的水汽化作了雪。 这一回不再是坚硬外露的冰晶,而是柔软内敛的雪花。只有真正掌控阴气的人,才能这样化出雪花。 荒山之上,落了一场温柔的雪。 雪中,阴妖的身影淡去,不知去往何方。 目之所及之处,再无一只妖魔。 方知渊安静卧在鱼红棠怀里,唇角一点淡淡笑意,自天而落的雪花消融在他眉心。 红衣少女搂着他哭,一边哭一边骂他。 破境之后,精粹的阴阳二气自丹田重新流淌回他体内各处。十二经络渐渐修复,那些可怖的黑痕,也一点点愈合了。 方知渊缓过这口气,总算挤出一丝精神,沉心内视丹田。 果然,他看到了蔺负青同他说过的阴阳双元婴。 然而,那漆黑的元婴竟比雪白的元婴大了三倍有余,也并不是蔺负青同他讲的相对盘坐,阴阳调和。 而是小巧柔弱的阳元婴坐在阴元婴的怀中,黑阴包裹白阳,两者维持着一种岌岌可危的平衡。 这是……变异的阴阳双元婴吗…… 再一细探,方知渊心中巨震。他忽的意识到,自己如今的感觉,并不太像初破元婴的修士所应有的境界。 单看那阳元婴,的确是初破元婴的气息不错;可是从那阴元婴中传出的,分明是大乘期的气息波动! 大乘…… 方知渊有点回不过神来,不过他至少明白了一件有趣的事:自己如今这个状况,可以用两种说法来解释。 第一种,他说要用九日破元婴。没有想到,他仅仅用了五日,便从金丹直接跨过元婴迈入了大乘之境,再附赠一个元婴境的小元婴。 第二种,他说要用九日破元婴。没有想到,他仅仅用了五日,便成功迈入元婴之境不说,还多捞了一个……大乘境的大元婴。 方知渊忽的以手臂挡住眼睛,低低闷笑了两声。 他感慨地寻思:人呐,果然就是得对自己狠一点儿啊…… 鱼红棠本来在乾坤袋里翻找疗伤的丹药,此刻气的要命:“你还笑!你笑什么笑?” 方知渊挪开手臂,睁眼笑道:“做祸星挺好。” 他望着远山际的那一抹烈红星光,心绪万千。 这个晚上,有山,有月,有雪,有祸星。 若是师哥望见,定然喜欢的。 “我终于……” “走在他前面一步了。” “什么走不走、前不前的,吃你的药!”鱼红棠将一把丹药塞进方知渊嘴里,“阿渊哥哥我告诉你,这下你完了,看青儿哥哥不骂死你。” “……你偷跑出来,他要骂也先骂你。说说,怎么骗过叶四宋五的?” 方知渊不紧不慢地嚼着丹药,寻思拿这小姑娘可怎么办。 原本他独自破境之后,是可以去闯西域找他师哥的。可如今鱼红棠在这,他总不可能把这么点小女孩儿带去那种地方。 鱼红棠小脸一扬,坏笑道:“我留了信说找青儿哥哥去啦,他们一定找反方向了。” 方知渊:“……” 他本还认真思索着把鱼红棠扔在书院里玩的可行性,此刻又觉得不妥。 或许还是该先送她回虚云,设个阵关起来。 变故就是这时候发生的。 四周忽然暗下来,是月光被遮住了。 “咦?” 鱼红棠仰起头,食指指天,“阿渊哥哥你看,天上好大一卷书啊。” 荒山天顶之上,一道黑影挡住了月光,某种蕴含着上古沧桑气息的威压从上传了出来。 鱼红棠眯着眼使劲儿去看,才看清那是一卷长长的,巨大的……古书卷。 那书卷如波涛般摇动着,书上墨字如蚊虫般快速飞动合并,最终只剩下十六个斗大的字迹,笔法遒劲,内蕴杀机。 ——祸星之命,祸世之体。 ——两生不死,乃害两世。 第125章 噬阴吞魔破长空 “祸星之命, 祸世之体;两生不死, 乃害两世……” 鱼红棠仰望天空,她警惕地将方知渊挡在身后,拧着眉,一字一字地念出了古书上的那十六个字。 忽然,女孩“啊”地轻轻一叫, 愕然回头。 “阿渊哥哥,你……” 伴随着后脑一阵钝痛, 她不由自主地往前扑倒下去。 在那道倒下的红色倩影后方, 方知渊收回手。 他上前一步,从后搂住被震晕过去的鱼红棠,放她躺在地上。乾坤袋里摸出几件最上品的防御法器,护在少女身周。 头顶静月飘雪,古书凭空悬浮,俯瞰荒山。方知渊的脸庞笼罩在这长卷投下的阴影里,他昂起脖颈, “你来了。” 低沉的一声嗤笑, “叫我离开书院, 果然是幌子。” “若我留在识松书院, 颜余与陈芝道绝对不会容许书院染血——古书先生,你的本意是想避开两位院长, 伺机在书院之外杀我, 对吧。” 沉默持续了两三个呼吸。 从书卷里传出的, 仍是那道沧桑老者的声音:“方家祸星, 你是个聪明人,也是个蠢人……” 方知渊心如明镜。 若真想保命,留在书院里才是最安全的;如果听从古书的话离开,那才是走上了死路。 他到底也是前世做了百年仙首的人,这点小把戏能看不出么? 可他终究还是选择离了书院,且离得这样远。 他不可能因畏惧古书而放弃破境,更不可能放任破境时的阴妖大潮波及到书院的学子身上。 这是方知渊的秉性,也是他的傲骨与自矜。 古书在舒展,那书卷似乎能一圈一圈无限地伸长。很快,山头那片天际被盘旋的长书的书页包裹。 浮云流淌,天地开阔,月光照亮了古书背脊,然后是碎雪积落。 它的气息如浩瀚的海,厚重的山。无数墨字飞舞其间,多胜繁星。 “方家祸星,你不该活着。” 方知渊道:“你果然要杀我?” 他刚刚经历那样惨烈的破境,如今又面对这诡异强悍的古书,不可不谓绝境逢绝境。 可在方知渊的脸上看不到半分畏惧不安,甚至连紧张都没有。 他甚至戏谑而放肆地笑道:“那刚刚你怎么不过来,堂堂古书也怕阴妖?还是……你以为我活不下来?” 古书道:“老朽的确在等你赴死。” 方知渊置若罔闻,“你知道我乃两世之魂,那你定然也知道天外金眼。” 他顿了顿,“你还知道什么。天外神的来路?飞升的真相?” 古书道:“我只能告诉你,你不该活着。” 方知渊继续问:“你当真活了八百年?八百年前,仙界可还是这般仙界?” 古书道:“如果你无意自裁,今夜便由老朽来做个了结。” 方知渊又笑了,他仰头眯起眼,“听说有一种摄魂之术,可以读取魂魄灵识的所有记忆。如果古书先生愿意好好儿说话,咱就不必打了。可如果你不愿意,我也只能……先败了你,再仔细读读你这本书里究竟写了什么。” 修长的手掌握住了煌阳神刀的刀柄:“我命很硬,你想跟我赌命,胜算可不高的。” 古书的声音里渐渐起了杀机:“愚昧不堪。你难道不想知道,你这阴命祸星的命格意味着什么?” 寒光乍现,是方知渊拔了刀。 他不再多听古书废话,两辈子加起来,神神叨叨说他该死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并无意一个个的去听个遍。 他如今已经几乎可以断定,这本古书里一定有点儿什么。既然是敌非友,那便唯有拔刀而已。 煌阳神刀上明芒与红浪交融流动,像暗金流火的岩浆。唯独那刀芒是寒冷的,是岩浆上生出的冰刺。 电光石火之间,刀锋撞上书页,周遭的雪花四面激荡,碎成雪沫! 方知渊身子凌空,他足下的地面轰然炸开,泥石草根飞起,又洒洒落下。 锵锵锵……煌阳清鸣震荡。那刀刃与古书角着力,一路火光迸溅! 明月蔽,夜色浓。唯这点火光落在方知渊的眼角眉梢,将他冷峻而恣睢的轮廓映得明烈夺目。 古书的书页开始如浪般波动,老者的声音始带三分狰狞:“你不是活人,你乃此间独一无二的阴魂魄!你乃天上灾星,是天外之人锻的阴寒之刀!!” 方知渊冷笑:“是吗,看来你果真知道不少!——那又如何!?” 书卷上暴起一股巨力,煌阳刀被弹开。方知渊旋身,人在书卷上借力猛踏,再次挥刀而落。 一个刹那间,几十招已经交手完毕。 刀光在虚空中留下浅浅的痕,它划破夜色。 方知渊收刀后撤,暗自咬牙,他如今初破大乘,本应是意气风发、所向披靡之际。 可也正是因为走了强行破境的路子,他体内的血少说流干了一半,气力也几乎透支得一干二净…… 风声呼啸,古书那苍老的声音似乎就在他耳边响起:“你是这个三界两世逃不掉的灾厄根源,阴气大祸因你这个纯阴魂魄而降!你做了天外神的刀,害死千万人,你本该沉于业火之中永生永世不得超脱……” “……”方知渊的心神有千分之一个刹那的摇动,他脸色冷硬,握刀的手更紧。 他自是不知这古书所述是真是假,可如今对敌生死一线,他明白不能叫这些话干扰了自己,便一概算作放屁。 然而……另一种焦灼却在胸口燎燎地烧着。 究竟什么是阴命祸星,为何他生来便该受人唾弃。辗转两世,他至今并无一个答案。 刀刃与书页再次相撞。 伴随着半边山崖炸成齑粉,书上墨字迸开,似溅起污黑的血。几片残页无声飘落,化作碎光消散。 尘埃四散,方知渊喘息着横刀而立。古书哗啦啦随风翻舞,声音中似带嘲意:“而你之所以无忧无虑至今,是被人蒙住了双眼,乃至看不见身后的血流成河。” “——是有人瞒着你,替你背负了你的厄命。” “……” 猝然之间,方知渊心脏没来由地紧缩一下。 那是很沉闷,很沉重的一声心跳。 咚……地回响在胸腔之内。 像一颗石子投入暗湖,扩散开的一圈又一圈涟漪。 “他为你成魔,他替你祸世。” 天旋地转。方知渊冷汗涔涔而下,他知道这并不仅仅是身体将要虚脱的反应。 脑中千百个念头纷纷闪过,他不敢细想。一种不祥的预感如阴冷的毒蝎之螯悬在心口,对危机的本能防备令他瞬间浑身发麻。 记忆回溯,他送回到那个在山间奔逃的冷夜。那年有长风吹开暗色,山崖上年少的蔺负青白裘白袍,指点星辰。 刹那间,记忆深处的声音从当年涌来,摧枯拉朽地撞散了一切理智的思绪。 狼狈沙哑的嗓音,与清亮傲然的嗓音交混在一起,回响,回响,回响到天的尽头。 “你以为你多能耐,能承别人的厄命…… “到时候,我替你杀了这颗星星。 “你会后……会后悔的…… “你会…… “我替你杀了这颗星星。 “你会,被我害…… “我替你杀——” “不……”方知渊崩溃地喘息着欲摆脱,却突然心如刀绞,眼前渐渐被雾气似的东西模糊了,“……不会。” 他嗓音那么轻,好像怕惊碎了什么珍贵至极的泡沫似的,小小声对自己说:不会。 古书的声音好像是从渺远的九天外传来,带着审判者定罪时的冷酷:“那个人,当年曾为了护你,他为你杀——” 方知渊猛然闭上了双眼,他的嗓音嘶哑颤抖:“……不会。” “————!————!!” “……” 刹那间,天地间所有声音如退潮般散去。 “……”方知渊无声地张口喘息,他艰难地撑着煌阳抬头,汗湿的乌发下,眼眸依旧带着尖刀般的锋芒。 ——就在古书那句话将要吐尽的前一瞬间,他当机立断,封住了自己的听感。 “古书先生,你是我敌人,你想杀我,还指望我乖乖听你的话?” 方知渊疲倦地扬起半侧眼角,冷笑,“活了八百年,没想到是个天真的蠢货。” 在无声的世界里,方知渊抬起长刀,刀尖直指古书。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狠下决心封住听感的那一刻,他的心已经烧成了一片死灰。 他不知道古书是想对他说什么,也不知道他究竟错过了什么,更不知道他是否……做错了什么。 或许他的确做错了什么,比如选择活下去。 不是活人……阴魂魄…… 不该活着。 天外神锻的刀……害死千万人…… 不该活着。 三界的厄命根源……一切灾难的源头…… 不该活着。 有人为他成魔,有人替他祸世…… 不该活着。 ……可是,那个人又是谁? 是谁含笑回眸,雪衣乌发,牵他步入浩荡光明,送他升入清阔仙途,不让他看身后的血流成河。 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是……是你吗? 天地四方,凝固在这一刻。 就在万籁俱寂的世界里,方知渊怔怔失神。 他清晰无比地看到,古书绽裂,一只覆盖金鳞的巨爪豁然破开了书卷。 那文字飞舞的纸卷被寸寸撕开来,一束一束细小的月光,便如温柔的银丝线,贴着那只龙爪,从撕裂开的书卷缝隙漏下来。 落下的雪花被重新卷上天穹。巨大的五爪金龙怒目獠牙,撕开古书,载着背上的人降临于这荒山之上。 蔺负青凤眸内一片肃杀,魔君玄袍素手,漫卷风雪,一剑东来! 煜月劈在古书身上,千万碎纸化为光点消散。 那巨大书卷受此重创,长长的书页倏溜溜地收拢回来。许是见难有胜算,就此化作一道暗光退走,向书院的方向飞去了。 月光重新铺满了荒山,金龙驮着蔺负青落下,后者翻身而落,向方知渊走来。 方知渊解了被自己封住的听感,先听见的却是身后脆生生一句:“青儿哥哥!” 醒来的鱼红棠真如一尾小红鱼似的,展颜飞入蔺负青的怀抱。蔺负青抱她,垂眸而笑,似喜似愠地说着什么。 方知渊远远地看得出神,眼前朦胧一片。只觉得那人清姿不改,却恍如隔世。 蔺负青抬头,淡淡唤这边一声:“知渊。” 他推开鱼红棠,向方知渊走过来。 枯草嚓挲一响。 方知渊怔怔地往后倒退了一步。 “你……” 是你吗,师哥。 古书口中的那个人,真的是你吗。 方知渊眼前更加迷蒙,他几乎觉得自己就要撑不住了,就要晕过去了。 他只能和被抽走了三魂七魄似的,盯着蔺负青走近来,走得更近,扬起纤白修美的手—— 啪——! 蔺负青眉若凝霜,容色淡淡,抬手就是一个耳光甩在他脸上。 那劲儿居然还使足了十成,方知渊直接给他一巴掌甩得跌坐在地上,懵了。 “……” 蔺负青身后,鱼红棠和刚化作人形的敖昭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下巴都快掉下来。 方知渊脸上火辣辣的疼,这一耳光清脆,连他刚刚脑中眼前那团昏沉沉的迷雾都被扇跑了。他愣愣道:“……师哥?” ——众所周知,煌阳仙首一直对“入魔君后宫为妃妾”一事深恶痛绝。 然而此时此刻,就连方知渊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他被魔君冷然一个巴掌甩倒在地,还怔怔不敢置信地抬头仰望着魔君那小模样儿,可不就像死了争宠失败、幽怨凄凉的后宫美人。 然蔺魔君还不罢休,他不紧不慢地又上前两步,揪起方知渊的衣领把人提起来……五指握拳,冲人脸上就揍了下去。 方知渊“嘶”地吸了口冷气,闭眼忍了。心内却不禁暗暗叫苦:本来在通灵玉珠里见面,还觉着师哥没怎么生气来着…… “……”鱼红棠和敖昭捂着自己的下巴,眼珠子几乎瞪出来,却又不敢出声。 就听嘭嘭的声响,拳拳到肉……那可是毫不客气地朝脸上砸啊! 鱼红棠瑟瑟发抖:“青儿哥哥……你要打也别打人家脸呐。” 蔺负青理都不理会,照打不误。 直到方知渊终于忍不了了,他瞅个空隙,劈手擒住蔺负青的手腕。 他唇角都破了,血淌下来,模样很是怵人。方知渊压抑着怒火,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道:“……蔺负青!你揍爽了没!?” 蔺负青整个人都在发抖:“没有。” 月色下一照,他眼尾含着怒意与痛色,竟是潮红湿润的。 “你……!” 方知渊的眼神几乎要杀人。 他死盯着蔺负青上上下下地打量,看着那身久违了的雪骨帝君玄袍,看着那浑身止不住抖的人。 最后,目光转回到自己手上。 方知渊就是在此刻,忽的意识到自己已经凌驾了他的师哥一个境界。那细长腕骨被他紧攥在手底挣脱不开,只要再一用力,就能无情地从中折断。 方知渊闭眼,他狠狠地喘了两口气,以一种视死如归的气势—— 猛地放开了蔺负青的腕子。 下一刻,他直接被蔺负青一拳揍趴在地上。 鱼红棠与敖昭相对沉默。 看看,看看,这就是前世平分仙界的莲骨魔君与煌阳仙首! 什么叫神仙眷侣!就是此等凡人无法理解的相处,才配称得上一句神仙眷侣—— 怕了怕了,不敢比,不敢比。 第126章 流连倩影怀殒玉 飞雪消散, 明月遁形。 方知渊背靠一株枯树,盘膝吐纳。阴阳二气走遍他全身, 由十二经络游入金丹, 如甘霖滋润久旱干裂的大地,周而复始。 蔺负青旁边坐着,目不转睛地凝静身侧。片刻后, 他抬起一只手,指尖勾住流苏绸带, 缓缓解下雍容玄袍。 继而抬手一送,宽厚大袍便无声落在方知渊的肩上, 纤黑的绒领遮住了他的下颔。 鱼红棠与敖昭两个小孩坐在稍远处, 兴致勃勃不知聊的什么。 时不时眼角余光往这边一瞥,似乎期待着看到点儿什么。 蔺负青没心思做别的。他的眸底似沉着一片深远雾霭, 怒焰熄灭后,只剩一片寂凉。 说到底, 方才那样失控的怒火与激动, 不过是源于后怕罢了。 自西域赶至此地,一路追风赶云。他人身还在金龙背上,神识已经先到一步,看了那纵横刀光, 听了那惊天之语。 他听见古书中传来那老者的厉喝。 “那个人,当年曾为了护你杀圣子、欺仙门、招阴祸、任三界横尸百万!你还蒙在鼓里, 不知自己身上多少血债!!” 那一刹那, 蔺负青不知该如何形容他的感受。 天旋地转、五雷轰顶、心胆俱碎……这些都不够, 他伏在金龙脊上从头顶发冷到足尖,甚至听见自己的神魂深处传出了碎裂的声响。 ……那曾是他骨子里埋藏最深的一摊污血,也是一段飞蛾扑火般甘之如饴的心魔。 哪怕今生他已然看得清明,知道所谓仙祸乃是天外之人有意而为,他也依旧不敢叫方知渊触碰那段真相丝毫。 毕竟,再怎么分辩,前世仙界的灾难是真的,死了那么多人命是真的,他的堕魔也是真的。 所以他后怕。 不仅后怕,也不安于接下来的路。 生死一线之间,方知渊选择在古书面前自封听觉,那是为了对敌之时心绪不受干扰。 可是今后,他并不觉得方知渊会就此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时辰渐渐流逝,月隐去,山际白。 蔺负青脸上一直淡淡的没什么表情,指甲掐着自己的手指软肉。 自己还能瞒多久?这古书又是个什么来路?为何前世从不见这器灵有所动静,今生却一口道破一个秘辛…… 是它从天外之人处得了什么讯息,还是它本身就是天外之人的所属物? 身旁传来细微响动。方知渊醒了,他一只手拢着身上的长袍,仰起的脸沐在天光之下,十分疏朗,“怎么已经天亮了?” 蔺负青冷冷淡淡地道:“你知错了吗。” “我错了……”方知渊将外袍扯下搭在臂弯里,站起走过来,“我错在上次,揍你揍轻了。” 他绕到蔺负青身后,抖开雍容的袍子,将魔君清瘦的肩背裹进去。 “别碰我。”蔺负青目视前方,从这里可以看到薄薄一层黎明的光从脚下升起来。 满目疮痍的山头上,枯黑的植物死成扭曲的模样,像一只只朝天伸展五指的手骨。 “还没消气呢?你怎么不继续打了?” 方知渊大为不悦,继而伸展双臂,不由分说地环在蔺负青的腰肢上收紧,“啧……我还不知道,师哥也会那么凶的。” 蔺负青冷眉,抬手推他:“滚。” 方知渊笑:“我想你了,给我抱会儿。” 蔺负青不推拒了,但也没回头。方知渊将下巴枕在他颈窝,两人就这样两厢沉默地看着日出。 后面的树影下,鱼红棠拽着敖昭咬耳朵,红衣小少女眼眸晶亮:“我以为哥哥他们会亲亲的,他们怎么不亲亲呀。” 敖昭脸红的烧起来,却也压着兴奋的声线:“呀——!其实!其实主人和魔君陛下打架也很好看的。” 鱼红棠吃吃地笑:“还是亲亲好看,或者在床上打架也好呀。” “?”小金龙纯洁得和他哥的东琉海海水似的,敖昭眼神无辜而迷茫,听不太懂。 可惜,到最后蔺负青和方知渊也没有亲亲,当然也没有再打架,或者……“打架”。 等四周彻底明亮起来后,方知渊终于开口问:“你怎么来了,你扔下森罗石殿过来了?” 蔺负青道:“不怕,叶浮在那里守着。” 方知渊道:“叶浮?剑神叶浮?” 蔺负青对方知渊简略地解释了他与叶浮相遇的前后经由。 方知渊便道:“西域之危未解,你放心不下雪骨城长时间落在顾闻香手里,你还得回去的。” “……知渊,”蔺负青眼神微动,将手指覆在方知渊环着他腰腹的手背上,“你跟我去雪骨城吧。” 方知渊定定地看着他:“我要查的事情还没查完,师哥。” 蔺负青沉静地回望过去:“你要查飞升之人,已经知道了查不出;你要问古书,也知道了古书是敌非友;你见了识松书院两位隐世不出的院长,还弄出这么大的声势破了元婴……” 他顿了顿,淡淡道,“……你还想要怎么样,方知渊,你非要我给你收尸吗。” 方知渊猛地呛了口风,心想:这人怎么还和鱼红棠说一样的话? 蔺负青道:“为什么这样胡来,为什么非要争一时破境。” 方知渊佯怒扬眉:“你有脸问?正当妖兽潮暴动的时候你那边断了音信,连一个喘气儿声都不给我听,你叫我怎么想!” 蔺负青微微勾着淡红唇角:“这不就是了?我们分开,你动不动便不放心我,现在我也不放心你了,还不如一起。” “……” 方知渊捏着眉心,“行,我说不过你。” 蔺负青眼角荡着笑意,柔声道:“是啊,谁都说不过我。所以,你要是心里有了什么过不去的……不妨都来跟我说说。” 方知渊警惕地后撤一点:“什么过不去的。” 蔺负青道:“古书跟你说了什么话?” 方知渊笑着摇头,小声咕哝了句“我还当你要说什么”,又道:“我不知道,那破书胡言乱语,我一句都没听。” 蔺负青却道:“可是我听了,我听见它说,阴命祸星是天外神锻的刀,它说前世的三界血灾由你而起。” 方知渊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他强作镇定:“那……那又怎样。你……” 蔺负青道:“我觉得很好笑。” “……” 蔺负青将手掌按在地上,他们两个坐着的枯木下升起了一个隔音阵。 “知渊,你还记得,前世你我初遇的时候是什么情形吗。” “……我忘不了。” “那好,你讲给我听。” “当时是个深夜,在临海上。天边有月亮,我记得月光很亮,海浪都被照成了银色的,” 方知渊垂着眼,嗓音带一丝低醇的磁性,“你来的时候踏着图南,穿着雪白的衣裳,你……美得不像活人,像画卷里幻出来的。” 蔺负青皱眉:“?” 方知渊继续很沉醉地讲,“我还记得你的剑,每一朵浪花都映着你的那一剑……我在海里往下沉,意识模糊的时候眼里都是水波和剑光,我以为下雪了。你是神雪化就的仙童。” “……” 魔君且惊且疑地盯着方知渊看,茫然想:你那时就吊着最后一口气,心里想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方知渊低声含笑道:“然后……我记得你收剑,单手握住我的手,然后换成双手,把我从海里抱起来……那时候我半昏半醒,心里没当这是真的,就模糊觉得你的肌肤那么白,衣袍也那么白,被我弄脏了太可惜……” “——够了够了,住口!” 蔺负青终于羞得受不了,他倏然起身,拂袖怒道,“说的都是什么废话!?谁要听你夸我,讲讲你自己!” 方知渊无奈:“我?我那时都快死了,能有什么好讲的?” 蔺负青正色抬手:“好,很好,打住。有这句就够了,你不要再说话了。” 方知渊:“……” “我就是要同你说,”蔺负青清了清嗓子,“当年你我初遇时,你本就是命悬一线。后来无数次险境,你在鬼门关前走了多少趟自己也该知道。” “如果你当真是天外神的宝贝,是他们对付仙界的兵器,那这么多年来不会没有人看守你,金桂试时王折也不可能对你狠下杀手。” “……所以不是你,你不是,”蔺负青郑重地望着方知渊,眼神清透得似乎能望穿到人心底,“从前,今后,你都不是。” 他用力握着方知渊的手,声音也绷得用力,“如果你身在局中看不清,我可以千万遍讲给你听。知渊,你明白了吗。” 方知渊微怔。 片刻后,他将手掌翻转过来,回握住蔺负青的手,沙哑道:“……好,我不是。” 蔺负青笑了,道:“我再送你一样东西。” 他沉心入识海,神魂依旧静坐在红莲水潭深处。刚刚受惊时绽开的一道细小的裂缝若隐若现,经过半夜的调息定心,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蔺负青意念一动,神魂便抬起手,指尖猛然插入自己的胸口! 他忍痛屈指,将那刚要愈合的裂缝掰得更大。 方知渊倏然意识到不对,脸上血色尽褪:“你在干什么!?” 他猛地箍住蔺负青的双肩,后者却平静地摊开掌心,很小的一片碎魂正闪动着生机。 蔺负青掰碎了自己心口一片神魂。 在方知渊惊怒的目光里,那点碎魂渐渐凝成花苞模样,从底染上淡红颜色,正似一滴心血晕染。 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吹遍人间,雪白掌心上琼红怒放,苦香四溢,它盛开成一朵红莲的模样。 “看清楚了,只是很小一片碎魂,连我的神念意识都没有,不会伤我魂魄。” 蔺负青很柔和地挑眉,弹指一送,玲珑红莲没入方知渊的眉心,“你的识海荒芜,太无趣。师哥送花给你。” 心魄化形,悄然植入识海。 这是一朵心花。 蔺负青说着无伤神魂,方知渊却还是疼的不行,连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蔺负青坦荡地道:“我怕你乱想啊,你若有功夫乱想,不如想着我。” 方知渊气急:“我还不够想你?我答应了随你去雪骨城还不行!?” 蔺负青倏然起身,撤了隔音阵,对鱼红棠与敖昭招呼道:“走了,小红糖,昭儿!我们去西域。” 一语罢,魔君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天际。 ……天色是淡淡的青蓝,浮着棉絮似的白云,显得宁和而平静。 今生方知渊破境,与他在阴渊之下结双元婴一样。自始至终,没有一道雷劫降临。 …… 敖昭腾飞而起,乘风向西。 亏得金龙背脊宽阔,容得下三个人一起坐。鱼红棠趴在蔺负青怀里撒娇玩闹,后者没奈何,叫方知渊替他找找叶四和宋五,至少得告知虚云一声小红糖在他们这儿。 “二、二师兄!” 很快,叶花果便惊慌地接通了通灵玉珠,结结巴巴地将鱼红棠走丢和自己出来追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笨呐……” 方知渊恨铁不成钢,“你笨也就罢了,你当鱼红棠和你一样笨?好不容易跑出来,还专门给你指条捉她回来的明路!?” 叶花果欲哭无泪:“小红糖!你怎怎、怎么可以这样!” 鱼红棠听见了,就从蔺负青的怀里扑进方知渊的怀里,隔着通灵玉珠,冲她的傻师姐吐舌头扮鬼脸。 蔺负青无奈地道:“行了,如今小红糖和知渊都在我这里呢,你不必管了。西域不是什么安稳地方,你一个人我不放心,快回虚云吧。” 叶花果瑟瑟道:“啊,那好、好吧……那我也知会宋五一声,师师兄们千万多加当心!如果——如果丹药不够,我我也叫宋五用法宝送送过去!” 通灵玉珠黯淡下去后,方知渊揽过蔺负青的肩膀:“师哥,我方才算过。你我现在赶去,应当正好能与金桂宫的救援会和,你可以猜猜是谁更快一步。” 蔺负青嫌弃道:“金桂宫这么慢?我可是已经走了一个来回呢。” 方知渊大为摇头:“你当什么呢?鲁奎夫先要各处调度,再带着大批修士增援赶路,到了西域又不得不一路破开兽潮前进,这样一来二去,定然比不得小龙快。” 蔺负青便说有道理,又笑道:“鲁奎夫与柴娥也是许久没见面了,不知到时是何光景。” 鱼红棠手指把玩着蔺负青垂下的头发,慢悠悠眨着眼道:“好奇怪,哥哥,你们什么时候突然认识了那么多人呀?” 蔺负青神色自若,悠然道:“你猜啊。” 就在这样闲散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话中,金龙已经飞掠过离洲,又掠过六华洲的边缘。 就在这时,敖昭猛地停住,开口“咦”了一声。 方知渊立刻问:“怎么了?” 金龙侧首片刻,又在天空盘旋一圈,有些苦恼地摇摇头。它小声道:“不对呀,怎么感觉不到了?明明刚刚……” 敖昭又犹豫了一下,“可能是小龙弄错了。” 蔺负青直起身:“不碍事,说说你刚刚感觉到了什么?” 敖昭又小声地苦恼道:“小龙刚刚好像感觉到了鸿曜大王的一丝气息……可是现在,怎么也找不到了……” 第127章 流连倩影怀殒玉 六华洲, 繁华南街,四时春馆。 初晨时分,正是四时春馆送客的时候。一位位公子小姐大老爷们, 纷纷带着餍足的神情,追忆着昨晚如花如月的美色,踩着红毛毯子步出了大门。 破天荒地,四时春馆的老板娘春鹃,那位水蛇腰香烟枪的红衣美人却不在送客之列。 “玉桐儿, 你这样拼命是不行的呀……” 幽静的偏阁内焚着很淡的一点清心香,外头草木花影随风摇曳,投在纸窗上。 蓝衣琴师双眼蒙着绸布。他弯着腰,用冰水浸着发抖的手指。 春鹃仙子怜惜又忧心地蹙眉, 攥着手绢道:“你这样下去,要把身子累垮啦……” “你别看咱馆子里的兄弟姐妹也拼命练技艺, 那是为了吃饭呀。你, 你都做了仙人啦, 怎么还要这样拼命呢?” 荀明思回头温笑, 耳垂上那颗水蓝玉石盈盈晃动:“妈妈,我心里有数的。” 他的雀听琴竖在墙边, 几张帕子上沾了细细的血线,显然是擦拭了染血的琴弦。 他眼上罩布, 封住视觉。这是只有走极端的乐修才会使用的手段。 “……” 春鹃叹息一声, 默默合上门转出去了。 荀明思取了巾子将泛红的手指擦干了, 转回去将雀听抱于怀中, 放于琴案上摆了,重新按指。 他便是在此刻听到了一声啼叫。 ……嘀啾。 仿佛冰珠落于古井,又似琼玉碎在瓷上,清远至极,似要穿过人的耳朵,透进人的心底。 “嗯?” 荀明思心下微动,他从未听过这样清透的鸣声。 蓝衣琴师急忙放琴,他一面取下眼上的绸布,一面起身推窗去瞧。 窗台上晨光熹微,趴着一只朱金色的小鸟。身躯只有巴掌大小,拖着长长的尾羽,却是半透明的魂魄凝形之态。 它歪头,爪子扒在木制的窗檐上,又“啁啾”地叫了声。阳光一照,能看出七彩斑斓的光点在羽翼上淡淡跳动。 荀明思抬手挡着光,讶然望着这魂魄鸟儿。单从这气息来看,应当不是什么恶灵……可这里怎么会飞来一只失了肉身的魂妖? 琴师轻笑道:“你是哪里来的?怎么只剩这样一点魂魄了?” 鸟儿自是不答,反而扑棱棱优雅地理着自己的羽翼。它身上魂魄波动时强时弱,随时都有消散掉的危险。 荀明思想了想,到底心生不忍。他回身将雀听抱起来,探出窗外:“……这把仙琴名为雀听,我曾想为它觅一只歌喉婉转的禽妖做器灵,只是至今未遇清音。你……你若不介意……” 小魂鸟似通人言,深深地望了琴师一眼。 不知为何,它几乎没做犹豫,反而就好像等着荀明思说这句话似的,展翅投入雀听琴之中。 瞬间,琴上流转过火焰般的灼红光泽。在荀明思惊讶的目光中,那仙琴镌名的地方变成淡淡的焦黑,仿佛被真正的烈焰烧过,就连“雀听”二字都被抹去了。 琴师那漂亮的手指在上头一抹,就无声地掉下细细的灰烬。灰烬擦拭干净后,余下的是新的两个字。 ——凤听。 ========= 西域荒洲,妖族边境。 “师哥,看那儿。” 方知渊从金龙脊背上俯瞰,他单手揽着蔺负青的肩膀,“我说的怎样,是金桂宫的修士。” 蔺负青沿着他的目光看去。 只见灰白流云渐渐向两侧分开,伴随着轰隆鸣声,二三十艘巨大的金桂宫粟舟出现在视野之中。 那舟身遍布铁甲,其上镌刻金桂烈阳图腾,两侧又延伸出修长铁翼,每一片铁甲片被打磨得凛凛泛光。 粟舟穿行于云层之中,浩浩荡荡,却宛如一体。就如一把尖利的飞剑,带着杀气自东而西,神威无比。 方知渊道:“那是金桂宫出战时使的粟舟,每艘船上都配有三门九旋真火巨炮,一炮轰出去便有元婴之力。” 蔺负青饶有趣味地问:“比之宋五那艘粟舟如何?” 方知渊低笑道:“那艘粟舟?火力应当还是比不上你眼前这群,若说防御,那可是师父砍了老神木叫宋五造的,我也不知究竟有多硬……” 蔺负青搂着在他膝上睡着的鱼红棠,他望向远处:“快到了。” 两人心有灵犀,方知渊站起身,对小金龙道:“我与师哥先下去看看情况。小龙,看好这丫头,等我们回来。” 敖昭应了一声。蔺负青将鱼红棠放下,与方知渊对视一眼,双双踏空乘风而去。 他们远远地与金桂宫的粟舟平行,见那粟舟上修士林立,严阵以待,心想若是层层禀报上去怕是浪费时间,便也放弃了同鲁奎夫打个招呼的心思。 两道人影就这样超过粟舟,疾速下降,已经极度逼近森罗石殿的疆域。 淡淡的血气擦过鼻尖,蔺负青忽然心里不详地一跳:“不好。” 从这里,看不见森罗石殿那最高处的宫顶,却有一缕缕硝烟随风而散,叫人心里爬上沉甸甸的不安感。 再靠近,却见黑压压的妖兽群盘踞在远处,如定住了一样,不前进也不后撤。 方知渊神色发冷:“不对劲……森罗石殿已被攻破了么,他们怎么没撤离!?” 蔺负青道:“走。” 两人快速下落,云层彻底被抛在身后,狂风卷起千万尘埃升腾起来,大地上的场景终于清清楚楚地暴露于眼前。 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森罗石殿的正门,已经坍塌了。 巨门裂了大半,崩开的瓦片、倒塌的石柱与蒙了灰的灵珠宝石交叠,断壁残垣间处处黑烟。 那本应被高高供奉的森罗妖神的巨像,也倒在了尘泥之间,身躯摔裂成三段。 它的头颅滚得很远,似神似妖的脸上溅了血也延展着巨大的裂纹;那双镶嵌了宝石的眼珠,狰狞地目睹了这一场惨烈的战斗。 在此战斗的不是别的,是剑。 苍茫的地表遍布龟裂,西域的土是很沉重的暗黄色,很硬,似乎沉淀了太久的岁月。 可剑气在这黄土上劈出了一道道深深的沟壑,裂缝足能插进一条腿。鲜血便汩汩流淌其中。 那些更坚硬的岩石也被剑斩得碎开了,其上累叠着妖兽的尸体残骸,间或也夹杂着骨兽的骨肢与森罗弟子的一两具尸身,像山峦。 天地间似乎蒙着一层淡淡的血色。 这是血河与尸山。 血河尸山的尽头,插着那一把剑。 世上似乎只剩下了这把剑。 然后,渐渐地,一只手浮现在那把剑的剑柄上;继而是连接着手腕的一条胳臂,与坚实的肩膀;最后,是一个半跪的人影出现在那把剑的后面,出现在死寂的天地间。 那人并不是突然出现在这里,那人似乎已经在这里守了许久许久。 只是无论是谁来,首先看到的必定是他的剑,然后才会是他的人。 蔺负青怔怔道:“……叶剑神。” 森罗石殿的残门之前,立着此地最后的屏障。 这把剑名唤龙虹,无鞘,漆黑,大巧不工。乃是剑谷剑神叶浮此生唯一的佩剑。 森罗石殿早就破了。 是叶浮单人仗剑,独守殿门整整三日。 是剑神一剑伏尸百万的血气,震慑住了这千年难遇的妖兽狂潮;也正是那千锤百炼的极致杀气,化作利剑刺入失神的妖兽识海,以另一种极端的方式镇压了数万狂躁的神魂。 以金童申屠临春与玉女巫蜜为首,所有森罗石殿的神老与弟子们,都被叶浮挡在身后。 蔺负青这才看到,地上绘着的是一个巨大的天元挪移灵阵。后面那些人手掌按地,正尽力将自己体内的灵气输送给叶浮。 他们只能以这样的方式,为几十年间痛恨入骨的仇人,也为这几天来以血肉之躯守护他们的恩人,尽一点点微薄之力。 许多人的眼眶都是红的,许多人脸上泪痕纵横,更有许多人已经双膝跪地,不知跪了多久。 都说森罗的弟子,素来只跪他们信仰的神灵。但是此时,无人出言斥骂那些跪地者,森罗残破的大门后是一片沉重的寂静。 同样沉默着的还有雪骨城的修士,他们望着叶浮的目光里少了森罗弟子的复杂,是更纯粹的震撼与敬佩。 还是柴娥最先注意到天边来人,开口道:“是君上,君上来了。” 蔺负青落在石殿门口,他望着叶浮浑身是血的身影,心里突然刺痛,五味杂陈。 时光若流回到三十余年前,就是在这石殿门口……叶浮会抱着巫渺,踏着龙虹剑,大笑着劈开这宏伟殿门,走出来。 那一年,雷劫之下,所有毁天灭地的光芒都将他的身影照耀。当年的叶浮还是多么年轻英俊,他的眉目是多么磊落放肆,他的神采是多么恣意飞扬。 他于神老合围中抱走了玉女巫渺,他于长夜酣战中立地破境,他剑斩天雷成就半仙,他一路沐着森罗石殿仇恨的眼神与暴怒的辱骂破空而去,笑声余音久久不息。 长剑在手,美人在怀。 逍遥在心,狂傲在骨。 如果不是巫渺后来的失踪,这位狂傲剑神也不至于变得痴痴苦苦,将五万余个日夜付之流水。 他本不该如此的。 叶浮在剑道上的天赋与悟性,连蔺负青都要自愧不如。然而这不世出的奇才,却将风华正好的三十年岁月,用来踏破山河,求林问海。 寻找着他失散的妻子,寻找着他已经记不清稚嫩容貌的女儿,直到熬尽了心血,耗干了豪气,还依旧捧着那丝情根寻寻觅觅,寻寻觅觅。 就如龙虹是一把无鞘的剑。 剑无鞘,便失了半身。 叶浮失了妻女,便磋磨成这般模样。 身后轰隆巨响,唤回了蔺负青的神思。金桂宫粟舟逐一降落,方知渊已经回头厉声喝道:“医修!!” 蔺负青赶上前:“不必等他们,我来。这四周死气杀气太重,先送叶浮进去。” 叶浮缓慢地站起来,浑身都是血,分不清多少是自己的,多少是妖兽的。 他面色灰败,可脸上分明带着一种很轻松的,释然而快活的神情。 他冲两人摆了摆手:“不用啦。” 蔺负青道:“叶剑神,你伤得很重。” 叶浮咧开嘴角,眼神很平和地道:“当年渺玉女与我失散,是石殿派人追围的缘故。我曾立誓,此生不踏入森罗石殿半步。” 说罢,他转身就想走。 蔺负青在后唤他:“叶剑神!” 叶浮抬了抬手,血从他袖处向下晕染,“对了。蔺魔君,回去不要骂申屠那小妖童,与森罗石殿众人无关,是我坚持不想走的。” 他抬头时眼神有片刻的迷离,喃喃道:“这里是渺玉女的家啊。” 蔺负青冷声道:“叶浮!” 叶浮长笑一声,将他的龙虹剑往臂弯里一抱,“蔺魔君,方仙首,有缘再会。这回算你们欠我一个人情,就记在我那不成器的女儿身上罢。” 他踏空而去。 身后滴答滴答,落下几滴血。 方知渊忍不住骂:“不要命的疯子!” 蔺负青甩个眼刀子过去:“你还有脸说别人不要命?……叶浮伤得太重,我去追他回来。” 方知渊拉住他:“鲁奎夫已经到了,柴娥等人也在森罗石殿。你该留下见见小妖童与你的下属,我去追叶浮。” “也好,”蔺负青直接解下自己的乾坤袋塞进方知渊手中,言简意赅道,“里头有丹药,你早去早回。” ========== 与此同时。 距离阴渊再东一些的地界,栖龙岭入口的那初染秋意的群山之中。 一位可怜兮兮的绿衣姑娘,正在莽莽大山里打着转儿。 “这……这是哪儿啊……” 叶花果抱着纤如柳叶的菟丝子,泪珠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她眼眸里写满委屈,浑身抖得活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崽子。 ——已经多少年没独自下过虚云峰的叶四师姐,终于在这一天,光荣地体会了一把迷路的滋味。 “呜呜,大师兄……救命啊……” 叶四一边哭唧唧一边摸索,她也不知自己又兜了多久,脑子里已经是一团浆糊。 这大山里荒无人烟不说,时不时还有怪鸟从头顶飞过,要么就是远处传来兽类的嚎叫,总把她吓得一惊一乍,如今早就精疲力尽,却还是找不到来时的路。 忽然,叶花果惶惶的目光停在身前某处,只见眼前一从草叶,只是明明应是墨绿的颜色,却无端多了点点暗红,延伸向阴影之处。 “嗯?” 叶花果昏头转向,见那叶上落红,还迷糊地以为是不是什么珍稀药草,弯腰凑近了伸手一抹红色被晕开。 她歪头眨眼,盯着自己手指上的红迹几个呼吸,又嗅了嗅……清秀的小脸顿时僵硬,然后扭曲。 “啊——!血血血血血!!” 扑簌簌,一群鸟儿被惊得飞离了枝头。 叶四魂飞魄散,惊悚地尖叫着一蹦三尺高。她唰地后退三四步,眼泪夺眶而出,双手握着菟丝子:“谁!谁谁谁在在那里!?出出粗、粗来!” 那血迹延伸的尽头树影重叠,没有半点声响。叶花果越来越害怕,终于绷不住泄了气,哭哭啼啼道:“算了,您您还还还是别出来了呜呜呜……” 依旧没有动静。 叶花果进退两难,小声道:“到,到底有没有人呀……?” 她犹豫了好久才鼓足勇气,踮着脚尖。用菟丝子先拨开藤条,再拨开碎叶,小心地转过灌木丛…… 只见一个中年男人浑身是血,背靠在大树的阴面,怀中抱着一把没有鞘的黑剑。 长发凌乱地挡住了那人的脸庞,只能看见瘦削的下巴上淡青的胡茬,和自唇角淌下来的一线殷红。 叶花果惊得脸色煞白,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医修的本能叫她想要扑过去救人,可此人明显是恶战一场,浑身血气,不知是正是邪。 在这种了无人烟的荒山之内,万一错救了恩将仇报的恶人,她哭都没处哭去。 叶花果磨磨蹭蹭地挪过去,小声道:“这位……大叔。” 她用力地摇摇头,想起要用尊称,“不不不是,这位仙长!你、你醒醒……” 叶花果小心地伸出手,想去拍这男人的脸。可她还没碰到,那人的手居然猛地抬起来,啪地紧紧抓住了姑娘纤细的手腕! 叶花果吓得惊叫:“啊!” 那男人十分缓慢地抬了抬头,几缕沾血的散发摇晃,露出了下面正艰难打开的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深处一片昏沉,好像下过一场苍凉淋漓的雨,却朦胧地倒映着叶花果的容貌。 那清秀和善的姑娘弯腰凑过来,眉如烟柳眸如水,先是惊喜地展颜,又有点掩不住紧张:“你醒啦?” 叶浮就这样静静地,静静地望着面前的姑娘,眼睛直勾勾的,一眨也不眨。 许久,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发出沙哑至极的声音:“渺……玉女……” 叶花果慌乱道:“什么?” 叶浮疲惫闭上眼,呢喃道:“阿渺吾妻……” 叶花果吓得不敢说话,她以有些滑稽的姿态僵立在那里,茫然地盯着眼前这个陌生的怪人,和他怀里没鞘的怪剑。 彼时,忽然间鸟啼止,兽鸣收,只有秋虫伏在泛黄的草叶下呤呤地歌唱。头顶阳光穿过浓荫,将斑驳的绿影酿得愈加醉人。 仿佛是命运的一个善意玩笑,正将这一对辗转失散多年的父女,温柔地包裹进去。 第128章 流连倩影怀殒玉 天外之天, 云端雪界。 云上仙宫烟雾缭绕,九天彩霞流转不息。雪白玉砖蜿蜒成小道,一路铺上仙台楼阁。 那楼阁之外, 立着一座在云间若隐若现的门。门后隐见青瓦白墙,重檐流丹,胜似琼瑶堆砌的一场幻梦神境。 白衣人跪在门外。 “禀报尊主。” 门内有声。 “说吧。” “小仙无能,我等追杀凤王涅盘的残魂,那凤魂逃至六华洲南边界, 毫无征兆地消了气息,踪迹全无。” “消了气息?……哦,想是那残魂寻得了寄身之处,才叫你们寻不着它。” “那, 依尊主的意思?” “也罢,你杀死凤王逼出涅盘神火的火芯, 功大于过, 此事便不追责了。神火已经到手, 凤王反正无用。你等速速携涅盘神火, 前往太清岛去寻魂木。剩下的事,想必不需本尊嘱咐罢。” “是, 是……小仙明白。只是敢问尊主,倘若遇上那叛贼, 又如何处置?” “该杀的不必手下留情。不仁道人仙陨已久, 倘若道人知道自己的徒弟犯下此等背叛大罪……哼, 想必也是愿意大义灭亲的。” 阁门外跪伏禀报的白衣男人起身, 露出一双金色的眼睛。 男人恭敬回道:“是,尊主。” 门内的声音笑了一声。 那其实是个很和缓,甚至和缓到有些平平无奇的声音。 就像凡俗界街头巷尾,那些炎炎夏日里摇着蒲扇敞着肚皮,笑眯眯唠嗑的老大爷。 但是当这个声音说话的时候,却叫人心里无端地升不起任何质疑的心思。 这就像是天道真理,像是神明恩赐于信徒的温言启示。 “嗯……呵呵,待魂木复苏,我们也该走啦。” 那个门后的声音笑着道,“自阴难之役后,我们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 “走啦,叫育界的蝼蚁们知道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神明降临。” ========= 西域,森罗石殿。 金桂宫的大队粟舟到来之后,局势立刻轻松了许多。 仙首鲁奎夫乃是渡劫之境,神魂一出,霸道刚劲的威压顿时笼罩方圆几百里。众妖兽神魂中的狂躁本就被叶浮的杀气压制过数日,此刻更是动弹不得。 芙蓉阁的医仙们趁机齐齐念诵清魂咒,裙袂如舞蹁跹,婉转仁慈的嗓音传响至天边。 在清魂咒一遍又一遍的涤荡之下,妖兽血红眼瞳中那狂暴之意,终于渐渐地消散而去。 失智地大闹了多日,直到此刻才找回自我。玉角犀仰首哞叫着瘫倒在石边,焚齿金狮轰然跌倒于沙尘中,凌冰银喙雁收翅在树下…… 一具具巨兽的身躯,开始疲倦地垮了下去,尘土四处弥漫,大地震动不息。 剑谷的弟子们仗剑而行,将神魂已经彻底崩坏,清魂咒也救不回来的妖兽们挥剑斩杀,给它们一个痛快的解脱。 医修们的镇魂法术一个又一个地开起来,将重伤的妖兽与修士笼罩其中。 芙蓉阁莫忧夫人凌空而立,两手托着一对仙器宝露瓶,容颜端庄慈柔,如同上古神女出世。 夫人阖眸呢喃,便见瓶中神露飞出,一滴化十滴,十滴化百滴,洒向石殿的断门之后,落在十几位奄奄一息的森罗弟子身上。 一时间,春风携雨,恩泽九州。 活死人,肉白骨。 最后,是由一些被金桂宫临时召集来的精通御兽之术的散修们,驱赶着大批妖兽,回到那极西的妖族之地去。 森罗长河血迹未淡,汹涌的波涛还拍击着数日前冷却的尸骨。 数百修士们念诀掐咒,自河底凭空架起十座石桥,护送大批伤痕累累、精疲力竭的妖兽们回到西域。 这一次兽潮,至此总算是平息了。 森罗石殿死伤惨重,芙蓉阁的医修奔忙不休,血腥之气中开始有清苦的药香。 申屠临春是受刑后强撑着熬过了这几天,如今心里一松,人直接昏过去叫不醒了。 蔺负青起初还帮了两把忙,后来瞧着情况不是那么危急了,鲁奎夫带来那帮人也的确靠谱,就坐一旁休息,等方知渊回来。 可他又等的无聊,就先放出意念传音,叫小金龙敖昭带鱼红棠下来。 得到敖昭清脆一声应答后,蔺负青悄悄转去找他的那帮臣下。 魔君先是拍一拍靠坐在石殿的断柱旁,正闭目调息的柴娥柴左护座的肩,唤他:“紫蝠,随我来。” 柴娥闻声连忙起身,精神抖擞地唤了句“君上”。 蔺负青同柴娥到了个僻静处,沉声问:“可有死者。” 柴娥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扬眉道:“君上看轻臣等了。” 他回头伸出手,指向石殿废墟间那些正在休养调息的雪骨修士们。 柴娥道:“您看看这群人。上辈子,这群人活过了仙祸降临,活过了仙魔厮杀,活过了天外神屠魔雪骨覆灭,活过了您……您走后的三年逃难,最后还拉了天外神一条命垫背。” 他捋了一把自己散落的长发,重新拿簪子别好了,漫不经心地笑道:“臣等不会死在这种地方。” 蔺负青不置可否。 他的目光越过柴娥的肩,瞥见鲁奎夫也走过来,便招手:“雷穹,你也过来。” 鲁奎夫大刀阔斧地走近来,现任仙首威风豪迈,唯独在年轻的君上面前仔细低了头:“雷穹参见君上。数月不见,君上可安好。” “我很好。”蔺负青若有所思地把眼神在鲁奎夫与柴娥之间打了个来回。 他这两位护座,当真是两个极致。 一者是金桂宫主、仙道尊首,浓眉虎目九尺豪侠,浑身的雄浑正气,独独在他面前一板一眼规矩得不行。 另一个却是个贪财好色的浪荡美散修,天天嬉皮笑脸穿个花裙子,敢偷坐他的御座上花天酒地,翻了天的事儿也能闹出来。 “嗯,你们两个……” 魔君忽的负手清了清嗓子,唇角似勾不勾,眸底似笑不笑,“怎么样,要不要给你们些时间,兄弟叙叙旧?” 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迅速挪开视线。 鲁奎夫低沉道:“多谢君上宽厚体谅,只是……” 柴娥很流畅地接过话头:“只是我跟他实在没什么好叙的。” 蔺负青缓缓压细了眼尾,“……” 他唇齿一碾,幽幽道:“哪怕不叙旧,对个口供也好啊?” “前世自我与煌阳死后还有三年岁月,这可是顾鬼狼告诉我的。” 蔺负青吐字语调无波,眼神里渐渐荡起危险的光泽,他冷笑道,“天外神,炉鼎,屠神帝……如此重要的事,你们倒是瞒得孤家够严实。怎么样,不想说说为什么?” 鲁奎夫与柴娥顿时背后一凉。 两位护座闪电般对了个心虚的眼神。 大事不妙,君上这是要秋后算账了! 柴娥反应机敏,那张脸简直变得比耍杂技脸谱的还快。他倏地转身,痛心疾首地指着鲁奎夫: “哎哟老鲁!你说你这人,怎的这种事也敢瞒着君上!?” 鲁奎夫额上青筋一跳,脸瞬间黑成了锅底:“……” 柴紫蝠啊柴紫蝠,算你能耐。 跨越生死穿梭两世,你对阔别重逢的老伙计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扣黑锅?? 柴娥蹭蹭蹭后退三步,惊呼着连连摆手:“君上明鉴,这不关紫蝠的事啊,臣以为他都跟您交代过了!赖他,都赖他,您要骂骂他,啊。” 鲁仙首不会他这套油嘴滑舌,就实实在在地往地下一跪,坦然道:“雷穹知罪,请君上赐罚。” 柴娥还在那闹,抱臂歪头,那双狐似的眸里满满的坏笑:“嗨呀君上,您看这大个儿傻不愣登的,您跟他生气不值当,还气坏了身子。不如您把他交给紫蝠,我抽他个几百鞭子,叫您看着乐一乐?” 蔺负青冷着脸,沉静地望着柴娥。 “……” 僵持不到三息,柴娥溃不成军地蔫儿了。 他撩起长裙,硬着头皮往鲁奎夫身旁跪下,有样学样道:“……紫蝠知罪,请君上赐罚。” 蔺负青眼神锐利三分,讽笑道:“你们不敢跟我说,是因为你们自己知道自己干的好事。” 他上前两步,修长双手各按着两位护座的一边肩膀,恨铁不成钢地咬牙道:“带着孤家拼死拼活护下来的几千雪骨残部,换了和一个天外神同归于尽的结局,两位护座可真能耐啊。” 鲁奎夫与柴娥跪在那石殿废墟间,也不嫌硌得慌,就两两沉默着。 蔺负青越想越气不过,踱步半圈还是气,终是忍不住凌厉甩来眉眼,压着火儿道:“……当年,我立城雪骨容纳魔修,初衷是为给你们找活路不是死路!不是为把你们养成一群愚忠之人!” “带了那么浩浩荡荡几千人,就知道死?忍辱负重都不晓得,重生回来还瞒着我?你们的出息呢,骨气呢,嗯?” 劈头盖脸一顿骂下来,两位护座是一声也不敢吭。 等蔺负青恼够了寒着脸色收声,柴娥才低声道:“君上如今生气,是您心疼臣等,臣都明白。” 蔺负青心里窝火,“你明白什么明白。” 柴娥顿了顿,喉结一动:“可是最初……”他黯然垂眼,嗓子干涩,“也是您,先骗的臣和老鲁,立下那诛心的天道劫。” “……” 蔺负青眼神深处的情绪,微妙地变了。 他沉默了片刻,“……那时雪骨城外,你们看到我了么。” 鲁奎夫道:“所有人都看到了,君上。” “……” 蔺负青眸光朦胧地晃了晃,垂眼笑了:“是了,我还记得,那些天外之人将我悬吊在城外时,一直逼我喊两个字:救命。” 他嗓音轻轻的,问,“我……我喊了吗?” 鲁奎夫沉闷地摇头道:“君上没喊,一句也没有。可那时候,臣四周……四周都是活着逃出来的雪骨残部,他们喊。” “他们使劲儿的又哭,又叫,又吼,嗓子都嘶哑得发不出音了,还在喊。臣和柴紫蝠最后实在压不住,只得把天道誓说出来,才算摁住了那帮家伙没冲回去。” 柴娥扯起一个疲惫的,很难看的苦笑:“可是到最后,所有人都快疯了。若不是煌阳把您带走,臣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 蔺负青闭眼,轻声叹:“……丢脸。” 他怅然暗想,这可是好一场互相折磨啊。 两位护座沉默。 蔺魔君用力拂袖,声音却轻轻地埋怨道:“你们见孤家那般狼狈,不带人转身快走,还留在那看?连点儿面子都不给孤家留,还想妄称什么忠臣。” 他说罢不再看两位护座,独自摇摇首离去,踏进了森罗石殿残破的殿内。 那道雍容玄袍的清修身影,很快便与黑暗融为一体了。 第129章 流连倩影怀殒玉 森罗石殿深处一片昏暗,处处是负伤的弟子与修士们。蔺负青独自走进来, 看着满眼的伤者, 心里莫名地罩了层阴郁。 那些或躺或坐的影子投在石壁上, 扭曲而沉闷。魔君挑了个不显眼的地方坐下, 于是壁上黑影又添一道。 片刻后, 敖昭带着鱼红棠进来寻他。 小金龙跟魔君陛下打了个招呼,化成龙身飞出去查看周围妖兽的状况。独留鱼红棠趴在蔺负青膝上:“青儿哥哥,这地方的人为什么都叫你‘君上’呀?” 她仰头笑着问。女孩生的稚嫩, 雪肌红衣, 在这残破石殿里像极了废墟里生出一朵柔弱的花。 周围有雪骨城的修士忍不住哄她, 五大三粗的汉子小心地把声音放柔了:“你家哥哥有恩于咱们, 咱们就认他做主君啦。” 鱼红棠也不怕生,好奇道:“那你们家主君,没有他的宫殿和宝座吗?” 那开口的修士眼前发亮, 立刻望向蔺负青, 满脸堆笑写着暗示——君上君上您看咱啥时候回家呀? 蔺负青心里明白, 这群人是怕自己又不想干了转身甩手就跑。魔君想了想, 总算大发慈悲给了个准话:“不急,等煌阳来了, 我们便回城。” “煌阳”二字一出,周围诡异地静了静。 毕竟谁都没瞎。石殿之外,所有人都看到了他们君上是和什么人一起回来的。 渐渐地, 几道暧昧目光来回逡巡几度, 有人发出了然的叹声: “喔……” “啊……” 蔺负青修眉一挑:“嗯?” 众人冷汗唰地下来, 连忙摆手:“不不不!没没没……” 也就此时,鱼红棠回头唤了声“阿渊哥哥”,蔺负青看过去。只见一道修长身影逆光踏进来,沿途碎石被踩出声响,果真是方知渊回来了。 蔺负青神情自若,起身迎上,只当没听见背后那突然起来的窃窃私语。 他往方知渊背后一望,见无有别人,便道:“怎么一个人回的,没追上?” 方知渊:“追上了,叶四跟叶浮在一块儿呢。” 他沿着剑神的气息寻到栖龙岭那时候,叶浮已经醒来了。 彼时,静谧的山林之中,剑神沉默着接受那结巴姑娘的治疗,满脸复杂地望着认不出自己的女儿。 当初虚云托女,他曾对蔺负青与方知渊说,这条寻妻之路凶险且漫长,尽头不知生死。 而倘若巫渺已然香消玉殒,他愿殉妻同归黄泉之下。 所以,他不想与女儿相认。 “仙、仙仙长,您从哪里来呀?” 叶花果把药箱收进乾坤袋,瑟瑟地问。 叶浮只有沉默。 他移开眼神,天上流云正走得很缓慢。 “……我四周探查了一番,没什么危险,就想着容她们父子独处一阵罢了。叶四的医术你晓得,不比芙蓉阁的医修差。” 方知渊低声道,“后来叶浮察觉到我来了,便神念传音于我,说他会送叶四回虚云。” 蔺负青颔首:“那也好。” 一个少女的声音便在此时插进来。 “你们……在说什么人?” 巫蜜自石殿深处转出来,她单手扶着断柱,宽长裙摆纷繁摇动,怔怔道:“叶浮的女儿?是——是渺阿姐的女儿!?” 蔺负青问道:“申屠怎么样了?” 巫蜜摇摇头,轻声道:“他已不碍事了,只是尚未醒转……” 年少的玉女忽的垂下纤柔颈子,长发如瀑散落,“森罗玉女巫蜜,谢过魔君救殿之恩。” 蔺负青淡然抬手,一股力道便托着欲跪下的巫蜜直起身来,“别谢我。你们该谢叶剑神。” 巫蜜泫然抬头,“叶浮——叶剑神的女儿,她,你们刚刚说她还活着!?” 方知渊沉声道:“她是虚云第四亲传。” 巫蜜眼中倏然迸光,她竟急得一把握住方知渊的手臂,周身玉石叮当碰响:“那她如今在哪里?她是不是知道姐姐当年失踪的前因后果——她一定知道!” 巫蜜嗓音高亢,一石惊起千层浪。好几在个远处歇息着的重伤的森罗弟子都撑着身子爬起来,惊愕道: “什么?” “渺玉女的孩子?” “她知道渺玉女的下落?” “这么多年了,渺玉女究竟在哪里!?” 蔺负青摇头道:“花果那年才七岁,她什么都不知道。” 巫蜜不死心,咬了咬红唇道:“怎会不知道!年纪再幼小,她与娘亲是何时失散的,在哪里失散的,之前发生了何事——总该知道才是呀!” 蔺负青目光盯着巫蜜的手:“还请玉女先放手。” 巫蜜一惊,后知后觉地放开方知渊的手臂,“失……失礼了。” 方知渊似笑非笑地看了蔺负青一眼。 蔺负青只当没瞧见,状若无事地继续跟巫蜜说话:“怎么?当年巫渺就失踪在距离你森罗石殿不出三百里的小镇边上,这个你们难道还不知道?” 巫蜜茫然:“怎么可能,我……我不知道……!” 森罗的弟子们更是面面相觑,惊异之色频显。 方知渊低声问蔺负青:“你怎么知道。” 蔺负青神魂传音给他:“叶浮早上辈子就查出来了,比他查出女儿在世都早——那里很靠近红莲渊,叶浮曾为此在前世找上门来过一趟。可惜我也帮不上他什么。” 方知渊皱眉:“怎么,那时巫渺不是被森罗石殿追杀着么,她带女儿往敌人老巢跑什么?” 蔺负青无奈:“知渊,我若能轻易给你答出来,叶浮还苦苦追查那么多年做甚?” 他们两人目光一来一去,却不说话,显然是在神魂相交。 巫蜜心中更急,如火烧火燎一般,终是忍不住红着眼眶道:“魔君陛下!渺阿姐她失踪多年,巫蜜与春儿也苦寻了多年……若是,若是陛下知道线索,还请不吝赐教!” 蔺负青道:“不必,你不知道,我这就告诉你。” 他们说话说的久,就连雪骨城的修士和鱼红棠也聚了过来听着。 正好柴娥与鲁奎夫也进来了,前者瞧着这模样似乎要说长话,上前两步解下身上锦织披风,叠了叠铺在地上,请君上坐。 其实魔君刚还在外头和这俩护座闹过一遍,可蔺负青毕竟是个不计较的性子。此刻明知道柴娥是有意讨好哄他开心,却也乐得顺着台阶下去,拉着方知渊与鱼红棠一起坐了。 “渺玉女失踪的时间,是在距今十二年前的冬末春初。” 蔺负青扫了一眼周围那聚精会神听着的人,“地点则在西域边疆,森罗石殿东方的镇子里。” 鱼红棠懵懵懂懂,“噢,是在讲叶四师姐的娘亲呀。” “对。”蔺负青顺手揉她脑袋,像揉一只软软的小猫儿。 方知渊道:“别打岔,安静听着。” 蔺负青:“那时她与女儿花果隐姓埋名,扮作普通母女宿在客栈内。花果曾说,她隐约记得玉女是要去办什么事,还每日很欣悦地同她说,办成了就可以带她和爹爹团聚,以后再也不分开。” “可是某日玉女独自出了门,临行前还叫花果乖乖在客栈等她,然后再也没回来。” 有人忍不住打断道:“玉女是去了哪里?” 蔺负青道:“没人知道。花果说,她在客栈等了数日,直等到被掌柜的怒骂着扫地出门,也没等回来娘亲。” “十二年前,冬末春初……冬末春初……” 巫蜜白着一张脸喃喃两遍,忽然惊道,“那难道是凤凰涅盘的日子!?” “——!?” 玉女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惊骇屏息。 森罗的弟子们,更是面色瞬间就青白了。 凤凰涅盘! 这段日子毫无征兆爆发的妖兽潮,起因不就是因为凤凰的涅盘!? 蔺负青眸光深邃:“……不错。” “我记得清楚,当年我初入虚云,师父曾经同我谈到过凤凰涅盘。” 魔君略一闭眼,旧日的记忆再度如潮水般涌飞而来。洗净了经年的沧桑尘埃后,当年尹尝辛的容颜神貌依旧清晰,剔透如琉璃。 …… “神鸟凤凰?” 那时虚云山峰的松枝依然苍翠,尹尝辛抱他在膝上,抚他发顶:“不错。有朝一日,你会在西域见到它的。” 白袍小少年昂起头:“为什么?” 他眼眸纯净得像初春刚化的雪水。 尹尝辛眼角浮起些许笑纹:“你是救世仙,这世间万物光景,都该入你双眼的。” 于是年幼的蔺负青也轻轻笑了,指尖揪着师父的道袍衣角,问道:“那西域是什么地方?” 尹尝辛悠然道:“西域荒洲嶙峋瑰奇,乃是万妖之土,深处为妖王凤凰的居所;西域往东,有大渊名阴,阴妖栖于此地,神骨累叠,那是一座上古仙神的骨墓……” 道人的声音缓长,如一条流淌至天边的河。 最后,尹尝辛叮嘱他。 “青儿,以后要记得去看看。” ========= 蔺负青恍惚暗想:辗转两世,他到底见过了凤凰的涅盘神火,也成为了阴渊白骨所侍奉的君王。 方知渊忽然沉声道:“你先慢着,十二年前凤凰就涅盘了,这回又是怎么回事?” 蔺负青便对众人讲述了他在妖域深处所见的邪术,凤王心口妖丹破碎,那显然是人为的刺杀。 巫蜜惶然道:“怎会有这等事,是谁能杀凤凰妖王?” 她怔怔地呢喃,嗓音渐起颤音,“难道当年渺阿姐的失踪并非天灾,实乃人祸不成!?” 蔺负青摇头,再多的他也不知道了。 “蜜玉女。”魔君站起了身,郑重道,“孤家就此带这帮人回返雪骨城,不再叨扰了。此番妖域疑云未散,怕是风雨将至,还望多加留心。” 巫蜜迟疑片刻,终是长揖而谢。 人渐渐散开了。雪骨修士三两聚众,都在收拾行装搀扶伤者,准备回家。 蔺负青四下一望,拉着方知渊的手腕:“……你来。” 他寻思,自己带方知渊回雪骨城,总要在人前说几句的。 于是魔君站到那群雪骨修士面前,将方知渊往前一带,淡淡道:“来,你们都认得。” 众人早就分神注意着这边,此刻见君上开了尊口,纷纷呆愣点头。 当然认得,毕竟前世打了那么多场。 无论如何,煌阳仙首于他们有恩有怨,又是他们君上的亲师弟,注定是怎么着也甩不掉这份孽缘了。 “这是孤家的……” 蔺负青忽然语塞,然后神情微妙起来。 他本是想说“道侣”,却突然想到他们现在似乎还和离着呢;“君后”是不可能说的,知渊不介意他还不舍得呢;可若只是说“师弟”,这又显然不是他要表达的初衷—— 方知渊神色微动,正望着他。 蔺负青清了清嗓子,把心一横。 他正色道:“……人。” 这么说总不会错罢。 蔺负青暗自得意了一瞬间。 他手指拽着方知渊衣袖,还扯了扯,“这,孤家的人。要带回城养起来的。谁都别乱碰,记着了?” 一瞬间,所有人的脸色都精彩了。 大部分是惊吓过度,吓成飞了魂儿的石雕,呆滞地掐着自己大腿,问旁人:“……啥?……啥??” 小部分热泪盈眶,乃至有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狠拍着弟兄的肩膀:“看了吗,看了吗,他娘的百年仙魔争斗!他娘的,终于决出了雌雄了啊!” 唯有方知渊皱起眉:“?” 他有点烦躁地小声道:“你说什么呢。” 蔺负青惊讶回头,怎的,你这还不满意? 方知渊微恼:“不是说不是人吗。” 蔺负青沉默:“……” 怎的,你莫非还想叫我当众来一句:这是孤家的小祸星!?? 魔君又好气又好笑:“惯出来的毛病。” 他眼尾斜乜,手指魅惑地点在方知渊唇上,挑起眉尖小声道:“不乖,没个君后样子。” 第130章 风云隐动压四方 很快,众人离了森罗石殿。柴娥备了粟舟, 载着这些人浩浩荡荡向红莲渊归去。 来时紧急, 十万火急地御剑一掠千里。此番归路总算能惬意一些。不少还没恢复过来的修士到船舱内休息去了,蔺负青则带着方知渊、鱼红棠倚在船舷边上, 看风景。 当远处阴渊之水与两侧断崖织成的曲线展露在视野之内,鱼红棠惊喜地叫起来:“是红莲!” 这女孩子倒是眼尖, 立马缠着蔺负青道:“青儿哥哥, 可以摘莲花给小红糖吗?” 粟舟浮于水面上行进,水波粼粼,下方一溜红莲簌簌摆动, 似也在欢迎君上的归来。 蔺负青淡淡道:“不行。” 话音未落, 身边刀风一纵。魔君发丝随之拂动。 转头一看, 方知渊已经按着煌阳刀,刀尖挑的那朵红莲红得淋漓动人, 正莹莹滴落水珠。 蔺负青:“知渊!” 方知渊收刀入鞘,把红莲放进鱼红棠双手里, 扬眉道:“有什么打紧,你这莲花儿那么多。” “好你个借花献佛, ”蔺负青又好气又好笑, 摇摇头道,“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也好, 这样我也算放心了。” 三人身后, 一大群雪骨修士藏在阴影里探头探脑, 眼睛滴溜溜转。 不知是谁震撼得呆了, 抓着鲁奎夫的胳膊喃喃:“右护座,您看……君上这也太宠了吧!?” 鲁奎夫老神在在地抱着臂:“君上谁不宠着?你们胆子肥到敢妄议主君,还不是仗着君上纵的?” 鱼红棠闲不住,她从小就很喜爱戏水,如今瞧着有方知渊给她兜罪,索性跳下粟舟,点水踏风地穿进红莲水渊间玩去了。 浪波徐行,蔺负青与方知渊并肩站在那里看着,前者将手掌覆在后者手背上,低声道:“知渊,我如今又觉得这样很好了。” 方知渊问:“哪样?” 蔺负青眼眸柔软,低声道:“我养着你。将你圈在身边,要你陪着我。” 他指尖缓慢曲起,细细地描过方知渊指骨手背,一时间眼眸纯亮得竟有如初见少年。 “有时候,我想看你仙途坦荡,看你光芒万丈;可有时候又想要你留在我这里,做个飞扬跋扈恃宠而骄的祸世妖后,旁的什么也不必想,过的快活些……便好了。” 方知渊喉结焦渴地动了动,反手拍掉师哥不安分的手指,“……蔺负青,我陪着你不是问题,你收敛着点。” 他眸底有侵略性的暗色滚沸。仗着个外人看不见的角度,威胁似的将蔺负青的手腕攥得死紧,那玄袖褶皱得一塌糊涂。 “我又怎么了?” 魔君懒散半倚着船舷侧身,半眯细的凤眸清若含光,唇珠浅抿一笑,顷刻间风姿流转动魂。 “你……”方知渊气得牙痒,克制着低下头,唇瓣开合在蔺负青雪玉般的耳垂边,若有若无擦过几瞬。 他恶狠狠地压低嗓音,喑哑道:“师哥我可告诉你,你要是不想被你那群臣下瞧见……堂堂魔君是怎么被他君后亲得衣衫不整气息凌乱的,就别在这撩拨我。” 却不料蔺负青道:“我不介意啊。” 姿态那叫一个从容坦荡,镇定淡泊。 甚至得寸进尺。 “怎么了,这样瞪着我?” “你不是要亲么?铁青着脸干什么。” “阔别三月,知渊……难道你不想碰碰我?” “对了,我乾坤袋里带了酒,你尝尝吗。” 说着说着,蔺负青嗓音里带的那戏谑的笑意越来越浓,已经快压不住。 最后他终于莞尔而笑,“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了,啊。” 方知渊闭眼暗骂一声,攥着蔺负青的手腕,三步并作两步地径直拽他进了房间。 魔君被扯得踉跄几步,却一直柔和笑着,还抽空揉了一把仙首的头发,将一缕垂下的散发给他别到耳后去。 后面偷看那一帮魔修,对话听得断断续续很模糊,动作倒是看了个一清二楚。 又不知是谁张大着嘴愣愣感叹,却也只能重复那句话:“这……这也太宠了吧!??” 又有个青年摇头晃脑道:“不过啊,啧,别说。煌阳仙首着实是年轻俊美,论实力论性情,与君上天造地设一对啊!” “而且……”那年轻人忽然贼眉鼠眼地偷笑两声,“你们想上辈子啊,煌阳仙首平日里脾气那叫个威风厉害,原来到了君上跟前还挺……凶不起来么?” 随即有人附和:“嘿嘿,君后就应当是这个样子的嘛,是不是哇!” 更有人暧昧道:“也不知……到了夜晚……啧啧啧,那风光……鲁右护座,您说是不是啊??” 鲁奎夫不置可否。 他好笑地暗想:这群魔修前世和仙道斗了百年,此刻见他们君上把煌阳仙首收拾得服服帖帖给拐回魔道老巢了,可不得意着呢。 柴娥忽然拽他,小声耳语:“老鲁。你扔下金桂宫那群手下跟我们跑回来,真的没事儿?” 鲁奎夫大手一摆道:“不妨事。这雪骨城才是家,总要回来看看的。” 雪骨城已经近在眼前,森白城头点着高灯,照得水面幽幽。早有巡逻的望见粟舟,立刻大开城门,下来接着。 众人归城,大战一场后的魔修们纷纷各回各家。不多时,酒馆里重新飘起酒香,小贩重新摆起摊子,打更的开始打更,说书的也拍起惊堂木。 转眼之间,这座城又恢复了那个看似普通的烟火小城模样。 雪骨城内点点灯火葳蕤。魔宫深处更是精致。鱼红棠一路兴奋雀跃,脆生生道:“这儿真漂亮,好多灯笼呀!” 蔺负青看她在水榭的廊下一路跑一路欢喜,不禁也微微笑起来,吩咐左右:“给她拾掇间宫殿住。” 方知渊便感慨:“师哥果真会过日子。” 蔺负青拍了一下他的腰,佯装不悦道:“还说呢。我不会过日子,小时候怎么养着你的?” 方知渊深深看了他一眼。 不着痕迹地,方知渊刻意走慢了两步,与两位护座仅差半步之遥的时候,忽然以神魂低声道:“……他喜欢这儿。” 鲁奎夫与柴娥同时倏然抬头看他。 方知渊目不斜视,也不回头:“我师哥是不是成日里跟你们说,他今生不愿做君王,他随时想走便走,他终是要回虚云的——这一类话?” “……” 柴娥怔然沉默两息,道:“是。” “所以你们也会想,是你们在拖累他,他留在雪骨城不过是迫于道义,迫于一时的仁慈心软。” 柴娥嘴唇哆嗦一下,问道:“难道不是?” 方知渊平静道:“我能看出来,师哥是真心喜欢这儿。他这人很会在言辞举止上诈骗,甚至连自己都能骗过,却在情绪上娇气得要死——开心就是开心,不开心就是不开心,作不得假的。” 顿了顿,又道:“……他毕竟在这里度过了百年,虽说苦难寂寞多了些,可总归割舍不掉。” “……” 柴娥心下微妙,又与鲁奎夫对视一眼。最后嘴角抽搐,凌乱地寻思:是,君上他如今是开心不错!可是—— 那怎么看也是因为他成功把您拐回了自家老窝,因此才开心的罢?? 忽然,他听见方知渊低声道:“所以你们得抓着他。” “抓紧些,别听他薄情的满口胡扯,别放他独自一个儿走远了。” “他这种人若是孤身独行,是要走到黑暗尽头去的。” “……”柴娥与鲁奎夫不由得再次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一片暗色。 等他们再抬头,方知渊已经快赶了两步,状若无事地与蔺负青并肩走着说话了。 …… 魔宫很大,蔺负青手下的人效率很高。哪怕突然多来了几个人也完全没有任何障碍。 其实蔺负青本可直接把方知渊和鱼红棠留在自己寝殿,只是鱼红棠到底年幼无邪,蔺负青不舍得她满耳朵听那些沉闷的禀报与议事,就在旁边给她分了间小筑。 而方仙首…… 蔺负青心思冒坏水儿,笑吟吟把当年自己修建的那处后宫扔给他了。 那时候煌阳仙首的脸色着实好看,叫蔺魔君乐呵了好一阵子。 是夜,待一切安排好了清静下来后。 顾闻香来访。 魔君早等着他呢。 顾闻香坐在轮椅上,笑吟吟道:“哟,救苦救难的莲骨菩萨回来啦?” 时已二更,蔺负青早换下了那帝君重袍,晚间以花精玉露沐浴过后,浑身笼着一层淡淡氤氲的水汽与香气。 他披散着长发,白单衣外头一件鹤氅,似笑不笑地坐在床头,“有话快说,孤家困了。” 顾闻香眯起眼,单刀直入地问:“妖兽潮是不是与天外神有干系?” 蔺负青道:“没证据,你可以猜。” 顾闻香皱眉道:“事情我已听你的人说了,如今我只问你一样,凤王鸿曜呢?” 蔺负青叹息,终于无奈地正眼看他:“顾鬼狼,你问我我能知道吗?是,昭儿曾察觉到鸿曜的气息,可那时候西域朝不保夕,我能有空闲去寻凤凰?” 顾闻香冷冷一笑,哂道:“愚蠢!你——你当真是无可救药!若我是你,我当即就叫鲁奎夫撤回来全力搜寻凤王。就算西域死几个人几百人又能怎样?于大局没有任何妨碍。” 他瘦弱的双手用力一拍轮椅,眉染薄怒,“莲骨,你不会愚蠢到以为这与天外神无关罢?如今你走失了凤王鸿曜,便再也不知有人大费周章地动用邪术欲杀鸿曜的背后,究竟有着何等阴谋……!” 蔺负青被吵得头疼,那神魂旧伤果然时不时就要折腾他一下,“行了行了,顾鬼狼你怎么这么吵?你就是要将万事万物捏在自己手心才安心,也不想想鸿曜堂堂妖王,难道就没有它自救的法子?” 说罢,他嫌弃地挥手,“若没别的事孤家真要睡了,给我跪安吧。” 顾闻香冷笑道:“也罢,我反正也没指望着你能醒悟。”他转身高声道,“报恩,进来。” 蔺负青其实早就察觉到顾报恩在外面,知道定还有麻烦事儿等着自己呢。 此刻脚步声响起。那狼少年自黑暗中走进来,却是面如金纸,摇摇晃晃,居然又是身负重伤。 魔君暗暗地扶额叹:真是造孽啊…… 顾报恩,他其实是只天赋极高的半血狼妖。 虽然那日在六华洲街头完全不是知渊的对手……不过毕竟他家小祸星实力非人,又是渡劫魂魄重生,不能这么比。 单以顾报恩的资质论,本来已经足够让各大仙门疯狂招揽了。只可惜,他是个半血。 数遍当今仙界五洲,无论在哪里,半血的地位都十分尴尬。 一方面,他们乃是人族与妖族的混血儿,两头不受待见;然而另一方面,人与妖结合产子,一个前提条件便是双方的修为都要达到一个极高的地步,以冲破种族血统的桎梏。 这就使得半血往往能够继承父母双方的天资,兼具妖族强悍无匹的肉身与人族得天独厚的灵根悟性。 也因此有一种说法:如果论起仙界里最强血统的生命会诞生在什么种族,那不是人族,也不是妖族。 恰恰正是夹在两族之间,受尽鄙夷的半血,才拥有着最神秘的可能性。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世道往往如此。 被顾闻香看中资质而从奴隶贩子手里买下,自小养到大的顾报恩,显然就是其中一个。 只见顾闻香指着狼少年,笑道:“莲骨,你当初要我替你守雪骨城,不折损一人。我自是做到了,可是靠的全是报恩英勇奋战。俗话说论功行赏,你看我家报恩如今伤成这般,讨一些灵石灵药来疗伤,不过分吧。” 蔺负青道:“你还跟我拐弯抹角?要什么就说。” 顾闻香便早有准备地摸出一张纸,递给魔君。蔺负青草草一眼扫下去脸色就变了,冷笑道:“你这是明抢呐?” 他将纸张三两下撕碎了,道:“就算这东西给了你,你能叫顾报恩吃进去?怕是自己炼一颗九转凝精丹,破境开光用的吧。” 顾闻香“哎呀”地惊忙摇头:“胡说,报恩忠心待我,我怎么会负他呢?” 顾报恩也木呆呆地道:“公子不会的,公子对报恩好!” 蔺负青哪里肯信这人的鬼话连篇。 仙界凡有灵根者都适合修阳气,唯独顾闻香乃是罕见的适合修阴的体质。 前世,他便是主动入的魔道,自此迟迟无法寸进的修为一日千里;今生他留在雪骨城,除了躲避被他盗走仙器的顾家的追杀外,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利用阴渊下的阴气以修炼。 当初在六华洲初遇时,这人的修为只有引气四层。如今短短数月已经到了筑基八层,的确神速。 若有一粒上好的仙丹,甚至可以直接冲关,破境开光了。 最后,虽然明知道顾闻香是要自用,蔺负青还是把那纸上列的药材予了他。 一者,顾闻香还真的尽职尽责帮他守了城,这人姑且能用;再者,天外神当前,养着这么个盟友的耐心魔君还是有的。 ……当然最重要的是,虚云四峰上的天材地宝简直和野草似的遍地生长,他还真不缺。 蔺负青亲手把装着灵药的乾坤袋交到顾报恩手里时,认真看着这孩子的眼睛,低声道,“小狼。如果哪天你觉着难受了,不想跟着你家公子了,来找我。” 顾报恩懵懂不知事,摸着乾坤袋,低头口齿不清地咕哝了句:“谢……魔君。” 蔺负青道:“张嘴。” 狼少年张嘴,魔君给他喂了粒疗伤丹药。 顾报恩嚼了咽下去,脸色肉眼可见地好看了一点。 他觉得舒服了,就冲魔君咧嘴笑。眼瞳很纯净,有那么一刻甚至不像是个呆傻的。 蔺负青看这小狼的头发乱翘,毛茸茸的,忍不住像摸小狗似的摸了两把他的脑袋,“走吧。” “……”顾闻香在几步远处看着,神情莫名地阴沉两分。 他手指在轮椅扶手上摩挲两下,忽然阴恻恻地开口道,“报恩,走了!” 顾报恩迷迷呆呆地走回来,他推着顾闻香的轮椅,走出了魔君的寝殿。 寝殿外的灯都熄了,轮椅与黑暗融为一体。片刻后,伴随着车轮滚动的轱辘声,顾闻香的声音在黑暗中传出来:“给我吧。” 顾报恩从鼻子里发出疑惑的“嗯”声。 顾闻香转过头来,那双桃花眼在昏黑中居然是亮的,沁凉,像毒蛇刺出的獠牙。 他含笑伸手,用很柔软的声线:“怎么了?来,把蔺负青与你的灵石灵药给公子,公子才好给你炼药啊。” 顾报恩点头道:“哦。” 他把乾坤袋放到顾闻香手中,似乎想了想,继而傻乎乎地笑了:“谢公子,公子好。” 轱辘轱辘…… 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轮椅继续往前走。狼少年认真地推着他的公子,动作小心翼翼,如侍珍宝。 “乖报恩。”顾闻香捏了捏手中的乾坤袋,似乎在自言自语,“你乖乖的跟着公子,公子总会待你好的,你知不知道?” 顾报恩还是道:“哦。” 片刻后,顾闻香忽然道:“你停一停,过来。到公子面前来。” 顾报恩停下在长殿的尽头。外头灯火阑珊,隐隐约约地透过来一点,却照不到顾闻香的脚边。 狼少年乖巧绕到公子前面去,顾闻香道:“低头。” 顾报恩低头,顾闻香伸出手臂,一下下摸着小狼的脑袋,渐渐勾起笑意:“喜欢这样是吗。” 顾报恩道:“喜、欢。” 顾闻香笑意深了些,软声哄他:“喜欢就说呀,以后公子每晚都摸摸你。好不好?” 可是两息的静默后,顾报恩又若有所觉地抬起眼,认真地望着顾闻香,一字一句道:“公子手,不如,魔君手……暖。” 顾闻香的笑容凝固了。 顾报恩刚想继续说“公子身体坏,多休息,手才暖”。 冷不丁顾闻香眉宇间窜上阴狠的戾色,那只抚摸他发顶的手带起劲风,清脆的一个巴掌甩在他的脸上! 啪的一声回音久久不断。顾报恩愣愣的,他脸被打得歪过去,眼见着就红肿了起来。 黑暗似乎也浓稠得如有实体,冰冷地将万物吞没。 下一刻,顾报恩的衣襟被那只过于瘦弱苍白的手揪住了。 顾闻香一把将报恩拽到自己眼前,目眦欲裂,“怎么了,你也觉得他暖了!?你是不是真的想去找他了!?” 顾报恩怔怔望着公子,忽然惊醒过来,猛地摇头。 顾闻香的双手用力扳着报恩的脸,他眼神里闪着某种疯狂又阴鸷的光,蛊惑般地急促低语:“——傻狼!这世上弱肉强食,咱们和蔺负青那种天生优渥又有人疼的比不了,你知不知道!?” “想想你最初过的什么日子,我在顾家又过的什么日子。像咱们这种贱命,如果不努力往上爬,就要被人永生永世踩在脚下的,你知不知道!?” 顾报恩慌道:“不,不知……” 顾闻香苍白的双颊因激动而微微涨起病态的红晕。他开始咳嗽,脖颈动脉突突直跳,眼睛却死死盯着似乎吓懵了的顾报恩,“公子不会害你,可是你要乖乖听话……咳、咳咳……你知不知道!?——说话!” 顾报恩从没见过公子这样情绪激烈,脑子完全空白了,只愣愣点头道:“知,知道……知道!” 顾闻香咳得更厉害了。报恩伸手给他拍着背,笨拙又有点愧疚地,“公子,不生气。报恩知道,公子好。” 不知过了多久,顾闻香才渐渐平息。他额发汗湿了,恹恹地低垂着眼,掩唇慢慢地喘着气。 顾报恩又推着他的轮椅走起来,随着轱辘轱辘的声音,外头灯火的光明离他越来越近,顾闻香闭上了眼睑。 就在轮椅的车轮彻底滚入灯火下的那一刻,一声弱极了的疲惫叹息自顾闻香唇间漏出: “……罢了,罢了。这么傻……待灭了天外神的威胁,你也不必再去打架,就在我脚下做一条摇尾巴的小狼狗吧。” 灯影绰绰,如前尘幻梦。 第131章 风云隐动压四方 太清岛虚云宗,百锻峰上。 时辰未到正午, 山峰空旷萧索, 老树盘虬,树影斑驳。 并不能算平坦的顶上摆出三十八具铁皮傀儡人, 形成一个暗合五行八卦之像的机关阵。 傀儡身上铁光生寒,虽是死物, 却比活人还要灵活, 拳打脚踢虎虎生风,将被困在正中的少年打得在地上连滚带爬。 宋有度面无表情:“左三步!……后退!再左两步……笨。” 沈小江剑都快握不住了,汗珠沿着鼻尖滴滴答往下掉。 他大睁着眼崩溃道:“五师兄你!……呼哧, 呼哧……你明明自己……呼呼, 你自己都打不过这阵啊!!” 宋有度理直气壮道:“我要是自己有本事, 要你干什么用?爬起来,快点。” 也就是在沈小江不知道第几次硬着头皮闯进傀儡阵正中的时候, 山下一个外门弟子沿着小道跑上来,喊道:“五师兄!” 宋有度原本负手站在一株老树下看着沈小江打阵, 被唤了才回过头,不紧不慢地下去见那外门弟子。 回来时他手中多了一件乾坤袋, 宋有度翻看两遍, 扬声对沈小江道:“行了。今天就到这。” 傀儡阵骤停,那些灵活地窜动攻击的铁皮小人瞬间僵立不动。沈小江满头大汗, 气喘如牛, 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五、五……呼, 五师兄……呼哧……” 他哭丧着脸, 摸着浑身上下的青紫,“您这机关阵,也太……呼哧……太难打了吧!?” 宋有度挥了一下手里的乾坤袋,道:“大师兄从西域叫人送来的东西,我要研究几天。这傀儡阵,你自己用,明天还是这个时辰。” 沈小江:“明天还要继续!?我,我胳膊已经抬不起来了……” 宋有度:“不怕,你四师姐要回来了。叫她给你治。” 沈小江:“……” 就如宋五所说,辛辛苦苦在外头白跑了一趟的叶花果的确要回来了。 临海上白云飘飘,海面一片扁舟,被灵气推动着破浪而行,竟比平地上的马车还要稳当。 舟首处,站着两个人。 叶花果绿裙飞扬,足尖飞踏如舞,手中一柄细剑翻动。菟丝子斩碎了溅起的海水,无数炫目碎珠哗然而落。 她使得那套剑法飞扬霸道,如鲜衣怒马纵酒狂歌的少年,如磊落天雷,如潇洒风云……那样骄狂的意境,与姑娘本身的气质颇为不符。 叶浮静静地看了许久,总算开口道:“你用剑的天赋很高。” 叶花果收了剑,将菟丝子归剑入鞘,有点不好意思地埋着发红的脸。 可下一刻她手心一轻,菟丝子已经不知怎么就到了这位有点古怪的大叔手里。 叶浮的面色尚有些失血后的苍白,神色却已如常。他道:“可你不喜欢用剑。” 叶花果小幅度地点了两下头,道:“有、有些害怕。” “你害怕什么?” “嗯……伤人,杀人,流血受伤……啊,还、还有疼,都害、害怕。” 叶浮不言。 叶花果双手扶在船舷处,身子外倾。海风吹动青丝,她眼神澄澈而认真,努力说道:“我家大师兄说了,人、人生在世,最快活的莫过于,不……不喜欢的事,就可以不做!他说我是虚云人,是他的四师妹,当然想……想不学剑,就可以不学剑!” 叶浮将手上的细剑在掌心掂量两下,笑了,眼角的皱纹似有些温柔,“所以他给你这把剑?” 菟丝子。柔弱,纤细的寄生之草,可入药。的确与叶花果般配得很。 叶浮手指在菟丝子上一拨,纤细剑身发出嘤咛鸣声,“可他为何又教你刚刚这套剑法?” 叶花果心里更加奇怪,眨眼道:“咦,你怎么知道这是大师兄给我的?” “我认识他,也认识这剑法,”叶浮摇头笑道,“……你大师兄是个真君子。” 他当初将神游十九剑的剑谱赠给蔺负青,本是想以此为礼,请他多多照料自己的女儿。 不料在西域时自始至终没见过蔺负青用出神游十九剑的招式,反而在叶花果这里看到了尚显稚嫩的熟悉剑法。 叶花果不明白其中的深意,只是听这位大叔夸她师兄,就喜滋滋地道:“当、当然啦。” “不过这、这套剑法很难,大师兄给我快半年了,我还是学不会。” 叶花果抓抓头发,嘟囔道,“一般的剑法,我我、我看一两遍,都能学会的。” “……” 叶剑神心内又好气又好笑,寻思:废话,你老爹的毕生心血,若叫你一两遍就看会了,他这个剑神的脸面往哪儿搁去? 叶花果又小声地问:“大、大叔,你到底是是,是什么人呀?你、你是不是很厉害的剑修?” 叶浮避而不答,反而将自己的龙虹剑递给她:“试试这把剑。” 龙虹剑漆黑无光。这把据说除了剑神以外没人敢触碰,触碰过的人都死了的神剑,如今被叶浮颀长有力的手掌托着,递到叶四的面前。 叶花果惊了:“啊?” 叶浮单手将龙虹往前一递:“试试。” 叶花果犹犹豫豫,偷眼看了一下叶浮。 她与这位大叔素不相识,可总是有股莫名的亲近感,仿佛心底知道这人永远不会伤害她……没道理,很奇怪。 可这大叔也的确是好人,明明自己重伤未愈,却还坚持送她回家。 叶花果终于双手去托龙虹。女医修的手指细皮嫩肉,摸到冰冷的剑身还瑟缩了一下。 “拿稳了,这剑有点儿重。” 叶浮收回手。 霎时间,叶花果只觉得双手上如坠千斤,沉得好像托了一整座虚云峰。她脸色剧变,手却已经先于脑子松开五指—— 咣当!! 龙虹剑狠狠砸在叶花果的脚上。 “哎!”叶浮吃惊得脱口叫了一声。 叶花果含着哭腔的惨叫几乎同时响彻海面:“啊——疼——疼疼疼!!——” 叶浮眼角抽了两下,他俯身轻松拾起龙虹,盯着叶花果的目光更加一言难尽。 剑神终是低下头,摩挲着下巴,半是苦笑半是叹息,很小声地呢喃了句什么。 叶花果又气又委屈,摸着脚尖呜嘤呜嘤哭:“呜呜呜脚,脚一定砸肿了呜呜呜……大叔你你你你不早说它有这么沉啊!?” 她鼓着腮帮子抬眼瞪叶浮,眸子一层水雾湿漉,含嗔荡漾如春水。 叶浮忽的暗想:这是他的女儿。 是他连着骨血的,亲生的…… 渺玉女为他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诞下的…… 也是如今被他不认了的…… 女儿。 一股酸涩的暖流涌上胀痛的心口,叶浮以低不可闻的声音咀嚼这两个字:“女儿……”顿了顿,又呢喃,“……花果。” 叶花果还在凄凄惨惨地含泪抱着脚跳,根本没有听见叶浮的低语。 太清岛越来越近,虚云四峰已经隐约能看见一个轮廓了。 有暗云,无声地自两人身后涌来。 ========= 红莲渊,雪骨城。 入夜,依然是魔君的寝殿,窗外飞檐灯笼,池水红莲,都是旧般模样。 “雷穹,”蔺负青散淡地坐在案前,“你也不要在雪骨城留得太久了,六华洲离不得你。天外之人的事,知渊已经跟书院两位院长留过书信,你那边也适当地给你信得过的仙家透露些吧。” 鲁奎夫躬身道:“臣已经在做了。此前一直忧心是否会有天外之人混在仙家内部,不敢大张旗鼓,只好暗地试探着来。” 他声音低缓,宽厚如山,“君上也不必忧虑过度,万事有臣来担着。您……” “君上,您如今也不过仙龄二十余,雷穹才是这仙道之首,这些天下大任,本不必您来苦心谋划的。” 蔺负青摇头笑,“哪里,孤家已经是百来岁的老人了。” 鲁奎夫就不说话,转身出去了。 蔺负青无奈地捏了捏眉心,知道这人没告退行礼,大约是被他那句说的心里不舒坦。 身后帘子响动,被一只手撩开。方知渊从内室走出来,他看着鲁奎夫的背影就摇头。坐在床沿勾唇笑道:“师哥,你就不能装个样子,哪怕送人家鲁仙首安心走也成啊?” 蔺负青叹道:“装不出来,这两天我的确很忧虑。” 他起身,手指无意识地叩着桌案,“我们在明,敌在暗,心里哪能不窝火呢。” “每每那群金眼之人有所动作时,你我都无法预测。王折出现时是如此,仙祸降临时是如此,此番妖兽潮爆发亦是如此。” 蔺负青回头,定定望着方知渊,“……古书袭击你时,更是如此。” 这种彻底被凌驾的感觉的确很不好受。仿佛天上生了一双双监视的金眼,居高临下地俯视众生,时怒时笑。 甚至叫人觉得自己身处的世界不像是真的,更像是一个被天外神灵拿捏在掌中的玩具。 方知渊神色微沉。 古书说的那些话,他没有忘。 “……你有不好的预感,”方知渊眸光冷硬,“师哥,你是不是觉着距离那群人下一次动作已经快了?” 蔺负青不说话,方知渊低声道:“他们动作有什么不好?露了头的蛇才好杀,是不是?” 蔺负青就连声说是,没骨头似的往他怀里躺。方知渊搂着师哥道:“你那天不是说有酒么,来,陪我喝点。” 时辰已经晚了,蔺负青下意识本欲拒绝,却忽然想到自己的确好久没陪知渊喝过酒了。 这人喜欢喝酒,偏偏是个酒量那么差的体质,在这种当口大约也是怕喝酒误事,平常就忍着不提。 蔺负青有点心疼,于是心软道:“好。” 他们走到外头水榭处,蔺负青从乾坤袋中拎出酒坛,摆开酒具。方知渊捧了烛灯,凑过去给他点着亮。 蔺负青倾酒如盏,侧眼看着那点烛火,心中蓦地更软,也更疼起来。 这样温柔又弱小的一点火,好像只要一阵风雨刮来,就要被吹得熄灭了。 他抿唇笑起来,“知渊。” 蔺负青将满了的酒盏递过去,那双清透的眼瞳中也倒映着烛火,是光明的。 方知渊没接,他就着蔺负青的手饮了一口,忽然扶过近在咫尺的清美脸颊,吻住薄唇,将半口香酒哺喂过去。 蔺负青没提防这一下,忍不住呛了两声,双颊与唇瓣都染了红霞。方知渊笑出声:“不行,我要醉了。” “你!”蔺负青佯怒推他,那酒就洒出来,浇湿了方知渊的衣襟。 蔺负青索性拎过酒坛子就要再浇,方知渊连忙求饶去抢。就这么闹了快半个时辰,最后也没能喝进去多少。 可饶是如此,方知渊还是有些醉了。蔺负青要扶他回屋睡觉,他却说:“别回了。就睡那儿吧,师哥。” 蔺负青无奈:“又昏头了,你指哪儿呢?” 方知渊所指的地方,分明是水榭之下修的那座红莲池。此时水上倒映一轮明月,萤虫穿梭于红莲之间,倒是好一场如梦风光。 方知渊道:“就要这儿。” 蔺负青道:“你醉了。” 方知渊忽然不高兴了,皱眉道:“为什么不行?你小时候不是总爱玩儿这种花样吗?” 蔺负青无可奈何道:“知渊,咱已经不是小……” 方知渊更不高兴:“你十九岁就离了虚云跟姬纳跑了,修仙人天天闭关静修空耗年岁,十九才算多大?那些日子你真的就已经过够了?” 蔺负青蓦地看他,这才隐约意识到这家伙根本和鲁奎夫是一路货色,就知道叨叨他。 只不过这人平素在他跟前沉默克制惯了,只会在酒醉失控的时候才有脾气。 方知渊不管,他忽然站起来,双臂一展就将蔺负青强行抱起来,一步步走到红莲水池上。 以他的修为,踏水不沉自然轻轻松松,那水面如镜,波澜不兴,只在月色莲色之外又多出一对人影。 方知渊抱着蔺负青躺倒在水上。 他们视野中,红莲与云月俱在头顶。 蔺负青动了动,那人就道: “别动,给我抱着。” 蔺负青被月光照得犯困,只想安稳睡觉,寻思算了算了睡水池就睡水池吧…… 他顺势在师弟怀里窝了个舒服的位置,忽然想起一句旧话,闭着眼调侃一句:“方仙首,你必须抱着什么东西才能睡觉吗?” 没有灯火只有淡月的夜色中,平常清淡的嗓音含了睡意,是软糯的。 方知渊收紧了手臂,闭着眼哼了一声。 总归只要怀里有这么个人,就是心安的。 朦胧间,记忆又滚回到旧岁月。 …… “你必须,抱着什么东西才能睡觉吗?” 清亮脆生的少年嗓音。 那还是祸星刚被虚云的少年仙君捡回家的日子。 那时候的方知渊简直浑身都在炸刺儿,他被世道残虐得太狠,神经质得不似个正常人。 最明显的一点,便是他夜晚很难入眠,就算勉强入眠,也绝对无法忍受平躺在床上放松了身子睡。 蔺负青已经数不清多少次,夜晚他逼着这小祸星躺上床,次日清晨却发现那阴沉冷白小少年就紧紧背靠在墙角,怀里抱着他的刀。 那时候方知渊还在养伤,蔺负青甚至怀疑,若不是体力不支,这孩子甚至不会想要合上眼。 后来有一天,蔺负青干脆利索地把他的刀给没收了,扔进自己的乾坤袋里头。 然后拍拍自己的床,淡淡道:“今天你和我一起睡,什么时候学会睡觉,什么时候还你的刀。” 那时候方知渊的眼神,简直像要杀人。 但是显然,小祸星打不过小仙君。 所以他最后只能忍着,忍着……爬上了蔺负青的床。 结果那小仙君居然快乐地笑着,伸手摸他的脸,“这才乖吗,那么多苦难都熬过来了,学着睡个觉有什么难的。” 方知渊哆嗦一下,猛地弹起来,厉色沙哑道:“别碰我!!” 蔺小仙君饶有趣味地趴在床上,被吼了也毫不在意,反而道:“啊呀,你要掉下去了,快回来。” 他把已经僵硬得动都不能动的方知渊拽回床正中,盖好被子,灭了灯烛。 “好好睡。等你学会睡觉,我带你睡外面的白莲池,晚上可以枕着月亮呢。” 方知渊不理会,只咬牙切齿地想着讨回自己的刀算完。 然而真到了第二天清晨,发生的事情却完全出乎两个少年的意料之外。 淡白的晨光落在软绵枕头上,两人的青丝蜿蜒交叠。 方知渊醒来的时候,悚然发现自己的双手正紧紧地搂着蔺负青的腰,把人家锢在坏里。 而蔺负青不知道已经醒了多久,那么近的距离,漂亮的小神仙也不挣动,就安安静静地盯着他上下打量。 “你醒了,睡的舒服吗?” 蔺负青露出一个清浅笑容。 笑得很开心,也很坏。 方知渊很……很屈辱。 他脸色青白青白的,屈辱得浑身都在发抖,却又只能恨自己这身体的本能不争气…… 蔺负青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继续逗弄:“你抱我抱得好紧,是把我当你的刀吗?” 方知渊:“……” 蔺负青平静地眨眨眼,眼眸无辜而纯粹:“你这样抱着我,如果阴妖来袭,难道要把我倒提起来当刀砸出去?” 方知渊:“……” 蔺负青想了一想,又认真道:“如果你睡得迷迷糊糊,下意识想拔刀出鞘的时候,会不会把我的头拧下来?” 方知渊终于快被逼疯了,阴狠狠地破口大骂:“你再多啰嗦一句,我这就把你的头拧下来!” 少年蔺负青哪曾见过这么放狠话的,他茫然道:“可是你打不过我啊。” “……”方知渊嘴唇抖着,眼前一阵阵发黑,好像随时都要晕过去。 可那白衣小少年却抬起手。晨光之下,他坦然自若地揉了揉方知渊的头顶。 “好啦,起床吧,起来我给你梳头发。” ========= 方知渊想起当年就闷闷地笑,他搂着蔺负青亲了亲,又蹭过去咬他耳垂,总之就是不让人好过。 蔺负青被他折腾得困意也没了,无奈地翻个身,语调淡淡道:“你不睡是吧,行,不睡就双修吧。” 他说着就去扯自己的单衣衣襟,故意调笑道:“来,伺候孤家舒服着。” (......) 夜色撩人,水波上的月影乱了,光波泛起褶皱,薄雾罩着莲叶,醇酒浇醉月色。 萤虫一路惹过娇艳红莲,最后停在正中莲房,剔透翅膀颤了颤,反射的艳色也惹人心痒。 蔺负青情动,昂起一截纤白颈子,眸色氤氲地向方知渊贴过去,后者却摁住他的膝盖,“别。” 蔺负青皱眉不解,方知渊很自然地笑:“你说的,今儿我伺候君上。” 蔺负青却“啊”地轻笑,了然扬眉道:“不敢同我双修了是不是?你给我冒险折腾出这么不稳当的阴阳双元婴,还不肯双修调和,哪有这么便宜的……啊!” 他猛地浑身紧绷,脸埋在一朵摇曳的红莲间,闭眼半笑半恼,“呵,先别弄……让我把话,说完……!嗯……” 那鼻音慵懒,带些禁忌般诱人的湿润感。方知渊屏息,手指动作略缓,暗沉的眼神中涌流更急。 只能看着却不敢真的做什么,他……他也真是忍得辛苦…… 可如今自己元婴异常,方知渊更怕贸然双修给修出个什么万一来,至少再过数月确保万无一失,他才敢与蔺负青灵流相交。 “怕什么。”蔺负青抬臂勾住他脖颈,低声道,“只是想帮你调和一些罢了,而且……也算给我偷些你的修为吃,行不行?” 他伸手去摸方知渊的下丹田,含笑道:“阿渊你看看……这儿,我可馋得很呢。” 方知渊只觉得酒劲儿又往脑子里冲,晕眩与清醒交织。他小腹被那凉凉的手指摸得如火烧一般,嗓子不知觉间哑了:“想的美。我好容易胜过你一次,你就馋着吧。” 蔺负青不依不饶,索性把腰带扯掉了,扔在水间。衣衫彻底松开,魔君屈起双腿缓慢伸展。 他早担心着方知渊结出这个强盛过头的阴元婴,今晚若是能趁知渊半醉,双修把那阴气引导过来些许,也算能放心些。 可方知渊在这大节上却不肯昏头,当即就往后撤:“不行。” 蔺负青扯他衣襟,软声道:“怎么又跑,还想和小时候那样,叫我教你怎么睡觉?” 方知渊握住他手腕:“啧,至少再等一个月!” 蔺负青道:“一个月之后你我人在哪儿都说不清呢。你如今不做,到时候一定后悔……快点。” 然而就在此时,忽然间,蔺负青半浸在水中的腰带泛光,系着的乾坤袋内吐出一物,是通灵玉珠毫无征兆地亮起! 夜色中,符文以它为中心聚集,绘成一个传讯大阵的纹路。 阵中隐显出百锻峰的炼器窟,宋有度盘腿坐着,一面盯着手中之物皱眉苦思,一面道:“大师兄,你这给我送来的东西,怎么……” 说着,宋五一抬头。 蔺负青衣衫半解:“……” 水面幽幽而光,红莲白肤在月华下分外明晰,两人半推半就,虽然还什么都没来得及真做,那满目的旖旎却当不了假的。 宋有度:“………………打扰了,师兄继续。” 第132章 风云隐动压四方 一刻钟后, 魔君寝殿内。 “你呀, 你可要把你二师兄气死了……” 蔺负青自是早已披好了衣物坐在床上, 摇头叹气又夹着些无奈地, “有什么话,说吧。” 传讯阵还开着,可那头宋有度却明显很不自在。他性子是木讷迟钝不错, 可遇上这种事,再怎么迟钝也会尴尬一下才算人之常情。 再者, 他并不是不知道两位师兄情笃,大师兄和二师兄这事在几位亲传那都是心照不宣。可两人毕竟甚少在人前张扬, 被师弟妹撞见亲密什么的,这还是光天化日头一遭。 头一遭,就这般刺激…… 宋有度强作镇定:“我,咳, 不急。要不还是, 师兄, 你们先……?” “蠢货。”方知渊甩个眼刀子过来, 那神色里滚滚的杀意, 活像是要把宋有度的眼珠子挖出来。 给这小兔崽子看了蔺负青那般模样, 他本就恨得牙痒痒,这宋五还不麻利儿的说正事!? 宋五讪讪低头。行,看这架势, 下回见面一顿削是跑不了的了…… 蔺负青直笑, 抚着方知渊的脊背道:“行了知渊, 小五又不是外人,你也差不多消消火儿,别把人吓得不敢说话了。” 又转过去问宋五,“说吧。能叫你专程开个阵法,想来也不会是无关紧要的事。怎么了?” 宋有度便犹豫了一瞬,正色道:“大师兄,你送我的东西,好像有些问题。” 方知渊道:“你送他什么了?” “啊,”蔺负青依稀想起来,“……不错,我捡过阴渊下的仙骨与古岩派人送回过虚云。当时想着有度既是器修,许是会稀罕这些。” 宋有度揪了揪头发:“对。那仙骨内蕴灵气,比我的打山锤还硬,的确是稀世珍宝。不过大师兄,你砍下给我的那些石块儿,不像是上古年间的石物啊?” 他说着,隔着传讯阵将手底下的几块岩石亮给蔺负青看,“你来看,这几块无一例外,年份都不对。” 蔺负青皱了一下眉,“……不可能。” 阴渊之底是上古仙神的遗迹,他自最深处取下的石物,应与那些仙骨属于同一个年代才是。 方知渊屈起一条腿踩在床沿上,讽笑道:“说的有板有眼,你还见过上古的石物不成?” 宋有度坦诚道:“……没有啊。” “知渊。”蔺负青连忙安抚道,“你不懂,精通此道的器修是能推算出来石物年份的。” 方知渊沉吟不语。蔺负青道:“那依你说,这是什么年份的石物?” 宋有度想了想,断定道:“三百年前吧。” 蔺负青脸色倏地变了。 他手指抵唇,呢喃:“怎么会……” 三百年,这是一个大乘期的修士长寿一些就能达到的寿命。 明显距离“上古”的概念,差了太多太多。 宋有度道:“我正是觉得奇怪才来告知师兄。师兄如今身在阴渊,当心别是有人动过手脚。” 蔺负青道:“好。我记下了,多谢你。” 宋有度低声道:“不然……师兄还是回来吧。还是虚云好。” 蔺负青笑着摇头,很轻地叹息道:“我知道,我知道……” 阵法缓慢化作光粒散去,魔宫寝殿内精致内敛的床榻案台依旧沉在夜色里。 蔺负青又叹了一口气,用力揉了揉钝痛的太阳穴。回头却见方知渊脸色有些不太对,下意识唤了声:“知渊?” “……”方知渊抬头看他,眸子深暗无边,“师哥,我前些日子在识松书院搜寻有关飞升之人的史料,三百年内的记载都是清晰的。没有就是没有。” 他稍微调整了一下呼吸,“可再往前,大多史册都模糊不清一笔带过,仔细想来很不对劲。若不是今日宋五提起,我怕也意识不到。” “……!”蔺负青心腔内重重一跳,这话内的意思在长夜里牵出一股寒意来,冻彻骨骼。 他倏然握住方知渊的手臂,“除了古书,仙界可还有哪位长寿的修士?” 方知渊摇了摇头,嗓音有些哑道:“你也知道修仙之人年岁过百后便开始不在乎仙龄,年过三百的……” 他又沉默想了想,“我一时想不到有谁人。” 那股寒意扩散得更深,蔺负青眼眸冰亮:“妖兽呢?妖修长寿,不应该没有。” 方知渊触碰手腕上的金环,“小龙,起来。” “嗯……?” 金光闪过,睡眼朦胧的敖昭揉着眼睛幻出人身,抬头猛一下看见蔺负青与方知渊那结了冰似的脸色,他吓了一跳,“啊!怎怎、怎么了主人!小龙在这里!” 方知渊问:“你王兄多大年纪?” “啊?啊……” 敖昭一头雾水。 蔺负青也紧跟着追问:“凤王与麒麟王两位妖王呢?或是你们妖族有哪位年过三百的妖修?” 敖昭很茫然地回话:“小龙不知道啊,我们妖兽不在意年龄的。” “……” 方知渊与蔺负青对视一眼。 他们都隐约地觉出事情有点不太对劲了。 敖昭被他俩这架势弄得心里发虚,小声叫:“主人……” 方知渊心不在焉地伸手摁了摁小金龙的脑袋,“关键时候没用。滚回去睡你的觉。” 蔺负青却忽然抬手制止,“昭儿,你想念你王兄吗?想不想回东琉海看看?” 敖昭眼底忽的亮了亮。自凤王鸿曜出事后,要说他没偷偷担心过王兄那是假的。 只是一则他远离海族甚久,又同人类修士定了契约,还不知道东琉海认不认他这个龙族;再者,他能看出来主人与魔君陛下现下处境并不乐观,一会儿这来个妖兽潮,一会儿那来个古书的……他一时间也不好意思同主人开口。 此刻蔺负青主动提出来,小金龙终于忍不住连连点头:“可以吗!魔君陛下?” 蔺负青微笑点头:“我们明日仔细打算一番,你若想回,当天便可动身。” 敖昭更加欢喜,恨不得飞出去在雪骨城上空兜两个圈子。方知渊一个眼神扫过来,他才乖乖盘回了主人的手腕。 方知渊无声吐了一口气,抬手扇熄了烛灯,搂着蔺负青躺上了床。 “别多想了,师哥。”他低声道,“先睡吧。” 窗外不知何时起了云,星月遁形。 这个晚上,蔺负青睡的并不踏实。一种久违却熟悉如骨的沉重感压在心口,消散已久的枷锁再次拖他坠入深渊。 他好似下沉在泥淖之底,隔着一层污垢看见三界崩毁,天顶上云层开裂,睁开一只金色的眼睛…… 半梦半醒之间,他能感觉到方知渊一直搂着自己,那力道像是浮沉的水浪里唯一的依靠,又像是虚幻的迷雾中仅存的真实。 他枕着坚实温暖的胸膛,闭着眼睛,就这么挨到了天亮。 ========= 破晓之际,天光大明。 六华洲。四时春馆深处,幽静偏阁的窗纸上映出一道人影。 阁内仍是清净,摆设简单出尘,清心香的烟雾若有若无地缭在一隅。 清隽的蓝衣琴师怀抱长琴,和衣而眠。似是昨夜苦修疲倦,眼下淡淡一点乌青之色。 然若仔细看去,却能发现他手中所抱的仙琴上,有淡淡的金红之光流转不息。 随着那光波振动,沉睡的琴师时而蹙眉时而低呻,额上虚汗点点,浑身紧绷,竟好像陷于噩梦之中。 直到某一刻,荀明思低低叫了一声,猛地睁眼惊醒—— 他目光散乱,喘息连连,怔怔地望向怀中的仙琴。 曾经名唤雀听的这琴,因几日前收纳了那不明来历的魂鸟,如今镌名处只余“凤听”二字。 荀明思猛地按住额角,回忆起刚刚自己那个天方夜谭般的梦境,不由得干涩地轻唤:“……凤凰妖王?” 声未落,琴上金红之光大盛,凭空悬浮,渐渐凝成一道虚影。 霎时间,小小的房间内似被赤火笼罩!凤凰鸿曜立于琴首,垂颈而鸣,声若玉碎。浑身的赤金翎羽泛着彩光,又如有火焰流动,神威不可逼视。 荀明思鬓角汗湿,唇瓣轻抖。凤王的眼眸灿胜远古的星辰。他与这道虚影对视,只觉得自己像是一脚踩空,坠入了银河。 “琴师。”凤凰虚影口吐人言,语气意外地很温和,“方才是吾之残魂入你梦境。” 荀明思一时还未能从这股震撼中回神:“你……你当真是凤王鸿曜?那你方才在我梦中所言……” 他说不下去,梦中光怪陆离的片段叫荀明思头痛欲裂。 那梦境显然是鸿曜的一段记忆,他看到西域深处的大好风光,林木郁郁葱葱,山泉潺潺清澈,百鸟朝凤,彩云随风,朝阳之辉落在山崖之上。 一朝水浪遮天蔽日,金龙王敖胤化作人形踏浪而来,卷发垂肩,面色深沉。 而后龙王对凤王所说的一席话,却是让荀明思在梦中也不由得震悚! “阴祸降临,三界必乱……” “鸿曜,我的魂魄看过百年后的光景!人族妖族入魔者大半,仙界分裂为仙魔两道。百年后天外之人挑动战火,掠魔修为炉鼎,仙界血流成河!” “鸿曜!你不信我,日后必有大祸!” “好好好,既然凤王不讲道理要赶小龙走,我也只好去寻能讲得通道理的人族修士来计议大事!” 梦境倏然一转,西域深处涅盘神火烧遍。 群鸟惊飞,林木焦毁。 伴随着一声哀啼,凤王痛苦倒地。邪术如荆棘般缠绕于凤凰之身,妖丹剖裂,生不如死,十八层地狱的酷刑也不过如是。 火海中,三个金眼白衣之人表情淡漠。 为首那个抬手一引,自凤凰妖丹燃起的涅盘神火便不受控制地落入此人手掌之中。 “涅盘神火得手了,我等总算可以归去上界,回禀尊主。” “这只凤王如何处置?” “便随它自生自灭罢,若能引起妖兽潮杀死魔君,不也算一石二鸟么?” 三个金眼白衣之人离去,徒留身后火海燎燎,凤凰悲啼挣扎。 远处,妖兽痛苦的鸣声此起彼伏,赫然是妖兽潮爆发的前兆。 …… “——前尘今世,魂魄重生,天外的金眼之人……!” 荀明思面无血色,低声呢喃,“原来竟是如此,原来……!两位师兄,想必也是经历了另一个红尘回返而来。” 至此大梦初醒,从那年初秋金桂试起一直笼罩于他心上的迷雾豁然开朗。 似乎也的确就是从那时候起,安逸平淡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他也曾一次次看着两位师兄自他们的视野内离开的背影,暗地猜测过师兄身上发生了什么。可又怎么能料到,其中竟横亘着一个红尘百年的岁月长河? “看来你并非对此事一无所知。” 凤凰缓慢颔首,那优美的颈子随着动作折射出七彩斑斓的光点。 “当初龙王敖胤分别来寻吾与麒麟王,然他所说过于离奇,我等三妖王之间关系也并非托心之交……吾与麒麟王盘炎,都不信他所说。” 荀明思默然不语,喉咙酸涩。明悟的同时,一股不甘冲涌而上,浸湿了琴师的心头。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自己就没有这份前世记忆! 两位师兄从一开始就承载着他无法想象的重负,可另一个红尘里的荀明思又去了哪里,莫非便毫无作为地死了吗? 凤王长叹一声:“招致此等灾祸,是吾愚昧之故……” 荀明思一时目眩,不着痕迹地撑住了身后桌案,他怔怔地望着自己的仙琴,“敢问凤王那日……为何选我。” 凤王道:“吾在西域被雪骨城魔君所救之后,那天外之人见吾逃脱便欲绝后患。你身上有魔君的气息,吾以你为可托付之人。” “再有……你的琴音甚美。吾乃凤王,自可从乐声中辩识人的心性如何,你琴音清正,乃坚韧良善之人。” 荀明思艰难地低笑,眼眶微红:“魔君……我师兄他是命定的天仙,怎么会成了魔君。” 他的手指在凤听琴上收紧了,用力得仿佛要从自己身内逼出些什么,“琴音清正?……那又有什么用呢。” 凤王凝望他颇久,再次开口道:“琴师,吾如今魂魄虚弱,力不从心……你可愿携吾这缕残魂,去栖龙岭深处寻妖王麒麟?盘炎见吾这般模样,由不得他不信。” 荀明思攥琴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动了动。 他定定地望着眼前光华满身的神鸟虚影,仿佛看到了一条与此前的安宁日子截然不同的路途向自己打开。 凤王道:“只是倘若敖胤之言属实,此三界的敌人来自天外,修为奇高,手段残忍。而你如今境界尚未至金丹,不过一只年幼弱小的人类……” “这条路于你而言太过艰险,可谓九死一生。你若不愿牵扯于其中,尽可直言,吾绝不逼迫于你。” 荀明思沉默着凝望手中那把仙琴。 不愿?如若不愿……以他个人之力,何时才能走到师兄那般高度。 就像这把琴,在他手中永远只会是“雀听”,不可能化作“凤听”。 他明白两位师兄疼宠他们,才愿意养着唱歌儿的小雀,害怕打架的菟丝子和一心炼器的钝石头。可若是由得他选…… 荀明思缓慢在凤凰的虚影面前半跪下来,沉声道:“多谢凤王青眼,携我上长空。” 第133章 仙岛欲倾真眸开 同样是黎明初升的时辰,一叶扁舟停在临海上。 高峻的虚云四峰已经近在眼前,就连山峰之间四条玄黑铁索都一览无余。叶花果一仰头便能瞧见主峰峰顶,那里的积雪正与缭绕的白云化成一处颜色。 她回头眉眼弯弯,露出个秀气含蓄的笑容:“多谢仙君大叔。” 叶浮点一点头,“就送你到这儿了,剩下这些水路,自个儿御剑飞回去罢。” 他脚下的甲板在轻轻起伏,今日的海浪并不平稳。 两人自西涉水而来,身后来时明明还是晴朗的天空如今却见了丝丝缕缕的黑云。临海浪涛微妙地有些躁动,卷着波一层层地荡来。这并非什么令人心安的征兆。 叶花果小心翼翼地抬头往远处看,又看叶浮:“你真、真的不来虚云宗坐坐吗。” “不了。”叶浮的面容很和缓,龙虹剑被他搁在臂弯里,“你我萍水相逢,难得过客。再多打扰,怕是坏了这天赐的缘分。小丫头,回家吧。” “那……” 叶花果毛手毛脚地从乾坤袋里面掏出她的瓶瓶罐罐来,殷勤地往叶浮怀里塞过去,“这些丹药,留、留给你。这个,内用,每日三服,一次五、五粒。这种是外敷,抹、抹在伤处的……” 小瓷瓶白白净净,红封条写着药名,还带着一丝叶花果的手指刚握过的体温。 叶浮没有推辞,都慢吞吞收在怀里。 扁舟又摇晃了一轮,他伸手扶了一把腿软的叶四,目光往身后扫了个圈子,语气不咸不淡:“天阴,要起风雷了,快回家吧。” “那我、我走了……?” 叶花果心里头没来由地突然有点儿虚乎。她掐诀御剑,飞身踏上菟丝子。 还没飞出十步远,又掉个头回来担心地喊:“还有!三个月内,不可动武!” 叶浮臂中抱着龙虹,闻声低头笑了一下,冲她摆摆手。 修士御剑总是快的。虚云四峰上设有阵法,外人入了阵法便不能凌空,叶四如翠鸟投林般一头扎进自己的回春峰里,几个呼吸后,背影就消失在层山间。 叶浮一动不动地看着女儿远去。 叶花果已经送回虚云了,可他并不离开,怀中的龙虹剑也自始至终没有放下。 他沉沉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些苦恼,又似乎也不至于真有那么苦恼,只是心里烦闷。 总之叶浮回了头,剑神冲着身后的海天交际处那几缕乌云飘着的地方,开口道:“哪儿来的宵小,出来露个脸吧。” 那里明明是一望无际的海域,无有任何遮蔽物,什么人什么物都没有藏匿之地。 可叶浮的眼神却罕见地带着严肃。 他挺了挺腰身,松缓筋骨,将龙虹剑握在右手里。 而当叶浮做完这个动作之时,海面上便真的出现了个人。 一双白布鞋子踩在水面上,波纹就此扩散开去。白色裙摆随风飘动,瞧着无害得紧。 海面上站的,那分明是个身量修长的女子。素净的发髻盘在头顶,穿一身白色长衣,腰间挂着一把剑,容貌气质并无甚出众之处。 唯独若说什么特殊的,便是这女子有着一双金色的眼睛。 她显然并未刻意显示什么威严,可当她的目光落在叶浮身上时,眼神中便无意识地流露出与其同类如出一辙的高傲与冷漠来。 金眼女子语气很平静,乃至似乎有些温柔地道:“此刻退去,你尚可留得性命。” 叶浮懒洋洋地问:“这座岛上的人呢?” “我并不是来取你等性命的。”女子很耐心地回答,“所以这座岛上的活人,若是识时务,再逃得快些,也可留得性命。” “这座岛上的每一个活人都不会逃。” 金眼女子抿唇一笑,青丝垂在白净脸颊上。她无比理所当然地道:“那他们便死吧。” 叶浮的脸色不变,人站在那木舟上随之轻晃,如足下生根。 金眼女子又问:“你又怎样呢?是要死,还是要活?” “我?”叶浮惊奇地将剑眉一挑,突然放声哈哈大笑,声震海天。 他仰首将龙虹一抬,剑尖凝起三寸杀意,“你还看不出来,我呆在此地,就是等着杀你的吗!?” 临海上骤然风起。叶浮足下一踏,小扁舟砰然震碎,木屑竹条四面冲飞,溅起一束束冲天海浪! 女天外神眯起她金色的双眼,“又是螳臂当车之举……” 可叶浮的人影已经不在她的视野之内,剑神脚下一掠百丈,不留残影,只留海面上一线轰鸣爆破。踏水浪,水浪碎成雪花;点礁石,礁石裂成墨粉。 层层水浪中,一道吞噬了黑夜般的暗弧,无声地刺向金眼女子的脖颈。 看着这惊天一剑,金眼女子的脸上并没有出现什么意外的神情。 这并非意味着叶浮的剑不够强,只不过是天外神都识得这位无鞘剑神,识得他的狂性与豪剑。再强的剑招,只要出自叶浮手下,便并不值得惊讶。 女子的手掌亮起金光,而她原本挂在腰间的剑已经不在腰间。 随着女子抬手,淡金的剑芒与深暗的剑芒于临海上撞击! 霎那间巨浪轰然而起,洋洋洒洒地遮蔽了天穹上的阳光。 每一道飞溅的水浪都化作纵横的剑网,一个刹那间相击万万次,水珠粉碎在剑意之下,又在剑意之下重组,生灭轮回。 浪水被激荡向四面,交手两人所站之处,水位竟足足比原先的海平面低下小半个山头! 水中鱼虾都被抛上天穹,落下时已被密密麻麻的剑意锐网斩得尸骨无存。 血滴答滴答落入海面,有那些无辜鱼虾的,也有交战之人的。 是那金眼女子唇边涌出一股鲜血。 她并不擦拭,血便染了白衣再落入海中。 对面,叶浮提剑而立,身上的布衣甚至未沾到一点水汽。他道:“此刻退去,你尚可留得性命。” 这句话本是女天外神最初对他说的,这时居然被剑神还了回去。 可那金眼女子却笑:“我知道你是此间剑神,前世也行过几次屠神之举。” 她遗憾地摇头,仿佛这第一轮交手下来处于劣势的并不是她,“很可惜,就算你今日杀了我这具躯壳,也改变不了什么。” 叶浮微微皱眉,他忽然若有所觉,回头向身后看去。 太清岛依旧葱郁宁和,那是无数被仙界遗弃的阴体之人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家。 如今这个时辰,应当是虚云宗的外门弟子们起床叠被,打水洗脸,炊饭吃饭的时辰了。 今日四师姐回宗,可能会有不少拖着小伤小病的弟子一大早就挤到回春峰去找她诊治,再送上大包小包亲手做的糕点。 叶浮看到天顶不知何时阴云密布,云层间赫然有足足七八个白衣人影,居高临下地立在上面。 他们面色平静,正踏着虚空走向那座世外仙岛,仿佛一道苍白的爪掌正欲合拢。 人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无一例外,尽是金眼之人。 ========= 紫微阁,山海星辰台上。 姬纳猝然睁眼,圣子浑身绷紧,张口还未来得及吐字,一口鲜血已经呛在紫曜星盘之上! “咳…咳……” 宽袖掩口,圣子姣好的面容上一片惨淡,眼神是沉重的。 山海星辰台上四面落着清寂的暗色,姬纳踉跄地按着心口站起身。从星辰台向下看,只见素来以世外出尘着称的紫微阁内全乱了。 长老、星宿护法与弟子们面无人色地奔走,一副眼见了天崩地裂的模样。无数人跪伏在星辰台下,有长老高呼: “圣子!星象大乱,星轨的动向全变了!!亘古未有的大灾,大灾啊!” 颤抖的声音传上高台,年轻的圣子心中却意外地很平静。 不知从何时起,自幼被作为紫微阁圣子而构筑起来的,对星辰命数的虔诚信仰居已经坍塌覆灭,化为飞烟消去。 因此他并不害怕,反而有了一种“这一刻终是降临了”的释然之感。 姬纳没有先安抚紫微阁的人,反而选择再次盘膝而坐,闭眼沉心。 时至今日,他居然已经习惯了双生神魂的活法。 一半永远静坐在寂寞的山海星辰台上,头上星辰,心中无我;另一半却化作叽叽喳喳的紫霄鸾,飞在红尘里,伴着曾经最厌恶过的人。 “——蔺负青!方知渊!” 下一刻,紫微圣子的嗓音响在雪骨城深处的魔君寝殿内。 那时候蔺魔君才刚醒,昨夜未得安眠,他闭着眼不想起床,还拖着抱他睡的方知渊,也不叫对方起床。 ……哪能料到几天没动静的紫霄鸾,突然从方知渊识海里蹦出来就开始叫? 两人几乎是同时闪电般惊坐起来,方知渊听姬纳语气就知道怕是不好,伸手拽了枕畔衣物塞进蔺负青怀里,口中对姬纳道:“说。” 紫霄鸾停在方知渊手指上,焦虑地口吐人言:“星轨混乱,紫曜星盘也被反噬,这个三界怕是要出事了……你二人千万当心!” 蔺负青与方知渊对视一眼。 魔君起身下床,沉声道:“别慌,雷穹已回六华洲了。你先稳住紫微阁的人,莫叫天外神借此趁虚而入。” 他这样说着,心中都一股空荡荡的不安爬上来,比这几天的任何一次都要浓郁。 方知渊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自乾坤袋摸出通灵玉珠,走去递给他道:“不知叶浮把叶四送回去了没。师哥,往虚云那边嘱咐一句?” 蔺负青眼睫低敛着,他暗自咬了咬唇,伸手接过来灌注灵力,试图去连宋有度的通灵玉珠。 窗外风声娑娑,很安静。 通灵玉珠一直没有亮起来。 蔺负青轻吐出一口气,只是那吐息带着一丝不明显的颤抖。 魔君的神色还是冷静,他又欲去试叶花果的。方知渊忽然从后按住他的手:“别动,你再等等。我来。” 通灵玉珠是当初宋有度给他们的,两人一人一颗,其余亲传也都是有的。 方知渊刚刚把自己的通灵玉珠予了蔺负青用,此刻他便去师哥的乾坤袋取了另一颗,握在掌中去寻叶花果的玉珠。 这一回,玉珠居然一下子便亮了起来。 叶花果含着哭腔的声音在大片的乱声中分外清晰:“二师兄!!” “呜……呜呜……虚云、虚云出事了!你们在哪里……我们还有师父不要紧,你们千万别回来!” 方知渊恨恨地低骂一声,收了玉珠就往外走。 才推开门便是一滞,蔺负青眉如寒霜,自后握住他手臂道:“我去把小红糖托给柴娥。你先去一步……我会尽快追你,等我。” 第134章 仙岛欲倾真眸开 此刻, 太清岛虚云四峰已是一派乱象。 小孩子们早就哭成一片,稍大些的少年少女与成年人护着孩童, 面上却也难掩惊惧之色。 他们无一例外,怔怔地抬头望着上空。 乌云欺山,海波推岛。雪浪汹涌地拍击着山崖, 八个白衣金眼之人凌空立于云层间,念诀掐符。 为首之人面容无悲无喜, 双手中捧着一簇跳动的火苗,恐怖的热浪伴随着毁灭与死亡的气息, 从那小小的焰花中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乾坤归元大阵随之发出脆弱的鸣声,那道由虚云道人布下,大师兄一次次加固过的阵法在剧烈摇动。 天地灵气极度紊乱, 符文迅速地溃散化沙, 整个阵法体系一寸寸土崩瓦解。 这群白衣金眼的来客, 他们正在破坏虚云宗的护宗大阵! “来者何人……”百锻峰上,宋有度咬牙孤身站在山崖之顶, 手指掐诀,“敢犯虚云!!” 他的仙器“打山”悬空于上, 倏然化作一道黑光纵上,打向那天外神头顶。 叶花果横剑护在一众外门之前, 急道:“小五!小五, 你快回来!回来!!” 那天外神容貌看着倒是很年轻, 似乎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 可那周身气息却是深不可测, 连叶花果与之对视都觉得心内发寒, 更别说宋有度这个战力等同于没有的脆器修。 打山锤的攻势只逼近到此人身前五步远处,便再也不能寸进。 那天外神慢悠悠伸出手,动作轻巧地在半空中一捞,就将打山锤握在了手里。 然后他轻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打山锤在手中一抛,五指紧收,居然将那坚硬无匹的仙锤捏成了一团铁球。 “我再说最后一遍。这岛上诸人如今唯一的活路,便是立刻逃离此处。固执违逆神意,仅有死路一条。” 本命仙器受创,宋有度猛地喷出一口血。 沈小江惊叫:“五师兄!!” 他到底还是个少年,此刻早就方寸大乱。忽然肩膀被人用力一攥,只见叶花果咬着下唇道:“小江!你……你保护大家,我去帮宋五!” 百锻峰上,那年轻的天外神白衣翻飞,居高临下地垂眼看着宋有度,忽然“啊”地一声,饶有趣味道:“哦,是你啊。” 宋有度一条手臂撑在生着苔痕的山石上,他喘息着抬起汗湿的脸,警惕道:“什么?” 天外神低笑了两声:“我几年前才杀过你一次呢,看来你不记得我了。” 宋有度又惊又疑。 那天外神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眼神间满满浸渍着戏谑。 他伸出一根手指,缓缓点向宋有度:“瞧你无知得可怜,叫你看看自己上辈子怎么死的。” 似白色彗星自九天而坠,随着这一指点下,一股扭曲了虚空的无形力量流泄而出。 这是怎样的力量?差距过大的境界凌驾,竟叫人连一丝反抗之心或逃跑之意都生不出来。 宋有度睁大着眼。他避无可避,紧缩的双瞳中唯有那一根手指在放大。 那一指不落在他的身上,却隔空落在他的意念里,他的神魂内! ——嚓!! 宋有度的神魂上迸开一道裂缝。 自那裂缝间,有一枚雪花被寒风吹进来,落在苍茫的记忆里。 然后是第二枚雪花,第三枚雪花,第十枚第百枚千枚万枚千千万万亿枚的雪片随着呼啸的风声裹住了他的意识。 眼前白茫茫一片。 宋有度的意识里白茫茫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自那白茫茫一片中,渐渐有东西的轮廓显出来,像是宣纸上逐次晕开的山水画。 山是虚云的山,水是临海的水。 临海的波浪,百年后仍是那样温柔而落寞。太清岛静静地伫立在水间,孤零零的,落满了一片白。 这是个冬天,天上正下着小雪。 白衣金眼的天外之人分开云层,他们面无表情,如一座座精雕细琢的神像,降临在这座岛屿的上空。 这里早已没有什么人了。 当初阴祸降临,仙界浩劫。虚云大弟子蔺负青堕魔道,二弟子方知渊携入魔的师兄叛离仙道,而后虚云道人失踪,护宗大阵无人能加固,最终也消散了。 虚云宗失了庇护,几位亲传一个个失散,阴体弟子只得各自流离,大多死在了乱世里。 这都已是百年前的旧话了。 如今的仙界以雪骨城与金桂宫为两端,仙魔分立。 至于太清岛虚云四峰,这个昔年也曾被引为传奇的世外仙岛,早已淹没在人们的记忆深处,消磨在时光的风吹雨打中。 天外神落在太清岛上。 他们淡漠地穿过干枯的老树,穿过几乎要断流的山泉,白雪遮住了丑陋的黑灰山石,周围一片荒芜死气,几乎没有鸟叫虫鸣声。 这不仅因为如今是深冬年末,更重要的是当初阴气倒灌之时太清岛所受波及严重,阴气肆虐,阳气被倒逼流走的同时,也带走了此地的生机。 一路走来,还隐约能看到几许斑驳的残墙,偶尔有倾塌的山门淹没在疯长的深深邪藤间。 天外神视若无睹地深入。 忽然间,就在这群人的斜后方一道断墙旁,居然传出一声踩断枯枝的声音! “嗯?” 为首的天外神淡淡一瞥,劈手打出一道气劲,“这里还有活人?” 那道劲气快过飞剑,刹那间一掠而过。断墙旁有硬物“咚”地倒在地上,却是个穿着衣服的机关傀儡偶人。 那傀儡生着少年的脸,机关身体上穿的衣裳是虚云曾经的外门弟子服,乍一看很像是真人。 “哼。”年轻的天外神不屑地嗤了声,他白衣飘飘,走到傀儡偶人面前,抬起脚,就要照着偶人的脸踩下。 可忽然间,不知是什么触发了机制,亦或只是单纯的故障,傀儡人“吱嘎吱嘎”,居然很欢快地动了起来。 它刚刚被天外神打坏了,爬不起来,只能在地上滑稽地摆动着手脚,“嘴巴”一开一合,发出清脆的孩童声音: “大师兄回来啦!大师兄回来啦!” 这年轻的天外神皱起眉头,片刻后又笑了,对同伴道:“没想到,这育界的小工艺还做的挺有意思么。” 另一个天外神便皱眉道:“如今不是贪玩的时候,速速去唤醒魂木。这些东西你若喜欢,随手带些回上界就是了。” “大师兄回来啦!大师兄回来啦!” 傀儡依旧在地上喊叫,它脸上的小机关开始变动,竟做出一个栩栩如生的灿烂笑容。 重复的声音回荡在白雪皑皑的山间,没人回应这个可怜的小家伙。 “喜欢?”年轻天外神一脚踩了下去,将傀儡的头踩了个稀巴烂,“胡说,我怎会稀罕育界的东西。” “大师兄……!吱……回来……咯咯……!” 傀儡猛地弹了两下,咯吱一声歪倒在雪地里。雪花落在它大大的眼睛上,铁皮的胸膛深处传来细小的爆炸声,它再也不能动了。 那天外神收回脚:“走。去主峰寻魂木。” 然而他们才来得及再次前行了十几步,忽然间,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傀儡人的吱嘎声。 整座山峰从沉睡中被唤醒过来了,数以百计的铁皮傀儡从斑驳的树影间,从断裂的墙门后,乃至从生了苔的古井里跳出来,将这群天外神层层围住! 一个苍老的声音自山间传来。 “此乃虚云禁地,是谁擅闯……” 天外神脸色阴沉:“什么东西。” 这小小的机关傀儡阵自然困不住他们,几个白衣人先后凌空飞起,一挥手就是一大片的傀儡被砸烂,宛如砍瓜切菜。 狂风大作,山间一道黑影飞来。那物轰鸣着迅速放大,居然是足足有座小楼高的漆黑巨鼎! “雕虫小技。”天外神冷笑一声,不闪不避,伸手在半空中一拍。 顿时就是一声沉闷巨响,回音震耳欲聋。小山似的巨大黑鼎,直接被那一拍之力掀翻出去! 巨鼎远远飞出,失去了阴影遮挡的山崖之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人影。 这已经荒芜的山岛上,居然真的还有人。 ……那是个面容沉重的老人,两鬓斑白,眼角满是皱纹,只有一双睨着天外神的眼睛是火亮的,眉宇间还隐约能看到几分年轻时的影子。 宋有度于修行一道上天赋平平,他修为不够,金丹之境迟迟不能突破,百年下来容貌自然并不能永葆青春。 自虚云宗散了之后,他也曾各地辗转流浪,却哪里都呆的不是滋味。 最后还是悄悄地回了太清岛,几十年如一日地闭关隐修。钻研他的炼器之道,守着不复当年的旧地。 也不是没考虑过去寻两位师兄,只是临到头了,每每自己先怯。 世人将魔君仙首之仇传得众说纷纭,他不敢面对两位师兄兵刃相见你死我活的场面。还不如独自呆在虚云峰上,闲来做几具傀儡玩偶,装作一切如故,骗自己好梦未醒。 其实人生一百年啊,也就这么过去了。 外貌近似花甲之年的老人站在寥落雪满的虚云山峰上,挺胸昂头。 许是太久没有跟人说过话,老器修的声音显得沙哑难听:“来者何人,何以犯我虚云?” 这些天外之人并不在乎这么一只老朽蝼蚁。其中一个道:“烧吧。” 于是为首的天外神将手掌翻落,一抹细小却含着恐怖温度的火焰自天空落下,那是凤凰一族的涅盘神火。 宋有度目眦欲裂,他猛然伸展双臂,奋身扑了上来:“住手!!” 最初踩烂了傀儡人的那年轻天外神冲他笑了笑,缓缓将手抬起,一道寒光撕裂而过。 刹那间,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骨裂声自老人的胸膛上响起。 血雾于瞬间喷薄,直上长空,又洒洒如雨落下,淋在早已经破败荒芜的虚云四峰间,落在一具具失去活力的铁皮傀儡上。 风卷着碎雪,傀儡还在吱吱嘎嘎唱着歌,唱着老人长长久久的念想。大师兄回来啦,大师兄回来啦…… 大家都回来啦,都在一块儿呢。 老器修双目圆睁,他了无生机的身躯缓缓向后仰倒下去,沉闷地一声倒在白茫茫干干净净的雪地里。 涅盘神火肆意地烧起来,在太清岛的四座山峰上蔓延,消融积雪也遮盖了血光。 深深草木不再,一具具傀儡化作铁水,断壁残垣灰飞烟灭,老人冰冷的躯体很快也被烈火焚烧殆尽了。 虚云第五亲传宋有度,孤守了虚云宗百年的最后一名弟子,当初被蔺小仙君心血来潮捡上山的木讷小奴隶,如今寂寂无名鬓角花白的老器修…… 他陨落在茫茫大雪与烈烈神火之间,长眠在不复昔年的虚云四峰上。 仙界血色长夜降临前的最后一抹夕阳,化作了他胸口淌出的热血。 ========= “——噗!!” 冲击力过大的景象被强行塞入脑海,宋有度神魂大震,猛地伏倒在地,再次挺身呕出一口鲜血! “啊……!”他低吼着捂住头,汗如雨下。刚刚那究竟是什么,那荒凉凄惨的山岛是百年后的太清岛,那在金眼人手下走不过一招的老头子是自己!? 宋有度含着齿缝间的鲜血抬头,目光正撞上一双金色眼睛。那天外神竟已经笑着落在他身前,向他伸手抓来。 叶花果魂飞魄散,她提剑飞身而来,却已救援不及:“小五——!” 一道白练自天而降,柔顺的拂尘化作浩瀚长河,携着万钧之力横冲入海,硬是以强横无比的姿态斜插入宋有度与天外神之间。 天外神脸色骤变,收手疾退! 电光石火之间,刚刚他所立的虚空被拂尘扫过,空间扭曲一瞬之后,一连串的爆炸声响起! 天外神阴沉地低下头,他雪白的衣袖本是完整的,此刻却突然裂开无数道小口子。 伴随着嘶拉声响,原本不染一尘的一整条右袖,居然纷纷碎开,残布随风而去。 宋有度抹了一把唇角的血,艰难地咳着唤道,“师父。” 尹尝辛站在宋有度身前,灰色道袍,臂挽拂尘。他脸上看不出悲喜,狭长的眼眸像淡淡的湖水。 也就在尹尝辛出手的同时,一道含着血气杀气的剑意自海上而来。叶浮的剑到了。 剑神手提长剑凌空走来,剑尖挑着海上那女天外神的头颅。天外神的血也是红的,就这么滴答滴答掉了一路。 叶花果惊骇地捂住唇:“仙君大叔……?” 无声无息地,其余七名天外之人聚集过来。 他们并未给挑着同伴脑袋的叶剑神多分去一个目光,却齐齐盯着虚云道人。 天光彻底湮灭,乌云聚拢,一个惊雷在远处炸响。临海的海浪翻滚得越加地凶猛,山峰上几个小孩子早已哭得撕心裂肺。 叶浮的眉动了动,他发现了一丝端倪。 这群天外神,他们看着尹尝辛的目光,与看着此间的其他人似乎都不太一样。 虽然这比喻十分奇怪,但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这天外神们看着这个三界的修士,目光都像是在打量牲畜。 哪怕如叶浮这般修为足以斩杀天外神的修士,他们虽有憎恨忌惮,目光却也不过是在看一只生了獠牙的野狼或猛虎。 可是当尹尝辛出现在他们面前时,这群天外神却仿佛是在看一个敌人。 ……不错,那是看人,看同类的目光。 为首的那个金眼男子对尹尝辛开口:“这么多年,看来你终究还是藏不住了。” “……” 这是落针可闻的沉寂。 连不知是谁吸冷气的声音都那么清晰。 那天外神又道:“为了这群命运早已注定了的蝼蚁,背叛尊主,背叛上界,背叛养育你的不仁大人,不惜叫自己的眼珠染上卑贱的黑色——叛徒,你究竟所图何物?” 第135章 仙岛欲倾真眸开 ——叛徒。 那天外神是以很平淡, 很自然的语气说出的此话,仿佛面对的是多年不见物是人非的老相识。 虚云四峰上的众人却如闻惊雷,一片死寂。以叶花果与宋有度为首,所有人都将目光凝在了尹尝辛身上。 ……尹尝辛并不回望身后。 黑云在高天上聚散, 道人手执拂尘立于千仞山巅之上。雷光落在那双长眸深处, 于是厉色一闪而消。 唯有叶浮没有再多看虚云道人,而是将眼神往上移动, 他抬头看天。 风云落入叶剑神双眼, 他低沉道:“要下雨了。” 一滴雨从云层中落下。 顷刻间,风卷雨势,倾盆而落。 虚云四峰上, 那些阴体弟子们的衣衫很快全部湿透, 那布料的颜色变暗变深,身上也变沉了。 尹尝辛将拂尘横摆,银丝如白龙出洞,天地灵气向四面流泄。 说时迟那时快,他的身影瞬间消失, 只有残影穿过雨帘。道袍滚舞,雨丝沾不上一滴。 对面, 四名天外神的身影也几乎在同一瞬间消失在众人视野之中! 下一刻, 五道身影在半空正中相撞! 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巨手在那里一拍, 伴随着一声比雷霆还要震耳的巨响, 尹尝辛的身影与那四名天外神的身影, 齐齐各自倒飞出去几十丈远! 灵浪也自相撞之处向八方反冲, 顿时气劲四溢,乾坤归元大阵彻底粉碎。 凝聚了蔺负青近十年来心血的符文,终于化作狂雨中明灭的火亮,逐一消亡而去,溃散成飞烟…… 那最后的光亮落在虚云弟子们或恐慌或失神的眼瞳中。孩子们啜泣着钻向大人的怀抱,有人轻声呢喃:“怎么会这样……” 在这场如梦似幻的崩毁之中,又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不好了,山头要崩了!” 叶四宋五齐齐回头,只见虚云四峰上轰隆隆山岩崩摧,泥石滚落处林木被压塌一片,鸟雀灵兽纷纷惊散。 那三条玄铁锁链不堪这股气浪,剧烈抖动之下竟发出脆响,噼里啪啦地断裂开来! “宋五。”尹尝辛自万丈山崖之下飞身而起,道人唇边溢血,清喝一声,“开你的粟舟,速速带这些阴体走。” 然与此同时,方才那被打飞的四名天外神也逐个围了上来。他们面色沉重,手中或执仙器,或祭法宝,杀意直指虚云道人! 叶花果与宋有度异口同声地脱口唤道:“师父!!” 沈小江等外门弟子浑身被冷雨淋湿,老弱妇孺相互搀扶着,也沙哑呼喊道:“宗主!!” 尹尝辛偏过脸来,修长的线条勾勒出侧脸的轮廓,淡色的眼珠深处渐次点染金光。 ……他是虚云六亲传的师父,是虚云宗宗主,却常年隐身在主峰的翠松白雪间,一年到头也露不了几次面。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想什么。 除了对蔺负青有毫不遮掩的偏爱之外,他对其他弟子好似都是淡漠的,对这人世间也似是淡漠的。 他绝不像是一位合格的师父,也绝不像一位合格的宗主,甚至不像是属于这个红尘的人。 这本是很奇怪的事,可蔺负青自小就不在意。虚云宗其余人顺着大师兄的意思,就这么日积月累下来,居然也把这种奇怪当作了习惯。 直到此刻……真眸开,金瞳现。 尹尝辛双眼彻底化作煌煌生辉的金色,足下凌空踏风,面上无悲无喜。 伸长的拂尘白丝一圈圈缭绕在道人身周,他比那一众天外神更似降临尘世的神明。 他唇角涌血不止,却重复道:“走。” 宋有度狠狠一咬牙,单手拍在腰间乾坤袋上:“虚云外门!都上粟舟!!” 核桃大小的精致小船自器修的乾坤袋中飞出,紧随其后的是大量的灵石,一块块化作灵流注入粟舟之中。 宋有度也豁出去了,乾坤袋中的所有灵石被他尽数挥霍一空。转眼间,龙头凤翅的巨大木舟已然成型,木制舷梯轰然落在众外门面前! 虚云外门弟子们早已面无血色,这些阴体之人有七成都是凡人和灵力低微的引气境,如今太清岛上空的这场战斗,对他们而言不亚于灭顶之灾。仅一个气浪的余波,就可以要了数百人的小命。 这艘粟舟成了他们唯一的救命之路。 若当真是普通人在此,哪怕是修士到了开光金丹的境界,大约都要疯狂地去挤这一条生路,一旦推搡踩踏就是不堪设想。 可也正亏得虚云人都是在生死间挣扎惯了的阴体,是在风雨摧残中苟延残喘的一根根野草,恐惧压不倒他们。 “快,快……我拉住你了!” “阿姐……呜呜呜……” “孩子,你先上去!” 众人哭着、发抖着、惊惶着,却也你扶我扯,迅速而有条不紊地登上粟舟。 宋有度在狂雨中勉力攀上驾驶舱,向下喊道:“叶四!上来!” 山崖上,叶花果苍白地喘息,她护在一众外门之后,剑光翻飞,为这群凡人挡去战斗的余波。 她细白的手指攥着菟丝子,却蓦地仰头看向黑暗的天穹—— 尹尝辛还在与半数天外神缠斗,可其余的四名天外神已经分开急雨,向他们所在的主峰落了过来。 其中一个抬起手掌,掌心里那簇熊熊燃烧的火苗,在风雨里散发出一圈圈毁灭的气息。 涅盘神火! 如果涅盘神火真的落在太清岛上,这里所有还未来得及登上粟舟的人,都只有一个死字。 叶浮脚下无声,人已然挡在天外神面前。他手腕微提,布衫随之而振, 龙虹神剑漆黑的刃身滑过一个倾斜的角度,天地凝滞,剑意满暗雨。 龙虹长剑所过之处,每一滴雨珠都被一分为二。他明明只刺出了一剑,却仿佛刺出了千万剑。 叶浮只有一把龙虹剑,世上也只有一把龙虹剑。所以绝不是千万把龙虹刺穿了雨珠,而是千万滴雨珠都沾染了叶浮的剑意。 千万滴雨珠化作了千万把剑! 叶花果眼眸骤颤。她脑中忽的空白一片,只剩下天地间的千万滴雨,和穿梭于雨中的那把龙虹,握着龙虹的那个男人。 “神游……” 叶花果怔怔道,“……十九剑?” ========= 雪骨城,魔宫正殿。 “……记下了?就说我与知渊外出办点事,其余的不必多嘴。” 漆黑玄袍延展在地,年轻俊美的魔君在大殿之中沉静着眉宇,望向对面的左护座。 “鱼红棠那丫头在虚云就是个小妖女,鬼能耐多得很。你给我把她看严了,若是出了事,孤家拿你是问。” 柴娥没个正形地瘫在座位上,眼皮垂着,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君上啊君上,您这话可不妥了。臣就算是想多嘴,也没东西可吐啊。” “……”蔺负青沉了沉眉宇无话可说,他也不是故意要瞒着柴娥,是他自己也不知虚云那边究竟怎样了,“雪骨城一应事务交予你,顾闻香这人很邪,多留意着些。” 柴娥双手十指交叉,“君上,您还回来吗。” 蔺负青道:“看命吧。” 柴娥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魔君这才大发善心地补了一句:“如果情况不对,怕是要叫你们过来帮我。” 柴娥顿了顿,低声道:“……臣会做好万事准备。雪骨城所有修士,只待君上一声令下,俱可出战。” 情况不宜耽搁,蔺负青也无意再多停留。他就此出了宫殿,周围已是大亮,城巷内走动者也多了起来,倒是一派热闹安和之像。 蔺负青惦记着方知渊先行一步,心里多少有些焦虑,直接飞身掠过雪骨城上空。城楼下是红莲渊的水面,他抬手祭出图南剑。 雪骨城距离太清岛其实并不能算近,但以蔺负青如今的元婴境修为,毫无保留地全力御剑飞行,一两个时辰内还是可以赶到的。 然而就在踏上水面的那一霎那,忽然间,一股异样的危险直觉如冰凉的细针,倏地刺入蔺负青的脊梁。 ——不对! 变故生于瞬息,脚下冰冷深水忽然化作有型的细链,沿着魔君的腿脚猛窜而上! “!”蔺负青哪里会提防这个,顷刻间被锁了个正着。 绕指柔水变得硬如钢铁,他浑身上下七八处大关节被齐齐扣住,那扣法精妙至极,一时间竟然挣扎不开! 蔺负青简直不敢相信。 他堂堂魔君,居然在雪骨城的大门口儿,在自家红莲渊水域被人困住了!? 蔺负青心中窜起一股子冷火,字句自齿缝里迸出:“什么人,给我滚出来!” 身后传来清脆如铃的轻笑声。 有些稚嫩,有些可爱。 “……!”蔺负青瞳孔微微紧缩,他还意图保持镇定,脸色却倏地白了。 周身都被锁住,魔君无法动弹也回不了头,可那声音却熟悉得深入骨髓。 鱼红棠一蹦一跳地踩着水,轻快地绕到了蔺负青身前,赤红裙角翩跹而舞。 她双手背在背后,一双大大的眸子乌黑水润,绽出一个无比甜美,却冰冷得令人心头发寒的笑容。 “青儿哥哥大坏蛋,又要丢下小红糖到哪里去呀?” “……” 阴渊的暗色像细腻的狼毫,一两笔大开大合地涂抹,勾出开阔的红莲水渊,勾出水上对峙的玄袍魔君与红裙女孩。 “……” 蔺负青缓缓地压细了眼眸,眸子冰彻幽深,他定定地凝望着面前娇美如花的红衣少女,薄美的眉眼间看不出喜怒。 那并不是属于虚云宗蔺大师兄的神情,大师兄是温柔的,眼梢笑意里带几分招云揽月花间醉的逍遥与散淡。 而不是深邃、冷厉、威严。如暗夜中的玄铁剑,如幽水上的血红莲。那是属于雪骨城魔君的锋芒。 蔺负青他两辈子加起来,都未曾将这种锋芒指向过鱼红棠。 鱼红棠似乎并不在意,她伸出小手,摸了摸蔺负青紧绷的脸颊。 蔺负青终是垂下眉眼,低叹一声。 他道:“放开我。” 鱼红棠用力地把头摇,认真道:“不放,就不放。我要是放开了,你和阿渊哥哥又要跑掉了。” 她嘟囔时分明还是小女孩模样,天真无邪惹人爱,可出口的话却是:“我才不叫你们走,以后小红糖要把你们关起来,关一辈子。” 第136章 昔岁点恨染无明 “关起来?”蔺负青怒极反笑,“你要把我关起来?” 他口上说着, 手腕处暗自试探着挣了一下, 那水流凝成的锁链居然纹丝不动。 不仅如此, 体内的阴阳二气居然也凝滞下来, 像是被封住了一样…… 蔺负青不禁心里沉了沉。他已是远超普通元婴境界的修为,哪怕是大乘修士在此都不一定能将自己压制成这样, 鱼红棠这小丫头居然……! 对面,鱼红棠将小巧的下巴抬了抬,一本正经地眨眼道:“当然不光是你,阿渊哥哥我也是要关起来的, 你们都不叫人省心,小红糖生气了。” 而后她又笑, 双手交叉在身后,眼眸亮晶晶的:“你放心,如果有天外神来碍事, 小红糖会替哥哥把他们都杀掉的。这个我可会了!” ——如此轻松自然地出口的“天外神”三字, 等同于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作为重生之魂的身份。 蔺负青倏然抬眼, 他被震得呼吸不稳,嘴唇微微发抖。 千算万算,未曾想漏算的变数居然就在身边。再看如今俏生生立在眼前的红衣少女,面容仍是一派纯洁无邪,却像是浸入了永远不起波澜的阴渊水底, 那眸子深得望不穿, 黑得看不透。 按时间数下来将近两年, 她居然一直刻意伪装着……!? 可是怎么可能?就算平日里的言行举止能够伪装,那修为呢,也是伪装么? 不……宋五的通用法宝倒是有不少可以伪装修为的小玩意儿,可蔺负青却不认为自己和方知渊会连这点把戏都看不出来! 蔺负青倏然抬头,他的女孩儿踩在水上,四周波动的气息深不可测,身后是烂漫摇动的红莲与水天交接的一线幽暗。 而鱼红棠,她像开在水上的一束罂粟花。 忽然间,魔君脑内有冷光如矢一闪而过。他的思绪瞬间捕捉到了被自己忽略已久的某个时间节点。 ——是他们刚自前世归来,奔赴金桂试的那段时间! 蔺负青越想越心惊,最初他与知渊重生回此世时,他们兄妹三人正在闭关之中。他与方知渊齐齐破境出关,鱼红棠则晚了他们一步…… 直到这里,都与前世轨迹无甚差别,自己与知渊当然也不会刻意怀疑什么。 不可打搅闭关之人是仙界最烂大街的通识,他们自是将鱼红棠留下,去赴那场金桂试。 可是倘若鱼红棠能够在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让她的修为暴增到超越蔺负青与方知渊两人,再故意加以压制和隐瞒的话…… 那么她的两位哥哥,就再也不可能窥探出她的真正修为! 这样的推断着实匪夷所思,荒诞至极!一个仙龄才十一岁的女孩儿,究竟用了怎样的秘法,才能在不到三十天内自筑基巅峰突破开光,再结成金丹,并且一举超越当时在金丹境稳固颇久的师兄? 蔺负青定定地望着鱼红棠,脖颈处精致的喉结一动。他有千言万语想要问出,可最后选择出口的却是: “你知不知道,知渊他……” 鱼红棠打断道:“我知道呀,不就是阿渊哥哥已经先一步去虚云了嘛。” “所以小红糖的分身已经去拦他啦,阿渊哥哥很厉害,不过他不舍得对小红糖下死手的。既然这样,阿渊哥哥就打不过我。” 蔺负青冷笑:“怎么,你还会分身之术?” 鱼红棠倒也坦诚,点个头,清清脆脆地道:“是呀。分身裂魂都容易折损道基,所以师父从来不教咱们。可是小红糖可以跟别人学嘛,那人说我天生适合修炼这个呢。” “你是什么人。” “青儿哥哥那么聪明,猜不出来吗?” “……”蔺负青倦然闭上了双眼,眉心一道深深的蹙痕,被散落的一缕乌发遮住。 昏暗之中,锁住他全身的细水锁链收缩更紧,被勒住的每一寸肌肤都炸起酥麻的不适感。 蔺负青阖眼垂首,他沉默着,无数零零碎碎的片段自脑海深处浮现,拼凑又断裂,心头无形的压迫化作混沌的漩涡拖着他下沉,下沉。 他在下沉中看见虚云的翠山,看见才六七岁的鱼红棠纯粹地欢笑着,光着雪白小脚踩过雨后的水洼。她唤他:青儿哥哥……青儿哥哥,你来呀,雨停啦。 可这样的幻觉转眼间被更滚烫的东西烧焦殆尽。那是烛光,烛光在远处的疲风声里旋转流转……他在烛光中看见顾闻香微醺含笑的侧脸,看见四时春馆内的熏香与酒,那酒中分明荡着前世的血色。 “你和煌阳死后,仙界出了一个奇人,是此人设了这死局。” “此人自号……屠神,屠神帝。” ——如果有天外神来碍事,小红糖会替哥哥把他们都杀掉的。这个我可会了! “那奇人不知身世,不知过往。黑衣袍、白面甲,雌雄莫辨。” “此人的兵器也奇怪,他左手用刀,右手使剑,那是一对绝世超凡的仙器。有人曾问过这对刀剑的名字,屠神帝却说……无名。” ——不放,就不放。我要是放开了,你和阿渊哥哥又要跑掉了。 “那是个疯人、狂徒,没人知道他的本名。我时常觉着,此人似乎根本就不在乎此间修士的死活,也不在乎自己的死活,他只想叫天外神死得越多越好。” “你那禁术生效的时候,仙界就没剩多少全手全脚的活人了,其实很多都是被这铁石心肠的帝王给祸害的。” ——你们都不叫人省心,小红糖生气了。 蔺负青终于睁开眼,他缓缓地抬起略见苍白的脸。常年清静温柔的眼波中,终于裂开一道又一道浓得化不开的痛楚。 三年屠神……三年血…… 那冰冷的血色一点点地蔓延,将那个在雨后初晴的山林里欢笑的红衣女孩儿的身影遮住,一层,又一层,再也看不出最初模样了。 “……是你吗?” 鱼红棠眉眼弯弯地绽出一个笑容:“是我呀。” 她忽然很惊奇地“咦”了一声,秀眉紧紧皱了起来,似乎有点慌张,又有点心疼,“青儿哥哥怎么哭啦?” 她连忙抚着魔君的手臂和胸口,又伸手去碰蔺负青的眼角:“别哭别哭,阿渊哥哥要是知道小红糖把你弄哭了,他也会生气的。” 蔺负青猛地将冷白的脸侧过去,湿润的长睫狠倔地抖动着,却又沙哑问了一遍:“你是什么人。” 他顿了顿,压着微颤的嗓音道,“还是说……你不是……” 记忆再次将他拖拽,拽回那一年冬末春初,他才九岁,在跟随新认的师父去往仙界的路上,从冰雪初融的河边将襁褓里的女婴抱起来。 岸边盛开着红海棠花,河中巨鱼的尸体驮着婴儿,下面又有无数小鱼托着巨鱼,奇景世所罕见。 所以他为她起名鱼红棠。 他将她养大,要她叫自己哥哥。 此刻蔺负青竟想放声讽笑,这才意识到自己曾是多么的胆大包天,多么的任性妄为。 他明明一早就觉得自己师父不像个正常人,还是跟着尹尝辛上了太清岛虚云山,一口师父叫了两辈子; 明明相遇时就知道鱼红棠不是个平凡女婴,还是抱起来亲自养到这么大,甚至从未认真探查过其身世; 明明清楚方知渊的祸星命格和引阴妖的体质,其内里怕是也有大玄机,还是…… 对面,鱼红棠抿唇一笑。她还是那么明眸皓齿的女孩儿,可那脸颊白嫩的肌肤上,竟无声地浮现数枚深红色的鳞片,光泽如血,美得妖娆而危险。 原本墨黑的青丝,渐渐也幻出几缕了暗红。衬着系着发髻的那对红缎带,在足下水面的倒影中流淌出更魅惑的色泽。 “妖族?” 蔺负青轻轻自语,却又立刻在心中否定。 不对,他初遇鱼红棠时她的外貌的确是人类,如若是纯正的妖族,不可能在年幼修为低微时保持人类的身形。所以…… 他沉声道:“……原来你是半血。龙王敖胤与你是什么关系?” “哥哥果然很聪明,都猜出来了呀。” 鱼红棠满足地眯起眼,眼角下的鳞片闪光。她伸手在蔺负青眉心处一点,后者识海被迫打开,一枚幽蓝宝珠飘了出来。 红衣女孩儿清朗斥道:“海神珠,开!” 顿时,海神珠蓝光大盛,幻出一道光环将蔺负青笼罩进去。 魔君神色微变,暗自试图以意念控制这神级法宝,海神珠却已完全不听使唤! 这情境似曾相识,蔺负青顿时想起在西域深处的那一场。他也差点被小金龙敖昭拖进海神珠之内! 海神珠乃海族圣物,就算与人类修士定下契约,只要遇到真龙血脉,还是会优先听命于龙族……当时敖昭便是这么说的。 鱼群护驾,流于冰河——当年那个襁褓里的女婴,身上竟继承着真龙的血。 而顾闻香曾说过,屠神帝联合了人族与妖族,屠神帝有一条伴身的九爪红龙…… 再联想鱼红棠自称修习过炼制分身的法门,还说自己“天生适合修炼这个”,那三年的真相已经昭然若揭。 屠神帝是她,红龙也是她。 天生半血,半是人,半为妖! 电光石火之间,无数幻化成形的水浪已经翻涌在视野之内,蔺负青疾言厉色道:“鱼红棠!你敢胡闹……!” 鱼红棠笑吟吟道:“青儿哥哥放心,以后你要做的事情,都由小红糖来帮你做。” “虚云,小红糖会替哥哥护好的;天外神,小红糖也会把他们都杀光的。哥哥们已经很累了,要好好休息才乖哦。” 蓝光消散,魔君的身影已经不在红莲渊上。 海神珠落在鱼红棠小小的手心里,半血女孩儿用力握了握这珠子,又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雪骨城的高峻城楼。 然后她足尖在水渊面上轻踏,身影化作一道肉眼无法捕捉的红色流星,很快就消失在了东方的天际。 第137章 昔岁点恨染无明 同一时刻,太清岛虚云四峰上的激斗仍在继续。 叮铛一声火星溅起, 漆黑的龙虹剑在叶浮手腕中旋转。无数血珠在这剑势中被甩进风雨里吹向远处, 那都是天外神的血。 不知第几轮过招, 叶浮疾速后撤。 流血的不仅是天外神。叶浮喘息着, 右手执剑,左手则捂着小腹, 指缝间淅沥沥的满是鲜血。 他欲以灵流封穴止血,可又有更多的血沿着他的左手臂浸湿下来。 西域妖兽潮中凭一人之力独守森罗石殿三日三夜,叶浮本就有未愈的旧伤在身,想要一人独对四名天外神, 本就是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 但至少,他在这样必死无疑的绝境中为虚云的弟子们争取到了最宝贵的一点时间。 噼里啪啦的暴雨声中, 最后一名外门弟子抓住了缆绳,粟舟上伸下来无数双手臂,齐心协力将那人拽上了粟舟。 此时此刻, 甲板上已经挤满了人, 还有许多开了灵智的妖兽灵植, 一整个虚云宗还能带走的活物,如今都将性命寄托在这小小一条船上。 宋有度浑身已被雨浇得湿透,他一只手扣着驾驶舱内的扳机,探身冲下头喊道:“叶四,快上船!!” “不……不行小五, 我、我脱不开身!” 叶花果无措地紧攥着手中的细剑, 她也如菟丝子那般纤柔细弱, 脸上的雨痕像极了泪痕,眼睛里同时交织着恐慌与倔强。 她的语调已经带了啜泣,那袭绿裙不停息地飞驰在粟舟的四方,将袭来的战斗余波奋力挡下。 绿衣姑娘在雨中昂起脖颈,湿润怯弱的眸中倒映着剑光,“你们先走吧……你们先走!我跟着你们!” 她不敢停歇哪怕一瞬,更不敢登上粟舟。如果此刻她松懈了,恐怖的灵流会直接将粟舟上的外门弟子们炸死一大片! 更有甚者,如果粟舟被炸毁了……那就谁都走不了了! 宋有度一拳砸在柱子上,怒吼道:“蠢货,粟舟撑得住!你给我上来!!” 叶花果终于哭了出来,她仰望着高大粟舟,哽咽着摇头:“不行,不行……我不行!” 漆黑剑光一闪而过,叶浮浑身浴血,他挡在叶花果身前。 “虚云宋五,带着这些凡人走吧。去阴渊找你师兄。”剑神深深地望了一眼叶花果,沙哑道,“她不会死。” “仙君大叔!” 叶花果脸色煞白,她紧紧盯着叶浮已经被鲜血染红的执剑的右手,小声道:“这……这是我们虚云的事!和、和你、你没有关系,你也快离开这儿吧……!” 叶浮似乎弯了一下苍白的唇角,他低沉笑道:“我走了,你怎么办。” 叶花果泪眼朦胧地抬头看他。白衣金眼的怪人仍在半空盘旋,身后则传来粟舟起飞的声音,她心中如释重负,轻轻道:“你为什么,帮……” 叶浮打断她,问道:“你们师父究竟是什么人?” 惊雷炸响,狂风大作,风卷着越下越大的雨。 尹尝辛与四名天外神缠斗在万丈高空之上,滚滚乌云之间,下头的人已经无法捕捉到他们的身影。只能根据被灵流冲散的云轨来判断此刻交战的地点大约在何处。 “我不不知道啊,”叶花果无措地摇头,“我们都只知道他是师父,别别的,别的……” 高空乱流之中,尹尝辛灰色道袍鼓动,他面上近似毫无血色,神情却依然平静如古井幽水。 对面,为首的那个天外神金色的眼珠下移,视线停在尹尝辛手中的雪白拂尘上。 “我认得它,这是不仁大人为你亲自铸造的仙器‘飞光’,此刻竟被你拿来指向自己人。” 那天外神淡淡道,“辛童子,你自幼失恃失怙,不仁大人养育你千年。不仁仙陨之后,尊主本盼着你继承不仁遗愿,可你……却叫我等失望之至!” “我不懂,小小育界,”天外神昂眉,“究竟是有什么珍稀,才值得你做出此等离经叛道之举?” 尹尝辛不急不缓地压细了长眸,素来了无波澜的语气中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我所做的事,都是师尊临终前的意思,非为育界。我自幼受师尊教诲,一切都是为了你我盘宇上界。” 他再次摆开拂尘“飞光”,白丝浩浩荡荡涌动,成一条织成的大河倒悬于半空之中。朦胧的烟尘似有似无地萦绕,连风雨都无法将其吹散。 另一天外神面带怒容,手指尹尝辛道:“满口胡言!不仁道尊呕心沥血、苦心孤诣,历经九千年辛苦,方为我盘宇界开辟出这一条明路,你敢说你的所作所为是道尊的意思?” 尹尝辛恹恹地抬起下颔,“鼎炉邪术磨损道心,师尊已后悔多年……归根结底,是你们走入了歧途。” 最初发话那为首的天外神从鼻子里嗤笑一声:“辛童子,你忘记了阴难之役么,你忘记了你原本的生身父母因何而死么?” 尹尝辛不为所动,淡淡道:“我只听师尊遗愿。” 对面那天外神终于冷笑出声:“好,好……自魂木枯死之后,尊主早就发觉有人背叛上界。” “辛童子,当年你为了隐瞒身份,在阴气降临育界后不惜自杀身亡,叫盘宇上界这么多年寻不到你。可是如今,你也终于是被逼出来了。” “你的确苦心筹谋了不少东西,毁魂木以阻止我等降临育界,扭曲育界天道规则弄出什么重生禁术……还亲手教出了一对魔君仙首。” “可那又如何!无论是你再来多少次,都不过是蚍蜉撼树罢了。你且看下面——” 与此同时,一声火焰爆炸的巨响! 尹尝辛神色骤变,目光俯瞰而落。只见天外神白衣猎猎,那被他们带来的涅盘神火,终于彻底落在了太清岛上! 宋有度的粟舟飞上天际,叶浮护着叶花果凌空而立,可那太清岛岛屿上的一切,却都在一瞬间燃烧了起来。 满目都是铺天盖地的红光,饱含死亡气息的熊熊烈焰冲天而起,似要烧穿这场暗雨乌云。 燃烧,燃烧!! 主峰上宗主的小筑和白雪青松在燃烧,青石铺的长长阶梯在燃烧,大师兄的洞府莲池在燃烧,三条漆黑锁链的残骸在燃烧! 焰牙疯狂地吞噬万物,所经之处都是灰飞烟灭的后果。火势蔓延至听鹤峰、回春峰、百锻峰…… 三师兄最珍爱的琴室在燃烧,四师姐晒药材的藤条小架在燃烧,五师兄总爱在内钻研闭关的炼器窟在燃烧! 山下的瓦房村落也在燃烧。死里逃生的无数外门弟子们跪落在粟舟甲板上,火光映红面颊。他们向火光处伸着手,或崩溃地痛哭出声,或怔怔地泪流满面。 他们无法理解,明明昨天还一片安宁静好,怎么一朝一夕之间,他们的归宿就没了…… 但很快,有弟子惊呼出声:“快看那儿!” “那是——是老神木!” 只见大火熊熊的主峰之上,一道结界凭空张开,那一连串的繁琐符文反射着赤光,赫然是尹尝辛的手法。 被护在结界内的正是那株参天巨木,神秘的古木下还埋藏着蔺负青数月前酿下的酒,此刻成了虚云四峰上唯一不受烈火焚烧的一隅。 “还有屏障?” 白衣天外神微微皱眉。显然他们此番来这一趟目的就是为了眼下,因而也不再追杀叶浮与虚云众人。 而是齐齐运起浑厚灵气,向着那道符文结界一通狂轰滥炸! 气劲所过之处大地剧烈震动,泥土与乱石翻滚成一道道沟壑。 在火焰中燃烧的林木被连根拔起,未待落地,枝叶在半空中就断成无数截。 与其一般下场的,还有那些未来得及逃走的凡兽被烤焦的尸体。甚至几个人高的巨大岩石,都免不了崩碎的命运。 喀嚓—— 涅盘神火本就威力非凡,数名天外神合击的力量更是恐怖。只听一声脆响,结界迸出一道裂缝! 尹尝辛将足下云层一踩,身形便如千斤坠似的,飞速向下坠去。 他的拂尘化作一束白练,化作乌云间一束光明,以迅雷之势击下。那力道直接在雨云中扯碎出一个细长的洞,连云后的天光都漏了下来。 道人的身影落在光明之中,好像连他本身也化作了光明。 然而,这一束光明很快就被拦截。四名天外神齐齐出手,口中吟唱咒诀。 无形的刀光剑影自虚空中浮现,刺向了那微弱的一点光明。 光明未被轻易杀死,却已经被迫停滞。 就是在尹尝辛被围阻的这一息时间内,守护着老神木的防御结界,遭受了第二次来自天外神们的联手重击! 烟尘四散后,结界上的裂缝已经扩大了一倍。无数符文颤抖着,几乎就处在崩溃的边缘。 ========= 西方,栖龙岭。 树荫洒下一地阴凉,风尘仆仆的琴师闭目坐在树下休息。 忽然眉心一道光泽流转,荀明思睁开眼。只见凤听仙琴浮现于虚空,其上幻出鸿曜的身形。 荀明思道:“凤王?” 凤凰残魂若有所觉,它抬起优雅的脖颈仰望东方,伴随着一声清灵的啼鸣开口道:“是涅盘神火的气息,在一座临海的岛屿上。” 荀明思蓦地抬头,脸色略现苍白。 他的嗓音紧绷得像拉紧的琴弦:“……太清岛,它叫太清岛。” 临海上的岛屿数不胜数,可荀三却生不出半点侥幸的心思。 他知道定然有不好的事情出在太清岛,这毫无根据,可他就是知道。 这几日下来,鸿曜已经告诉了他太多。虽然凤王自己也不是重生之魂,几句有限的信息都是从龙王敖胤那里听得的,但这些对于荀明思来说已经足够。 这些已经足够让他意识到,他们一贯神秘的师父与强大的两位师兄背后,或许从一早就藏着深不见底的东西。 鸿曜展开彩色双翼,它探颈垂喙,温柔地触碰琴师的眉心。 “琴师,涅盘火只有凤凰一族才可熄灭。吾必须去临海看上一看。” 在半个月之前,或许就连凤王自己也不会想到,身为妖王的自己,有朝一日竟会与一位这样弱小的人类修士亲近至此。 琴师生得很好看,手指很细很白,弹起琴曲来很好听。 性子也好,温和恬淡,像块易碎的玉;可偶尔也会间或一露藏在柔软细沙之下的棱角与烈性,外柔内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总归还是像玉。 若非如今局势危险,或许它很愿意将这琴师叼去西域养着,闲来听青年拨弦几曲,似乎没什么不好。 可惜,闲情逸致早已不容于这世道。 鸿曜自残魂中又分出一念,投入荀明思的识海之中:“从此往后的路,你须独自前行了。吾予你一缕神念为凭,麒麟王见此便将知道一切。” 凤凰的魂魄本就未能痊愈,此刻强行分出神念,更加虚弱几分。 荀明思起身作揖:“太清岛虚云宗是明思宗门,还请凤王对虚云多加相护。” 他想了想,似乎犹豫不决,但最终还是自乾坤袋中摸出一块灵玉简:“……若凤王遇见明思两位师兄,请替我给他们带几句话。” 这没什么好推拒的,鸿曜轻啄一下灵玉简把读取了内里的内容。它展翅在荀明思头上盘旋一周,羽翼舒展开彩虹淡光。 “……”琴师仰着脖子,他盯着那一看就不怎么坚实的魂魄,多少有些担忧地道,“你……你一路小心。” 鸿曜又啼鸣一声,豁然扑扇羽翼,化作一道淡淡虹光消失在天际。 荀明思目送凤凰残魂离去,心里很是有些不踏实。 他其实很想与鸿曜一同前往,至少想知道虚云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他也明白,以如今自己的力量,能做好的只有眼前这一点事情。 眼前,栖龙岭已经近在眼前。荀明思转头了望,崇山峻岭交叠成大片灰影,迷雾深而重地挂在山间。 四周空荡荡,远处妖兽的低吼此起彼伏,荒郊野岭似乎只有他一个人。 荀明思已经没有了歇息的心思,他收起凤听,决定继续前行。 可他才走了四五步,忽然听见身后响动。似有人拨开灌木踏开杂草,紧接着荀明思便听见一声很熟悉的呼唤。 他第一反应还当自己听错了,可转身回头是未经思考的动作。 ……那少年出现在婆娑树影间,容貌依旧妖丽又可爱,神情却是与荀明思如出一辙的讶然。 “琴师哥哥,你当真在这里!” “春儿,你怎么在这里?” 远离人烟的深山老林中,两名乐修的惊讶声同时响起,巧妙地交叠在了一起。 第138章 昔岁点恨染无明 在凤凰离去的方向,临海上的火势依然不熄。涅盘神火触到海水非但不熄灭, 反而烧得海水也滚沸起来, 很快便有无数鱼虾的尸体浮在浪上。 轰—— 自天外神白袖中流泻出的灵流仿佛是千万颗彗星, 星光穿过火海, 携着滚烫的温度,疯狂撞击在老神木的结界之上。 太清岛上的激战终于到了最后阶段, 天空上是狂雨,是黑暗;地面上却是烈火,是赤红。 烧焦的气味刺激着所有人的神经,结界几乎全碎, 最后的屏障已经摇摇欲坠。 叶浮再次握紧了剑。 他不知道尹尝辛奋力死守的那一株参天老树究竟是什么,但他看得出来天外神为它而来。 如果叫天外神的意图得逞, 想必会发生某些极其糟糕,乃至糟糕到无法挽回的事情。 所以剑神再次握紧了他的剑。 可是下一刻,他却痛苦地咳出更多的血来。 叶花果的眼圈红了, 她怯怯地扶着叶浮的手臂, 摇头小声道, “别、别去……” 叶浮看了她一眼,用沾满鲜血的大手将她白净的小手拿了下来,那力道很是坚定。 他的嗓音虚弱,却似乎带了别样的温柔:“不要怕。” 叶浮举起龙虹剑,他的人已经几近耗竭, 可他的剑还是那么稳, 漆黑的剑尖一丝颤抖都没有。 然而下一刻, 剑神眉峰一皱,手中的长剑居然重新垂了下来。 他竟看到了水光。 有水光闪现在火海里! 什么水可以对抗涅盘神火? 什么生灵可以与远古神兽凤凰抗衡? 临海上忽然狂浪大作,岛屿的四周涌来一股清凉气息,很快又转成冰寒的,竟是渐渐地将涅盘神火所带来的死气沉沉的灼热感压了下去。 深色的海浪翻滚而上,浪中传来一声浑厚霸道的咆哮,宛如什么人敲响了一座小山大的巨钟! ——龙! 凤凰司火,龙司水。自临海中传来的,赫然是龙吟之声。 高空上,合力围攻尹尝辛的数名天外神均大为皱眉。 破绽乍现,雪白拂尘横扫一个大弧,四人齐齐被击飞出去! 再看下方,临海波涛直冲云天,层层雨云竟有被冲散的趋势。更多的日光洒落下来,形成明暗交织的瑰奇之景。 吼…… 伴随着又一声震撼人心的龙吟,海浪中涌起一座“水山”,那水位越来越高,直至山顶被一对暗金龙角破开—— 巨大的金龙怒目狰齿,自深海中显出真容。 火星擦过它壮美的龙角,它以锐利五爪乘着水浪游来,背脊上的每一片都龙鳞闪着刺眼的金光。 龙王敖胤带来的,乃是东琉海最深处最冰寒的九阴寒水。那一线清流毫无保留地撞上涅盘火,虽无法将烈火熄灭,却堪堪护住了结界四周,护住了结界下那株神秘的老木。 叶浮的目光凝在金龙身后,他不禁瞳孔微微颤动,低声道:“妖族?” 金龙背后黑影林立,渐渐也自海浪中现出身形来。但见虾兵抖须,蟹将开钳,鱼精摆尾,龟怪嘶鸣,一个个体型庞大,鳞甲如铁,气势深不可测,分明都是海域妖族的大能们。 “东琉海龙王敖胤,奉屠神帝君之命,”金龙低吟开口,双眸灼灼,“率海族八十八妖将,来护太清岛。” 应和着龙王的这一句,立在海浪上的八十八位海妖将齐齐发出咆哮之声,声音震天! 天际上,尹尝辛抬袖抹去唇角涌出的鲜血,他的表情总是那么淡漠,此刻却颇为嫌弃地皱起眉,低头冲龙王敖胤问道:“……屠什么?谁?” 金龙的眼中浮现出一丝人性化的微妙情绪,敖胤清了清嗓子,慎重地试探道:“你们的……鱼?” “噢。”尹尝辛懂了,他很淡然,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惊讶,这反而叫敖胤有些惊讶。 而令龙王更惊讶的是,这位虚云道人对局势的变化接受得实在很快。 叶浮还在那震惊着,尹尝辛已经开始无比自然地指挥着龙王:“拦住这些人,不能叫涅盘火沾上那株古木。” 这其实不必他多说,龙王带来的妖将几乎汇聚了东琉海及其周边海域的大半精锐,如今早已同天外神交起手来。 但见寒冰与水流交飞,灵流撞击不止,更有同是重生回来方妖修愤慨高喊:“好一群天外恶人!你等前世毁我海域,杀我同胞妖修无数……此仇不共戴天,今日在此悉数讨回来!” 这一下,形势立即逆转。原本是天外神人多势众,此刻却换成了海族妖修们一拥而上,仗多欺少。 这些妖将们单论各自的修为自是比不上天外之人,可数量这般悬殊的合围之下,蚂蚁也能咬死象。妖修又素来凶悍不惧死,很快就压过了天外神的势头! 第一个死亡的天外神自半空坠落,了无生机的躯体落在火海中,很快被涅盘神火烧烂了;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已经有些遥远的粟舟上,外门的凡人们痴痴望着这一场大战。 半步飞升的道人与剑神,来自天外的金眼诡客,统御海族妖将的金龙妖王……这本该是对于普通人来说太过遥远的东西,本该只存在于传说之中。 “……好厉害呀。” 叶花果轻声呢喃,眼睛发亮。 忽然,她的一侧肩膀沉了沉。叶浮垂着眼低下头,脱力地靠过来。 叶花果一抬眼就望见他的脸色惨白得和死人没什么两样,顿时吓得呼吸都要停了,“你——” “你也可以。” 叶浮却忽然沙哑地说了一句,他紧接着沉默一息,然后是一声含混的叹息:“……只要你不害怕。” 临海上,金龙腾空化作人形。敖胤快意地大笑起来,英武的龙王落回他的妖将之间,赤足踏着水浪。 妖将齐齐恭敬地俯首示礼。敖胤将手掌自上而下斜挥,道:“杀。” 临海与太清岛上,顷刻间血色遍染。 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虚空中与尹尝辛对峙的已经仅剩一位白衣天外神,也是为首的那个。 明明此时劣势已定,同伴也在接二连三地陨落,这人的表情中却看不到多少慌张,最多是几分暗怒。 而那暗怒也很快被压下,他掂量着手里一把长剑,金色的眼珠中闪过施舍三分怜悯与七分不屑。这为首的天外神对尹尝辛道: “辛童子,你可有听说过,哪家哪户里蓄养的鸡鸭猪狗因着不甘被宰杀,反而把主人给灭了的么?” 尹尝辛不答。 他的眼珠也在散着淡淡的金光。 天外神微笑,眼角笑出几道纹路:“我说过,育界的命格早就定下。弱肉强食,强者自当凌驾于弱者,所谓天道,本就如此。” 冷风吹过对峙的两人之间,白衣的诡神与灰袍的道人遥遥相望。 如出一辙的金瞳,象征着他们都绝非此世之人。 “辛童子,回来罢。” 天外神张开手,语调意外地很是温和:“你是不仁道人最心爱的弟子,此刻迷途知返,尊主不会为难于你。” 尹尝辛的回应是将腕子一转,手中拂尘“飞光”再次打出去。 天外神抬剑一挡,嗤笑出声:“还不觉悟?也罢,我便叫你看个清楚。” 仿佛是为了证实这一句话,天外神话音尚未落全,下方骤然传来一声暴怒与痛苦交叠的龙哮声! 众人齐齐看去,不敢置信地倒吸冷气—— 只见敖胤不知何时竟被迫化回了金龙原形,可那五爪真龙如今身上缠着一道道黑影,无数触手自深海而起,狠辣地勒住了龙王的头颈! 那是只足有一座小山高的南海毒牙墨鱼妖,天赋血统一品,传说是游弋在上古冰海中的黑暗生灵。 直到刚才,它还与无数其他妖将一同对龙王俯首称臣,谁能料到此刻的突然发难? 却见墨鱼妖的眼珠深处一点点幻化出金色,口中毒牙深深地刺入龙王最是脆弱的颈侧命门,毒液疯狂涌入龙血之中。 更有阴险巨齿自暗影处袭来,扑浪而起的岩甲苍龟双眼泛金,张开血盘大口,向着昔日君王咬下。 顿时血飞溅,海浪色变,金龙怒吼翻滚,声如雷霆! “王上!!”“大王——!!” 这般毫无预兆的变化,使得东琉海妖将们齐齐惊得六神无主。 无他,那突然袭击龙王的二妖都是敖胤宠信多年的爱将,平日里为龙王出生入死,与其余妖族相交时也无丝毫破绽,谁能料到此刻阵前会突然叛君!? 龙王敖胤再如何强悍,再如何英明,再如何慎重……也万万料想不到,攻击竟会从身后袭来。 接二连三的阴险暗袭之下,敖胤背脊与头颈上的鳞甲都被咬碎,不甘地仰天摆首,獠牙闪烁,不停有血从它口鼻间喷涌出来,挣扎间伤口被撕开得越大。 它又是怒,又是痛,而心痛一时竟盖过了身上的痛,“尔……等!岂敢……” 虚空之上,天外神快活地笑了起来。 谁说天外来客仅仅有人族,没有妖族? 龙王敖胤是个好妖王,它坚持提拔有才能的干将,它记着所有“忠心”护过它的臣属,它胸襟开阔、用妖不疑…… 所以此刻,它的血就流得越多! 敖胤惨笑一声,“枉本王曾……曾那么信爱你二人。” “对不住了,大王。属下也有几分遗憾。叫了您那么多年的大王,却要这样收场。” 那毒牙墨鱼妖低沉开口,眼中闪过一点复杂情绪,“属下前世劝过您多次,怪只怪您固执不听……您许是已经记不得了。” 天穹之际,尹尝辛终于色变。 他紧绷着薄唇,手下拂尘狂乱飞舞。 立于灰袍道人对面的白衣天外神淡淡道:“我说过,育界的一切都把控在我们手里。” “偶尔出些小小纰漏,比如圈养的鸡崽子啄烂了三两根篱笆,的确很令人生气。” “可对于我们来说最大的影响,也不过是生完气……将那只鸡捉来宰杀的时候,多发泄几刀罢了。” 说着说着,天外神脸上缓慢地浮现出一抹光彩奇异的笑容。 太清岛上,敖胤所控的九阴寒水,因龙王的重伤转眼间被涅盘神火吞灭。 而原本敖胤所带来的海中众妖也因此刻君王受制,一时不敢妄动。 轰地一声,结界破碎,涅盘神火终于沾上了虚云主峰上那株老神木! 火舌舔过之处,山林草石都在很快的时间内枯萎烧焦,化为飞灰。 然而唯有那株沉默地扎根在虚云主峰上不知多久的老木,那古朴坚硬,谁都不知道来历的老木…… 在每一根枝干都被涅盘神火彻底包裹的那一刹那,于烈火之下,猛然绽放出夺目的琉璃奇光! 叶浮勉强支撑着抬眼,虚弱地惊疑道:“好强的生机之力……” 叶花果扶着叶浮,脱口惊呼道:“老、老神木!它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变成这样?” 叶浮咳了两声,咳出几许血沫:“凤凰的涅盘神火乃死亡之火,亦是自死催生之火。生者沾之,死;死者沾之,生。” 他咳完,放下掩唇的右手停下来喘了两口气,继续自语,“……能够在涅盘火下爆发出如此浩瀚的生机,除非那株老木,本来就是个死物……” 叶花果忽然发现,叶浮手中的龙虹剑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紧接着绿衣姑娘听见海上两声巨响,那偷袭并困住龙王的两头海妖纷纷被一剑斩杀,尸体栽入大海之中。 黑剑龙虹飞回到叶浮手里。 叶浮却闭眼摇了摇头:“晚了。” 他的这一剑没有遭到抵抗,那海上叛变的二妖并不很在乎这一个躯壳的死亡。 这也说明,天外神最初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远处的天际传来一声悠昂清冷的啼鸣,虹光划过破碎云层,凤凰鸿曜的残魂自西天赶到。 只可惜,来迟一步。 老神木确实活了,它原本是黑黢黢还有点丑的模样。可是此刻,琉璃光泽在每一条枝桠上流转,有新的嫩芽从枝头生出来,剔透如晶石。 在这样的琉璃光芒下,就连恐怖的涅盘神火,都像是为它献祭的红裙舞女。 它很快开枝散叶,又结出细腻如雪的花苞,馥郁的芳香传到千里之外。 云间天上,只余下最后的一位天外来客。 那奇异的笑容在最后的天外神的脸上扩大,扩大,终于成一个狂喜的模样。 此时此刻,就连面前的尹尝辛也不再被他放在眼里。 “魂木复苏,接引之路再开!哈哈哈哈——” “万事俱备,万事俱备——!!” 天外神双手高举,放声狂笑起来。白衣黑发均飞舞在身后,金色眼瞳中闪烁着狂热的火焰,“育界的蝼蚁们……迎接神明的降临罢!!” “……” 世间寂静着,唯有这狂笑不灭。 尹尝辛脸上看不出悲喜,他眼眸中的金光渐渐熄灭,回归成原本的颜色。 比寻常人略淡的瞳中,忽然无声地映出了两道光弧。 那光弧交叉着出现在天外神的背后。 一道是漆黑的夜,含着比夜色更浓重的杀意;一道是明媚的昼,含着比昼光更逼人的杀意。 一道是刀光,一道是剑光。 刀光是夜,剑光是昼,昼夜与明暗拉扯出凛冽的线条,交汇于正中一点。 天外神后心的那一点。 笑声像被扼住了喉咙似的戛然而止。 鲜血向四个方向乱溅! 最后的天外神还保持着狂笑的神情与狂热的姿态,他像断了线的人偶似的往前栽倒。尸身在呼啸的风声中落下去,扑通坠落进临海的水浪之中。 在天外神原先所站的地方,鱼红棠的身影显现出来。 她面无表情,眸子漆黑深邃,血色鳞片覆盖了半张肤若凝脂的脸颊,也覆盖了女孩儿纤细的手臂、膝盖与小腿下方。 “降临?” 鱼红棠神情冰寒,眉眼高傲。 她垂下纤浓的睫毛帘子,俯视着化作火海的虚云,以及在火中芬芳扑鼻、枝叶亮如琉璃的魂木。 青丝拂在红鳞上,红鳞映着火光。她淡淡吐出饱含杀意的字句:“来的正好,想来就来吧。” “来多少,我杀多少。” 第139章 昔岁点恨染无明 云开日出, 雨停了。 凤凰落在虚云主峰, 太清岛上的火焰也渐渐地熄灭了。 天外来客降临此间的躯壳尽数死亡, 这场突如其来的惨烈乱战终于至此而止。 龙王伏在海岸边, 痛苦低闷地喘息。筋甲暴起的五爪扣在礁石上, 血从它的身下汩汩涌出来。 可它忍痛仰头望向天际, 向那半血女孩儿轻吟示意。 粟舟之上,虚云弟子们失神地望着天光下那一道璀璨红影。 有人如坠梦中:“小师姐……” 宋有度与叶花果也怔怔静默着。 鱼红棠翩然落在主峰的老神木下,双足踩在满目疮痍的焦土上。她脚上覆盖的血鳞片消去, 露出白嫩的肌肤。 那老神木早已经换了样子, 晶莹光泽流转在每一条繁茂枝叶上,凤凰残魂疲倦地在树冠上收拢羽翼。 尹尝辛立在树下, 魂木的光点落在染血道袍上, 他的眼神似乎有些哀伤。 鱼红棠把双手背在背后, 脆生生地唤:“师父。” 尹尝辛就回头淡淡看她。 微风卷着淡淡的血味与焦味吹遍岛屿,云上明光成束落下,反射在粼粼积水上。 鱼红棠好似泄了气般嘟起嘴,她踢开一块被烤焦的岩石:“师父你为什么不吃惊呀, 好没意思。哥哥们都吓了一跳呢。” 尹尝辛心不在焉,指了指自己的眼珠:“你不也不吃惊吗?” 鱼红棠轻轻一笑。 尹尝辛又皱眉道:“你把他们弄哪儿去了?” 鱼红棠坏心思地吐舌头, 眨眼道:“不告诉你。” …… 片刻后, 海神珠内的小世界深处出现了那道红色倩影。 海神珠乃是海底妖族的储卵之地,一整个空间都是水域。海域极深, 又寂静, 光线几乎透不下来, 视野之中都是很暗的。 鱼红棠一路分开珊瑚海藻与沿途妖卵,精致的小脸上似乎笼罩着一层很淡的阴霾。 很快,她入得深处海底那座龙宫之中。龙宫放着辉煌的光芒,雕梁画柱,水晶石铺成精致的瓦,夜明珠镶嵌在高处,比灯火更亮。 鱼红棠的红衣倒映在沿途的水晶上,她赤着双脚,一步步踏进最深处的宫殿。 深处殿内,垂下的鲛纱帘子像白沙一样细腻,一个清俊修长的身影斜坐在榻上。 “……” 蔺负青垂着眼睑,长睫冷倦地扑垂而落,在皮肤上投下细碎阴影。 他只着件雪色的单衣,衣裳下摆铺展,和薄被卷在一起,纤白脚踝若隐若现。青黑长发没有束冠,就这么如瀑披散下来,垂过腰间。 魔君神色阴沉,他随意摊在身侧床榻的右手手腕上,赫然横着一道剔透清水凝成的锁链。 那链子细而精致,甚至像一件价值百万灵石的工艺品,却延展到上方墙壁处的锁环上,限制他的动作,封锁他的灵流。 ……囚禁。 这已经是不容任何怀疑的囚禁。 “青儿哥哥,”鱼红棠出现在宫门之处,她眼神里还带着暗色,却满足地笑起来,“……你这样真好。” “别惹他了。” 低沉冷硬的嗓音从旁边传来,方知渊半倚在柱子下,垂眼摆弄着自己手腕上与蔺负青如出一辙的冰水锁链。 他冷笑:“你能耐,你青儿哥哥都要给你气死了,还多嘴呢?” 鱼红棠“哼”地一挑眉,眉眼高傲生辉。一路的水流洗去了她衣上血污,却洗不去周身萦绕的那股血腥气与煞意。 “唉呀,阿渊哥哥也这么生气吗。” 女孩儿手掌一抬,宫殿内两排人鱼烛就亮起火焰。 烛光将鱼红棠的脸照得明明暗暗,她闲散地踱步进来,语调悠然,却嗓如鬼魅。 “为什么生气呢?你看,现在你和青儿哥哥可以平平安安地一起过归隐的日子了,不能归隐山林,归隐深海也好呀。” “虚云大家也都平安无事,小红糖把天外神都给杀掉了哦。你们不想夸夸我吗?” 方知渊猛地伸手,拎着鱼红棠后衣领把她揪过来,锁链叮当叮当响动。 他眼神更深,手指用力蹭过女孩儿脸上鳞片,自嘲地勾着唇角:“半血……嗤,还真是条鱼么。什么时候觉醒的血脉?” “哦,这个啊。” 鱼红棠抚摸自己的脸颊,她眉眼弯弯,赤红鳞片无声地消下去,“上辈子,很早。” “仙祸降临之后,青儿哥哥堕魔道,失去意识,你带他离开虚云,躲避仙界的追杀……” 鱼红棠闭上了眼睛,似在追忆什么。 她仿佛是控诉似的,一字一句道:“我求你带我一起走,你不肯。” “我眼睁睁看着粟舟越来越远,小红糖努力地追,拼命地跑,可就是怎么也追不上你们。” 鱼红棠闭上眼,她知道只要一闭眼就还能回想起当年的光景。那是永远不放过她的两个梦魇之一。 她似乎又在奔跑了,无情的风穿过她的身侧,灵力耗竭的痛苦叫肺腑都快炸开,眼前白茫茫一片雾,白雾远方是变小的粟舟。 那是远去的,失去的,追不上的。 她似乎又在跌倒,一次次重重地跌倒,摔在凸起的树根下,摔在尖利的山石上,血和汗和泥和泪水都混在一起,脏脏的。 她的好梦破碎在一片肮脏里。 她似乎又在哭喊,在嘶吼。山崖之前,浩瀚却冰冷的黎明晨光将红衣女孩儿当头笼罩下来。 她的不甘她的痛恨她的撕心裂肺,那一声绝望的恸哭,都淹没在海浪拍击岛屿的巨响里。 “……就是那时候,我的脸上绽出了第一枚鳞片。” 鱼红棠轻轻叹息,她慢声说道:“我不怪阿渊哥哥,是小红糖那时候太弱,如果我跟你们一起走,可能我们三个都要死。我知道。” 临海的海浪就是在那时分开,黎光泼洒在水上。五爪金龙现身,化作高大威武的男子来到泪流满面的女孩儿面前。 “但是敖胤龙王感应到我的血脉觉醒。他找到我,说我是半血龙鲤,身上有潜力极高的真龙血脉,他要带我去东琉海。” “原来如此。” 床榻上,白衣散发的蔺负青并不转头看她,却垂着眼低声道:“怪不得之后百年,我们都找不到你。” 他低喘一声,艰难道:“我们以为,你已经……” 鱼红棠垂着眉眼,平静道:“小红糖一直在东琉海闭关修炼,尝试激发血脉之力。敖胤龙王告诉我,妖族长寿,百年潜修算不了什么,忍忍寂寞,也就过去了。” 东琉海的海水该有多寒冷刺骨,百年的岁月该有多孤寂难熬? 那么深的海底之下,连阳光都投不进去,岂能容得下一个少女的无邪欢喜,笑音清脆? “敖胤龙王还告诉我,你们都活得好好儿的,还做了很厉害的魔君和仙首,叫我安心。” 深海中盘坐的红衣少女,也曾无数次在黑暗中怔怔仰起头,追忆虚云山上的灿阳与微风。 那些黑暗的岁月里,支持她苦熬下去的念想,只有一个。 “他说,等我跃过天水龙门,成就真龙,我就可以变得很强很强。世上再没有比我更强的生灵,再没有我追不上的人。” 鱼红棠的嗓音终于开始带了颤抖。 她眼角泛红,发狠道: “他还说,我可以保护你们,他说的。” 清冷龙宫内,人鱼烛的光映着水波。蔺负青与方知渊双双沉默着。 鱼红棠道:“可是我又没追上,哥哥。” “那天……” 她再次闭上了眼睛,那天她破境渡劫,出关跃过天水龙门,生出红鳞九爪与龙角,沐浴在百来年未见的阳光下,笑得泪流满面。 她已经可以追上最快的风,可以咬碎最烈的雷,可以驾驭最狂的水。她终于可以回到哥哥身边,把哥哥们保护得很好。 她是从心底这么坚信的。 直到…… “……那天,我先看到了阿渊哥哥的尸体。” 蔺负青斜闭了眼。饶是已经猜到是这般结果,他还是用力咬住了牙关,肩膀微微颤抖,清水锁链下的手指青白冰冷。 为什么…… 为什么世间要有这般残忍的事。 “他就躺在虚云峰下……他身上那么多伤,天外神的剑插在他的胸口上。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伤,那么多血。” “然后我看见你,你已经被阴气反噬成那个样子,小红糖都快认不出哥哥了。” “我看见你举起青杖,哥哥……你知道吗?” 鱼红棠的情绪不稳,她赤红着眼角,近乎偏执地低叫出来。 她含着尖锐的哭腔,眼眸睁得大大的,“小红糖就在云上看着你啊!!我看着你啊,青儿哥哥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蔺负青脸色苍白下去,他还想维持冷静与坚硬,可那双凤眸渐染湿红,绷成一线的薄唇也颤着,浑身都发抖,再也无力维持姿态。 ……无可辩驳。是他拖了方知渊赴死,以重生禁术与赶来围杀的仙道同归于尽,抛下那个红尘残余的人们。 珍珠似的眼泪从鱼红棠的眼眶内无声滚滚而落,她哽咽着,倔强地瞪着蔺负青。 她至今心难服,意难平。 她明明已经那么快了——她化身九爪赤龙,腾空云上一瞬千里,最快的粟舟也要被她甩在身后。 她的神瞳能看到几万里之外,天下尽入她眼眸,风云尽入她爪中。 她也还会拼命呢,她还和小时候一样竭尽全力地追了。可就是差那么一点点,差那么千分之一个瞬息……生死相隔,一瞬永恒。 她眼睁睁地看着青杖落地,禁术的光芒吞没了蔺负青的身影。 她甚至能看到魔君的双眸是如何合上,苍白脸上浮现静淡释然的神色,那是承受了过多折磨后终于迎来的一个解脱。 禁术发动,天地变色。 她冲不进去。 …… 待得光辉散去,那曾经敢称天下第一山的虚云四峰,竟已被夷为平地。 没有任何活物的气息,唯有溃决的灵脉尚还在灰黑的大地上奔涌流淌,如一条条金色的溪河,却不知要汇去何方。 鱼红棠就跪在那灰黑的大地上,她那么安静,身上的红衣成了绝望与死寂中惊心动魄的色彩。 龙王敖胤出现在她身后,叹息着,将手掌放在她单薄的肩上。 鱼红棠转过脸来,失神地问:“这是哪儿啊?” 她眼底好像沉着这百来年的时光流沙,痴痴地问:“我怎么在这儿啊?” 敖胤眼中闪过痛惜之色,却不知该说什么。 眼前的这个女孩儿,她的确是龙王寻到的逆天半血,龙族希望……可同时,她也只是一个女孩儿。 她在自己的十四岁时,为了获得可以追上并保护她两位哥哥的强大力量,将自己“出卖”给了冰冷的深海之底。 如今,她渡了等同于龙族天劫的天水龙门,化出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九爪。 她已经是这世间最强悍的幼龙,随时都可破境飞升,成就仙身,再没有什么生灵能禁得起她一吟之怒。 可是此刻,她跪在太清岛上的是那么渺小,被抛弃在浩大的天地和残酷的命运间,好像一碾就碎了。 鱼红棠的眸底一片烧灭的灰烬,她好像是死了,不……她确实已经死了。 “这里是虚云吗?……这里明明应该有一座岛的,还该有四座山呀。” 她怔怔地问敖胤,呢喃道,“……山很高,山路很长很弯;不能飞,因为有阵法,阴妖撞上会掉下来;去主峰要踩铁索,下山要走好久好久……” “还有……有师父,有青儿哥哥和阿渊哥哥,和小红糖一起住在主峰上。荀师兄住在听鹤峰,叶师姐住在回春峰,宋师兄住在百锻峰……还有好多外门的阴体弟子住在山下……” 她看着眼前奔涌的灵流金河,疯疯傻傻地惨笑:“去哪儿了呢?……怎么没有了……我怎么找不到了呢……” “……我的哥哥呢……” 她烂泥似的跪倒在废土上,崩溃地掐着自己的心口,嘶哑颤声道,“我应该有两个哥哥的……” 再也没有了,她的两个哥哥就死在她的眼前…… “别走,回来……”她仰起泪眼,抖得几欲破碎,冲着漆黑无光的天穹,“还给我吧……还给我吧……” “——还给我啊!!!!” 猛地一声尖锐的哭喊,少女绝望昂头,她呕心抽肠,痛不欲生,直至脖颈上绽出狰狞青筋,大半个身子都被血鳞覆盖,浑身剧烈地发抖。 她好似一座血恨凝成的雕塑。 那一天,有九爪赤龙唤出风雷,但见金眼之人便杀,杀至鲜血披身,力竭声嘶…… ========= “那天,你们都走了,都走了,”鱼红棠哽着嗓子,一双猫儿似的水润黑眸吊起来,无端生出几分冰薄的狠意,“你们携手赴死……你们丢下我,留我一个人活着。” 龙宫深处烛火幽幽。蔺负青已经说不出话,他闭着眼摇摇欲坠,脸色白得吓人。 “行了。” 方知渊突然开口,他按着鱼红棠的手掌倏然用力,以很低的声音道:“你想逼得他神魂旧伤复发吗?” 鱼红棠猝然一抖惊醒过来,低头沉默了半晌。 然后她冷冷对方知渊道:“也有你的份,别想着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方知渊:“……” 鱼红棠一扭头往宫门外走去:“这辈子,你们谁都不准走,谁都不准受伤,谁都不准受苦,谁都不准……离开我。” “如果你们不乖,我就要把你们锁起来,就这样在海神珠里关你们一辈子。” 锵地一声,鱼红棠抬手召出一刀一剑,交叉着插入她身前的水晶地砖上,“反正现在,小红糖比你们会打架。” 蔺负青总算舍得抬头将目光投在鱼红棠身前,嗓音哑得有些明显:“这就是屠神帝的无名刀剑?” 他低低吐出一口气,只觉得头晕目眩。那一刀一剑的模样,分明是…… 漆黑长刀,是灾牙刀。 雪白长剑,是图南剑。 “无名刀剑?不对,不是那个无名。” 鱼红棠眨眼轻笑,一滴泪珠自她右眼掉落,拖出一道水痕,“这对刀剑有名字呢,哥哥。” 她无比爱恋地分别抚摸过那把神似灾牙与图南的刀剑,呢喃道:“这把刀,唤作日陨;这把剑,唤作月落。” 日陨,月落…… 日月陨落…… “日陨月落,世间无明。” “它们叫无明。” “你们走了,小红糖的世间就无明了。” 第140章 花烛暖锁红帐遮 日殒刀与月落剑被白嫩小手拔起, 它们消散在鱼红棠手中, 化作流光投入她的识海。少女抬手背把眼角一抹, 转身就往宫殿外走。 鱼红棠一走出去, 蔺负青就绷不住了, 整个人脱力地往旁边倒。方知渊眼疾手快, 上前两步把人抱了个满怀。 蔺负青喉结动了动,闭上眼抬手想推开,手抬到一半却没力气, 指尖勾着方知渊的衣衫往下滑。 他手指都是冰凉的, 沉沉吐出一口气,“……是我的错。” 方知渊站在床边把他按在怀里, 扯过床榻上被子给他往身上裹, 低声道:“小疯丫头不懂事, 你先静一静心。” 他说着自己抬腿跨上床榻,将蔺负青横着搂进怀里。两条锁链碰撞,叮当反射光泽。 他缓慢收紧双臂,低垂的眼眸深处幽暗, 有极难察觉的悔色一闪而过,顿了顿道:“要怪也是怪我那时年少不晓事, 是我丢下她了。师哥, 你……难受便骂我罢。” 蔺负青默然摇头,知渊性傲, 少见他这么直白地低头认错……他对鱼红棠这个小妹妹的宠爱, 其实不比自己少的。 落到这个地步, 谁不痛得心如刀绞呢。 宫殿外,鱼红棠隐在阴影之间。她咬着唇,双手背在身后绞着,神色时而阴沉时而懊悔。 忽然,她眼前金影一现。 “喂。” 敖昭神色复杂地站在那里。 鱼红棠脸色一变。敖昭声音不大,可里头蔺负青与方知渊那是什么警觉性?自是闻声倏地齐齐回头…… “你干什么!”鱼红棠恼羞成怒。 冲哥哥发了狠之后纠结后悔又担心真把青儿哥哥激的旧伤复发,站在门外不敢走也拉不下脸回去已经有够丢人——现在居然还被发现了? 鱼红棠气的牙痒痒,恨不得立马提着无明去砍它百八十个天外神的脑袋。 小金龙化成人形是清秀的少年模样,唯有一对精巧的龙角自卷发下伸出,和身披血鳞的鱼红棠面对面地一站,倒是颇有几分相似之感。 “你是龙族。”敖昭警惕地盯着鱼红棠道,“为什么我看不出来?” 鱼红棠无心搭理他,冷冷道:“让开。” 说着她就想要绕过敖昭,不料少年固执地又拦一步。数日前还一起玩笑过的一对少年少女,此刻姿态有如敌对。 敖昭眼睛闪着光亮,一字一句道:“我刚刚试过,这海神珠不听我指令……我是五爪金龙的血统,而你不过是半血,更不是天生真龙,不可能凌驾我,你究竟做了什么?” 鱼红棠毫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你猜去吧。好歹也算重生一次,笨死了。” 敖昭怒道:“你!” 鱼红棠哼道:“蠢小龙。” 敖昭立刻瞪大了眼,气得指着鱼红棠跳脚,“啊!你你你——只有主人才能骂小龙,你好大的胆子!” 小金龙火冒三丈,当即就要动手。忽然鱼红棠身后传来方知渊冷沉的声音:“小龙!” “……”敖昭闷闷地低头闭嘴了。 “说你蠢还真没冤枉你,”方知渊站起身来往外走。 那锁链其实很长,至少可供他们二人在宫内自由行走,只是出不了门,“除了你王兄,还有哪个能凌驾你的金龙之血?” 敖昭一惊:“我,我王兄?” 方知渊站在宫殿门口,两侧水晶柱映出他锋锐眉眼,“你不如问问她,她和你王兄究竟是什么关系,能叫堂堂东琉海龙王这么尽心帮她。” “……”鱼红棠不转身,只摆出那副冷冰冰的脸来对着敖昭,“我是龙鲤之身,只要跃过天水龙门,化出龙角龙爪,就与你们真龙一般无二。” “不过你说的没错,我现在最多只能算半条带了些龙气的鲤鱼而已。所以……叫海神珠听命的不是我,而是敖胤龙王。” 敖昭怔怔地望着鱼红棠。方知渊摆弄着手腕的水锁链,“所以,当初龙王突然前来太清岛寻我和师哥……” 鱼红棠道:“没错,那天他本是来找我的。” 蔺负青也下床,赤足踩地白衣摇曳,“是你叫他把海神珠交给我们?” 鱼红棠点头道:“我本来想直接走掉,可又来回间留下什么痕迹弄得你们生疑,小红糖不如哥哥们聪明,做不到天衣无缝,只好假打一场喽。” 敖昭猛然抬头,噌噌上前两步:“不可能!海神珠是东琉海圣物,王兄怎么会因为你区区两句话就拿它用来给你——” 他话没说完,可明显后面未出口的话是“用来给你关人”。 鱼红棠不答,却又有另一个威严声音传来:“自是因为你王兄我亦有不可告人的私心罢了……昭儿。” 敖昭瞳孔一缩,蔺负青与方知渊也神色微变。但见龙宫外灵气波动,水浪分流,龙王敖胤的修长身影由远而近地出现在几人眼前。 “王兄……!?” 敖昭目光凝在龙王身上,少年不知何时脸色已经青白,慌乱道,“你、你怎么了,你怎么会……” ……敖胤依旧是初次拜访太清岛时的打扮,白衫金带,卷发披肩,神容中带着生而为王的高华自若。 可他分明面如金纸,气息紊乱微弱,乃至印堂浮现一丝死灰之色。 他头顶那双曾无比壮美璀璨的金龙神角,可令每一个望见的人都不由得心生震撼,如今却黯淡无光,甚至生出了细小的裂纹。 蔺负青闭一闭眼,轻声道:“龙王……” 敖胤平静道:“生老病死本乃天道常理,区区这些伤势更不足挂齿。只是小龙欺骗了两位,还欠一句谢罪。” 说罢,他竟真的双手合抱,向蔺负青与方知渊深深地低下头颅,弯腰长揖。 敖昭整个人抖得都快站不住。 敖胤抬起脸来,忽的眉眼松缓,冲小金龙笑了笑,伸手道:“昭儿。” 敖昭踉踉跄跄奔过去,握着阔别已久的兄长的手掌,眼圈儿已经湿了,“王兄,王兄你怎会伤成这样……”他咬牙切齿,含泪恨声,“是谁!是谁人敢伤你!” 敖胤用力地回握了一下小金龙的手,转而对魔君仙首二人开口:“欲为海神珠寻一位可托付之人是真的,倾佩二位亦是真的。” 他顿了顿,望向鱼红棠,“从最开始便知道这条小红鱼的胆大包天……也是真的。” 敖昭茫然地握着敖胤的手,忽然,他手腕上泛起一丝冰凉。 小金龙倏然低头一看,一道与他主人一模一样的水锁链已经横在自己腕子上! 少年大惊失色,用力收手却已经挣脱不开:“王兄你!?” 蔺负青微微皱眉,他叹道:“既然红棠是为我与知渊,龙王陛下想必便是为着昭儿了。” 敖胤松开小金龙的手,锁链的另一端飞插入龙宫门口的水晶高柱上,自动与其顶端化为一体。 敖昭焦急地拉拽,甚至用牙去咬,可那锁链纹丝不动,“王兄!你放开我——” 龙王苦笑道:“乱世将至,谁不希望护着自己最疼爱的亲人呢?昭儿年纪小,生性天真……我不愿再看他死在我之前了。” 说罢,他抬手向蔺负青一点,灵光投入后者眉心,“这是凤王鸿曜托我带予莲骨魔君的,说是……虚云第三亲传荀明思的一些消息。” 说罢,敖胤扯过半截锁链,一吻印在小金龙额头上。 “昭儿,好好活着。若王兄赴死,你便是龙王,这海神珠便是东琉海。你活着,我海族便不亡,记着了。” 郑重说罢,龙王转身而出,暗色的海浪与水漩立刻将他的背影温柔地吞没。 “等等,王兄!!不行,王兄你回来,不能这样——”敖昭惊慌失措,他想追赶兄长的背影,向前奔去却被锁链所阻,一下子绊倒在地。 少年狼狈地抬头,冲鱼红棠怒道:“你!你这条红鱼,给我解开!” 鱼红棠理都不理他,转身就想走。 “——鱼红棠。” 身后方知渊忽然开口唤她,煌阳仙首拍了拍手上锁链,沉声道:“这小龙可以不管,叫它守着海神珠挺好。我们的锁,解开它。” 敖昭欲哭无泪:“什么?主人!!” 鱼红棠甩个眼神过去,嘟嘴哼道:“阿渊哥哥,小红糖那么努力才把你们关起来,能你说解开就解开吗?” 蔺负青沉静道:“所以,你当真想把我们两个锁在这儿,一个人去对抗天外神?” 鱼红棠道:“一个人又怎么样,你们丢下小红糖之后那三年,我就是一个人打架!” 方知渊“啧”地一声,压眉扬颔:“你这丫头讲不讲道理,若不是你失踪百年生死不知,掘地三尺找不到半点儿消息,师哥他能扔下你去找死?” 他说着抱臂横胸,暗暗思忖着其实还真说不准……口上却道:“这人本来禁术都没想着用,雪骨城覆灭,他本想一个人去死的。” “师哥他决定用重生禁术,是因为实在甩不掉我,又不舍得拖着我陪他死。” 蔺负青一怔,“我不是……” 方知渊斩钉截铁地打断:“闭嘴吧,你怎么不是?” 又对鱼红棠道:“他对我尚且如此,若是知道你还活着,还那样地念着他,他怎么也不会……” 蔺负青终于忍不了:“方知渊!怎叫对你尚且——” 方知渊道:“闭嘴。” 他说着伸出手掌,魔君腕上那根清水锁链就吊在半空中,方知渊冷着脸伸手扯住中间,用力往下一拽—— “你!” 蔺负青冷不丁被来了这一下,顿时失了平衡。如今他体内阴阳二气被封住,和个凡人一般无二,迫不得已顺力往那头跌过去,被罪魁祸首抱个正着! “方知渊!” 蔺负青气得不行,手上下意识用力一扳,原是本能地试图将人反制住的招式,结果方知渊又加三分力……他居然挣不动! “看来我猜的没错。” 方知渊微微眯起眼眸,戏谑道:“师哥,看来不用灵力的话,你劲儿比我小啊。” “……”蔺负青简直恨不得在他钳制着自己的手上咬一口。 废话!这小祸星体质特异,是未入虚云前靠那点微薄修为跟阴妖拼命的主儿,倘若封了灵气单较量肉身的力道,这仙界有几个修士能跟这家伙比? 鱼红棠噗嗤一声笑出来。旁边小金龙低头死死地闭着眼,一副“我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的模样。 魔君只能忍辱负重地咬牙道:“……待我破境大乘,你可等着。” 方知渊置若罔闻,对鱼红棠扬眉,“你看看。上一个想独自逞英雄的就在这儿,什么下场?” 他拍了拍蔺负青手上的锁链,响声清脆:“看清楚了,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水遭虾戏……前车之鉴。” “……” 蔺负青深吸一口气,拿出少年时伺候这小祸星的耐性,告诉自己不能较真不能冒火儿。 他淡淡抬起眼对鱼红棠道:“听话,给我们解开禁制,带我们去见师父,告诉我们太清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后无论是什么路,我们都一起走。” 鱼红棠却看着他们两个略有些出神,刚刚笑出来的小酒窝还没消下去。 她软软地暗想:果然是这样。 只要两个哥哥能好生呆在一起,无论是吵吵嘴还是拉拉扯扯,无论是低眉而笑还是扬眉而怒,都生动得叫她似醉又想哭。 “想得美。” 鱼红棠小声道:“我才不会被你们骗住,小红糖说了,今后你们只管两个人过日子。” “明天……”她抿着唇,似乎认真在沉思,最终打定主意抬起眼角,回头冲两人嫣然一笑: “就先让小红糖给你们重新办个大婚吧。” 第141章 花烛暖锁红帐遮 太清岛上, 战火的余热正随风渐渐冷却。海天交际之处, 龙头凤翅的漆黑粟舟自风中穿过,发出隆隆的声音飞驰向西方。 那惨烈一战后,凤王鸿曜的残魂伴着重伤的龙王敖胤,引着海族妖将们一同离去。 虚云小师姐鱼红棠化出妖族鳞片,执刀剑斩杀天外神, 之后也不见踪影。 虚云宗已毁, 众阴体弟子突遭这等天地翻覆的巨变,又失了归处, 众人都惶惶如末日。亏得剑神叶浮的一句话提醒了他们,去雪骨城寻蔺大师兄以寄身。 宋有度当即操纵粟舟调转方向,向着阴渊驶去。可惜舟上载的都是凡人, 他也无法开得太快,这样行了大半日,连一半路途还没走到。 眼见已至正午时分, 宋有度将操纵暂时交予傀儡,走上甲板。 船尾处赫然两道人影, 叶浮靠在船舷上闭眼吹风,一副没事儿人的样子;叶花果心惊胆战地缩在一旁,结结巴巴求这位重伤未愈的怪大叔快点回房静养去。 宋有度大踏步走到两人之间, 木然行礼道:“多谢叶剑神仗义援手。” 叶花果迷惑地转头,揪着自己头发:“小五?什什么、什么神?哪里有神?” “……” 宋有度不说话, 叶浮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叶花果瞪眼想了两息, 突然脸色惊恐地跳起来, “啊……啊?你是剑——剑神!?” 她指着叶浮,哆哆嗦嗦地:“那那那个,半、半步飞升的,剑谷谷主——小妖童说在找找找老婆的——” 宋有度面无表情地在她脑袋上扇一巴掌:“叶四。” 叶花果啪地双手捂嘴,咕哝着哭道:“我错了!” 叶浮并不生气,只是眼角皱纹深了几许,泛起一丝笑意。 宋有度问叶花果:“师姐,师父呢。” 叶花果便闷闷摇头:“我不、不知道。我我本想问……问很多事的,可师父神出鬼没,我每次想找他他都不在。” 叶浮在旁道:“你师父怕是很难面对你们罢,他不是此间中人,对你们……” 剑神本想说,对你们不知有几分是真心,话到嘴边看到叶四和宋五投过来的眼神,不忍心了。 眼前这两个虚云亲传不过仙龄二十余,在仙界还算是很嫩的孩子们呢。 叶浮忽然明白了自前世归来的魔君仙首为何尽力想要瞒着这些孩子,至少能瞒一阵是一阵。 辗转寻妻百余年,他本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死灰,此刻面对着女儿,居然重新体会到了丝缕心酸怜爱之感。 想想刚过去那场恶战,想想天外神,想想乱世……这可实在不是什么舒服的感觉。 叶浮手抚着他的漆黑长剑,垂眉叹道:“这些……内里极其复杂,不是什么好听的故事。可现在局势已至此,再瞒无益。如果你们非要听,我也就讲一讲。” 几人头顶高处,灰袍道人不知何时坐在粟舟的主桅杆顶上。 他不知是何时坐在那里的;他明明坐在那里,却无人能察觉他的气息,他像一阵无形的风。 他仰起一双狭长眼眸,浅色的眼珠静静地……静静地凝望天际。 ========= 海神珠内,龙宫深处已经变了个样子。 外头飞檐上挂了八排琉水宫灯,灯火映入昏暗的房内,案上又点着人鱼花烛,红绸挂满,喜字成双,赤色影影绰绰。 本是一派喜庆的摆设,房内却安静得瘆人,黄铜四脚熏炉内不知燃的什么香,一种带着几丝诡异的旖旎气息蔓延在暗色中。 那几点赤色落在锁链上,蔺负青背对着门口坐在桌案前,闭眼垂首,清瘦脊背笔挺地端坐。 他身上着的已经不是白裳,而是一件暗红单衣,衣摆一角无声地拖下床铺。 原本只是一根锁链在控制着他走动的范围,如今却有足足八根环锁扣在他的关节之上,叫他动弹不得。 鱼红棠手拿一枚梳子,正小心仔细地替蔺负青梳发,口中还轻轻念叨着:“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她忽然又道:“青儿哥哥,你要和阿渊哥哥生孩子吗?小红糖可以从芙蓉阁抢些孕子丹给你们。” 蔺负青低叹:“别闹了。我不喜你这样。” “哥哥,你觉得陌生吗?”鱼红棠甜丝丝地笑了笑,紧接着眼神又带上了哀伤,“你有多久没好好看过小红糖了?” 蔺负青道:“放开我。” 鱼红棠摇头,咬着嫩红的嘴唇:“不要嘛,我不放你走。” 锵铛一声,蔺负青手掌用力拍在铺了金红繁花被褥的床榻上,手腕环锁碰出清脆声响。 “哥哥。”鱼红棠把脸贴在蔺负青腰腹间,嗓音软糯,“你身子不好,不要动怒。你要是真的生气,那就打小红糖好了,我给你打。” “……”蔺负青用力蹙眉闭眼,恨不能一口血吐在她脸上。 陌生么?这两天下来,鱼红棠时而疯狂冰冷得他觉得一点也不认识,时而又天真可爱一如最初—— 准确来说,只要他和知渊不提出要离开,不做违逆她意思的举动,女孩儿就乖得很。反之,那就不行了。 鱼红棠直起身来,她又取金丝织的簪子和玉冠,挽起蔺负青的长发,仔细地为他戴冠。 戴好了金簪发冠,她便取了笔,将他的脸捏过来为他描眉。 “哥哥,小红糖是你养大的,小红糖是和你一样的人。” 她仔细地画着,笑说,“我听见了阿渊哥哥和古书先生的对话,那时我装晕,其实什么都听见了。” “当年你在山海星辰台上杀了圣子,把阿渊哥哥的大祸命格一瞒就是两辈子,好厉害呀。” “……!”蔺负青屏息微颤,眼睑猝然一抬,片刻后又垂敛下来。 他不愿承认,可心内却知晓鱼红棠说的其实没有错,他们兄妹,骨子里的确是一样的人。 不,该说是他亲手将鱼红棠养成这般的。 只是他幼时在凡俗界流落九年,多少沾些红尘气儿,比鱼红棠少三分狂性,多三分柔软。 而鱼红棠自婴儿时便被他抱入虚云,眼里所见是山海云雾、天地浩瀚,耳中所闻是古今九州、大道三千,她看惯了他白衣仗剑折花探月,也看惯了他行止由心恣意逍遥,这世上还有什么能降伏这条小妖鱼? 蔺负青的手指不着痕迹地蜷起,嗓音清冷道:“你能关我们一时,难道还能关一世吗。” “怎么不能,敖胤龙王集海族之力为我传过功,我如今修为已在半步大乘,只要修到渡劫,再跃过龙门化为真龙,我的血脉之力就可以真正控制海神珠,不输龙王。” “如果小红糖赶跑了所有天外神,就考虑把你们放出来;如果有一天我要死了呢,我就在临死前将海神珠彻底封印,沉入东琉海。” “天外神要的只是这世上的生灵来做鼎炉,不可能为这么个小珠子把大海翻个底朝天。你们总是能没事的,对不对?” 蔺负青淡然道:“根本不用那么久。你有没有想过,再过上三五日,雪骨城的人找不见我的人又接不到我的消息,会是什么后果。” 不料鱼红棠却把俏眉一昂,幽幽弯唇而笑:“不用指望雪骨城的修士了,他们不会来的。” 说罢,红衣少女将手中细笔一搁,为蔺负青披上最后一件大红外袍,再双手捧起一面被磨得镜面光滑细腻的铜镜,举到魔君眼前。 “青儿哥哥,来。” “看看你自己,多好看呀。” 透过那面镜子,蔺负青看到自己冷白紧绷的脸,和一双深黑的冰玉凤眸。 黛眉浅扫,朱色点唇,乌发高束结冠,一身仙界婚式的雍容红服潋滟生光,他的确从未见过自己这般艳色。 他沉静问:“为何。” 这一问,问的自是雪骨城修士。 “自前世莲骨魔君惨死,他们早就是屠神帝麾下的人了。” 鱼红棠将镜子放回铺了红绸的香木小案上,“如果哥哥想见,小红糖倒是可以叫鲁奎夫来见见你。只是那大个子叛了他的君上,怕是不太敢见你呢。” 蔺负青不禁冷笑出声:“你说雷穹叛我?”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龙宫深处回响,外头红帐绰绰,烛泪涟涟。 “算不算叛,要看青儿哥哥怎么想喽。总之呢,鲁奎夫他知道你现在在我手上,可他不会来救你的。曾经我们打了一个赌,他输了,愿赌服输。” 红盖头落在蔺负青眼前,遮去了视野。他最后看见的是鱼红棠唇角那抹傲然的弧度,有些疯狂。 她轻轻扶住蔺负青一侧手臂,柔声道:“吉时已到,哥哥,走吧。” 那锁链竟如有生命般动作起来,强硬地挟着魔君顺着鱼红棠的意思往前走去。 蔺负青终于眉眼染怒,冷声道,“你口上唤我哥哥,如今这又是把我当做什么。” 鱼红棠咬了咬唇。锁链加身,强办大婚,她如何不知这是怎样的侮辱。她无以回话,只当听不见,扶蔺负青向外堂走去。 外堂内明烛满殿,蔺负青隔着大红绸缎的盖头看不清晰,只透过灯火,模糊感觉身前有一道人影。想也知道是方知渊同样被鱼红棠所迫站在自己身前。 他不禁心生几分颓倦之意,任鱼红棠摆弄,将那繁琐的仙家礼节逐一走了个遍。 焚香,落字,祭天道,这些就算是他与知渊结道侣时也从未做过,不知这小红鱼从哪里学得这样精细。 正思忖着,鱼红棠拍掌打着节拍,唱起仙家庆婚的歌谣。 “双鹤衔青叶,鹊踏香枝头,琴瑟和鸣花不谢,藤下生瓜月常圆,一拜天地——” 膝上水链一沉,竟欲压着他跪下。蔺负青唇边漏出声无奈的轻叹,也罢了,反正同方小祸星跪拜,他总是不亏的。 至于这小红糖,日后总能教训得到。他还不信自己真就拿她没法子了。 盖头下的视野只有细窄的那一线,自旁边无声地伸出一只骨节修长,赏心悦目的手来,指尖被烛色映明。 魔君心不在焉地将手指往上一搭,垂了眼睫顺势要跪。 却不料手指下的那点体温迅速抽离,蔺负青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红绸盖头的一角被猛力一拽! 红影无声飘落,顿时光华满满地冲进眼眶,蔺负青忍不住侧头蹙眉一阖眼,再徐徐睁开,于是喜堂之景便被他尽收目下。 ……不过三步之外,方知渊亦被水链紧锁,身上大红喜服,是与魔君一样的制式。赤光烛华落在他冷峻眼角,激得厉色锋芒更盛。 在他身旁,有另一个“鱼红棠”搀着他一侧手臂,甜蜜笑容渐渐散去,眼底幽深。 她看着方知渊的手。 方知渊右手五指屈起,紧攥着那片红绸。他方才假意递手给蔺负青,竟趁着那一个瞬息出其不意地扯落了魔君的盖头。 “师哥。” 方知渊沉声开口。他的嗓音坚硬如寒天玄铁,神情也更硬,更冷,几乎是一字一咬地道:“你不愿。” “你若不愿,这就不是礼,只是跪。” 蔺负青站在那里,神色复杂地微微压下眉宇,“……小祸星。” “这世上没人能逼你跪。” 方知渊却不再看他,而是缓慢地将如刀眸光投向身侧的鱼红棠,“她不行,我也不行。” 第142章 花烛暖锁红帐遮 此言一出, 堂内气氛就是一滞。 方知渊神色锋厉,红绸盖头几欲被他五指生生扯碎, 显然是动了真怒。 鱼红棠脸色变了又变,两道分身合为一体。 她自也没料到方知渊竟突然砸下这般重话,不禁心头升腾一股逆火:“我逼他?小红糖不过是想给你们两个人好好的成一个婚!” 她咬牙道:“上辈子,你们护了世上多少对道侣圆满安好, 自个儿们却不得不分居仙魔两道,有情难续, 有苦难言——你们不委屈, 我心里委屈!” 方知渊冷声道:“你不用说那么多废话,我只知道他不愿意。” 花烛彩光摇曳几许,本就诡异的喜堂内更加凝滞。蔺负青一身赤红喜服站在正中, 臂弯还搭着红缎结的礼花,渐渐蹙眉也更深。 他在琢磨方知渊那句自己不愿意。 这话没错, 他的确不愿。 可那份不愿是恼鱼红棠这般胡来,在这三界将欲大乱的关头将他二人与世隔离, 绝不可能是厌恶与方知渊拜堂成婚, 其中缘由是个正常人都能想明白。 可蔺负青心里颇为没底——因为正常人归正常人, 他并不觉得方知渊能够想明白,他怕知渊又想岔。 这事要一旦讲不清楚生出误会, 那日后麻烦可就大了。 蔺负青想想便觉头疼, 低声对方知渊道:“知渊, 罢了。你我之间本就欠一场礼数, 来, 我与你拜过。” 方知渊只似没有听见,望向鱼红棠道:“你逼师哥跪礼,是要他与我成婚。我若死了,婚就不必成了,跪也不必跪了罢?” 蔺负青与鱼红棠猝然惊恐看他。 方知渊沉静道:“你虽束我灵流与身躯,可凡俗界有一自杀之法,名为咬舌自尽。你可以试试我敢不敢。” 鱼红棠脸色从铁青转为煞白。 蔺负青默然片刻。 他着实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最终只得扯了扯自己赤红袖口,目光虚浮地道:“……知渊,你若死了我就是鳏夫了。” 方知渊便倏然寒下脸,对鱼红棠道:“不许迫你青儿哥哥守寡。” 他语调低沉冷硬,神色肃穆,绝无半点玩笑之意。 “……” 蔺负青侧过头深吸一口气,他抖一下腕上水链,冲鱼红棠说话的嗓音都气得发抖:“打开!” 他此刻忽的心中灵光一动,隐约觉得明白了方知渊的深意,口上则恨铁不成钢地加重了语气:“把锁链打开,打开了我陪这小祸星拜一拜。成婚上拷算怎么回事?” 鱼红棠眼神一动,听见“成婚”二字知是青儿哥哥退让了,不禁心喜。可要开这封印了灵流的锁链,她不免又迟疑几分。 见红衣女孩儿不动,蔺负青淡淡扫她一眼,有些无奈道:“看我做什么,你这海神珠内我能翻出天去?哄你阿渊哥哥呢,听话。” 喜堂前那对花烛的烛芯轻爆一响。鱼红棠眼底阴晴不定,终是抬手一点。 蔺负青身上锁链齐齐松开,并不远离,就悬在离他肌肤三寸之处。 然而…… 就这转瞬即逝的空隙,魔君眸色闪过一抹暗光,一掌平推,阴阳二气轰然爆炸! 劲气在水浪中成波扩散,蔺负青猝然发难的全力一击,饶是如今的鱼红棠也不得不脚下后退三步。 蔺负青红衣凛然飞翻,他手指伸出,水流凝结成锋锐冰刺,转眼间已成一把冰剑模样。 “我就知道。”鱼红棠脚下一跺,踩得琉璃瓦碎成一条沟壑,猝然止住退势。 她阴沉道:“可是哥哥,刚刚你自己说的,在海神珠内对小红糖耍这些小心机没有用。” 蔺负青轻笑,将手中冰剑舞了个剑花,横在自己颈上。尖端刺入皮肤,渗出几丝血迹。 鱼红棠瞳孔紧缩,不可置信:“你!” 方知渊亦惊道:“师哥!” 蔺负青面上风轻云淡,手上用力,血丝流成一线自脖颈淌下。 鱼红棠又轻叫:“不要!” 蔺负青沉静地望着她:“小红糖,如果我们二人当真欢天喜地在此成了亲,以后在海神珠内年复一年地贪欢作乐,任外面三界血流成河,放你独自苦战至死……这种人,当真还是你想护的哥哥们么?” 鱼红棠咬唇不言,眼眸灼灼。 她想:但是你们没有,所以你们还是我要护的哥哥们,不是么? 蔺负青道:“三界动荡不平,你不舍得我们涉险,我们也不可能容你独自胡闹。” “你仗着我和知渊疼你信你,设下这么多算计欺骗。知道你初衷是想护我……但我不愿,你也该知道我不愿。” “所以,到此为止吧。” ========= 阴渊深处,雪白神骨散落于黑暗之中。 忽然水浪凭空升起,蔺负青与方知渊身影落地,仍是一对宽长雍容的红衣喜服。 鱼红棠竟没有将海神珠贴身带着,而是封存在阴渊深处。抬头远望,雪骨城的轮廓高高横在天际。 蔺负青环顾四周,低声道:“怎么会是阴渊,她不是去虚云了么。” 方知渊焦躁地并指运气,用力按他脖颈伤口,半只手掌都是血:“你蠢吗,怎能真刺!” 蔺负青道:“不碍事,没刺深,如今灵力解封很快便自愈了。” 他说着暗想:小祸星总算有些长进,这顺势的一个良机制造的极妙。也亏自己半途想明白了,道侣间心有灵犀,也不辜负这场大婚。 方知渊给他止了血,问:“回城?” 蔺负青“嗯”地一声,心不在焉地走了两步,却又抬手:“慢着,先不急。” 周围冷风吹过,夜色寂静阴森,长岭横于远处。他心中隐约生出一丝不妙之感。 鱼红棠弄得那样大的声势,把妖族都牵扯进来把他们关进去,这还没关两天,就叫他寻着机会剑架脖子出来了? 虚云宗如今又怎么样了,他倒是已得了荀三报平安的消息,可叶四宋五和师父呢? 心中无声地爬上几丝不安感,蔺负青沉吟,手指轻叩着身上繁重礼服的玉带腰扣。 倏然间寒意乍起,风掠过耳畔。 方知渊一声急喝先在耳畔炸开:“师哥退后!!” 蔺负青猝然踏步回身,眼前红影一闪,迎上的方知渊与他错身而过。 紧接着他听见一声闷哼,方知渊踉跄一步,颓然半跪下去,周身气劲散去。还未来得及反应,来者又一掌已经向他拍来。 是熟悉入骨的路数与气息,刚烈洪厚,如火如雷……并没有杀意。 蔺负青没能躲开。 其实并非他无力躲开,方知渊已替他挡下了出其不意的第一招,他本不该毫无还手之力。 没能躲开,是因为魔君失神了一刹。 那一掌速度太快,蔺负青只觉得几处大穴在转瞬之间被封住,十二条经脉内刚开始运转的阴阳二气再次停滞! 一切变故电光石火,直到此时,方才那阵掠过耳畔的风才吹上天际。 魔君涣散的眼神重新凝实,他没有转身,疲惫地长叹一声。 “雷穹啊。” 身后一声闷响,那突袭的高大黑影双膝跪地,从云层中穿出的凄清月光照亮了鲁奎夫刚毅如磐石的面颊棱角。 鲁奎夫高声道:“雷穹冒犯君上君后,罪该万死。” 说罢,一个响头毫不留力地磕在地上,见血。 红影翩跹,鱼红棠不知从哪里现的身。她缓慢踱步至三人身前,望着跪地不起的鲁奎夫道:“向青儿哥哥出手,难为你了。” 方知渊面沉如水,不语。 蔺负青深深望着跪地的雪骨城右护座,一时间有了几分恍惚。 他这雪骨城两大护座,都是陪了他好长岁月的。柴娥跳脱,常有胡作非为之举,总不服规矩管束;鲁奎夫便稳重,死守他那一套仁义忠信,有时固执得叫他无奈。 柴娥闲的没事手痒了,还爱时不时找他讨两招较量较量,鲁奎夫却是执着地循着君臣之别,从未有一次向魔君动过手。 这是第一次。 蔺负青心内五味杂陈,叹道:“雷穹,有什么话想同孤家说吗。” 魔君语调其实温和。可鲁奎夫不起身也不正面答话,只重重地往地上磕头,道:“臣羞愧,臣不敢。” 蔺负青苦笑着摇了摇头,感应着体内被封的阴阳二气,暗想:你这不挺敢的么。 方知渊突然沉声开口:“雷穹仙首,何时叛的你家主君?” 鲁奎夫抬起脸,那个“叛”字叫他嘴唇哆嗦一下,磕头磕破的血沿着鼻梁分股往下流。 可他语调不变,仍是粗沉如钟,听着有些瓮声瓮气,却很踏实:“臣乃仙道尊首,自前尘苏醒后,次日便开始着手多方统筹,试图抵御仙祸与天外之人。三大妖王中只有龙王与臣同为重生之魂……” 方知渊神色微动,思及颇久远的记忆:“金桂试期间,我曾去寻仙首,你却不在。” 鲁奎夫再次叩首。 “当时,臣身在东琉海。” 蔺负青实在受不了他这样,挥袖道:“别磕头了,孤家听着心烦。” 鱼红棠在一旁撩起红裙坐了,她单手撑颊,翘着小脚:“也就是那时,敖胤龙王正为我秘法传功。他见到了我这个屠神帝的真容,也知晓了‘无明’之名从何而来。” 鲁奎夫道:“屠神帝对臣说,此生要护君上与煌阳仙首不涉尘世血气。臣听她计划,知道此举违逆君上心愿,起初本不答应……她便要与臣打赌。” “赌什么?”蔺负青开口冷静地问了一句,心中却早已掀起骇浪。 原来鲁奎夫与屠神帝相认,竟远远早于他与自己相认。 蔺负青一时心中茫然怅然,只觉得脚下的大地都虚飘起来,仿佛下面藏着一条条暗河,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奔涌向远。 暗河,暗河。 世间万物,一切都在不受控制地奔流。 鱼红棠冷冷地笑起来:“我说,如果你听他的话,就只能再一次看他赴死!不信便赌,三年之内,青儿哥哥会不会又将自己逼得重伤难治。” “若我输,我什么都听他的;若我赢,只要他帮我将两位哥哥护在海神珠内!” “……” 鲁奎夫低声道:“半年后君上神魂受损,臣输了。” 他说着一闭眼,眼前似乎又浮现出数日前与柴娥摊牌时的情景。 那时左护座一身紫衣,没骨头似的歪在座椅上,讥笑道:“老鲁,我还一直觉着你比我忠心呢。” 鲁奎夫站在他身前,腰背笔直,面庞隐在阴影里:“是你没见过君上堕魔道前的样子。前世仙祸降临前,蔺小仙君曾在六华洲停留三年,还过唤我仙首。我就在眼皮子底下瞧着他一步步被磋磨下去的。” 柴娥:“所以呢?” “我本是那仙道尊首,金桂宫主,”鲁奎夫虎目中泛起自嘲之色,他摇头,“本来就不该跪在君上身后,我该站在他身前的。” 柴娥喉结一动:“你后悔对君上称臣了?” 鲁奎夫道:“我不知道。” 沉默许久。 鲁奎夫又道:“我最初称臣,是欲以此残躯,报君上点化再造之恩。可最后,我亲眼看着君上被吊起在雪骨城前,我却不能挪动一步。” 再次沉默许久。 柴娥嗤一声,眯起眼摇头笑起来:“行,果然终究是仙首,老鲁,你有主意。” 鲁奎夫沉声道:“你来帮我。” “那不行,”柴娥一拍自己胸脯,朗声说道,“我呢,我就是个散修浪子,没什么出息的。” 他垂眼笑叹道:“……我做不出背叛君上的事儿,也知道打不过你。雷穹仙首,您请便吧。” ========= “鲁雷穹愿意帮我,仙道诸门就受我掌控;雪骨修士早就归于屠神麾下,前世魔修就也在我手中;三妖王即将聚集,妖族也会听命于我……都不惧与天外之人死战。” 鱼红棠站起身来。 她的红衣如盛开在月下的花。 她认真道:“青儿哥哥,阿渊哥哥……小红糖当然知道你们心系天下,也知道你们心疼小红糖。可是现在,你们已经没有用了。” 她几近残忍地道:“没有用了,知道吗?” 不知何时,阴渊白骨前,已经只有鱼红棠一个人在说话。 “俗话说能者多劳,前世,你们是能者,是撑起了仙界的魔君和仙首。可是这辈子,你们已经不是那些传奇话本子里,独自力挽狂澜的英雄了。” 鱼红棠眼里闪着偏执的光:“我才是。” 第143章 花烛暖锁红帐遮 蔺负青并不说什么。他眉眼轮廓都浸在阴渊的夜幕之中, 沉静地看着鱼红棠发疯。 鱼红棠手一抬,乾坤袋打开,一袭宽大黑袍落于她肩上。 很快,一枚狰狞的白色面甲亦覆盖在她娇美的脸上。 方知渊低声念一句:“屠神……” 少女收敛了狂放的笑容, 整个人脸上偏执戾气的光却不弱反强。她自蔺负青与方知渊中间穿过, 黑袍遮盖红衣,月光也照不亮那片暗色。 她对鲁奎夫道:“走啦, 大个子。带我去魔君的雪骨城瞧一瞧。” 鲁奎夫面色不改,仍跪在那里, 一板一眼道:“请先恭送君上。” 鱼红棠点个头,祭出海神珠。 蔺负青忽然寒眉厉声,拂袖怒道, “鲁雷穹!” 他急促地喘一口气。 “她上辈子带了你们去走死路!!” 这冷冽的一嗓子毫无征兆地炸开, 几道目光随之惊愕落在魔君身上。 “我和知渊, 可以与她慢慢周旋,可以被她捉进去、关起来、镣铐加身……那是因为我知她是我妹妹, 她不伤我!” 蔺负青眼底寒色纷飞,他并不转身,也不回眸去看跪在他身后的鲁奎夫,嗓音却越绷越紧, “只要我横剑于颈,任什么屠神帝也要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可你们不一样!” 他不着痕迹地咬紧牙关。缓了缓情绪, 复开口道:“雷穹, 她会害死你们。” “……不要跟她走。” 鲁奎夫神情复杂:“……君上。” 片刻后,他沉声道:“雷穹是雪骨城右护座,臣不会轻易带着弟兄们去踏死路。” 蔺负青轻吸一口气,事已至此,也只能言尽于此。 他不再多说,伸手握了方知渊的手腕。 水链再次自海神珠内涌来,锁住修为被封的两人,温柔地将他们送回法宝中的小世界里。 …… 片刻后,黑袍白甲的屠神帝踏入了雪骨城的大门。 城楼上守卫早得了些消息,并不惊慌,只是望着那前世癫狂嗜杀的屠神帝在月华之下一步步走来,还是不禁看得恍惚。 直到鲁奎夫挥手示意,守卫们才训练有素地将法宝仙器齐齐一收,各自退下了。 雪骨铸成的厚重大门缓缓打开,露出一道延伸在夜色中的宽长大道。 大道正中,安然候着一道人影。 清瘦苍白的靛蓝长袍公子端坐在轮椅之上,含笑行礼:“屠神帝君。闻香于此恭候多时了。” 鱼红棠哼了一声:“是你呀。” 她在雪骨城住了好些时日,此刻又未刻意掩饰声音和身形,屠神帝是什么人自不必再多说。 顾闻香长叹一口气,眯起眼道:“前世三年之缘,没有想到帝君真容竟是如此地……” 鱼红棠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让开。” 顾闻香看了一眼如山岳般沉默地站在鱼红棠身后的鲁奎夫,含笑指道:“与帝君久别重逢,闻香有几句肺腑之言,只有帝君听得。” 鱼红棠歪头想了想,冲鲁奎夫挥挥手:“那好吧。大个子,你可以走了,这雪骨城我认得路。” 鲁奎夫略俯下身来,低沉道:“君上曾嘱咐过,顾闻香心术狡邪,要提防此人。” 他说罢此句,却也不阻止鱼红棠与顾闻香独处,自转身大步离去了。 四周再无旁人,唯有冷风寒月与高峻城门相伴。鱼红棠将白面甲摘下,面前那顾家公子清了清嗓子,用手指指着自己道:“闻香是来自荐的。” 鱼红棠颇有兴趣地反问:“自荐?” “不错。”顾闻香欣然道,“良禽择木而栖,顾闻香愿效忠于帝君。” 都是互相摸过三年底细的人,也算勉勉强强算前世君臣一场。鱼红棠自是深知这顾鬼狼的心性,“是吗,你想要什么?” 顾闻香笑弯了一双漂亮的眼,他像潜伏已久后,终于自密林中显形的狡狐。 他抬起搁在轮椅扶手上的右手臂,食指遥遥点向鱼红棠身后。 那里白骨砌成巍峨城墙,城楼上一轮弯月,月如拉满的弓。 他道:“请帝君将这座雪骨城赏予我。” 顾闻香话音未落,鱼红棠眼中杀机暴闪,“——好大的狗胆!” 少女帝君的身形只微晃,就听轰然一声气劲四冲,顾闻香连人带轮椅被掀飞出去! 可怜顾公子半途就被从轮椅上甩了下来,狠狠地砸在地上,激起尘一片。 这一下力道可不小。顾闻香当即口鼻流血,残废的双腿簌簌痉挛抖动,好不凄惨。 “咳咳……咳,闻香……今夜,未引狼妖报恩随行。” 可他还是眯着桃花眼笑着,一面呛咳一面用双臂撑起自己的上身,“这便是……咳咳,是我的诚意。还请帝君听我一言。” “诚意?”鱼红棠冷笑道,“你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染指魔君的雪骨城。” 顾闻香面无惧色,反而扬起颈子道:“论能力,仙魔两道、阴阳二气,除去莲骨与煌阳,这世上唯有闻香最能兼容。算资历,魍魉鬼域与天外神开战最早甚至早在雪骨城之前,其后闻香追随帝君三年,难道在帝君心里,还不算个东西?” 轮椅倒在身前,他双手用力搬起,“妖族不懂人族的明谋暗斗,顾闻香出身玄蛟顾家,仙道的底细,不敢说知晓十成,可至少也摸清了八成。难道不足为帝君所用?” 鱼红棠道:“你说话倒是好玩儿。如今鲁奎夫听命于我,难道你自认比仙首懂得更多?” “鲁奎夫乃是雪骨城右护座,忠的是他君上!” 咚地一声,顾闻香以肩膀之力将倒下的轮椅撑直回去。 这瘦弱的病公子眼底流动着阴光,“此人看似沉默忠厚,可他到底是做了多年仙首,制衡仙门各家,真能毫无心机吗?……呵,真到了抉择之时,他是听蔺负青的,还是听帝君的?” 鱼红棠神情微微一沉。 这话她不是不明白,不仅是鲁奎夫,整个雪骨城的修士其实都是如此。 “帝君,”顾闻香笑道,“您缺一个心腹,那就是我。” “你前世与魔君不合。今生青儿哥哥不计前嫌收留你,你见他失势就转而向我表忠心。”鱼红棠歪头弯起唇角,“这种人,我怎么敢用?” 就这么几句话来往交锋之间,顾闻香已经重新把自己弄回到了轮椅上去。 他自袖中摸出帕子,不急不缓地擦拭唇畔血迹:“以前在雪骨城,我对蔺负青那可是忠心无二,从没对他不利……谁叫魔君栽在你手里了呢?这可就不能怪我再择个主子了。” “帝君,我出身低贱,又不甘被欺压至死。前世百般算计,才把自己这残废身子搬上了邪帝之位。” 顾闻香长舒一口气,仰头望明月,“可惜天外神毁了我的局,魍魉鬼域没了,臣属弃我而去。可是那又如何?不过是再重新借力乘风,一步步往上爬罢了。” “……” 鱼红棠眨眼:“借力乘风?” “不错,我从受尽欺凌的顾家瘫废庶公子,借蔺负青之力变成雪骨城悠然自得的闲人,接下来便要借帝君之力,成雪骨之主,杀尽天外神。在这个目标达到之前,我万万不会背叛帝君……只有您败了,我才会另谋他主。” “这才是……” 顾闻香低笑,“如我这般的卑贱之种,在这强者为王的世道上活下去的准则。” 鱼红棠道:“我不喜欢你这心性。” 顾闻香朗声:“可帝君需要我。蔺莲骨慈柔,鲁雷穹忠义,只有顾鬼狼无心。闻香只谋利益,只要您敢用我,我必全力效忠帝君。” 鱼红棠长久沉吟,默然不语。 “再有。” 顾闻香忽然神秘一笑,“如果帝君容我入海神珠,闻香有一席话,可劝得帝君与魔君仙首……兄妹和解。” 雪骨城门外,幽然月光洒落一地。 ========= “对不住。你给的大好机会,我辜负了。” 梨木喜床上铺了层层大红锦被,香枕成双摆着,洞房内熏了极淡的药料,也不知添了什么,叫人闻着迷离恍惚。 蔺负青坐在床沿上,手指抚平了被褥褶皱,神色淡淡,语调也淡淡。 方知渊在一旁皱眉:“……我给什么?” 蔺负青倏然抬头:“你不是故意?” “故意什么?” “你喜堂上说的话……” “哦。”方知渊了然扬眉,用力拢过蔺负青的一只手来,神色微愠,“师哥不喜欢,这婚礼当然不作数。” “……” “那东西岂是能随便跪的!我……” 蔺负青扶额:“别说了,是我误会了你。” 他居然还当那一场闹剧乃是这小祸星精心谋划,巧施妙计……! 方知渊喉结动了动,慎重道:“你脸色怎的这么差,这不是没真跪下去么。穿一次喜服罢了,有这么介意?” 哗啦……! 蔺负青忍无可忍,抬袖抄起案上合卺酒,朝方知渊当头就泼了上去。 “咬舌自尽,”蔺负青面无表情地提着琉璃酒壶,“是凡俗界话本的杜撰,死不了人,你给我记好了。” 他甩手一扔,酒壶叮当掉在地上,滚远了。 “……”方知渊愣愣的被淋了一身,连还个嘴都不敢。 他就眼睁睁看着蔺负青冷着脸三两下除去了喜服发簪,上床翻开锦被,背对着自己躺下了。 方知渊强自镇定,小声念了句:“我……我睡地上。” 他也知道蔺负青这两日来接连受了多大打击,虚云宗,鱼红棠,龙王敖胤,鲁奎夫……如今又被困在海神珠内,那是真的不敢惹。 蔺负青躺在床上,只觉得浑身疲倦,已经没力气骂这人,随手扔下被枕去便再不管了。 他又想起龙王带来的荀明思那几句话。 荀三已从凤王处知晓了前尘的诸般种种,如今已经身在栖龙岭。 他用那温润如玉的嗓音静静地阐述,最后则略哀伤地说:“荀三自知力薄,大师兄不带荀三回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如今既然幸得机缘,荀三却是执意要去的。” 蔺负青听得明白,那“回来”分明是指的从前尘回返。荀明思不知重生禁术的因果,只当是大师兄看不上他的能力,不带他重生回来。 而“去”,岂是单指去赴栖龙岭寻麒麟王,分明指的是要去踏上这条共战天外神的道路啊…… “辜负了师兄苦心,明思百感交集,然愧而不悔,日后再于虚云向师兄告罪。” 烛火已熄,眼前昏暗。 蔺负青静静躺在枕上,眼前一阵阵黑雾,他觉得头痛欲裂,又觉得心腔沉重得喘不过气,似乎有巨掌将他箍住,他几乎要被挤烂了。 他本欲想,尽力护着所有人好的。 可是现今,鱼红棠如此,鲁雷穹如此……连荀明思亦是如此。 他竟又做错了,甚至似乎是重蹈覆辙。 蔺负青暗想:毫无长进。 重生归来,他的确修为增长,破了天外神诡计,更悟出阴阳双修之道。 阴祸未降,姬纳未死,森罗石殿得以保全……便也叫魔君一度以为,只要自己无惧前方血淋淋的荆棘,这条暗路或许终于有望闯到尽头。 可此时此刻,在海神珠内沉寂的夜色中,在大红织锦的喜被里,蔺负青忽的安静地清醒过来。 他终究还是……那个孤矜自傲却力不从心,奋死挣扎却一败涂地的样子。 他误入歧途,前方天意如刀,是他看不清自己,非要独自在歧途中闯出一片光明来。 可他错了。 所以当他的血肉被割尽,筋骨也被削烂,魂灵都灰飞烟灭之后,那天意便降在被他抛在身后的人们身上。 他曾以为自己错在不够强,赢不了天意,于是今生更加拼命;可如今却惊醒,或许他该是错在以为自己足够强。 金线织叠的大红锦被在烛光下反射暖亮的光,蔺负青眼睑垂拢,似睡不睡的朦胧间,他神智也时远时近。 不知过了多久。那片朦胧中渐渐现出一道废墟的轮廓来,硝烟四起,余火未灭,断壁残垣下白瓦散落。 那是前世覆灭的雪骨城。 第144章 命途始终折雪骨 雪骨城已经毁了, 原本洁白高峻的城楼坍塌成废墟,交战过后的硝烟早就散尽。 蔺负青亲眼见证了魍魉鬼域败在天外神手下,他知晓不敌,在城破的半月前便开启阵法将城内幸存的修士陆续送走了。 这使得雪骨城城破那日其实很清静, 魔君坐在大殿正中玄银御座上。 他给自己留了一壶酒, 他亲手酿的酒。 敌人来时,蔺负青一身玄墨帝袍, 抬袖自斟自饮,头上宫殿殿顶坍塌大半, 漏出一个巨洞。 他沉静地看着数百名金眼之人沐着天光降落在面前,然后仰头将最后一口酒饮下。 方知渊说他是有意独自赴死。 其实蔺负青觉着自己甚冤,他没想着死。 当然, 也没想着活就是了。 他早发现天外神虽针对魔修, 但多是将其俘虏, 对魔修施行滥杀的反而是那些欲讨好天外神或真心仇视魔修的仙道中人。 他实在很想探探这群天外来客究竟要做什么。 天外神果然没杀他。 蔺负青被关进雪骨城的地牢。可笑此处连他这个魔君都没进来过几次,降下酷刑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 沿途通路漆黑阴森, 两侧关着的都是被俘虏扣押的魔修,濒死的喘气声和游丝般微弱的吟痛声此起彼伏。 直到蔺负青被押着踏入此地,牢门深处的那一具具残躯终于开始悉悉索索地蠕动起来。 栏杆里伸出几只皮包骨的手,凹陷下去的皮肤遍布焦黑疤痕。 魔君步履停顿, 足前是自栏杆内延出来的头发。 有个中年魔修仰倒在他面前,被扯烂了大半的头皮紧贴在牢栏上, 血痂凝成黑色, 胸膛微弱地起伏, 已经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儿了。 他一只眼睛被挖了,有蝇虫停在上面。另一只蒙着灰翳的眼珠则暴凸出来,痴望着蔺负青流下一滴浑浊的泪水。 虽然已经面目全非,但蔺负青还是记起了这人。 雪骨城的城卫长,有妻有女,一天必要炫耀三遍他家娘子有多甜多美才舒坦。总大笑唤他“小君上”,跟他讨过酒喝……在初战天外神时护城被俘。 蔺负青向身后押着他的两个天外神道:“……此人快死了。” 天外神平静道:“不错,是快死了。” 另一个天外神也道:“他惹恼了吴神尊,虽然可惜,不过死也就死了,不差这一个。” 蔺负青是直到重生后才从顾闻香处得知,这个“吴神尊”的全名叫吴尚。 那日,他被押到死牢最深处见到了吴尚。这天外神白衫负手,将他上下打量,“蔺负青。” “你乃此间魔君。明日日出之前,叫这座城里原有的魔修回来,一个都不能少。” 蔺负青道:“回不来了。” “看到外头牢里那些魔修的下场了吗?”吴尚不急不缓说道,“你叫其余人回来,所有人都有活路。” 蔺负青苦笑:“我曾逼我的臣属立下天道誓,当真叫不回来了,不骗你。” “你乃魔君,他们的命捏在你手上。” “我非魔君,世上哪里有被俘的君王。” 几句过后,蔺负青便不再多话,他的眼神很清明,姿态也很从容。 吴尚挥手吩咐:“将魔君大人请下去,再告诉牢里的魔修们,想活命,就好生哄着他们君上,请君上早些开个尊口。” 蔺负青被送回牢中,闭眼静坐了一夜。 想是天外神已经说了什么。牢内很冷,夜又太长,黑暗中他感觉到一双双濒死的目光一直盯着他。 夜半有人出声:“……君上。” 可蔺负青未应答。 之后便再没有人说话,也没人哄他说话。 这便是蔺负青的第一夜,次日日出时分,他再次被推到吴尚前面。 吴尚从座位上站起身,走到他身前:“之前受过重刑么?” 一件件刑具被扔到眼前,寒光森然。 蔺负青叹道:“还真没有。” 其余天外神低声嘱咐:“这魔种很特殊,要押送回上界呈给尊主,不能弄死了。” “知道,”吴尚挥手吩咐,“上刑。” 这日傍晚蔺负青是被人拖回牢里的,不用看也能猜到自己的模样有多凄惨。 他从半途就不知道落在自己身上的是什么东西了,他是真的没受过这种罪。 沿途两侧死寂,连呻吟和粗喘都没有了,血滴答滴答往下掉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蔺负青觉着自己像一条鲜血淋漓的麻布袋子被甩进牢内,地板冷得他打了个寒噤,眼里的微光一涣散,人就要昏过去。 可紧接着就被当头泼下一桶冰水,里头不知加了什么,浑身上下的伤口都受了激,已麻木的疼痛千百倍地复苏回来。 蔺负青低低哼了一声,睁开眼,视野里明明灭灭,漆黑和深红,雪白和亮金的颜色搅成一片。 不知缓了多久他才看清面前一条条凝结了血迹的黑铁牢栏,牢栏后立着两个白衣金眼之人。 天外神吴尚竟派人时刻看守着他,不许他昏过去以得几丝解脱。 黑暗中传来虫翅飞舞的声音。 蔺负青将目光微弱地下移,他看见眼前大牢冷地上软绵绵地摊着几条奇怪的东西,分别向相反的方向扭曲着,吸引来几只泛着恶心绿光的蝇虫。 蔺负青静静看了半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是自己被扭断了所有关节的手指,肉都烂了。 他疼得脑子糊涂,失神间居然很难过:以后怕是没法拿剑,也没法酿酒了。 这只是开始。从这日起,惨无人道的折磨便成了每日的惯常。 蔺负青沉默地忍着。 吴尚逼他召雪骨城魔修回来,手段层出不穷。 蔺负青却赌他不会真的杀死自己,这酷刑总有停下的一天。 他赌对了前半句,却没能赌赢后半句。五六天之后,他在刑架上闭气昏死过去,这回终于连加了刺激毒料的冰水也泼不醒他。 可是天外神没有停刑,而是开始给他服用一些闻所未闻的丹药来吊着命,仍是不许他昏迷。 也就是那天,牢里那个雪骨城守卫长终于死了。他走得很痛苦,惨叫抽搐了半宿,死不瞑目。 趁守牢的天外神去指挥人拖尸体的那两三息,蔺负青听见旁边的牢门一响。 他勉力睁眼,见黑暗中伸过来一只残破的手,指间露出一点利物。 蔺负青起先很意外,用模糊的意识寻思着大牢里哪来的利物,定睛一看却猝然看清了,那是颗牙。 这魔修定是不堪此等地狱折磨,灵机一动拔下了自己的牙齿。又不知瞒着天外神的耳目悄悄在牢锁下磨了多久,才磨出这一点锋利尖端来。 “君上,”那人一双爬满血丝的眼瞪得很大,嘴唇抖动着道,“您,您……” “多谢你。”蔺负青眼底浮现出一丝暖色,他摆手,虚弱低笑道,“我不死。” 既然不死,他就只能受着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 渐渐地,他神智开始模糊,虽不会昏迷,清醒的时候却也痴痴怔怔的反应迟钝。偶尔早晨被拖出去时两侧传来压抑的哭声,得到晚间才回忆起来。 “为何不松口。” 连看守他的天外神都忍不住皱眉问他,“你能忍三五日,难道还能忍百日千日?” “……天外真神,”那时候蔺负青几乎已经没有开口的力气,说几个字就要头晕眼花地喘个半天,可他还是眯着眼笑道,“也会……好奇,……咳,蝼蚁的意志么。” 那天外神冷哼一声,默然走开了。 …… 又数日后,吴尚换了策略。 阴暗牢内,他将一对虚弱的母女押到了蔺负青身前,耐心问:“你要她们活,还是要她们死?” 蔺负青认出来,这是那个城卫长的妻女。 吴尚居高临下,颇有几分残忍地笑:“你可知道阴气反噬是什么滋味吗?” 他挥手下令,“上铁刺,注阴气。” 铁钩分别刺入跪下的母女的皮肉内,血流了一地。女孩哭哑了嗓子,惨叫挣扎得很厉害。 那女子散发苍白,双手无助地紧紧抱着女儿,含泪望向蔺负青哽咽道:“君上……” 蔺负青以为她要求求自己松口救命,不料女子却叩首:“妾身正欲带小女与夫君团聚,母女二人死不足惜,还请君上转身,莫要污了尊目。” 这美貌的年轻妇人脸上遍布泪痕,哭着亲吻女儿发顶,喃喃道:“桃桃乖,莫哭莫哭,忍一下子疼就去见你爹爹了……” 一声令下,磅礴的阴气沿着铁钩涌动,就要导入这对母女的体内。 这样浓郁狂暴的阴气入体,反噬是必然之事。根本用不了多久,她们便会与那城卫长一般化作焦尸,痛苦而亡。 哗啦一声。蔺负青猛地伸手,伤残的五指握住了牵连铁刺的链子。 无边寒意骤然自手臂汹涌冲上,他硬是咬牙抗下,体内好端端的阴气被搅得一片混乱! 那母女都惊呆了,愣愣抬着头。 吴尚面色不改:“很好。” 蔺负青唇角溢出一丝血线,他摇晃了一下站不住,双膝跪落在那母女咫尺之地。 他这时候早就被催折得濒临极限,如果不是那一堆丹药在强行撑着,怕是早就不行了。此刻强引这份阴气入体,五脏六腑都被这寒气刺激得痉挛起来。 吴尚吩咐下去:“将阴气浓度再加一倍。” 他弯腰,凑在蔺负青耳畔道:“能以一己之力将这般狂暴的阴气压制于体内,不愧魔君之名。我很是好奇,你能坚持多久。” 蔺负青明白吴尚的意图,他是看重刑折磨无效,故意想要从精神上逼自己崩溃。 他此刻的最优选,其实是立即放手任这对母女惨死,以示这一招对自己无用。 很快,更加浓郁的阴气冲进他体内,似有千万只冰刺从肺腑中倒生出来。 蔺负青手指痉挛着不肯放开,他眼前弥漫着层层黑雾,耳鸣尖锐,太阳穴附近的血管与心脏一起疯狂搏动,连每一次呼吸都成了酷刑。 冷,浑身都冷。 有什么东西从喉管里涌上来,带着诡异的甜腥味,蔺负青蠕动着喉结往下咽,他逼着自己将心神都用在压制这股源源不断的阴气之上。 可那阴气好像是无止尽的,右手苍白的皮肤首先开始破裂翻卷,被反噬之力烧成焦黑。他怕自己力竭握不住那铁链,便动弹手指,一点点将那链子缠在自己的手腕上。 吴尚转回高座上坐着,皱眉看蔺负青艰难动作,忽的眼前一亮,挥手道:“是了,把牢门打开,将这几人拖出去。魔君陛下如此英姿,必须高高示众,给所有魔种们都看个清楚!” 蔺负青很快被吊了起来。精致的金丝穿着铁钩,从他后颈刺破苍白皮肤,再刺穿小半条脊椎。 另有两条垂下的金丝,铁钩分别穿刺过他的左右双手腕骨,将两条清瘦手臂提起。 他疼痛得想死,耻辱得想死,更愧得想死。 无数魔修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看着印象里清贵雍容无所不能的年轻君上在阴气的洪流下抽搐咯血,却止不住阴气反噬蔓延得越来越严重。 他护不下这些魔修,还要叫这些人看着他们信仰中的帝君这般难堪的模样。 酷刑没有尽头。修为再高,对阴流的控制再妙,毅力再强,也禁不住这样无止境的狂灌。 失控的阴气腐蚀到极致时,蔺负青开始大口地呕血,好似要把这单薄体内的血都吐尽了。 转眼间牢内一片血色,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两侧牢内的魔修们都要被逼疯了。有人用手拍,用头撞着牢门,牢锁哗啦哗啦地响,毛骨悚然。 “君上……” “君上啊!!” “你有种来杀老子!” “住手,畜生!畜生!!” 一双双眼眶血红狰狞,困兽般绝望的嚎啕怒吼与哀哭此起彼伏。 那女子早就哭倒在地,女孩儿吓得缩在娘亲怀里。 直到某一刻,不知是谁崩溃地呜咽一句:“君上,求您放手吧……!” 蔺负青已经听不清声音了,他梗着牙关,汗湿的长睫无力抬起,眼前已经全是黑暗。 手腕上缠的链子其实一抖就能抖落,可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执念在他心底烧着,烧穿了骨也不愿熄灭。 他就是因着总是不愿放手,死也不愿放手…… 这一生的路,才最终走到如今这一步的不是么。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而去。 “神尊大人。” 不知过了多么漫长的时间,忽然有匆匆的脚步声响在冷牢之内。 来人额上冷汗涔涔,禀报道,“阴石……阴石用尽了。” ……结束了。 两侧的牢内无数人扒着栏栅瘫软下来。 仿佛是溺水将死之人,窒息到肺腑要憋得炸开的前一瞬间被捞上岸,得到了一口喘息。 再看金色的精美吊架上面,蔺负青赫然已是半昏迷的状态,凤眸低垂,瞳孔无光,手足身子都是都是灰黑焦烂的疤痕。 枯槁的长发垂下,污血自唇尖无意识地往下落,滴答,滴答,落在那漂亮的金架上。 “用尽了啊。” 死寂被一声冷笑打破。 吴尚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他自腰间取下一个乾坤袋,道,“无碍,这儿还有。无需吝啬,再给蔺魔君加三倍的阴流。” 黑暗中,绝望如卷土重来的巨潮。 第145章 命途始终折雪骨 酷刑终是重启了。 滂湃的阴流再次倒灌, 阴石中爆发的寒意尽数撞那被吊在金架顶端昏沉濒死的魔君身上。 “啊……!!”蔺负青被浑身爆炸开的剧痛逼得硬生生睁开眸子,只是那瞳孔一下子就涣散掉, 空茫茫的什么都没有。 惨白的唇徒劳地颤抖,却连吐气都困难,不停汩汩涌出的全是发黑的血。 地牢之内一片血气寒气直冲,微薄希翼被碾碎之后,便化作百倍千倍摧垮着所有人的意志。 “君上……君上啊!!” “混账,老子杀了你!!” 昔日臣属与子民濒临崩溃的嘶吼已然传不入蔺负青耳中,一张张目眦欲裂的脸孔也映不入他眼里。 “啊……啊, ”他已没了意识, 哪怕已经紧紧地咬着牙关, 窒痛喉间还是无意识地漏出丝许破碎的音,瞳孔散大得越来越厉害。 汹涌的阴气疯狂冲击身上, 那片清瘦身子再也撑不住这般折磨,竟迎着那铁刺狠狠向上挺起又落下,金架金线碰撞出清脆的声音。 声音如骤雨般越响越急, 越响越急。叮叮铛铛……叮叮铛铛! 天外神放声大笑起来。吴尚走至金架面前, 猛地抬手扼住蔺负青染血的下颔:“开口求饶, 叫城里魔修回城救你,我便叫阴流停下。” 他眼神带着蛊惑:“如若不然……这阴流还可以再加。” 剧痛与寒冷刺激着每一根神经尖端。蔺负青神智在颠倒间时聚时消,他硬是绷紧了薄唇不再发声。 他不能……张口。 他乃帝君,倘若此时在众目睽睽之下垮了, 倒了, 丑态毕露地哭痛求饶……他怕此地的所有魔修都要彻底崩溃绝望。 可是他真的承不住了, 阴气撕咬着五脏六腑,浑身都在不堪忍受地痉挛着,受不了了,真的不行了…… 蔺负青的意识还在酷刑间煎熬着,可他这副千疮百孔的身躯早就过了极限,再也无法将阴流全数容纳。 行刑用的阴气自那铁链之上冲下,残忍地注入被压跪在魔君下方的母女体内—— 首先响起的,是一声稚嫩却撕心裂肺的惨叫。 是那个城卫长的女孩子。她还那么小,瞧着才四五岁,一直恐惧地瑟缩着。 直到此刻,那柔嫩的身子猛然弹跳起来,像一只被活生生扔进了油锅里的小白兔。 “啊!!娘亲,娘亲——” 女孩尖利地惨哭,翻滚着,用额头撞击着地面。她的后背插着那只致命的铁钩,阴气便从此处挤入那小小的血肉之躯内。 “痛,好痛!!娘亲救桃桃,啊啊……救桃桃啊……” 女孩后背迅速开始腐烂泛黑,森白的骨头暴露出来。孩子眼珠翻动,捂着胸口呕血,惨不忍睹。 她所虚弱呼唤的娘亲披头散发,泪流满面地抱着女儿,“孩子,我的孩子……娘亲在呢,啊,娘亲抱着你呢……” 高吊的金线摇曳,蔺负青挣扎着。他的经脉开始断裂,血肉接连爆开,大片艳红洒在金架上。 焦黑的腐蚀伤蔓延到了曾经清美出尘的脸上,沉如灌铅的眼睑颤颤半开。 眼前……像下了雨,一片模糊水雾。 “桃桃,娘亲的好小宝……”女子浑身哆嗦,双手按在女孩细弱的脖子上,想给孩子一个不那么痛苦的结束。 然而还未待她用力,阴流也同样降临在这可怜母亲的身上。女子惨叫一声瘫倒在地,再也无力动作。 牢内黑暗,掌管阴石行刑的天外神冷汗涔涔,“神尊,这魔种好像,他好像真的受不住了……经脉都断了,这……” 金眼人看着蔺负青的眼神已经类似于惊恐。他不相信竟真的有下界的贱种可以在阴气折磨下坚持到这种地步还不松口。 “这人是要带回上界去的,若是死了,尊主必会怪罪啊。” 吴尚的语调漫不经心:“那就再取一粒镇魂丹,给他吊着命。” 他眯细金眸,颇为不耐地道:“蔺魔君不是嘴硬么?我今日偏要听他喊出救命二字来!” “可……这些天,他断断续续都服了三四十粒镇魂丹了。怕是,怕是……” “怕什么,这可是最绝妙的鼎炉,岂会轻易就坏了。” 很快,染红的下颔被强硬掰开,丹药送入口中,和着自咽喉冒出的血一起咽回去。 吴尚手中把玩着一块阴石,阴鸷道:“我要你清醒地看着你的子民是怎么死的,这便是违逆神意的下场。” 说罢,他手中阴石毫不留情地扎向魔君心口,狠力往血肉模糊的伤处挤去—— “——啊……!”蔺负青双眼猛地睁大到极致,最后一点清明微光在深处疯狂抖摇,血从眼眶里渐渐淌下来。 可他也只不过叫了那么一声而已。 吴尚有些躁怒,他猛地掐住那咫尺处的纤细白颈,眼底闪着疯狂的光,将阴石往血淋淋的心口深处再刺下半寸:“这滋味如何?魔君陛下求不求饶?” ……蔺负青已经挣扎不动了,时不时微弱地抽着身子,只是吐血,仍不开口。 几息后,他的心脉骤然在阴气下爆裂……金线叮叮铛铛又乱响,他听见渺远的地方传来很多人的嚎哭。 又听见近处似有人呜咽着:“君上……您喊吧,您就叫出来吧……” “咱们不忍了,您别跟这群人硬抗了……” ……可笑,蔺负青暗暗自嘲。他竟也会生出这等软弱幻觉,果然还是怕疼的。 也就是这一刻,蔺负青朦胧地觉得自己肉身上的痛楚减小了,他甚至隐约觉着自己是可以熬下去的。 天外神不杀他,所以只要他能熬下去…… 视野里越来越模糊,眼前似乎拍击着白色的浪花。 他在迷蒙中好像回到了太清岛,卷着一袭雪衣,枕着图南剑睡在树荫下。半梦半醒间,荀三抚琴时拨断了琴弦。 随之而来的剧痛将他拉回雪骨城黑暗的地牢,断的不是琴弦,是他的又一条经脉。 阴气迅速在残破躯壳内流动,蔺负青眼神涣散地呛着黑血,他枯草似的手指还无力地垂在牵连着那母女的细链上,抽动着想要握紧。 他还痴痴地想:只要自己能熬下去……只要……能不松手…… 可那手指就是怎么也动不起来,他再也不能从骨血里搜刮出哪怕一点点力气了。 “……”蔺负青怔茫地睁着双眼,他试了一次又一次,泪珠自眼角滚落一线,淹没在污血与黑暗里。 他不明白,为什么……只是想要收紧五指,却会这么地困难,这么地疼呢。 他明明觉得自己可以做到的事,必须做到的事,此刻却是如此无力。 力竭血尽,痛裂肝胆,却还是留不住指间流沙。他想护住的东西一粒粒随风而去,遥不可及……遥不可及。 “神尊,您看,他哭了!” 好像这一滴泪催化了魔鬼心内的兴奋,几名一旁掌刑并伺候着吴尚的白衫金眼之人,轰然喧嚷大笑起来。 这么多天,无论怎样折磨也不肯露出软弱的帝君,无形中给了这些天外之人太沉的焦躁与压力,或许还有几丝畏惧。 “装什么傲骨不屈,现在还不是……嘿嘿。” “哈哈哈哈!他要不行了,他不行了!!” 于是这些残忍在此刻尽数释放出来,变本加厉,群魔乱舞。 终于,第十二条经脉断裂。 世界安静了。 一切都归于死一般的寂静。 蔺负青被强行抬起脸。 吴尚逼他去看眼下的光景。 阴湿的牢地上,女孩子瘫软在娘亲怀里,头颈歪软。女子那双美丽的眼睛还在直勾勾地盯着他,似乎就要有泪水夺眶而出。 却已是两具被阴气反噬而死的焦尸。 吴尚大笑起来,“来,把那牢里中等和下等的魔种都提出来,放到金架下,灌阴气!” “明日一早,把这魔君吊在雪骨城城门上,我看他求不求饶!” 这一晚,死了百余魔修。 蔺负青浑身上下十二经脉全断,再也留不住哪怕一丝的阴气。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直到无泪可流。 ========= “师哥!” “师哥……醒醒!你哪儿难受!?” 不知在旧忆里沉沦了多久,无边的黑暗中猛然伸出一条坚实的手臂来,将他紧紧搂住。 蔺负青猝然睁眼,他咬牙弓着身缩在喜床深处,五指紧紧攥着身下的被褥,绣了金线的红被在他指下褶皱成一团,又被汗浸湿了。 夜色中隐约透出方知渊染遍焦急的眉宇,他跨上床,把蔺负青连人带被裹进怀里,“师哥,你看着我……看着我!” 他本就因担心蔺负青而睡得不熟,深更半夜身旁骤然紊乱的喘息,几乎是瞬间就叫他惊醒过来。 黑暗中蔺负青只是喘息着,瞳孔深处有迷雾一层层地漫上来。 他艰难地皱着眉,唇间混着血吐出破碎的语句:“是我……是我错了吗……” 可是这两辈子的每一步,分明都是他无怨无悔地踏下的。 他一直奋力地前行,不回头,不停留。他一直信着只要自己足够强大无畏,哪怕是天上星辰也能握在手里。 如果这也是错,他又是从哪里错的,从哪里错的——!? 天河倒悬,记忆走马观花疯狂回溯。蔺负青脸色渐渐青白,呼吸愈加急促。他连声咳着,紧抿的薄唇间涌出更多鲜血,全染在方知渊的衣襟前。 方知渊脸色早就全白了,此刻手指都在发抖,“师哥……你、你别吓我,你跟我说句话……” 第146章 命途始终折雪骨 蔺负青下意识地攥住方知渊的手, 意识又模糊了,模糊中他听见别离的夜雨, 看见碎裂的剑刃残光,又嗅见怒放的红莲香。 他茫然踉跄在记忆里,这回就连重生禁术也救不了他,他找不到一条可供真正重来的路…… 最后他走在一条晴朗的山间小路上。 一双干燥温暖的手牵着他的手,灰色道袍随风鼓动。 那年春初风正料峭,白衣少年走得无聊,抬脸问眼前的道人:“师父, 救世仙究竟是什么?” 道人不回头, 淡淡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救世仙, 救世仙…… “——!” 蔺负青猝然睁大双眼,他浑身剧颤, 如坠冰窟。眼前的夜色太浓重,黑得令人喘不过气。 你是仙人的命格。你该做一个普度苍生,救济三界, 力挽狂澜的慈仙…… 何谓救世仙。 师父当年为何选他? 不错, 他自幼一身逆骨, 不服天命,这都是尹尝辛给他调养出的恣意心性。 可倘若他的这般心性,亦是所谓天命定数呢? 他以救世仙这三个字立道心。如果现在告诉他独自追逐强大,竭力庇佑众生, 呕心沥血去救他想救的人……这样的路是错的, 是走不出来的, 那就无异于要将“蔺负青”这个人从骨子里彻底打碎。 可倘若“蔺负青”的存在,本就是所谓天命定数的一环呢? 心口骤然紧缩,此处终于不必死忍,蔺负青疼得低哼一声,挺身又吐一口血。他将额头抵在方知渊肩上,那人的手被他攥得发青。 方知渊慌得六神无主,他此刻灵流被封,什么都做不了。再看蔺负青这般状况,怕是已经起了心魔……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是万万不会相信有修士能这么大半夜睡着觉就生出心魔,更勿论还是一贯坚韧清明的他师哥。 而这么个呛血不止的样子,更是像极了某些他至今也不敢面对的画面。 “别哭,别哭,师哥你难受跟我说说话行吗,”方知渊急声哄着,忙乱地给怀里人擦着嘴角的血,“你先醒醒,不能这么吐血……” 蔺负青喘息不定,他模糊地听见急切唤自己的声音,可意识依旧无法清醒。 这么些年来,他虽知尹尝辛定有秘密,可他信师父,不舍得师父为难,想着反正师父不会害他,于是从来不追问。 他竟从来都没有回忆过,在师父还不是他师父的时候,究竟是以怎样的目光看着他的。 倘若尹尝辛牵着他的手,引他踏上的那条长长的山路……从一开始就是歧路呢!? 蔺负青浑身剧烈地痉挛两下,他闭眼咬牙,后昂的脖颈挣出青筋,喉中猛地哭出一声极尽压抑的呜咽! 仿佛支撑他半身的脊梁都被抽离了。 他的魂灵向后倒下,倒在茫茫夜空里,倒在幽幽深海里。 头顶裂开一双眼睛,瞳色灿金,渐渐地变成了尹尝辛那双狭长的眼眸,瞳孔轮转不息,永恒地注视着他。 ……那条去仙界的长路,曾经途径烟雨蒙蒙的乌青小镇。 尹尝辛别扭地站在凡俗界的小贩前,闷头在袖里摸着铜钱,买过一串糖葫芦给他。 情真情假,意深意浅? 这条路的尽头,他孤身补天神魂将碎,是尹尝辛亲临,雪白拂尘拂去雨丝,震慑仙道接他回家。 不…… 如果支撑他的骨注定要被折断。 那么至少不要再夺他的这份血肉。 …… 滴答。 忽然,一滴温热眼泪落在他的脸颊上,滑下去,很快就冷掉了。 他分明没有哭,是谁在哭? 蔺负青眸子渐渐聚焦,他看见方知渊眼眶湿红,将他搂在胸前。 他吐了那么多的血,知渊几乎大半个身子都被他弄脏了,还紧紧抱着他。 蔺负青怔怔开口,呢喃道:“别……” “什么?你说什么?”方知渊回神,失措地俯身下来,脸贴在蔺负青艰难开合的唇边,“哪儿疼,还是想要什么?” 蔺负青看着他,轻声道:“别哭。要你别哭。” 那些将他压垮的汹涌情绪,好像万丈铁山被化作了柔水似的,在他伤痕遍布的心头流走了。 酸疼,又泛着痒。 “……知渊。”他艰难伸臂,袖子滑落,露出洁白的一段手腕,“我没事了,没事了……不怕。” 他的手指想擦去方知渊眼角的泪痕,却先被那人一把攥在掌心,哽咽亲吻。 蔺负青汗湿淋漓,侧头将脸埋进方知渊肩上,双手环着他的脊背。 他像是沉浮在虚妄的深海里,竭力拥抱着唯一真实的浮木。 无论多少次,总是这个人带他出心魔。 方知渊眼角红晕未褪,整个人还在后怕得牙关发抖,一时竟反而说不出话来了。 蔺负青闭着眼,虚弱道:“好了,好了啊……知渊,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带你和小红糖下山……” “不记得。”方知渊沙哑地憋出一句,慢慢地给他擦去唇边血迹,“……你讲给我听。” “那时还没虚云呢。你总不敢出去,那天我看着阳光好,说有阴妖也不怕,我能护着你,强拉你下山……结果最后果然遇上阴妖,人是没事,却惊了马,毁了车。” 虚云四峰上新布了法阵,无法御剑。鱼红棠年纪小,闹着不愿爬山路。 最后是方知渊沉默着把小丫头拎上车板,自己把断了的车辕扛在肩上,二话不说就拉着车走。 他正想帮,方知渊冷不丁回头把他横抱起来,也推进车厢里去了。那天阳光特别亮,沿途的野花特别香。 “我从小就拖累你……” 方知渊低哑道:“我不累。” “对不起啊……”蔺负青闭着眼,嗓音渐低弱,“我本是……本是……” “我……本是……盼着你好的……” “师哥?” 方知渊口中应着,悄悄去摸蔺负青的颈脉。试着搏动渐渐平稳才算稍微放下心来。 “…嗯…” “……蔺负青?” “……” 方知渊臂肘微微一沉,蔺负青耗竭了精神,不知何时就睡了过去。 …… 蔺负青睡了约两个时辰才朦胧地睁眼醒过来,海神珠内昼夜不太分明,算来外界应该是清晨了。 海神珠小世界内,龙宫布满的红绸灯笼喜烛还未撤下。新房一片旖旎朱色,沉在缭缭淡香之中。 竟有一种大梦初醒的释然之感。 方知渊还抱着他,似乎有些出神,一条臂膀搂着他,另一只手掌则一下下揉抚着他的心口,好像在哄婴儿安眠,又像是在抚慰一个病骨支离的人。 “……” 蔺负青此时人清醒过来,顿觉着好生难为情,耳尖都有些烧红,忙推他的手:“行了行了,知渊……放我下来。” 方知渊垂眼看他,摸他头发:“饿不饿?这时辰天要亮了,你再歇会儿,我去给你煮些粥喝。” 蔺负青:“……我是不是把你吓坏了?” 方知渊怒极反笑,把身下那一摊血的被褥拽起来给他看:“你说呢!?什么人能深更半夜睡着睡着觉,突然吐个大半床的血出来?” 蔺负青:“……” 这他要如何开口?难道要说,我昨夜突然惊觉自己可能被师父养歪了,心痛之余起了心魔? “就是……咳。” 蔺负青坐起了身。目光游移,心虚地掩唇咳道,“以后我有事不再瞒着你了。” 又觉得话还是不能说死,忙补充俩字:“尽量。” 方知渊伸手摸他额头:“没烧,吐血吐傻了?” 他拧着眉宇:“我说蔺君上,你能不能跟我多两句实话?” “没跟你玩笑。”蔺负青垂下睫毛,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胸前,“我起了心魔,怕是要把道心彻底毁了。我以前一意孤行,是我信自己能走出来……” 眼睑一撩,那眸子清润干净,“现在我不信自己了,除了靠你还能靠谁?” “什……”方知渊听得目瞪口呆。 这又是什么人,吐了半个晚上的血之后醒过来,张口就能把道心松动这种修士的灭顶之灾说的如此轻松淡定!? 他僵硬道:“你?道心不稳?” 蔺负青叹道:“不只是不稳,可能真要保不住了。不过你也别多担心,我什么性子你知道,闹一夜哭出来,如今想通了就好了。” 方知渊哪里能接受这种莫名其妙的答复,让他更紧张的是蔺负青那句轻描淡写的“不信自己了”——这话简直不可能是从他师哥口中出来的。 可正要追问,却听门外远处,那龙宫宫殿正门的环锁被人用力扣响。 咚,咚咚。 “有人。” 方知渊略恼:“鱼红棠怎么会放人进来?” 蔺负青忙欲披衣。方知渊单手按住他,向门外沉声喝一句:“什么人,来者通名!” “莲骨魔君,煌阳仙首。” 一个浸着笑意的凉声优雅地传入两人耳中,居然还是熟人。 “顾闻香求见。打搅此般春宵良景,实非本意,还望二位恕罪。” “顾闻香?”方知渊脸色更加难看,“那丫头!什么人也敢往海神珠里放!” 又低骂道:“昨夜你吐血成那样,在这破珠子里我连救你的法子都没有,这要是真有个什么……看她还能怎么威风!” “也不怪她,昨夜是我魔怔了。”蔺负青略作思忖,抬手按他肩膀,“别急,先叫顾闻香进来。” 很快,来者入了龙宫。顾闻香坐在轮椅上,依旧是那副笑吟吟的凉薄眉目。 他修魔,此刻身上却并无阴气波动,想来也是鱼红棠怕他伤害到两位兄长,封去了他的修为。 而蔺负青的第一反应则是:这人居然没带小狼报恩。这其中就一定有问题。 他问:“顾鬼狼,你这是来干什么?” 就见顾闻香一笑,居然戏谑地冲他眨眨眼:“还能干什么?你我是什么关系,我自是来帮你的,莲骨。” “我是专程来放你出去的。” 第147章 命途始终折雪骨 “放我出去?” 蔺负青扬起眉, 想了想侧头对方知渊道:“你刚刚不是说要给我煮粥么,去。” 方知渊心领神会。刚欲起身退开, 又略踌躇,回头低声一句:“我在里间。你多当心些自己……昨晚的事,稍后你总得给我说清楚。” 他还真不怕顾闻香能把他师哥给坑着,他是怕这人自己再吐一地的血…… 顾闻香饶有趣味地盯着蔺负青把方知渊赶进里头了,目光又落在他外袍下隐隐露出的血迹上,“呵,你们这是?” 蔺负青从容地将衣袍扯紧了。顾闻香见他如此, 便哂笑道:“罢了, 这些细末私事, 我也无意打探。” 这顾公子人在轮椅上往后一仰,“不过莲骨啊, 我早就说过你总有一天要兜不住,如今怎么样?” “我告诉你,你的臣属子民根本就几个没真心把你当主君的!这一天迟早要来。” 蔺负青摇头置之一笑, 背转身去。 这回没的说, 是他栽了个大的, 顾闻香若不来讥讽他几句,那就不是顾闻香的嘴了。 顾闻香不依不饶,从鼻子里哼一声,敲了敲轮椅扶手, “不拿你当主君, 你知道他们拿你当什么吗?” “——他们拿你当宝庙里供的小神仙!” “……” 蔺负青侧过脸来, 有些意外。他还等着顾闻香借机满口嘲弄,没想到……这家伙总能够出乎常人意料。 那头,顾闻香满脸的恨铁不成钢,“人心,你得算人心!” “你倒是一次次舍己为人了,也不想想重生回来的魔修都是什么人?——都是能为了给你报仇,去跟天外之人拼命的人!” “鲁奎夫那帮死脑筋魔修,前世本就对你有愧,重生归来见着君上这副未经风霜惊艳少年的模样,恨不得把你金枝玉叶地养着供着一辈子呢。” “你倒好,怎么惨怎么把自个儿往里作。他们受得了?若受得了,他们便也不会重生在这儿!” “……”蔺负青罕见地闷头被人劈头盖脸叨叨了一顿,他无话可说,只好道:“顾闻香,你是专程来骂我的?” “都说了,我是来放你出去的。” 顾闻香大为摇头,故意夸张地长吁短叹:“为此闻香那可叫一个煞费苦心!又要假意跟你那位屠神妹妹称臣,跟她讨要雪骨城,还要跟她说,我能劝得你们乖乖呆在海神珠内,兄妹和好如初……这才换得她放我进来。” 蔺负青不禁失笑:“噢?你那么煞费苦心地骗她,为了帮我?为什么?” 顾闻香指着自己:“我这个人你知道的,最惜的就是自己的命,谋的只有自己的利益。良禽择木而栖……我一早选定的就是你,鱼红棠不是颗好木。” 正说着,方知渊端着食盘进来,放在案上:“喝粥。” 蔺负青欣悦地伸手要接碗与勺子,方知渊先端起碗来尝了口,皱眉,“还烫,你等着。” 他又舀了一勺粥,垂眼仔细地吹。这般小心翼翼,为了伺候谁不言而喻。 魔君无奈收回手,瞥了一眼顾闻香:“顾公子,来一碗?我家小祸星的手艺。” 顾闻香脸有些僵,勉强维持着笑容:“不不,不必了……闻香可没人给我吹粥。” 蔺负青颇有种扳回一城的快意。 他道:“你继续说。” 顾闻香清了清嗓子:“屠神帝的确修为强悍,颇有胆识。可她是个疯子,能拿那么多魔修的命去换几个天外神同归于尽,指不定下一个要送谁去死。” “更不要提,她想做主君,却有着众所周知的致命软肋……只需涉及你们的安危就会立刻理智全无,这是什么天大的隐患呐?” 蔺负青任方知渊慢慢地喂自己粥喝,悠然道:“她在东琉海闭关太久,心智其实并不比一个少女成熟多少。” “所以呀,这么个感情用事,喜怒不定的十几岁小丫头……” 顾闻香冷笑,“哼,在她手底下干事,做她心腹?我脑子被阴妖啃了么?” 方知渊在旁拿勺子搅拌着热粥,此刻却突然抬头,冷声道:“那上辈子你还跟她三年?” 顾闻香笑容一滞。 “是因为魍魉鬼域没了,还是因为……” 方知渊不紧不慢地又喂身旁人喝一口粥,抬起锐利眼尾,吐字如刀匕,“那只半血狼妖为你死了?” 顾闻香那一贯游刃有余的神情不着痕迹地扭曲了。 他颇为不耐烦地甩了甩头,低促道:“当时仙界已经要完了,只有疯子的鱼死网破才有可能博得一线生机!如今还不到那时候,我这是审时度势……和他有什么关系。” 蔺负青与方知渊悄然交换了一个眼神。 魔君道:“也罢。如今我们修为都被封住,你有什么办法让我们从海神珠内出去?” “你且看。”顾闻香抬起双臂,手掌抬起一串灵光,只见右手上出现一把玄红折扇,左手则握了一把墨蓝手杖。 “此乃六华洲玄蛟顾家的镇族传承仙器,折扇神机、手杖鬼算。” “神机鬼算有偷月换日、瞒天过海之力。数遍三界,能够在龙王所控的海神珠内救两个修为被封的人出去的机缘,绝不超过五指之数……” 顾闻香傲然道:“这一对仙器,能算一个大拇指。” 方知渊撂碗起身:“海神珠乃神级法宝,顾家的神机鬼算能够凌驾于海族神物之上?” 顾闻香眯起眼道:“只靠神机鬼算,当然不可能。但是……你们不是还有一条拥有真龙血脉的小金龙么?” 蔺负青又道:“鱼红棠也封了你的修为,你放我们出去之后……” 顾闻香毫不在意:“有得必有舍。我的修为不高,封了就封了。” 那天他去见鱼红棠故意没带顾报恩,就是为了不叫这小狼妖被牵连。 顾报恩早就被调教得以公子的安危为万事中的第一,只要小狼的修为保住,他自己有没有修为又有什么要紧? 蔺负青问他:“你要什么?” 顾闻香笑:“这还真没想好。总之……先要在天外神手底下活下去。” 蔺负青沉默几息,道:“罢了,算我欠你一次人情。知渊,昭儿在哪里?” …… 此时此刻,小金龙百无聊赖地趴在龙宫殿门处,正打着哈欠。 锁链套在它的爪子上,无论是人形还是龙形,都紧紧束缚着它。 忽然它的尾巴被一只手不怎么温柔地拎起来,方知渊踏出殿门:“小龙,起来干活儿了。” ========= 片刻之后,伴随着一阵海波摇动,三道人影无声地出现在阴渊深处。 明明应是上午时分,却因为此处惯来的清寂无光,无论什么时候都像是长夜。 “把昭儿留在海神珠内,当真不要紧?”蔺负青抬手触碰消散的水光。那水光里暗红与暗蓝的幻影迷离交错,果然是被干扰了。 方知渊道:“毕竟龙王一片苦心。如今外界情况还不清楚,暂且叫它留下也好,鱼红棠还不至于疯到为难一条小蠢龙。” 蔺负青心如明镜。前世敖昭护主而死,今生知渊也是想保全它的…… 嘎吱车轮声响,是顾闻香转动轮椅,面对着两人笑道:“好了,闻香不便久留,我要走了。欠我的这份恩情,两位可别忘了。” 蔺负青问他:“今后你待如何?” 顾闻香道:“回雪骨城,再探一探如今状况,藏起来静待变局,想来不会等待太久了。” 他笑:“莲骨,你自珍重,日后再会。” 很快,那架轮椅上的背影淹没在夜色里。 蔺负青目送顾闻香离去,方知渊按他肩膀:“你很在意这人?” 蔺负青淡淡道:“别醋。各取所需而已,这种口蜜腹剑的人,想进孤家的后宫我都不收。” 方知渊正色道:“不错,你要想好了。要挑也不能挑这种人,连碗粥都不会给你煮。” 蔺负青忍不住抿唇便笑,“你以前也不会。要不是——” 他忽然不说下去了。 ——当年,方知渊浑身浴血地将他从那金吊架上抱下来,又抱着他一路从天外神的包围中冲出来的时候。 自己定然已经不像个活人了,想来和副枯槁骨架无甚两样。 阴气反噬到骨,就靠丹药吊着最后一口气,五感都毁了,看不见听不清外人触碰没反应,话也不怎么会说…… 至于后来他还能拄着五尺清明走两步的状态,那可都是方知渊给他一点点从个死人样子养回来的。 半步飞升的煌阳仙首,那么浑厚精粹的灵气,全用来给他温养疗伤。哄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话,费尽心力煮了粥求他吃一口,再吃一口……那段日子真就是这么过来的。 未出口的话终是化作一声轻叹。 如今他吐个血都能吓得掉眼泪的小祸星啊……蔺负青都不敢想那时他是怎么熬得下来。 起风了。 忽然,寂静中一丝震栗感打破了追忆。蔺负青的目光逆着山崖而上,只见一道人影立在那里。 不知他是何时来的,也不知他来了多久。 方知渊浑身一震,惊道:“师……父!?” 暗风吹动道人的衣袖,尹尝辛居高临下神色淡淡,眼眸是金色的。 “……!”蔺负青下意识紧攥住方知渊的手腕,他心口发冷,脑内一丝白光如流矢射过。 先不论师父的眼睛是黑是金,鱼红棠与尹尝辛都身在阴渊,那么…… “师父。” 蔺负青轻声问,“我的虚云呢。” 尹尝辛道:“没了。” 蔺负青倏然呼吸停窒。 尹尝辛:“虚云四峰没了,人都活着,如今都在雪骨城。” “……” 蔺负青这才闭眼把那口气长长地落下来,背后都渗出了冷汗。 他不由得有点生气,想想师父果然与天外神有关,又惦念着昨夜那场心魔。 于是蔺负青忽的撩起眼睑盯着道人,不咸不淡地道:“师父,您是来跟青儿坦白什么的吗。” 尹尝辛平静道:“噢,不是。” 蔺负青:“那我能问么?” 尹尝辛面上无波澜:“不能。” “……” 方知渊实在忍不住,拧着眉打断道:“那你干什么来了!?” 尹尝辛淡淡道:“魂木复苏,盘宇上界的修士即将大批降临在这个三界,天要变了……我怕也不能久留于此地。” 倏然间,道人飞身而下。宽大道袍随风翻飞一线,尹尝辛的身影猝然出现在蔺负青身前—— “!” 蔺负青眼眸突地睁大。 耳畔,是长风余音未散。 尹尝辛手掌揽着蔺负青后脑,师徒两人贴得很近。 道人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语调也是淡漠,他道:“为师最后来看你一眼。” 第148章 蜉蝣浮生陷妄雾 一个人从心硬到心软, 究竟需要多长的工夫? 对于顾闻香来说, 可能搭上两辈子都够呛。可对于蔺负青来说, 只需要尹尝辛的一个抚摸,语气淡漠的一句话。 “带我走。” 蔺负青突然说。 他明白自己又任性贪得了。 哪怕是歧路错踏,哪怕是虚情假意。哪怕心魔生, 道基毁,天天半夜三更吐一床的血。 无所谓, 他要眼前这个人。 “我不管你去哪里, 我不问你是什么身份。” 蔺负青闭眼, 将脸贴在尹尝辛的手掌上, 他道:“师父, 带我走。” 尹尝辛的眼神终于有了情绪波动, 他眸底渐渐荡开惊诧波澜,低头看着自己这个孩子。 蔺负青很乖顺地依偎着他, 神色却是冷静的,他已不是当年小童,是风雨砺的玉,是骨中生的莲。 可是他却说:“是你带我走了这条路, 如果你不能带我回头,那尽头也行了。师父,你带青儿走到尽头去看看。” 尹尝辛摇头:“上有天道, 许多话我不能出口, 你们要自行去找……去看这个三界的真实样子。” 蔺负青道:“青儿一直在找。” “那么总有一天, 你我还会再见的。” 尹尝辛将手掌抚在蔺负青鬓角, 眉目低垂,柔和道:“那时候,你就不会再愿叫我师父了。现在,再叫一声我听。” 蔺负青沉默了。 尹尝辛将视线扫向站在一侧的方知渊,有一刻他的目光似乎变得十分悲哀,但瞬间又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方知渊不闪不避,目光与尹尝辛的相撞于暗色半空一点时,他想起了古书那番他没敢听完的话。 “星星。” 尹尝辛将蔺负青往旁里一推,正落入方知渊怀里,“抱着他。” 尹尝辛飞身腾起,道人长发飘动,身形化作天穹下渺小的一点。影子映在阴渊下的白骨上。 他深深地凝望着下方两道人影,“带着叶氏父女去阴渊最底处,去找那个答案。” 蔺负青挣着凛然仰头:“尹尝辛!——” 他下意识就要追,方知渊双臂将他拦腰一箍。尹尝辛不回头,暗色中驾风而去,转眼间身影消失不见。 蔺负青眼见已是追不上,含怒转头:“你做什么拦我!” 方知渊沉声道:“是师父叫我抱着你。” “……” 蔺负青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拂袖环顾周围,叹道:“接下来怎么办?” 方知渊面对着他,不知怎么勾了一下唇角,道:“我如今信了你有心魔。以前你哪里会问别人怎么办?” 蔺负青忍俊不禁。他垂眸一笑又抬起,却发现眼前新摇曳出了一片绿色。 叶花果笨拙地提着裙摆,正跨越一块山石。 她抬头一看,瞧见那白袍黑衫的最熟悉身影,顿时呆若木鸡。呆愣间脚下打滑,啪叽一声摔了个脚朝天。 “……” 蔺负青与方知渊正欲开口,此刻各自掩面不忍看。 叶四“啊”地哭叫出来,小医修瞪着含泪的眼,扶着屁股,指着眼前人道:“大师兄!二师兄!?你你、你们在这里!?” 方知渊挽着蔺负青的手走上前去,“这话得还给你,你怎在这鬼地方?” 叶花果眼泪一下子就淌下来了。 方知渊:“啧你,哭什么!” 叶花果双手抹着泪,抽噎着:“呜,呜……大师兄,呜呜……虚、虚云没有了……” “我们随粟舟到这里来,呜……你、你你们两个找不见人,小红糖她又又不见我们!我、我……我我怕得要命!” 蔺负青问:“雪骨城有人为难你们?” 叶四哭哭啼啼地摇头。 “那你哭什么。” 叶花果哭得理直气壮:“这这这里黑咕隆咚还还有阴妖,我害怕啊!” “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叶花果更理直气壮了,她委屈地一挺弧度青涩的胸脯:“如今这般,好几个孩子都吓、吓得病倒了,我总得找到个人,问问问清楚啊!” “本来是、是小江提出要来的。他说见了鱼小师姐在阴渊深处来去,可我又,又怎么能让小江一个孩子冒险来这种地方嘛。” 蔺负青叹了口气,摸她脑袋:“好了,辛苦你了。” 明明是那么胆怯的性子,却一个人摸黑到这样阴森的阴渊底下寻人。这柔弱姑娘……正被命运逼着一点点坚硬起来。 方知渊忽然朝叶花果身后扬声一唤:“叶剑神,你也出来吧。” 远处暗影重叠的边缘显出一道身影,叶浮无奈地摸头笑着,他面色是失血苍白的,但步履还算稳。 叶花果大惊:“啊!你怎么……!” “你你、你跟我过来的!?”她连忙跑去扶着叶浮的手臂,“你那么重的伤还没好呢!” 蔺负青凑过去跟方知渊咬耳朵:“咱师父成精了。” 又叹道:“这叶浮也是别扭,你看看他,都拖着重伤未愈的身子跟着花果乱跑了,怎么就死不愿相认呢?” 方知渊道:“既然是师父的意思,就带这两位往深处走着看。不过叶浮素来不愿涉事,怎么拽他下去?” 换句话,怎么坑他下去? 蔺负青给方知渊留了个“少安毋躁”的眼神儿,走去同叶浮道:“叶剑神,这阴渊最下面你有无走过?” 叶浮:“没有。” 蔺负青微微一笑,“来都来了,我带你走一走。剑神不是说渺玉女失踪就在红莲渊一带么,你找人想必没有找到最深处。” 叶浮脸上立刻显出几分动摇,他向阴渊深处眺望,只见白骨叠着水域,淡雾弥散,阴冷森然的一片。 剑神低声道:“这等凶地,还能走人?” 蔺负青道:“不凶的地方,剑神怕是已经找遍了罢。” “……” 片刻后,四人踏上了深入阴渊的路。 这条路绝不好走。冷黑水面与裸露的峻石、四散的白骨铺就一副诡谲画面,更有黑气自八方奔袭凝实,这是阴妖群要来了。 方知渊召出煌阳,他漫不经心地将长刀掂了掂,横在身后几人之前:“两位剑修身子不好,都歇着吧。” 蔺魔君与叶剑神相对尴尬地侧开眼。 叶花果慌里慌张地举手:“我、我我我——” 方知渊:“医修也下去。” 他说完又嗤笑:“叶四,我看你还真别太用心习剑。这剑修么,一个个不是吐血就是重伤就是病倒……哦,还有个残废的。” 叶浮反应不过来:“谁残废?” 蔺负青低声将轩辕意在小幻界断了右臂的事情同叶浮说了,又道:“叶剑神,仙界怕是很快就要不太平了。您若是得空,还是回剑谷看一眼吧。” 叶浮长久地沉默下来。 方知渊提刀在前开路,蔺负青与叶浮一前一后地将叶花果护在中间。 沿途无数阴妖似黑色巨河,携排山倒海之势浩浩汹涌冲来……都冲着方知渊去了。 他们三个在后头的,简直安全得不能再安全。 叶花果小声道:“大、大师兄。” 蔺负青:“嗯?” 叶花果揪着蔺负青衣角,支支吾吾地:“你真的上……辈子是,那个魔、魔……” 方知渊插口:“魔君。” 炽热刀光一闪,十几只阴妖同时惨叫,化为阴气消散。 “风华惊艳,执掌魔道,镇半边仙界安宁。” 方知渊右手执刀,左手手掌微曲,将一股股阴气牵引着纳入体内,黑气煞气腾腾地萦绕于他眉宇间,“多少魔修仰慕,一口一个君上……” 叶花果:“……” 怎么我看着二师兄您才更像魔君呢!? “那,那我上辈子,是是是什么样的呀?” 叶浮负手闷头走在后头,此刻忽然开口道:“是个医修,一直在治病救人。那些高贵仙门不救的贫困散修,你去救,被人称做医菩萨。” 叶花果脸颊激动得涨红:“真、真的?那那后,后来呢?” 叶浮:“后来……听说是替人采药,遭了强大妖兽,陨落了。” 叶花果“啊呜”一声,讪讪低下头。 她小声道:“那也,也挺好的,嗯。” 四人就这样边说边深入,直到那座黑碑出现在视野之内。方知渊拎着煌阳,伸手拂去碑上灰尘,念道:“阴难……之役?” 他低声道,“我在书院翻了三个月史书,也没听说过什么阴难之役。” 蔺负青道:“再往下就是我闭关破元婴的地方,阴妖很多。知渊,你护好自己。” 就如魔君所说,很快更多阴妖疯狂涌来。方知渊手下刀尖纷飞如火,一路扫勾摆挑,劲气纵横更盛。 然也时有不慎,被阴妖利齿擦过一两道。方知渊连眼都不眨,前进的速度寸步未慢。 蔺负青不禁心慌,忍不住扬着脖子朝前面喊:“知渊,你把灵流收一收!” 方知渊不回头,压着嗓子道:“废话,已经在收着了!这没用,还不如打出去。” 蔺负青抿唇召出煜月,才上前两步,方知渊当即就变了脸色吼他:“你!你拔剑做什么,滚回去!” 蔺负青不悦:“你骂我?” “我……!”方知渊被噎了一下。 被斩杀的阴妖化成的阴流正不断地往他体内注去,他如今又是一身黑衣,更如阴间爬出的杀神一般。 可这尊“杀神”却气急败坏得说不出话,最后急得憋出一句:“给你骂回来,你站我身后骂。” 叶花果都缩在后头不敢说话,瑟瑟发抖:“叶,叶剑神,上上辈子,我们大师兄和二师兄也天天打架吵嘴吗……” 叶浮:“差不多。表面带着仙魔两道你死我活,暗地里……谁知道暗地里怎样?” 又过片刻,蔺负青神色渐渐沉下,他看着方知渊身周阴气越来越浓,隐约觉得不太对劲。 他趁方知渊不注意,悄然将身旁十几只阴妖的残存阴气一齐吸纳过来。 阴流灌入,就是一阵彻骨冰寒。蔺负青蹙眉,掌心微微作疼,一丝黑痕立刻爬上来。 果然…… 他自认对阴气的掌控已经炉火纯青,可是这样直接吸纳大量阴妖体内的阴气,还是十分困难。 说到底,方知渊借阴妖直接跨过元婴突破大乘,这本该是荒诞至极的事情。 这小祸星,当真是……体质特异么? 可也不对啊,以前这人在阴气下该受伤也是受伤,比普通修士强悍那是肯定,但绝不至于如此逆天。 初见时被阴妖咬得那一身伤,他可还历历在目呢。 “师哥?” 一个走神,他的小动作还是被前头的方知渊发现了。 那人直接将煌阳刀往水渊之上一立,开出一个金色结界挡下阴妖,焦虑地攥他手腕:“你干什么呢!” 蔺负青把手掌合拢,不给他看,淡笑:“看来我还是一介凡仙,比不过天上下凡的小祸星。” 方知渊强硬地将他手指掰开,看见那伤竟自个儿先哆嗦了一下:“别说了,疼的厉不厉害。” 叶花果连忙也凑上来:“啊呀,大师兄怎么……!我这里有药的。” 这一下子,忽然几个人都不往前走了,索性就近坐在一处水面石屿上,稍作休息。 方知渊握着蔺负青的手不肯松,运了阳气灵流在他掌中流转了两个周天,那腐蚀伤痕才消下去。 可他还是不肯松手。 蔺负青温声道:“知渊,小伤而已。” 方知渊默然不语,他只是受不了蔺负青身上有这种伤。 再者,蔺负青能察觉到不对劲的,他自己又怎意识不到异样呢。 方知渊仰起头来,在这里看不清星月,也看不到那颗血红的祸星。 可是那一线微弱的联系仍在心内牵连着他,这感觉与生俱来,好像他魂魄的某一部分是属于天上。 他自乾坤袋中取出一只传讯纸雁,凝神灌注灵力。 蔺负青看见了,侧过眼问他:“给谁的?” 方知渊随口道:“书院两位院长。我心里不踏实,托那二位再替我查一查这‘阴难之役’。” 他应付着,在传讯纸雁上刻下密密麻麻的字句,将那小物放飞在天空。 如果真的乱世将至,他总得在那之前弄清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他决不能容忍自己成为乱局中的凶险变数,更不能给蔺负青留下哪怕一星半点的隐患。 毕竟尹尝辛都说了,他是要抱着他师哥的。 “师哥。” 方知渊忽然往后放松一靠,“你的心魔,给我说说?” 第149章 蜉蝣浮生陷妄雾 栖龙岭深处, 正是一场乱战。 荀明思衣袂翻飞, 将悬空的长琴竖立拍下, 琴尾轰然入地三寸。琴师五指拨音化刃,四面激荡,林叶摧飞, 化作一道道翠光击向对面妖兽巨狼。 申屠临春斜抱琵琶,坐于荀明思身后。那妖狼几次三番试图破开琴音攻击, 却又被蛊惑的琵琶扰乱, 只得昂首怒吼。 就这般与妖兽纠缠了大约半个时辰, 好歹算将这巨狼逼得退走, 沿着林道簌簌奔逃而去了。 战波终歇, 两人灵力几乎都耗竭一空, 连站立都是勉强,肩背相抵, 各自喘息未定。 申屠临春拭去额上汗珠,展颜露齿:“打得好尽兴。琴师哥哥,你还好吗。” 荀明思面色微白,将凤听琴收回识海, 略显凌乱地喘着道:“我无碍,你的伤怎样?” “没事,没事。就是有些累, 哎哟……” 申屠临春收了笑又委屈, 疼的龇牙咧嘴, 他背后是前几日在妖兽爪下险死还生时留下的巨大伤口, 此刻又崩裂开来,流了好多血。 荀明思沉默不言,半扶半抱地将申屠临春搀到树荫下坐了,先是喂他服下几颗丹药并输了一些灵气,再为他处理伤势。 抚琴的手指清理换药,重新包扎,万事做得仔细小心。 申屠临春见荀明思情绪低落,强打精神去勾他的肩:“琴师哥哥,我如今天天与你同行,听你弹琴,觉着好生快活。比我在森罗石殿好玩儿多了。” 荀明思垂眉轻叹一声:“春儿。” 他抿唇,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地开口:“这一路多谢你相护,只是相送千里终须一别,就……到这里吧。你先休息片刻,待伤口的血止了便原路返回,应当不会遇上危险。” 申屠临春把脸一沉:“琴师哥哥!” 他把地上散落的药瓶抓起来,在手里一抛,哼道:“我不走。这种险地,你独自一人如何应付下去?” 荀明思:“这你不必操心,我总有办法。” 申屠临春毫不在意琴师冷淡,他挪动屁股,蹭到荀明思身旁好言好语地道: “哎呀,你听我的。我在西域呆久了,最熟悉妖兽习性。森罗石殿有御兽秘法,我虽不如渺玉女那般天纵奇才习得全般,不过也算通晓三分,带着我有好处的。” 他傲然一拍胸口:“不然你自己实话实说,这一路我是否帮了你大忙?” “可也累得你几次与死地擦肩而过!” 荀明思厉声喊了一句,几次张口又闭,最终长叹一声,破罐子破摔地用力拂袖。 “每回——每回有意外凶险,你总要挡在我身前,你这叫我如何……!” 申屠不在意,盘着腿笑道:“哎呀,那是我拿你当知音嘛。乐修在世知音难求,我稀罕你,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山林中风吹茂叶,禽妖盘旋在峭峰之顶,难得有片刻安宁。 荀明思顿了顿,恹恹道:“你为何执着于我?是因为‘前世’吗。” 申屠临春抬起脸惊道:“你知道了。” 荀明思道:“前世……你我有何缘分?” “……”申屠的脸颊明显僵了,眼神几度变幻,蠕动着唇。 他们前世的缘分? 其实算来只不过是四次陌路相遇。 第一次,是他闻说虚云有个琴修,仗着少年轻狂,架着骷髅鸟红锦车上门挑衅。 乐修拼乐,不打不相识,他惯来恃才傲物,却为荀明思的一曲心悦诚服。 第二次,是仙祸降临后。虚云散宗,森罗石殿也没了,命途倒也这般相似。 他再次偶遇琴师竟是在四时春馆,六华洲最是红盛的风月之所。 那人只着一件艳红纱衣,沉默抚琴,任那些仙门大人物暧昧的手掌在身上来去,曲调不乱。 有放肆的公子大笑去摸琴师腿间,那一刻他不知怎的火冒三丈,理智全失地闯上台去,掀翻琴案,赶跑客人。 “不过毁了一个虚云宗,你便如此自甘堕落?当年是我错看了你!” 小妖童骂得狠,荀明思却不发作。 他只将琴往身后一推,淡淡叹道:“自甘堕落?金童,你以为我是怎么个高贵的人,如你一般?” “我,”荀明思昂起脖颈,锁骨上覆的肌肤莹润动人,“……在遇见大师兄之前,我是生在青楼以艺侍人的小倌儿,花果是扒人剩饭的流浪女,有度是一条命就值几文钱的奴隶。” “虚云四峰上下,要论起出身来全都是最低贱的东西。大师兄捡了我们,把我们一个个都变成了尊贵的仙人……” “可如今,”荀明思闭上眼,嗓音仍旧温润,却隐约含了丝哽咽,“大师兄……不在了。我们自然该在哪处回哪处去,该是什么样子变回什么样子。” “对不起啊,你这森罗掌殿金童子的‘知音’……的确就是个这么低贱的人。” “够了!!”申屠临春突然暴起,踹翻身前桌案,香茶洒了一地,“你不低贱!谁敢说你低贱!?” 荀明思惊讶地抬头看他,睫毛尚湿着:“你……” 申屠临春似已忍耐到了极限,额角筋脉跳动,他双眼通红地瞪着琴师,猛然伸手拽住了那截手腕,“你跟我走,不要呆在这里!——我们这就走!” 可荀明思怎么说也不肯走,他恨铁不成钢,将随身灵石侮辱般尽数洒在地上,愤恨离去。 许久之后小妖童才琢磨过来,这琴师坚持留在这四时春馆伺候仙道中人,是为了给他那如今还在被追杀的两位师兄探听消息。 这人的外柔内刚执拗不屈,这人的重情重义清明守心,当时他不懂。 第三次是数十年之后,别过几度春秋。他已叛离雪骨城,身在邪帝顾闻香麾下,荀明思则成了被六华洲仙门招揽的客卿。 某日夜间久别又遇,峡谷上清风朗月,两人各立于山崖两侧,恍惚未发一言。 须臾,心有灵犀般共奏一曲,曲终天明,他们各自离去。 第四次…… 天外神大举讨伐魍魉鬼域,申屠临春败战重伤,再次偶遇荀明思。 仙门中人领天外神之令前来搜捕,荀明思护他,受严刑逼问目盲指断,咬死了不知道。 申屠还记得仙门修士散去后,琴师用血淋淋的残手去摸他的脸颊,眼里已经流不出泪,只有血。 “乐修在世,知音难求……” 荀明思哽咽惨笑,“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毁了你。” 忽而手臂脱力坠下。那人眼中光芒渐散,气息渐弱,忍痛呢喃道:“金童,可否……再为我奏一曲。” “别睡,别睡……!” “以后我天天给你弹曲子听……” 再后来,他为求救去了雪骨城,又在城灭后离开,一直将荀明思带在身边。 荀明思受此折磨后神智浑浑噩噩,时而有些痴傻,伤愈后也不再能弹琴,倒似乎很喜欢听他的琵琶。 什么前世的缘分,算来不过是过错与错过罢了。 岁月从记忆的荒野上吹过,当初的两个少年乐修犹停留在初见之时。一者扬眉妖丽张狂,一者垂眉温润如玉。 “森罗石殿,金童申屠临春。” “虚云第三亲传,荀明思。” 金阳穿云,弦上明光磊落。 “请赐教!” 可百余年来几番殊途背道,终还是互相依偎着,迎来了那个红尘的终结。 然而今生,归来者却只有一人。 栖龙岭下,申屠临春抓着荀明思的衣袖,哽咽道:“是,我惯来恣意妄为。前世负了君上也、也负了你……所以重来一次我才想帮你,你难道非要推开我?” 他在那都快掉眼泪,荀明思却困窘又茫然。 申屠说得再多,于他而言,那也只是陌生人的故事,飘渺地抓握不住。 而他更有一种微妙的难受,想到这一直殷勤热情的少年,竟是因为想要弥补另一个“荀明思”才对自己好……素来心静的琴师竟觉得心中猛一阵酸涩低落。 他只得温声劝解道:“春儿,事已过去,就算你有愧,也是对另一个红尘里的荀明思有愧,并不亏欠我什么。不必再介怀了。” 申屠临春猛地攥住他的手腕:“可那终究是你!”热泪不甘地滚落一串,他道,“我欠你一条命。” 荀明思皱眉,摇头将小妖童的手缓缓拿下来:“对不住,如今站在你眼前的这个荀明思,与你只不过是萍水相逢,半路知音,承不起你生死相托的这份情感。” “如今我只想快些做完妖王凤凰嘱托的事情,回到师兄与师弟妹身边。” 荀明思取下耳上蓝玉耳钉,“你能找到我,是在这上面动了手脚对吗。” 他将耳钉温柔放还在申屠手心里,“春儿,回森罗石殿吧,你是掌殿金童,你的信仰与亲人都在那里。” “我已经回不去了!” 申屠临春激动,猛地扯下衣裳,那身躯上赫然旧疤累累,“你不是问过我这伤是什么吗?我便告诉你,十三玉石骨钉入体,森罗石殿已不认我!而且我……我已经把蜜玉女惹恼了,蜜蜜她跟我恩断义绝,我最后的亲人也没了。” 荀明思震悚,倏然起身气得发抖:“你……你!” 申屠一不做二不休,耍起赖来道:“反正我无家可归!琴师哥哥不要我,我只好拖着这幅伤残之躯四处流浪,死在半途也没人埋,你要不要我?” 荀明思脸色铁青,一句话都说不出,猛地转身坐下,不再理会申屠。 两人背后颇远处,瓷娃娃般柔美的少女隐身在古木之后,浓密乌发垂腰,纱裙嫣红。 她年幼又精致,该是被高高供奉的圣女仙子,如今却跋涉于崇山密林之中。 “傻春儿,坏春儿。” 巫蜜放下唇畔银色短笛,痴痴垂泪,“渺阿姐为叶浮抛下我走了,你又为这琴师抛下我走了……” “可是就算你决意要去天涯海角,我除了随你同去,又还能怎样呢……难道要我像失去渺阿姐那样,再眼睁睁失去你吗?” “为何你的前尘里没有我呢,为什么……” 玉女巫蜜虽尚年幼,却甚得其姊真传,于御兽一道上已经领悟颇深。 远处,方才退走的妖狼本携了大群同伴复仇而来,此刻却在少女的笛音下眼珠发红地低低咆哮了几刻,再度退走了。 “……不过说来。” 巫蜜抬指拭泪,酸苦浅笑着自语道:“这琴师弹的琴曲,还真是颇为悦耳呢。” ========= 识松书院。 “陈副院。” “陈副院早。” 副院长陈芝道穿过书院廊下,面沉如水。沿途年轻学生们大多着青或白的头巾长衫,简朴勤奋,望见副院走来便放下手中书卷,作揖行礼。 稀碎松枝日影落在陈芝道灰衣肩头,他肃然行过香木铺的院廊,脚步声一响一停。 他叩开深处那座小院的门。 “颜兄。” 门开了。 颜余负手站在窗边。 陈芝道走到他身后,肃声道:“雷穹仙首的亲笔令到了,虚云祸星的传讯纸雁也到了。都在嘱咐书院当心接下来的变局,颜兄说过相信祸星所言,为何至今无动于衷。” 颜余不回头,语调温温和和的:“如今变局未开,我能做什么呢。” 陈芝道沉声道:“你我分明还有一件事可做!” 颜余问:“是什么呢?” “我识松书院,广纳天下贫苦学子,不拘一格为年轻人传修为、立道心,更编撰浩瀚史籍。” 陈芝道走到颜余身侧,冷眼深深望着院长,道,“却举书院之力,供奉着一本连你我正副院长都不知其来历,不明其底细的古书之灵。颜兄不觉得蹊跷么?” 颜余拍了拍陈芝道的手臂,引他案前坐下。他一面提壶斟茶,一面叹道:“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如今史书失散,已经不知道为什么了。” 陈芝道猛地双手按案,上身前倾,眼神灼灼道:“颜兄难道不想知道是为什么吗?” 窗外,竹影摇曳在石砌的池塘旁。小虫停在池塘边的长草之上,背生薄羽。 陈芝道掐了一个简单的法术诀,很快一片雾气便笼在整个池塘之上。 陈芝道手指窗外:“这池子里的灵雨虫,寿命极短朝生暮死,它自水中化卵而生时便栖息在此处。我这法术可保池塘雾气五日不散。” “它们这一生只见浓雾,因也定然会以为,这世间本就是迷雾笼罩的。” 颜余无奈笑着,递过去一盏茶道:“芝道,你有什么话便直说罢。” 陈芝道低声道:“颜兄乃识松院长,乃当世鸿儒大能,更乃支撑这书院乃至全仙界的脊梁,因而举止慎重,不该妄动。芝道心中都清楚。” 他将茶盏推回去,不接,“可颜兄也知道我素来急性,此般举棋不定,我心意难平。” “芝道愿替祸星去会一会这古书。” 少许沉默之后,茶盏落于案上。颜余静静地看着陈芝道许久,低头吹了吹茶汤:“方知渊说,你前世死得早。” 陈芝道眼神坚定:“朝闻道,夕死可矣。” 颜余苦涩笑道:“你这性子呀……” 院长抿一口茶,摆手道:“罢了,罢了。我早知道你会这样说的。” “如今我书院内学生众多,天才不少,大器却罕见。袁子衣性情稳重敦实,乃大智若愚之子。带上他为你护法,想做什么,便去做罢。” 陈芝道忽的执袖夺过那盏茶来,一饮而尽。 颜余失笑:“芝道,这不是酒。” 陈芝道起身,俊逸身姿挺拔如墨竹,“待天下安定,芝道再陪兄长饮酒。” 窗外雾气蒙蒙的池塘旁,一只灵雨虫振翅,自甘甜的柔草上飞起了。 第150章 蜉蝣浮生陷妄雾 阴渊之底,蔺负青与方知渊肩抵着肩坐。 方知渊听蔺负青说罢, 皱眉。 他回了句:“就这?” 蔺负青凤眸微睁, 恼道:“什么叫就这!” 方知渊道:“你说你的心魔, 是觉着自个儿道心立得不对?” 蔺负青:“是。” 他叹息,“什么救世仙。人生于天地之中,本就卑如微尘,哪怕将自己的身躯燃烧殆尽,又怎能照亮一整个世间呢?” 方知渊:“你还觉得,师父自幼为你立这道心, 教养出你这般性子,你如今已经改不回去。所以困顿难过?” 蔺负青:“是, 不错。” 方知渊竟叹了口气, 眉宇间带些很暖和的无奈纵容。他点了点蔺负青的手心,那里阴气伤痕刚消下去: “师哥我来问你,你就算如今醒悟,叫你立刻放弃这救世仙的道心,你就真做得到见死不救么?” 蔺负青不悦道:“我若做得到还愁什么!” 方知渊道:“你都知道做不到,你还愁什么?” “我……” 蔺负青给他说得哑口无言。方知渊又撑着下巴笑道:“你自称道心将毁,莫非是师哥如今后悔救我了, 觉得我当初活该死了?” 这话好似在他脊骨上抽了一鞭子似的,蔺负青倏地弹起身, 凛色道:“胡说八道!” 那一声极突兀又高亢, 惹得叶浮与叶花果齐齐惊转过头来。 蔺负青情绪激动, 竟连喘息都不顺畅, 咬牙指着方知渊道,“你,你……!你明知道我不是这意思!” 方知渊心里叫糟,连忙起身急切劝道:“别别,我错,是我言错。” “师哥消消气,你先坐下……来我扶你坐下。” 他硬着头皮去碰蔺负青,还想好言好语地哄人,被魔君一巴掌将手拍开。 蔺负青自个儿拢着雪白的袖子,背转身小声骂道:“还怪我不跟你坦诚,现在好生与你说几句实话,你还来诛我的心——什么混账东西!” 行,这还真算是骂回来了…… 方知渊哭笑不得。 他师哥好涵养,真动怒时反不骂人的,只有和他怄气时才骂他两句。 方仙首其实心内早觉得蔺负青这模样可爱得要死,当然半点不敢表露出来,表面做小伏低,暗自偷着乐。 可有了这一下打岔,他们话也说不下去。正瞧着休息得也差不多,四人便站起身来继续往下摸索。 阴渊更深处,白骨见少,水域更多,都是覆着霜的冰黑岩石。狂暴的阴妖倒是少了些,可四周缭绕的都是浓郁阴气,若是普通修士在此,一个不好就会被阴气入体反噬受伤。 方知渊仍是在前开路,煌阳如寒夜里的一捧火,为身后人扫开大半阴气。 叶花果修为最低,半途就受不住这等严寒,全靠叶浮握着她的手为她输送灵气保暖才战战兢兢走得下来。 叶浮瞧着那绿衣姑娘吓得都开始咬着唇瓣儿,忍不住悠悠地问道:“蔺魔君,敢问你这到底是要带我们走去哪里啊。” 蔺负青想着尹尝辛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暗暗寻思:走去哪里,他也不知道啊…… 他惦记着叶浮还有伤未愈,调起体内阳气,回手掐诀再布下一个浮空的防御阵法。 方知渊在前头察觉了,忍不住失笑,向蔺负青招手:“师哥。” 魔君赶了两步上前,方知渊悄声在他耳边道:“你看看你,口上说得一套一套的,还起心魔,还吐血,还哭,骨子里却死不悔改。你不认了还能怎样,总不能把自己逼死罢?” 蔺负青沉默半晌,反而松了肩上紧绷的力道,低声叹道,“你是叫我就这样一条歧路走到黑么?” 方知渊道:“我不信师哥的路是歧路。还是那句话,你若错了,便也没有我在这里。” 他这话说的漫不经心,只似山风云雾,“只是这路太冷,不该你孤身去走。该有人在旁拉着你,不让你走到黑处去。” 两人并肩踏水慢行,阴渊的幽水微光落在方知渊眉睫上,很漂亮的颜色。 他难得柔软道:“师哥这辈子晓得心疼我了,就走慢些,多回头看两眼,嗯?” 蔺负青轻笑一声,嗓子低低哑哑的:“我往上,可飞升成仙斩月杀星;我往下,可君临魔道执掌死生。谁能拉着我。” 方知渊:“你升仙,你堕魔,还不都是为了我?我在人间抱着你,看你还去哪儿找死。” 蔺负青只怔怔看着他,出神片刻,眨眼,毫无征兆地两滴泪就先后掉下来。 方知渊吓得急忙抱他,慌里慌张给他擦泪。 蔺负青拍开他手,转过头哽咽着恼道:“干什么!叫叶四瞧见了,我脸还要不要了。” 方知渊只好又把手收回去…… 后头两父女也不知他两位在前面拉拉扯扯的做什么,只得一头雾水地对视。 “叶……剑神,”叶花果忽然红着脸小声说道,“你、你一直帮我,帮虚云,我我、还没有好好谢谢你。” 叶浮眉头微微皱起,有些难为情地扭头看了叶花果一眼,“你……” 他张开口,似欲决心说些什么,“我……” 叶花果:“?” 叶浮欲言又止,止又欲言。这么憋了半天,终是痛苦地叹了口气,伸手搓了搓脸:“没事,没事。” 他暗自愁想:不行,想说“我是你爹”,说不出来啊。 又片刻,走在最前的方知渊忽然停下来:“师哥,你来看。这……是不是到底儿了?” 蔺负青便也站住,往前看去。但见眼前石路断绝,立着一面陡峭的黑崖。崖下是散发着寒意的深水,不知为何水面略有银光闪烁。这明显已经走不下去了。 “怎么,这就是尽头了?” 叶浮说了一句,牵着叶花果一同上前。 然而叶浮的人刚刚踩到那片奇异银水的边缘,忽然“啊”地一声痛呼,似被什么骤然穿了心腔一般。 这位无坚不摧的半仙剑神霎时间额上冷汗淋漓,他径直捂着胸口,脱力半跪下来! “叶剑神!!” 几人齐惊,去扶叶浮。 可叶浮却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片水域,口中喃喃道:“渺玉女……” “什么?” 这一声如平地惊雷,蔺负青与方知渊齐齐一震,闪电般交换了眼神。 叶花果却显然还不知生母真名,慌张茫然地道:“谁,谁?” “阿渺……”叶浮好似魔怔了似的,站起来,恍恍惚惚竟要往前走。 蔺负青赶上前一把拉住,“叶剑神,你先冷静些!” 他目光投向那处银光荡漾的水域,低声道:“这下面是阴脉,不可能有活人的。” 叶花果脸色煞白:“阴、阴脉是什么?” 方知渊道:“灵脉知道么,虚云四峰上就有一条灵脉。” 叶花果紧张地攥着手指,小声道:“知、知道。灵脉是、是天地间最精粹的灵气汇聚,凝成的有形之态,就、就像一条地下巨河!” 她忽然眼前一亮,“啊,莫非阴脉也是……?” 蔺负青颔首:“不错,阴脉便是由至纯阴气凝水而成的有形巨河,这种浓度的阴流,活人一投身进去就要立刻爆体身亡,怕是一块血肉都留不下来。” 他看似是在冷静地跟叶花果解释,其实后面那么多句都是在讲给叶浮听。 叶浮却恍若未闻,眼珠直勾勾地盯着那处,沙哑道:“渺玉女在下面。” 短短片刻,他连背后都已经被冷汗浸透,眼神时而涣散,时而又凝成疯狂模样,“我的妻子在下面!!” 剑神彻底失态,对着面前那绝不可能有生灵存活的极寒阴水偏执地低吼不止,这场面一时竟令人毛骨悚然。 叶花果早吓得一动不敢动,也说不出话来。蔺负青低声劝道:“叶剑神是否会弄错了。许是……渺玉女来到过这里,有什么沾染了她气息的随身物件掉进了这阴脉之中。” 叶浮猛地回头低吼,指着自己心口道:“她是我结了契拜了天道的妻子,我岂会认错,岂会认错!?她在下面!!” 嘶吼在阴渊最深处回荡,叶浮猛地挣开,那力度甚大,蔺负青如今不过元婴之境,被他一推之下不禁向旁跌去。 后头方知渊抢上去抱住,“师哥!” 蔺负青借力站稳,焦急低声道:“我没事,去拦着叶浮……!” “阿渺……阿渺……我来见你。”叶浮已是疯魔了一般,他粗重地喘息着,颤抖伸出右手。铮锵一声,无鞘龙虹已被剑神握于手中。 “叶剑神!且慢——” 叶浮双目赤红,发丝衣衫无风自动。他踏前一步,踩落之处黑岩发出滋滋的细声,滚烫白汽蒸腾而上。 剑神厉声低吼,“给——我——开——” 龙虹剑化作一道黑光劈下,三千阴流盘旋于刃前,竟似天石坠火,摧枯拉朽地席卷四野。 ——轰!! 那一剑何其浩荡,炸开的声响震耳欲聋,阴脉银水猛然向两侧分开,银珠噼啪四溅,势如雨落。 叶花果怕得哭腔尖叫起来。蔺负青凛然将右掌一抬,一座阵法结界如花朵绽放般张开,拦下所有扑来的阴水之珠。 阴脉之水被一剑分开,水下全是嶙峋密布、结了冰霜的黑岩。岩石的最底下卧着一块白物,在大片的黑色中极其刺眼。 那是一具骸骨。 一具属于女子的骸骨。 森然骸骨撞入眼中,叶浮面色瞬间惨白。 他极尽绝望地痛叫一声,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来,竟是直接痛得失神昏厥,颓然向后倒了下去。 第151章 笼内牲灵看牢笼 龙虹剑自叶浮手中脱离坠落,剑锋入地三寸。 阴脉银水哗然落下, 眼见就要再次将那一具骸骨淹没。 “叶剑神!” “叶浮!” 电光石火之际, 蔺负青抢上前将叶浮扶住, 方知渊猝然抬手灵流一引,赶在阴脉落回之前,将那女子白骨托出了黑岩之间! 一声巨响,阴脉复归。银水湛湛而流,片刻后安于黑暗之下。 方知渊将那骸骨自虚空中扶下,妥帖置于地上, 回头问:“师哥,叶浮怎么样了。” 叶浮早已面如白纸, 双眼紧闭人事不省, 唇角一线血迹红得惊心。 蔺负青并指探着剑神手腕脉搏,半晌摇了摇头:“他有旧伤未愈,一时急火攻心,身子受不住刺激才晕了。倒无甚大碍,给他缓一缓吧。” 叶花果看了一眼那女骨便不敢再看,只盯着叶浮惨白的脸,话都说不清楚:“他、他他……” 姑娘不知怎的鼻头一酸, 眼泪已经浮了上来,“这这、这具……这具, 真、真的是叶……叶剑神的妻、妻——” “结了道侣的修士之间冥冥中有感应, 叶浮修为登天, 应该不会有错。” 蔺负青说着扶叶浮躺下, 搭着他手腕输入灵气助其调息,胸中一时五味杂陈。 想来是巫渺当初带女儿浪迹逃亡时隐姓埋名,叶四她居然还不知道,森罗石殿上任玉女巫渺,眼前的这具尸骸,便是自己失散的亲生娘亲…… 又想到眼下这位叶剑神孤身寻妻两世,坚忍长情足可称一句世所罕见,终究情深不寿,何其令人痛心。 其实叶浮自己大约也知道,这么长时间杳无音讯,渺玉女该是凶多吉少的。可当娇妻真的以这样一具森森白骨真的出现在眼前时,是个人都无法接受才是。 蔺负青一时担心叶浮醒来后真要想不开跳阴脉殉情,一时又想到今生变得偏执疯魔的鱼红棠,心内万般纠葛。 忽然听方知渊道:“师哥!你来看,这骨上似乎有字。” 他指点微风拂过白骨,细尘飞去,竟露出清晰的字印来。 蔺负青才刚回头,叶花果先一步叫出声:“是刻、刻骨!” 一道沙哑的嗓音自旁传来: “……这是森罗石殿秘法,你为何知道。” 不知何时,叶浮已经睁开了眼。 他同叶花果说着话,眼神却茫茫地浮在虚空处没有聚焦。 好像整个人都化成了一捧死灰,再来一阵风,就要吹得他灰飞烟灭了。 蔺负青与方知渊踌躇着对视,都不知该如何劝慰。叶花果惶惶地道:“我、我上回在虚云,听小妖童说过的。” “可是好、好奇怪,春儿分明说,说这秘法是择定石殿继承人时用的,那理应只、只留一个名,两三字便好了呀。” “可这骨上的字,怎么这样多呀?” “什么!?” 叶浮猝然爬起来,眼里那抹死灰中又燃起些许零星的火。他踉跄着扑在那具女骨之前,阴渊之水溅湿了衣角。 果然,那骨头上当真刻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凡人肉眼极难辨认清楚。 几人立刻明白过来——就如上古的仙神大战过后,阴渊还能散落无数仙骨,骨乃是修士一身中最坚硬的部分。 渺玉女当时的修为境界已然颇高,虽肉身不能在阴脉中存留,却可留下凝了灵气的骸骨! 正因如此,她竟是生忍着凌迟般刻骨之痛,用自己的身躯在临死前为生者留下了这些字句! 眼前的黑暗似乎更黑,寒意似乎更冷。叶花果打了个寒噤,口干舌燥地搓着手臂。 而蔺负青浑身神经突地一紧,隐约意识到尹尝辛离开前说的“答案”,或许就是眼前的这骨上刻字了。 离奇失踪又死在阴渊深处的玉女巫渺…… 究竟为他们留下了什么? ========= 同一时刻,雪骨城魔宫殿内,丢了两位哥哥的鱼屠神自是怒如雷霆。 她是万万没想到,那弱得一捏就死的顾家瘫子居然敢坑了自己,意识到海神珠有异时早就人去楼空,龙宫前只留下小金龙敖昭。 “蠢龙,你到底说不说他们去了哪里!” 敖昭早就被绑在了魔宫内的柱子上,这小少年也是倔,冲鱼红棠呸呸地吐口水:“我不说不说就不说——怎么呀,你敢打我嘛!” “……”鱼红棠娇美的面庞早就覆了一层又一层的阴鸷,座椅扶手硬生生被她手指掰碎几块。 可她还真无法拿敖昭怎么样,这位可是龙王敖胤的小弟弟,阿渊哥哥上辈子唯一的契约妖兽,她还能严刑逼供不成? “你知不知道,”鱼红棠走下来,阴冷地捏住敖昭下颔,“你这一放他们走,下回再见,说不定就是尸首了。” 敖昭高声道:“我就知道前日晚上魔君陛下都发病吐血了,那时候你人又在哪里!” “——什么?” 鱼红棠像是被烫了一下地缩手。 这小金龙不像是在撒谎。她脸色惊疑不定,暗想前日晚上……前日晚上!? 那时她正助龙王敖胤疗伤,又谈及天外神潜伏在这个三界之中,无论人族妖族都是如此,根本不晓得该如何彻底排查,她焦头烂额彻夜难眠…… 她也曾怨过两个哥哥为三界操劳过多,没想到换了自己困于这局势,多少身不由己上下为难,都一桩桩一件件地冒了出来。 这样一想,当年海下闭关百年,心中只有苦修的岁月;后来谁的命也不管不顾,只需跟天外神抵死拼杀的岁月,反倒是难得的纯粹。 外面传来匆忙脚步声,门被雪骨修士叩响。来者语气急促:“禀屠神帝君!” 鱼红棠正暗自懊恼着,闻言头也不回:“说!” “帝君请上城楼,出事了。” “!”鱼红棠眼神发暗,转身抓起案上白银面甲,手掌一挥,魔宫殿门大开。 她飞身而出,也不等候门口那魔修引路。脚踩罡风,一路踏空行上雪骨城楼。 那里已经聚满了雪骨魔修们,众人各个身佩刀兵,仰望残阳天际。 “快看!” “天上那是……” “是金眼之人,哼,果然来了。” 此时正值黄昏,地平线弥散开彤红与橙黄交织的彩霞,一轮落日摇摇欲坠地挂在远方天际。 就在这斑斓天幕之上,越来越多的小黑点正飞起来,聚集在苍穹一线。 凡人肉眼,定是看不清的。然雪骨城全为重生归来之魂,除了前些日暂寄身于此的虚云外门之外,无一不是骁勇大能。 众雪骨修士将阴气运于双眼凝神远望,很快便辨认出那天边黑点的真容—— 拥有金瞳的天外之人。 暮色四合之际,天外神大批降临此间,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倘若真有所谓仙祸,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仙祸临头。 黑袍翻飞,屠神帝君落于城楼最高处。她身后交叉背负着一刀一剑,是漆黑的日陨刀、雪白的月落剑。 天光刺眼地反射在狰狞白面甲上,鱼红棠掩在甲后的面容与雪骨修士们一样镇静。 柴紫蝠正双手抱胸守在最前端,玄紫色的仙器软鞭“霹流”正挽在他手臂上。 他见鱼红棠来了便开口道:“鲁雷穹刚走了,六华洲需他撑大局。” 鱼红棠冷冷盯着他:“你和鲁雷穹不一样,你不认我,我知道。” 柴娥眯起狐眸笑了笑,低声道:“没什么认不认的。我乃雪骨城左护座,如今君上和老鲁都不在,我便为雪骨护城。仅此而已。” 鱼红棠扬眉道:“呀,那就足够。” 她沉默顿一顿,道:“雪骨城永远是青儿哥哥的雪骨城,你最好给我守好它。杀天外神的事,我来。” “让一让,请让让……” 沈小江手足并用地爬上城楼石阶,艰难地自人群中挤出一条路。 “这位大哥,”他满头是汗,抓着一个高壮汉子,“那是,那就是你们说的天外神……?” 被沈小江抓着的修士正祭出宽剑,回头见是君上宗门的小孩儿,硬板着的脸多少缓和些:“不错。不过小孩,你不必害怕,乖乖呆在城内,没有什么能伤害你。” 沈小江却道:“不对啊。” “嗯?怎么不对?” 沈小江紧张地抓了抓头发:“你们说天外神是天外来的,可……” 少年指着地平线,茫然道,“可这些怪人,分明是从地面飞上天的呀。怎么就成了‘天外之人’呢?” “不对……!” 沈小江话音未落,鱼红棠猛然昂起的嗓音惊破城楼上的静寂。 黄昏的浩大天光晃得人头晕眼花,屠神帝双手用力紧攥骨瓦铺就的城楼,随着纤白五指紧绷,骨瓦噼啪开裂。 鱼红棠双眼死死盯着远处,有更多的黑点自仙界的大地——他们自己的大地上飞起来。 她一字一句,杀意满腔:“这些天外神……这么多,是从哪里来的!?” 也就是这个瞬间,鱼红棠脑内闪电般炸起一线白光,炸得她筋骨酥麻。 一个所有人都在忽略的可怕事实,就在沈小江不经意的一句话中苏醒过来,张开魔鬼指爪。 天外神,他们自称天外神。 可是,可是—— 他们从来就没有谁真正亲眼见过,天外神从天上来。 第152章 笼内牲灵看牢笼 这个黄昏,仙界各大宗门都爆发了如出一辙的混乱。 四处战烟起, 四处电闪雷鸣。金眼之人不知从何而来, 连身披的衣衫都是五花八门制式不一, 却好似鬼魅般源源不断地从仙界各处冒出来。 这三界身处天外神的监视下,又有不知多少天外神伪装潜伏在仙界里。这样的困境使得蔺负青等人无法大张旗鼓地将消息散布于民众耳中,只有少数掌门大能,少数可堪重任的年轻英才知晓内幕。 然而如今,这群金眼修士不仅出现得诡谲,更是浩浩荡荡人多势众, 修为都在元婴之上,所到之处根本无谁能拦。 紫微阁浓烟滚滚, 战火纷飞。目之所及之处, 紫微阁弟子们惊散而逃,修为深厚些的长老与星宿护法则奋力与金眼之人战作一团。 那些天外神身上披的分明是紫微阁制式的服饰,一个个神情中挟着疯狂的快意,仿佛压抑已久的熔岩喷火爆发。 每当有紫薇阁弟子倒下,他们便抛出一块块小巧却蕴着浓郁阴寒之气的玉石,阴气顿时弥散开来,注入人的七窍之内…… 顷刻间, 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伴随着恐慌蔓延在紫薇阁上。 “啊啊啊,痛死我啦……” “是阴气!” “这些金眼异人能令人堕魔!” “啊……我不要入魔, 我不要入魔!!” 圣子自山海星辰台上飞落而下, 手中紫曜星盘莹莹而光。 掌上星盘一瞬间走过千万次推演。姬纳额上渐见冷汗, 紧张自语道:“怎会如此……” “这些天外之人是从哪里来的!” “被迫”跟了蔺魔君那么久, 许多众人不知道的东西,姬纳是知晓的。包括此间不过上界眼中区区一个小幻界,包括天外神有意将此间生灵炼成炉鼎…… 也因为今生第一个金眼之人王折出在紫微阁内,他最知道天外神可能会潜藏在身边四处! 自上次虚云宗出事后,许是因局势紧张,蔺负青一直没有搭理过他,作为圣子半身的紫霄鸾更是一直被方知渊收在识海之内。 姬纳在星辰台上得闲,便暗自在所有修为境界超过金丹境的紫微阁弟子、长老身上布下了隐而不发的星阵。 可是—— 姬纳焦急四顾,“为何星阵全没有反应,难道这些天外神不是潜伏在紫微阁内的!?” 圣子勉强凝神,透过乱火浓烟去看,天外神们虽然穿着紫微阁服饰,容貌却没有一个是自己熟悉之人。 “圣子,圣子不好了!”有人哭喊,“不仅仅我紫微阁,如今仙界各处宗门都冒出了这些金眼妖魔!” “上回的星象动乱,果然便是大劫之兆啊!” 混乱中,姬纳脑内灵光一闪,眼神灼烫。 不错,这些天外神不是潜藏者! 如果这样多的天外神都潜伏在此间,他们直接出手便可颠覆整个三界,何必蛰伏至今? 自那次虚云浩劫降临后,他亲眼看到星轨离奇,定然是有什么被改变了……导致这些新的天外神都苏醒过来。 可终究还是那个问题—— 天外神究竟是哪里冒出来的? 天未裂,地未崩,整个仙界怎可能突兀兀多出这么些人? 就好似你好端端住在家中,门挂锁,窗不开,却凭空多出一个外人自床头捅你一刀! “莫惊慌,莫惊慌!”有须发皆白的长老挥舞着双手呼喊,“都退守,不要招惹这群妖魔异人!” 那年迈长老很快瞧见姬纳,连声道:“圣子莫怕,快快随老夫来!” 包围散开,天外神便一个个飞上天际。姬纳有心无力,阻挡不下,想深吸一口气,却反而被呛得胸头发闷,咳嗽连连。 “咳咳……”他在一片头晕眼花里逼着自己疯狂思考。不能再囿于陈规死矩之中,要想……要想! 这世间有什么地方,存在于各大宗门内,可以容纳千万人的身躯,又不会被人发觉异样? 长老惊恐的喊声若远若近:“护好圣子,护好星辰台,护好紫微祠陵!不要靠近金眼妖魔——” 姬纳猛地把头一抬。 他的瞳孔微微发抖,吐息呼在热浪里。 “陵墓……” 姬纳颤道,“……地底……” “不可能……” 下一刻,姬纳身形转向紫微阁深处飞去! 身后无数声音惊呼:“圣子!!” 利风刮在姬纳苍白脸颊上,景色飞速自两侧推移。 紫微圣子常年闭关,其实并未怎么到过紫微阁的陵墓。 但他记得还幼时师尊曾教导过他,祠陵象征着紫微阁的悠久与荣耀。历代紫微阁的阁主、长老、英才……都将在陨落后被后人亲手安葬在祠陵深处,永享安宁沉眠。 永享,安宁,沉眠! 圣子分开四面八方战火浓烟,终于停在陵墓之前,竭力大口喘息。 眼前延伸着一片墨色,紫微阁的祠陵修建得严整。千万座刻字的碑兀立在天底下,肃穆而沉闷。 必存在于各大宗门内,可以容纳千万人的身躯……必不会被人打搅,甚至不会有人进入…… 姬纳双手祭起紫曜,天地灵气疯狂汇聚于他一身。 护持陵墓的四位星宿护法大惊失色,闪身来拦: “圣子不可!您这是要做什么!?” “上下几千年先祖的仙骨英魂都沉睡在此啊!!” 姬纳绷着嗓子:“那些金眼异人有可能藏在陵墓地下,容我一探!” “圣子!”身后年迈长老追来,急得白须乱抖,“不可冒犯,不可冒犯!这祠陵内的每一座碑,都乃我紫微阁先人亲手立下,薪火相传,岂会成为妖魔栖身之所啊?” 姬纳粗重地喘息,眼前突突地发黑。 他将心一横,清喝:“让开!!” 紫曜星盘化出十八条星轨,银蛇般向四方击下,顿时瓦崩地裂、扬尘漫天! 数位护陵的星宿护法齐齐吐血,向后飞出。圣子宽袍翻飞,身形早已闪入陵内,再次高举星盘。 背后,长老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庞狰狞扭曲,从不敢置信到暴跳如雷。 终是抖着手指喊出一句:“姬圣子!你你你——你怎可如此大逆不道!” 回应他的,却是紫曜星盘又一计猛击! ……曾几何时,小紫微停在方家祸星肩上,陪他在识松书院翻遍书籍。 那时他们共看的三百年后迷雾遮罩,如今冲回姬纳闪着光的眼中。 圣子周身灵流暴盛,双手高举的紫曜星盘疾速旋转,璀璨银光化作一线掠过近处的墓碑,轰然坠向年代在三百年前的老陵!! 爆炸的狂风冲天,铺砌严整的砖瓦被轰然掀飞。尘灰与砂土、碎瓦遮挡了视线。 姬纳拂袖送去一道清风,吹散烟尘。 霎时间,陵墓下密密麻麻、却分明空荡荡无有一物的千余玉棺,赫然暴露在众人眼前。 杂吵声音猝地被斩断了。原本暴怒喊叫的长老、护法,乃至身后无数赶来的紫微阁弟子们,好像突然被寒冰冻住了喉咙。 没有祖辈仙骨,没有供奉英灵。 是空的,黑黢黢无数个地下窟窿而已。 “果然……果然。大逆不道?”姬纳颓然惨笑,长发披散,“这种被圈养的三界里,还有什么道?” 他仰头望着天上越聚越多的天外之人,悲怆呢喃道:“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 识松书院。藏书阁内淡淡的书香与木香,早已被外面的血腥气冲散。 正所谓书生意气,识松书院的年轻学生,终是与紫微阁那自视甚高惯了的弟子不一样的。 书院内的厮杀更加惨烈,常常是有哪位师兄师姐振臂一呼,就呼啦啦一群热血上头的学生冲上去与金眼异人拼命。 直到院长颜余亲临,挥手九个防御巨阵连成结界护住这群年轻人,死伤才算勉强不再增加。 “院长,不对啊,陈副院呢?” 一个学生焦急地跺脚大喊,分明是当初与方知渊辩战的那骄傲书生白君岩,“袁师兄也不在此处!” …… 袁子衣站在坍塌了一半的藏书阁前,汗湿重衫,双手哆嗦不停。 读书的学生们逃的逃,战的战,此处早就没有别人。他独自一个直挺挺站在门口,着实诡异的很。 就在半个时辰前,素来不苟言笑的陈副院引他至此站定,冷面道:“你且站在这里,不要走动。” “我在你我之间下了一个同魂咒,接下来你的所知所见,便是我的所知所见。” “副院长?” 陈芝道:“没有时间多解释,如果我死在藏书阁内,你要将所看到的一切告之颜院,记下了?” 袁子衣又惊又愣:“您……” “回话!” “是!……不不,陈副院!” 袁子衣呆愣愣看着陈芝道头也不回大踏步进去了。 藏书阁门一合,副院他老人家抬手就是一个摄魂术,毫无犹豫地扔在顶楼的古书先生身上! 古书之灵暴怒反抗,之后便是长达半个时辰的神魂拉锯战。 外头战火连天,里头杀意纵横,袁子衣立在藏书阁前满头大汗,一步不敢动,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眼前重影,时而看到藏书阁紧闭的木门,时而又看到门内景象—— 陈副院那杆青山眉溢出的墨色将古书紧紧困住,那道老者声音暴怒:“陈芝道!!书院遇险,你却来困老夫,究竟是何居心!” “书院遇险,”陈芝道眉目冷肃,双手屈指隔空掐符,“在芝道来此之前,却不见古书现身护院,先生又是何居心?” 脑内剧痛,无数零零碎碎的片段冲进来。都是陈芝道强行攫取来的古书记忆。 袁子衣疼的直抽气,死死扶着额角,心说副院突然这到底是怎么了,那可是古书先生啊……! 零碎片段越来越多,藏书阁内春夏秋冬,一批批学生来了又走。 他甚至看到了颜院和陈副院少年时挑灯诵书的画面,这些都在古书先生记忆中。 变故是突然发生的。 袁子衣捂着额头低声痛叫,前一刻脑中还是藏书阁的片段,下一刻忽然闪过一张白茫茫的画面! “——空的?” 藏书阁内陈芝道唇角溢血,仙笔青山眉摇摇欲坠。他咽下喉头腥气,低声念给袁子衣听:“这是……三百年前。” 三百年前,古书之灵的记忆。 是空白的。 ========= …… …… 来者赐鉴,怜此微言。 吾乃森罗石殿先任玉女巫渺,亡于某年某月某日,自投此躯于阴渊阴脉之下。 垂死寥寥数字刺于吾骨,所涉此间三界之秘辛,匪夷所思之至。皆为吾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丹心赤血,青天日月,皆为见证。 第153章 笼内牲灵看牢笼 十三年前。 风沙吹在森罗石殿与西域妖族边缘。半新不旧的小客栈竖着青酒旗,住了一对远道而来的母女。 “娘——亲!” 年幼的叶花果伸着白嫩嫩的藕臂跑过来, 小手勾住了一截优美的脖颈。 客栈房内, 巫渺将她托着屁股抱起来, 暖烘烘的阳光落在玉女柔顺的乌发上。 虽已为人母,她却还是显得十分年轻貌美。 并不是那种打第一眼看上去,倾国倾城的惊艳之色。可当那弯月似的黛眉, 芙蓉似的软唇, 水波似的乌眸,在这张白皙的脸上揉在一起时,便荡漾出无限温柔动人的风情。 巫渺微笑抚叶花果的头, “果果儿乖。昨天说好的, 在这里等娘亲回来, 知道了?” 叶花果清脆地应:“知道!果果儿等娘亲!” 这时的女孩儿还不结巴, 新买的绿裙子在太阳底下亮闪闪的,像一块剔透玲珑的小翡翠。 巫渺将她放在床边,亲亲她鼻尖:“等娘亲办完事, 咱们就可以一起去见你爹爹了,啊。” 距离巫渺追随叶浮叛离森罗石殿, 已模糊不知过了多少个年头。 森罗石殿的追杀不放过她, 乃至夫妻意外失散。幸亏幼女叶花果一路被她护得妥当无伤,算是一点慰籍罢了。 最初巫渺也曾以为, 这辈子许是就要这样躲躲藏藏地过去了。 然而……这么多岁月走过, 几年前凶神恶煞的追捕, 近年倒有了和缓的趋势。 ——毕竟说到底, 巫渺从没有真对不起过森罗石殿,她是被无数弟子疯狂仰慕过的温柔玉女,不知为石殿做了多少贡献。 自家人哪里有什么深仇大恨,当年看似冲天的怨气,日子一久也消磨了。 恰逢此年凤凰涅盘,西域动荡。石殿刚失了玉女,申屠临春与巫蜜尚年幼撑不起大局,据说好几位长老焦虑得头发都快掉光了。 巫渺便寻思着,正好摸去西域帮老家一把,若是能够和解,自是最好的。 从此也不必带着幼女天天东躲西藏、隐姓埋名。她的花果还那么小,那么天真无邪呢,连她爹娘的名字都不知道,多可怜。 自打娘胎里见的都是刀光剑影,明明是剑神的女儿,却养得一身胆怯性。终归是她这个做娘亲的亏欠了这孩子。 她盼着这种日子得以终结,这一天独自离了客栈,是欲先往西域探望一番妖王凤凰。 巫渺身居玉女之位多年,与鸿曜打过几次交道。渺玉女心思玲珑,自是欲做好万全准备——若是能求得鸿曜大王一句人情,哪怕石殿仍不肯和解,至少也能看在凤凰尊面上不再为难她和女儿,那也足够了。 却不料她尚未深入至凤凰所在的妖域,就在半途上撞见了两个奇异的白衫人。 奇异之处有三。 其一,凤凰涅盘后西域混乱,几乎不会有正常修士选在这个时候踏足险地,可这两人信步闲庭,竟是十分悠哉地……自西域深处向外走出来。 其二,这两人的眼珠居然是金色的,巫渺从没有见过金眼的人族修士。 其三,这两人掌中,各托着一缕火焰。 那火焰内蕴藏着生死纠缠的空怖气息,瞬间令巫渺浑身的寒毛都炸了起来。 这是凤凰的涅盘之火,只要这么小小一缕落地,足以烧毁一整个森罗石殿,烧死西域千万生灵。 那两人修为奇高,看似漫步却缩地成寸,走得极快。渺玉女隐在一旁大气不敢出,浑身的灵力都用来为自己隐匿气息。 她来不及多想,几乎是本能地追了上去。 这一追,竟是一路追到了阴渊之底。 阴渊下,森然白骨累累。两个白衫金眼的异人半途便将涅盘神火收了,此刻在深处一座黑碑前站定。 忽然有一人惊道:“且慢,这里怎会有魂木的气息!?” 巫渺远远缀在后头,一路躲藏,正焦灼地在脑内思索何谓魂木。很快便惊愕地见那两人施展法力,掘开长碑之下的白骨黑石,竟从地底捧出一把五尺长的翠绿青杖来! 捧出青杖的金眼异人双目圆睁,似乎惊骇并不下于巫渺,喃喃道:“此般气息……是魂木之精魂!这可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怪不得育界魂木枯死,竟是被斩断了木芯精魂!” 另一人脸色阴鸷:“是何人竟能斩断魂木的木芯精魂,还炼成这般仙器藏在此地!?育界的蝼蚁,哪有这般本事。” 捧着青杖的那金眼人思索片刻,低声道:“我心生不安,育界人岂会识得魂木?怕不是盘宇界内出了叛徒……王折,你我此番回去,定要禀报尊主。” “你说的不错,是该请尊主彻查。” 名唤王折的金眼人点了头,却依旧神情高傲,挥袖道,“只不过凤凰的涅盘神火已偷到了手,救活魂木就在一念间。待魂木接引盘宇的魂魄,预先安放在育界的躯壳便可复苏了。这魂木精魂如今反正无用,沈陵,你还拿着它做甚。” 名唤沈陵的金眼人似乎觉得在理,依言将那柄青杖放回了原处,道:“对,巡查阴脉要紧。” 两人继续并肩踏水,往阴渊更寒冷初走去,四面幽光落在两袭鬼魅似的白衫上。 阴渊的寒气灌入骨髓,巫渺将双眼睁得极大,咬着牙关不敢出声。 她听见心脏与血管疯狂搏动,就在耳畔,咚…咚…咚…咚咚咚!她甚至怀疑这声响再大些许,就要被面前两个金眼异人发觉有人藏在这里。 这两人说的话稀奇古怪,她竟一句也听不懂。手心早就汗湿了,身子紧紧贴在岩缝里,冷得彻骨。 巫渺咬了咬泛冷的唇,将心一横,就要继续跟上。 “嗯?” 前头王折突然回头,阴沉皱眉。 后头一片冷水黑屿,凄清寂静,并无异样。 沈陵问:“怎么?” 王折摇了摇头:“无事,走罢。” 两人继续前行。渺玉女面色发白地藏在那道岩缝内,汗珠滑入眼眶,酸涩刺痛。 她暗暗叫苦:不好…… 自妖域一路追至阴渊深处,她灵气难续,隐匿咒将要失效了。 这两个金眼人都是大乘修为,若是再追下去,怕是凶多吉少。 客栈里叶花果的小脸闪入脑海,就好像一桶夹冰冷水,猛然浇透了火烧火燎的心口。 巫渺忽的冷了下来。一路脑子发热追到此地,是她多年习惯了胸怀天下的森罗玉女的潜意识作怪。 可如今,她早已为人妻,为人母,她的夫君和孩子还在等着一场近在咫尺的团聚! 巫渺心下急了。她绝不能死在这里,不说别的,她死了,年幼的女儿怎么办? 要快些想法子回去,她那么胆小乖巧的果果儿还在等她回去…… 可是该怎么做?如今撤身而逃可行么,是否会被发现—— 两个金眼人已经走得颇远了,模糊地只听那王折还在说话:“待天穹上阴气灌落,此处阴脉的阴气也将被引动上涌。我们盘宇养了这个小世界三百年,到了该收割炉鼎的时候了。” “是啊。不过看久了这个育界里的活物,偶尔倒也觉得古怪。” 沈陵伸了个懒腰,摇头晃脑地笑道,“你看这群生灵,也有三魂七魄,七情六欲……” 他耸肩,双手一摊:“嗤,谁能看出都是不仁大人‘造’出的东西呢。” 巫渺浑身猝然僵硬!疯狂旋转的思绪,好像挨了一闷棍般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这个小世界,育界? 这群生灵——哪群生灵? 什么叫收割炉鼎—— 什么叫“造出的东西”!? 又是什么叫“养了三百年”!? 脑内流沙呼啸盘旋,将她越拖越深。忘记了思考,忘记了寒冷,甚至忘记了呼吸,唯有那漫不经心的谈话声灌入耳中。 王折哼道:“不仁道尊法力通天,就连尊主都不及他。这一方小世界,这亿万生灵,都是不仁道尊挥手造就。” “育界生灵的命,从诞生伊始就注定了是我盘宇仙界的炉鼎。你怜悯这些人,无用,无用。” 她理解了每一个字。 字拼凑成词,词连接成句。 她应当能理解每一个句子的含义。 “这道理岂用你说,”沈陵摇头长叹,“可总归……唉!不仁道尊怎么就将炉鼎的长相捏得和我们一模一样?” 王折笑了笑,指着自己的金眸道:“这不是眼睛不同么。” 她被洪流吞没,眼前白花花一片。 森罗石殿的冬夜里篝火燃燃,她身披玉女纱裙,轻声吟诵万年前的古老歌谣,将信仰唱得悠扬。 春儿和蜜蜜还年幼,一左一右趴在她臂弯里,仰着脸听她唱歌,细雪落在两个小孩子的眉睫上。 造的——造的!? 剑谷外青山叠着青山,叶浮沉默地坐在古井畔打水洗剑,回头望见她竟微红了耳郭,低闷闷地唤一声“渺玉女”。 尘土浪迹到天涯,叶花果仰起惹了灰的小脸蛋,依偎在她衣角,笑得露出小牙齿:“娘亲!” 都是被造出的炉鼎,炉鼎——!? 巫渺浑身一会儿热一会儿冰,胸口憋闷得喘不过气。胃里像是有熔岩在滚,恶心得她头晕脑胀。 她宁愿相信这是一场愚弄她的假戏。待她走出阴渊,天还是蓝的,水还是清的,日月还是明的。 可她知道再也走不回去了。 不,倘若身为这育界鼎炉,她们又何曾有过归宿? 青白的手指紧紧扣着阴渊的寒石,巫渺浑浑噩噩地挪动身躯。 她跟着这两个金眼之人一路走到了阴渊之下。 她第一次看到了“阴脉”的模样,银光粼粼,煞是好看。 泪水浸湿了眼睫,她暗想,若是能与夫君和果果儿一起看就好啦。 泪珠滚落,巫渺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白衫金眼的天外人检查了阴脉,两人回过头,向自己的方向走来了。 也就是这一刻,巫渺的心中忽然十分清醒地意识到,她是真的回不去了。 她已经注定要死在这里了。 这一路她听了太多,玉女聪慧,这些语句足够她拼凑出一个模糊的真相。 如果当真有天外之人一直监视着这个作为“炉鼎圈养场”的三界,他们定然不容许有丝毫意外情况发生。 所以接下来,哪怕她能侥幸从这两个大乘修为的天外神手中暂时逃离,也免不了后续源源不断的追杀,更免不了这三界“命里注定”的惨烈浩劫。 她已然走到了绝路,她只能死。 如今她唯一可以选择的,是怎么死。 第154章 笼内牲灵看牢笼 巫渺突然自藏身处扑了出来。她就像一片枯萎的叶凋零在天外之人脚边。 两道白衫身影倏然回头,杀意顿时纵横在阴渊之底! “什么人!?” “是育界的女修!” “不妙, ”王折低声念了句, 一双弯刀已经出现在他手中, “她听见了你我那番话,留不得了。” 却不料,两人面前的“育界女修”竟然毫无骨气, 一下子瘫软跪倒了下来! 她再抬起头来时, 满面都是绝望死灰般的神色。 巫渺双眼盈满泪水,呜咽道:“求你……” “求你们……你们说的那些话……” 这是一只濒临崩溃的,无知且弱小的蝼蚁, 第一次直面创世的神明。 她缩在地上抖成一团, 口中含糊字句颠三倒四, 嘶哑哭道:“我不是你们的对手……可至少让我, 让我死个明白……行吗……” 如此卑微的恳求,轻易地激起了高傲与快意,冲淡了紧张与杀气。 王折笑起来, 对身旁道:“好可怜的育界鼎炉。她快疯了。” 沈陵眯了眯眼,对巫渺道:“你既然都听到了, 已经算是死得明白, 甚是幸运。” 巫渺疯狂地连连摇头,发髻散乱:“我不明白!不明白!” 她红着一双哀目, 似哭似笑, 呜呜咽咽, 片刻后又瞪着两人道:“我不信……除非你们给我亲眼看!给我看看……” 王折更加肆意大笑起来, 又踢了巫渺一脚。盘宇大业万事俱备,他心情实在很妙,傲然道:“也罢,教她死前看看我盘宇真神,有何不好。” 对于盘宇仙人的神魂来说,告知真相根本无需长篇大论,只不过一弹指的工夫。 王折抬手一点,一道灵光强行注入巫渺的眉心识海之内。 玉女痛哼一声,她的意识深处,无数道光点轰然炸开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变得无比渺小了,好像漂浮在一片虚无之中,不知身在何方,忘却了所有,如胎儿般蜷缩着安眠。 厚重的黑暗如潮水般抱住了她,亘古的气息扑面而来,永久冻结的寒意盘旋在四方。 日月凋敝,星子陨落,当再也找不到一丝丝生命的气息后,她来到了那里。 那里没有天,没有地。 没有黑或白。 没有时间与空间。 没有生与死。 甚至连“有”和“无”的概念都不存在。 那里是起源,是道未演化的状态,是“最初”诞生之前的模样。 远远的,有一道声音在吟诵: 荒古之时,万物未生。一朝混沌乍分,道生阴阳,阴下阳上,有九九万年,寰宇诞于中…… 日月初明,星轨始行,雷霆走于莽荒,风尘行于幽冥…… 再九九万年,阳化清,阴化浊,乃有天地…… 巫渺猝然从浑噩的状态中惊醒过来,一切的记忆与认知回流,她想起这声音所吟诵的文篇,都出自讲述上古洪荒演化的几部仙道典籍。 而她更万万想不到,接下来,她居然在意识中亲眼见证了天地演化的进程。 她看见道生阴阳,化为二气,于这混沌之间流转不息。 亿亿万种瑰奇的道法于冥冥中交织,生出光与暗,生出星辰与灰烬,生出金木水火土五行最初的模样,生出…… 生出魂魄。 当那“魂魄”的概念乍一冲入脑海,巫渺便倏然意识到——亦或是“被迫”意识到了,那便是盘宇仙人们最初的模样。 盘宇的始祖魂灵生自清阳之气,最初是无知无觉的。亿万年的时间长河流过后,他们渐渐演化出了肉身,拥有了个人神思以及繁衍能力。 作为代价,他们不再是混沌的魂魄状态,有了七情六欲,开始生老病死……正如巫渺所熟悉的这个三界的修士一个样子。 盘宇始祖们逐渐演化为一方世界,为求长生、为探天道而开始修炼。 他们引天地宇宙间的阳气入体,洗精伐髓,开光炼神,结丹成婴,直至渡劫飞仙。 然而终究阴阳失衡,有阳无阴的修炼,在飞仙境之后遇到了瓶颈。 过了许久,又过了许久。 飞升成仙的人越来越多,盘宇人性情冷漠高傲,弱小者早就倒在这条互相厮杀的成仙血路上。 渐渐地,几乎所有活下来的盘宇人都成了仙,可是似乎到此为止了。 没有盘宇修士能突破飞仙境。 意识到瓶颈之时,盘宇修士们惊恐了。 他们乃清阳之身,本来修阴气便比修阳气困难数倍。更不要提如今一个个的都是飞仙境,体内阳气浓郁至极,如何还能引得阴气来求突破? 盘宇人顿时悔不当初:曾经也有试图逆天修习阴气的修士,早被当做异类斩杀殆尽;曾经也有未被塑造成型的修士,早就因为其弱小惨遭屠戮。 他们竟把自己走到一条死路上了。 若是无法突破,悠长的寿命总有尽头。习惯了掌控一切,习惯了永生不死的盘宇人岂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巫渺怔怔地看着这一切,似乎隐约摸到了点什么。 她很快在盘宇的世界里看到了熟悉的一处地方——阴渊。 那是尚未有白骨四处散落的阴渊,宁静的水流淌在黑岩间,倒映着萤光。不阴森,清冷冷的很漂亮。 她看到终于有那么一日,盘宇界中修为最深厚也最是有胆识气魄的大能们,齐齐聚集在阴渊之底。 他们要尝试纳阴气入体,要尝试突破这条无望的死路。 ……但突破失败了。 那是渺玉女毕生所见中最惨烈的景象。 盘宇的仙人大能们一个接一个地爆体而亡,有的被阴气反噬,有的被阳气反噬。血把阴渊的水都染红了,仙尸层层堆叠,无人幸存。 盘宇界损失了近七成的顶尖仙人,所有势力几乎在同一天衰落万丈。 痛哭震天,处处白绫。 当时唯一未赴阴难之役的顶尖仙人趁机一统盘宇界,自号“尊主”。盘宇界最黑暗的一个五千年来临。 这一劫,被盘宇人称为“阴难之役”。 自此之后,盘宇仙人大怯,不敢再随意尝试突破。阴渊下的尸首化作了白骨,就这么一年又一年,他们苟延残喘。 直到盘宇界出现了一个号称不仁道人的奇才,想出了一种颇为残忍的秘法。 既然直接纳阴气不行,那么用鼎炉呢? 不仁花费近千年时间,仿照盘宇界创了一个小世界。他向盘宇众仙解释,自己以造人之术仿照盘宇人制造了一批“低等生灵”,以幻术织出虚假记忆,投放于小世界之内。 所有仙门势力,所有历史文俗,所有仙神传说,皆仿照盘宇界之物编造,连阴渊下的白骨都放了进去。 到了这个小世界与这群“低等生灵”繁衍几批,成熟到一定修为之后,将自外灌注大量阴气,强行迫使“低等生灵”们吸纳阴气。 盘宇仙人将阳气修炼到极致,阴阳早已无法相容,想纳阴气入体就会爆体身亡。 可这造出的生灵还很弱,他们纳阴气入体,可能会痛苦,可能会失智发狂,但约莫是不会死的。 到时候,盘宇人便可以将其捕来做炉鼎,用以采补阴气。 为此,不仁道人甚至为盘宇人造出了用以容纳神魂的躯壳,预先埋藏在造出的小世界地底内。 只是一方世界终究有一方世界的规则,大量的外来神魂入侵,其实颇为困难。 不仁便取了盘宇界中有“唤魂”之力的上古神物——魂木的幼芽,种在小世界一处孤岛上。 那座岛,后来被小世界的生灵称为: 太清岛。 ========= 王折忽然道:“好了,她也看得太多了。杀了她。” 巫渺猛地仰起头,她从幻象中脱离出来,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溃决的泪珠一滴滴往下掉。冷汗浸湿全身,她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她猛然昂起青筋暴起的脖颈,额角抵地,惨叫撼天,“啊……啊啊啊——!!!” 没有人能看到,她蒙了一层泪水的眼眸底下闪着怎样的光芒。 也没有人能看到,就在此刻,玉女经脉内无数根灵气化针,刺穿她每一根骨髓! 这是比凌迟还要痛的酷刑,上百字密密麻麻生刻在骨头上,足令人生不如死,痛到发疯。 她将刻骨之痛那压不住的惨叫,掩藏在崩溃的表象之下,掩藏在纵横的泪水之中。 就像她跪在天外神脚下时,将早已坚定的灼灼死志掩藏在哭嚎乞求之下。 王折抽出弯刀,低笑:“发疯了?不怕,给你个解脱罢。” 刀光在头顶寒光一闪的那一刻。 巫渺忽然不叫了。 弯刀削断了玉女大半秀发,在她的脊梁上划出一道血光。 她一跃而起,身姿如扑火的飞蛾。 她也的确扑向了火。 沈陵腰间一空,他蓦然惊怒道:“不好,涅盘火!!” 既是跟随一路,巫渺早就看好了他二人将涅盘之火收在谁的,哪一个乾坤袋里。 她的修为乃是元婴顶峰,濒临大乘之境。打不过这两个天外神,可全力蓄势又出其不意的一招,还是得手了。 乾坤袋落入手中的那一刻,巫渺转身而逃。 王折暴怒回头:“贱种尔敢!!” 沈陵道:“前方是死路,她逃不掉!!” 她紧咬的牙关抽搐着,将灵力不管不顾地催入乾坤袋。凤凰的涅盘火从五指往上烧起来,转眼间蔓延至全身。 王折与沈陵追来,他们追得很快,比她逃的快。 巫渺毫不犹豫地自燃了经脉与丹田。身躯上浮起淡淡光泽,她如真正的神女降世。 她奔逃着。 她身上烧着火焰。 好像一只稚鹿在豺狼的牙下奔逃。 又好像一线将欲被长长黑夜吞噬的彗星。 巫渺奔向阴脉的银水,裙角飞扬。 王折眼角突然一抽,惊惧吼道:“不好!她要毁了涅盘火!” 巫渺脸上的泪痕早就被烧干了。 被作为炉鼎,人为造出的生命,究竟算不算生命? 作为炉鼎而死后还有没有魂灵,六道轮回,何处可供往生? 无所谓了。 巫渺知道,自己死后,总有一个人会找她,翻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她。 她便将这个三界的真相,这点大海捞针般渺茫的希望,寄托在那个人对她的执念上。 那个人,那个人呀…… “叶浮,叶谷主,你的龙虹为何无鞘?” “剑无鞘,出剑更快。” 她奔跑着,好像在逆溯春秋。 她跑成了当年森罗石殿的小玉女,坐在生遍青草的山崖前,和剑谷那位年轻天才的叶谷主并肩坐,聊聊天儿。 “出剑太快,若是悔剑怎么办?” “叶某出剑,从未有悔。” 她弯眉微笑时,春风吹来了那个男人身上的温度。 “可剑锋过厉,伤人伤己总是危险。” “是吗。” 她好像看到叶浮也笑了,她其实很喜欢看这个人唇角那抹笑纹,可惜这个男人总喜欢板着脸。 “那渺玉女……可愿做叶浮之鞘?” 她好像被握住了手,被揽入怀,看到叶浮真切逼人的一双眼睛。 说来这个人呀,明明现在都成亲了,也还和当初一样,一板一眼地叫她“渺玉女”呢。 “若是为你收剑封鞘,叶浮心甘情愿。” 夫君,夫君,是阿渺负你。 这不是一个可以收剑封鞘的安宁盛世。 阴脉的水,好冷。 ========= 夕阳西下,群鸦归巢。 客栈掌柜的是个胖子,他拨算盘,抬头探脑地朝门口张望:“小丫头,你娘亲怎么还不回来呀?” 门口有个绿衣小女孩儿,吭哧吭哧搬来把板凳,一屁股坐上去:“娘亲会回来的!果果儿乖乖的,在这等娘亲回来呀!” 她有些怕生,一紧张就结巴,却努力跟掌柜的担保:“前天娘亲还、还买了一把好看的剑鞘,要和果果儿一起送给爹爹的!她很快就回来啦!” 掌柜的抓了抓头发:“好吧好吧。那……你娘亲可得快点回来,这明儿的住宿钱,她可还没付呢。” 夕阳下,那白净的女孩子双手捧着脸颊,笑得甜丝丝:“嗯嗯,好,好……娘亲一回来呢,就要带果果儿去找爹爹啦。” 她不知道,她的娘亲再也回不来了。 第155章 笼内牲灵看牢笼 最终留下来的, 便是这一具骷髅白骨。 叶浮跪伏在那里, 早已哽咽不成声, 口中似疯似痴地低低呢喃,哪里还有半点剑神威严。 蔺负青都怕他又要哭昏过去, 低声道:“叶剑神, 斯人已逝, 还请节哀。” 叶浮泪流满面,说不出一句话。他望着巫渺遗骨的眼神是虚飘的,整个人仿佛失了魂魄, 只是一具泥塑的人偶。 蔺负青不忍再看, 手指触碰过骨上一个个蝇头小字。 字字真相晃得他头晕目眩, 蔺负青怔忡许久, 闭眼轻叹一声:“……怪不得。” 怪不得尹尝辛曾嘱托幼时的他要来阴渊之下看看, 怪不得五尺清明的力量可供他逆天施展重生禁术。 太清岛上那株老神木竟是接引魂木, 而五尺清明是魂木被斩断的木芯精魂。那么最初斩伤魂木的那个“育界叛徒”, 必然就是尹尝辛了。 怪不得…… “师哥, ”忽然腕骨一紧, 是旁边方知渊眼疾手快将他腕子捏住,“你手上是什么?” 蔺负青蓦然睁眼,抬起手指, 却见几点淡淡奇光萦绕在他指尖。 “残魂?” 魔君凝神怔了两息,一个激灵反应过来, 连忙运灵流护住, 疾声道, “这怕是渺玉女的残魂!知渊,你来帮我!” 他下意识唤的是方知渊,可叶浮的动作却比谁都快。 “是她,是她!是她的魂魄……!”这个男人倏然红了眼,困兽般粗喘着攥紧了蔺负青的手指,摘下那点残魂,颤巍巍捧在手心。 元婴境往上的修士陨落,时而会有难消的执念凝成残魂,给阳间留下最后的只言片语。 叶浮浑身都开始发抖了,他将天地灵气注入那点魂魄,奇光便在阴渊阴脉之前渐渐凝实。 很快,它幻出那个女子的温柔相貌来。 巫渺未做玉女盛装,是死前的模样打扮,无知无觉,眼神与表情都是空灵的。 渺玉女身死已久,这不是活人,只是一缕执念罢了。 “……娘……亲?” 愕然的嗓音自身后惊响。 叶花果傻愣愣站在那里,阴渊的水倒映出姑娘翠绿衣角。她与巫渺的残魂对视。 蔺负青心内暗暗叹息一声,面上不显,只淡然向她招手:“花果,过来见你娘亲。” “啊?” 叶花果彻底混乱了,她抓着头发,语无伦次,“什么,这这是怎么……回事,娘亲?渺玉女?我……啊??” “那……等等,叶剑神……仙君大叔……啊??” 绿衣姑娘喃喃自语,最后她崩溃地抱着头,“啊???” “……”方知渊指节撑着额角,无可奈何地道,“你姓叶,叶浮也姓叶,就是这么回事。” 叶花果忽然浑身一震,僵硬地一点点转身,哆嗦着把目光凝在身旁叶浮的脸上。 自巫渺残魂现形的那一刻起,叶浮的神情就变得十分宁静安详。 泪痕还挂在沧桑眼角,他竟牵起嘴角,疲惫地笑了笑,轻轻道:“……阿渺啊。” 世间一切再与他无关,叶浮近乎贪婪地看着眼前的这张脸……这张令他魂牵梦萦地寻觅了两辈子的脸。 很快就永远看不到了,看一眼就少一眼了。 巫渺的残魂忽然开口了。 她道:“果果儿……” 叶花果如遭雷击,哑口失声。 残魂早已死在过去,当然看不到生者。她只是循着临死前难断的牵挂,痴痴道:“娘亲对不住你,果果儿……” “娘亲毁诺了,娘亲回不去……好孩子,你不要等我……” “……” 蔺负青与方知渊神色复杂地对视。 叶花果愣愣地把揪着头发的手放下来。 “娘亲……” 当年她被巫渺遗弃在陌生的客栈里。她等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掌柜的忍无可忍将她扫地出门,也没等到巫渺回来。 她成了流浪儿,挨饿受冻还得了个口吃结巴的毛病,确是受了许多苦的。 可她性子粗拉大条,当年像只小脏猫被大师兄抱走后,在虚云这么多年养得圆滚滚毛茸茸,撒娇扮哭无一不精,以前的事,早忘了。 直到此刻,听着亡母死前最后的执念,念出了自己好久没人叫过的小名……叶花果用力揉了揉脸,眼睛不禁湿了。 “夫君。”残魂又破碎地呢喃着,“此生深情未偿,阿渺负你……求你找到我们的女儿……” 那温柔的面貌渐渐被哀伤浸染了,她哽咽道:“巫渺此生,无愧于天地三界,可我对不起我的夫君,我对不起我的孩子……” “不,”叶浮慌张地连连摇头,沙哑道,“不……不。” 他失神地伸出双手,膝行上前,手指却穿过了残魂的身体。阴阳两隔,他抱不住她。 巫渺渐渐弯下腰来,掩面而泣,“我对不起我的夫君……我对不起我的孩子……” 她神色更加悲切愧疚,颓然跪倒在地,身躯渐渐淡去,残魂欲消。 叶浮猛地惊恐嘶吼道:“别走,阿渺!!” “我的……夫君……我的……” “……孩子……” 那一缕残魂,终是缓缓湮灭。 这个为了三界毅然赴死女子,她灰飞烟灭之前,竟不是大义凛然的,也不是慷慨激昂的。 她佝偻着,啼哭着,伏低到尘埃里去。在未能尽到为人妻母的责任的痛苦和愧疚之中,被撕烂得支离破碎,就这样…… 消散了。 “阿渺……!”叶浮悚然,下意识往前扑,风与碎魂的光点从指缝里穿过。他踉跄往前两步,这就要往阴脉里栽。 “叶浮!”方知渊反应最快,双臂强板着将他往回拖,厉色怒道,“你要干什么!你女儿就在跟前,你要干什么!” 蔺负青倏然眼神一变,“知渊,当心脚下——” 开口已经迟了,叶浮毫无章法地挣扎,方知渊被他带得失衡,两个人一起狠狠摔在冰利岩石间,径直往断崖处滚! 一切动作都在电光石火间。方知渊骤然发力,单手钳制着叶浮,另一只手召出煌阳,登时横插进一道石缝之内。 铛!吱嘎…… 刀刃抵不住这么大的冲力,煌阳快速倾斜,下坠之势又起。 千钧一发之际,轰然光柱升起,蔺负青十指幻出的符文结成巨阵! “呃……!”砰然一声,方知渊后背撞上坚实屏障,眼角余光一扫,忍不住低声骂了句。寒气腾腾的阴脉就在身下咫尺…… 方知渊喘息着,借蔺负青一只手的拉力,拽着叶浮爬上来。他甩开煌阳刀,噌地一下血气就冲上了头,“叶浮!!” 他手上青筋暴起,掐着叶浮的脖子劈头骂道:“你找玉女把自己的心肝肺都给找丢了,叫叶四看着她爹往阴脉里跳!?” 叶浮仰倒在那里,喘息起伏不定。方知渊猛地摁着他半边脸往地上砸下去,“她造了什么孽,小时候丢了娘,长大还摊上个寻死觅活的爹!” 蔺负青惊魂未定,连忙从旁将他拦腰拉下来,“好了知渊……知渊!哪有你这么打人的!” “……”方知渊眼神变了变,舍不得跟他师哥硬来,得空又踹叶浮一脚,被蔺负青一把搂怀里拖下去了。 叶浮不做抵抗,眼中却渐渐地回来几丝光亮,半晌,他忽然大梦初醒般惊起来。 回头一看,叶花果站在半远不近的地方,默默低着头,肩膀耸动着。 她咬破了唇,血和眼泪滴答滴答地往下掉,显得……很是可怜。 叶浮一时竟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叶花果挪动两步,打个哭嗝,小声道:“爹爹……” 叶浮哑着嗓子,茫然道:“我……” “娘亲她,娘亲她……本来有给爹爹准备重逢礼的……呜,呜……是,是一把剑鞘……” 叶花果又边哭边抹泪,却怎么也抹不尽,“但、但是,但是……果果儿弄丢了,对不起……呜呜呜……爹爹对不起……” 蔺负青拉着方知渊站起来,轻声对叶浮道:“渺玉女最后的思念,叶剑神也亲耳听了。何况渺玉女大仇未报,请您三思。” 叶浮动了动唇,却发不出声。他形容狼狈不堪,神情更是从未有过的痛苦脆弱,“……” 阴脉的银波依旧荡漾。蔺负青居高临下,静静地凝视他片刻,垂眸挽了一下方知渊的手臂。 “……走吧,知渊,”他轻声道,“让他们两个静静。这里没咱们的事儿了。” “……” 方知渊仰视阴渊之上,目光沿着黑暗一路攀爬至一线天穹。 他低声道,“如果按渺玉女所言,咱们的麻烦事儿怕是都在上面呢,师哥。” “魂木……” 忽然,叶浮开口了。这个男人将脸深深地埋进双手中,唯有疲倦的声音低低传出来: “虚云的魂木已被涅盘火复生,盘宇仙人的躯壳,此刻大约都复苏完毕了。” “你们要如何做?” 蔺负青想了想,手指阴渊上方,言简意赅道:“先上去。” 这些日发生的事情太多,需要仔细思索的事情更多。首先最重要的,还是先从这么个与世隔绝的地底下爬上去,看看外头究竟怎样了。 他刚那么一指,就见上头有东西扑棱棱落下来。定睛一看,却是一只传讯纸雁,越过魔君素白衣袖,径直往方知渊身前飞去了。 蔺负青转身问:“书院?” 方知渊摘下纸雁,快速扫了上面信息,眉头渐渐紧皱:“……是袁子衣的来信。” 他一边看一边念出来:“外面不妙,天外神的躯壳果然都活了。识松书院乱战,陈芝道要对古书摄魂,在藏书阁内打起来了……” 送来的传讯纸雁详细写了结果,行文就如袁子衣这个人般老实稳重,其中惊心动魄却不下于玉女巫渺的骨文。 包括三百年前的那片空白,整个“识松书院”的概念在瞬息间凭空建起的过程。包括仙器古书来自盘宇上界,有着制造幻象、干扰记忆之力……正是最初为第一批育界生灵编织记忆的罪魁祸首。 这三百年来,古书寄身在掌管史籍的识松书院,负责监视着此间众生,不叫人发现史书中的纰漏。 方知渊同蔺负青细细讲罢,末了嗤笑一声,自嘲道:“难怪我当初入藏书阁,三个月寻不出半点蛛丝马迹,想来是入了古书的幻阵而不自知……” 亏得他神魂强韧,想来是随着时日增长,幻术也开始蒙蔽不了他的思维。 是他渐渐意识到其中不太对劲,那夜又与师哥计议良多,次日古书才会突然对他起了杀意。 蔺负青摇摇头,“那些小书生,也不知道能不能接受这真相。” 方知渊手掌一扬,将传讯纸雁上最后一行字亮给师哥看。 ——我辈不生,历纪无存;我生之后,史从我始。 那是陈芝道的笔迹,遒劲飘逸,却略显虚浮,想是已经受了重伤。 可他依然坚持在袁子衣的传信最后添上这样一句话,仿佛是昭示着某种刚毅决心。 蔺负青笑:“史从我始?这位陈副院好狂放。”他将长袖往腰后一负,仰头看天,“该走了。” ========= 临海之上,太清岛早化作一片焦黑废墟。 岛屿上方,凌空站满了刚刚复苏了神魂,自上界侵入育界的天外之人。 恶战的硝烟渐渐散去,太清岛的轮廓清晰起来。尹尝辛静静地倚坐在魂木之下,一身道袍尽被血染,他闭着眼,气息微弱。 天外之人自两侧分开,有一道白衫人影缓慢步出。 在各个俊美的盘宇仙人中,这人的相貌显得那么平平无奇,却身带着一种捉摸不透的古怪气息。 一个天外神躬身道:“尊主英明神武。我等按您的吩咐,在太清岛上设伏,果真擒拿到了叛徒。” 尊主似乎并不高兴,平静地问道:“死了多少人?” 那人脸色微滞,声音立刻低了下来:“约有……三百余躯壳被毁,其中神魂死亡者一百七十六人。” 尊主道:“也不错了。” 尊主从天空上走下,走到尹尝辛身前。 尹尝辛闭眼不看他。 尊主笑了笑,很和气地开口道:“辛童子,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在你爹娘去赴阴难之役,去拿命为盘宇谋生路的时候,唯有我偷生,谋得如今尊主之位。你心内有怨,我是知道的。” 尊主和蔼地展开双臂,好似在循循善诱,耐心开导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可你怎么不想想,至少有我活着,才能带着盘宇的仙人们继续活下去?” 尹尝辛哼笑一声,“堂堂仙人,竟要靠吸着炉鼎生灵们的血苟延残喘,这么苟延残喘,活到烂泥里,也能算活着?” 道人眯眼,倦懒地勾起唇角嘲讽道:“你们的道心何在……!” 尊主依旧和和气气地笑着。 他就这样和和气气地扬起手,一个耳光扇在尹尝辛脸上。 道人猛地向旁栽倒,挺身喷出一口血来。尊主优雅地伸出脚,更狠力地踩踏在他起伏的胸前。 “辛童子,你这回玩闹得太过。以往是看在不仁的面子上,如今我不能再容忍你胡闹下去啦……” 众天外神惶惶低头,无一人敢看。很快,只听几声清脆的骨碎声伴随着虚弱压抑的痛哼,令人不寒而栗。 尹尝辛口中血溢不停,涩哑道:“不仁师尊早已后悔……要我倾此一生拯救育界生灵,这也是拯救盘宇界的真正方法。” 他无力地咳了两声,“只是我实在做得不好,对不起我的师尊,也对不起我的徒弟。” 尊主绕到尹尝辛的面前,挥手道:“来两人,将他的脸抬起来。” 下来两个天外神,一左一右将尹尝辛拖起。尊主捏起尹尝辛清瘦的下颔,慢声细语地问道:“蔺负青是什么人?” 尹尝辛沉默不语。 “方知渊乃是祸星中诞出的至纯阴魂,若单论天生的资质,别说这小小育界,就连我盘宇真仙都无人能与他比肩。” 尊主慢声细语地感慨,“若非为了引来最纯粹的阴气炼制育界炉鼎,我着实不愿意碰那么危险的东西。” 尊主的手指微微用力,叫尹尝辛的颔骨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那魔君蔺负青是什么人,前世竟能和祸星分庭抗礼……辛童子,回答我。” 尹尝辛却已经没有了痛觉似的,几缕长发散在额前,随风苍凉地摇晃。 “青儿么?他啊……” 念叨徒弟名字的时候,灰袍道人眼中分明流露出了无限的怜爱,可他口中吐出的字句却是: “他啊,他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罪孽。” ——卷三.完 第156章 奈何仙婴沾凡尘 那是很久远以前的故事了。 我的记性并不很好,也不会讲故事。若要从一切因果的最初论起, 那便是盘宇新仙历的第六百零八万三千五百五十七年, 我没了爹娘。 爹娘陨落于阴难之役, 如今音容皆忘,只记得那年我仙龄七岁,懵懂不晓世事,在吃人般残酷的盘宇仙界, 是被捉去炼做炉鼎或剑仆的命。 师尊改了我的命。 师尊的名字唤作蔺与, 道号“不仁”。师尊看我天资根骨甚佳,收留我, 将我养于身边,做他的唯一弟子。 盘宇仙界不怎么注重名字, 大多互称道号, 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有名姓。师尊曾为我卜过一回,算得我一生命数颇为坎坷, 便唤我辛童子,辛苦的辛。 我服侍师尊身侧,亲眼看了这个男人是如何俊美,强大, 博识, 聚万千光芒于一身。 师尊授我修行法门,授我天文地理, 闲暇时为我讲述最多的便是盘宇先祖们的浩瀚史诗, 唯有此时师尊素来冰寒的眼里才会有光, 火热的光。 师尊爱着盘宇。 可那时谁都能看出,盘宇的仙道已走到了末途。 几乎所有仙人都在坐吃等死,由是世道也更加糜烂混乱。欲望膨胀,最令人作呕的恶心事都在漠然与麻木中成了司空见惯。 如今想想,盘宇人对待育界炉鼎时近乎癫狂的残忍性,约莫是在这个黑暗时期奠定下来的。 至于那位新任尊主,则自始至终站于最高处,享受着这一切。我很厌恶他,师尊亦是。 所以师尊闭关千年,创了育界,创了育界的炉鼎生灵,他想要为黑暗带来希望。 有了希望之后,盘宇很快变了个模样。 原本一潭死水般的仙界,很快便展现出一种复燃的狂热风气来。 他们将师尊供奉成神,各门派都开始研制最高效地使用炉鼎的法门。再也无人潜心修行悟道,每日都有成千上万的仙人来拜访师尊,只为了看一眼育界的进程。 有时我躲在里间,听他们兴奋地议论如何玩弄育界炉鼎,常常说到若论炉鼎,还是双修炉鼎最好用; 说到要用金链子将美人吊起来,看炉鼎挣扎哭泣再死去的模样; 说到丑的便蒙脸绑腿,早些用废扔了,美的却要仔细着些,互相换着用…… 伴随着尖利癫狂的大笑,有人甚至会淌下口水,像野兽,唯有擦去的动作优雅。 我看得毛骨悚然,浑身僵硬。 希望并未带来光明,反而加剧了黑暗。 有时我陪着师尊巡查育界,恍惚地看着育界生灵清心问道的模样,一时竟觉得自己早已身在炼狱魔界,而这个新生的炉鼎小世界才是仙境桃源。 或许师尊也是同样想法,因为他渐渐开始后悔。 他从未明言,可我从他阴暗的脸色中,从他孤寂的太息中,从他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中看出了那份悔意。 终有一日,师尊双手插在披散的长发之间,颓然自言自语:“这不是我要护的盘宇……这不是,不是。” 创造育界耗竭了师尊的生机,盘宇人的堕落更是榨干了他的心血。师尊临终前眼睛张得很大,紧握着我的手,唤我辛童子,要我替他毁了育界牢笼。 “盘宇真仙,”师尊惨白消瘦的脸颊依然依稀可见昔日俊美,“宁可死……死绝!也不可堕魔至此……!” 师尊走的那年,我不过六千余岁。按盘宇仙龄计,并不算年长。 倘若抛去闭关时无知无觉的年岁,以凡人概念来论,约莫是二十上下。 我应下了师尊遗愿,可我依旧懵懂无知。师尊性冷,并未教我除了修行与知识以外的东西。 或许也不该说师尊性冷,这个时代的盘宇仙人早淡化了悲喜情绪。比起那些狰狞贪欲的面孔,师尊的寡言冰冷,反教我颇为心安。 后来,在师尊不在的日子里,我无数次推演计算。但育界本就作为一个低等世界被创造出来,我实在找不出它能抗衡盘宇界的转机在何处。 也曾经设想过自己亲身进入育界,可育界自有一方规则,倘若盘宇神魂亲口说出世界秘辛,将会触发天雷雷劫,也会被盘宇界察觉。 最后,我于日复一日的无计可施中,想出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没有转机,我便造一个转机出来。 我要模仿师尊造人。 ========= “尊主,他快撑不住了。” 阴暗的行刑室深处传来惶恐的声音,伴随着锁链的叮当作响。 “怎么?” 尊主一身白衣干干净净,坐在一旁吃着果子,“不过是小小摄魂之术,还能死了人吗。” “他……他抗拒得厉害,神智快崩溃了。” 掌刑的盘宇仙往身后看。摄魂术分明已经停下来了,可刑架上那人仍在不停地抽搐干呕,呛咳不止。 尹尝辛长发湿透,弓着身子,口鼻间都是血。他抬起涣散长眸,口中断断续续念着什么。 掌刑人终是不忍,吞了口水道:“毕竟是不仁道尊唯一的弟子,尊主您看,是否要……留些情。” 尊主摆了摆手:“一介叛徒罢了,继续。” ========= 我要造一个孩子,将他投入育界。 这孩子将有无限的玲珑智慧与逆天的修行资质,将被精细地培育成一把刺破牢笼的剑锋,他将替我和不仁师尊完成这个壮举。 如今回思,我那时是如此的天真愚昧,且带着盘宇仙人固有的自以为是与目空一切。 我自幼看着师尊创世,便觉得凭一个人力挽狂澜是完全可行的。 我自幼看着师尊造人,便不觉得创诞一个生命需考虑更多的东西。 我从未在盘宇仙界看过“拯救”,便不知道这二字意味了何物。 可惜我终究不如师尊,尝试了多次也无法凭空造人。 最终,我生生拆下自己身上一根仙骨,剜开心尖取了三滴精血。 又辅以八十一枚飞仙境妖兽王的妖丹,辅以一百零八种万年妖植的精魄,辅以无数神矿仙珠,再添一捧极寒真水,添一味极阳真火,闭关于盘宇仙界最高峻广寞的雪山之巅,造了这个孩子。 那日飘着细雪,我亲眼看着远处日落月升,近处骨生肉长。 天地间所有的精华凝成个婴孩。临了,却还差最后一缕生命气息。 我急中抬眼四顾,竟见一朵纯白仙莲生在断崖下的冻湖一隅,傲然迎着风雪摇曳。 我抬手摘来,将莲花投入婴孩心口,那孩子便定住了三魂七魄。 我将师尊的姓氏给予了那个孩子,叫他姓蔺;又将师尊的遗愿和我的念想,赐予那个孩子当名。 他将成为育界的一线转机,将成为育界生灵的救世仙。他将有背负青天之力,我给他起名,负青。 那个孩子,名字唤作蔺负青。 …… 我已不记得是从哪一刻起开始后悔的。 或许是从青儿诞生的那一刻。 婴孩那样小,蜷缩在我怀中的时候,体温是暖的。我琢磨了一下,试着用手指戳孩子脸颊,心里居然怕把那肌肤戳破了。 “阿……”他娇弱地哼了一声,睁开眼,拍开我的手,五指攥住我一根指头。眼眸是金色的,不沾一丝杂质。 就是那时,我心中被微微撼动了一下。 但那丝裂痕,很快被严丝合缝地盖上。我追念着师尊的生前,于脑中勾勒今后与这孩子的图景。 我想象这孩子会低头冷静唤我师尊,想象这孩子执剑指天时的无坚不摧,想象这孩子将成为怎样一尊光华神像。 我心中千回百转,以法术将这孩子的眼珠色泽改去,送入育界。 盘宇仙人们盯育界盯得很紧,果不其然,半途遇了些绊子,我只得先将孩子暂且送入凡俗界,再寻机自己入育界。 此刻离盘宇仙人降世已经不剩多少时间,我入育界后,找到魂木寄身的岛屿,砍断木芯,杀死魂木。 再作道人模样,入凡俗界寻那孩子。 这么一耽搁,竟耽搁了八年。 八年后,我从一场火海与厮杀中找到了那个孩子。 那个一身尘泥紧咬着牙关趴在凡人土匪尸体下,血与泪在脸上纵横的小少年。 这比我所想象的,“神像”亦或是“救世仙”的样子脏了太多。 明明无人伤我,我却不知怎的心中刺痛。 我冒险略微扭曲了育界的时空规则,叫这群才死去的凡人复生回来,这孩子便跟我走了。 我改了他的名字,唤他青儿,认真要他做救世仙。 青儿都点头应下。 我觉得青儿很乖巧,可很快又觉得青儿似乎也并不很乖巧。 或许是沾染了八年凡尘的缘故,这孩子的言行举止时而跳脱,令我十分头疼。 我带他去仙界太清岛。荒郊野岭,路上面无表情地教他:“叫师尊。” 这孩子却道:“师父。” “……” 我皱眉,不解地板起脸。白衣小少年就冲我眨眼,“叫师尊怪怪的,不亲。” 他说着,往路边的大石头上一坐,拍身边:“走累了,我歇会儿。师父也坐。” 我被他拽得一屁股坐在被阳光烘得暖烫的石头上,姿势很别扭,表情很古怪地瞪着他。 青儿装若不知,从腰间接下水囊,咕咚咚仰起脖颈喝水,一双小脚一晃又一晃。 ——就这样,我于脑中构建好的图景,在遇见这孩子的第二天,便被打碎得渣儿都不剩。 后来我意识到,这孩子似乎生来就带着一股子潇洒劲儿,就是要将那些高高在上的东西——无论是人,还是人心里的陈规铁矩——都拽下来抛着玩。 玩得不爽了,就打碎个稀巴烂。 第157章 奈何仙婴沾凡尘 “尊主。摄魂术失效了,他……他自封了全部神识五感。” “自封神识?” 尊主惊讶地笑, 从座位上起身, “怎么, 他宁可冒着变成活死人的险,也不愿给我们瞧一瞧他的记忆?” 阴暗中,掌刑人冷汗涔涔,“是……”他侧过身给尊主看, 刑架上那道人影垂着头, 已经一动也不动了,血还在往下滴。 “也罢, 拖下去关起来,以后总有用处。” 尊主摩挲下颔, 微微笑着, “倒也问出了不少东西,若是叫魔君知道, 想必会十分有趣……唔,最后一段提取出的记忆在哪里,拿来我看。” ========= 我将青儿带上了太清岛。从此以后,我开始教他修行与知识, 就如师尊昔年教我的那样。 但青儿却不似昔年的我。 我年幼时, 一日十二时辰不过两件事:听师尊授道,和闭关清修。 可青儿不, 他养捡来的那条小红鱼, 养花养草, 搭屋子打扫屋子,洒水做饭,开窗晒太阳,中午要趴在太阳底下睡觉。 他每天要给我做凡人的饭菜,要和我聊天,我说他不专心修行,他竟说我懒,什么都不管。 他还…… 还要我抱抱。 ……抱抱?? 我头疼。 可我着实不会养孩子,所以只能听他的。 青儿把怀里的鱼亮给我看,说养孩子都是要抱抱的。我只好把他和鱼一同搂进怀里,抱抱。 青儿给我搭屋子,我便住;他给我做了饭,我便吃;他要我带他和鱼下山离岛去玩,我便面无表情跟在他后面走,心中暗暗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直到某天,我听到个卖菜的老大娘和青儿混熟了,笑容灿烂:“小仙君,又来镇子上玩啊?” 青儿认真点头:“总得把师父和妹妹牵出来溜溜,晒晒太阳……啊,今儿的白菜好新鲜,卖几钱?” 很快,更令人头疼的事来了。 青儿竟问我救世仙是什么。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所谓救世仙,自是我欲叫他成为助育界摆脱炉鼎宿命的那个人,只待他乖乖修行长大,等育界生灵与盘宇真仙的大战打响的那一日,他自会知晓。 岂知道这孩子竟会想得那么深,更把自己折腾出了心魔? 那晚的烛火亮了一夜,青儿在床上缩成一小团,他发着高烧,像只快病死的小白猫。 我心中又开始刺痛,这回痛得越来越厉害,我对他说:“别想了,再想下去你很可能会死。” 就像是要印证我这话似的,青儿开始剧烈地咳,咳出了许多血。 我的唇角抽动,明明不是第一次见血。 青儿咳完了,就咬了咬下唇,抬眼很虚弱地小声埋怨:“……你怎么不早说。” 然后他便生气了,用沾满血的手往我道袍上使劲儿蹭。 ……我忽然意识到,他这样子闹其实是想安慰我。 若是以前的我——那个盘宇界的辛童子,决计意识不到这等细腻的凡人情绪,可如今的我居然懂了。 “……师父,”快黎明的时候,青儿在床上翻了个身,抱着被子轻声笑,“会有一天,你需要青儿去救你吗?” 我说:“不知道。” 却有一股从未有过的酸涩冲上鼻腔喉头。 他带给我七情六欲,将我从一个死物变成了活物。 若这么想,或许他已经救了我。 可是我却将要害死他。 从我将他造出来送入这个育界的那一刻起,我亲手便将枷锁套在了他的脖子上,谁也取不下来。 后来,我常见青儿独自站在山崖上远眺,或坐在老神木下静思。 心魔不得破,他固执地想求个答案,耗得精气神日益虚弱下去,却仍是白衣清眸,身姿笔挺。 每当他发觉我在身后看他,便回头冲我笑,也不说话,只是笑。 少年笑时温柔得眉眼生春,比任何一个盘宇仙都像仙。 有一天他对我说,小红糖自幼与世隔绝终究不好,待她再大些,该送她离岛去人世间看看。 我坐在虚云主峰的松树下,将青儿抱在怀里,听他用细弱的嗓音认真为鱼的今后盘算,便知道了他已在安排身后事。 我拂去少年单薄肩上积雪,问:“把鱼送走了,那你呢?” “虚云峰上这么冷。”青儿在我怀里仰起苍白的脸,很自然地道,“我就陪着师父吧。” ……这段日子,他还坚持每日打扫做饭养小孩,却不再把我牵出去溜了。 很奇怪,我本应痛苦于自己精心造出的“救世仙”未长成便陨落,亦或是愧疚于无法实现师尊遗愿,可我竟在怀念凡俗小镇青石路上那一道太阳。 终于有一天,我耐不住心头煎熬,暗自为青儿开了一卜。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四十九根竹筹策,我算他今生命途。 我看见了天意如刀。 天意如刀割在少年的身上,一片片血肉如红梅凋零。 白衣少年昂着头,脊梁清瘦如竹。他踩着自己的血,逆着天意一步步往前走,走到更黑暗更血腥的地方去。 我在身后唤他的名,一句句,一声声。 那少年不回头,更不停下,好似连听都不屑一听,他只管往前走;身上血肉被割落得越来越多,很快大半个身都化作了森白的骨架子,可他还是往前走。 我在后面追赶,伸手欲拉住他,可竟怎么也追不上。青儿走得离我越来越远,那孩子身周没有一个人陪他。 他终于死了,在冰冷残忍的天意下被杀成一架骷髅,可那骄傲的白骨依然摇摇晃晃地欲向前走,直到天公一道巨雷劈落,骨架轰然倒塌粉碎,灰飞烟灭。 ——我惊醒,噗地一口血喷在身前,咳得昏天黑地。 …… ========= 阴渊之上长风吹彻,白衣黑衣并肩,仰头看着育界的天穹。 天已经黑下来了。密密麻麻的小点聚集在云端,竟如泛滥的蝗虫大灾,而地面飞沙走石,搅乱两人的衣角。 蔺负青忽然道:“知渊,那救世仙的心魔……如今我想通了。” 方知渊并不看他,“只要别哭别吐血,你爱怎想怎想。” 蔺负青也没指望小祸星给个好话,自顾自地道: “是师父毁了魂木又炼出五尺清明,渺玉女为育界投身阴渊时我还不知事,防下大半阴祸的仙塔是举仙界之力建造的,阴祸后为我悟魔道的是你,聚合人族妖族的是小红糖……” “重生禁术是师父教的,天裂时逼问出炉鼎二字的是姬圣子,看出史册迷雾的是你,护了森罗石殿又护虚云的是叶剑神,将那古书摄魂是陈副院……” 蔺负青仰望穹空上聚集的天外神——那些盘宇真仙们。又低头看着崖下,远处的雪骨城灯火通明。 他低声道:“哪有什么救世仙。要破此漫漫长夜,唯有三界众生齐燃灯,我能做个点火人便足够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隐约觉得心头似有枷锁脱落,随风消去。 忽而忆起幼时,他曾对尹尝辛说过,青天太大,自己不过一介凡人,背不起来。 又忆起前世的山海星辰台,他曾与姬纳争辩,一份因一份果,三界的因果岂会是一个人便能扭转的。 其实他曾经看得最是清明,只不过后来多磨难,一步步迷入歧路,挣扎不能摆脱。 蔺负青怅然叹息,“折腾了那么多年啊……” 他扶额,轻笑道:“我那个傻师父,可害死我也。” 方知渊不明就里,侧头皱眉看他。 两人视线交汇,蔺负青不禁暗想:若不是遇见了这个人,若不是两辈子都有这个人陪着,真不知自己要走到哪个死胡同里去呢。 “知渊。” 他这样想着便心生软意,认真地道,“我是当真好喜欢你。” 方知渊明显僵了一下。 他恼:“现在哪是说这些的时候!?” 赤金神光卷过,煌阳出现在方知渊手中。他掂了掂爱刀,冷眉没好气地道:“既然破了心魔……蔺魔君能拿剑了吗?” 既然两界间的联系被魂木打通,如今已到了真正拔刀亮剑的时候了。 蔺负青却摇头道:“不。我要闭个关,琢磨一些事情。外头……先交给你,行不行?” 方知渊自是不会说不行,但仍忍不住问道:“师哥又要参悟什么大道至理?” 蔺负青神秘一笑:“知渊,你没觉得?这个育界还有许多渺玉女也不知的奥妙,关键就在阴阳二气上。待我琢磨出来,你就知道了。” 方知渊眉梢微挑,心中一道灵光闪过。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巫渺骨文上所写的信息过于震撼,把人的理智都冲垮得七零八落。若非如此,他本该第一时间就想到的。 ——盘宇人专修阳气而飞升成仙,由是几万年不得突破瓶颈,渐转衰落。 育界仿照盘宇界而创,育界中修行的生灵自然也奉阳气为尊,修阴气者被视为邪道。 可偏偏出了位蔺魔君,上辈子养了一堆魔修,今生练得个阴阳双元婴。 阴阳双元婴…… 方知渊忽然拧着眉道:“……师哥。” 蔺负青:“嗯?” “我在想,若你渡劫飞升,会怎么样?” 第158章 战火涂炭两阴阳 四个月转瞬而逝。 自盘宇躯壳复苏后, 一切便如如失控的车轮般飞驰向前。仙界格局彻底大变。 天穹不再是蓝的, 盘宇真仙们在云上筑起了一座座雪白的琼楼玉宇,以此为据, 开始大举侵略育界。 就如前世最后那段炼狱日子一样, 盘宇仙人试图掠夺此间修士, 以阴石将修士们强行催化成魔物, 再带回盘宇上界“享用”。 也曾有盘宇仙人夸下海口, 三年之内必能灭亡育界,将所有炉鼎都带回盘宇上界。 然而事与愿违,盘宇界本以为会摧枯拉朽的进攻, 意外地遭到了颇大的阻碍。 一些盘宇仙人去攻剑谷。近年剑谷因谷主失踪而见衰落之势, 被视作这一代希望的轩辕意更是在金桂宫小幻界中折去一臂,在盘宇仙人眼里, 此地乃是个砍瓜切菜般轻松的炉鼎收割处。 却不料那剑谷弟子们一个个性子刚烈,真就如其传承剑意般宁折不屈,剑谷谷口摆下三百人的大剑阵, 硬生生阻了盘宇仙人十二个时辰。 一天一夜的血战过后,谷口忽然远远的走来一道人影。 那是个穿着俭朴落拓,气质沧桑的男人。 他神色疲惫,腰间挂着一把无鞘的黑剑, 背后用铁索绑着一个骨灰盒。 手上牵着个清秀胆小的绿衣姑娘。 盘宇仙人们齐齐变色, 铺天盖地的法术如雨砸下。男人沉默地逆着劲风拔剑, 从谷外一路杀进谷内。 剑如游龙出海, 是剑谷弟子们阔别多少年的凌厉招式。 叮当一声长剑落地, 轩辕意满身血污,如坠梦中:“谷、谷、谷主……” “左手剑。”叶浮目光投向轩辕意空荡荡的右袖筒和颤抖的左手,低哑道,“不错。” 轩辕意又看叶花果,惊恐道:“叶妹子,你你你和我家谷主,你和他——” 姑娘一路瑟瑟贴在叶浮身侧,身上竟没溅上一丁点血。 闻言叶花果微微羞红了脸,咕哝道:“嗯,他他,他好像真是……是我爹爹。” ========= 一些盘宇仙人去攻识松书院,书院却只余大片火海废墟,竟无一个学子留下。 那日古书真相被公之于众,识松书院的书生们痛哭彻夜,疯了几个,自杀几个。 直到一个学生挤出来,怀中抱一簇灵火,观其面容,却是一直老实敦厚的袁子衣。 “我辈在此读史求学,求的便是一个真,”袁子衣眼眶微红,额上虚汗点点,振袖怒道,“既然史册都是假物,各位师兄师弟又何必为它哭哭啼啼,不如一把火烧了!” “袁师兄……!” “师兄不可啊!” 不顾身后尚有无法接受的学生嚎啕着蜂蛹来拦,袁子衣心一横,猛地将火掷向藏书阁。忽的身后一道温润嗓音传来: “烧得好。” 院长颜余腰间挂剑,面容文雅平静,他手中掐诀走近来,一场火雨投向他守护了半生的藏书阁。 转眼间,藏书阁被熊熊大火吞灭,照得夜色亮如白昼。学生们皆惊撼,哑口无声。 仙器古书自火中扑出,狂暴气势压得好几个学生扑倒在地,识松书院一座座建筑噼啪倒塌,尘埃四散。 颜余铮然拔剑出鞘,勾得天雷云动,清光满映院长的白布衫。 不知是哪位夫子捻须感叹:“咱们书院,多久没有见过院长的剑了?” 如水剑光将古书周围数十丈都笼罩进去,一道道剑意在地上劈出沟壑。梁柱倒塌,回廊栏杆催折,书院内一片狼藉。 古书的身躯开始分崩离析。书页被剑意撕裂成比灰尘更细、肉眼难辨的碎片。 古书森然桀桀低笑:“也罢,也罢,老夫一本书骗了尔等蠢物三百年……快活足矣!” “倒是可惜未曾杀得方知渊,不过无碍。他既身为阴魂,就算盘宇不杀他,终有一日,你们育界也会替老夫毁了他……” 颜余并不动怒,而是飞身于半空之中。他那三尺青锋,上半刃映星河,下半刃映火海。剑招动得似乎并不很快,像一位端庄而文静的大家闺秀。 可当星光与火光一同刺向古书时,古书毁灭的速度却越来越快。 “小小育界炉鼎,灭了老夫又能如何?”古书终于只剩残骸,犹狂笑道,“不过是老夫比你早死几日罢了!” 颜余平静道:“人固有一死。”说这一句话的工夫,他手中又看似不急不缓地出了几百剑,“不错,不过是你比我早死罢了。” …… 夜尽天明时,尘埃落定,火海熄灭。 古书的身影终于再也不见。 陈芝道倚坐在廊下柱旁,他从神魂耗竭后的昏迷中醒来,虚弱道:“……颜兄。” 颜余收剑入鞘,拿着巾子为他拭去额上虚汗,低声安慰道:“待天下太平后,你我重新建一个识松书院,建一座藏书阁,再着一本育界史书,好吗?” 陈芝道艰难地摇头:“岂可自称育界。” 颜余笑了笑:“还要劳你想个好名字。” 识松书院早已被连续的激战摧毁大半。此时无数学生、夫子默默地围绕在两位院长身边,任黎明微光爬上肩头。 颜余站起身来,温和道:“想走的,可以走。没有人会责怪你们。” 忽然有一人砰地跪倒在地,白君岩掩面哽咽道:“院长!那日……那日方知渊其实说的不错。学生原本出身贫寒,若非得书院收留,若非得仙界供养,怕是早便饿死在凡俗界了,又岂能有今日……学生虽愚钝无能,却不愿走!” 他说着说着,哭得不能自已。袁子衣抚着他抽动的背,面向颜余:“院长,您发话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学生沸腾起来,纷纷高呼: “您发话吧院长!学生听院长的!” “谁说书生百无一用,谁说书生不会拔剑!” “我等誓死追随院长!” …… 次日,整个识松书院都被付之一炬。三千学生毅然负剑出山,浩浩荡荡,向南而行增援芙蓉阁与离洲一带的小仙门及散修。 后来,新撰的史书上称,旧识松书院亡于此夜。 可每当仙界纷飞的战火里走出一道道长衫头巾做书生打扮,却手持长剑的年轻人们。他们行侠仗义,扶困济弱,末了又总是多少有些死板的念着什么“君子肩担天下事”……人们便知道,那就是识松书院的学生来了。 ========= 一些盘宇真仙攻森罗石殿,攻西域妖族。凤凰妖王鸿曜身亡,妖兽的暴动狂潮又使得妖族与森罗石殿两败俱伤,大伤元气,本也应是一处好取之所。 可盘宇仙人乍一深入,背后忽然声势大作,天地灵气波动如海。 但见一头小山大小的巨兽,狮头鹿角,虎眼麋身,身周鳞片自生彩光,四蹄踏着赤金祥云驰来。仰首咆哮一声,洪如钟敲。 在它之后的大地上,是数万妖兽奔腾而来,尘土滚滚而起,声势堪比妖兽潮。 麒麟王盘炎率领的栖龙岭妖族几乎全数出动,与西域诸妖来了个前后夹击合围。 一时间,盘宇仙人们反倒被困在了中间。不禁有人怒道:“栖龙岭妖族怎会倾巢来助西域,三妖王之间不是一贯不合吗!?” 两头朱赤秃鹫追随在麒麟王身后,各驮着一个人,正是荀明思与申屠临春。 “万幸赶上了,”荀明思抿紧的唇角总算放松了下来,长出了口气,“算是不辱使命。” 小妖童远远地道:“琴师哥哥,还不能放心!天外神修为都高得很,西域失了凤凰妖王,就算我们求来了盘炎相助,也还是一场硬仗。” 朱赤秃鹫悬停在半空处。西域与栖龙岭的两波妖兽将盘宇仙人困在中间。两人自高处俯瞰,就是两股暗色的漩涡在黄土大地上绞杀在一处。 “……”荀明思眼睫动一动,“春儿,你……此地离森罗石殿很近,你还是……” 申屠临春急道:“你!你又赶我走,信不信我直接从这儿跳下去!” 荀明思又好气又好笑,实在拿他没有办法,“我此前拿你当少年纵容,你——你既然神魂已有百岁,怎还如此任性!你这样……” 琴师话说到一半,视线落到下面却蓦地顿住,愣了愣,对申屠临春道,“你叫了人?” “什么?” 小妖童还没来得及定睛往下看,远远的就听一阵悠扬乐声。东方又起扬尘,骨鸟在天空翱翔,竟是森罗石殿的弟子们御兽前来。 他惊愕道:“胡说,我早就脱离石殿了——” 正心下百思不得其解,却见森罗石殿的长老们齐齐躬身向这边:“森罗石殿十长老,拜见玉女。” “玉……” 申屠临春眼睛瞪大,“蜜蜜!?” 他回头就被刺眼的阳光闪了一下,以手臂遮于头上眯眼去看。 玲珑少女身裹红玉纱裙,侧坐于一只巨大骨鹰背上,沐在天光之下,手中银笛正在日头下反射着灿烂白光。 “你,你……你怎么会……” 巫蜜冷然撇开头:“我乃森罗石殿玉女,为护殿而已,与你……无关。” 却仗着逆光的掩饰,眼角悄然湿了。 ========= 去攻六华洲的盘宇仙人并不很多。 毕竟有仙界第一宫金桂宫立于此地,更有三大世家鼎立。在天外人眼里,算是根不太好啃的骨头。 他们欲等着金桂宫为庇护外来散修掏空自己,或是无处依靠的散修将怒火发泄在世家仙门上——总之,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盘宇人认定,六华洲最后必然亡于内耗。 却不料,六华洲三大世家鼎立的局面,被一个归来的人彻底打破了。 最初的变故生发在玄蛟顾家,顾家嫡系几位公子小姐饮的水中被下了剧毒,纷纷口吐白沫,倒地昏死。 顾家上上下下一片忙乱,待几位修为高深的客卿惊觉事态不对,去寻家主时,却听下人报:“今晨家主收到雪骨城来信,说有要事相商,正于议事厅接见使者,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雪骨城?”有人大为皱眉,“莫非便是那传说中无声无息地立城于阴渊,助森罗石殿挡下妖兽潮的雪骨城?” 下人连连点头哈腰:“不错,不错。那使者还带来了信物,的确是阴渊下蕴藏仙气的仙骨……” “这……这怎的听着有些不对。”那客卿皱起眉头,“不是听闻那雪骨城的君上,便是虚云的蔺小仙君?他师弟方知渊素来与六华洲三世家不合,怎会突然找上我顾家来?” 那下人呵呵地笑道:“大人这话就不对了。或许是蔺小仙君终于认识到了我顾家底蕴深厚,可为友,不可为敌呐!方才家主他老人家啊,也很为此欣喜呢。” 可这下人话音未落,就听议事厅内一声巨响! 待客卿们破门而入,只见顾家家主双眼暴突,死不瞑目,胸口一个血洞。半狼少年眉眼冷漠地半跪于尸首前,利爪贯穿了他的胸膛。 顾闻香坐在轮椅上,一手开扇,一手执杖,生父的鲜血从他轮椅车轮下渐渐蔓延开来。 他笑眯眯地看着一张张或铁青或煞白的脸:“本公子原路归来,怎也没人迎接呢?” 顾报恩天资再好,血性再狠,修为也不可能比得上已是大乘境界的顾崇安。 是顾闻香仗着他对顾家种种的熟悉入骨,精心算计多日设局,再借助神机、鬼算的偷天换日之力,才造就了半血狼妖狠厉精绝的一击必杀。 “十、十三公子,是你……!?” 不知是谁第一个惊呼出声,看着眼前于血光中静坐的阴鸷公子,亦是当初被他们视为废物瘫子的年轻人。 “杀……”有人颤声,不知是怒还是恐,“杀了这孽障,为家主报仇!!” 黑光一闪,顾报恩低吼一声拦在公子前面,利爪凛凛,“欺负公子,报恩杀你!” “杀我?” 顾闻香冷笑,“唔,不错……诸位都是元婴大能,你们的确可以杀了这头小狼,再杀了我。” “可如今顾崇安已死,如今唯一身为顾崇安之子的活人是我,契约神机、鬼算两仙器的人是我,天外神大敌当前,晓得如何对抗外敌的人亦是我。” 怒吼声再起:“果然传承仙器是你盗的,今日顾家的毒也是你下的!!” 顾闻香充耳不闻,戏谑地眨眨眼道:“杀了我,诸位觉得,今后谁来做家主呢?” “你!” “还是说,几位甘心沦落成散修?又或是说,几位要自立门庭,取代顾氏?那么怕是要劳烦几位在此先打一架了……” 顾崇安的血终于流到了门槛之处,积成细长一摊。门外站的三五客卿,一个个脸黑得跟锅底似的,却一时无以反驳。 顾闻香低头冷笑着,“什么仙道世家,表面光鲜亮丽,内里不过是个弱肉强食的养蛊罐子罢了,诸位还装什么呢?” 客卿之一喉结动了动,沙哑道:“要我等……奉你一个病弱小儿为家主,绝无可能。” 顾闻香轻轻一笑:“究竟弱不弱,我会做给诸位看的。” …… “总算是回来了。” 一个时辰之后,议事厅内的血迹已经被洗得一干二净。客卿们早都散去,颇远的地方传来些许哭声。 毕竟死了不少人,哭声总会有的。顾闻香轮椅停在窗边,他抚摸着窗檐微微地笑。 顾报恩歪了歪头:“公子,不去找,魔君?” “找他做什么?真给他守雪骨城?莲骨自己怕都不信。” 顾闻香讥讽地哼了声,手里把玩着自己顺手牵羊偷来糊弄人的阴渊雪骨,“小报恩,你看看你公子,像是屈居人下的么?那么个天天把莲骨魔君当成小神仙来拜的城,借个半年十月给你修行便够,我才不稀罕久住。” 顾报恩不做声,只是傻傻看着公子。前些日子终于突破至金丹境顶峰,公子夸了他,他很高兴。 顾闻香也知晓他听不懂,随手在狼少年脑袋上揉一把,自顾自盘算:“很妙,咱们这算是有地盘儿了。至于接下来么……” 次日,更惊人的变故炸开了。 朱麒方家曾经私动邪术,囚禁虐待幼子之事,不知怎么就一夜间传遍了大街小巷。 方听海勃然大怒,愤然称是小人污蔑。顾闻香顺势请方家主允他搜查方家府邸,再托来金桂宫作证。 方听海话已出口,只得勉强应下,不料真给顾闻香将那间密道小屋给翻了出来,再无狡辩余地。 邪术乃仙界大忌讳,金桂宫修士当场执法,废了这位家主修为,捆仙锁往脖子上一套,押送给鲁奎夫发落去了。 直到最后,方听海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输的。只有顾闻香得意满满地偷着乐了。 ——前世煌阳仙首肃清三大世家时的诸般手段,包括揭穿朱麒家那些肮脏事儿时的人证物证,以邪帝这般多谋擅算的心性,自是不会轻易忘记。 到了今生,天外神威胁近在眼前,方知渊自是懒得多花心思跟这群烂人斗,却让他捡了个现成的大便宜。 自两位继承人一死一废后,朱麒方家本就声势一落千丈,邪术之事一经暴露,六华洲顿时哗然。 顾闻香趁机吞并朱麒方家,借此立威,正式登上了顾家家主之位。 ========= 若说去攻六华洲的盘宇仙最少,那么毋庸置疑,被围攻最多的势力之一便是紫微阁。 只因紫微阁圣子最早察觉出盘宇仙人降临的奥秘在地底陵墓,又以最快速度传讯于各大仙门,不少尚未来得及复苏的躯壳被育界修士毁了个彻底。 这也使得紫微阁承了盘宇仙人最多的怒火。紫微阁弟子们自傲惯了,信奉星辰命数也惯了,一朝信仰坍塌,根本没多少人能振作起来迎敌。 更要命的一点,便是紫微阁弟子多年养尊处优,对阴气的憎恶与畏惧就像富家小姐看到了泥里的蛆虫。 只要盘宇仙人手拿阴石而来,能忍住不仓皇而逃的寥寥无几。姬纳苦苦死战,却仍是独木难支。 “圣子,圣子走罢!” 有人急道,“留得青山在啊圣子!我等可去金桂宫,可去雷穹仙首庇护之下……何必与这等阴邪妖人纠缠呐!” “不可……不可……”姬纳汗湿层层宽袍,他咽下喉咙血沫,沙哑的嗓音几乎是在哀求,“紫微阁……为三界占福祸,倘若紫微阁失守,便是仙界枢要沦陷,更会波及凡俗界……” “唉……圣子!” 姬纳用力摇摇头,喘息道:“你们若要走……便走罢!我……我死也要死在星辰之下。” 忽见眼前烈光一闪而过。面前的天外神在紫微阁弟子们的惊呼声中直接被劈飞出去,鲜血四溅的躯体轰然砸上墙瓦。 烟尘飞土之后,隐见一道修长人影,右手提一把烈火般的赤金长刀。 方知渊冷面寒眉,一步步踏过断壁残垣,周身杀气节节攀升。 他一脚踢开惊恐地抱头趴地的一个年轻弟子,十二分嫌弃地冲姬纳道:“堂堂紫微阁,竟还要我这个祸星来护,你们丢不丢人?” 姬纳沉默半晌,忽然小声道:“……早就不是人了。” 方知渊意外地挑起眉毛。 他好笑道:“姬圣子,你学紫微叫一声我听。” 姬纳:“……” 方知渊道:“你羞什么?叫一声,我帮你打架。” 姬纳闷声道:“……叽。” 第159章 战火涂炭两阴阳 仙界其余地方已是如此, 聚集了重生魔修们的雪骨城,则更是难攻不下。 这城内哪怕一个卖酒的小贩,都是身经百战杀过天外神的修士。又有鱼红棠在此, 说是固若金汤也不为过。 魔宫深处一片寂静,鱼红棠自外携着一身血腥气走进来,双手一刀一剑曳出两条繁花似的血路。 她将日陨月落往玄银御座两侧一插,站着听罢背后修士的禀报,挥手道:“阿渊哥哥在紫微阁么……我明白了, 下去吧。” 女孩儿于御座上坐下,周身杀气未散, 狠戾地自言自语, “青儿哥哥……你呢,你究竟又跑去哪里了?” 她往后一瞥,却见那修士并未退下,“怎么,还有事?” 那人似犹豫了一下, 低声道:“帝君,我雪骨城与天外人开战已有四月余,城内多少有些事务需得重新计议,想请帝君定夺。” “我定夺?”鱼红棠讶然笑了, 斜倚在座位上撑着下巴, “你们又不是真心听我的, 我只管带头打打杀杀便好了, 什么城内事务还要我定夺?柴紫蝠干什么吃的?” “这个……”那修士脸上微妙之色更甚, 咕哝了两声,汗颜道,“帝君有所不知,其实……正是柴左护座叫小人过来的!大殿那里已吵得热火朝天了,左护座说怕收不住,叫您过来压一压。” 鱼红棠挑眉。 好么,敢情是叫她镇场子吓唬人去的。 鱼红棠拔起日陨月落,给那修士使了个“带路”的眼色,出去了。 她尚未迈入魔宫正殿,远远地就听得一片吵嚷。殿内沸成了锅乱粥,好几个雪骨城中流砥柱、得力干将正互相指着鼻子骂,吵得脸红脖子粗。 鱼红棠问那带她来的修士:“吵什么呢?” 修士低声道:“还是为了该如何安排逃难来阴渊的仙界散修们这事。” 鱼红棠明白了。 盘宇仙人们降临已有四月余,战火四起。虽然以金桂宫与识松书院为首的各家仙门已在尽力庇护周边,却仍有许多散修与小弱门派无力抵挡。 一旦被盘宇仙人所擒,那就是被阴石制成炉鼎的下场,生不如死的残忍命运摆在眼前。 许是蔺小仙君曾经为阴体们立宗的慈心给了这些人一缕希望,大量的仙界平民散修越过阴渊,投奔雪骨城而来。 前几日便已有近千人聚在阴渊之前,大多数人甚至弱到无法靠自己的修为越过红莲渊的寒水,走到雪骨城城门下。 这些人只好纷纷聚拢在阴渊前疲惫地围坐,或跪地流泪,或苦苦哀求,求雪骨城大开城门,接他们入城。 这却还只是一小部分,后面还有源源不断的散修拖家带口往阴渊而来。若再拖个十天半月,来自五湖四海的几万散修,足够把红莲渊前的山崖堵死。 究竟如何处理这群人,就成了这两天里雪骨城内争执不下的矛盾。 就见一个高壮如铁塔、满脸横肉的汉子把殿柱一锤,虎目圆睁:“一群只晓得趋利避害的逃难散修,能有什么战力,能有什么胆量和骨气?雪骨城就连扫地的都不惧死,没有给草包的位置!” 另一个白白胖胖的修士就大为摇头:“唉呀老穆,你这话不能这么说!求生是人之常情,我们当年不也有许多兄弟是走投无路才找到君上这儿来着吗!” 立刻有人附和,这回是个劲装打扮的女仙:“程兄说的不错,就算不放他们进内城,至少可以把这些散修留在雪骨城后方吧。” “留在后方?你脑子被狗啃了!”那叫“老穆”的凶汉子扯开嗓子,“谁敢保证这里头没有天外神的奸细,等着从背后捅我们一刀?” 这样一说,又有数人连连点头。更有人愁道:“再说了,以前咱跟仙道对峙,面东南,背西北。如今天外人在咱头顶上,哪里算是后方啊?” “哎……” 柴娥没骨头地瘫在高座之上,一手拎着酒囊在喝,一手捂着额角,白眼儿都快要翻到天上去。 他有气无力地拍着扶手,“行了,行了……都他娘的给老子别吵了……” 忽然,议论纷纷的魔宫之内,传出了与其他洪亮嗓门格格不入的一个微弱声音。 “……可是,这、这些散修实力都很弱。他们千难万险走到这儿,如果再被赶回去,都会落入天外神手里的!” 那是个瘦高高的青年,紧张得脸都有些憋红。再看修为,居然只有引气八层,弱得像只一捏就死的小蚂蚁。 议论声顿时一停,雪骨修士们不禁面面相觑。 有人拧着眉毛:“这谁啊?” 旁边小声回道:“是虚云外门的人。” 老穆不屑地咧嘴笑,凶神恶煞地仰起拳头:“小子,你当这里还是太清岛吗?漂来一个破烂收留一个,啊?” 一个少年挤出来,将那青年往后拖,“常哥,别说了。” 姓常的青年不甘道:“小江!你这是什么意思?” 青年急道:“你忘了当初咱们是靠什么活下来的?若不是大师兄肯收留咱们这群走投无路的阴体,你,我,都是死路一条。小江,难道你如今有了好修为,就忘了本了?” 沈小江嗫嚅着低下了头,“不是……” 不是的,不一样的。 仙界里阴体终究稀少,再说得残忍一些,能活着找到太清岛的阴体,十个里不一定有三个。虚云有半步飞仙的宗主,有风华绝代的师兄师姐们,加上世道太平……几百个阴体凡人还不至于养不起。 而他们阴体常年受惯了歧视欺凌,都是鬼门关前游过好几回的命,个个从心底里把大师兄当做再造神仙般来感激,把外门伙伴们视为家人一般。若有危险来临,谁都不会贪生怕死。 可是现在这群外来者的情况就不一样了。 外有战火纷飞,天外神虎视眈眈,内有各路散修数量成千上万,修为品行稂莠不齐。人心难测,如果真的敞开了接纳所有人,后果不堪设想。雪骨城,真的会被拖垮的…… “行了行了,闭嘴了。” 柴娥突然用力拍了两掌,皱眉起身,“你们想说的都说了我也明白了,瞧瞧屠神帝君都门口儿听了半天,你们也消停会儿吧,啊。” 鱼红棠从外而入,精致的眉眼似乎覆着一层阴雾。两侧雪骨修士果然讪讪闭了嘴,柴娥又赶一次,众人满脸愤愤却又灰溜溜地退下去了。 待人走得差不多后,柴娥小声对鱼红棠叹气儿:“其实若说最保险的法子,就应该把外头那群人都赶走。消息传出去,也就没人会往雪骨城挤了。” 鱼红棠道:“但是你怕青儿哥哥回来骂你。” 柴娥唉声叹气,把最后几口酒灌进肚子里:“可不是吗。” 大殿里沈小江没走,闷声道:“……要说累赘,我们这些虚云外门的阴体,比谁都累赘。” 柴娥咂咂嘴:“可是君上没有抛弃你们。” 他大拇指戳戳自己心口,“再瞧瞧我,这么个花心儿的酒囊饭袋,君上不也养着我?” 沈小江猛地抬头:“可柴大哥很厉害!” “我……我也想再变得厉害些,至少能帮你们抵御外敌,不做累赘。”少年看着自己的双手,五指一点点握紧成拳。 他不甘道:“当初大师兄那么嘱托我,本来是想叫我撑起虚云的,可是,可是我……” “不怪你,小孩儿。” 柴娥喝得醉醺醺的,吃吃笑着揽过沈小江,“两三年时间,能从引气境突破至如今的开光巅峰,再跨一步就能结丹……若非乱世,你铁定是个青史留名的天才。” “没用的是我啊,”他叹息道,“如果君上在此,定会有更明智的办法。” ========= 六华洲,金桂宫。 金桂宫深处的桂花又到了盛开的季节,层层金蕊叠枝头。只是今年的秋风多少带了三分肃杀之气,就连馥郁的桂香都掩不住空气中的焦灼。 金桂宫内宫正阁前走来一个清瘦身影,披着宽长斗篷,看不清面容。 如今六华洲内本就戒备森严,更不必说金桂宫。门口四名金衫守卫正处于高度紧张的时候,立刻就将长矛一竖,指在了来者胸口。 “站住!你怎么进来的!” “金桂宫禁地,安敢擅闯!斗篷摘下来!” 那人低头,自斗篷里探出一只纤长好看的手来。摘下兜帽,露出一副清雅隽秀的好眉眼。 守卫脸色松缓:“原来是蔺小仙君。” 蔺负青颔首致意:“劳烦,我想见见你家仙首……” 话未说完,落在后面的眼神微浮笑意,“唉呀,来了。你们下去吧。” 守卫们回头一看,果真是雷穹仙首快步走来。 “这……”可毕竟职务在身,哪能蔺负青叫他们走就走的,几人收矛立于身侧,齐齐参拜仙首。 没想到鲁奎夫喊了声:“君上!”挺拔身躯咣的一下就屈了单膝,给蔺负青跪那儿了。 “方才宫人失礼冒犯,君上恕罪。” “……” 蔺负青没眼看。 他心下又是犯愁又是好笑,不禁拂袖长叹:“雷穹,鲁仙首!你这是做什么。” 就算你见到失踪四月的君上活着冒出来很激动,也不能当着自家金桂宫弟子前头跪啊! 这么就丢了凛然不可犯的威严,以后还想不想当这个仙首了? 果不其然,那四名金桂宫修士早就尴尬地面面相觑,腿脚发软。 虽然已经知道有一份前世因缘,可看着自家尊首这么诚惶诚恐地叫蔺小仙君“君上”,还是……别扭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最重要的问题—— 这自家仙首都跪了,他们能站着吗? 下一刻,蔺负青这头才费劲儿的把鲁奎夫劝起来,就眼看着那头四个守卫也惶恐地跪下去了。 蔺负青:“……” …… 片刻后,鲁奎夫引着蔺负青到了里间,仔细替君上褪下斗篷挂在一旁,便垂手站在一旁。 蔺负青自个儿随意在榻边找地方坐了,抬眸撩他一眼,点了点身旁:“雷穹,坐。” 鲁奎夫跪地,“臣有罪,臣不敢。” 毕竟合伙鱼红棠阴了君上那一招的账还没算呢。 “……那就跪着吧。” 蔺负青没辙,索性起身把衣袍一撩,对着鲁奎夫坐在了地上,“你跪,孤家坐着。” 鲁奎夫沉声道:“君上,地上寒冷。” 蔺负青只当听不见,自顾自道:“我知道你为何帮鱼红棠把我关起来……不光是我前世死得惨。” 鲁奎夫沉默听着,双掌按地,灵流隐晦地流淌。原本有些泛凉的地瓦竟很快地温暖起来。 “……”蔺负青深吸一口气,眼角跳了跳。 呵,他这位左护座可厉害得很,违逆时胆大包天,告罪时一声不吭跪地装闷葫芦…… 弄得他每逢想要骂几句罚几下,最后都硬不下心来! 蔺魔君无奈摁着眉心摇了摇头,只继续道:“……盘宇人自上界入侵,就算灭掉他们在此间的躯壳也很容易被其逃脱。想要真正打到盘宇仙人的痛处,其实只有一个办法。” “——攻神魂。” “你怕的就是这个。” 蔺负青自己心里不会不知道,以自己那带了旧伤的神魂,犯个心魔还会吐满地的血,倘若卷入这场神魂之战里,说的好听危险重重,说的难听必死无疑。 鲁雷穹想来是早就想通了这一节,这才不惜对君上出手,怎么也要将他从这场战火中摘出去。 鲁奎夫脸上毫无表情,仍叩首道:“君上英明,臣有罪,臣罪该万死。” 蔺负青终于气笑了:“孤家还能不知道你有罪?你就没句别的话!?” 鲁奎夫便抬起双眼,肃然道:“正如您所言……既然君上来见雷穹,臣纵万死,却也不敢再放君上离开。” 话音未落,他贴着地瓦的掌上灵流走势一变,直接在魔君身周绘一道繁琐结界,竟砰地一声在头顶封住了! “你……!”蔺负青险些呛口冷风,惊道这人是有多贼心不死,还想再关他一回? 鲁奎夫还是板着那张严肃沉稳的脸,板板正正地跪:“臣该死,臣任由君上发落。” 蔺负青:“……” 以前怎么没发现此人如此无赖呢?? 他蹙起眉尖:“……你糊涂了?我若是要与盘宇仙人实打实地对战,怎还会等到今天。” 鲁奎夫的神色这才微见松动,他膝行上前扶起蔺负青:“君上息怒,您此来金桂宫若是有何吩咐,下令便是了。” 蔺负青顺手带他一并站起来:“如今仙界与盘宇那群天外神打得激烈,看似一时僵持不下,靠的其实还是仙界修士一腔奋勇之气与盘宇人的高傲自大。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鲁奎夫点头道:“修为差距过大。若无转机……不出五年,育界便会露出颓势。” 他说着望向君上,虽未出口,眼神中却明晃晃地等待着什么。 君上自称无意与盘宇仙人实打实地对战,于是失踪四月,那…… 蔺负青看透了鲁雷穹未问出口的话,他眉眼间铺着一片沉着:“这四个月,我一直在闭关静思。现在你来听我说。” “首先,盘宇界的史书记载,道生阴阳。” 凡有阳必生阴,阴阳对应。这是盘宇界的道理,也是育界被灌输的道理。 “世间有阳气,便有与之对应的阴气。” 蔺负青说着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块灵石来,“我仙界通用灵石,其中贮存的便是清阳之气,而盘宇仙人用以逼迫修士堕魔之物,便是与灵石相对应的阴石。” 鲁奎夫目光炯炯,道:“不错。” “再者,盘宇界的史书还记载,万物自清阳而生。” 魔君顿了顿,“可我便觉得不对,为何万物必然生自阳气,难道就没有从阴气中演化出的生灵?” 鲁奎夫微惊:“君上是指,阴妖?” “不,”蔺负青神容镇静,“我是指,阴体。” 第160章 战火涂炭两阴阳 如一个惊雷在白日里凭空炸响, 鲁奎夫彻底色变,“阴体……君上的意思莫非是,阴体是自阴气中生出的生灵?” 蔺负青道:“接下来这些话, 都是我的猜测。” 他手指抵唇,思忖了一瞬,回头淡淡道:“不过毕竟对着渺玉女的骨文耗了四个月,我觉着我猜的应该是对的。你当对的来听就是。” 他这样说,鲁奎夫心内越是惊。他知晓君上一贯慎重, 绝不会拿涉及三界安危的事情来开玩笑。既然说出了这般话,想必是有着极大的自信了。 鲁奎夫定下心, 肃然道:“请君上赐教。” 蔺负青将手中灵石放在一旁, 凤眸略垂,睫毛下的瞳珠映出窗外枝头层叠金桂。 回忆这百余日的闭关沉思,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再次回到阴渊的最底处。 那里寒冷、寂静、无人打扰,更有一种令他安心的熟悉感。纯净的水面上倒映出稀疏星光与自己的影子,似乎也倒映着巫渺那温柔而智慧的灵魂。 前世他在阴渊顿悟魔道, 今生求的是更深邃的道理。 阴渊寒冷,白袍魔君静坐在水面上,像是要坐成一座玉雕。周遭的阴流受他气息波动的影响而四溢,有时还会飘雪和雹, 都是从四面凭空凝结出的。 他将巫渺的骨文读到能够倒背如流, 又逼自己跳出盘宇仙人的思维, 想着自己看过的人世间每一寸山河湖海, 忘却所有文字。 眼前似乎铺开浩渺画卷, 万千星河跌落光阴之中,他手指无意识地点着面前的水渊,就像沾墨般沾着阴气,在身前勾勒。 日复一日,直到某一天,那被浓郁阴流滋养已久的水上,静静地开出一朵雪白莲花。 ……蔺负青闭着眼忍不住笑了。魔君其实已困惑很久,修士立地顿悟时引发天地异象算是常事,可他不知道自己悟道时为何总会开花,还是开莲花。 难道他上辈子是个小莲花精不成? 一道黑影掠过,花瓣四散凋谢。蔺负青睁开眼,他看见了阴渊底下的阴妖。 这一刻,魔君盯着这素来被仙界憎恶的小东西,似乎想通了什么。 …… 而如今,面对着现下的仙界仙首,蔺负青开始讲。 “都知道荒古之时道分阴阳,阴阳二气于混沌中流转。倘若按照阴阳持衡的道理来看,其中既有部分生灵自清阳而生,亦必会有部分生灵自浊阴而生。” “其中生出完满肉身者,化为你我所知的人族、妖族。未生出完满肉身者,仅以阴阳二气承载魂魄,便化作另一种灵物……可称之为,阴妖与阳妖。” 鲁奎夫一旁听着,面上沉肃,心内却早就掀起了滔天大浪。 “阳妖”这等概念他闻所未闻,此前也从未有任何一人提出过,更不要提什么“自浊阴而生”的生灵! 可再转念一想,育界才只有三百年寿命,所谓史书典籍,全都是盘宇界有意灌输捏造之物。 而距此三界真相彻底暴露才不过四个月,迄今为止,似乎还从来没有人跳开固有的枷锁,真正思考过这个世界的本源道理。 如今却在君上一句句轻描淡写的陈述中,似乎正要抽丝剥茧、水落石出地展露出一个真实样貌来。 鲁奎夫忍住想要插嘴的冲动,知道君上必然有一个完美的解释。 果然,蔺负青语速不变,继续道:“雷穹,渺玉女的骨文你想必已经看过了。可玉女记下的也只不过是盘宇仙人对这个世间的看法。” “——而盘宇仙人又是一群什么人?” 魔君眉梢荡起一线傲然清光,他指了指远处天穹上盘宇仙人筑起的云上楼宇,似笑非笑: “是一群行至穷途末路,要靠着炉鼎邪术苟延残喘的蠢人!” “他们的看法,他们的史籍,必有偏颇之处。” “君上说得……极是。”鲁奎夫眼角浮起了笑意,胸口一阵澎湃,好像连血都热了起来。 他心想,如今仙界处处战火,多少人面对盘宇仙人被吓破了胆。哪怕敢于一战者,也都将其视为强敌大患。 这样的盘宇仙人,在君上口中却成了可供鄙夷的“蠢人”……这就是叫他心甘情愿下跪的小君上啊。 蔺负青道:“若换我来述,应当是这样:上古之时,宇宙间一隅诞有盘宇一族。或许曾经爆发过清阳生灵与浊阴生灵间的大战,后者输了;又或许此处的大多人自清阳而生,于是作为少数的浊阴生灵,被视为‘非我族类’……” “总之,浊阴生灵地位不利,渐渐地被盘宇仙残杀,被称为阴体,数量越来越少。修炼阴气者被视为脏物。同样被视为脏物的还有阴妖,而阳妖……” 说到这里,蔺负青顿了顿,“雷穹你定然想问,为何世间从未见过阳妖,我却能一口咬定存在此等生物,是不是?” 鲁奎夫咧嘴笑道:“雷穹愚钝,当然不解。君上大智,必然已经悟通了。” “这个说来其实有些复杂,”蔺负青沉声道,“我还是亏着想到我家小祸星才理通的。” “……” 鲁奎夫不敢对君上无意识间漏了句爱称出来的行为发表任何意见,只能闷闷点头称是。 魔君根本没发现有什么不对,负手踱了两步,“你看……知渊他乃阴命祸星,和阴体多少有些类似,也可以视作是更纯粹的阴体。他自借助阴妖之力破境后,多次将阴妖灭杀后纳入体内阴流。这个我试过,我做不到。” “再回忆以前,小祸星少年时天天被阴妖咬,应当就是他体内阴流之故。后来他修为精进,能控制阴流收放,甚至能主动引来大批阴妖。” “我便猜测……阴体与阴妖,阳体与阳妖,想来是同性相斥、互为天敌的关系。阴妖想捕食阴体,或许阴体其实也可吞噬阴妖来修行。” “至于为何没有阳妖,”蔺负青侧过头眨了眨眼,“没有才对了,没有才正佐证了我的猜测。” “只需想想盘宇仙人们的心性。这些仙人残忍冷漠,还蠢,在天地间存在了不知几万年,为了修炼不择手段。倘若阳妖蕴含阳气,可助其修为大增,自然是早就被……” 嗓音猝然转冷,如冰珠滚过剑刃,“捕、杀、殆、尽、了。” 恰此时肃杀秋风吹过,吹得人手足冰凉、毛孔生寒。 鲁奎夫脸都铁青了,一句话说不出来。思维随着君上冷静的语调疯狂旋转,似有风暴在脑内过境,一片摧枯拉朽。 “更不要说,育界本就是被盘宇‘制造’出来的炉鼎场。就算有幸存的阳妖,盘宇仙人又岂会叫我们炉鼎来享用此等天物?所以,在育界,注定是看不见阳妖的。” “幸而……”大段地掰扯下来,蔺负青说得有些累,用力摁着眉心歇了口气。 他四下一扫,见案上还摆着一壶苦茶,倒扣着几个茶盏,便自顾自斟了半盏,“等会,我润润嗓子。” 鲁奎夫忽然意识到什么,神色明显地焦急起来:“君上,您这回莫不是又损了神魂……” “不碍事,不不,我没有,”蔺负青手指一哆嗦,连忙放了茶盏,镇定地清了清嗓子,“你分神想什么呢,听孤家说正事!” “我是说——幸而,我们育界虽无阳妖,却有阴妖。” 年轻的君上把眉一扬,好歹做出几分魔君的威严来,“孤家的意思,想叫虚云那些阴体试着修魔。” “如果我所料不差,阴体定然与我们阳体相反,也就是修阴气比修阳气容易。阴渊下有大量阴气,有一条阴脉,更有无数阴妖,他们修炼起魔道来想必奇快无比。” 鲁奎夫眼神火热起来。不愧是雷穹仙首,一点就通,眼界更是常人难比:“若按君上所料,或许对于修魔后的阴体们来说……盘宇仙人们用以催化炉鼎的阴石将不再是反噬威胁,而是促进修为的大补之物!如果真能如此,我等的转机就在这里了。” 蔺负青笑:“就是这个意思。” ……其实,他还有一样未曾明言,那就是大多阴体修为低微,经脉根骨未成型,能将“阴难之役”的危险降到最低,最适合探索阴阳双修之道。 闭关前知渊点醒他一句,如今他拥有最稳固的阴阳双元婴。如果予他足够长的时间,他便有希望一窥飞仙境以上的天地,修为甚至可能凌驾于所有盘宇仙,包括那位“尊主”之上。 辗转两世终于悟了逼自己去做唯一的救世仙很不合理的蔺魔君,在不到一刻钟后惊觉现在的自己或许是育界里唯一有希望干翻盘宇仙的人。命运就是如此地有趣…… 不过正是因为心境的转变,才使得蔺负青有了这般想法。若搁以前,“探路”这种事情,他定是凭着心头一股热气就去独自闯了,还要绞尽脑汁瞒着旁人,怎会想到试着托付于自家那群外门弟子? 不过此事毕竟多少会有危险在内,蔺负青便思量着,接下来亲身前往雪骨城,试着求一求他家那群阴体小孩儿,若他们不乐意便作罢。因此如今才没有跟鲁奎夫把话说开,只是心里暗自想想罢了。 就听鲁奎夫道:“可据说虚云外门有一个姓沈的孩子,是隐灵根,修行速度极快,这又是怎么回事?” 蔺负青并不意外鲁奎夫提出这个问题,反而肯定地点头:“不错,这是特例,阳体中也有这等特例。” 鲁奎夫不禁问:“谁?” 蔺负青道:“顾鬼狼。” 鲁奎夫顿时了然。邪帝顾闻香,他并非阴体,却更适合修炼魔道。前世今生,都是主动选择了修炼阴气。 若是这样看,他与沈小江,应该分别是阳体与阴体中的异数。就如一对首尾相合的阴阳鱼,一切都能完整地对上。 蔺负青继续道:“我重生归来之后整理过一批修魔道的心法,一部分托给了紫微圣子,我来金桂宫前已经请知渊带来;另一部分在你这里。” 鲁奎夫立刻起身长拜,“臣这便去准备!” 金袍一展,雷穹仙首大踏步出了殿门。蔺负青目送他离去,也是松了一口气,再坐回床榻边上。 他轻轻吐息,倚着床柱合上眼。 四下无人,唯有桂香扑鼻。蔺负青终于渐渐隐忍地蹙起眉尖,唇抿得更紧。 方才雷穹担心问他,莫不是又损了神魂。 还真不能说一点儿也没有。 所谓大道至简。他刚才说的那些看似简单明了,不过“阴阳相对”四字。 可寻觅大道谈何容易。是他多少次推演假设,昼夜不辨地一次次否定排除又重新推算,从巫渺寥寥数百字的话语中,从被捏造的虚假史籍中,从那么浩大的万物之中拼凑出的一个道理。 怎么可能不耗费心神。 待这个阴阳图景终于在脑内成型后,他知晓耽搁不得,当即就前来金桂宫与鲁奎夫商议,一路上还遭了两次盘宇仙人的袭击……见到有人危险,他还忍不住出手救一把。 怎么可能不疲倦。 若说实话,他这四个月来太累了,他都要累死了。 可这时候谁不累?更多人在前头拼死拼活,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浴血奋战,甚至已经有人死去。这世道已经到了不容任何人喊累的地步了。 蔺负青知道以鲁雷穹为首的这群人心疼自己,他只好尽量不露疲态,趁没人时再歇口气儿,这就够了。 在这难得的静谧中,魔君很快就昏昏欲睡。他低头小幅度地歪向一侧,半张脸颊被阳光打得更加白净清美。 那些无数张推演的图景,还张牙舞爪地盘踞在刺痛的脑子里没有散去。 蔺负青迷迷糊糊,意识游荡在半梦半醒的白茫茫中,好像再次坠回了冰寒的阴渊之底。 很快那不再是阴渊,而是他推演出的黑暗冰冷的宇宙,阴阳二气在那里交缠出无限的可能性。 而他呢,他白袍轻裘,像少年时那样逍遥无忧,盘腿坐在大宇宙正中,抬手摘日弄月,屈指弹星星。 蔺负青恍惚地想,或许七千星辰之外,会有一个人人修行阴气的三界,或者一个阳体与阴体共存的三界。 或许会有一个不似盘宇冷酷的三界,那里的仙人有着挥手镇山河的修为,却也有着俯身怜微草的慈心。 没有炉鼎,没有什么育界…… 他想带着身边所有人去那种地方看看,却又觉得连眼前这一关都那么难挨,都不知能否活着看到育界打退盘宇仙人的那一天。 罢了,罢了。人生在世仰天问道,总归是一步步探索世间真理。这条路,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 身上轻轻推来一件软物,似乎有人给他盖了软被在身上。 一个熟悉低磁的嗓音道:“师哥当年不计代价庇护阴体,说是求一个顺心意。如今你一念仁慈成了三界转机,还说自己不是救世仙?” “什么乱七八糟的……” 蔺负青皱着眉,只觉得头痛欲裂、浑身虚软,眼睑重如灌铅。他口中无意识地低哼道,“我当初……唔……我只是图小祸星开心……” 那人扶着他的手臂僵了一下,气息也乱了。 蔺负青意识飘忽不定,一时竟然醒不过来,却似乎知道那怀抱温暖熨帖,软绵绵地顺势往那人身上蹭,昏沉沉地闭眼呢喃:“那小混账……我还不够宠他吗?我从小就说喜欢他,他次次当没听见……” 这么半昏半醒间,蔺负青心中竟久违地冒出几分酸溜溜的生气来,还夹杂一丝儿的不甘。 他那个不懂风月的混账小祸星! 少年时候在虚云那般大好时光,死拧着不和他好。后来又几经波折和误会,拖到如今这么个战乱世道,自己想再疼爱他护着他都不可能了,好不甘心! “师哥……” 低哑醇美的嗓音再次响在耳畔。 却就唤这一声,没了下文。 就这样屋内安静了两息,直到蔺负青毫无预兆地轻轻叫了一声,倏然睁开眼清醒过来。 俊美深邃的眉宇,无声息地撞入眼帘。 方知渊一身修长的黑衣劲装,发绳绑了凌乱长发束于脑后。大约是为了抱得他舒服些,胡乱扯下半侧玄甲大氅袍,不成样子地半披在肩头。 这人显然远道而来,仓促赶到,满身风尘中又挟一股寒冽杀气。 ……唯独落在那斜倚榻边的白袍魔君身上,寒冬风里吹的霜刃也能软成了春花。 第161章 少年不识情滋味 蔺负青轻轻地笑, 墨乌长发散肩。他伸手去摸方知渊近在咫尺的脸, 那人垂眸,可能是觉得他还不清醒, 就不吭声地任他摸。 指尖滑过挺俊的鼻梁, 点在唇上。 “……”方知渊眸子发暗,唇瓣难耐地动了动。 蔺负青的手指从他唇际落下去, 魔君半睁着眼,嗓音慵懒道:“半眠窥大道,半醒看美人……孤家活得倒是逍遥。” 方知渊握住他乱摸挑逗的手指,低沉道:“你累了。” 蔺负青目光落在玄甲间凝结的血迹之上, 道:“不比你累, 可受伤了吗?” 方知渊不回答, 展臂用被子将他一裹, 放躺在床上,手掌抚着他额头低声说:“睡会儿。我不与鲁雷穹说便是了。” “……” 蔺负青被迫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他皱眉, 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不愧是他的小祸星,一眼就看出自己担心着什么, 果然是心有灵犀天赐道侣, 但是…… 但是, 所以。 孤家刚刚的一番梦里剖白陈情呢!? 你又给我当没听见!! 蔺负青痛心疾首,心说方小祸星您多少给我点儿反应成不成, 蛤蟆还一戳一蹦哒呢! 我说我喜欢你, 你让我睡觉。这要不是他知道方知渊就这么个性子, 搁别人那儿岂不是“想啥呢洗洗睡吧”的意思吗!? 这样想着, 蔺负青心中忽的浮现出一丝好奇来。 他暗自心想,方知渊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对自己有那种想法的? 蔺负青没什么顾虑,好奇了便笑着把知渊的袖子揪过来,咬耳朵似的悄悄问。 方知渊反倒耐不了这个,闷声说了句“不知道”,将魔君推开,自将他那件玄甲氅袍脱在一边去了。 蔺负青趴在床头看着他:“来多久了?见过雷穹了?” 方知渊“嗯”了一声,道:“大致的都听他说了,鲁雷穹亲自带人去收拾魔修心法,我就先来看你一眼……你真的不睡了?” “不了,都醒了。”蔺负青招手叫方知渊过来,“来坐,给我讲讲这四个月仙界如何了。” 方知渊顺手自墙上摘下一副舆图来,他屈起一条长腿踩上床沿,臂肘勾着蔺负青的后颈,把人直接勾进自己怀里。 手指滑过图上仙界五洲的山河,他道:“如今盘宇仙人在云上建楼,随时可下仙界烧杀抢掠,如今还能守得稳的,主要便是六华洲和西域荒洲一带,再就是几个仙门大宗庇护下的方圆几十里……你来看。” 蔺负青听方知渊边指边讲,待他说到紫微阁时心中微微一动。 他想到紫微,觉得也是时候该放这小鸟儿躯体内的那一半神魂自由了。 待方知渊说到雪骨城如今面临着的两难困境和阴渊前那大批的散修,蔺负青沉吟片刻,抬眼问:“你怎么想?” 方知渊把图纸哗啦一卷,道:“我只说一句,不能见死不救,但外人绝对不能放进城里,一个也不行。” 蔺负青不置可否,神色半明半暗。 他明白方知渊说的没错,雪骨城性质特殊,绝非普通城池能比。魔君心如明镜,什么有没有奸细先不必说,单说那么多鱼龙混杂的散修成千上万地住进去,铁定是要闹出事的。 如果无法协调好那帮心高气傲的重生魔修们与外来者之间的平衡,说不定根本不用盘宇人来袭击,城就不攻自破了。 至于知渊为何说“一个也不行”,他也明白。人性总有嫉妒的种子,为了活命的希望,什么干不出来? 既然无法全部接纳外来者,就干脆一个也不收。这做法看似绝情,却能斩断更多阴暗滋生的可能性。 蔺负青眉心微紧,轻轻自语道:“你说的对,但是如果不能放进城内……” ——若是一般人,到这里就该下定决心“不放外来散修入城”了。 可魔君心中却在暗想:如果不能放进城内,又该怎么做才能护下这一批人? 正静静思考着,那边门外有人按雷穹仙首的嘱咐送来膳食丹药等物,待两人休整过后,日头已经渐西了。 鲁奎夫把蔺负青托他整理的魔修心法全数刻至几十枚灵玉简中,再收进乾坤袋里送了过来。 蔺负青收了东西,问道:“如今雪骨城里谁管着事,能联系上么?” 鲁奎夫道:“是紫蝠在掌大局,君上可要见他?传话有通灵玉珠,若是要见面,臣这便去布大阵,片刻便好。” “不不,不必开阵,”蔺负青从容地摆了摆手,“我只说一句话就好。” 鲁奎夫便取出通灵玉珠奉上,蔺负青接过来一摸就认出来了,是宋五的手艺。 灵流注入进去,远隔千里之外的雪骨城大殿内亮起光泽,愁的一口一口喝酒的柴左护座整个人“噌”地弹了起来! “君君君——君上!!” “嘶,”蔺负青皱眉,把通灵玉珠搁案上自己往后退,“你喊什么。” 那头柴娥把酒囊一扔,翘起腿,夸张地拍着大殿里的柱子哭嚎:“哎呦我的小君上,您可算是露面儿了,臣难呐,日子难过啊活不下去啦……” 鲁奎夫怒得一拳砸案上:“柴紫蝠!君上御前,安敢言语放肆!” 远在雪骨城的柴娥捧着通灵玉珠,不依不饶地吼回来:“我放个屁的肆!老鲁你不厚道,自个儿做仙首去了叫我守城!可怜我上要伺候着屠神小女帝,下要管束着几百号魔头,你看我像是能伺候人管教人的料吗?啊??” “……” 蔺负青满目沧桑,扶额而叹。 还真是……柴娥这人,天生就是被伺候还刺儿刺儿挑三拣四,被管束还想方设法钻空子的性情,叫他当城主,还真难为左护座了。 那头柴娥投过来的目光已像极了瞧见了肉的饿狼,他耸肩一笑:“所以君上,您准备何时……回家看看臣?” 蔺负青笃定道:“想问那些城外的散修怎么办是吧?” 柴娥:“对对对!哎君上圣明啊!” 魔君敛眉轻笑,神色清清淡淡,“也没什么为难的,那就叫那些来投奔的散修们……在雪骨城的外围新筑一层城墙吧。” 柴娥微愣:“雪骨城……外?” 他咳了一下,重复确认道:“您留他们在城外?” 蔺负青能感觉到身旁的鲁奎夫,和身后的方知渊同时将目光投在了自己身上。 他道:“是城外,围着雪骨城绕一个圆环,在红莲渊之上建起一座水上城,以舟行于渊水上……至于具体的建筑规划么,外头散修那么多,总有能者,你叫他们自个儿捣鼓就是了。” “总之,想留下的,自己建城墙搭房子种菜种粮去。雪骨城包他们建城的瓦、行路的仙舟,还有第一年的吃穿用度,剩下的靠他们自己干。” “呃……啊……”柴娥听得一愣一愣的,只觉得君上说的每一句话听着都像天方夜谭,自己更是想都没敢想过。 ——因为不能把人放进城里,就干脆给他们建一座外城? 听着疯狂,但仔细一想又似乎没问题。阴渊最不缺的就是仙骨和硬石,大家都是修士,围墙三两日就能筑起来…… 而君上把外城和内城分开,叫散修们自力更生。这样非但不会耗空雪骨城,反而会在日后成为它的坚实后盾。 现在是盘宇仙不想招惹雪骨城,可这一场总得打的。到时候雪骨城全民皆兵,后方谁来守?难道还能叫前头战场上鏖战三天三夜没合眼的魔修们,轮班儿回城里挥锄头种地吗? ——当然,说种地是不至于的。毕竟修士辟谷,不吃饭饿不死。但是灵石的调配、低阶法宝的维修、低阶丹药的制造……这些杂务,总得有人来干。 以前柴娥还暗自思量着,或许可以将这一批杂务交给没战力的虚云外门,可他却从来没往聚在家门口的那一群散修身上想过。 此刻被君上一语点醒,柴娥心中是越想越激动,“君上……哎呀,君上果真不愧是君上呐!真是服气儿了,臣这就去办。” “——慢着。” 方知渊忽然开口。 蔺负青应声回头,方知渊还斜倚在床榻边上,神色是冷沉的。他一字一句道:“师哥,你这么干,把散修放在城外……” “是奇策,我佩服。”方知渊顿了顿,似乎很不愿面对地挪开了视线,“不过……这种事闻所未闻,你怕是要挨骂。” 他这话一出,原本高昂的气氛忽的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凉了。 柴娥的声音戛然而止,鲁奎夫的脸色更是一下子就黑沉下来。 他们都不是天真无知的少年人了,方知渊这么一点,两位护座立刻就意识到了其中的一个问题。 ——把远道而来向城内求救的弱小外来者,全数留在城外一圈的地带。 若是跳不出固有的思维来看,这安排就好像……好像把那些外来散修们当做盾牌,当做弃子,叫他们首当其冲去挡战火一样。 唯有蔺负青神情不改,反而扬眉道:“怎么,有人骂我,会少我一块肉吗?” 方知渊皱着眉把蔺负青从头到脚看下来又看上去,犹豫问:“我说你……你挨过骂没?” 蔺负青平静道:“被万夫所指,为世所不容,好心当作驴肝肺的那种吗?” 方知渊:“……对。” 蔺负青道:“还真没有,但是从小见惯了,就觉得像老朋友,不害怕,熟悉得很。” 方知渊气笑了:“你就瞎扯吧,你哪曾……!” 他忽然瞳孔微微一缩,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毫无征兆地闭嘴了。 ……是他糊涂了。 师哥说的“从小见惯了”,说的不就是自己这个天煞的祸星么。 见方知渊默然收声,蔺负青又交代几句,说定明日动身前往雪骨城,迅速地将柴娥与鲁奎夫打发走了。 其实按魔君的意思,本欲今晚就出发的。还是鲁奎夫看君上状态不好,软硬皆施地要留他在金桂宫休息一晚,蔺负青才无奈应下,干脆就和方知渊两人直接占了这间屋子。 直到夜色降临,方知渊自那句话后一直沉默着。 蔺负青正抬手关了窗,余光瞄着那无声的背影就有点儿发虚,又有点儿心疼后悔,心说是不是又把他这小祖宗惹难过了…… 其实在他心里最深处,总是还想把知渊当初遇时分那个遍体鳞伤的少年来疼惜的。 蔺负青抿了抿唇,悄然自后面凑近了,双手贴上方知渊的腰际,低声道:“刚刚是我失言。” “我只是想叫你不必多加担心……”白皙指节灵巧地勾抹一下,腰带松开,“时辰不早了,知渊,抱着我睡吧。” 方知渊背脊的肌肉明显又僵了,蔺负青趁他欲言又止,温柔将他外衣褪下:“来,给我看看有没有添新伤。” “……” 方知渊转过身来,眸子深处似乎沉着蠢蠢欲动的火浆。 他拇指碰了碰蔺负青的眼角,谨慎而克制,就像触摸一碰就碎的珍宝。 他嗓子有点发干:“师哥,你……白日里你问我是何时……那你又……” 蔺负青正小心地欲去摸那人肩处一道淡淡伤疤,不料那撩人的低嗓突然在耳畔响起来。 说实话他心里着实麻了一下,阔别四个月的爱人近乎霸道的气息笼罩下,简直激得人尾骨发痒。 可方知渊话说得断断续续,蔺负青也只能抬起头,用疑惑的眼神回他个:“?” 方知渊目光游移,艰难地:“你……” 那两片薄唇打开又闭上,“……” 蔺负青更加疑惑:“我?” 他口上问着,暗自忙把记忆往回倒,寻思着自己白日里到底问过些什么,还是跟时间有关的…… “啧,就是那……唉!”方知渊猛然转过头去,焦躁地以手掌掩面,触碰到的脸上皮肤都是烧烫的…… 他就是……就是想问——问不出口! 蔺负青忍着笑:“你到底要说什么?” “没事,师哥就当我是一时疯了……” 方知渊颓然放弃,拽着蔺负青上了床,吹熄了灯烛火,把他往里头塞了塞,“睡觉。” 蔺负青忽然道:“所以你莫非是想问我,我又是何时对你动心的?” “——!?”方知渊猛地呛了口气,狼狈地趴在床头咳得昏天黑地,直咳到从脖颈到眼角都是薄红的。 这次蔺负青一点儿都不同情他,反而以一种天崩地裂无法置信的神情,无限痛心地捶床谴责道: “好你个方知渊……!我从小就说喜欢你不知多少次,你是有多没心没肺,才能问出这种问题来?” 方知渊恼羞成怒,道:“你明明从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说喜……说那种话了!” 蔺负青讶然道:“我的确从十几岁就开始喜欢你呀。” 方知渊狠狠剐他一眼,哼道:“胡说。” 蔺负青愕然:“……” 不是,我怎么就胡说了?? 你那么个信誓旦旦的肯定语气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蔺负青那眼神显得太受伤太冤枉,方知渊把头往下一埋,自嘲道:“我……我那时候什么都没有。你怎么可能……” 蔺负青定定地盯着眼前人,认真道:“可我那时候也什么都不缺呀。” 方知渊哑口无声,震惊地望着他。 这话说的。 好有道理他竟无法反驳。 第162章 少年不识情滋味 红莲渊, 雪骨城。 柴左护座今儿心情好, 给自己上了半面妆,手里把玩着烟枪坐在城头。 这里视野开阔, 他能看见不远处乌泱泱的人群。 两个俊秀漂亮的小男孩儿在背后为他揉肩, 一个口中软声甜语:“主人,话已经按您的吩咐传下去啦。” 另一个好奇道:“可是主人, 在城外再建外城这种事,真的能行吗?” 柴娥笑吟吟地摸了一把美少年的脸蛋儿,道:“你们就等着瞧呗?” 那少年便撒娇地哼道:“主人好坏!” 柴娥抽了一口烟:“重要的不是以后,是今天啊。” …… 不出意料, 城外的骚动来得很快。 “什么?”有男人惶然地道, “这, 这……这, 你们不能这样啊!这不是让我们送死吗?” “不用怕,若有盘宇人来袭, 内城定会保你们安全的!” 那个站在人群前方挥着双手,正努力安抚散修们的布衣少年正是沈小江, “再说, 大家想想啊, 如今盘宇人在咱们头顶,其实内城和外城都是离敌人一样近的, 怎么能说叫大家送死呢?” 有女人抱着孩子, 怯怯地恳求:“求求您行行好, 让我们进城吧……我们、我们什么活儿都能干。” 她身旁又挤出一个年轻好看的女修, 含泪道:“对对,我什么都愿意做的……我、我还在六华洲给仙家做过婢子……” 她故意低头扭腰,楚楚可怜地露出半片酥胸,“小兄弟,你可怜可怜姐姐,好吗?” 沈小江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尽量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连连道:“不用不用,你们首先照顾好自己便好了!君上仁慈,不会苛待大家的。” 可那抱着孩子的女人却不由分说地跺脚号哭起来:“造孽啊……!我们一家子为了来这鬼地方散尽了钱财,孩他爹又半途被盘宇人逮去了……现在你们这样无情,叫我们怎么活啊!” 这妇人一哭,就好像在人群中点起了火。那上千的散修哄然吵成一团,你说你的我哭我的,沸反盈天。 沈小江只觉得两耳中似乎有一万只鸭子在叫,他急道:“别吵了!大家别吵了!听我说——” 可他却被一个中年男子推了一把,那中年人红着眼角,举拳吼道:“大家伙儿们,咱不用求他们了!他们摆明了就是不想帮咱,还找这种道貌岸然的借口!” 沈小江踉跄着后退,一张脸气得青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解释,好像一点道理也不讲…… 并不是所有散修都是这样的,至少有四成人听说可以留下受雪骨城的庇护后,就已经感激涕零地连连道谢了。 剩下的六成里,也有一半人在他口干舌燥地反复解释担保过多次之后,默默地跑去搬那修建外城的砖瓦。 可剩下的三成人却不依不饶,比其余七成人加起来还能吵闹。 沈小江想起今晨他自告奋勇地找上柴娥时,坚持说他也想为城里做些什么力所能及的。 可柴大哥却眯眼笑着拍他肩膀,告诉他要做好准备,最好带几个能打的修士下去,总会有人不讲道理的。 那时他还自告奋勇,说不用,说只要付出真心,他就一定能打动大家…… “你错了,小孩。那些人呐,根本不在乎你是不是真心对他,或者说根本不在乎你。” 可柴娥悠然咋舌道,“他们只在乎自己,只在乎进城而已。当然,你趁机见识一下人心险恶也好。” “——进城!进城!” “我们要活路,让我们进城!!” 正如此刻,暴躁的火越烧越烈,不知从哪一刻失控了。人潮轰轰烈烈地往前涌动,呐喊推搡,一张张面孔染着疯狂。 沈小江根本抵不住,只好仓皇后退。心中又是愤怒又是委屈,他想不通,怎的……怎的大师兄好心救人,如今却反像做错了事一样? 他眼前昏花,在剧烈摇晃的余光中,看见刚刚那个妇人的孩子摔倒在人群中,两三只属于不同人的大脚踩踏在他身上。 一截苍白细瘦的手臂求救似的挥了两下,很快淹没在人潮里,看不见了。而那位母亲还在前面尖叫着,推挤着,浑然不知身后的惨剧…… “君上这一招厉害啊……” 城头上,柴娥摇头晃脑,压着满腔怒火还强作笑意,咋舌道,“不服不行,瞧,把又蠢又没良心的狗都给筛出去了。” 身后一个修士扳着黑脸:“我说柴左护座,狗得罪你了?” 他嘴巴开合间牙齿变成锋利的獠牙,脑袋上的乱发也耸动两下,冒出一对黑色的狗耳朵来——这居然是位化了人形的妖修。 “嘿,对不住啊兄弟……别往心里去。”柴娥笑着把残酒往头上一淋,他狠狠拿手捋了一把湿润长发,让自己清醒几分。 然后瞪着眼比划着手指,跟那位前来的妖修道:“听着,老狗子你来得正好……你点一批人下去帮这小孩,带上长矛和刀剑。还有,记得千万千万忽悠好了咱那位小女帝,要是叫她看见这光景,外头这群人怕是一个都活不下来。” 那妖修看着是个忠厚老实的,被叫“老狗子”也不生气,反而神情很低落,小声道:“还好君上不在这里,不然听了这些……多难受啊。” …… 城头上几句谈话间,下面已经乱得不成样子。而那些污言秽语也早就成了更加不堪入耳的东西。 最开始煽动众人的中年男子甚至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什么慈仙,什么光风霁月的蔺小仙君,原来竟然是这么个烂人!我呸!” 更有人小声道:“当年说他护阴体,是不是假的啊?” “哎,大家伙都听说六华洲方家那邪术的事儿了吧,我看蔺负青八成也是一样的!这城里啊,说不定就是有见不得人的事儿才不给外人进……啊!” 那中年男子正喊得吐沫横飞,冷不丁拳风刮过。嘭地一声,他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鼻血横飞,仰翻在人群里压倒了一片。 沈小江粗重地喘息,攥着拳,肩膀一抖一抖。 “滚……”他困兽般红着眼吼道,“都给我滚!雪骨城不收你们这种人渣,滚!!” 却不料有人指着他惊呼:“哎,这个小孩不是那谁吗?” “谁?谁呀?” “刚过去那届金桂试上,虚云外门的……” 人群有一瞬间的沉寂,下一刻就是更疯狂的骚动。那一张张的脸孔上多了憎恶与鄙夷的情绪: “阴……阴体!?” “他是阴体!呕,他刚刚还碰了老子的手……” “雪骨城居然宁愿养着一群阴体,也不管我们的死活!” 沈小江浑身抖如筛糠,气血都在肺腑间翻滚着,忽然却听身后有整齐划一的破空声而来。紧接着锵锵两声,一对银铁长矛交叉着插在他眼前,隔开了他与疯狂的人群。 “柴左护座有令!不愿留于外城者,速速退走,不予追究。胆敢闯城者,打出去;辱及君上者,杀无赦!” 十余雪骨城卫拥在喘息未定的沈小江两侧,一人低声安抚他:“小孩,没吓坏吧。你看,对待这些无赖,讲理没用,还是得讲兵刃。” 沈小江深深埋着头,许久,轻点了一下脑袋。 兵刃的寒光照在那些面面相觑的散修脸上,人潮瑟瑟地冷却下来,恐惧终于压倒了大部分人心中的狂火。 然而或许是刚刚沈小江的善良退让,助长了少数人的嚣张气焰。 仍是那个中年男人,粗着脖子吼道:“怎么啊,你要动手啊?” “你敢吗?告诉你,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中年人故意挺胸,“要是老子死这儿,明天全仙界都知道了,蔺负青就是个不把散修的命当命的伪君子!” 他知道的,反正这些大势力嘛,总归在意面子名声,这儿那么多人呢,众目睽睽之下……怎么可能真的杀一个弱小散修? 沈小江屏住呼吸,怒火在一瞬间冲垮了脑中那根弦。 他拔出了身旁那位城卫的腰刀,像头小猎豹似的冲了出去。 “哎小孩!你回……” 刀光在厚重的云穹下闪起森然寒意,一线冷光穿过熙攘人潮,也穿透了仍在聒噪的中年人的身子,从背后破穿肚腹,血喷了周围人满身。 “!”沈小江猛地站住,他手心里都是汗,紧握的刀上却没有沾血。 那刀光自天外而来。 动手的不是他,有人比他更快。 “啊——!!” 直到此时,中年男人的惨叫才在人群中响彻。 “动手啦,杀人啦,杀——”他涕泗横流,捂着肚子翻滚,勉力睁眼想去看伤了自己的凶器,声音却滑稽地戛然而止。 他面前的阴渊黑岩上,插着一枝桂花断枝,入地三寸。 每一朵花瓣都还柔软,却溅上了几滴血。 下一刻,一股巨力砸在中年人的脸上。 又是砰然一声巨响,他脑袋几乎被人硬生生踩得嵌进地表里,青肿的口鼻间汹涌地流着血,咕噜着连声音都发不出,“呜、呜——” 透过肿胀的眼皮,他看见一个玄黑甲袍的高挑仙君单足踩在他的脸上,那仙君垂下脸来,锐眸寒眉,戾气逼人地咬字道:“看清楚了,杀你的人,和蔺魔君无关,是我。” 沈小江喜道:“二师兄!……啊,大师兄也回来了!” 蔺负青远远站在后头,他也不生气不难过,只是半无奈半宠溺地拢着衣袍瞧着方知渊,闻声抬头冲沈小江笑了笑,仍是不变的清雅温柔模样。 然而正在形势一转的这一刻,只听后方雪骨城门处一声爆破响,伴随着的似乎还有某位可怜狗妖被炸飞的哀鸣声。 鱼红棠红衣红裙,双手一刀一剑,浑身煞气腾腾地走近来。 她清脆的嗓音里压抑着暴戾杀意,压得几乎要无法控制地发抖,“谁敢在青儿哥哥的城前找死……” “今天,要是不能把你们统统剁碎了扔进东琉海喂鱼,我也不必做什么屠神……!” “……” 蔺负青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他斟酌两息,镇定地开口道:“小红糖,你不可以喂自己吃这么脏的东西。” 第163章 少年不识情滋味 雪骨城外那些闹事的散修都被血光所慑, 一时没人敢说话。城卫却整齐划一地半跪下来,长矛竖地,齐声道:“参见君上!恭迎君上回城!” 鱼红棠愣在那里, 她好像现在才看到蔺负青,“青儿哥哥……” 蔺负青走上前, 很自然地一把将小女孩搂进怀里,揉乱了她束起的长发,“这些天疯够了吗,还凶不凶我了?” 又转向沈小江道:“小江, 这四个月辛苦你了。” 结果弄得少年满脸通红:“不不!不辛苦不辛苦!” 血迹在人群的脚下扩散,方知渊一身杀气地站在那里,再也无人敢造次。细小的声音渐渐传出: “是蔺小仙君啊。” “该叫魔、魔君陛下……” 鱼红棠怒火又起,挣开蔺负青道:“哥哥, 你进城去休息就是了。这些人,我要全都杀光!” 蔺负青淡然回眸一扫,便有个青年挤出人群, 讪笑着:“蔺魔君,您看我、我们刚刚只是一时昏了头,您也知道如今形势……我们只是为了活命, 您就容我们进城了吧!” 身后人群连连点头,“对对,蔺小仙君那么好的人, 仙界谁不知道啊?” “都是这个白眼儿狼!”乃至有人指着方才毙命的那中年人大吼, “满口喷粪, 恩将仇报!” “小红糖,跟我回城。”蔺负青置若罔闻,搂着鱼红棠就走。又向方知渊招一招手,“知渊,你也来。” 雪骨城城卫们互相对视一眼。他们岂是吃素的,若不是方知渊动手最快,又怎会容这一群无赖在此大放厥词? 此时见君上无意与这些人纠缠,当即执兵刃踏步上前,矛尖上反射出那些闹事散修们青白的脸。 “你,你们……” 直到利刃横颈,众人才意识到这座屹立于寒渊之上的白色高城绝不是吃素的。 它不是那些的仙门,也不是的世家,而是……面对那恐怖的天外神们也有一战之力的铁血魔城啊。 终于有个人强笑着咕哝道:“住在城外,哈,其实也,也行啊。” 可事到如今,他们得到的,却只是一声毫不掩饰鄙夷的冷笑。 “晚了,一群蠢货。” 城卫队长居高临下眯着眼,缓缓吐字道:“动手。凡闹事的,赶出去;哪个刚刚嘴里不干净过,留下舌头再走!” “——是!!” …… 四个月未见,难得这回鱼红棠没有在蔺负青面前死拧,可当身后远处的惨叫声模糊传来时,小女帝依旧恼火不已。 鱼红棠踢着沿途水花,恹恹道:“又是这样!为什么阿渊哥哥就可以为你杀人,我就不可以——” 要说这本是她脱口而出一句愤懑之语。结果不知怎的,方知渊忽的转身过来,面沉如水:“小丫头,我有件事……” 蔺负青眼角抽动,他扶额,“方知渊,你折腾我一路还不够,有完没完了?” “?”鱼红棠皱眉不解,一时不知道为什么青儿哥哥要露出那种无望的表情。 却见方知渊严肃道:“你知道么,昨晚,你哥跟我说……” “他,他说……” 鱼红棠冷冷道:“阿渊哥哥!你也不用替青儿哥哥求什么情,总之还是那句话,你们若是想乱来,这回我可真的要不客气——” 方知渊道:“昨晚,他说其实从小就喜欢我。以前说的每一句喜欢都是认真的。” 鱼红棠:“了——什么?” 她愕然瞪大了漂亮的眼睛。 方知渊蓦地紧紧抓住鱼红棠的双肩:“他说从小就喜欢我!?” 蔺负青在旁听着,觉得自己都开始胃疼了…… 他昨晚怎么就想不开,又去招惹这尊神仙了呢?? 这一路上他被方知渊诡异地盯了全程,那叫一个如芒在背。唯有时不时盘宇仙人来袭时才能叫小祸星把目光从自己脸上挪开。 这一进城平安无事,又开始了…… 鱼红棠面无表情:“……哦。” 方知渊:“你为何不吃惊?” 鱼红棠:“我为什么要吃惊!?” 方知渊:“他说反正他小时候什么都不缺,当然可以喜欢我。” 鱼红棠:“……啊。” 方知渊:“你不觉得他这话有毛病么?” 鱼红棠沉默了。许久之后,她才抬起眉,艰难地道:“……阿渊哥哥,我们先不论是谁有毛病——” “——好吧,就算青儿哥哥真的有毛病,那他毛病了两辈子百来年,你怎么会直到现在才来问我??” 方知渊:“…………” 上辈子的煌阳仙首哑口无言,面前小妹妹满脸的怆然神色,仿佛在他心口上噗嗤捅了一刀。 蔺负青在旁苦笑道:“算了算了,他这不也是两辈子百来年的毛病吗?我看开了。” 此时这兄妹三人也入了雪骨城门,一路臣属行礼参拜。万幸众人都有眼力见儿,没有插口打扰君上和自家人说话,而是互相交换个暧昧眼神儿,自觉地退下了。 却唯独有一道金影,伴着一声欢快的清嫩龙吟破空而来,“主人——!” 这自是被留在鱼红棠手底下的敖昭。多日不见,那小金龙还是活泼泼地化作小少年的模样扑过来,被鱼红棠一巴掌拍开了。 “嗷”地被拍飞的小金龙被一只手扶住,自那手掌向上便是青蓝衣袖。 荀明思微微笑道:“大师兄,二师兄……别来无恙。” 在他身后,叶花果与宋有度赫然站立。 蔺负青讶然:“你们?” 方知渊总算找回几分正常状态,解释道:“唔,一路上在想事儿忘了同师哥说,你捡来的一个个,如今都在雪骨城呢。” “荀三是随栖龙岭妖族回来的,带麒麟盘炎见了龙王敖胤与小红糖,之后就留在城里了;叶四跟叶浮在剑谷住了两个月,叶浮觉着形势吃紧,叫她还是回雪骨城呆着了;至于宋五你也知道,一直带着虚云外门那帮人的。” 荀明思上前,低了低头温声道:“明思妄为离岛,大师兄尽管责罚。” 蔺负青听着听着,像是心里某块软肉被撞了一下,又酥又麻。知渊虽是几句草草带过,可那些日子里师弟妹各自所经历的惊险波澜,却已尽在其中。 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浅浅叹息:“……人平安便好,还讨什么责罚。” 荀明思仍得体地笑着,眼角却已然微湿。叶花果已经在轻轻抽噎,趴在宋五肩上蹭眼泪。 好似一场殊途同归,虚云宗的六位亲传,终于在千里之外的阴渊雪骨城城门之处再次相聚。 再也没有了太清岛的温暖草木香,没有了四座山峰与三道铁索,没有了外门的炊烟欢笑。 取而代之的是雄伟坚硬的雪骨城,阴渊上如火红莲,还有城内随风摇动的千万明灯。 可至少,人还是那些人,一个都没丢地回家了。 对于虚云来说,有大师兄在的地方就是家,不是吗? 蔺负青又想起了师父,倘若尹尝辛能在此处…… 那个不会养孩子也不会做家务活儿,像只大灰猫似的懒散道人,究竟去哪里了? 正出着神,耳畔传来一声: “荀三,你来得正好,我有话要问你。” 蔺负青心中忽然涌起一丝不详的预感。 只见方知渊又摆出与面对鱼红棠时一般无二的严肃神色,锁着俊美眉宇负手踱步,用好似要揭露什么三界终极绝密似的语气说道: “你知道么,昨晚,你大师兄竟跟我说,他、从、小、就、喜、欢、我。” 荀三:“是。” 叶四:“嗯。” 宋五:“哦。” 这回换鱼红棠陪着蔺负青一起胃疼了。 鱼红棠扶着蔺负青的手臂,同情地小声道:“哥哥,小红糖错了,我不该给你办什么婚礼,该替你把阿渊哥哥揍一顿呢。” 而那边,三位师弟妹难以言喻的目光直直地投在大师兄身上。 蔺负青难堪地以袖掩面,长叹道:“别问我,我脸早都给这小祸星丢没了。” 方知渊怒道:“啧,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荀明思谨慎道:“二师兄息怒,明思只是在想,这种事……这种但凡有眼睛的人便能看得出的事,你怎还需要大师兄亲口说给你?” 叶四与宋五整齐地点头,目光饱含谴责。 小金龙敖昭憋了半天,没憋住噗嗤一笑。他一直惯见的是主人威严神武的样子,此刻忍笑忍得肩膀一耸一耸,脸都涨红了。 “…………” 方知渊刚被鱼红棠捅的心头一刀,好像被抽出来再重新戳了个窟窿……不对,是三个。 他在那杵了几息,失魂落魄似的转身就想走,身后荀明思蹙眉道:“二师兄,你难道未曾想过,大师兄当初为什么收我们几个?” 方知渊回头,不解地扫了蔺负青一眼,没有多想便脱口而出:“他喜欢捡孩子。” “是,不错。可天赋好又无家可归的孩子,难道世上真就我们这几个么?” 不远处,蔺负青唇畔无声地浮现一丝情绪复杂的弧度,又轻轻摇了下头。 于是连叶花果这个小结巴都看不下去了,跳起来道:“他、他他明明是为了你!” 方知渊怔住。荀明思大为叹息道:“二师兄,这件事连我们三个自己心里都清楚,你怎么反倒身在局中看不透。” “当年你和大师兄来六华洲四时春馆,那时我在台上,弹的是六华修仙世家里常奏的曲子,大师兄说你很喜欢。” 方知渊听着都快气笑了,觉得简直荒谬,“你不会以为他就因为这个——” 荀明思却以肯定的语气道:“他就因为这个。” 方知渊的神情凝固了:“……” 他下意识觉得不可能,觉得可笑,想笑时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沙哑道:“那叶花果……” 叶花果无辜道:“当、当时二师兄总是受伤,又有不少陈年暗疾。我……我是来给你治伤的呀。” 方知渊喉结艰涩地动了动,看向宋有度。 器修一板一眼地道:“……你不觉得,自从我来了虚云之后,你的刀被你用碎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么?” 第164章 少年不识情滋味 这三位师弟妹连串的话都把方知渊砸懵了, 他怔怔回望着蔺负青, “你……” 蔺负青坦然冲他扬眉。 “二师兄, 你再想, 为何大师兄会立宗虚云。” 荀明思的目光无奈地在蔺负青与方知渊之间来回两次, 缓声道:“这世上弱小无依者有许多。穷人,孤儿,奴隶, 残疾, 甚至走火入魔的散修……大师兄怎就偏偏为阴体立宗?” 话已说到这里,为了谁不言而喻。 方知渊很茫然:“……” 荀明思大为摇头:“我……我们真不知道二师兄你居然……居然丝毫都没有察觉。且居然还是两辈子都……唉, 二师兄你, 你这心思也太钝了些……” 叶花果也赶忙鼓着腮帮子道:“对啊对啊, 我我、我一直觉得大师兄好可怜的!他那么宠你,明示暗示都做全了,你就是不理人家!” 宋有度:“说的没错,我也一样。” 方知渊:“……” 他神色更加失常, 竟纠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似的, 手足无措地,“这, 可我……我?” 最后还是那句怔怔的,“……怎么可能。” 蔺负青终于忍俊不禁, 适时打断道:“好了, 别欺负你们二师兄了。人无完人, 就算是天上的星星也难免有缺么。” 说着他一手牵着鱼红棠走上前, 另一手把早已僵凝在一旁混乱失神的方知渊往怀里一挽,打趣道,“走了小祸星,师哥不嫌弃你,啊。” 其余师弟妹们也哗啦啦一拥而上,方知渊就这么一脸空白地被蔺负青愣愣拽走了。 蔺魔君归城后自是多忙,先是拉着柴娥聊了半日,又着手派人盯着外城环墙的建造。申时倒是想起来嘱咐人给“君后”送了份莲子甜羹去,再多的却顾不上了。 到了入夜时分,魔君又传来沈小江,请他明日清晨把虚云的外门阴体们聚集起来,自己想去拜访一趟。 “大师兄,你要见所有人吗?”沈小江有些惊喜地道,“唉呀,那我把大家都聚到这魔宫正殿就好了!嘿嘿……能见到大师兄,大家今晚都要兴奋得睡不着觉了。” 蔺负青摇头,正色道:“是我有事相求,应该我上门。” 沈小江吃了一惊,头甩得像拨浪鼓:“别别别,大师兄怎么能用那个字!有什么话吩咐就好了。” 蔺负青却只笑道:“就这么说定了。” 这些一应事务都办妥之后,他才起身,沐着廊下随风而动的灯火光回了寝殿。 殿门被他推开,里面没点灯。 方知渊站在窗前,出神地望着外面飞檐下灯火。深邃眉眼映在高悬的繁灯柔光下,随着门响而转过来。 “我……” 方知渊轻声启唇,他眼眸深处在灯火下闪了闪,“师哥,我对你来说,从小便是特别的么。” 蔺负青道:“是啊。” 他站到了方知渊身边,并肩一起看窗外。 方知渊问:“和荀三他们不一样?” 蔺负青道:“嗯。” 方知渊将手贴上蔺负青的肩膀,捏了捏那清薄的骨廓,低声道:“鱼红棠呢?” 似乎是心有灵犀一般,蔺负青抬头,淡红柔唇微微张开,迎上了方知渊的。 两人在黑暗与明灯的光影交界处相拥,十指相扣,耳鬓厮磨地交换了一个缠绵的吻。 几息后他们分开了唇,蔺负青微微喘息着笑,想了想道:“你知道么……我小时曾经想过,小红糖是我的妹妹,她值得天上地下最好的。” “所以,日后她若有真心相爱之人,任那家伙是九天上的仙神,还是九幽下的魔王,我也要捉来给她做夫君。” “捉……你是土匪么?”方知渊又好气又好笑,“好好好,我算是明白鱼红棠那丫头怎么就敢把咱俩绑起来成婚,都是跟她哥学的!” “至于你……” 蔺负青自顾自继续道,“我见着你,心里想的却是:这个人是我的。” 方知渊眉眼梢头那烈烈生动的神情尚未散去,耳畔就嗡地一声。 霎时间脑内闪过一片白光,好似失足坠下万丈高空,手心里全是冷汗,只待下一个瞬息就要粉身碎骨。 蔺负青轻笑,身姿倒映在方知渊漆黑眸中。 归来初日,魔君尚未换回那雍容玄袍,只拥着一身清冷出尘的白裘雪袖,衬着星星点点的光火,温柔得像一场梦。 “任你要逃到九天之上,还是九幽之下……我也要把你捉回来,做我的星星。” 一场梦。 蔺负青温声唤他:“方知渊。” 梦里像下了一场迷离璀璨的火雨,淋湿了心。那颗心烫得发抖,剧烈地在胸腔内弹动。 啊,好一场粉身碎骨,神魂颠倒。 “我喜欢你。” 窗外暖暖的灯火光似乎在此刻变得无比盛大,将两道身影包裹在一处,就此交融,再不分彼此。 看不清哪道身影是谁,一人的手臂勾住了脖颈,另一人的手掌便拢住腰肢,青丝与青丝缠绕,胸膛贴上了胸膛,脸颊又触碰脸颊。 绵长的亲吻,滚烫的眼神,唇瓣间漏出的低笑和深情到骨子里的细碎言语……都融在光影里了。 “我说了两辈子一百年,不厌倦。我喜欢说喜欢你,无关你懂不懂。我还要再说三生三世,再说一百个一百年。” “小祸星,我是真的从小便喜欢你。” ========= 方知渊曾经做过一个梦。 那是在他刚被蔺负青拎回虚云,被迫学着正常地吃饭喝水,上床睡觉之后。 也是蔺负青已经开始叫他“小祸星”,他却还死不肯开口叫“师哥”的日子里。 他做过一个不应该的梦。 在梦里,他终于不再是肮脏而受人唾弃的祸星。他成了朱麒方家的金贵世子,玉带横腰,九火麒麟的图腾纹在赤红锦袍上,满身光华。 他成了被六华洲吹捧夸赞的天才,被无数人欣羡地簇拥着,坐在窗明几净的高堂上,接待他的贵客。 白袍雪裘的少年自世外云间而来。 蔺负青眉目淡静,腰间挂剑,坐在他的对面。 而他……他像他印象中高高在上的仙族大家的子弟般谈吐优雅,旁征博引。用终于干净了的一双手,替眼前的小仙君斟上一盏茶。 ——这段梦境是模糊的,因为他其实根本不晓得该如何“谈吐优雅”,也完全不会“旁征博引”。 当然,也不可能会得体地为客人奉茶。 梦里的蔺负青表情始终不变,淡淡地听他说话,淡淡地饮他的茶。 似乎朱麒世子在他眼里,甚至比不上一阵挟了落花的穿堂风。 他们之间的缘分,也只有一盏茶的时间。茶凉罢,白袍少年从容一礼,毫不留恋地起身离开。 他没有任何资格挽留,怔怔地坐在珠玉琳琅的府堂上,看着小仙君的背影渐行渐远,淹没在一片白光里。 自此而别,一生再未相逢。 当他梦醒,在漆黑一片的深夜里惊悸坐起的时候,浑身都被冷汗湿透。 铺天盖地的屈辱与自厌之情洪水般冲上肺腑里来,他头晕眼花地摔下床,掐着脖子干呕不止,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蔺负青被他吵醒,惊唤道:“阿渊!?” 那一刻方知渊恨极了自己。 明知朱麒方家是那么个藏污纳垢的虚伪地方,明明受了方家那么多的凌虐与侮辱,一道道旧伤疤尚在身上未消…… 他却竟会在梦中幻想着成为方家的世子爷,这是多么下贱的念头!! 可他此刻最恨的,最心气难平的…… “阿渊,你别动……”小仙君紧张却不失冷静地翻身下床来扶他,并指一点,亮了床头烛台。 烛火照亮了方知渊青白的脸,将他无处掩藏的狼狈暴露得一清二楚。 ——却是哪怕他将尊严骨气通通都舍了不要,在那样下贱的一个梦里,他也不配触碰眼前这少年仙君的一片白袍衣角。 方知渊那时体质太过虚弱,就这么个噩梦的刺激,都足够去了他半条命,才折腾了半刻钟就开始手足发冷。 蔺负青心疼得不知怎么才好,抱着他连声道:“没事了,没事了……是伤口疼吗?起来吃点药好吗?” 方知渊却蓦地推他,瞳孔不正常地收缩不定,“你别碰我……!我没事……你别碰我!” 遇见蔺负青之前,他不必自卑,不必狼狈,他无所欲无所求,连生死都冷眼看。 遇见蔺负青之后,世间纷纷是他求不得。 蔺负青说喜欢他,可是什么是喜欢啊?方家世子喜欢金珠宝玉叫喜欢,穆家小姐喜欢稀世仙剑叫喜欢,顾家世子喜欢权位声名也叫喜欢。 蔺小仙君喜欢风、花、雪、月,喜欢晒太阳养莲花,喜欢捡孩子,或者喜欢一个祸星……都叫喜欢。 可若是污泥一捧,若是劣石一块。 再被踩入尘土,烧成灰烬。 于是肮脏残缺,不堪入目。 那样的物什,配说什么喜欢呢? 师哥问他何时情动。 他情动在少年初遇后不久的深夜梦里,情断在梦醒后的寒夜烛火里,太短暂,或许连自己都没有发觉。 自此七年,追着白袍小仙君的背影,听着蔺负青的温声软语,却冷硬着一颗心,宁可自作耳聋目盲也不去信。 因为……因为若非如此…… 他就快要“喜欢”上那求不得的人了。 雪骨城的灯火还葳蕤着,方知渊将蔺负青抵在窗畔,眼眶泛红,近乎偏执地道:“我不信。” 蔺负青仰头,埋在暗处的眉眼绽开个放肆的笑容,魔君捧着他的君后的脸颊道:“我喜欢你啊。” 方知渊喘息不定,他神情挣扎得那么痛苦,好似固守着心头孤零零最后一片城池,“我不信……” 可蔺负青却双手抱着他道:“我知道,可我喜欢你啊。” ……七年之后,又是百年。 百年后,他做了金桂宫主,封了煌阳仙首,成了仙道敬仰的第一人,再后来他又为蔺负青赴死。 财,权,声名,地位,资质,修为。 少年相识,百年思念,再世陪伴。 那份熟悉与默契,生死相托的信赖。 还有满腔深情和一条命。 所以后来,方知渊数来数去,觉得虽然这世上仍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足配得上师哥,但似乎么,也找不到有能力比自己给的更多的人了。 那……反正师哥也挺喜欢他陪着的。 那……便算做将就了吧。 唦唦—— 忽然一阵长风自红莲渊吹来,吹遍了宁静的雪骨城,无数灯笼在同一时刻摇动。 蔺负青本被方知渊抵在昏暗处,此刻光明仿佛山倾海摇般扑来,全泼洒在他身上。 就在这突如其来的亮色里,蔺负青心中一动,笑着道:“那我换个说法怎么样?” “知渊,我深爱你。” 方知渊怔怔地松开了手。 他耳尖烧红,轻声道:“你再说一遍。” “再……咳,再说一遍。” 蔺负青认真道:“我深爱你。” “再说一遍。” “我……” 蔺负青眉尖一抽,抬手作势要打,笑骂道,“你占我便宜还没完了?” 方知渊定定地看着他,就安静看着,看着……也不禁低声笑了出来。 多蠢啊……多蠢啊。明明当年那个时候,在他为一个梦而煎心熬骨自我折磨的时候,蔺负青正紧紧地抱着他啊! 蔺负青抬手推搡一下,无奈道:“你这人……盯着我笑什么?来,你也来说一句好听的哄我。” 可紧接着他便轻叫一声,方知渊蓦地拦腰抱他起来,推进床上,顺手还把系着床幔的丝带一扯。 幔子昏暗暗地落下,遮住了外头摇晃的灯点。 “我……”方知渊嗓子哑哑的,他坐在床头,把蔺负青抱进怀里,是很珍重地拥着的那种抱法。 “……” 他就那么个姿势闷了好久好久,最后道: “……我信了。” …… 后来的后来。 雪骨城外,夜尽天明。 第165章 天水合开飞龙门 次日清晨时分, 蔺负青在方知渊的怀抱中朦胧地睁开眼。那人的手臂环着他,很暖和, 又很踏实。 蔺负青撑起身, 散落在方知渊眼角的长发把人弄醒了,半睁着眼低哼道:“你去哪儿?” 蔺负青顺势俯身亲了亲他眉心,小声道:“出去片刻, 阴体的事情。你睡你的,我回来给你煮粥喝。” 方知渊搂了搂他,“知道了, 别太累。” 蔺负青便起身下了床,更衣束发,仍是一身白袍,逆着沿途晨曦走出去。却不料才步出了殿门, 就被眼下景象弄的吃了一惊。 只见虚云外门的所有阴体都聚集在他的寝殿之外,正满怀期待地看着自己走出来。 不光是那些精力正充沛的少年少女,就连一些中年、老人, 乃至一对刚生了孩子的小夫妻,也暖乎乎地抱着襁褓中的婴孩挤在那里呢。 宋有度那个木头脸正站在后头, 扁着嘴挠头。 “你们怎么……” 蔺负青微怔,立刻压下眉宇转向为首那少年,“沈小江, 你怎么回事?” 一个素衣少女站出来, 脆生生道:“大师兄, 这不关小江的事。昨夜他同大家伙说了之后, 我们都觉着不妥,这不,都是自愿来的。” 宋有度点头道:“这女孩说的没错大师兄。他们还不敢在魔宫殿内乱走,央了我带他们过来。又不知大师兄何时醒,生怕万一错过再误你的事,从天没亮的时候就聚在这儿等你了。” 蔺负青一时都不知该怎么说他们。沈小江道:“大师兄,我……我们就是想叫你知道,虚云外门的所有人都很听话的!” 他弱弱道,“你……你是不是想要我们迁到新建的外城去啊。” 蔺负青这回更惊:“什么?” 又一个青年站出来,赫然是那日正殿争执中出声的年轻人,“大师兄,我们不是昨日那群忘恩负义的无赖!在城里我们的确什么忙都帮不上,就是一群……,”他难为情地红着脸吞下了“废物”两个字,“搬出去是应该的。只要大师兄一句话,我们这就去收拾东西。” 蔺负青无奈道:“胡说,我怎么可能赶你们走?” 话说出来魔君自己也觉得荒谬,要阴体和普通修士们和平共存太难了。他们若是被安置在散修聚集的城外,和没有了虚云宗时的处境又有何不同? 没想到这群人胡思乱想了半夜,居然想到这个方向上去,还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 此时正好清静,蔺负青索性启唇,字字句句地将他的猜测全与大家伙说开了。 意思便是希望他们尝试修魔,借阴妖修炼,以阴流引气筑基后再纳阳气入体,实现阴阳双修。 “自然,其中风险必不会少。可以这么说,我正是拿你们去探路,去做试验品。你们回去这几日好好想想,若不愿意,我绝不会逼迫……” 魔君负手踱步,边说边想,这话一说开,怕是要看到不少怔忡、难过、失望的神色。 他悄悄地偷眼往后头瞄,却见那群阴体的神色都愣愣的,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蔺负青顿时有点点后悔:这是吓坏了? 却听刚刚那个素衣女孩不敢置信地呢喃:“我们可以为大师兄探路?” 那对抱婴儿的小夫妻小心翼翼地互相对视:“我们可以做大师兄的试验品?” 几百一个男孩惊喜若狂,脸蛋红扑扑的,“我、我们所有人……都可以修炼阴气吗?我也可以?” 一个呆头呆脑的瘦子指着自己:“我那么笨,我,我真的也可以?” 一个白净姑娘抹着眼角喜极而泣:“呜呜呜……本来我还以为要搬走了……大师兄真好……” 最后众人快乐地得出一个结论:“大师兄真好!!” 蔺负青深深地皱眉:“……?” 不对吧,怎么成了这个走向? 魔君勉强冷静下来,清了清嗓子,慎重地问道:“你们听明白我刚刚说的话了吗?” 所有人欣喜地仰起笑脸,齐声欢呼:“听明白了!!” “我爱大师兄。” “谁不爱大师兄!” 大家心满意足地感叹。 “……”蔺负青都愣神了。 宋有度没憋住,在旁边吭哧一声。 他啪地捂住嘴。 蔺负青面无表情地回头:“小五,你笑我?” 宋有度连连摆手:“难得见到大师兄失策,没忍住。” ========= 三日后,雪骨城外城神速建成。远道而来的散修们开始各自筑房屋,开辟洞府,渐渐安定地住下来。 而那群因怀疑辱骂魔君而被赶出红莲渊的散修们,自是骂骂咧咧地一路大肆传谣而归,恨不得全仙界都知道蔺负青这个人是有多么假仁假义。 结果更加戏剧性的一幕来了。 他们本欲投奔金桂宫去,结果行到半途,六华洲那边竟放出话来,通篇言辞恳切,每一个字都礼节尽至,表达了如下内容—— 对不住了诸位,在这三界存亡之秋还能一张嘴就是污蔑的都是能人,我小小金桂宫实在收容不下,还望诸位另寻他处。 又可精简为一个字:滚。 这一下,半个仙界都傻眼了。 虽然如今鲁仙首对蔺小仙君青眼有加之事早就不是什么秘密,极少数人甚至听过些许关于这两位“前世君臣之缘”的传闻,但偏护得这么严实还是把不少人吓得够呛。 过了两日,剑谷那位神秘失踪又神秘出现,从来摆一副漠看红尘的老鳏夫脸的叶谷主,忽然当众说: “哦那位蔺魔君啊,蔺魔君我知晓的,是个好人。” 很快,东琉海那位不爱插手人族事宜,且正在闭关养伤的敖胤龙王,也不知被那红衣小鱼女怎么折腾的,居然也当众道: “啊呀……蔺魔君乃人族之辉啊,小龙曾有幸一见,着实是个好人呐!” 识松书院的颜院长带着陈副院,跟龙王前后脚表态,在一帮学生们的簇拥下笑眯眯地感慨: “我二人虽未能有幸得见魔君,却都见过雪骨城君后……嗯,那着实是一对神仙眷侣,都是好人啊好人,但愿这乱世早日终结,他们两位也可百年好合罢。” 这下好了,仙界五位顶头大能里有四个为蔺负青说话,剩下一个是他亲师父…… 那些恶毒言语就这么石沉大海,并未掀起半点波澜。 这一幕幕都被云层之上的盘宇仙人尽收眼底,却使得不少金眼人脸色阴沉地皱起了眉。 尊主说过,这个育界还有太多人秉持着那愚蠢的“侠义”。因此像金桂宫、雪骨城这种一时难以攻克的势力,最好的方法,便是叫他们自个儿被弱者耗死。 却没有想到蔺负青来了这么一招,叫散修们在城外自力更生,雪骨城真正的精锐力量则在内城,少许的资源亏损无伤大局。 不仅如此,叫盘宇仙人更加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怎的这般强压之下,育界炉鼎非但没有人心涣散,竟还更团结起来了似的? …… 外界的一切风风雨雨,似乎并不能打扰到雪骨城内的魔君陛下。 蔺负青这几日有些闲。 虚云外门的阴体们才刚开始尝试修炼,两三日也不会有很大的进展。方知渊不舍他劳神,又把雪骨城大半事务都揽了过去,他总算得以休息数日。 盘宇仙人难得这几日放松了攻势,却也不知背后计议着什么。 蔺负青想找鱼红棠好好谈谈,可这神魂已有百来岁的小丫头还在别扭,态度一时冷一时热的不说,偶尔还故意躲着他。 结果没找到小红糖,竟叫他在雪骨城内发现了两位……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物。 那是他偶然途径过荀明思的窗前,见琴师抱琴踟蹰,眉目忧郁,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叹息一声。 蔺负青多少知道一些。 凤王鸿矅的残魂仍在荀三琴内温养神魂。而龙王敖胤被伪装成臣属的盘宇妖兽背叛致使暗伤至今未愈之事,令凤王不敢再轻信自家妖将。 他沉睡之前,将西域禽妖一族的调动大权交予了荀明思,这也难怪琴师肩头沉重。 也就是此刻,蔺负青忽的察觉到两道熟悉气息。 蔺魔君闪身一动,身影已经闪现在另一侧阴影中的墙上空。小妖童盘膝坐在爬了半面草藤的墙头,讶然道:“君上?” 蔺负青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申屠临春笑出两个小虎牙:“看我的琴师哥哥弹琴呀。” 蔺负青不语,抬手算打个招呼就走了。 他身影又一闪,这回落在更高一道楼阁的树下,蹙眉道:“你又在这里干什么?” 正值午后时分,风一吹树叶婆娑,精致漂亮的小玉女冷冷站在树干后,不是巫蜜又是哪个? 巫蜜:“看他看他的琴师哥哥弹琴。” 蔺负青无奈道:“……胡说,从这角度根本看不见申屠的人。你是在看明思吧。” 巫蜜那白嫩的俏脸一红,咬着下唇不说话了。 魔君顿时忧虑起来,心说这小姑娘可别哪天一个想不开,因妒生恨跟明思打起来什么的…… 蔺大师兄只好苦口婆心地劝一劝:“蜜玉女,你若是有话想说,在心里憋着不好。不如我把申屠叫来,你们好好的敞开了谈一谈……?” 巫蜜冷淡地把脸别开:“我跟那家伙无什么话说。” 可她又犹疑着转过头来,盯着蔺负青小声道:“……蔺魔君,所有人都说你是个好人。事到如今我也不瞒着你。春儿他与我同岁,我们虽无血缘,可从小一起长大,我早把他看做是自己的弟弟一般……” 蔺负青忽觉得好笑,忍不住打断道:“好巧,春儿也曾同我说过,他把你看做妹妹一般——所以你们两个人,究竟谁年纪大?” 巫蜜生气了,咬唇瞪眼道:“我!当然是我!” 下午这时辰阳光正明媚,她身上挂饰琳琅反射着光跳动,蔺负青眯了一下眼,心说这位蜜玉女倒也挺可爱。 她也该知道了自己亲姐被盘宇仙人逼至投身阴脉之时,四个月后还能露出这样活泼泼的神情,看来骨子里也是个有韧劲儿的。 他便笑道:“嗯,是你是你。你继续说。” 巫蜜抿了抿唇,眸子闪烁不定:“上回我尾随他到了栖龙岭深处,听他说与荀仙君的前世恩情,我其实……” “怎么,你其实已经理解了春儿?” “我仍是好恨他。可我也明白了春儿舍不下这份前缘的因由……可是!” “——可这位荀仙君,分明对春儿没有道侣间的那般心意!” 精致的少女把美眸一瞪,不忿地哼道:“我甚是心恼。所以我偏要瞧瞧,这位荀仙君究竟有多么好,叫春儿甘愿热脸贴冷屁股!” “唔,”蔺负青扬眉,“那……玉女瞧得如何?” “……瞧了四五天,”巫蜜又微微红了双颊,双手不自在地绞着,嗓音细如蚊喃,“觉得……很好的。” 蔺负青险些没笑出声来,连忙以袖掩口,咳了两声糊弄过去了。 ……这荀三跟森罗石殿的金童玉女,怎成了这么个离奇地平衡着的三角关系? 不过倒也不难理解,荀三性子外柔内刚,执着又重情义,心性的确与森罗石殿那些心怀信仰的信徒们颇为契合。 巫蜜以前是先入为主,近日又是栖龙岭暗中尾随,又是雪骨城日日共处,渐渐地有了改观……蔺大师兄倒也放心了。 他闲逛到午后,正欲回寝殿。迎面却见柴娥行色匆忙而来,额上微见冷汗,脸色更是青得难看。 “君上!” 蔺负青心里突的一凉,知道是出了大事,立刻迎上去,“怎么了?” 柴娥在君上身前站定,却低下头,艰难启齿:“请……君上往城头一观。” 蔺负青岂敢耽搁,当即足下一点飞身腾空,径直破风往城楼上去。 他尚未出城,几层城内楼阁的遮蔽先在视线里散去,顿时天穹景象刺入眼中—— 只见那天上的白楼云层间,凭空垂下来几根精美金丝,把一个熟悉人影勾于其中。 尹尝辛长发披散,人事不省地被吊在半空,灰袍上血迹斑斑。那姿态竟与当年被擒的魔君一般无二。 蔺负青如遭雷殛,怔怔道: “……师父。” 城楼顶上,方知渊黑袍猎猎,逆光而立。 他眼中杀机毕现,滚腾着无尽怒焰。仙骨筑成的城瓦比千年寒铁还硬,却在阴命祸星收紧的十指下寸寸崩裂。 “……这群渣滓……!!” 第166章 天水合开飞龙门 云层之上的金丝囚链反射着冰冷的光泽。故技重施……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嘲弄姿态。 上一回, 是以蔺负青为饵,想要诱雪骨城的魔修们前来, 一网打尽;而这一回, 却是以尹尝辛为饵,想要诱谁自投罗网不言而喻。 “……” 方知渊立于雪骨城那苍峻城楼之上,目眦欲裂,几乎要将一口钢牙咬碎。 太像了……这般相似场景, 像是在呼唤心中埋葬多年的恶鬼复苏归来。 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当年横刀斩断金丝,那片身躯如萎烂的枯叶般无声地落下的一幕。 蔺负青双眼紧闭着,浑身软绵绵冰凉凉地瘫垂在他臂弯里,竟像每一寸骨头都被砸碎了似的。 污血还自唇角无意识地滴落, 气息却已跟断了没什么两样,唯有心口处还含着一点微弱的热气,却已如雨中烛火, 将灭未灭。 那一天他几乎理智全失, 疯魔般不知浴血杀了多久, 最后也是濒临油尽灯枯,还是小敖昭拼死载他飞出重围。 待那些盘宇的天外人终于被甩在身后,方知渊摇晃着自敖昭背上爬下, 抱着那轻若无物的身子跪坐在地。 “师哥, 咱没事了, 没事了。” “师哥……?” 无意识地唤着得不到回应的称呼, 他仓皇解开怀中裹着蔺负青的仙首金袍, 却找不到下手可以触碰的地方……那人身上的肌肤,竟已无一寸是完好的。 夜幕降临,绝望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方知渊越是探查越是心惊胆颤,蔺负青分明连心跳呼吸都难以为继,十二条经脉更是全部崩断,却不知被盘宇仙人下了什么邪药,自身五脏六腑、骨血皮肉内的所有养分都被疯狂汲取来吊着最后一口气。 魔君毕竟是渡劫仙身,在这样惨无人道的邪药压榨之下,竟也能饮鸩止渴地将“生机”维持到现在。 而若再这么将邪药服用下去,不出半个月便是脏腑衰竭,回天乏术。再然后,萎缩成一具腐烂流脓的躯体,人却还能活着,连行尸走肉都不如。直到浑身上下最后一丝生机被榨干,才能得到那个死亡的解脱…… 方知渊猛地转过头,趴在地上吐得昏天黑地。半晌冷汗淋漓地睁眼去看,吐出来的满地都是血…… “主人,主人,您别这样!”敖昭泪眼斑驳地扶着他,哽咽道,“魔君陛下还有一线生机,您还要救他呢!” “……我知道,我救他……我要救他……”方知渊沙哑地喘息,他把唇边血一抹,手掌贴上怀中那具濒死瘫软的身子,摩挲着已经感受不到跳动的心腔处。 煌阳仙首终是狠狠心,咬牙闭了眼。浑厚灵流探入,一面全力运气护着断伤,一面催动着那心脉微弱地一下下重新跳动起来。 可断裂的经脉被牵动,其中疼痛又怎是常人能够想象。 “——!!……”蔺负青被激得身子猛地痉挛挺直,他叫不出声,只能从咽喉里挤出几丝凌乱气音。 一双眼睑无意识地打开一条浅浅的缝隙,涣散的眸子好似蒙着黯淡的一层翳,彷徨又茫然地微微翻动着…… 在阴气反噬和邪药的作用之下,蔺负青的五感已然全废。 他明明已经被救了出来,安全地躺在相思已久的故人怀抱里,那些炼狱般的非人折磨全部结束了…… 可太晚了,他已经被摧残到连感知这份安全都做不到了。 夜风寒凉,星月遁形。方知渊再也撑不住了,他佝偻地抱着自己的小师哥痛哭失声,嗓如泣血。 蔺负青无知无觉,微弱的意识挣扎了一柱香的时间便再度昏死过去。 可这,却也只是长夜降临的开端而已。 …… “知渊。” 雪骨城楼上,白袍如鹤影自天而降。蔺负青落在方知渊身侧,覆住紧绷的手背在他耳畔用力唤道:“知渊,阿渊!醒醒!” “!”方知渊被蔺负青这么一叫才从旧忆里挣脱出来,两息后渐渐缓过神,脸色苍白得不正常。 蔺负青欲言又止:“你……” “……”方知渊垂下头来,散发遮住了神情。他抬手用力捏了一下眉心,沙哑道:“我没事儿,我……” 蔺负青不忍再多说,只是更用力地握他的手。继而抬头望向天际,一阵绵长的痛楚走遍了四肢百骸。 这一世,被金线高高吊起的成了尹尝辛。虽未如魔君当年那般受阴气与吊命邪药的折磨,却显然也受了重刑,至今昏迷不醒。 蔺负青冷声道:“盘宇人是想引我去。” 跟在魔君身后的是柴娥。他神色复杂地看了蔺负青片刻,忽然将长袍一撩,单膝跪倒在地: “君上!臣知君上心焦,只求君上听臣一句……盘宇贼人如此设计,必有埋伏在里,您万万不可再以身涉险了!” 蔺负青轻轻吸了口气,闭眼急促道:“我知道……当年是我逼你们立的那天道誓,我怎会不知道!” 可终究此刻被悬吊在天云之上的是尹尝辛,是他师父…… 哪怕身上有着那么多的谜团和可疑之处,那也终究是他师父! 蔺负青疲倦地摇了摇头,垂着眼道:“不要说了,你让我……让我想想。” 这心急如焚的滋味,只能看却什么也做不了的无力感,终究还是叫他尝到了。 方知渊忽然浑身一震,似想起什么猛然回身攥住蔺负青的肩膀,“——不好,小红糖那丫头呢!” ========= 一刻钟前,魔宫后殿廊外。 “吼……” 龙吟声如惊雷滚滚,敖昭化作龙形,神角金爪,庞大的身躯舞如金练。 在这盘旋的真龙躯体间,一道玲珑的红影如血色闪电般穿梭,每一次碰撞都激起四扬的劲气,在地表轰出蛛网般细密的裂纹。 若这一幕有旁人瞧见,怕是惊掉眼珠子也不敢相信——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能够仅凭肉身便与五爪真龙搏斗? 好似是为着印证这个“怎么可能”,下一刻,红衣少女就被金龙拦腰打飞出去。她低哼一声,后背砰地撞在地上,高高弹起又落下数次。 下一刻,庞大龙头已经近在眼前,血盆大口霍然张开,獠牙毫不留情地冲着少女的手臂狠咬下去! 电光石火之间,鱼红棠抬起脸,清亮眼中居然含着傲然。 她手臂上倏然暴起一连串红鳞甲,敖昭的龙牙恶狠狠咬将上去,发出金石相击般的刺耳脆音! 鱼红棠清喝一声,那纤细无比的手臂上绽起细细青筋,陡然爆发出千万钧的巨力。她脚下轰然沉入地表三寸,腰身借力一旋,竟生生把敖昭甩飞了出去! 她喘息着,眉眼生辉,“小龙,再来!” 又有谁能料到,这看似凶险殊死的打斗,其实只不过是金龙小王子与半血龙鲤鱼女的一场普通对练罢了。 “嗷……”敖昭怒目咆哮,回身就是一记神龙摆尾,排山倒海之势扫落下来,“小鱼!不准叫我小龙——!” 敖昭乃五爪金龙血脉,可谓上天的宠儿,本身便拥有着更加强悍的真龙之身。 鱼红棠却是受过龙王的传承,境界甩下她两位哥哥直逼渡劫境,在修为上更胜一筹! 红衣少女飞身而起,正欲迎击敖昭的攻势,却在半空猛地一个停滞。 “喂!你怎么——” 敖昭收招不及,獠牙一闪,血溅半空! 鱼红棠收身退了两步,捂着流血的肩膀,咬着牙脸色冰白,只望着天外。 “师父……” 她的手指因怒气而颤抖起来,骨节咯吱地轻响,弯曲起来,最终紧握成拳。 敖昭反而自己吓了一跳,半空中一滚就变回了少年模样,“你怎么样!我我不是……哎小鱼——鱼红棠!你去哪儿!?” 他再欲追,却只见一道红色背影冲天而去,径直没入云层之中,看不见了。 而云层间,则比刚刚多了垂下来的金线,和被那金线吊起的人影。 …… 暮色渐渐四合。 云开始染上一点红了,却依然红不过鱼红棠的衣裳。少女踏空行风,青丝被吹在身后,露出一双戾气满满的眸子。 那金丝已经越来越近,她四周的空气却开始诡异地扭曲起来。 一道道人影开始浮现。首先睁开的是一双双金色的冷漠眼睛,然后便是手臂,腿脚,白色的衣衫——仿佛从白云中脱出一个形体来似的,诡异得令人背后发毛。 整整齐齐,二十四人。 二十人为大乘巅峰之境的肉身力量,四人为渡劫之境——在这个“育界”的规则之内,渡劫境已是盘宇降临的躯壳所能达到的巅峰力量。 上一回虚云浩劫,来的也不过是八名盘宇仙人。而如今二十四人围困鱼红棠一人,这是十死无生的埋伏。 鱼红棠停了下来,却丝毫不惧。红衣在高空的风中狂舞,她双臂一展——左手握漆黑长刀,日陨;右手握雪白长剑,月落。 刀剑在手,她绽开一个放肆而饱含怒火的笑意:“好多人呀,都来送死啦?” 为首的盘宇仙人淡然向左右使了个眼色:“是屠神,擒了她一同挂上金丝去,不信魔君不来。” 鱼红棠远远看了一眼尹尝辛的身影,血色鳞片一枚枚显现在雪白皮肤上,光晕流淌,已隐隐有神龙之气。 她要杀光天外神,她要救下师父,她要赶在青儿哥哥和阿渊哥哥之前做干净这一切…… 她已经这样强。 她要,再也不容任何人有失。 第167章 天水合开飞龙门 “杀。”为首之人一声令下, 白衫金眼的盘宇仙人在同一时刻拔出了剑。剑光在一瞬间就照亮了被暮色浸染的云层。 他们分明只有二十四人,可那在一瞬间铺天盖地笼罩了红衣少女的剑芒, 却有成千上百道。 鱼红棠不识得这些盘宇仙人使的剑法是什么, 但这无关紧要。她只是抬起双手紧握的刀剑,将刀劈了出去,将剑刺了出去。 一道黑光与一道白光,划开了成千上百道剑芒。 她在刀光剑影里前行着, 每一步都踩在彤云上。每一个瞬息便有数不尽的杀机如狂雨般落下,这使得她走不太快,可她的脚步一旦开始便没有停下。 日陨刀自十面埋伏中杀出,无声地吻过一个盘宇仙人的脖颈,轻巧地一个旋转。 下一刻那颗脑袋便裹挟着喷溅的鲜血飞向天边, 有那么一刻遮住了将落未落的苍凉金阳。 月落剑徐晃一招,弹开三把刺向她后心的长剑。顺势回挽剑花,杀机乍现, 剑尖直直刺入了一个盘宇仙人的胸膛, 刺穿了那跳动的心脏。 盘宇仙双眼大睁, 雪白的剑身从他后背穿出,鲜血惨然滴落! 与此同时,鱼红棠神魂破体一震, 毫不留情地将两道逃逸而出的残魂震碎成飞灰。 她将月落一抖, 盘宇仙人的躯壳尸体也被甩落。少女继续低头前行, 提着染血的刀剑, 迎着盘宇仙人的又一波攻势。 鱼红棠的眼里倒映着远远被悬吊起的尹尝辛, 她的确身处包围之中,可她的每一步都在坚定地向着她所看的方向走着。 火烧云滚滚西沉,似流淌的岩浆。可一股寒意却自这个杀神般的小女孩身上弥散出来,冻结了落日余晖。 我刀斩断天神颅,我剑渴饮天神血! 盘宇仙人的脸色渐渐凝重了。这女孩如今两位兄长分明未死,按理来说那生无可恋的恨念也该消去,可此刻她打杀起来,竟似乎比前世还要更加凶残! 他们并不想为了收割这种育界的卑贱炉鼎而冒生命危险,这也是他们并不选择正面强攻雪骨城的原因…… 可如今,已有两人死在鱼红棠手下。 为首那盘宇仙人将手一抬:“祭法宝,布阵!” 下一刻,无数法宝自虚空中浮现,色彩斑斓的神光压过了云霞与残阳。 天地灵气剧烈地收拢于此处,凝化为无法想象的强大能量,万千光束轰向那个娇小的身影。 而与此同时,盘宇仙人的剑阵也再度排开,纵横的剑气织成巨网,杀意比暴雨更加密集。 此处乃云层之上,四面八方无有任何遮蔽之物。没有人能躲过这样万箭齐发般的攻击,连一丝逃遁的可能性都没有。 鱼红棠当然也逃遁不开。 她冷眼看着天罗地网般的杀机逼至面前,手中的刀剑忽的消失了。 一把红伞被撑开在高空的赤云残阳间,就如一朵红花盛开在红衣少女的双手上。 那是朱砂怜! 鱼红棠没有动,没有尝试躲开,她只是双手擎伞,将朱砂怜快速地旋舞起来。 顷刻间无数剑影招式,还有无数法宝爆发的攻击都狠狠地砸向了正中,这些攻击招式无一例外地轰击在了美丽的伞面上。 砰砰砰砰……铛铛铛铛!! 劲气冲散了西天霞光,红伞越舞越快,越舞越快,好似在高空中凝成了一个花苞,包住了里面娇小玲珑的女孩。 鱼红棠以伞为屏,艰难地又踏出了一步,她看起来摇摇欲坠,却依旧在前行着。 朱砂怜系于伞骨上的红绸倏然松开,露出薄如蝉翼的小匕,每一片短匕都反射着森然的光。 她要做什么? 盘宇仙人们皱了眉,莫非在这样的包围之下,她还欲继续杀人?就凭这种红绸小刀,也敢杀他们天外真神? 直到一声脆响传来,然后是第二声和第三声。盘宇人蓦地回头,却见被红绸伞匕击裂的法宝无力地散了光华,坠落而下…… 朱砂怜终究无法为鱼红棠挡下所有的攻击,还是会有劲气自伞下冲入,撕裂女孩的皮肉。然而天边的法宝巨阵也在一点点崩毁着,攻势自也渐渐减缓下来。 鱼红棠身上的红衣被血浸得越来越湿重,可她前行的速度也同时变得越来越快了。 …… 更高处的云上,尊主垂着眼皮看着眼下的一切,面容无悲无喜。他手中把玩着一块阴石,却不知在想着什么。 两位金眼小侍站在尊主身后,埋首低头,不敢言语。 可这尊主头也不回,却悠悠地开口道:“你看看……这些育界炉鼎,多可怜呐。” 他手指居高临下地点了点鱼红棠战斗的身影,语气竟像是在责怪自家不听话的孩子:“自诩求仙问道之人,却连七情六欲都未除净,如何能成大器呀?” 说罢,他将手中阴石一抛,那物径直下落,碎在吊着尹尝辛的金丝笼顶端。阴气瞬间弥散下来,自那刺入血肉的金钩子上腐蚀入骨。 尹尝辛的两手腕很快便被侵蚀出丑陋的黑痕。可他却不知被盘宇人动了什么手脚,竟对本应有的剧痛毫无反应。 可他没有反应,不代表别人没有反应。 鱼红棠瞳孔刺缩一下,顿时生了破绽。盘宇仙的一道剑光扑面而至,她蓦地险险后仰,眼前却已飞起一连串血光! 待她再昂起头时,额上已然一道裂伤,竟是深可见骨,半边脸都被血濡湿了。 她的眼瞳好似也染上了血色,唾骂道:“——卑鄙的东西!” …… 一黑一白的两道身影踏空而行,穿过赤红的火烧云向天际而去。 风呼啸不息,云雾穿身而过,鱼红棠战斗的身影很快便远远地落在了蔺负青与方知渊的眼中。 方知渊恨恨地道:“这个不听话的丫头!” 他们本还欲冷静下来思量对策,可却听敖昭说鱼红棠先打过去了,这下子哪里还敢耽搁? 柴娥再拦也拦不下,只气急败坏地冲蔺负青喊一句“君上敢赴死,雪骨城就敢举城陪葬”,回身往城里调兵去了。 忽然间,两人身形同时滞缓。 前面的空气微弱地扭曲着,蔺负青谨慎地抬起手指,在某处运了灵流一点下去,顿时数个符文悠悠地浮现出来。 蔺负青微眯了眯眸子:“小丫头,敢在我面前用阵了。” 方知渊问:“什么阵?困阵?” 蔺负青瞥他一眼:“小红糖还没蠢到会把我们二人困在盘宇人下头动弹不得,只是个叫你无法前行的障壁罢了。” 方知渊皱了皱眉:“啧……绕路么?” “那太慢,不如直接破阵,”蔺负青心下算了几轮,十指并抬,隔空虚虚地抵住了那些阵符,“知渊,你退后些,看我来。” …… 云穹之上,那金乌落日已经将欲沉落远山,淡淡的黑影开始吞没霞光。 盘宇仙人的最后一件法宝被鱼红棠击碎。她喘息着,用几乎脱力的双手将红伞微微放下。 少女身上多了许多伤口,有深有浅,坚硬到能承真龙一啮的红鳞甲也多有破裂。左手臂甚至以不自然的角度略微扭曲着,那是被劲气挫伤了筋骨。 就在最后一抹残阳落下的时候,鱼红棠手中紧握的朱砂怜霍然绽开一道裂缝,然后簌啦一声四散破开。 这把蔺小仙君花费心血设计的仙器,终像凋零的花儿,又像终究挽不回的昔日一般,自她手间脱落坠去了。 朱砂怜没了,可二十二名盘宇仙人仍旧横在她的面前。 鱼红棠呼吸很凌乱,她松开手,抬起头。就在她前面不远处,被金丝悬挂的尹尝辛仍是垂首昏迷着,长发散落在面庞前,一双手臂已经被侵蚀得焦黑。 风似乎变冷了。鱼红棠看着师父身上蔓延的黑痕,又看看身前的盘宇仙人。 再怎么看,她似乎也无法继续走过去了。 盘宇仙人们齐齐举剑的时候,鱼红棠还是在看尹尝辛。 ……尹尝辛没养她。 甚至除了一些修炼心法以外都没有正经教过她什么;都是青儿哥哥养的她,教的她。 可她也还记得,这个道人被青儿哥哥敦促着别扭地将她抱在怀里的样子,叫她“鱼”的懒散嗓子,还有那个晚上。 她才大约五六岁的那个晚上,下了大雨,蔺负青又在连夜闭关为祸星治伤。小女孩儿一个人睡,夜半惊醒时只觉得脸颊滚烫。 鱼红棠爬下床,翻出镜子,看见自己的皮肤上生出一片红鳞。 之后的记忆并不很清晰。总之她好像被什么勾了魂儿似的,淋着大雨,摇摇晃晃来到悬崖边,盯着下面翻腾的临海,那里有黑暗的海浪。 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鱼要游走啦?” 她惊醒,回头见尹尝辛平静地站在雨中。道人的声音把她从那种混沌的状态中拽出来了。 她摇头,痴痴道:“不游,我要跟着青儿哥哥。” 尹尝辛“哦”了一声,很自然地道:“那就跟着。” 她抬起脸,道人的身形相对她来说是那么高。 这个一切还未开始的夜雨里,血脉注定了不凡的小小女孩儿仰望着来自天外的道人,小声问:“小红糖是鱼吗?” 道人答:“你想是就是,想不是就不是。” 她更小声地道:“我不是。” 道人说:“那你就不是。” 然后尹尝辛走过来,把她抱起来,抱回了屋子里。再施个法术烘干雨水,最后她被塞进被子深处,一觉睡到天亮。 而如今。 鱼红棠抚摸着脸颊上的染血的红鳞片,她闭着眼,感受到身旁纵横的剑意——仿佛横跨了两世百年,从那个夜雨里刺向了她。 她小声道:“我不是鱼,我是……” 无边剑意,浩荡而残忍地刺中了她。 …… 刹那间,天穹变色。 红莲渊的水浪泛起了一阵波动,像是被无心之风吹起的涟漪。 但很快,那涟漪竟越泛越大,越扩越远。 天空的云层暗下来了,片刻前还是万里晴空,此时却雷鸣滚滚地下起了雨,雨势如狂瀑。 “不可能。”天云上的二十余盘宇仙人,第一次这样明显地变了脸色,“她……!?” 那本应灭杀一切的剑意散去了,连周围一片被撕裂的云都再度聚拢而来,可那自号屠神帝的女孩却没有被灭杀。 鱼红棠喘息着立在雨中,那红衣身影淹没在黑沉沉的云下,好似黑夜中燃起的一簇火苗。 她闭着眼沐着这狂雨,任冰冷雨滴将身上血迹冲刷而去。 “啊……” 她脸上闪过一点痛苦的神色,双手紧紧地掐着自己的喉咙,纤细喉中发出微弱的声音。 她颤抖起来,似乎发生了什么神秘的异变,她周身的伤口快速地开始愈合,包括额头上那处裂伤。 可前额那原本莹白的皮肤却滚烫地肿起左右两处赤红的鼓包,似乎有什么东西再也不耐蛰伏,正要冲破出来。 “——不好。”为首的盘宇仙人脸色一变,“速速杀她,这龙鲤欲强行渡劫,唤出她的龙门!” 可是为时已晚! “啊啊……” 鱼红棠挣扎着,将欲破茧的蝶在挣扎着——呲地一声,头顶两处鼓包被里头的赤红利物破开! 那利物在红衣少女的额顶无声地生长,色泽瑰奇且魅惑,好似海底最美最红的珊瑚,又好似两世流淌的赤血凝结而成,尖端沥着触目惊心的鲜血,很快被雨冲走了。 “——吼……!!!” 终于,鱼红棠脖颈后昂,双眸怒睁,喉中爆发出一声落雷似的浩荡龙吟,响破天穹! 她浑身上下的皮肤都被红鳞片包住,挽着双髻的绸子轻轻地断了,青丝飘扬在无尽风雨中,轻拂着她那足有婴儿手臂般长的一对峥嵘龙角。 雷鸣声阵阵不绝,变形的黑暗云层在滚动,红莲渊的水向上腾起高柱,所有的雨水不再落向地面,而是逆向汇去了空中。 终于,天上的云与地上的水,竟然在万丈之上的高空连为一体。 那形态,竟好似一扇通往神域的巨门。 她不是鱼。 那女孩,她注定飞门化龙。 第168章 天水合开飞龙门 传说, 妖界有两种生物可以跨越血脉,变化为龙。 一者为蛇, 经漫长的九转蜕变, 一点点化为龙身,其每一次蜕皮都需经受天雷之苦;一者为鱼,渡劫时海水逆流成门,唯有飞跃龙门直上天穹, 才可生出龙爪化为真龙。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鱼红棠的眼睫已被雨淋得湿润,她遥望一眼那座云与水与雨雾共同织成的巨门。前世她的龙门显在东琉海上,没想到今生—— 雪骨城楼上,小金龙敖昭震撼地呢喃:“天上……” 今生她的龙门, 居然是在青穹之上! 云端,静坐观望的尊主缓慢地皱起了眉宇。 原本,他们做好了最佳的演算, 只待育界的炉鼎成熟到一定程度, 便降临来收割炉鼎。 可事与愿违, 先是有尹尝辛摧毁魂木,又有巫渺以生命为代价扑灭了涅盘火,导致前世耽搁百余年之久, 最终更是被魔君的重生禁术扰乱育界规则, 不得不被排出育界。 而此番大批育界魂魄重生之后, 入侵又多遭阻挠。居然已然有育界生灵要将修为突破至飞仙之境。 事态已发展到这个程度, 盘宇界与育界的战争, 或许不能再拖下去了。 …… 伴随着高空处一声雷鸣,下方阵眼被击碎,无数符文飞散开来。 蔺负青轻吐一口气收了手,可他和方知渊却都没有立刻冲上前去,而是怔怔凝望着那座巨大的龙门,脸上没有半分喜色。 “不能……”蔺负青紧绷着微显苍白的唇角,“不能让她就这么跃过龙门。” 这不是渡龙门劫会有巨大风险那么简单。 据盘宇界史述,只修阳气的盘宇诸仙人自从踏入飞仙境后便遇到了修行瓶颈,且再也无法纳阴气入体,乃至造成了阴难之役的惨案。 而如今鱼红棠还是有阳无阴的修炼方法,如果就此飞升成仙,就是要步盘宇仙人的后尘。 那不是鱼跃成龙的天水神门,那是注定通向末路的死亡之门! 可为什么……自巫渺骨文现世已有四月,鱼红棠不可能想不通其中道理。为何她竟会为了图这一时之急,做出这种饮鸩止渴的选择? 方知渊凝神沉心,神魂沿着识海中一线契约传至敖昭耳中:“小龙,她如果跃不过龙门会怎么样?” 敖昭道:“龙、龙角被天雷劈断,再等到下一个千年……才能再唤出龙门。” 想要阻止这半血龙鲤飞渡龙门的不仅仅是她两位兄长。盘宇仙人们万剑齐发,可那些攻击再也落不到鱼红棠身周—— 在“育界”这个道法规则之下,等同于天劫的龙门已成,就算是盘宇上界的人也无法轻易干涉! “哥哥,没事的。” 鱼红棠看见了那黑白两道身影,她站在盘旋的海浪之间,含笑,“你们看着。” 蔺负青牙关紧咬:“鱼红棠,你给我回来……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鱼红棠置若罔闻,她身上浮现出淡淡的红鲤虚影,一个纵身扎进红莲渊的深水里。 “鱼红棠!” 水浪开始奇异地舞动,淹没了少女人影,只见头生双角的龙鲤红光。 下一刻,红鲤跃起,携着水浪冲向天际,欲攀龙门! 蔺负青眸底狠色一绽,当即飞身往上,白袖中探出掌来,就要发狠拍向那海浪龙门。 方知渊横臂拦住,“蔺负青!你找死吗,她发疯你也跟着疯了!?” 蔺负青怒道:“我死也不能让她死!!不过是再破一次天道规则而已,我就算……” “你冷静点儿,师哥!”方知渊低喝,“听我说……鱼红棠她如今境界还是渡劫,只要还没跃过龙门,她就还有阴阳双修的机会。” 他冷静道,“既然如此,只要赶在她跃门成功之前,为她渡入阴气不就成了?” 轰隆…… 闪电划亮云间。 二十二名盘宇仙人们阴沉着脸,将那柱水浪团团围住。 他们最初的目标——魔君蔺负青此刻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无论鱼红棠是成是败,待龙门天劫散去,等待着她的都将是盘宇仙人们蓄势已久的全力合击。 暴雨滂沱而落,蔺负青不敢置信地隔着雨帘回望方知渊。 “你……” 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一句,你在想什么? 当下育界明明有那么多大乘期、渡劫期的大能——阴阳双修的概念,一般散修或许还不能完全接受,但他们想必早就知晓——可是至今却无有一个人真正尝试纳阴气入体,这是为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吗? 若是闭关重新研究阴阳双修,其间会耗费多少时间精力,乃至要冒多少生命危险,现在还完全不能估量。 大能们很有可能一闭关就是数月数年,这样一来,被抛下的弱小修士又该如何在盘宇仙人的攻势下存活? 如今育界正值危难,大能们之所以不闭关,往小了说是为庇护自家弟子,往大了说是为了护这三界万千生灵! 也正是因这个原因,蔺负青才想出让修为低微,经脉丹田未塑形的阴体凡人先去“探路”这个奇策来。 被庇护的弱者反哺庇护他们的强者,倘若最终能为天下人总结出有图有字的功法,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 这会是一个史无前例的奇迹,也能在惯于视弱者性命为草芥的盘宇仙人脸上回击一个漂亮的耳光。 可是……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鱼红棠如今正在全力飞渡龙门,每一个瞬息都是生死攸关,她哪里有时间再纳阴入体,平衡阴阳?? 方知渊神色镇静,他紧紧地握着蔺负青的手腕,道:“你信不信我,师哥。” 蔺负青脱口而出:“我自然……!” 方知渊一字一句道:“盘宇仙人能用魔修做炉鼎来修炼,咱们也可以。” “——!” 蔺负青被紧攥的手腕猛地一个哆嗦。 他脸上血色迅速地褪了下去,一句“哪里来的炉鼎”就这么止在咽喉处…… 以魔君那般玲珑心思,以两人的心有灵犀,他又岂会不明白方知渊的意思? 方知渊道:“我去引来阴脉阴流,经由我之身渡给她。小红糖聪明,区区阴阳平衡……她很快就能悟到的。” 一时间,风雨侵骨生寒。蔺负青听着眼前人的轻描淡写,他开始急促地低喘,轻声道:“……不。” 方知渊道:“没时间了,你信我,我有把握……能成的。我不会死,她也不会。” 蔺负青忽然慌了,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无措地慌张过。他甚至罕见地失态道:“那,那也该我来……” 可理智终是迫使魔君涩然住口。他来?哪怕他于修魔一道的造诣的确比方知渊深了不止一星半点,可那又如何? 那可是阴脉……足能令渺玉女化为一架白骨的阴脉。倘若被引动,其浓郁阴流他根本不可能承接得下来! 不仅仅是他……数遍这个世上,连同育界和盘宇界一起算上,无论是谁,胆敢引动阴脉都是立时毙命的结局。 唯有身为阴命祸星的方知渊,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蔺负青忽地垂拢了眼睑,长睫在狂风间悲哀地抖动着。他吃力地抬起手指……轻轻一点,五尺清明显于掌中。 他嗓子有点哑,含些难以察觉的哽咽:“好,我信你……我来帮你。” 方知渊轻笑了一下,低声道:“你可别掺和,这是我欠她的。” 他又道:“师哥,我好早前就一直觉得了,其实我的命特别好。” 说罢,他再无踌躇,唤出煌阳长刀在手,折身向着阴脉的方向而去。 …… 不知何时起,天空上滚动的黑云的颜色更加浓郁。水浪浑浊,如一道连天暗柱。 就在这条几乎垂直的水路之上,鱼儿红影正奋力飞游着。 可就在某一刻,四周温度骤降,竟开始凝出了雪花。 一道突兀的阴气寒流忽然直直地插入这巨浪之间,就仿佛有一柄尖刀,横冲直撞地挑开了一片海。 “阴气?哪里来的阴气!”盘宇仙人中传出惊喊,他们对阴流唯恐避之不及,身体早于思考之前已然飞散着退开数十丈。 再定睛回看,却无一不是大骇! 他们看到了什么? 哪怕是多年之后,那些当时身在雪骨城,亲眼仰望过这一幕的魔修们,也无法准确地用言语来形容这般景象。 “天啊……” “这……” 城楼上,已做好出战准备的雪骨修士们愣愣地仰天,不知多少人震撼呢喃。 方知渊面容平静,横刀奔跑。 他在那道直连云天的水浪巨柱上奔跑! 方知渊单手紧握煌阳神刀,刀尖挑着丝缕银光,那银光在他的身后变得浩荡开阔,不是阴脉之水又是何物!? 他足踏长浪,每踏一步就有水花在他身下爆炸开。水珠溅过那双寒锐眸子,方知渊身法越来越快,他竟在追那道红色的鱼影! 这辈子,他再也不是煌阳仙首或金桂宫主;他甘之如饴地跟着蔺负青,做师哥的小君后。 可这一刻,当他在狂雨暗夜中仗刀踏浪奔向龙门天劫之时,所有魔修的心底都有一种深深的敬畏再度复苏,与前世如出一辙。 浓郁到恐怖的阴气自刀柄上传来,方知渊的手掌很快已经被腐蚀得皮肉焦黑翻卷,可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白袍一晃,蔺负青手擎五尺清明落在他身侧,这魂木塑成的仙器中最后残存的生机之力被主人尽数压榨出来,落在方知渊身上。 方知渊倏地转过眼,冲蔺负青急了:“你?你来干什么,别分我心!” 蔺负青却淡淡道:“我能让你一个人吗?” 他轻顿一下,忍着不去看方知渊已经惨不忍睹的右手,故意语调云淡风轻地:“咱们要兄妹三个人,再接了师父,一起回家的。” 第169章 天水合开飞龙门 轰隆隆隆…… 龙鲤渡劫竟遭外人干涉, 天地规则顿时被触怒,云层间鸣声低闷, 隐隐有落雷趋势! 方知渊不停, 束在脑后的发丝被风吹乱,蒸腾的阴气自他身后渐渐浸没过来。 他神情中泛起一丝痛楚,轻轻吐出一口气,呼出的气竟结着晶莹碎冰。 “知渊你……”蔺负青精神高度紧张, 他实在太罕有这种身边人在拿命涉险,自己却有心无力帮不上忙的状况,弄得魔君整个人都不太对劲了,“你到底行不行?” 方知渊咬牙道:“闭嘴别烦我……我说能行就——行!” 最后一个字爆发的同时,他奋力将煌阳刀横摆, 向上一掷! 一线阴脉之水被他挑向天际,银光在黑云暴雨下粼粼地闪。 方知渊飞身向上,向后伸掌:“师哥, 换剑给我!” 蔺负青心领神会, 将手中青杖托飞上去, 同时啪地一声接住自半空坠落的煌阳刀,定睛细看,刀柄处早已爬满冰霜。 他心头不禁惊跳, 煌阳已经是他见过最强的至阳至烈之仙器, 在阴脉下居然撑不过几个呼吸就…… 仙器已是如此, 人身所承受的压力更是不必说。而这才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水花飞溅, 方知渊终于踏在了那抹红鲤虚影的上方, 他左手横握五尺清明,已被阴气刺伤的右手则毫不犹豫地直直拍向那抹红影! 他的时机把握得精确至极,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阴脉之水也溅上了五尺清明的杖端。阴气就如决堤的洪水般沿着青杖浩荡地撞进了方知渊的身躯内。 “唔……!” 饶是祸星的体质也不禁疼的脸色发白,可方知渊却硬生生抗住,右手五指在触到一片冰冷鳞片时猛地收拢——他握住了鱼红棠的手! “阿渊哥哥!?” 鱼红棠的声音近乎凄厉地从水浪中传出来,逆天攀越这云水龙门已经令她精疲力竭,可她还是嘶声道,“你干什么,你——你放手!” 渡劫飞升被干扰,云端上划过一道紫光。天公震怒,雷劫朝着方知渊直直击落! 千钧一发之际,蔺负青纵身挡在方知渊身前,手中煌阳迎向天雷。 一声轰然巨响后,他被击退数丈,雷光噼啪窜在魔君的白袍上。 “师哥!” “咳……我无碍,不过我坚持不了太久,专心做你的事!” 蔺负青紧绷的唇角溢出一线血丝,以他如今的修为,迎击飞升的天雷劫还是太吃力了…… 两人凌空背对,互相都不回头去看对方。可鱼红棠却将一切尽收眼底,她又急又怒,竟奋力想挣脱方知渊的手: “阿渊哥哥,你放手!这是我的龙门劫!你们这是想干什么,你们根本帮不了我——” “……对不起啊,丫头。”水浪和流窜的阴气模糊了方知渊的面庞,他忽的柔和了寒眉,低沉道,“这辈子,不放了。” 水浪内,鱼红棠蓦地失声。 她的眸光剧烈地摇动着…… 云顶落雷,天穹上龙门巨浪,这奇观整个仙界都看的一清二楚。 渐渐地,从天涯海角,从仙界五洲的各处,一道道身影凌空御剑,向着雪骨城的方向而来。 更远处,尊主的脸色终于彻底阴鸷下来。他指着海浪间那三道渺小的人影,说道:“去,杀了他们。” “可尊主,阴脉之水已被那炉鼎们引动。我们的人下去,怕会徒增伤亡。” 尊主身后一位小侍忍不住道,“这三人分明是在自取灭亡,尊主,我们何不如静待……” 尊主重复道:“杀了他们。” …… 盘宇仙人们浩荡降临了。这回再也不只是二十余人,而是上百的金眼白衫之人,浩浩荡荡地自云楼上现身,形成一个白色的漩涡。 可那漩涡并未能如愿将蔺负青三人绞杀,因为雪骨城的魔修也到了! 诸修士们披挂黑甲,各个煞气腾腾,竟似自九幽归来的复仇之魂。 柴娥一人在先,暗紫战袍飞舞,他挥开仙鞭霹流:“雪骨修士听令,仇人就在眼皮子底下,都给我杀!” 混战就此爆发。 暗夜风雨依旧不止息,育界最强悍的一批重生修士与自诩天外神的盘宇修士们大战在一处。 十八般兵器与百余种法宝碰撞,云间乱火四溅,喊声被掩盖在雷鸣之中! 天水龙门下,方知渊控制着体内阴气,将其中的狂暴力量抗在自己经络中,又将温顺的阴流渡入鱼红棠体内。 暗青剑杖在他手中嗡嗡轻动,可就算有了五尺清明的力量护持,黑痕还是快速地于他皮肤上蔓延开来。 “听着丫头,阴气与阳气的运行规则相逆,别怕它,去接纳它……放轻松,感受我的阴气走法。” 就在说话间,方知渊唇间不停地涌出暗血,握着五尺清明的手指已经腐蚀得如枯骨一般。 鱼红棠都快急疯了,她哪可能放轻松,一时竟不知该做无情冷面还是软声哭求,只语无伦次道:“我、我……不行我……你给我放手!” 方知渊眼角痛得抽搐着,却陡然怒喝道:“你有没点儿出息!?——我说能行就行!!” 忽然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蔺负青喘息着,“可省省吧……怎么还有力气凶呢?” 方知渊只觉得体内紊乱冲撞的阴气蓦地一镇,像是翻滚的海浪被投下一枚定海神针,“师哥你……雷劫?” 蔺负青抬眼往上看,望见那道紫衣身影便轻笑了一下,“柴紫蝠的霹流有御雷电之力,他能帮我们撑半刻。我再不来,看你先要不行了。” 可他自己这样笑说着,阴气却也侵染上他的身体。 “放手吧……” 鱼红棠艰难道,她隔着摇晃的水浪看着两位哥哥,唇瓣开合间有泡沫阻隔了视线,“你们都会死掉的,我不要。” 她能感觉到方知渊导来的那股阴气,正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游走在她体内,渐渐地在她的下腹结成一枚金丹。 可也只是金丹而已,如果真的要做到阴阳平衡,还要跨越元婴、大乘、渡劫整整三个大境界。根本来不及的……! 蔺负青冷汗淋漓,断断续续地喘着,道:“你不要闹了……两辈子的兄妹了,你还不知道我们吗,你再闹,我们还能就真的放手吗?” “……” 鱼红棠垂着眼睫毛,她忽然哽咽道,“哥哥,其实……其实小红糖不是故意凶你们的,我也不想绑你们,也不想关你们,也不想冲你们说那些话的。” 她嗓音渐渐不稳,此刻虽红鳞满身,额生龙角,却好像终于找回了几分当年那天真无忧的女孩面影。 可这样突兀的话语,却又隐约带着什么不详的气息。 方知渊打断她:“别说了,这些话等咱回去什么时候不能说?现在你给我认真纳阴入体!” 说话间阴气的黑蚀已经蔓延至他的脸上,一只眼睛的视力已经模糊了。 鱼红棠却继续说道:“我知道阿渊哥哥是想保护小红糖才没带我走的,我也知道青儿哥哥是真的再也没有别的办法才自绝的……” 她嗓音嫩弱,“小红糖不笨的……我心里都明白的。哥哥对小红糖特别特别好,我没恨过哥哥们,都是恨我自己没用,真的。” 蔺负青与方知渊都没想到一直拧着的鱼红棠竟在此时说出这种话来,一时不禁愣了。 鱼红棠磕磕绊绊地,语中哭腔越来越明显,“我,我小时候不,不懂事,好、好像长大之后也没懂过事,但是……小红糖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哥哥,还有虚云的师兄师姐,还有师父。可就是因为我不懂事,我总是做错,总是错过!” 蔺负青道:“一直在错的是我。” 鱼红棠却用力摇头,“不是的!不一样的!” 她啜泣起来,“哥哥你们放手吧,你们这样是没有用的,这也是错的……都怪我又做错了事情!” 蔺负青道:“别说了,你到底——” “放手吧,不能再错下去了。小红糖求求你们了,因为我,我——” 鱼红棠蓦地将下唇一咬,双眼一闭,泪珠扑棱棱地掉落,都与水浪融为一体,“我本来就已经活不长了!” 方知渊睁大了双眼:“什……!” 可才出口一个字,他就脸色迅速死灰下去,胸膛微微一抽,一口血就自喉头喷涌出来。 噗地一声,那鲜红的血液全都落入包裹着鱼红棠的水浪里,竟然一发不可收拾。方知渊吐血不止,最后竟连眼眸的焦距也渐渐涣散开来。 鱼红棠体内的阴气已经凝成元婴,这根本是逆天而为的速度。可他在阴脉的巨压下撑到现在,这是已经到极限了…… “阿渊哥哥!” “知渊……” 蔺负青惊忙撑住方知渊摇晃欲倒的身子,一时五脏六腑都如刀割,却已经不知道疼的是谁,只是连发声都困难。 “青儿哥哥,你快让他停下吧。”鱼红棠含着颤抖的哭音,“我说的是真的。我,我早在这辈子第一次去东琉海的时候,就请龙王动了妖族传承秘术,所以修为才能涨得这样快的!我本来,我……” 她再也说不下去,哇地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抽抽搭搭,好不可怜,哭得就像一个凡俗界十五岁的小少女。 “可这能都怪我吗?你们上辈子就——就那么死掉了!呜、呜……弄的我满脑子也都想着怎么去死,难道都是小红糖的错吗!?” “其实我早就后悔了,小红糖也不想死的啊……我想和哥哥一起活着,看着你们结道侣陪着你们归隐!可是,可是我已经……可能连一年时间都没有了!” “所以,什么飞仙境之后怎么样,其实都没关系了。哥哥,你们放开我……让我过龙门吧。” 鱼红棠仰起泪湿的眸子,哽咽着求道:“这辈子,也让小红糖保护你们一程,好不好?” …… 轰隆…… 远处的暗雷还在滚动,兵刀相击的声音在风雨声中若远若近。 雪骨修士与盘宇仙人们还在战斗,或许每拖延一个呼吸都有人要死去。 “不……” 蔺负青神情一动,微弱的声音自他怀里传来。 方知渊将浑身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细弱地自牙缝里挤出声音:“不……好。” “师哥……别……松手。” 方知渊还在咳血,他已经站不住了,眼前什么都看不清,残存的力气都用来紧紧握着鱼红棠的手,最后一丝意识还在尽力地将阴气输送至妹妹体内。 他说:“别松手……我一定能……” 横跨两世,他一直执着苦求,死死不肯松手,无论是对当年堕魔的蔺负青,还是如今对龙门之下的鱼红棠。 鱼红棠绝望道:“青儿哥哥!你快带阿渊哥哥离开……他真的会死的!然后你也——” 蔺负青怔怔看着怀里气息奄奄的方知渊,又看着水浪中泪眼斑驳的鱼红棠。 他恍惚间,忽然想起了一些旧事。 蔺负青淡淡地启唇说:“对,这不好,还不到松手的时候。” 他自己也已经被阴气腐蚀得虚弱不堪,可说话的语调还算平稳,于是一如既往地能带给所有人一种安定可靠的感觉。 哪怕是在看似再也没有任何希望的绝境之中。 “知渊。”蔺负青忽然道,“你还记不记得你我第一次阴阳双修的事?只要阴阳持平,阴阳相抵,就不会受伤。” “所以现在的问题,其实只不过是你体内阳气抵不过阴脉的阴气,所以这份伤害才会转嫁到你的肉身上。” “你……要做什么……就快点儿,我……咳咳……可能快要……” 方知渊意识已经越来越模糊,声音也更弱,“如果我昏了……身体还能当炉鼎用,你替我……” “别别,你别昏。知渊,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听着。” 蔺负青附在他耳边道:“上辈子,有个人告诉我,你会死。反正都是要死的命了,让我放弃。” 魔君身体忽的泛起淡淡的光芒,映得他眉眼更加清俊,可惜方知渊已经看不见了,“我也跟那人说,不好。” “我天生不信命,不信什么一定会死,注定会亡。” “人总不能越活越回去了,对不对?” 下这个决定,其实对蔺负青来说并不很困难,反而是一种解脱。 如今他自己神魂有损,在接下来与盘宇仙人们的战斗中根本不能起到太大的作用。 再论修为,他今生已然逊色于方知渊与鱼红棠,既然如此,还不如这样做。 蔺负青身上忽然升腾起极阳的灵气,尽数灌注到方知渊体内。 魔君的皮肤下明光流转,好像在燃烧——是他的那颗阳元婴在燃烧! 燃烧修为所带来的磅礴阳灵流被送入方知渊体内,奇迹般地在修复他受损的肺腑与血肉,那人原本游丝般的气息竟也渐渐恢复过来。 蔺负青轻轻吐出了一口气,眉目柔和道:“果然是这样。” 阴差阳错,谁能料到当年那场酒醉荒唐,竟让他们两人与真正的大道至理擦肩而过呢? 蔺负青覆住方知渊紧握五尺清明的手,“就差最后一点了……一起来吧。” …… 天穹上轰鸣一声,忽然间,雷停了。 黑云渐渐地不再落雨,红莲渊的水也不再翻滚,风平浪静。 柴娥几乎整个人都被天雷劈了个焦黑,浑身是伤。他大口喘着气,抚胸长叹:“哎哟我的娘嘞,这算是小命得保……” 他忽然眼睛一瞪,一道红影自身前飞过。 云开了,天光湛湛而落。红衣少女身卷晶莹水浪,她泪流满面,将牙关咬出了血,奋力地将手伸向那道近在眼前的天上巨门。 在她身后,蔺负青自爆后的光泽已经渐渐熄灭。他抱着方知渊,缓慢地仰身向后跌去,自云间坠落。 风自耳畔刮过,长发翻乱,竟是雪白颜色。蔺负青不眨眼,他轻声道:“知渊,醒醒……你睁眼看。” 怀里的气息略微有变。 魔君轻声道:“看见了吗?” 在他那双清澈的凤眸里,倒映着一尾翩然越过龙门的赤红龙鲤。 “……飞吧。” 我们的小红鱼。 蔺负青释然地合上了眼,他拥抱着方知渊,两人一起坠入了红莲渊的水底。 第170章 青丝化雪双金瞳 意识从深水里上浮, 光点隔着眼睑摇晃。 “蔺负青……蔺负青!师哥你怎么样,你醒醒!” 熟悉的声音焦急地响在耳畔。哗啦一声, 蔺负青被一条手臂拦腰从水里抱起来, 在残破的经脉内肆虐的阴气也被人快速引出体外。 “嘶……咳咳,唔……” 疼…… 燃烧修为过后,经脉丹田都像烧伤了似的,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 蔺负青勉强睁开眼帘, 看着在视野里摇晃着凝实的人影,虚弱地苦笑道:“你、你不是要昏吗……” 自高空落水的那一刻,他直接意识就断了,没想到最后还是方知渊把他从水渊之底抱出来。 那个刚刚还在吐血到气息奄奄的人,如今一只手攀着敖昭的龙角浮在红莲渊水面上, 另一只手把自己搂在怀里。 蔺负青能清晰地看到方知渊全身上下的伤痕都在飞速愈合,包括一些蚀到骨头的地方。 他无奈地感受着自己身上灼烧般的剧痛,轻咳着道:“你这小祸星什么体质, 真不是人……” 小金龙见他们性命无恙, 安心地清吟两声, 很快灵巧地在水里潜了一下,将方知渊与蔺负青两人直接托上了自己的脊背。 “你怎么样,身上冷不冷, 有没有哪儿不好……” 方知渊一动都不敢动, 只虚抱着他身上伤得不重的地方, 又气急败坏地, “你你怎么能, 你怎么能!!” “没事……”蔺负青扶着方知渊的肩膀,转过脸,在水面上看到了自己现在的模样。 被淋湿的雪白长发贴在脸侧,苍白的皮肤上阴气蚀痕分外惊心。 魔君缓慢地眨眼,自言自语:“怎么又变白了……” 方知渊还在那暴怒:“我上次怎么跟你说的,你是仙界独一无二最稳固的阴阳双元婴,谁自爆也轮不着你自爆!你这万一直接把经脉烧废了以后怎么办!” 他说着,手掌用力摁在蔺负青头顶,蹂躏似的……把他长发上,连带着身上的水都蒸干了。 然后又急忙地在乾坤袋中翻找丹药,挨个往师哥口里送。 “说什么呢,能把小红糖推上飞仙境,不是很值么。” 蔺负青倒是一身轻松,慢悠悠吞着丹药,反而讶然注意道:“嗯?你……阳元婴也大乘了?” 他暗想:一换二啊,那可更值了。 方知渊一眼就看穿他想的什么,更是气得牙痒痒:“这是值不值的事儿吗?我也不一定就死了,你至少等到我真断气儿了再自爆不行吗,啊!?” 他深吸了口气,很轻地捏了捏魔君的手腕脉门,“这是亏得经脉没有彻底烧断,还有颗阴元婴给你撑着。万一损伤再大些,到时阴气直接反噬入肺腑心脉,神仙下凡都难救你一命,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蔺负青寻思:我当然想过,你不知道我烧自己修为又不是第一次了,有经验。 你还说我呢,你去给鱼红棠做炉鼎的时候,可曾想过万一自己撑不下来怎么办? 可这要真吵起来又是没完没了,蔺负青只好示弱地转移了话头:“咳,嗯……小红糖怎么样了?” 他说着仰头往上看。也不知昨晚的战斗是持续了多久,而自己刚刚又昏迷了多久,总之此刻夜尽天明,是彻底放晴了。 蔺负青皱了皱眉,他如今浑身的阴阳二气都无法调动,力量和凡人无二,根本看不见云层上的情况。 方知渊又看穿了,恨恨地白了他一眼:“已是万幸了,师哥。我以为你还会变得又瞎又聋呢。” 说罢,他脱下外袍往蔺负青身上一罩,仍是一手握着龙角:“这事儿你等着,回去我当着师父的面跟你清算……小龙,上天去。” 敖昭载着两人升空,蔺负青忍着细密的疼痛伸手将那袍子扒拉下来,又被冷风呛得咳到发抖。 眯着眼去看,上空竟聚着许多人影。像芝麻点儿似的散在各处。 方知渊连忙又给他将外袍拉上去挡风,低声道:“是仙界五洲各处的元婴、大乘的大能修士,应该是昨夜看到龙门奇景,现在都聚来了。” 蔺负青道:“雪骨城的人呢?柴紫蝠呢?” 方知渊:“别急,等等……我看到了。” 很快蔺负青也看到了,那大批披挂黑甲的雪骨修士踏云而来,身上都是血迹斑斑。柴娥当先在前,道:“君上可无恙?” 蔺负青本还窝在方知渊怀里呢,此刻连忙道:“无恙无恙,当然无恙。” 方知渊:“烧毁了一颗阳元婴,经脉少说得废用个十天半月,总归没把命赔进去。” “……” 方知渊:“当然,你们也莫把你家君上逼急了,他现在动一动都浑身疼的要命,要算账也该再等几天。” “……” “行了!”蔺负青如芒在背,僵硬地顾左右而言他,“小红糖她人呢……不对,她龙呢?” 柴娥摸了摸头发,苦笑道:“您那小帝君过了龙门,疯了似的在盘宇仙人间一通厮杀,也数不清杀了多少个。刚刚冲着虚云道人那处去了,赶一赶还能追得上。” 魔君颔首,“清点伤亡,在此待命。”说罢他倚回方知渊怀里,“知渊,我们去。” “好,”方知渊扶稳他,又回头跟柴娥叮嘱一句,“那五洲来的各路修士都在远观,鱼龙混杂,你们留一份心思。” 蔺魔君的态度摆在那,方知渊如今在雪骨城的地位就是半个主君,这事所有人早就心照不宣。柴娥自是恭恭敬敬地应下了。 敖昭知晓主人心思,龙尾一摆,更快地冲上云端去。 风云掠过。 小金龙有些沮丧地道:“主人,原来半血真的能那么厉害的呀。怪不得王兄不选我,而是把海神珠和东琉海托付给那条小鱼。” 蔺负青与方知渊同时心绪复杂地对视了,这小金龙被敖胤护得天真,还不知道鱼红棠接受海族秘术的代价是什么,她的寿命…… 方知渊轻叹一声:“别想了,蠢龙,你王兄在这世上最爱的就是你。” 忽然,敖昭声音拔高:“主人看,在前面!” 云雾被敖昭掀起的狂风冲开向两边,远远地,那道赤红鳞甲的九爪真龙的身影落入两人眼帘。 “吼……” 龙吟震如晴天霹雷,鱼红棠庞大的龙身已经盘旋在吊着尹尝辛的金丝周围,怒目狰爪,正与另一道白色身影激烈地碰撞交战着—— 而那以双掌迎击巨龙的金眼仙人,赫然是那位诸盘宇人口中的“尊主”! 而数百盘宇仙人则遥远地簇拥在四周,一张张面孔上惊惧之色取代了高傲淡漠,竟无人敢上前插手这一场战斗。 也就是此时,蔺负青与方知渊脑中同时闪过一道念头。 鱼红棠如今成功跃过龙门天劫,且以阴阳双修的方式直接冲破到飞仙境。 至于这些盘宇仙人,则在进入育界时不得不受到天地规则的境界压制,最高修为也只能达到渡劫。 ——这也就意味着,若单论修为境界,如今的鱼红棠在育界便是无与争锋的最强者,哪怕是盘宇仙人也没有谁可能是她的对手! 这本该是值得育界众人狂喜之事,可仙首魔君二人却同时在心里涌起丝缕的不安感来。 方知渊扬声道:“丫头!别跟那人恋战,先带师父回来!” 然也就是这一声,尊主缓缓转过头来。 很奇怪,这位尊主分明已经处于劣势,乃至额上虚汗点点,可他看到蔺负青与方知渊二人,脸上竟浮现出一丝很平和……平和到有些古怪的笑容。 更诡异的是,方才还与鱼红棠相持不下的尊主,居然主动地向后退了数十丈。 这一退,他就退到了吊着尹尝辛的金丝之后,把道人的身影彻底亮在了几人的面前! 鱼红棠龙身一摆,警惕地拦在敖昭身前,龇露出的獠牙间还淌着盘宇人的血。 尊主毫不在意,反而微笑着双臂一展:“甚好,你们终于来了。” 他眼角笑纹更深,又道:“蔺负青,你也来了,这就更好了。” 风呼啸得尖利起来,尊主这道平平无奇的嗓音却好似有穿透一切的力量,不容置疑地灌入所有人耳中。 这是两世加起来第一次,能有育界的“炉鼎”与盘宇界的至高者对话,且竟还是这样平起平坐,甚至隐隐立于优势地对话。 此时此刻,在远处有无数双眼睛紧张地盯着此处。无数双手手心冒汗。无数双耳朵竖了起来…… 要说蔺负青此刻全无战力,尊主抬手一击就能要了他的命。 可他眉眼清澈,眸如淡雾,反而是所有人里最见不出紧张的,启唇就似笑非笑地回呛一句:“怎么,盼着杀我太久,可我又迟迟不死,惹得尊主大人等烦了?” 尊主摇头大笑起来:“杀你?错了,错了!” 他指着昏迷不醒的尹尝辛道:“蔺负青,蔺魔君。我甚是想见见你,可又知道你害怕我,不敢见我……这才只好出此下策,请你过来见我。” “现在你来了,所以现在这个人呢,我们已经没有用了,你若是想捡回去,请便。” 尊主做了个“请”的姿势,“呵呵……请便。不过在那之前,还要耽搁你些许时间,听我说几句话。” “也可能,你听我说完,就不想要这个人了呢?”尊主眯了眯眼,笑意森然地将唇一碾,“……青儿。” 一时间,八方静得落针可闻。 育界修士,雪骨城修士,或许还有更多以神魂或各种法宝远观着此处的大能们。 所有人都屏息,盯着那被高吊起的虚云道人,目光在蔺负青与尊主之间往来,心脏砰砰直跳。 蔺负青无声地沉了神色……正欲开口,却忽然横在自己腰背间的那手臂一紧。 方知渊冷笑一声,“可闭上你的狗嘴吧,青儿也是你配叫的?” “——我都不敢这样叫他!” 第171章 青丝化雪双金瞳 方知渊那话里的挑衅之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 至于什么“连我都不敢这样叫他”, 其中刻意不掩饰的暧昧意思更是让围观着此处的仙界修士们愕然相顾。 再看此刻祸星将魔君抱在怀里的姿态,那含义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尊主却毫不在意, 他笑吟吟向蔺负青抬手, 一道灵流就如丝带一般延伸到魔君面前:“来, 过来吧。” 不待魔君作何反应, 尊主又补充了一句:“只有你能过来,其他什么人都不行。” 蔺负青:“这是为什么?” 尊主懒散地在云端盘坐下来,缓缓道:“你过来, 我自然会告诉你。” 蔺负青向方知渊使了个眼神, 轻声道:“没事, 我去陪他聊聊天。” “……”方知渊没有说话, 只是脸色更加冷硬, 反对全都写在神情里。 眼前巨影一闪, 轮廓修美的血鳞九爪红龙横过头颈,口中浅浅发出龙吟声,也是不准魔君前去。 蔺负青抚了一下方知渊的手,眼神则看着鱼红棠, 低声道:“我有数,这种状况下他不敢动手……没关系的,你们在这里看着我。” 说罢,他推开方知渊的手臂, 握住了尊主探过来的灵流。 那道力量带着魔君缓缓飞起, 白发与白袍都在风中被吹动。 远山轮廓彻底被黎明照得白亮, 在无数盘宇仙人与育界修士们的注视下,蔺负青落在了盘宇尊主身前十步之遥的地方。 也不知多少人,在这一刻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蔺负青理了理衣袍,束发的发带早已在昨夜恶战中不知散到了哪处去,他手指将雪发拨至耳后,也和尊主一样坐了下来,“过来了。你找我有什么话,说吧。” 尊主摇头:“我说过了,只是想和你聊一聊……这育界里的生灵都是卑贱鼎炉。是我盘宇仙人赐予他们性命,他们不配和我们平坐讲话。” “他们最多只配……看着。” 尊主将手一抬,便有一阵浩荡灵流炸开。那光芒如流星雨般一束束自天落地,又一分二,二分四,四成八…… 光芒坠落在仙界各处角落,一落地便化作足足有两人高的寒冰巨镜。 在地面上无数仙门弟子和平民散修的惊呼声中,数以万计的灵气冰镜上,徐徐映出了云端对坐而谈的两道身影。 仙界立刻就炸开了锅,众人惊愕纷纷: “这东西怎从天上来的?” “哎呀,你们看这镜中,那不是蔺小仙君么?” “是啊,他的头发怎么白了?……他他,他怎么跟盘宇妖人坐在一块儿?” “……” 下面的惊慌骚动传不到云上,蔺负青神情岿然不动:“怎么,我和这个世界的其余人有何不一样?” “你和他们不一样,青儿,你和我们是一样的。” 尊主缓慢地伸展开双臂,语气和缓:“好孩子……你是盘宇的孩子,你师父欺骗了你太久了。” 蔺负青轻轻地拧起眉头:“我是……什么?” “你是盘宇真仙啊,好孩子。” 尊主冲他点了点头,摊开一只手掌:“我今日来,就是给你一个机会。来,随我回家吧。” 蔺负青不禁低头轻笑了一下。 他摇摇头。 “你不信?” 蔺负青站起来,叹口气:“我觉得……咱们没什么好聊的了。若说要打呢,我现在也打不动,这位尊主还是容我回去躺着吧。” 尊主手指上运起一丝灵光,那也不知是什么法术,被他径直注入了尹尝辛眉心处,一直昏迷着的道人喉中竟发出一丝微弱的吟息,似欲醒转。 “你!”蔺负青倏然变色,却见那尊主伸手托起了尹尝辛的下颔,将他的脸用力抬起来! 披散的凝了血的长发垂向两侧,露出道人清瘦的脸庞。 尹尝辛就是在这时无比艰难地睁开了双眼,那双金色的瞳珠在晨光照耀下分外明亮。 “这个人,”尊主扼着尹尝辛的脖颈,“是不仁的亲传弟子,是毋庸置疑的盘宇人。他的师父,蔺不仁,就是为我盘宇而造了你们这座炉鼎育界的真正神明!” 蔺负青心脏狠狠紧缩了一下。 蔺不仁,蔺…… 他看着尹尝辛那双涣散的金眸,沉重地敛下眼睑。 此刻云上倒是还清静,可下方仙界看到此情此景,怕是已经一片混乱了…… 蔺负青轻叹一声,然后重新看着尊主。 他说:“那是我师父,放人。” 尊主道:“你又知道你自己是谁吗?” 蔺负青不听他的,索性迈开步子往前走去。 他浑身上下还在疼,是燃烧修为的后遗症,硬挨着凌空走了两三步面色便苍白下去。 方知渊蓦地在他身后喊:“师哥!” 蔺负青不停下。 尊主道:“你就是尹尝辛拆了自己骨血造出的仙婴,流的是盘宇仙人的血。蔺负青——你是盘宇人!” 一声如白日惊雷,劈了个四野焦死。周围那些雪骨城修士和盘宇仙人,更远处围观的育界大能们,更更远处的仙界五洲……都失声了。 可蔺负青只像是没有听见一般,他艰难又坚定地往前走。 眼睫渐渐汗湿了,他看见了师父久违的面庞,而尹尝辛也正无声地望着他。 他们这样遥遥地一望。 好像就把两世的缘分看到了尽头。 尊主的神色悄然阴鸷下来:“辛童子为了利用你而造了你……不,该说是将你造成一个他觉得好用的样子。” “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不过是为着圆他师尊蔺不仁的一线遗憾罢了,自始至终,跟你蔺负青无关。” 蔺负青沉默。 “你若还不信,便按照我说的路线运行灵流,破除你师父施给你的术法,就能看见自己的真实样貌了。” 说着,尊主居然真的开始一字一句地念起一个法术口诀来。 “师哥!” 方知渊突然再次喊出声,他蓦地起身按刀,厉色道:“你马上给我回来,不能——” 他忽的梗了一下,迅速地重新怒声道:“你忘了自己刚刚才烧了修为么?你不能再运灵流,回来!!” 蔺负青一下子就明白了知渊的意思。 是啊,就在他的身下,成千上万双眼睛都在看着呢…… 仙界五大渡劫之一的虚云道人尹尝辛竟是盘宇仙人,这事已经足够击垮大半普通人脆弱的心理防线。 而如果此刻,他作为尹尝辛的弟子,雪骨城的君王,如果真的是……真的是……! 如果他真的是,那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出金眸,其后果绝对不堪设想。 可蔺负青却将手一抬:“都别过来。” 柴娥喊他:“君上!” 鱼红棠也喊他:“青儿哥哥!” 方知渊咬牙盯着他,眼眶泛红。 唯有尊主呵呵地笑起来,他手指点了点蔺负青:“噢,你怕了,你不敢?那就说明你心里已经相信了。” 尹尝辛动了动干裂的唇,他痴痴地望着蔺负青,许久,那双长眸柔软下来。 道人开口了,他用惯来的懒散语调问道:“来干什么呀。” 声音却沙哑得有点可怜。 蔺负青道:“猜猜。” 尹尝辛眼角笑弯了,似乎有些释然。 他道:“你是来与我了断的吗。” 蔺负青道:“错了。” 尹尝辛道:“你是来杀我的。” 蔺负青道:“不是。” 尹尝辛微微挺身,金丝勾扯着他的皮肉。道人苟延残喘地呼吸着,竟似乎有些焦躁。 他看着自己的大徒儿,用力道:“不对,你是来杀我的,杀了我。” 蔺负青却淡淡道:“不行,怎么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故意装着听不懂,然后继续往前走。 尹尝辛喘息不定,眼神一会儿凝实一会儿涣散,金丝链叮叮铛铛抖得厉害。 他眼睁睁见那白袍仙君已经离自己不过四五步之遥,连那刺眼的雪发都一根根清晰可见。 虚云道人突然挣扎抬头,嘶哑道:“尊主说的不错!!我是盘宇真仙,生是盘宇的人,死是盘宇的鬼——宁死不叛盘宇界!” 蔺负青站住了。 耳畔那回音不绝,传出很远。 许久之后,魔君伸出一只手。他勾住了已经在眼前的那金丝,认真地把头探过去:“虚云道人,你从小教我要做救世仙,还记得吗?” 尹尝辛平静道:“当然记得。我收你为徒……只是利用你,做我刺破这育界牢笼的剑刃罢了。” 蔺负青道:“那你可知道,你这一利用,差点害死我。” 尹尝辛道:“我早就知道。” 蔺负青叹了口气,又道:“虽然没死成,但是两辈子苦海挣扎,生不如死的滋味,也是很不好受的。这都怪你,你知不知道?” 道人合上眼眸,道:“动手吧。趁现在杀了我,于你,于我,都是最好的归宿。” 却没想到,蔺负青忽的垂眼笑了。 他如今虽整个人都是苍白的,笑起来却依旧那么好看,像是挟了一股苍莽的山间风,吹来天王老子也拘束不住的意气。 “你利用我那么多年,现在说想死就能死了,可我还得活着,那我也太……” 蔺负青无奈地摇头叹道,“师父,做人得讲道理,无赖成这样是不可以的。” “是你教我要做救世仙。所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蔺负青认真而平静地道:“所以,我当然是来救你的。” “你……” 尹尝辛惊而睁眼。可还没等他说出什么,蔺负青就转身,正视着那白衫尊主,启唇道: “我不怕你。” “我也不怕世人。” “我更不怕的是自己。” 他抬起手指,指尖有阴流闪烁,“无论我是什么,是人,是鬼,是仙,是精怪……” 燃烧修为后的经脉还处处是伤,每一寸运行,都带来像是要把未愈合的旧伤活生生撕裂开一般的剧痛。 蔺负青清瘦的脊梁如雪中白竹,他并指点上自己的眉心: “是蔺负青,是苏雪生,哪怕只是一缕孤魂野鬼——那又如何。” 似乎有什么从他的双眼上脱落下去。浓黑的墨色中渐渐浮起了金色光点,然后晕染至整个瞳珠。 晨曦下,云端上。蔺负青白衣白袍,雪发金眸,眉眼清冷无双,淡淡道:“我总归知道我是什么人,行什么事。” 他忽然振袖抬手,五指“啪”地紧攥住了尹尝辛身躯上的金钩,径直拔了出来! 金眸潋滟,魔君冷静道:“尹尝辛,我来接你回家。” 第172章 青丝化雪双金瞳 冰镜映出那道白发金眸身影的时刻,仙界陷入了一片死寂。 不知是谁第一个腿软跌坐在地, 颤声道: “金……” “金眸……” “蔺负青是盘宇人!!” “魔君是——雪骨城的城主是——” “他当真是盘宇人!!” 云天之上, 尊主似乎也没有料到蔺负青竟能这般坦然无畏, 更料不到他竟表现得对尹尝辛毫无芥蒂一般,那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愕然。 蔺负青托着尹尝辛,用力将金钩拔出,皱着眉道:“说什么是盘宇界的人, 我从此就把你关起来, 看你还是什么人!” 鱼红棠:“……” 方知渊不忍直视地捂脸叹了口气。这不是河边儿捡的吧, 是亲兄妹吧…… 可他却又看着蔺负青白发如瀑的背影,从指缝里露出一声低笑来。 若换了旁人, 哪怕是自己站在那个位置——就算不畏惧众口铄金,也会忧虑着仙界动荡、人心不稳, 想方设法寻一个逃避的法子。 可蔺小仙君不管这些的。 他只会说, 我自己的真正样貌,我怎么就不能看了?这不, 还挺好看的么? 道人早就虚弱不堪,更是在被强行摄魂时受了大损,若不是尊主的术法甚至根本醒不过来。金钩离体的那一刻,他就直接晕在蔺负青身上了。 肩膀一沉,蔺负青往后踉跄两步才站稳。他轻喘,拖着师父就转身往回走。 尊主道:“慢着。” 蔺负青头也不回地道:“不必慢了, 盘宇尊主, 我们实在是没什么好聊的。” “如今你该信了, 你是尹尝辛的造物,当然也是盘宇人。” 尊主摇了摇头,摊开双手道:“可是看来,你还是执意要站在育界一侧,与这群炉鼎做同类了。” “既然如此,也甚好。” “我愿意和你,盘宇界愿意和育界,做一个有趣的交易。” 蔺负青笑了,他觉得自己是被这尊主蠢笑的:“我算什么人,能替这三界众生做主?” 尊主却笑道:“青儿,若是你不愿意做主,我可要寻其他人来替我做这个主了,这样行吗?” “……” 蔺负青眸色沉了沉。 他冲不远处的九爪红龙招了招手:“小红糖,过来。” 鱼红棠应声自云外游来,蔺负青将尹尝辛放到红龙的脊背上,摸了摸那龙角:“乖,带师父先回雪骨城。” 红龙摇了摇头,咬住了蔺负青的衣袖,固执地把他往自己背上拖。 魔君叹口气,这回他没有坚持反对,任鱼红棠将自己推上脊背。 他拾掇了一下自己的衣袍,斜倚在红龙的颈甲处,扬声对那头的尊主道:“对不住,可我实在累了……你若是非要和我继续聊下去,那就这么聊吧。” 风动,敖昭缓缓来到了鱼红棠身边,一赤一金两条真龙并肩停于云上,背上则各自载着一人。 柴娥将雪骨城那些历经一场血战的诸修士们清点完毕,此刻也忍不住率众簇拥上前来。 在场的所有人,虽然没一个开口说什么,却都在盘宇尊主面前以身做出了一个护着蔺负青的姿态。 尊主垂下眼皮,将这些人扫视了一圈,终是将目光停在鱼红棠身上长出了一口气: “也罢,事到如今,我好像不得不承认稍稍出了些许纰漏……竟让育界的生灵突破到了飞仙境。蔺魔君,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蔺负青淡淡道:“你们要完?” 尊主非但不怒,反而快意地仰天哈哈大笑起来,连连地摆手又摇头。 他身后有盘宇仙人忍不住上前开口,傲然昂首道:“荒唐!哼……我盘宇界仙人无人不是飞仙之境,尔等不过蚍蜉撼树,也敢夸此妄言!” 尊主笑声一收,眯着眼道:“蔺负青,你知道我们盘宇真仙,为何要费心费力地用这样一个躯壳进入育界么?” 他指指自己的心口:“我等亲自降临育界时,无论是肉身修为还是神魂力量,都将受到此间天地规则的压制。吃力不讨好啊,是不是?” 蔺负青:“听尊主这样说,难道你们还有别的办法?接下来是想……威胁我?” 尊主挑起眉,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拉长的“嗯”,“我等虽比不过不仁天纵奇才,能构建此一方天地规则——可破坏总比重新构建简单得多。” “你来想想,倘若我们今日归去,再将你们这一方育界的天道击碎,彻底连通盘宇与育界……会怎样?” 蔺负青:“……” 他微微敛下眼睑,心里好笑:这还真是威胁上了。 …… 此时此刻,仙界五洲的大地上,无数修士们正惶然地聚在冰镜前,面面相觑,彼此视线交错。 “这……” 他们的生死,亿万生灵的生死,正系在云端那位年轻的白袍仙君和来自天外深不可测的盘宇尊主的身上。 整个育界的存亡,正系在两个盘宇血统的仙人身上。 一粒火星足以烧穿原野,恐慌的情绪就是这样蔓延开来。 尊主行这一招,显然就是为着攻溃人心,那冰镜不仅传来云上的景象,连声音都无比清晰地传下来:“蔺魔君,你知道会怎样吗?” “……” 那白发金眸的俊美仙君沉静无言。 “怎么不说话呢?那你知道,拆了篱笆的羊羔落在狼群里,会怎样吗?” 某处荒山野岭之地,旧识松书院的师生们草鞋布衫,如流浪者一般仗剑行走。直到冰镜也降临在他们面前。 颜余低声道:“太残忍了。” 陈芝道挑眉:“对育界?” 颜余怜悯地看向天空,眯起眼道:“对云上那个被迫独自担负育界生死的孩子。” 冰镜里,尊主笑了笑:“不说别的,凡俗界的凡人凡兽先将受不住盘宇界的浓郁灵气——他们会死。” “接下来,我盘宇真仙以全盛实力与你们开战,大量弱小的育界修士也会死……” 仙界五洲的散修们都在屏息看着,脸色铁青,额上豆大的冷汗往下滴落。 不知哪个巷口,女孩儿抱着布裙荆钗的妇人,怯怯道:“娘亲,我怕。” “你要知道,我盘宇并不愿意这样,这样会浪费太多的炉鼎。可是怪你们太能挣扎,也怪我们出了纰漏,竟叫那半血红龙飞升成仙了……” “所以呢,这也是你们逼的我们,你们若是肯乖乖做炉鼎,本来不用死的。” 蔺负青又笑了一声。 下面终于有人慌了,乃至无措地道:“那蔺负青他、他怎么能这样啊!万一激怒了那尊主——” 这话一出,无数道目光刺向那个脱口而出的青年。 后者脸一白,满头是汗地道:“哦不不,我胡说八道,我就是吓昏头了我……我胡说八道。” 可他刚刚那句话已出口,就像一盆子暗乎乎的水泼进了众人心底,不仅收不回来,湿痕还更加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了。 沉默只持续了两三息,又有个半老妇人瑟瑟道:“唉,其实,其实——” 她缩着脖子,声音更小,“要是那个半血女龙飞升之前能多为咱们想想,或也不至于这样呢?” “……” 静默诡异地在人群中扩散。 这回竟没人以目光来讨伐她了,反倒是一个老者愤愤地将拐杖一砸,脸孔憋红:“都是一群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自负冲动,害惨了我们平头百姓!” “唉,在他们那些大能眼里,咱们这群引气筑基的小修士的命,也就和杂草儿一样吧。” “你就看那蔺负青吧,上回多少散修流离失所,千里迢迢去雪骨城求援,结果呢?还不是赶走了事,还有不少被杀死在城门口呢!” “——这不、不对吧。”这时候忽然有个女修扶着冰镜出声了,“当时分明——分明是说那些散修闹事呀,连雷穹仙首都出来为蔺小仙君作保了呢。” 这女子年轻又瘦弱,她紧张地挽着头发,“雪骨城一直在跟盘宇仙人浴血奋战,咱们、咱们不能这样空口污人的!” 可立刻就有个彪形大汉冲她吐唾沫星子:“呸!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懂什么,浴血奋战?现在这不是战不过吗!” “哦,你有本事,那你去把盘宇界成千上百的飞仙境给灭了啊?没本事还长了一张爱说教的嘴,” 那瘦弱女子被这么当头一阵骂,嗫嚅着低下头说不出话来了。眼看这形势就要失控,冰镜里却又传出尊主的声音—— “不过你们的确挣扎得很不错,如今,算你们给自己挣出了一条活路。” 顿时,四面落针可闻。 仙界里的争吵与慌乱自是不仅仅这一处。宗门世家内部尚还好些,一些没什么人管的散修小镇里甚至已经在恐慌的刺激下扭打起来了。 可冰镜里这句话一传出来,就好像把时空都拧停了似的。没人再乱动,没人再乱喊,都如临大敌地等着这场云上对谈的下一句话。 云空之上,尊主指了指蔺负青,不紧不慢地笑道:“很简单,每隔百年,你育界进贡一批炉鼎送入盘宇上界即可。数量也不必多,十万人……呵呵,不多吧?” “……” “至于除贡品外的其余炉鼎呢,可以继续在育界里活着。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日子。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交易,怎么样,蔺魔君,你觉得呢?” 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是,蔺负青自始至终神色平静,无喜无怒。 这并不是因为他不觉得处境困难,只是因为他对尊主提出的“交易”早有预测。 这位尊主玩弄人心颇有一套手段,先是极尽所能地恫吓,弄得全仙界一片绝望之后,再忽的抛出一条看似的“活路”、“交易”,的确很容易将意志不坚定者的心理防线一举击垮。 只有如蔺负青等少数几个心思清明的,才能在一开始就看穿这些算计——至少,他们终于将这群一直视他们为牲畜的盘宇仙人,逼到了不得不使用算计来讨一个交易的地步了。 蔺负青沉静道:“我觉得不太好。” “唉,不要乱说话。”尊主摇头而笑,指了指身下,“一整个仙界,可都在这看着你呢。” 雪骨城内,外门的阴体弟子也不安地围在冰镜之前。没人说话,却时不时有吞咽唾沫的干涩声音响起来。 忽然间,一道蓝衣身影分开人群,手一扬,一片施了隔音咒的黑布“哗”地盖住了冰镜! 荀明思温声道:“好了,都不看了。” 叶花果惊得跳起来:“三、三师兄,为什么!” 荀明思淡淡道:“再看下去能有何用?你是能帮大师兄打退盘宇人,还是能帮他做出更明智的决定?” “啊……”叶花果干笑,目光躲闪,“当然不,不能啊。” 荀明思叹道:“那就去准备些丹药,再把你刺穴的银针烫上吧,他们回来时定然都受伤不轻,这才是……我们能做的。” “对啊!”沈小江眼前一亮,他倏然起身,对外门的大伙儿道,“那我们——我们就应该去修炼,早些悟出阴阳双修之道,这才是我们该做的!” 此言一出,外门弟子们脸上的阴云散去,哗啦啦一个个都站起来了。 “没错,这可是大师兄交代下来的任务。” “咱们得干的漂漂亮亮的!” 外门们哗然散去,荀明思眉目柔和地看了一眼他们的背影,暗想:万幸这些阴体弟子们倒是真的心性纯正,实实在在地念着大师兄好。 可是,其余仙界五洲的亿万修士们呢? 毋庸置疑,这一刻,蔺负青就是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在这样的两难之局下,他进是错,退也是错。他若同意,是每百年害死十万人;他若不同意,是此刻就要拉一整个育界共同赴死。 ——他能怎么决断? “十天。” 尊主伸出了一双手,十根指头张开,道,“蔺魔君,我给你十日的思考时间。” “你不是说,你不能替这三界众生做主吗?那就趁这十天,和那些你拼死欲护的育界炉鼎们,好好儿的商量商量。” “……对了,当然,”最后,尊主又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笑吟吟道,“青儿,你乃我盘宇血统,无论最后你替育界做出什么选择,都与你自个儿无关。” “你当然不必死,也不必做炉鼎,所以……” “放手去选吧。” 第173章 青丝化雪双金瞳 待蔺魔君自云上携众人归来,雪骨城内自是一片骚动。 盘宇尊主这一招攻心计使得是明晃晃不掩饰, 众人岂会不知, 蔺负青如今面临着怎样的重荷? 因此城门一开, 无论是外环城内新来的散修们,还是城内的重生魔修,还是虚云宗的宗下弟子们,迎魔君进城时都尽力不在脸上摆出沉重的模样。 只是这样一来却适得其反,处处透着一股说不清的尴尬。 鱼红棠自空中落下时就幻回了人形, 还抱着哥哥不肯撒手。 外貌分明是娇小的少女,纤细手臂直接将蔺负青一个身姿颀长的成年男子横抱在怀里,竟像抱着一堆羽毛似的轻轻松松。 蔺负青乐得如此,闭眼侧在鱼红棠怀里,方知渊和柴娥护在两侧,方知渊低声对她传音道:“别人问什么都别答,直接抱他回魔宫寝殿, 就当人晕了。” 鱼红棠心领神会,知道两位哥哥的意思——如今这状况,无异于把所有仙界修士的心放在火上烤,而蔺负青就是被火烧上身的那一个。 此刻多说多错, 尤其是外城新来的那些散修们, 怕都是急坏了想要一个说法…… 要说到震慑他人,那可是鱼红棠的拿手绝活。刺啦啦数道锐利鳞甲先破体而出, 屠神女帝杀气腾腾的往里走, 果真一个敢往前拦的都没有。 这样进了内城, 气氛总算松快些,围上来问的大都是被君上这么个样子吓慌了的。 蔺负青这才睁眼说了句无碍,又吩咐柴娥把城门守好,巡逻戒备加严,如无意外不要打搅他——又给方知渊使了个眼色,最后是兄妹三人一同进了寝殿。 叶花果已经在那里急着等了:“大师兄怎么样了?快先先把人慢慢放在床上,让我看看!” 鱼红棠万般小心地将哥哥放躺在枕上,动作重一分都不敢。手指穿过柔顺的白发,女孩儿咬着下唇,眼泪啪嗒就掉下来了。 她倔强不肯哭出声,转身把脸埋在方知渊怀里,单薄肩膀一抽一抽的。 方知渊情绪复杂地低叹,手掌揉一把那小脑袋:“哭什么,这不是都回来了吗。” 鱼红棠哽咽道:“你们为了我,差点就……小红糖本来是想保护你们的!” 蔺负青趴在床上轻笑:“好了,这些都不必再说了,真要算账,我还没骂你海族秘术的事情呢。” 他正说着时,叶花果运起灵气在蔺负青体内走过一番,惊道:“大师兄!你燃烧修为之后,又运过灵流!?” 蔺负青仓促地咳了一下:“没什么大事。” 叶花果:“??” 有没有大事难道不应该是我这个医修来告诉你的吗,大师兄?? 蔺负青却佯怒皱眉道:“唉,你这什么眼神?我说没事就是没事了!” “大师兄!!”叶花果更是气得跳脚,抄起她的药箱就往外掏丹药。蔺负青连声求饶,还是把小姑娘“治”得不轻。 最后叶花果往床上扔下好几个疗愈阵法,反复叮嘱了蔺负青要静养,气呼呼的去侧殿看师父了。 鱼红棠红着眼眶跟着出去了,方知渊本也要走,却被蔺负青拉住:“站住。” 方知渊皱眉:“干什么。” 蔺负青叹息:“阿渊……你总不能因为伤好得快就当自己没受过伤一样。过来,上床陪我躺着。” 方知渊拗不过他,只得转回来脱下外袍鞋袜躺上了床,顺手再把蔺负青搂进怀里拥着,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几座疗伤宁神的医阵运转不息,的确很容易勾起人骨子里深埋的疲惫。 蔺负青轻轻拍抚着方知渊的脊背,低声道:“知道为什么那个尊主放我回来,还给我十日时间吗?” 魔君笑了一下,自问自答,“他是看我摆出一副不动摇的样子,若我张口就是不留余地的回绝,那他们躺着赚炉鼎的好算计不就泡汤了?” 方知渊沉声道:“他放你回来,就是想用仙界众意逼你。” “若按众意,怕是要同意的。” “若按你意?” “按我意?知渊,方仙首,你心里也明白的,还要问我么?” 蔺负青低声说罢,摇头,眼神倏地凛冽下来,“——绝对不行,当然是死也不能同意。” “先不必说我自己乐不乐意,甘不甘心,单从仙界大局来说这事——” “只想想若让盘宇仙人有了炉鼎,修炼个几百年,十万个飞仙境同时再次破境,那时候对育界来说,才是真正的一点希望都没有。” 以盘宇仙人那般性情,等他们有了彻底凌驾育界的实力,难道还真会诚心守约么? 答案显而易见,到了那时,就连求一个苟延残喘,或许都是奢望。 ……但是,这话不能往外说。 人心难测。几百年的安逸,足够让太多普通散修选择饮鸩止渴,妄想着只要第一批十万人落不到自己头上,就可安享余生喜乐。 毕竟……有太多无法突破至高境界的弱小修士,对他们来说,几百年,自己的一辈子早就过去了。 方知渊皱眉道:“所以,你莫不是想就这么关起来睡上十天,再出去回绝他罢?” 蔺负青道:“哪能睡过去呢。至少我拿腔作势赚来这十天,总得尽量想想办法才是。” 方知渊不禁笑了,感慨道:“你的腔势,演得倒也真好。” 如今听魔君说话,分明心里清明,早有决断,云端上与尊主对峙时却长时间地沉默,做一副“只因一时心意难屈才不答应”的模样…… 如今,那盘宇尊主八成还盼着魔君如何在两难之境下痛心焦肺,或是被仙界各种声音逼得意志崩溃呢。 又怎能料到,这人居然能这样泰然地抱着心上人滚在床上咬耳朵? “知渊,我倒觉得事情还没有那么糟。”蔺负青认真道,“盘宇仙人给我们定下两条路,倘若我们真要按着他们的意思选一条,那就是进了他们的套了。” 方知渊略一沉思,道:“不错,他们这分明是退让求和的意思。若不是打通两界的代价巨大,他们早就做下了,何至于这样十天又十天地跟你耍心计?” 蔺负青问他:“知渊,以你前世全盛实力,能打通金桂宫地底小幻界的天地规则,将其和仙界连通么?” 方知渊:“……没试过,够呛。很大概率是小幻界直接崩溃,里头活物全死。” 蔺负青捏着眉心摇了摇头,他又开始觉得太阳穴隐约刺痛,“这事不能赌,毕竟盘宇仙人们都是飞仙境,真能打通天地规则也未可知;咱这所谓育界,也远远不是那些小幻界可比……” 方知渊心疼地伸手过去想给他按揉,忽然指尖顿了顿,自言自语道:“若是能去到盘宇界看看,说不定会有转机……!” 他这话开口时本未细想,可一说出来,两个人眼底各自都亮了亮。然后忽的同时转过脸来,异口同声地道: “不然,我去给他们做炉鼎?” “不然,我去给他们做炉鼎?” “……” “……” 四目相对,就是尴尬的沉默。 显然两位都是没过脑子脱口而出——至于这话么,任意一个人说出来,那必然都是要被另一个狠狠地骂的;可惜如今撞在了一块儿,那气氛就十分微妙了…… “咳,知渊……” 还是蔺魔君先目光躲躲闪闪地清了清嗓子,心虚道:“咱们,就当谁也没说过刚刚那句话,行吗?” 方知渊:“……行。” 两人都脸色复杂地背过去,方知渊盯着墙,蔺负青把半张脸埋进柔软被子里……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没说话。 …… 或许也都是累极了,最后竟不知是谁先睡着的,也不知是谁迷迷糊糊间蹭到了谁怀抱里。等他们惺忪地睁眼醒来时,竟已然快要日暮了。 外头彤云如烧,霞光透过窗棂温柔地打进来。 医疗阵法的效果已经散了,蔺负青慢吞吞地坐起来,经脉里灼烧般的痛楚已经减消大半。 他推开床幔,雪白长发披散在同样白皙的肩头,并不是前世濒死时那般枯槁样子,反倒在残阳下光泽如霓虹。 回头去看,方知渊还躺在身侧,正半眯着眼,无声地望着自己。 蔺负青便把被子给他盖回去,道:“我吵醒你了?” 方知渊摇头,道:“师哥。” “嗯,什么?” “你……” “嗯?” “你这样……” 方知渊说着,垂眼笑了一下。 “?” “……” 蔺负青本还迷惑这人有什么值得吞吞吐吐,此刻见小祸星这样别扭,心里隐约也有数了。 魔君眯起眼,澄澈莹润的金眸里满是笑意。 果然,方知渊耳廓眼见着就红了。 他闷闷道:“……啧,还挺好看的。” 蔺负青一下子就笑出来,笑得腰都软了,索性躺倒进方知渊的怀里,食指勾着那人下颔挑逗。 说什么“我好看也是你的人呀”,又说什么“万幸煌阳仙首不嫌弃道侣色衰呢”,最后还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亲祸星的薄美唇瓣。 笑着笑着,他就暗想:这辈子,哪怕自己已走到这般穷途,却还能清静安睡一个下午,身旁还有这么个人能叫自己这样开怀地笑,当真很好。 正出神时,忽然寝殿大门被急急敲响。 两人同时直起身,外头叶花果推门而入,未见其人,惊喜的声音先传了过来:“大师兄!师父醒转了。” “!” 蔺负青与方知渊交换了一个明亮的眼神。师父竟能苏醒得这样早,不仅叫人安心,更有了一丝期盼—— 从尹尝辛这里,或许能问出点儿什么重要线索。 可他们的期盼还未来得及升起,就被叶花果下一句话无情掐灭: “但是……他被下过摄魂术,可、可能是反抗得太激烈,神魂五感都损伤得很厉害。” 蔺负青紧张起来,皱眉道:“会怎样?痴傻?失忆?……云端上都跟我说过话,总不至于变成活死人罢?” 吓得叶花果连连摆手:“那那倒没有,没没没有。” “只不过就是,是他说很多,有、有关盘宇界的事情都记不清了。” 第174章 浮生何难释陈伤 蔺负青推开偏殿的门,方知渊跟在他的身后进来。 尹尝辛倚在床边, 穿一件淡白单衣, 目光有些虚浮地望着窗外暮色。 蔺负青静静地看着那道身影。他明白, 盘宇尊主把师父放还给他们,大约也是想借此挑拨离间。 他这位好师父毕竟是盘宇仙人,还是什么不仁道人的亲传弟子。就算尹尝辛为了育界做出许多,可在外人眼里,终究是非我族类。 魔君当众护着他这事本身已经很难说, 如今蔺负青自己又显了金瞳,更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 倘若人心的恶意滋长起来,谁能料到最后会发生什么事呢。 蔺负青站到了床前,问:“还认得我吗?” 尹尝辛并不看他,面无波澜道:“我说过,你该杀了我的。” “那就是认得了。”蔺负青淡然将方知渊拽过来,“再看看, 这个呢?” 尹尝辛:“……” 方知渊:“……” 尹尝辛终于缓慢地转过脸来,眉心深深一道皱痕。一双狭长金瞳望着蔺负青同样颜色的眼睛,他沙哑道:“你以为我在云端说的话,是假的吗。” “我终究是盘宇血脉, 和你们……不是一路人。师尊有遗命要我释放育界炉鼎, 也不过是觉得这等邪术有损盘宇道基罢了。假若日后你们要与盘宇界开战,我不一定会帮你们。” 蔺负青神色微微沉下:“师……” 可他又自顾自摇头道:“算了, 我不太想叫你师父了。” “……” 尹尝辛脸色苍白地点点头:“理应如此。” “以前, 我自认无有亲生父母, 自八岁你带我上虚云之后,青儿便一直感念着师父的养育教诲之恩。” 蔺负青顿了顿,低声道:“我没有想到真相是这样。” 尹尝辛闭了眼,“如今你知道了……我说过,你总会看到这些真实,你我师徒之缘,也该到这里了,从此你便当没有过我这个师父。” 喉间血腥气一阵上冲,他不动声色地咽下去。 “我不愿死在盘宇尊主手里,也不愿被育界修士所杀。你……给我一个痛快些的了断吧。” “是我亏欠你,若能死在你手上,对我来说是解脱。若你还愿意念这些年的情谊,就成全了我罢。” 再睁眼时,尹尝辛的眼神依然平静凉薄,他看着他的孩子。 他等着蔺负青的下一句话,像是等待什么冥冥中的宣判。 却不料蔺负青深吸一口气:“不是的,是我没想到……” “原来你对我,不仅有养恩,还有生恩。” “所以,”蔺负青在床边俯身趴下来。他枕着自己交叠的手臂,歪了歪头,认真问:“以后,我能管你叫爹吗?” “……” 沉默。 尹尝辛瞪着蔺负青,徒劳地动了动唇,一时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 魔君则连连摇头:“至于你想让我杀你?那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弑父的事,我真做了又得生心魔的。你想都别想。” 方知渊在一旁忍笑忍得辛苦。 其实他早在听尹尝辛口齿清楚、逻辑清晰地“求死”时,就已经放宽心了。 毕竟推门进来前,师哥早就表明了态度——“人没傻就行,至于其他的,我不是很想管。” 蔺负青淡定且认真道:“阿爹,盘宇界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尹尝辛表情都有点扭曲了。 他磕磕绊绊道:“不是爹,不能叫爹。” 蔺负青遗憾地叹了口气,抬起脸时还是淡定且认真的神情:“好吧,那师父,盘宇界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尹尝辛:“……” 俗话说的好,如果你想叫某人接受一个他绝对不想接受的条件,最妙的法子就是提出一个他更加不想接受的条件。 蔺小仙君显然深谙此道,一口“阿爹”叫出来,尹尝辛再也不敢反抗“师父”了…… “……”片刻的沉默后,尹尝辛垂下眼睑,“只有模糊的印象,对你们来说有用的东西,全忘了。” “如果不信,你可以再对我用摄魂术。” 蔺负青顿觉得有些挫败。这才把鱼红棠那别扭的筋儿给捋顺了,怎么现在师父又成这样了?? 他一挥袖:“算了。知渊,我们走。” 这么一来,尹尝辛反而神色诡异:“你……” 你就这么走了? 他丢失的只是有关盘宇界的记忆,近些年的记忆可是完完整整。至少他知道十天之后,蔺负青就要面临怎样的难境…… 而自己是他们手里唯一的盘宇人。这孩子还真就这样,说走就走了? “等等。”尹尝辛无奈地把袖子一抬,手指勾了勾,“你……回来回来。” 两人同时闻声回头,却都意外地一怔。师父那手指方向指的却竟不是蔺负青,而是…… 方知渊锁起眉:“我?” 尹尝辛勾勾手指:“就一句话。” 于是方知渊走回来,心里很有些复杂。 毕竟尹尝辛……那么多年心里只有他师哥。 小红糖那丫头从小最喜撒娇耍宝,时不时也能讨来师父一个抱抱。后来的那三个师弟妹,虽不至于和宗主多么亲近,但平时传道授业,倒也有点师慈徒孝的意思。 唯独方知渊,小时候脾气冷戾,不亲近尹尝辛,尹尝辛也好像一直不怎么爱搭理他。他甚至都没怎么跟尹尝辛单独两人说过话…… 而此刻,尹尝辛望着方知渊。 日坠西山拖出长影的时候,尹尝辛说:“在虚云初见你那时候,我本想杀你。” “——!” 方知渊没什么感觉,反倒是蔺负青心头突的紧跳了一下。 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与惊慌摧枯拉朽地冲上胸口,压得他气息发闷,蔺负青仓促上前两步,蹙眉道:“……师父,不准吓唬我的星星。” 尹尝辛摇了摇头,“星星不是寻常人,总有一天……” 他垂下眼睫,“你们都是聪明的孩子,育界也有很多聪明人。只要是真相,就总会被找出来。” “那么或许,在不远的一天,你们将会知道一件难过的事。” “……” 窗边残阳打在方知渊轮廓深邃的眼角眉梢,也落进蔺负青金瞳深处,竟似怵心血色一线蔓延。 方知渊无声地捏紧了手指,忽的想到……当初在阴渊之底,他曾给书院两位院长传信求助,而陈芝道也的确对古书进行了摄魂之术。 可是,不太对劲。 当初古书欲杀他时,言语中曾经百般装神弄鬼,好像他是个什么导致三界灾厄的罪人似的…… 更令他在意的,是那句“有人替你背负了你的厄命”,当年能为他做这种事的,除了蔺负青还能有谁人? 可倘若他的命格真有什么不好,倘若曾经真的发生过什么,为何陈芝道摄魂之后,不在回信中告知他? 难道说,全都是古书的胡掰乱扯不成? 还是……过于难以启齿? 忽然肩膀被轻轻搭上一只手,蔺负青清冷嗓音横插进来,“师父,你这样同我故作高深也就罢了,知渊他不禁这样吓的,真有话……你直说行不行?” 却不料尹尝辛一本正经地摇头,淡然扬眉:“我忘记了,只记得他的命格不太妙。毕竟我当年那么想杀他,总得有原因罢。” “……” “我也不记得难过的事是什么,总之我很难过,那大约不是件好事罢。” “……” 蔺负青又好气又好笑:“你……那你还不如不说!今晚还叫我怎么哄他安睡,你真是……!” 方知渊垂下眼,沉声道:“我懂了,多谢师父提点。” 尹尝辛静静地看着方知渊,眼神是罕见的肃穆:“不,你还不懂。” “听着,星星……真到了那种时候,要记得,只要还存有哪怕一丝希望,你都得尽量活下去。” “因为……” 道人手指点了点魔君,语气平静。 “他没有你陪着,会死。” …… 这个晚上,两位徒弟离去后,尹尝辛做了梦。 在摄魂术的影响下,很多旧忆就好像被铲子挖出来了似的,在脑子里翻滚来翻滚去。 他想起,当年他为蔺负青卜命后,其实心里已经开始思量着这孩子的后事。 结果没过多久,青儿从海里捡了颗满身污泥与伤痕的星星回来。 那时他的情绪很……奇怪,有太多的东西混杂在一起。 震惊,震惊后的醒悟,醒悟后又狂喜,很快狂喜转化成浓浓杀意,又被他以习惯性的冷淡压抑得巧妙无痕。 可是蔺负青说喜欢这祸星。 他当蔺负青快死了,舍不得杀小孩儿珍爱的星星。 他就想着,等青儿死了,再杀祸星,也当给青儿陪葬了。 可是后来,青儿一直没有死。 再后来的某一天,青儿的心魔破除了。 再后来的后来…… 那年冬天,下着小雪。 “师父。” 白袍少年坐在主峰上的松树下,靠着道人,小口小口地咬着仙果吃。 他边慢慢地咀嚼,边慢慢地思索,最后慢慢地说:“我在想,如果真有救世的仙君,大概也会是阿渊那样的。” 尹尝辛板着脸道:“你怎会这样想。” “不知道,就这样想了。” 少年回眸,隔着一片飘落的雪花,明亮地微笑起来:“其实我不太喜欢救世。师父不如让阿渊替我去吧。” 尹尝辛微怔。 在来育界前,尹尝辛从未想过,一个人的“喜欢”或“不喜欢”中能够有什么意义。 可此时他忽然觉得,若能叫眼前这孩子永远这样无忧地笑下去,那么,他…… 他…… 尹尝辛看着蔺负青,问:“那你呢?” 蔺负青:“什么?” 尹尝辛揉他发顶:“星星去救世,你呢?” “救世一定不容易。” 蔺负青若有所思地舔了舔手指上的果汁,继而他隐约又笑了笑,轻轻说:“我就陪着他吧。” 尹尝辛想起来,这孩子也曾以轻松的语调对自己说过,“虚云峰上这么冷,我就陪着师父吧”。 那时也是这样,青松下,飘着小雪。 …… 当天晚上,道人再次为他的小徒弟卜命。却一阵风雪毫无征兆地卷进来,吹乱了四十九根竹筹策。 尹尝辛大惊,恍惚间抬头,只见虚云四峰上一片冬夜月色,清清寒寒。 是的,自那一天后。 尹尝辛再也测算不出蔺负青的命数。 第175章 浮生何难释陈伤 自尹尝辛处回来后,两人都沉默着不再说话。 刚听完那般骇人的预言, 毕竟不可能轻松。更有那十天之期沉沉地压在肩上。到了晚间, 雪骨城灯火通明、人声骚动,显然是外头已闹起来。 蔺负青不管, 只当听不见。窗边月色皎洁, 他案前排开几枚灵玉简,静坐着垂眸一遍遍推演。 可惜如今魔君的心神体力都撑不住这般消耗,过了小半个时辰就撑着太阳穴伏在案上了。 方知渊正从后殿沐浴出来, 转过屏风见蔺负青这样吓得倒抽一口冷气, “师哥!你不是不着急吗!?” 蔺负青把脸埋在臂弯里, 长发又盖住衣袖,只有低弱的嗓音伴随着叹息声传出来, “我总是觉得应该有办法的……” “可我也是想不出来了。若接下来十天还是毫无头绪,那我也只能……压上一整个三界, 去跟盘宇赌命。” 他食指和中指间还有气无力地勾着一枚玉简, 摇晃两下, 被魔君叮当一声甩在地上。 方知渊走过去, 弯腰将玉简拾起来放回案头, 口中边说: “尊主那句话,整个仙界都听见了, 如今夜不成寐的绝不是你一个。若是十天后想不出办法,不是你没想出办法, 而是全仙界都没想出办法。” “话再说回来, ”他又把蔺负青抱到床上, 伸手放下幔子,“师哥,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 蔺负青:“什么?” 方知渊:“就那件你一直瞒着我的事儿。” “……” 蔺负青僵硬两息,捂着头在被子里缩成一团。 果然来了。就知道被师父那么一提,这事儿又得浮出来。 其实那么多明暗线索堆起来,现在这秘密也就剩最后一层纸没有戳破了。可它仍旧摆在这里,总还是…… 他揪着方知渊的衣襟,好不可怜地把略显苍白的脸埋在人家胸膛里:“嘶……我头疼,嘶……我好像眼睛又看不清了……” 方知渊低笑了声,揉着蜿蜒的白色发尾,“不问了,睡吧。” 蔺负青手指顿一顿,忽的皱眉抬起头来道:“嗯?你故意的?” 方知渊把那缕头发给蔺负青别到耳后,他神情戏谑不反驳,这便是默认了。 “……”蔺负青眯起眼,这还真是风水轮流转,他竟被小祸星给诈了一把…… 魔君有点小不爽。 “知渊。”蔺负青忽然从床上坐起来,面无表情道,“要不……那件事我告诉了你吧。” 方知渊:“?” 他不屑道:“你别开玩笑,我不上当。” 蔺负青认真道:“其实到了如今,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 方知渊的表情微微变了。关于“那件事”,他心里其实一直有几分模糊猜测,不过蔺负青藏得严实,外界又波折不断,他其实并没盼着很快能得到答案。 “你,”他一时拿不准师哥是正经的还是想诓他玩儿,“你到底……” 蔺负青则深吸了口气,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沉色。 他看了一眼窗外三千明灯映出的城内轮廓,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也罢,真的……我真的要告诉你了。” 他这么说着,自己都能感觉出心跳加快,手心出汗。 说到底,一件事瞒了太久之后想要揭开,无异于将已经愈合的旧伤疤重新撕开,再挑出里头的一根刺。 如果可以,他是很想就这样瞒着知渊一辈子的。可是…… 上次识松书院前古书的那一场就叫他后怕得要命;今日尹尝辛更是把话说的那么吓人。蔺负青不认为连古书都知道的事情,盘宇的尊主会一无所知。 十天后浩劫必至,若有个万一呢?万一盘宇人又在什么千钧一发的时刻拿这事来刺激知渊,万一那时自己不在场…… 蔺负青单是想想就头晕目眩,脸色更白。方知渊看着心惊胆战的,无措道:“算了师哥,我看你……你还是有话明日再说吧。” “不行,我就说这一遍,你爱听不听。”蔺负青眼底晦色交织,精致的喉结滚动一下。到了明天……他怕就又没勇气说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都过去好久了。我……” 方知渊:“师哥?” “你、你别紧张,别紧张。” 蔺负青根本不敢直视眼前人,明明自己才紧张得语无伦次,“真的不算什么大事,是我不该瞒你……” 他说着,自己却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往后蹭,松垮的素白中衣露出自脖颈到锁骨的一线,“也就是前世你我十九岁的时候……金桂试结束后……” 方知渊眉宇一紧:“那时候你和姬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今生你为何要把他的魂魄囚在紫霄鸾里?” 嘶,好个一针见血,见血封喉。 蔺负青顿时招架不住了。 “唔,就是呢,我们……” 要说出来,一定要说出来! 蔺负青心内如烧,鞋子也不穿,赤着双玉足在床前往后踱。 他临阵又怯了场,紧抿着唇角,那双金眸此刻真真是如天边星子般慌乱地闪,里头光泽流得不知有多撩人。 方知渊面色复杂地直望着他,嗓音开始发哑:“师哥,你昨夜里在龙门之前,是不是跟我说……” “上辈子有人告诉你,我会死。” “……”蔺负青又是无可奈何又是咬牙切齿,心想我那时以为你快昏过去了才说的,怎么居然听得这样清楚!? 他只得认命般弱弱出声道:“对,姬圣子卜出你乃祸星之命,还想要我……杀你。” 方知渊蓦地起身,阴影把魔君半边儿身子给笼罩进去。 他眼底好似有洪水轰然决堤,手背上无声地绽起几根青筋,咬字的力度都不同了:“然后呢?” 寒夜深深,城内远处的骚动声自窗边传来,模糊着听不清。 唯有风声最是近耳,一吹过来就带着外头的灯影摇晃……也是雪骨城内独有的风光。 啪地一声,蔺负青右手小臂已经被紧紧攥住。方知渊神色不知何时竟已戾得吓人,他克制了又克制,才重新出声:“蔺负青,你又想骗我……到了这时候,你还想骗我。” “你从山海星辰台上走下来时带的圣子遗言,不是三年后的仙祸么?” 蔺负青:“……” “你说姬纳要杀我……为什么?” 蔺负青只能苦笑了:“那当然是因为那傻孩子糊涂!不错,他是说仙祸乃是因祸星而起……这我能不跟他急吗?” 方知渊手指猛地一僵,片刻,颓然松手,徐徐地放开了。 他就愣愣地看着蔺负青,那眼神竟好似第一次看清了眼前这人似的。 蔺负青状若无事地道:“如今好了,都明白仙祸的幕后黑手是盘宇界,和你无关。姬纳自个儿也很是愧对你,下回见面叫他给你磕个头好不好?” 再把眼神暼回去,却见方知渊定定地望着他,一张脸不知何时已煞白得如死人一般。 蔺负青心内才来得及“咚”地一跳,就听方知渊沙哑开口:“姬纳是怎么死的?” “……” “你——你为我杀了人?” “……” “当年姬纳修为不在你之下,你怎么可能在星辰台上杀得了他!?” “……” ——谢谢我家小祸星这么聪明,瞧,我都不必说,人家全猜出来了。 蔺负青认命地一闭眼,心内暗暗叫糟,他本是想着,这事只要自己坦白,多少能“避重就轻”,轻描淡写把很多细节带过去算完。 没想到这还真是招惹上了,他骑虎难下,只好小声讨饶:“知渊……你看,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说实话我自个儿都记不太清,你还凶我干什么呢。” 方知渊眼神骤冷,一掌带着劲风击过来。蔺负青呼吸一窒,身侧那千年胭脂红木的床柱已经“咔嚓”崩了几道裂缝出来。 这玩意儿可是绝品灵木,比铜铁还硬,婴儿手臂长的一截就要几万灵石的。可惜如今魔君早顾不上肉疼,他讪讪地瞧了一眼那横在自己肩旁的手臂,还有把自己堵得退无可退的人…… 方知渊眼神森寒如受困的狼一般,恨得牙齿发抖,也是怕得指尖哆嗦,只觉得喉间都是腥味:“你还不给我说实话!!” “是实话了,真的是实话了知渊!当年的天火是师父临行前赠我的符文伪造而成,姬纳不听我劝,他要杀你,我当然杀他。你性子偏执,我怕你知道真相心思郁结,这才那么多年闭口不提——” 方知渊听着听着,眼眶彻底赤了。他冷不丁伸手在魔君丹田处用力一按,低吼道:“你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姬纳!生死关头,谁容你给符文动手脚!?” “啊!……嘶。”蔺负青只觉得刚受过创的丹田一阵剧痛,他激动地说着话毫无防备,闷哼了一声身子就软了。 方知渊箍着他的腰不让他滑下去,恶狠狠道:“好,你还知道疼啊?给我说,燃烧修为是第几……” 可那个“次”字还没出口,嗓音就先颤了一下,哽咽了。 他缓慢地佝偻下身,把额头埋在蔺负青颈间,憋着不肯出声,却浑身都开始抖了。 “……”蔺负青这下是真不知身上疼还是心窝子里疼了。他宁可知渊再傻一点,哪怕装傻呢,就乖乖的被他糊弄过去不好么? 他轻叹着抚摸小祸星的散发,“都过去了,别怕,再也没事了。” “不……” 方知渊不肯抬头,明明心里都猜出来了,齿舌间却还含着沙哑的颤音追问,“你有没有……你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 “阿渊,你别这样,算师哥求你。别逼我后悔跟你坦白行吗。” 方知渊蓦地抬头,惨然笑道:“所以……你当真烧过修为……当年你……你淋着雨从星辰台上……走下来,那时候你已经……!?” 他是不敢信的。 昨夜蔺负青自焚修为,坠水后径直昏死过去,是他把人抱出来。起初魔君意识不清,触碰一下就痛得痉挛挺动。 这还只是烧了一个阳元婴,经脉未烧毁的情况下,都已经疼成那样…… 当年蔺负青才多大的少年,怎么可能在彻底燃烧修为后,仍旧身姿挺拔地从天穹上走下来!? 可他却分明听见蔺负青愧疚地低声道:“……对不住,那时候情急,对你说了些狠话。我一直后悔,后来去了雪骨城,也时常做噩梦。” “如今,总算能道个歉了。” 轻轻一句话,竟如锥心的刀匕。 那么多年…… 其实那么多年来,他不敢妄称自己的存在对蔺负青有多重要,可偶尔也曾觉得,他至少是保护了堕魔后的师哥的。 以此,聊做慰藉,勉强自喜。 谁知原来如此。 是假的,都是虚妄—— 方知渊眼前一阵阵发黑,肺腑里不知哪里涌起一股血气,翻滚着往上呛。 他喉咙咯地轻响,一下子竟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晕眩间想去扶那床柱,手指却和腿弯一起发麻,终还是砰地跌跪在地上。 蔺负青骇得魂飞魄散,双手把那就要往前栽的身子撑住,“知渊!?你——” 方知渊眼前昏花,体内灵流走岔了经络,他粗重地张着口喘息,脊梁骨狠狠地凸出来,勉力倒了两三口气才猛地爆发出一阵呛咳,将那股血气冲破开来。 这时神智回笼,视线才稍微清晰了些。方知渊睁开汗湿眼帘,看见蔺负青一下下吻他冷汗涔涔的额头和鼻梁。 魔君眼尾都湿红了,手上不停抚着他脊背,疼得颤声哄道:“乖了,你要吓死我吗。你看看我,我没事儿呢,早都过去了,不怕了……” “你……” 方知渊怔怔地动唇,手指抬起来,颤巍巍地贴向魔君的下腹丹田,“你疼不疼,还疼不疼……” 刚刚他气急,竟对师哥伤处动了手。 他该死,他…… 对,他或许真的该死。 “……”蔺负青牙关一紧,险些没掉下泪来。 他岂会不知,其实知渊真正想抱着安抚的,是当年那个十九岁披着夜雨立在星辰台下,自以为做下祸世之举,从此踏上不归路的少年蔺负青。 可他看着小祸星这么个失神模样,就好像看到了在惑心妖幻境里,空对着大雪中流血汩汩的方知渊哭喊的自己。 难道他们不都是一样的么?一样地拼死也要护着心上另一个人,却不知自己也在被深爱着。 直到走了那么长的岁月再回头,看见身后斑驳血迹,肝肠寸断,却已经挽不回当年。 至少万幸,当年人是眼前人。 心碎了,还有那人哄着你,亲亲你,帮你把心再拼起来暖好呢。 蔺负青垂眸抿了唇,可还未待他收拾好情绪,衣袖倏然一紧,方知渊捧着他手臂,面上尽是惊恐失措:“你怎么了!?这血……!?我刚刚把你怎么——” 那雪白衣袖上点点暗红,血似落梅。 蔺负青惊讶地抬起眼,“知渊?你在说什……” 渐渐地,他眉眼间的哀雾更笼一层,神色里多出三分痛楚,七分疼惜。 方知渊一时不明白蔺负青为何露出那种表情。直到后者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擦过自己唇角。 雪白手指落下来,沾了红。 方知渊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这血,是他自己咳的。 第176章 人心倒颠十昼夜 ——咣当! 两人还怔然相对, 寝殿门忽的从外面被大力推开, 柴娥拎着沈小江直冲进来:“君上,您没事儿吧?” 被左护座挟在肋下的少年则满脸红光:“大师兄!阴体修魔有、有进展了!有……” 结果这门一开, 俩人都懵了。 “啊?” 只见寝殿内床柱裂了一截, 床幔也扯下来大半。君上君后都衣衫不整地坐在地板上,君上还将君后抱在怀里…… 哎哟妈呀,煌阳仙首居然也能这么乖巧的么!? “这, 这, 这这怎怎么我我我——” 沈小江先挨不住,小脸爆红。他混乱又凌乱地双手捂眼睛,我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我是不是打扰了什么啊——!? “柴、娥……” 蔺负青脸都黑了, 咬牙切齿地冷笑道:“谁给你的胆子擅闯孤家寝殿,嗯!?” 柴娥连忙干笑:“哎不是不是,君上明鉴啊,臣这不是在外头听见响动担心君上安危么?” 他说着眼神儿做贼似的偷瞄:“您们这是……” 蔺负青护犊子似的把方知渊往身后一推,气得头都大了,只得连连摆手:“家务事……家务事, 都出去!出去!” “什么家务事!君上的事就是臣的事, 床头吵架床尾和,帝后恩爱雪骨城才能安定——啊哟!!” 还嚷嚷着的柴娥被蔺魔君抄手一个青花瓷瓶砸过来, 左护座手忙脚乱地接住,讪讪道:“……臣这就滚, 这就滚。” “……” 方知渊眼底晦暗无光, 此刻慢慢撑着床头想站起来, 沙哑道:“师哥,你去吧。” 他又兀自摇摇头,双掌拢住蔺负青衣袖,“错了,糊涂了,是该我走。” 紧接着并指一划,法术无声地洗去那点血迹,“没被我伤着便好……别耽误了要事,正好我一个人出去静一静。” 柴娥和沈小江看得惊慌,已经察觉出气氛好像不太对劲,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却见蔺负青轻叹一声,仔细地按着方知渊在床边坐下:“胡说。阴体的事,没有你在怎么行呢。你现在状态不好,咱们明天再说也是可以的。” ……本来,他挑在这个时候坦白也是个小心计,是有三分借局势逼着方知渊无法沉浸在情绪里的意思在里。 蔺魔君暗自盘算,哪怕没有这阴体的事情横插一脚,仙界的人心要乱也是必然。到时候先来一波人辱骂他,再来一波人想揍他—— 他自己又是刚烧完元婴半废的人,可可怜怜的病秧子,知渊还能扔下他不管么?那必然不能啊! 来几个不知好歹的家伙让小祸星打一架,说不定心情就好了呢。 果然,方知渊闻言就身形一顿,神色踌躇。 蔺负青紧跟着就软声恳求,睫毛帘子柔柔垂着:“知渊,你真的不能帮我吗?” “……” 片刻后,方知渊还是披上玄衣外袍,默默跟着蔺负青走上了出魔宫的路。 出门见月华,他抬眸失神,低哑地说了句:“你怎么能瞒着我那么久……那么久。” “听实话?” 蔺负青早半途悄悄掐了他脉门试了试,见脉象灵流还算平稳,刚才的咯血大约只是一时情急……这才放下心来。 之后便是后怕。这亏得自己坦白了,亏得如今和盘宇暂时休战,要是真在敌前来这么一场。他的小祸星啊…… 方知渊道:“听。” 蔺负青淡淡道:“又是杀人又是欺骗,不顾天下苍生安危。我做这些,觉得你定是不喜欢的。” 方知渊唇角微微颤了一下,沉默着不说话了:“……” 外头还天黑着,几人更挑着暗处走,脚步声交错。 走过一个巷口拐角,蔺负青问沈小江道:“你方才说阴体怎么样了?” 沈小江一直闷头走路,这时才回过神:“啊!……是!果然像大师兄说的那样,我们好多以前完全不能修炼的兄弟姐妹,修炼阴气居然一路顺风呢。” “昨日有几个人被雪骨城的仙长们护着,下了阴渊捉阴妖。一个女孩吸纳了那阴气,一下子从筑基期突破到开光了!” 蔺负青心中一定,终于是有个好消息。可是就算如此,想要将阴体们的实力提高到能与盘宇人一战的程度,时间也还是不够…… 这其实是个悖论,若想争取时间赶上盘宇人,就要妥协并献祭十万人做炉鼎;可若盘宇人有了炉鼎,那么育界就更不可能赶得上盘宇人骤升的修为。 等到了女孩儿的住处,问题又严重起来。那少女竟浑身都是阴气腐蚀的痕迹,忍着痛还在冲大师兄亮起一个仰慕的笑脸。 方知渊蹲下探过那女孩的眉心,又捏了几处骨骼与脉门,起身低声对蔺负青道:“阴体体质对阴气的相容还不如我,强求他们这样修炼,快是快,负荷太大了。” 蔺负青轻轻叹了一口气,闭眼道:“我晓得了。” =========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 这一回,就好像终于走到了山穷水尽,又好像终于撞上了一座无法打破的屏障。并没有人能想出什么真正有效的办法来制衡盘宇仙人,反而是仙界内部的焦虑与恐慌越来越重。 红莲渊上外来散修们的水城已经初具规模,他们最初入住外城的那段日子吃饱穿暖,后来又在几次盘宇仙人的攻势下被雪骨修士护得安全,也都是对魔君感激涕零。 然到了此时,也不免质疑声四起。 “魔君为什么不出来见我们?” “那虚云道人还住在内城里是真的吗?君上还真要继续尊那个盘宇人为师吗?” “说是尊称一声魔君陛下,可蔺负青他才多大仙龄呀。这等三界存亡的大事,他莫不会真的想一人决断吧?” 这也叫雪骨内城每日巡逻回来的修士都气得七窍生烟: “呸,这群端碗吃饭放碗骂娘的东西!前几天还叫老子仙君大人,今儿就阴阳怪气了。” 柴娥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晃着烟枪,时不时抽一口:“人心如此,君上说了不必太过在意。麻烦日子还在后头呢……” 第四天,蔺负青与方知渊暗里别过众人,往六华洲金桂宫去,想要再看一看地底的小幻界。 原本蔺负青燃烧修为后经脉未愈,方知渊是执意要一人前去的。耐不住魔君心意坚定,方知渊又怕他一个人走这条路出点什么事,最后还是一同走了。 六华洲已经彻底不复当初的平和繁荣,巷口但凡有人,必都是振臂吵嚷、满面愤愤的散修们和仙家弟子们。 “三界存亡当头,这样下去万万不行!” “大宗门现在都干什么吃的?金桂宫呢?紫微阁呢?还有那雪骨城,一个个都推诿躲藏,我呸!” 路边再也不见一个商贩,就连南街的四时春馆都门可罗雀,姑娘公子们啜啜饮泣。 两人都隐了原先面貌,又披着宽长斗篷往金桂宫的方向走。旁里有个老人愤愤拦他:“两位仙君,也是去金桂宫请愿的罢?” 老头子白发苍髯,生一张满是皱纹的长脸,此刻竖着眉大为摇首:“哼,没用,没用的!鲁仙首这是护定了蔺负青,前些日子六华洲千人请愿,竟被金桂宫弟子打出来了,这像什么话?” 蔺负青呼吸微紧,一时只觉得万般苦涩渗到心头里。那位老人摆手长叹,表情中满满的厌恶和鄙夷: “老朽我也活得久啦,你说这鲁仙首,平日里看着倒是个正直人,是吧?哎,原来是这种货色!” “再说那金桂宫,金桂宫不就是为着护佑仙界万民的吗?现在居然把剑指向咱这黎民苍生,那还要它做什么用啊!” 方知渊本一路虚握着他的手,此刻蔺负青却明显能感觉那手指哆嗦了一下。 一股郁火就这么没来由地冲上来,斗篷下蔺负青只露出白皙的下巴尖儿,冷冷淡淡道:“老人家,那你可知道,鲁仙首平白为什么要护着一个非亲非故的魔君,惹得这一身腥么?” 魔君说这话,本以为能激得这些不冷静的散修们好好儿的想事情,把脑子里的水给倒倒干净。 却不想那老人还没说话,盘着腿坐在巷口的另个邋遢流民打扮的青年,口中“嗨”地一声,眉飞色舞道:“这有什么难猜的?” “要么,鲁奎夫想巴结上蔺负青这个盘宇血脉,等仙界完蛋的时候啊,给自己留条后路。” “要么啊,干脆鲁奎夫本就和蔺负青不干不净!现在呢,有人猜蔺负青是仙首的私生子,有人猜上回金桂试时蔺负青爬了鲁奎夫的床……” “您二位可能不知道啊,金桂试期间,那蔺小仙君据说还被接进金桂宫里住过几夜呢。啧……几夜啊!” 那青年唇瓣一碾,语气和眼神都已极尽下流,“嘿嘿,不过说那蔺负青,模样生得还真是个尤物,要我我也……” 他话没说完,忽觉得眼前一阵劲风。下一刻,伴随着一声鼻梁折断的脆响,有拳头深深地砸进了他的脸面里! …… 半个时辰后。蔺负青万般无奈地倚在金桂宫深处的桂树下,凉白指尖抵着眉心,瞥着尤自顺不过那口怒气的人。 “我说你呀……你也是做过仙首的人,跟那么个流氓动手,打烂人家的脸,踢断人家三根肋骨,末了还把自己气成这样,值当的么?” “……”方知渊眼神发狠地低喘,五指一紧,嚓喇直接抠下一块树皮来,“我恨没杀了他。” 蔺负青淡然道:“那么几句流言蜚语,还伤不到我。知渊,若是换了你自己被非议,还动这么大肝火吗?” 方知渊却猛地抬起锋利眼神,冷笑道:“那时就是你要杀人!” 蔺负青默默闭嘴了:“……” 脚步声由远而近,桂花纷纷落处,鲁奎夫身披烈阳金桂的仙首袍走来,却是面露疲态,眼下乌青。 他迎了蔺负青与方知渊往更里走,先摇头苦笑道:“六华洲乱成这般,叫君上和煌阳仙首见笑了。” 蔺负青低声道:“是我累你。” 是他选择了不理会众意,一对一与尊主对峙到底,这些仙界万民的不满,本该是冲他来的。 鲁奎夫爽朗地笑起来,面色虽颓,神容却刚硬依旧:“君上怎地跟臣说起这种话。雷穹可受不起,您这便是又叫臣跪下磕头了。” 他眉宇略松缓下来,语气哪像是臣子对君主,倒更似长辈在小心地哄着一个晚辈:“您不是,一贯不喜欢臣下跪吗?” 蔺负青涩然垂下了眼睑。 “只不过……” 鲁奎夫抚着身上的长袍,泰然对蔺负青道:“十天后无论如何,臣这仙首怕是做不下去了。” ……这位前世为了抵挡仙祸耗尽最后一丝神力,最终慨然赴死,哪怕到最后堕了魔道也在被世人暗暗追念的雷穹仙首。 今生,却是在桂香馥郁的金桂宫内,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道:“君上,您那雪骨城右护座的位子,还为臣留着吗?” 第177章 人心倒颠十昼夜 蔺负青知道, 鲁奎夫自重生回来后,其实一直是想跟他的。 可是仙首走了, 六华洲谁来撑呢? 鲁奎夫就这么在金桂宫留了一年又一年,直到如今形势突变, 终于留不下去了。 鲁奎夫看得很开, 乐呵呵跟小君上说, 这也算因祸得福了。 他还感慨, 说六华洲的修士们的太平日子过得久,习惯了三大世家坐在他们头上, 一声令下教会他们往哪里走;习惯了金桂宫挡在他们身前, 有什么难处都替他们扛。 可惜这回事态非同小可,不能任民众胡来,四日来金桂宫已经武力镇压了几轮闹事的。 好像家里的父辈终于板起脸提起棍棒, 被溺爱的孩子便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摔摔打打骂开了。 “其实也无关痛痒,君上不必往心里去。” 第五日, 三人再次同入了地底小幻界。鲁奎夫和方知渊各自试着“拆”了两个没有生灵居住的荒凉小幻界,蔺负青暂时还动不得灵流, 就一旁看着。 “那小幻界的天地规则……”歇息时方知渊交叠着腿坐在蔺负青身旁,眉宇紧锁, 尽力比划着给他讲,“像网一样织起来, 和咱们的规则织在一块儿。若要拆其中一根线, 大把的线都要散开。” 他说的玄乎, 幸而蔺负青也是见过天地规则的人,倒是隐约能摸出个感觉。 魔君沉吟片刻,问道:“能不能将小界和大界彻底分割开?” 出乎意料,方知渊答得坚定:“一定能。” “那盘宇的不仁道尊既然能创世,就等于他将这一方天地规则凭空织出来。” 方知渊摩挲着下颔,“既然凭空织就都有可能……那扯断一部分规则,再重新织些新的补上去,对那个蔺不仁来说必然不是难事。” 蔺负青想了想:“也就是那蔺不仁,像个吐丝的蚕一样?” 方知渊皱眉:“蜘蛛一样罢。” 说到这里,两人微妙地对视一眼。 “那便奇怪了。” 蔺负青手指抵着唇珠,认真地自言自语,“这个蔺不仁要解放育界,为什么自己不动手,却叫师父来做呢?……难道是当时他已快死了,吐不动丝了?” 方知渊哼笑道:“那他也没教会咱师父怎么织网啊?多不过个重生禁术罢了。” 鲁奎夫从旁走来,听得一头雾水。 什么虫子啊吐丝啊织网的?? 蔺负青苦笑着摇了摇头。猜测再多,终究还是没有时间给他逐一去试了…… 第六日外头出了事,六华洲街头闹了个大的,导火索便是有人喊出蔺负青如今就在金桂宫内。 这下那些有些本就躁动的人耐不住了,上街一路打砸骂开来,污言秽语难入耳。也不知哪一句过了界—— 想这里终究还是被鲁奎夫守了那许多岁月的六华洲,仰慕坚信雷穹仙首的其实不在少数。那些心地老实人不比混子们能折腾,起初害怕不吭声,可到了这地步,终于看不下眼,脸红脖子粗地也冲上了街头。 谁第一个动手的已不知道,直到青石瓦上见了血,事态险些收不住。最终还是金桂宫的修士弟子与穆世家的卫队将两拨人强行拉开,这才算没闹出更多人命。 是夜,穆家主穆泓向金桂宫送信。 条条列得清楚又冰冷,言明以仙界当今实力,与盘宇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希望雷穹仙首考虑求和。 鲁奎夫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将信件放在烛台上烧了。 “求和……” 方知渊一双黑眸沉静地看着那枚信件在火里一点点化为飞灰。 他忽然哂笑一声,幽幽道:“这种状况下,无论是选死战还是选求和,日后都要成千古罪人。穆泓敢站出来发话,倒是比街头只会说我师哥如何‘尤物’的流氓要强。” “不过,”他霍然起身,冷然背过身去,“看来,这穆家主是要选和上辈子一样的路了。” 窗下案前,蔺负青放下手中卷宗,情绪复杂地看他。 方知渊回头,肃然道:“他还欠你一条命,师哥。我会给你讨回来。” 蔺负青道:“他难道不欠你的?” 方知渊冷笑一声:“穆雪凰替她爹抵了。” 说罢,他一掀衣袍,居然径直推门出去吹冷风了。 “……”蔺负青涩然望着那背影,又不由得想起那个白衣冰剑、背负长弓的大小姐,想起她傲然冰面叫自己“魔头”的样子。 只觉得恍如隔世。 如果日后方知渊真的与穆泓不死不休,这姑娘……又不知会如何呢。 第七日。 旧识松书院院长颜余送来传讯纸雁。 就像方知渊说的那样,这时候全仙界能想办法的都在苦苦思索。 此刻正是这位素以博识睿智着称的渡劫大能,向蔺负青提出了一个常人不敢想的方案。 “……需要先骗那盘宇尊主立下一个保障——只要十万人交上去,百年内盘宇仙界必不犯育界。” “若能有这保障,颜某倒有一个不是办法的法子破这两难之局。” “只需请这十万烈士,在上达盘宇界后,被用以做炉鼎前……自发赴死即可。” 那语调温温淡淡,说着最惨烈的话。正如书院里卷卷青史,拂去灰,散开墨香,竹简上分明字字刺血。 “书院院长之位,我已托付给学生袁子衣。颜某与旧识松书院三千弟子,此刻已沐浴焚香,着白衣白冠静心以候。若蔺小仙君肯点这个头,那么三日后……我等愿为这十万人之先。” “赴死易,保我三界难。颜某擅择其易者,万般惭愧。” …… 这天晚上,蔺负青摩挲着那只小小的传讯纸雁,一夜未眠。 第八日。 静坐到天初明时,蔺负青忽然将脸埋进方知渊肩上。 他紧紧闭着眼,颤声道:“知渊……我不甘心。” 第九日。 最后的期限就这样逼近来了。 两人决定再入小幻界看上一回,鲁奎夫仍是陪着,临行前却接到通报:“玄蛟家送来的消息,顾鬼狼想要见君上。” 蔺负青挑眉:“顾闻香?” 都快把这人给忘了。 鲁奎夫寒着脸道:“这顾闻香倒是照旧奸滑得很,这段日子里左右逢源和稀泥,顾家大门更是紧闭,主战主和的一方都没得罪……君上可要见他?” 蔺负青想了想:“跟他说,我不想见。” 鲁奎夫刚露出一丝意外之色,就见君上微微一笑:“这样他便会主动透露几分来意了,那阴狐狸精……我能被他牵着鼻子走么?” 结果片刻后,消息再送进来。 鲁奎夫的脸色就很古怪了。 “咳……禀君上,顾鬼狼这厮,说是扫荡方世家时翻出一些……” 雷穹仙首罕见地神情尴尬,顾忌着旁边的方知渊,几番斟酌用词,“关于煌阳仙首的……惊骇旧闻,说别人许是不感兴趣,君上定然是想听听的。” 方知渊嘲讽地扬起眉:“我的旧闻?我跟师哥之间有何隐瞒,至于‘惊骇’?” 又不屑地摇头道,“啧,还以为这邪帝是来自荐什么对抗盘宇的良策,结果就是这种无聊私事?师哥怎么可能会想听……师哥?” 蔺负青眼神躲闪地抿唇撇头,“……” 想、想听…… 魔君玉雪似的耳尖微红,状若自然地掩口一咳:“嗯……叫他来金桂宫等着吧。我们先入地底,出来再听他说。” “——师哥!??” …… 某处刚成型的小幻界内,天顶诡雾缭绕,地上干岩荒漠,风沙乱卷。 方知渊玄袍翻飞,凌空而立,一面试探着天地规则,一面无可奈何道:“你,你还真想听啊……” 蔺负青乖巧坐在浮空的煌阳刀上,心想:废话,阿渊的幼时事……哪怕明儿仙界要完,他也得听全了再死啊。 忽然间起风了,余光里有什么闪了闪,是暗色的光泽。 蔺负青不禁转身看去,这下忽的眼眸一亮:“知渊,容我稍离开会儿,不打扰你。” 方知渊立刻回头,紧张道:“你等着,去哪儿!?” 蔺负青随手召出图南来,飞身踏剑道:“放心,没危险。就在这小幻界内捡个东西,马上回来。” 白袍仙君掐着法诀御剑下落,周围狂风大作,不能沾他半片衣角。 蔺负青停在连绵的巨岩一隅,足下图南忽的发出一声温柔的轻吟。 岩缝里,一把漆黑长刀披了半身沙尘,冰冷而倔强,无声地立在那里。 “灾牙……原来在这里。” 蔺负青不禁微微一笑,修长五指握住刀柄,用力将那漆黑长刀拔起来,柔声道:“小可怜儿,你主人不要你啦,跟我吧。” 他珍重地将灾牙抱进怀里,怅然仰望着天际,轻叹:“我本以为这辈子不必再要你陪着了,现在看……还真说不定呢。” 方知渊显然不敢放他独自乱跑,很快就唤着师哥来寻他。 蔺负青将灾牙收进乾坤袋里,怀着几分小坏心思,没给方知渊看见。 “蔺负青!你怎么撂下话就跑……” “你这不是追来了么?” “我说师哥,你又捡什么破烂东西了?” “不告诉你。” “……” 小幻界内毕竟难以久留,蔺负青的身子状态又未彻底恢复。又一个时辰后,两人与在外护法的鲁奎夫汇合,就此自地底小幻界而出。 算算时辰不过午后。留了点时间,是给顾闻香的。 ——虽然魔君说是想听小祸星的幼年事,不过值此仙界存亡之际,要说顾闻香带来的消息真的与大局毫无关联,那就是看不起前世的邪帝了。 却不料才走出地宫,就有凌乱的脚步声奔忙而来。一个金桂宫的金衫弟子仓皇闯进来,连向鲁奎夫行礼都顾不得,“尊首!不好了,穆家主聚集了好几万各地散修,将金桂宫围了!” “看架势……似是要行逼宫之事,请尊首定夺!” 第178章 诡机织算金丝篓 金桂宫外, 乌泱泱的人群早已化作浪潮将这座金桂飘香的仙宫围住。私语声与高喊声交织着此起彼伏,人头攒动,一眼竟望不到尽头。 穆泓身穿白凰彩云纹的家主华袍,站在众散修面前,冷声道:“鲁仙首,穆泓今日要对不住仙首了。” 金桂宫大门向两侧而开, 日光洒在两根门柱与额枋上的黄铜浮雕间。 鲁奎夫独自一人,大踏步走了出来。 他身披仙首衣袍, 手提雷穹神斧,反射得阳光更加刺眼,竟叫不少宫门前的人们不敢直视。 “是鲁仙首……” “尊首出来了。” 雷穹仙首露面,谩骂之声终于停息。不少集结来的散修巴巴地抬起了眼。 再怎么样,在这些人的潜意识里, 鲁奎夫仍旧是仙道的尊首,六华洲的主人。 穆泓以手抚胸, 垂首致意:“穆泓见过尊首。” 鲁奎夫不动如山,目光缓慢地扫视了一圈,低沉道:“穆家主这是何意?” 气流悄无声息地变了。 在鲁奎夫的脚下, 肉眼难以分辩的细小灰尘开始无声地抖动。很快, 那抖动传到飘落在地的桂花与枯叶上,又传到碎石子与破瓦片上。 “……还请尊首息怒。” 穆泓面无表情, 眼神如坚冰, “此番, 确是穆泓得罪了。” …… 蔺负青与方知渊隐身在金桂宫的侧门一隅, 从这个角度,正门的情景尽入眼中。 蔺负青神色变幻挣扎几度,忽然就想迈出去。 方知渊眼疾手快地一拦:“干什么?” 蔺负青道:“他们是冲我来的,我总不能一直让雷穹帮我挡着。” “胡扯,你出去只会更乱。”方知渊攥着他小臂不放手,低声,“这么多人万一暴动起来,你受得住他们揍几拳?” 蔺负青眸光沉了沉,正欲开口,忽然被方知渊往旁一推:“什么人!” 却见小路拐角上响起轮椅声,顾报恩推着顾闻香走出来。轮椅上的病公子似笑非笑地将双手一摊,“嘘……我呀,是我呀。” “顾闻香?” 蔺负青蹙眉盯着他,“你怎在这里?” 顾闻香便佯装出一副吃惊模样:“哎哟,看来魔君可真是贵人多忘事,不是您老人家叫我来金桂宫内候着的么,嗯?” 方知渊压了压眸子:“这里可不是客人呆的地方。” 顾闻香道:“听着外头热闹,闻香难免好奇。这不,忍不住来看看么。” 他们在此说着话的时候,正门处鲁奎夫与穆泓的对峙已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尊首,九日前云上发生的变故,如今已是人尽皆知。我三界今后的路有两条,一条壮士断腕,从此忍辱负重,乃是活路;一条以卵击石,逞一时之快,乃是死路。其中道理,尊首与蔺小仙君都不可能不知,为何九日来藏头露尾,不给仙界众民一个交代?” 金桂宫外,穆泓立于人潮之前,声音被雄浑灵力激向四面。 六华洲街头巷尾被堵的水泄不通,沿途房门都紧紧关闭,却有无数双恐慌的眼睛从窗户里围观着这一场逼宫。 穆泓振袖一挥,指向随他而来的一众人群,“既然蔺小仙君不敢发声,那么今日,穆泓与这十万来自仙界五洲的请愿民众,愿替蔺负青为三界做此决断!” 一呼百应,穆泓身后的人潮开始骚动起来。各路声音叠在一起,嚷嚷成一锅粥。 鲁奎夫剑眉倒竖,硬喝震天:“穆泓!你自诩何人,敢说为三界做决断!?” 穆泓冷笑一声,傲然抬了抬下巴:“蔺负青又算何人,要将亿万生灵的命系在他一句话上?” “他算何人?”鲁奎夫怒色更盛,有如金刚怒目。粗大骨节捏得咯吱作响,逼得双斧上雷光乱闪。 “——当年天顶开裂,盘宇人欲催阴祸降世,是蔺小仙君以身补天,自己却神魂破碎,至今未愈,你们说他算何人!?” “若无蔺负青以命相护,你们谁人还能站在这里对他万般辱骂!!” 当年蔺负青补天制止阴祸这事,普通散修里基本上没什么人知道。鲁奎夫此言一出,那些片刻前还满口污言秽语的人们不由得齐齐变了脸色。 “……什么?” 几息的愕然沉寂后,众人面面相觑。 不知是谁茫然地喃喃:“当年大祸止息,居然是蔺负青做的!?” “难道不是雷穹仙首救了我们?” “这、这不可能吧,那年蔺小仙君才多大啊?” “神魂……破碎?是我想的那样吗?” “这么严重,完全看不出来啊……” 唯有穆泓岿然不动,冷冷道:“蔺小仙君救命之恩,穆泓自当感念。然报恩乃私事,为三界做决断……乃公事。尊首素来公私分明,为何于此时糊涂?” 隐蔽侧门内,顾闻香摸着下巴,“啧,这下是不是有点儿棘手了?” 他瞥了一眼蔺负青,饶有趣味地笑道:“怎么样,莲骨,要不要帮忙?” “……” 蔺负青冷眼望着他。 ……不太对劲。 魔君心里沉了沉,不知道是不是他敏感,总之从顾闻香这人一出来,他就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顾闻香还没个正形地瘫在轮椅上,把手一挥:“报恩,你在这里陪着魔君,公子我去会一会这位穆家主。” 小狼傻傻地点了头,顾闻香就自个儿把轮椅往前转,居然真的就这么从门后绕出去了。 他不仅出去,还好像生怕别人注意不到自个儿似的,张口扬声喊道:“穆家主。” 这下子众民的目光齐刷刷地转过来,穆泓深深看他一眼,回礼道:“顾家主。” 散修们犹犹豫豫分开一条路,轮椅声咯噔咯噔地碾过来,顾闻香笑吟吟地在轮椅上作揖,道:“穆家主心怀仙界,好大魄力。闻香佩服,佩服。” “却不知道……”话锋忽然一转,“穆家主这般越俎代庖,那位盘宇尊主,答应吗?” 这话里意味就很不客气,穆泓却面色不改,道:“穆泓已经亲自上达天穹云城,面见盘宇尊主。” “如今既然身在此地,自然是尊主……答应了。” ——答应了! 此言如投石入海,顿时在众人心中激起巨浪一片,就连鲁奎夫也变了脸色。更不要提隐身在一旁的蔺负青和方知渊。 可还没有任何人来得及说话,就听一声杜鹃啼血般的凄凉呼声传来:“父亲!” 穆晴雪足踏月下霜,破空飞驰而来。她仍是白袍紧袖,却是鬓发凌乱,脸色憔悴,再不复冰清玉洁的高贵之貌,凄声道:“父亲,您怎能做这种事啊!” 穆泓脸一沉:“谁放小姐出来的?” 追在穆晴雪身后的是几位穆家护卫打扮的修士,都是满头大汗:“家主、小的……小的们实在没拦住。” 穆泓冷哼一声:“穆家弟子何在!” “把小姐带下去,请入房中休息,再去库里取三条缚灵索挂在小姐闺门上。” 穆家弟子一拥而上,穆晴雪执剑在手,却无奈寡不敌众,她眼角含着泪也含着怒火,“父亲!!父亲……您不可以!” “您要投降吗,要向那群盘宇妖人认输吗!?” “为什么……是您从小教导晴雪,生为穆家弟子,不可堕了白凰血脉的志气——放开我!谁敢碰我!——父亲!!” 几位穆家的大客卿动手粗暴,道一声“得罪了”,一棍抽在穆晴雪的后背上。穆晴雪长剑脱手,狼狈地跌倒在地,很快被压住了四肢。 “你们!”她尤不甘地红着眼角,冲四面的散修厉声喊道,“你们也为何不想想,倘若那被献上的十万炉鼎就是你们自己呢?如果那个被牺牲的落在自己头上,还有谁会站在这里逼迫尊首!?” 她挣扎不停,反制在背后的手臂被狠拧,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咯声,眼见着就要被生生掰断! 一道雷光窜过,众人看见时已经只余残影。穆晴雪四周压缚着她的几位穆家人却已痛呼着被击飞出去,麻在地上动弹不得。 鲁奎夫缓缓放下右手雷穹斧。他身为渡劫仙首,明明身怀万钧神力,可今日在万民逼迫下唯一的一次出手,却是为了与己无关的穆晴雪。 穆泓不悦地皱了皱眉:“鲁仙首,这是穆泓的家事。” 他一挥手:“速速带小姐回家。” 穆晴雪最终还是被带了下去。不远处,蔺负青心里没来由地漏跳一拍。 十万人请愿……十万炉鼎…… 慢着,十万!? 倏然间脑内似乎闪过一线冷白的光,蔺负青下意识反攥住方知渊的手掌,面色苍白:“不对。” ——这事不对! 倏然间天地变色,乱风吹荡!头顶云层轰隆隆分开,扬尘吹过六华洲的长街短巷、青砖灰檐。 在众人的惊呼声与仰起的目光中,一道白衫身影满身金光地降落下来,凌空立于金桂宫上方,不是盘宇尊主又是何人? “好,很好。” 尊主抚掌而笑,“穆泓穆家主,还有育界十万识时务的聪明人……” “你们的选择才是对的,你们才是育界的英杰。盘宇仙人可立下天道誓,此后百年,不进犯育界。” 盘宇人突然降临,人群本已开始惊恐地骚动,此刻见尊主一派平和样子,才略微松了口气。 “真、真的?”有个年轻人甚至闻言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讷讷道,“这就……” 这就解决了,万事平安了,是不是? 因为他们的慧眼和坚持,明日的仙界不必和盘宇人鱼死网破了,是不是? “好啊,真好……” 尊主乐呵呵地眯着一双金眼,眼底神光却如阴冷的出洞毒蛇。他猛地张开双臂,高声笑道: “既然你们有此心意,我便在此替盘宇界诸位真神,将这份大礼收下了。” “快走!都散开——” 一声焦急高喝,蔺负青白袍猎猎,飞身而来,“有陷阱!!” 已经晚了。下一刻,六华洲所有挤满了人的八街九陌都自地上生出诡异的金丝,眨眼之间在地表织成一层网笼! 那十万请愿的散修,就像一群小虫滑进了猪笼草的瓶子,陡然间爆发出震天的恐惧叫声,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金丝在眼前收拢,任自己的身子被往上提走! “救……” “救命啊,救我!!!” 天昏地暗,悲哭嚎啕。无数双手在空中抓舞,无数张刚刚或强势或怯懦的脸孔染上恐惧。 就在这场陡然爆发的混乱中,蔺负青只觉得自己被一阵灵流不容抵抗地卷起,往后送去。 魔君双眸睁大,外界一切声音都传不入耳中,他看见白袍与黑袍有一瞬间的交缠,而后又在烈风中分离。 方知渊向前的身影与他擦肩而过。 第179章 诡机织算金丝篓 惊变发生在瞬息间, 那十万请愿的散修就此落入尊主的金丝篓之中。细密的金丝线自底部往上织起来,眼见着就要形成一个闭合的囚笼。 鲁奎夫早在金丝出现的那一瞬间就抬起了巨斧。然而也正是此刻,一道寒刃之光从旁插来,直奔仙首要害而去。 本能使得鲁奎夫回斧一挡,剑刃与斧刃碰撞激起清脆的声响! 火花四溅中,白凰家主的双眼内闪着无情的寒芒, 一字一句:“穆泓说过,今日要对不住仙首了。” “穆泓, 你!”鲁奎夫虎目猝然怒睁,钢牙狠咬,“好个穆家主,你是故意蓄谋这十万人送做炉鼎!?” 雷穹仙首双臂上筋肉凸起,巨斧抵着穆泓的长剑硬是一抡。 穆泓抵挡不住, 身躯被震飞出去,双足连踏后退, 一路踏得地下瓦片碎裂,向四面飞溅! 然而被穆泓这样一阻,鲁奎夫再想救人, 已是来不及。 眼见着那金丝篓就要合拢, 一道身影如暗色疾电般赶上,右掌一抹暗金流火, 劈落在将欲合拢的笼顶上方。 ——是方知渊! 煌阳刀锋上阴阳二气疯狂流泻, 一时间金丝蔓延的趋势被阻隔, 连不上去。 “铛”的一声, 方知渊单脚踩在笼边,咬着牙发力,同时回头高声吼道:“别过来!!” 尖锐厉喝惊破风声。正欲相助的鲁奎夫身形一滞,眼角余光里只见蔺负青亦欲上前,连忙展臂拦住:“君上,您去不得!” 蔺负青燃烧修为的后遗症尚未痊愈,其实如今哪怕上去也是有心无力。可他看着方知渊那么冲上去已经先急慌了,被鲁奎夫这么一喝才醒过神来。 而方知渊整个人以一种极限危险的姿态悬在高空中,“雷穹——护着我师哥,护好他!都别过来!!” 在他的身下,是无数散修茫然仰起的脸,在金光映照下显得那么渺小而卑微。 方知渊垂了眼,双手已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却仍不忘冷笑着嘲一句:“一群蠢货……你们这下该满意了?” “不是,不是,这……” 刚刚还展露笑容的那青年人脸色惨白如纸,唇角弧度扭曲地僵在脸上。 他额头冒着汗,一次次闭眼又睁开,好像落入了一个噩梦里,正乞求自己早些醒过来的孩童。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 他所想象的不是这样…… 难道不该是,几千万仙界生灵公平有序地抽签儿吗?或者不该是,将恶人蠢人先供出去做祭品吗? 而平凡如他,被选出的概率应该是小之又小才对啊。 青年彻底崩溃,抱头嘶吼着跪倒在地,“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们啊!??” “仙长!!”一对夫妻泪流满面地自人群中挤出来,丈夫砰地双膝跪地,就把额头往金笼上撞。 他泪流满面,几近癫狂道:“仙长!我们知错了,我们混账,我们糊涂,我在这给您磕头了!” “您大恩大德救救我们吧,我们夫妻二人离家来此,孩子还在等爹娘回家啊……” “至少……至少让我娘子出去,活一个也行啊!!” …… 只隔了一条街的不远处,被强行压走的穆晴雪失魂落魄地望着天穹上的金丝篓,如坠冰窟。 就在刚刚,金丝从她身侧穿过,却漏抓了她。 她分明看着原本还在自己下方的人们,活人们,被提到上空去了。 可她自己…… 和押送着她的穆家人还在这里。 “放……放开我,”穆晴雪呢喃两声,忽然再次奋力挣扎起来,嘶哑道,“混账,放开我!!” 两位押她的客卿都沉了沉脸,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安慰道:“小姐,回家吧,这里不安全。” 穆晴雪猛地抬起脸,不知何时眼眶已经满是泪水,唇瓣哆嗦着:“父亲他知道是吗,他知道会这样是吗!?” 遍体生寒,毛骨悚然,也不过如是。 这位素被称做雪凤凰的年轻仙子如今云鬓散乱,她浑身抖动着,贝齿咯咯碰撞,“为……为什么……为什么——他为什么!!” 两客卿叹息着移开目光,都不忍看这位小姐的纯粹与天真被击碎的这一刻。 “小姐……回家吧。” “家主说了,熬过这一阵寒冷长夜,日子总会再亮起来的。” …… 尊主自始至终都冷眼带笑站在半空中,十指以玄妙的轨迹掐起法诀。 无数透明的符文自他指间蜂拥而出,以特定的轨迹落在金丝之上。 “挪移阵。”蔺负青瞳孔一颤,“他是要直接将这金笼提到盘宇仙界去!” 忽然,一声疯狂的喊叫在耳畔炸开。又一道身影冲向半空中的金笼,野兽一般狠狠地撞击在上面。 “公子——!”顾报恩双眼赤红如鬼,身体已经半妖化出獠牙、利爪与刺毛。他疯了似的又踢又打,可那处的金丝已经几乎要闭合起来,竟纹丝不动。 蔺负青不由得心中一沉,不敢置信道:“顾闻香也陷在里面?” 他这一回忆,才记起刚刚顾闻香的确站在散修中间。再向金笼内定睛一看,果真在哭叫的人群之中看到了熟悉的轮椅和身影。 然而,陷在盘宇尊主牢笼内的顾闻香,脸上却并未有什么慌张之色,与周围或奋力哭喊或绝望麻木的人们截然不同。 “报恩,不必慌。”他略眯了眯眼,抬手拍了拍金笼,“……你公子是什么人,我自会回去的。” 金桂宫宫门口更是形势焦灼,穆泓剑指蔺负青,目光却直逼向鲁奎夫,道:“尊首,您若执意上前,怕是要用蔺小仙君的性命来换了。” 蔺负青骂一声:“卑鄙东西。”抬袖五指一开,竟硬是忍着经脉的痛楚要召出仙器,却身形猛地一晃,捂唇呛咳不止! 穆泓冷笑道:“穆某一心热忱为这仙界,辱骂加身又何妨。蔺小仙君,你如今不是我的对手,你与我战,就如育界和盘宇界战——以卵击石而已。” 鲁奎夫又怒又痛,他顾忌着蔺负青受制,更是无法妄动。护着君上与穆泓过招间,勉强几斧远远地劈过去,却都被金丝挡下,无一伤痕。 …… “公子!!公子!!” 金丝篓前,唯有顾报恩还在拼命攻击着。 他从来最听顾闻香的命令,可此刻却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是一味的狂吼乱打,就连狼爪崩断出血也浑然不知。 砰!砰!砰…… 在半血小狼的不断攻击下,金丝渐渐有了变化。 原本平滑的地方开始古怪地有了鼓动,好似有什么蠢蠢欲动。 顾闻香深深地皱起眉,眼角隐约荡着阴鸷的光,一点奇异的不安感涌上心头。 隔着金丝,他耐下性子哄道:“报恩,回去。我说了我没事,你不听公子话了?” 顾报恩拼命摇头,他只知道公子和自己被隔开了。暴动的灵气灌注在双爪之上,少年赤红着眼,再一次狠狠击落:“公子!公子出来,出来!!” 砰!砰……! 金笼表面咕嘟咕嘟地蠕动,且蠕动得越来越明显,肉眼都能看出不对劲。 蔺负青余光瞥到这里,本就寒冷的神色更紧,扬声道:“小狼,停下,到我这里来!” 顾闻香也终于耗尽了耐心,双手的手掌森然抵着金笼,劈头盖脸地就骂: “笨东西,我叫你别在这里吵嚷,听不懂吗,聋了吗!?滚过去,跟着魔君,等我回……” 裂风声阻断了顾闻香未出口的话。 一切只在眨眼间,那金笼外皮毫无征兆地变幻,猛地自表面刺出十几条钢针粗细的锐刺! 哧啦—— 血肉破穿。 那么近的距离,失去理智的顾报恩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更不要提躲闪。 金刺从他胸膛前扎穿到背后,尖端还在滴答答往下滴着血,活生生将少年刺成了个刺猬。 “……” 顾闻香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愣在那里,眼睁睁看着顾报恩胸口刺着无数尖锐金丝,愕然喷着血向下倒。 狼少年的身躯倒在地上,激起一片扬尘。 “公……子……” 金丝立刻卷土重来,且织得更紧。顾闻香的视野前被密密麻麻地挡住,那血泊里的少年看不见了。 “小狼……” 蔺负青呼吸一窒。 他忽的心中发冷,抬眼往上望去—— 连外面的几人皆被这惨景所震,更不要提那些陷在里面的散修们。 阳光渐渐被遮蔽,金丝篓内昏暗下来,更加可怖。有人惨叫大哭,有人吓晕过去,黑暗中只有最后一线光芒在一双双无望的脸庞上摇晃。 ……此刻,唯有方知渊以长刀与阴阳灵流撑住的最后一点缝隙,还没有完全闭合。 然而就如顾报恩那时一样,金丝篓的表面如有生命地蠕动了起来,随时就要刺出夺人性命的尖刺。 方知渊自然看到了刚刚的那一幕,他牙关一紧,冰凉的危机感爬上了后背,冻住了骨。 ——怎么办? 如果他躲,牢笼就要合上;如果他不躲,那就是万刺穿身的下场! “知渊!”遮在眼前的都是血光,蔺负青觉得自己也快要疯了,“这样不行,你回来,先回来——” 电光石火之间,方知渊回了头。 刀刃上激起的劲气荡开一缕碎发,他的眼瞳漆黑、深邃,冷硬的渐渐化成柔软。 好像是久违了的临海在深夜里吹起波浪,正无声地倒映着蔺负青的苍白身影,似诉千言万语。 刹那间魔君头晕目眩,他明白了什么,怔怔地哀声道:“不……不行。” 再没有一丝犹豫,方知渊脚下虚点,暗金刃锋奋力一旋,整个人在空中荡了半圈,径直落入金笼之内! 咣—— 最后的缝隙擦着他的脊背闭合,牢笼彻底合拢! 下一刻,挪移法阵发动,金牢笼就像是被无形的钩子提起来了一般,以恐怖的速度倏然直升到云层之上去了。 “——方知渊!!!” 第180章 诡机织算金丝篓 须臾后, 穆泓站在了金桂宫正殿之内, 与雷穹仙首相对。 盘宇尊主带了十万育界散修离去,此刻尘埃落定, 而白凰家主与雷穹仙首之间也分了胜败。 穆泓双手被灵流凝成的绳索紧紧缚住,被迫半跪于残破的地砖上。雷穹斧正贴在穆家主的脖颈边。 穆泓那张脸却仍是冰冷无情的坚冰一般,他瞥了一眼随时都会斩断自己头颅的巨斧,低沉开口:“……尊首容禀。” 鲁奎夫道:“你还有什么好说。” 穆泓道:“顾家主落入盘宇尊主的金丝篓中, 是故意为之。” 鲁奎夫面色微变。穆泓低垂着眉眼, 语调冷静得令人森然: “尊首请听穆泓细说解释, 此事乃顾闻香一手计议, 穆泓不过从旁协助而已。那顾闻香乾坤袋中预先放有一枚一品的挪移阵珠,只要启动阵珠, 哪怕是在云端之上, 也能送他回返。” “而在这之前, 他会给那十万炉鼎设下毒咒。一旦盘宇人以炉鼎修炼, 毒素便会侵入其体内……!” 穆家主倏然抬眼,四周的空气便好似冷了几分。 四周无人, 他的嗓音徐徐回荡。 “这十万炉鼎,不仅能为我三界换来百年宝贵时间,更是十万枚打入盘宇人体内的毒钉。盘宇人以强为尊, 首先用上这十万炉鼎的必然也是最强的那一批仙人……” “好个毒计。”字如冰,句如毒, 饶是鲁奎夫也不禁齿冷, 逼视着穆泓的双目似走激电, “你与顾闻香一手设计十万人去送死,难道还要鲁某人赞你一句做得好?” 穆泓猛地膝行上前两步,灼灼直视着鲁奎夫:“尊首!那十万人,穆泓也曾精挑细选,全是根骨平凡,碌碌无为的散修;能在穆某几句煽动下便来逼宫于您,也定是忘恩负义、人云亦云之辈!” 这白凰家主胸口起伏,他双手被紧束在身后无法动弹,脖颈却已在激动下挣出几道青筋:“若是重选献祭的炉鼎,仙界必然又乱一场。可如今叫提议走这条路的人自去送死,便没人能说什么——” “这难道不是当下的最优选么,尊首!?” “穆泓绝非育界叛徒,穆泓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这一方三界的延续罢了!” 鲁奎夫勃然大怒,将双斧往地上“咣”地一劈:“好个大公无私的穆家主!!害死十万散修,却留下你的女儿?” 穆泓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滞涩。可他闭了闭眼又睁开,仍是毫无动摇的冰冷模样:“……阿雪天资聪颖,心性正直,她值得活下去。尊首不也怜爱她,为她出手么?” 顿了顿,又冷冷道:“倘若小女无能,穆泓也不会有所偏私。” “……” 鲁奎夫看他半晌,两人一站一跪,沉厚如山的视线撞上偏执如冰的视线。 几息后,沉寂被打破。 那高大的仙首嗤了一声:“放屁!” “强者活,弱者死,求长生舍道义,割断七情只存贪欲……穆泓,你的所言所行,与那群自取灭亡的盘宇仙人又有甚么区别?” 穆泓的眉峰微抖,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愕然。 不知是为了素来在人前言行端正的仙首爆了粗,还是为了鲁奎夫的这句话。 鲁奎夫却背转过了身。 这么多年来挺直了腰板支撑着一整个仙道信仰的人,此刻的脊背竟显得有些佝偻,有些疲惫。 他以手加额,片刻后手掌又滑下来,摩挲着鬓角青色的胡茬,沉甸甸地叹息道:“穆家主,我鲁某人甚是看不惯你,可你既是为了仙界,雷穹仙首便没有理由降下责罚。” 穆泓喉结滚动,却无言以对。 鲁奎夫笑了两声,忽的仰起头来,自嘲道:“也罢,这仙界都已是这般混账德性,还要什么仙首。” 说罢,手掌一扯,解了外袍的大扣,那袭纹着金桂烈阳图腾的繁复华袍就倏然从主人的肩上滑落,呼地一声落在了金桂宫的地上。 穆泓神情更加复杂,叫了声:“尊首。” 鲁奎夫不回头,只将手掌一挥,“没有尊首啦,滚吧。莫待我这斧头取你狗命。” 穆泓沉默下来,感觉到背后的束缚松开了。 他揉了揉手腕,无言地叩首,给鲁奎夫行了一礼,站起来走出大殿的门去。 外头的群山轮廓连绵,云光渐渐西沉而去,是暖洋洋的。残花铺了一地,桂香未散,十分柔和地扑在鼻间。 正是这江山天下的温柔。 有人白袍清冷,立在这温柔中。 方才那金袍落地的声响仿佛还回荡在耳边,不知为何,穆泓心头无名火起。他直直地向着蔺负青走去,冷声道: “蔺小仙君,穆某方才的话,你想必在外听得清楚了。穆某敬你良善勇毅,可是当下这困局,你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他还有更多难听的话未出口,其实穆家主真正想说的是:你固守你的侠义之道,苦思折腾十天,还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还不是要拖着仙界送死去? 那便不是什么良善勇毅,而是愚蠢,是天真,是三界罪人。 并不必将这等嘲讽宣之于口,穆泓知道蔺负青聪慧玲珑,是听得懂的。 可是蔺负青无动于衷,似乎连转身施舍一个眼神都懒得。 他指尖掐着一朵自枝头凋零的桂花,安静地看着云端,一言不发。 穆泓皱了皱眉,眼底阴沉更盛。他踱着步子,转到蔺负青身前,道:“穆某已从小女那里听得不少所谓‘前尘’之事,包括鲁仙首爱惜敬重你的原因。可恕我直言,如今你只不过是个半废的元婴修士,神魂更是虚弱,如何能担万钧之责?” “这话许是不好听,不过忠言逆耳,良药苦口。蔺小仙君,蔺魔君,你若是真心地心系三界,或许就此闭关钻研阴阳双修之道才是正途。我等自会护你周全,待你悟通阴阳大道,仍是三界的救世慈仙。” 这番话便更加不客气,意思就是你已经是个拖后腿儿的病人了,早些长点自知之明,在后方好生将养着潜心悟道,说不定还能有用。要是执意上战场,做主君,那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却不料,蔺负青非但不怒,反而低眉轻轻地一笑。 “不。”他垂着睫毛,唇角揉着一丝惊心动魄的弧度,“穆家主错了,你不必跟我说这些。” “良善侠义,救世慈仙,三界众生……?”蔺负青呵地笑着摇头,“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穆泓嘴角的肌肉微微一紧。 在他面前,那小仙君裹在白裘宽袍里,身姿清瘦纤柔,雪发金眸,皮肤又苍白,此刻敛去周身气势,其实很显得精致又易碎。 无论怎样去看,蔺负青这个人,他真的不像是一位魔头,亦或是一位君王。 可是此刻,那双金眸却彻底地冰暗下来,深处仿佛滚腾着无尽的黑雾。 当这双眼睛无声地扫过来的时候,哪怕是世上最穷凶极恶的魔头,亦或是最富贵荣华的君王,也不禁要俯首称臣。 “我很快就要走了,去天上。” 蔺负青手指微微用力,桂花便碎了。 他淡淡说着,记起每次来到金桂宫,离开前方知渊都要给他折一枝桂花玩。他喜欢,能玩上一路。 “我家星星丢了,该我接他回来。” 穆泓沉声道:“你这是去寻死。” “那就不死不休吧。”蔺负青指了指天上霞云,那仿佛流在天河上的庞大洪流。他立在天光之下,渺小却坦荡。 “我此去,若不能带知渊回来,那就活该我死在云端上面。” 那年轻魔君的手指自上而落,滑过一道弧线指向了穆泓。 他沉静道:“而若我能带知渊回来,我就杀了你。” “跟什么三界众生都没有关系,穆家主。” “是我想杀你,仅此而已。” 言尽于此,蔺负青拂袖转身,向金桂宫外走去。 小片刻的沉默后,身后的脚步声也远了,是穆泓也背转过身,两人走向截然相反的方向。 魔君不回头,如今他的心里毫无波澜,也什么都不在意了,只念着三个字:方知渊。 他咀嚼般念着那三个字:方、知、渊。 明明自己叫他回来的,说了“不”的,可那小祸星居然用那种眼神看了他一眼,就甩下他走了。 蔺负青是真恼了,他真的已经很久没有被方知渊逼出这种想杀人的情绪来了。 那便去学小红糖,杀盘宇人好了。 可是……对,还有小红糖……该怎么办? 魔君闷头走着,任躁动的思绪乱窜,这样行了几步,还未出金桂宫大门。忽然身前传来一个极度沙哑虚弱的声音:“魔君……陛下!” 与此同时,草木沙沙一响。本应被医修们抢救着的顾报恩,踉跄着跌出来,又脚下一歪,猛地扑倒在蔺负青身前的地上! 这一摔可不是开玩笑的,他浑身那血哗哗地流得更狠。狼少年额上全是虚汗,面如金纸,一副就剩一口气了的模样…… 却用血迹斑斑的手抱着蔺负青的靴子不放,口中凄凉地呢喃道:“陛下……求……救救我公子……!” ========= “所以,原本我和穆泓的计划便是这样。” 与此同时,承载了十万人的庞大金丝篓之内。 顾闻香的轮椅贴在方知渊身边,邪帝慢悠悠地刚讲完他的“天衣无缝之计”,歇了口气。 这金丝篓内大约施加了什么空间类的法术,十万人兜进去,倒并不十分拥挤。它似乎一直在快速上升,习惯了之后,感官麻木,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里头黑暗压抑,不辨昼夜也不知身在何处,起初还有人哭喊打骂,如今一两个时辰过去,四面就只余低低的啜泣声了。 只有顾闻香这种家伙,还能悠哉悠哉地讲话。 方知渊则不怎么搭理这人,他眉宇紧锁,手掌慢慢地贴着金丝织成的壁滑过,试图能找到丝许破绽,哪怕弄清这金丝是个什么玩意儿也好。 遗憾的是,直到顾闻香的自卖自夸都讲完了,突破口还是没能找到。方知渊也只能暂且断定,这金丝是盘宇仙人的什么特有之物,育界是寻不到这种材质的法宝的。 “可、惜……我百般心计,今儿全泡汤了。” 一旁顾闻香咬牙切齿地冷笑,好似恨不得把方知渊生吞了似的,“煌阳仙首,容我失礼一问,您是个傻子吗!?” 他操着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连连拍着轮椅扶手:“这好端端的你跳进来干什么,干什么,啊?” 又指不远处瑟瑟哭抖的散修们,压低了嗓音道:“你就瞧瞧这群人,哪个不是唾骂过你这祸星的愚昧之众!若现在说能用你的命换他们活命,没有一个人会眨一下眼,你信不信!” 方知渊轻叹一声,放弃了探索。转而背靠着那金丝铁壁坐下,煌阳刀斜斜抱在怀里,闭目养神。 顾闻香痛苦道:“方知渊,你有没有听我说话?你这一跳进来,完了,全完了,你知道吗?” 方知渊不咸不淡地冷扫他一眼:“怎么我一跳进来就完了?” 他不屑地挑眉:“你不是备有那一品的挪移阵珠,下了毒就好逃命吗?” “是,不错,本来我正是这样盘算的。煌阳仙首,你也该晓得我这人最惜命,做这一番算计保下仙界,就是为了惜命——我有着全身而退的把握,才设这种计策。” “可惜你来了!穆泓在那头定然说出了是我谋算的这一局,若几天后我自个儿回育界去,把你留在这里送死了——蔺负青要疯成什么样?我就要被他碎尸万段、剥皮抽筋……许是被做成人彘都未可知!” 顾闻香长吁短叹着,似乎恨不得捶胸顿足,面上一副惊惧青白的模样,却也不知几成真,几成假: “莲骨那种人,平素散淡随意,我大可赖在他雪骨城蹭吃蹭喝;可若真发起疯起来要杀人,呵,我可不敢招惹……” “……” 方知渊冷硬着一张俊脸,默默听他咋呼了半天。忽然勾起唇,状若不经意地道:“师哥前世曾说,你是真正的冷血之人,看来倒是不错。你家小狼为你死了,你这里倒自在得很。” 就好像被针冷不丁地挑了一下伤处,顾闻香的神色扭曲了。 他转过头时,目光忽然变得有些狰狞阴狠。 可却又很快把脸一埋,说出口的话轻飘飘的,带几分懒:“不劳费心……顾报恩身为半血,想要死总是不那么容易的。” “更别提还有莲骨在他身边,你师哥是个烂好心,又一直甚是喜欢这傻狼,他想要死总是不那么容易的。” 方知渊没反驳,只是唇角那丝弧度更幽深了些。 ……这样地喋喋不休把自己的计划合盘托出,还把一句毫无根据的猜测话重复两遍,着实不像是顾闻香的作风。 反而更像是在尽力掩饰着什么,借故作夸张的情绪和言辞,来压抑着从深处冒出来的不安。 倒是有点意思,这位顾邪帝面上毫不在意,心里分明已经开始乱了么。 可毕竟并不熟,顾闻香也明说了考虑放弃他的“投毒逃跑大计”,既然此刻非敌,方知渊也懒得拆穿他。 于是两人都就此不说话了。 “……” 又过了大约一刻钟,方知渊忽的眼神动了动。他看了顾闻香一眼,欲言又止。 顾闻香精神一振,笑道:“怎么,煌阳仙首有话要与我说吗?” 他想起自己前去金桂宫时的借口,说是手上有方知渊幼时的一件绝密。 方知渊怕是想要问那件事了。 顾闻香心下又开始琢磨了,其实他入金桂宫一则是要配合穆泓,二则是怕蔺负青和方知渊搅局,要想法子绊住他们俩。 虽然是有所图,可他说的手上有东西要给那两人看,这个却没有撒谎。 如今先告诉方知渊了,倒也无妨碍。 不如说……求之不得。 毕竟顾闻香通透,他自个儿不至于意识不到自个儿的不对劲。 许是那小狼倒下去时模样太惨,又或许是那双倒映着自己的眼睛太无辜澄澈……邪帝觉着,他的心绪好像真的有些乱了。 这不应该,盘宇仙不知何时就要享用这批炉鼎,若是失去了他引以为傲的冷静与理智,在这种情况下那可是致命的。 他巴不得能拉着方知渊一直说话说下去。 方知渊的神色肃然起来,似乎在斟酌一个精准的用词。 顾闻香眯起笑眼,话语已经等在喉咙口做好了准备。 又几息后,前世的煌阳仙首终于露出一个下定决心的神情,开口了: “……你刚刚是说,师哥会为了我死发疯?” 顾闻香猛地呛了一口,他伏在轮椅上,掐着脖子咳嗽得昏天黑地。 方知渊:“?” “你……!?”顾闻香悲愤地瞪着眼,好像被什么人逼着,把一头水牛硬生生地从喉咙里咽下去了似的。 这话题都过去多久了? 这个人怎么能迟钝成这样??? 不对,或者该说:怎么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你最感兴趣的话题居然是这个? 这是艺高人胆大啊还是脑子异于常人啊…… “?”方知渊脸色更冷了,可邪帝分明在他眉宇眼神间看到了疑惑。 这人居然是,很认真地不明白顾闻香为什么会这个反应…… 顾闻香哭笑不得,摇头而叹道:“莲骨怎么看上这么个人呐?” 第181章 诡机织算金丝篓 金桂宫内的小径上, 秋风萧瑟,天似乎有点阴了。 蔺负青垂眼冷视着蜷缩在地的顾报恩。 这小狼大约是刚醒转过来就甩了医修们逃出来的, 如今打眼一看也能瞧出其状态糟糕极了。那盘宇尊主的金丝把他刺了无数个窟窿,五脏六腑连同骨头都洞穿,若非他身为半血惊人的生命力和自愈力。换个人必是当场毙命的下场。 本就是命垂一线、气息奄奄,蔺负青真是想不通这孩子从哪挤出的力气。居然还能跑来这里寻到自己。 顾报恩已经无力起身了。他很吃力地半睁着眼睛, 齿间含着血,嗓音像是濒死的小兽喉咙里发出的咕噜声:“魔君……陛下。” 他把头贴在蔺负青脚边, 被血和汗打湿的乱发脏兮兮、毛茸茸的。 ……其实蔺负青看不太得小狼这种模样,从前世便如此。 一个是他本就有点儿心肠软的毛病, 再一个则是, 他总是无法抑制地在这种又惨又脏还要摆一副倔强凶狠架势的小孩儿身上,看到几分方知渊少年时的影子。 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残影碎片,也足够叫魔君手下留情。 可是这回不一样。 蔺负青凉唇一动,道:“滚。” “不, ”顾报恩喘着气,起伏的胸腔里就随之发出嘶嗬声。他眼神涣散,已经连呼吸都困难了, 却还是抱着蔺负青的脚说:“救救……公子!公子……呃咳咳咳,去天上……” 蔺负青不重也不轻地抬起靴尖,将小狼的手指碾开, 冷笑道:“顾报恩, 你跟了那么个公子已经够惨, 我不想杀你。如果你还想留一口气见你公子一面, 最好不要在这时惹我。” 他说罢便想走,却不料那双手竟不依不饶地又抬起来,藤蔓似的再次缠住他的脚。 顾报恩近乎是在地上蠕动着,蹭得血越来越多,“救公子……求你。我听你话……咳咳,我命给你……” 蔺负青只得又停。他本就心乱,此刻被这不要命的小狼纠缠得烦躁不堪。 可这顾报恩都已经只剩一口气,都不知道还能再撑几天。说实话,他还真下不了杀手。 无奈,魔君只得弯下身来,拎着那半死不活的小狼说道:“你公子说了会回来,你没听到?他没有危险,他会平安的,你只要等一等——现在知道了吗?你若不乖乖等着,你公子回来可不要你了。” 说到这地步,糊弄顾报恩这种天生痴傻的小狼孩应该是足够了。 或者换句话说,在顾闻香都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吩咐过顾报恩的前提下,这小狼这样闹才是奇怪。 可顾报恩还真就闹上了。 他摇头,吃力道:“不会……回来!” “公子……有危险!” 说着这小狼就大咳起来,咳得浑身伤口崩裂更狠,口中血沫也呛得到处都是。他身子弓成虾一样,很快就连吸气都不顺了。 蔺负青道:“他能有什么危险?” 顾报恩面色死白,瞪着眼把喉咙的血一咽,咬牙道:“盘宇人……咳,会杀公子……!” “!” 蔺负青心中猛惊,手指就是一抖。有一瞬间,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盘宇人”三字,怎么会从这话都说的颠三倒四的傻小狼口中吐出来!? 原本云淡风轻的眼神,一下子在顾报恩身上凛厉了。 蔺负青盯了那小狼看了片刻,好似发现了什么有趣事儿似的,两根白葱似的手指捏起顾报恩的下颔。 他打量那少年半天,笑起来:“顾报恩,你……好像也不傻啊?” “……”顾报恩的表情忽的变了,他哆嗦着张开口,喉结上下滚动着,似乎还想努力申辩什么,却没有声音发出来,反而“噗”地挺身喷出一口血。 那少年脸色更惨,而后眼珠虚浮一翻,就这么直挺挺地往魔君身上栽了下去! “你!”蔺负青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撑了他一把,却摸了两手湿润热血。 顾报恩那身躯软绵如一滩烂泥,魔君皱了皱眉将他翻过来,却见少年双目紧闭,干裂的唇痛苦地微张,已经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 蔺负青无可奈何地揉了揉额角。 ========= 半个时辰后,顾报恩悠悠转醒时,已经身在金桂宫一处无人的偏殿一隅。 就这么会儿功夫,外头居然布起阴云了。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打在头顶瓦片上,就成了一首曲子。 半狼少年身下排着整整八个医疗阵法,且是极难操纵的叠加阵,正莹莹地发着光运转着。 顾报恩愣愣盯着自己眼前的阵法,又看看几步远外那白发白袍的美仙君,还有点回不过神来。 他沙哑道:“……你,救我?” 蔺负青倚在宫殿柱子下面盘坐,十指隔空操着阵,面上无喜无悲: “你这小狼倒是有够能耐,为了给你吊命,损了我三成阳流。要是因为这个没能接我家小祸星回来,我就把你连同你家公子一起剁成肉馅儿喂狗。” 仙界里知道魔君会医道的人不多,但其实蔺负青少年时跟尹尝辛学的杂,心气儿高又好奇心旺盛,什么旁门左道都挺乐意瞧上一瞧。 荀明思的乐韵、叶花果的医术、宋有度的炼器……其实大师兄都懂,只是不如师弟妹们专精罢了。 蔺负青淡淡看了一眼窗外雨,收了手。他让医阵自个儿在那运转着,口中道:“解释吧。” 顾报恩眼神黯淡,他把头一低,艰难道:“报恩傻……很傻。前世,报恩跟公子很久……看,听,学……所以变得不傻。” 蔺负青轻轻吸了口凉气,更压细着金眸,念道:“前、世……” 他这是真没想到啊…… 万万料不到,连邪帝顾闻香都蒙骗不了他,这么长时间来却被一只小傻狼的伪装瞒得严严实实。 ——多么好笑,顾报恩居然也是个自前世重生来的魂魄! “你家公子不知道,是吧。” 顾报恩把头摇了两下,又歪在那里咳喘,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悲伤。 他实在是伤得太重了,就算想要去救公子也是有心无力。若蔺负青不帮他,他甚至都走不出金桂宫的大门。 “会说人话吗?” 顾报恩嘶哑道:“……说不习惯。” “说说看。刚刚那句话,重说。” 于是这小狼便磕磕绊绊地说,期间还说错了好几回,终于组成一个像模像样的句子,“报恩本来傻。前世,前……” “……但是前世,报恩跟了公子很久。看……我看,我听,我学公子做事了……所以变得不傻。” 蔺负青问他:“为什么装傻?” 顾报恩惨白的脸上浮现一丝不自知的笑容,他小声说:“报恩是傻子……公子好相信我,公子好全心用我。” “……”蔺负青不禁闭上了眼,他听着外头凄凄秋雨,心中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 ……也是,顾闻香那种多疑多算的心性。倘若知道顾报恩不傻,还不定怎么暗自提防呢。 再倘若给他知道,这小狼竟是前世被公子害死过一次又转世重来的,怕不是要天天疑神疑鬼,就等着顾报恩背叛复仇? 这小狼啊……明明前世就是被顾闻香推出去断后替死的。重生之后居然还甘之如饴地继续装傻充愣,陪着顾闻香演这场哑戏,实在叫人匪夷所思。 蔺负青不太清楚这顾闻香跟顾报恩究竟发生过什么旧事,弄得小狼死心塌地至此。被主子亲手设计死还不怨不悔,这得是怎样的忠心? 顾报恩自言自语道:“公子一日喜欢傻的报恩,报恩就傻一日……这样,公子安心。” 明显地,他说话越来越流畅,语序也渐渐正常起来。果然就如顾报恩说的,他其实脑子并不痴傻的。 蔺负青更头疼,只觉得这对顾家主仆简直糟心得有如一团乱麻。他皱着眉对顾报恩道:“你既然不傻,也该明白正是你家公子害我丢了我家小祸星,我正琢磨着怎么把他千刀万剐,怎么可能还救他?” 顾报恩倔强地摇头:“你,你欠公子人情,我记得!赖账……混蛋!你救公子!” 蔺负青面无表情:“说人话,重说。” “……” 那虚弱的小狼顿时蔫儿了脑袋,吞吞吐吐道:“……我记得你欠公子人情……你不能赖账,你要救公子。” 想了想,他又振振有词地说道:“魔君,我公子聪明,公子不会伤煌阳……因为公子怕死!” 蔺负青无可奈何,要说来海神珠那次事件里,确实是他亲口说欠顾闻香一个人情。可惜…… 魔君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苦笑道:“我这一去,连自己的命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报恩,你真想救你公子,还是另请高明吧。” 顾报恩躺在地上,摇头道:“更高明……没有了,找不到。” “……” 蔺负青竖起一根食指:“一个条件。” “以后不跟顾闻香了,跟我,怎么样?” 蔺魔君这么说,本是等着顾报恩为难或拒绝,没想到小狼当即欣喜点头:“好!” 魔君讶然。 顾报恩现在也不装傻了,就闷头小声道:“对公子来说,活命,比我,重要。” “现在公子有顾家,报恩,用处变小了,更不重要了。” “……也罢。” 蔺负青拿他没办法,自乾坤袋中取出一枚玉简,放在地上,“这是第一个命令。待你的伤势好到能动弹了,立刻去雪骨城,找鱼红棠帮我做一些事。” 顾报恩连连点头,眼睛发亮。 看着这少年如此模样,蔺负青心里忽然灵光一闪。 魔君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素来清冷散漫的语调里带了三分恶劣: “小狼,我问你。你既然不傻了,今生看着顾公子在你面前扮纯良、装可怜,心里什么感觉?” 顾报恩脸一红,虚弱道:“……公子,很可爱。” 蔺负青忍俊不禁,连忙摆摆衣袖,背转身掩口一旁笑去了。 “顾闻香啊顾闻香……” 魔君眯着眼,暗暗寻思道:“你总说世上只有人心才是最能算尽的东西。这一回,你可算是栽狠了呐。” 这下好了,看来他不必为了这次方知渊被十万炉鼎所牵连掠走的事,如何将顾闻香“千刀万剐”了。 只需日后搂着那乖巧的小狼出现在顾邪帝面前,再要顾报恩亲口叫自己一声“主人”。 那时候,邪帝会做出什么表情…… 可真是期待得很呢。 第182章 蝼蚁惊哭入盘宇 二更时分, 雾雨未停。 蔺负青从那偏殿走出来,随意拽了拽绒裘外袍,又看了一遍天上。 忽然头顶罩了一片阴影,雨丝不再飘落了。 蔺负青视线一侧,看见了给他撑伞的人。鲁奎夫站在他半步后,略微躬身道:“君上。” 蔺负青心里暗叹。若不是顾报恩拖了他一个时辰,他本是想甩下鲁奎夫直接追着盘宇尊主跑到天上去的…… 鲁奎夫低声道:“六华洲剧变, 大半个仙界已知道了。金桂宫正殿里挤满了各路大能,正吵着呢。” 蔺负青也不回头,口中淡淡道:“那你还有空在这给我撑伞?” 鲁奎夫有点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笑, 粗声说道:“这不是……臣已不做仙首了吗。” 蔺负青终于回头。 他很认真地道:“雷穹,你知道,我必须得去的。” 而且是必须现在就去。 盘宇尊主得了那十万炉鼎, 必然是要送到盘宇界去的,横跨两个世界之间的天道规则不是什么容易事,拖得久了,他怕生变。 鲁奎夫看小君上这神情就知道此番是真的劝不住了, 他道:“那臣送您一程。” “……”蔺负青神色明显地挣扎了一下。 说到底, 他为什么非要一个人去, 明知道自己如今就如穆泓所说是个半废人, 也要一个人去? 只因魔君知道其中牵扯得太多。鲁奎夫说正殿里诸方大能在吵着,他们吵的是天下事。他们要辩穆泓与顾闻香此举是对是错, 育界今后该何去何从…… 可蔺负青不一样。他要追上天穹去不死不休, 只是为了方知渊这个人, 这份私情而已。 为了一己之私拖三界下水这种事,少年轻狂时有一次就够了。他实在很不想再牵扯别的什么人什么事进来。 鲁奎夫见蔺负青沉默,又坚持道:“请允臣护送君上过那盘宇云楼。” 蔺负青自然不甘心,可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单靠自己还真可能过不去盘宇人的地盘。 他最后只好叹一口气,道,“知道了知道了,只你一个,别再带别人……” 他话还没说完,就眼睁睁地见对面转出一个人影,温声行礼道:“蔺小仙君。” 颜余白衫白巾,自暗色中闲庭信步而来,雨不沾身。 蔺负青吃了一惊,连忙俯身还礼道:“颜院长。” “唉,切莫如此。”颜余伸手一托,虚空里一股力道便使得蔺负青无法弯下腰去。 颜余快步走到蔺负青身前,说道:“蔺小仙君请安心,颜余绝非是来阻挠的。” 蔺负青连连摆手,苦笑道:“颜院长可千万别说什么也要送我一程。” 颜余道:“不。我是赶在临行前,来告知蔺小仙君一件事的。” 蔺负青意外道:“什么事?” 颜余似有些哀伤地叹了一口气,道:“是……关于祸星的事。” ========= “所以……绕了半天,是你有话想跟我说?” 金丝囚篓内黑暗蔓延,不辨时辰。方知渊背倚着煌阳刀,斜眼瞥着顾闻香。 顾闻香无可奈何地道:“方煌阳,你这人还真是没有长好奇心呐,我本等着你主动问我呢……也罢,这事我总是要告诉你的。如今入了盘宇界,以后怕是没有闲聊的时间了。” 就在须臾之前,他们明显感到身周剧烈地震颤了几息,周围的天地灵气波动忽然奇异起来,且比仙界浓郁了数倍。 并没有人高兴,这意味着他们突破了一方规则,强行进入了与育界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盘宇仙界。 四周心如死灰的散修们,有不少再次惊恐地嚎泣不止。亲眷们抱头痛哭,独身者瑟瑟发抖,都失措地乱成一团。 “仙君大人……”几个六华洲的城民瑟瑟地爬近方知渊面前,显然是看出这人是唯一或有能力救他们性命的,“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有人泪流满面地磕头,一巴掌一巴掌往自个儿脸上扇,“都是我们蠢笨,我们不知好歹!大家伙儿都知错了,方仙君您大恩大德,救救命吧……” 也有小女孩啜泣着,睁着一双无辜的含泪眼睛:“大哥哥……我们要被杀死了吗?……爹爹娘亲明明说,这次来了六华洲,以后一百年的日子都会好过的……我们回不了家了吗?” 这十万人里倒也不全是窝囊废,倒也有几个有骨气的汉子怒道:“呸!求他作甚,老子来请愿就是为了三界福祉,就算没有这一茬,本来也打着自个儿先去做那劳什子炉鼎的主意!” 顿时有无数道目光直勾勾地聚在那汉子身上,后者把脖子一拧,高声道:“死有什么好怕的,世间谁人不死?倒是穆家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居然这样算计老子!” 众生百态,一幕幕尽在眼前。 方知渊被吵得心烦意乱,抬手就是一个隔音阵。长刀往身侧一竖,终于叫那些苦苦哀求的几人吓得不敢多说了。 也就是这时候,顾闻香笑眯眯地凑了过来。拨弄着轮椅进到隔音阵内,说要给方知渊讲那件旧事。 “……是说当时我清扫朱麒方家,中途听说了些有趣的旧闻,与昔年的祸星降世有关。” “闻香最初是不敢信的,连忙又辗转地找到了几个曾在方家服侍的老婆子确认,才发现是真非假。” 方知渊漫不经心道:“行啊,你说罢。” 这人显然没多大兴趣。顾闻香并不气馁,想了一想道:“方仙首,劳你回忆一下,当年方听海对你如何?——哎哟,可别那么看我,对你不好是吧?……呵,可你有没有想过,俗话说虎毒不食子,他怎能对你不好到那种程度?” “……” 方知渊略微皱起眉,这话题叫他从心里生出抵触,“……他不喜我祸星之命。” 顾闻香却幽幽笑道:“煌阳,你是几岁被紫微阁断出祸星之命?” 方知渊怔了一下。 “在那之前,方听海待你可亲近过?” “……” “你不觉得奇怪么?你虽说是庶出,可方听海终究不像是我那位老不死的爹,膝下十几个儿女——他怎会厌恶你至此,没有半点血缘之情?” 四周的黑暗逐渐泛起凉意,渗入骨髓。方知渊深深看了顾闻香一眼,道:“你知道为什么。” 金丝壁反射出的微弱诡光落进顾闻香眼中,那公子森然一笑:“不错,我知道。” “距今二十多年前,方听海一个妾室诞子,是难产。折腾到半夜时分,产婆从肚里把孩子拖出来,却发现那婴儿已经死了。” 方知渊倏然抬脸,眸光冰寒。 “……什么?” 顾闻香“嗤”地一声,唇齿满浸恶意地笑起来,指着他笑道:“——方知渊,当年你生母诞下的是个死婴,是团在娘胎里就死了的肉!” “当年方听海嗟叹一番,令下人抱去妥善葬掉。那婴孩被包了一层寿衣,安放在棺材里,等着下葬。过了三更,忽然天穹上祸星红光大盛。又片刻,棺材里传出了婴儿的哭啼声——这是方家的一个老侍女哆哆嗦嗦、亲口跟我说的。” “……” 方知渊眼神阴鸷晦暗,缓缓将脸埋进了手掌里,沉声问:“然后呢?” “那侍女说她吓得当场瘫倒在地,叫声引来了几个巡逻的护卫。最后是几个胆大的男子打开了棺材,抱出了那个本应早已死去,如今却在哭啼的孩子。” “……” “所以我就想啊,方煌阳,你到底是个什么呢?死而复生之人,还是一具会动会想会喘气儿的尸体?” 方知渊唇线紧绷,也不说话。忽然间,一点微光落在他寒戾眼角。 他抬起头来,只见头顶的金丝竟开始一点点松开了。 顾闻香“咦”地一声,手臂撑着轮椅扶手,将身子挺直:“金丝篓要开了?” 方知渊倏然站起来。隔音阵被他撤了,四周的惊呼再次灌回耳中。 “这是……” “这、这就是盘宇仙界?” “阿娘,好黑啊,我怕——” 金丝松开了,头顶却没有光。更深的暗夜蔓延而来,死寂沉沉,分不清是天顶还是漆黑的海面。 浓雾绵延,看不到任何山海或建筑的轮廓。唯有无数银紫色星云盘旋成圆形的漩涡,好似一双双明灭的冷酷眼睛,又好似千万个不能安息的怨魂。 浓郁的阳气灌入体内,顾闻香开始痛苦地轻轻吸冷气,修为较弱的修士们呻吟起来,他们的经脉都被撑得酸痛,甚至有人忍不住开始干呕。 这就是……盘宇界了。 方知渊乃是这众人中修为最高者,暂时并无不适。可他的心跳却开始变得又重又快,这种感觉从来没有过。 忽然几道身影冲上那头顶缺口,四五个急不可耐的修士竟想逃离。方知渊厉声一喝:“蠢货,滚回来!” 可是已经晚了,只见那原本茫茫空无一物的黑雾诡天之中,鬼魅般凭空闪出几个白衫金眼的身影。 第一个冲出来的修士脸上的恐惧还没来得及流露出来,就被一个盘宇仙掐住了脖子! “哈哈哈哈,炉鼎,是育界的炉鼎!” 几个盘宇仙人无一不是气息深不可测,狂喜而笑,“当真是炉鼎,尊主当真把炉鼎带回来了。” 转眼间,剩下几个育界修士也被捉住,盘宇仙人简直和拎小鸡一般将人给提溜在手中。 其中一个盘宇仙人笑呵呵的,道:“这炉鼎人甚是活泼,还敢跑。” 说着,手下“咔擦”一声,直接将那修士的双腿向关节的反方向掰去。 “啊——!!!” 那修士脸顿时涨得紫红,很快又转为青白。他涕泗横流,疯狂挣扎着,双腿却已经软绵绵地以一个不正常的角度瘫了下来,“啊、啊……啊啊……” 方知渊将长刀一拔就要上去,顾闻香把他肩膀一按:“干什么干什么?你都说了是一群蠢货,怎地,犯得着为了这种人发怒拼命?” 这一句话没完,天上那几个修士就如被掐断了翅膀的小飞虫一般,全部折了骨头被盘宇人扔了回来,闷响着落在金丝篓内。 再也没有人敢乱动,众人大气不敢出地瞪着头顶。直到那几个盘宇人都隐身进天色里了,才渐渐有崩溃的饮泣声传来。 也就是在这种混乱之中,方知渊忽的看到了熟悉的赤红星芒。 是祸星,挂在天边,乃这混浊天色中唯一的亮。 方知渊摁了摁胸口,喘息微乱。他心脏搏动的频率与那星芒闪烁的频率渐渐贴合,归于一处。 好像…… 他们是一体的,他生来就属于那里。 第183章 蝼蚁惊哭入盘宇 轻雨初歇, 夜寒露重。 暗色中,蔺负青与鲁奎夫两人乘风而上。 “……” 寒风吹动蔺负青的雪白长发。魔君眉尖覆霜, 眸底深沉,脑中纷纷扰扰的全是颜余临行前同他说过的话。 知渊…… 颜余给他讲了太多,都是陈芝道自古书处夺来的记忆。可是对于蔺负青来说, 那些都不重要,他如今只想见到方知渊平安在他身前。 两人径直向上,驰过云楼之时, 果然盘宇仙人纷纷杀来。鲁奎夫将双斧摆开,几番交手,雷霆电光之中护着蔺负青迅速往前。 蔺负青眸子一扫,低声道:“少了,人少得不太对。” 雷穹斧光轰然降下, 劈开一道楼宇。里头躯体乱弹出来,闭着眼无知无觉, 都是盘宇人的模样。 蔺负青眉宇一扬:“都在睡?还是昏迷了?” 鲁奎夫又两斧头砍下, 几栋楼里的盘宇人都是如此模样。奇怪的是,其余盘宇人见同伴身体被打得乱飞居然也毫不动容,就好像那些只是已经没有用了的垃圾,打坏了也就坏了。 鲁奎夫一下子明白过来:“君上,盘宇仙人是以神魂入我育界,此刻定然是为了使用炉鼎, 不少神魂回了盘宇界去了。” 蔺负青了然, 大约就是这么回事儿了。 不时两人已将风云都甩在后面, 鲁奎夫尚在断后,蔺负青已来到天道规则之前。 他想起方知渊说的话,沉心再次去探查那些密密麻麻的规则,果真是像网一样织起来的。 蔺负青抬手径直往那片规则之间一抓,眼中亮光一闪,自语道:“盘宇尊主从这里经过,天地规则的波动未收,应该可以过去。” 鲁奎夫远远瞧着不好,叫一声:“君上!慢……” 蔺负青哪听他的,脚踏图南,双手十指张开,宛如勾了丝线。 他闭眼凝神,低低念了两句,倏地玉眸一睁,双手向两侧猛地拉扯! 霎时间天地色变,穹空整个儿扭曲起来,裂开一丝幽黑缝隙。一阵阵浩瀚沛然的灵流自中扩散出来。 蔺负青额前冷汗渐湿,十指飞速舞动,每一弹指都打出十余个高阶符文。 细密的冲撞声伴随着空间擦出星火,那符文如同钉子一般,将被拆散的天地规则死死钉在原处,竟然短暂地形成了能容一个人通过的狭小通道! “……”蔺负青喘了一口气,他手指用力扶上额角,银牙紧咬,忍过一阵触碰天地规则时必然的神魂裂伤。 还没缓过来这阵痛楚,忽听鲁奎夫在身后唤道:“君上,来人了。” 蔺负青回头一瞥,只见果然身后不少人影绰绰而来。 那来人们的面容还在夜色里隐着,法宝术符已经化作一道道灵光齐飞而来。不多时,盘宇人见势不妙,便纷纷退去了。 夜空中蔺负青凭空站立,鲁奎夫则挡在魔君之前。往人群里淡淡一扫,好几个熟识面孔。 轩辕意左手握剑,右袖筒空荡荡地在风里吹荡;久违不见的叶浮面容沧桑,背后绑着巫渺的骨灰盒;紫微阁几位长老将紫微圣子簇拥在中,姬纳神色复杂,直直地看着此方。还有什么芙蓉阁的掌阁夫人,什么三妖王手下的大妖将,乃至一些不很眼熟的小门派的中流砥柱都聚集在这里。 自然,也少不了白凰家主穆泓,这此事件的始作俑者…… 蔺负青轻轻笑了。 他泰然地拂袖,道:“都来了啊。” 雪骨城和森罗石殿没有来人,更是没有鱼红棠的影子。蔺负青心里就猜约莫是跟顾报恩遇上了。 那小狼说忠心的时候还真忠心,应当已经把话传到了。那就好,毕竟若是鱼红棠执意跟他闹起来,可真是要为难了。 穆泓第一个出列,他静静地看了蔺负青片刻,拱手行礼,道:“……还请蔺小仙君三思。” 蔺负青心中已定,姿态就越发地云淡风轻。他四下看一看,道:“人挺齐的。既然都来了,我还是留下几句话再走。” 他看向对面,平静道:“穆家主,你曾说育界若与盘宇死战,必灭无疑。” “不错。” “你还曾说,蔺负青如今算是废人一个,执意去闯盘宇界,必死无疑。” 夜风沁凉,蔺负青白袍白发,站在那幽深的天道裂缝之前。背后的恐怖气息犹如巨兽血口,他渺小得好似一枚随时都会被揉碎的雪片。 穆泓仍是傲然道:“不错。” 蔺负青歪头而笑:“你觉得,是前者更不错,还是后者更不错?” 穆泓的脸色见了几分阴沉,道:“恕穆某愚钝,蔺小仙君此言何意?” “接下来……” 蔺负青认真道,“我愿与天下赌一局。” 此言一出,众人屏息惊疑,面面相觑。 穆泓皱眉道:“什么?” 蔺负青指着自己,道:“蔺负青如今神魂将碎,经脉烧损,修为不过元婴境……而盘宇仙界,每一个盘宇仙人都是飞仙之境。在你们看来,这是羊入狼群,以卵击石。” “所以此番我独自前去,不牵扯任何人,只为我道侣方知渊。” 魔君暗想,倘若知渊在此,听自己这样大庭广众之下称了这句“道侣”,应当非常非常开心才是。 他这样想着心爱的人,凛冽的眉目便柔软了,“倘若我救不出他,是我自己一败涂地,和育界无关;而倘若我此行,能将方知渊平安带回来。还请……” “蔺负青!” 人群之中,姬纳按捺不住出了声。他咬着唇,眼神闪烁不息,“你莫要……冲动。” 蔺负青不在意地笑了笑:“姬圣子,我猜一猜,你是同意穆家主这一抉择的,是不是?” 姬纳呼吸一紧,袖子里手指捏得青白,低声道:“我并非……!” 蔺负青摇了摇头:“你自幼秉承天下先于私情之念,自幼闭关于山海星辰台上不沾七情六欲,就是为了此刻能做出决断。此刻若你心生痛苦,是我的错。” 他仍是认真地道:“姬圣子,紫微,我对不起你。” 几位紫微阁长老都不知发生了何事,姬纳失神地步出,“我……我不怨你……我该多谢你。” 二十余年来高洁淡漠不可侵犯的圣子,此刻终于如一个普通的年少修士一般,眼眶微微地湿红了。 紫袍翻动,众目睽睽之下,姬纳当着紫微阁长老与无数仙界大能的面,目露哀色,嗓音哽咽地道:“蔺负青,我是……想……” ……想与你做朋友的。 这句话却被耳畔一句传声密语打断,是蔺负青对他说道:“你的一半神魂,我早已还你了。知渊在那边生死未卜,他不会召出紫霄鸾,你自收回了那半神魂就是。” 姬纳大震,竟从蔺负青的语气中隐约听出几分嘱托后事的死志。他一时失语,就见蔺负青将视线自他身上移开: “我不想为难你,也不想为难天下人。这一局,谁愿意赌,就把心压上。倘若我此行,能将方知渊平安带回来……” “还请天下人,与盘宇奋战到底。” 一时间高空之上静得落针可闻,唯有风声卷走残云,众仙君立于云上,神色各异。 蔺负青眉睫低垂,好似刚刚口出狂言的根本不是他。又对人群中道:“叶剑神。若我一去不回,还请看在花果面上,对雪骨城关照三分。” 叶浮沉默许久,应道:“好。” 姬纳忽然挺身出声:“……我和你赌!” “也罢,”穆泓冷笑摇头,“既然蔺小仙君执意如此,穆某也与你赌这一局就是。” 风止歇,身后钉住的符文开始不堪重负地摇动起来,时间已所剩不多。蔺负青转过去,很随意地留了一句:“诸位不必送了。” 说罢踏剑纵上,身影化作一抹珠雪流光,没入那幽冥通道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 …… 不知过了多久,无尽的黑暗自眼前冲破,好似溺水之人终于被海浪拍上岸头。 “咳咳咳……”蔺负青眼前发黑,呛咳不止。穿梭规则的负荷与猛然进入高阶位空间世界的负荷,就好像千斤的铁锤直接往他五脏六腑上一下下地砸。 他在意识模糊中挣扎了好半天,才算把这口气喘上来。又缓了缓,艰难地按着胸口睁开眼,往四面看去。 只见头顶天空漆黑一片,诡雾弥散。星轨在渺远处盘旋,线条像拉长了的海底漩涡,却都是森暗冷峻的色泽。炽亮的唯有祸星红光,竟比育界强盛几倍不止。 蔺负青再看身前,他似乎是身处一座石坛之上,岩质灰白坚硬,镌刻蝇头小符,排列成深奥诡谲的纹样。 近处,坛下长阶延伸,乍一看似乎有万阶都不止;远处,只见满目的荒凉,大地延伸着看不到尽头。 广大、苍凉、死寂——这便是蔺负青对于盘宇仙界第一眼的印象了。 蔺负青又回头望去,隐隐一帘光晕浮在石坛上,就好像在夜色里罩了层朦胧水波。他一时觉得熟悉,很快意识到这种光晕像极了在金桂宫地宫看到的小幻界,只是大了不知几百倍,想来便是与他们所在的三界连接的地方了。 忽然间,远远的长阶之下,有八道身影凭空浮现出来,幽魂般围成一个半圆圈,均是修为在飞仙境界的盘宇仙人! 八双金眼在黑暗中闪着寒光,面无表情地齐声高吟道:“育界禁地,何人在上?” 这一刻周遭气氛冰冷凶险到了极点。以蔺负青如今的状态,别说八个盘宇仙人,就算只来一个,他都要毫无还手之力,逃都逃不掉! 蔺魔君不慌不忙,别说浑身不见丝毫紧张与敌意,反而轻松得连头都不回,同样高声回道: “方才尊主擒了炉鼎归来,余下盘宇与育界间的规则波动未消。我奉尊主令,来封锁余波,免得那群蝼蚁想要跳将上来。” 那八人了然。方才正是因为这封存育界的石坛上传来规则异动,他们才来探看,此时明白了原来是这么回事,自是卸下了七分戒备。 蔺负青将脸往下一埋,知道运用太高阶的法术时的灵流会被察觉,便只屈指在脸孔上掐了个小幻术聊作掩饰。然后他清瘦脊背笔挺,坦然一步步自长阶上踱下来。 还没等他走下几节阶梯,那八人看见了蔺负青白衣金眸的模样,便已经淡淡背转过身,再次消失在远处了。 “……” 蔺负青抬手优雅地将雪白长发捋过耳后,金眸一弯,似笑非笑。 来此之前,他装模作样地对穆泓说,这是羊入狼群——不过,就算他如今是羊羔儿,也披了张像模像样的狼皮呢。 第184章 蝼蚁惊哭入盘宇 月上中天。 月华凄如白纱,铺笼在嶙峋连绵的黑岩与冷水之上。 “倒是奇怪, 一整天过去了, ”顾闻香已经放弃了坐他那架轮椅,瘫躺在一块黑岩之上, 眯着一双桃花眼念叨道, “他们把咱扔在此处, 怎地也没个盘宇人来取用炉鼎呢?” 他说话的嗓音不算大, 却立刻唰啦啦引来一片惶惶目光。 方知渊烦躁地将手指插在乱发间, 冷声道:“你少说几句。” 就如顾闻香所说,来自育界的十万人被盘宇仙人们扔在此处已有整一日。 此地不似金丝篓内有着空间术法, 放眼望去,苍凉阴森的黑石自水渊上直兀兀地顶出来,上面都是人影。 在盘宇的昏暗天光下,那么多人瑟瑟地聚成一团团的样子, 像极了巢穴被洪水冲毁后只能一群群可怜地紧抱水上枯枝的小虫蚁。 早在昨日,方知渊就意识到了:“这里是阴渊的模样,却没有半点阴气。” 顾闻香蹙眉道:“盘宇仙人在盘宇界修行了千万年,只修阳,不修阴,按理来说, 盘宇界内的阴气应当比阳气浓郁才是啊?” 方知渊摇了摇头:“阴脉。” 顾闻香:“什么?” 方知渊:“阴脉还在, 我能感应得到。阴气都被紧实地封在阴脉里, 半点都泄不出来。” 之后, 方知渊和几个胆大修为高的修士们去试过。 这阴渊内布下了一座半圆形的巨大结界, 若想要走出去,没多久就会被结界所阻——换而言之,他们是被关在这里了。 …… 方知渊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勾起,空气微微波动起来,无数道灵流自远处近处黑压压的人群间被吸了出来。 是一些修为低微的修士受不了盘宇界的浓郁阳气,方知渊操纵过几次阴气后有样学样,此时倒也能帮这些人将阳气疏导出来。 只是……大约也是体质的原因,他吸纳阳气比吸纳阴气吃力很多。 “……方仙长,您真是个好人。” 出声的是一个中年修士,那人躺在黑石地上,虚弱地扇动着嘴唇,“我以前……我以前还辱骂过祸星,在六华洲的时候。” 他眼里闪着微弱的光,很不好意思地咧着嘴,喃喃道:“那时候啊……那时候我和我娘子新婚不久,她怀了孩子,我还拿她会产下祸星这类话来和她玩笑过……” 方知渊没搭理他,只当这修士是神智不清楚了才絮絮叨叨。 即是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这四周浓郁的阳气就像隐形的毒药,无时无刻不在侵蚀人的经脉。单纯将阳气引出体外也是治标不治本,如果无法离开盘宇,这里很多人都要熬不下去的。 顾闻香忽然道:“来人了。” 方知渊收手,抬起眼来:“盘宇人?” 果然是盘宇人,无数金眼仙人们自天上渐渐聚过来了。 周围那些育界修士中有的因恐惧而脸面青白。然而这结界显然是双向的,外头的盘宇人进不来,只能围着一圈,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顾闻香笑道:“来看炉鼎的罢。却不知道那位尊主是什么打算,要把我们先给诸人观赏一遍么?” 果然,站在先头的盘宇仙人已经开始对炉鼎们评头论足。什么这个容貌好,那个修为高,又那个根骨易塑……姿态真真如鉴赏器物一般。 其中一个女孩子,没有寻常育界小孩子的纯洁可爱,脸上也是一片冰冷冷的。 “父亲,”她抬指,点了点方知渊,“我想要这个做炉鼎。” 那女孩的父亲站在她旁边,垂下一双细细的金眼:“为何要他?” 女孩淡淡道:“他生得模样最好。听尊主说,以双修交合的方式取用炉鼎效果最妙,我想要个顺眼的。” ========= 就在稍远处,蔺负青踌躇着盯着那些盘宇仙人们的背影。 倒是找到了地方,可是该怎么混进去见知渊呢…… 在盘宇界呆久了,他如今也很不好受。身体上的不适还能忍忍,精神上每时每刻的极限紧绷则更加吃力。 如果说这次独闯盘宇是凡人走钢丝,那么他已经走了快一天一夜,那钢丝还看不到一个终点。 风声呼啸,不时有盘宇人自魔君身边掠过,大约是这盘宇界对不关己事的一切都漠不关心的风气,并没有人注意到蔺负青。 忽然,一只手悄无声息地在他肩上一搭。 “——!?” 那手冰凉又出现得无声无息,鬼似的,饶是冷静如蔺负青也免不了炸起一片寒毛,心脏差点没停跳。 下一刻,一道身影就自后滑到他身侧来,耳畔响起的居然是很熟悉的嗓音:“青儿。” 说着身后人侧过头来,仍是盘宇界里千篇一律的白衣金眼,可那张眉眼…… 竟与尹尝辛有五分相似。 蔺负青不敢置信道:“……师父?” 尹尝辛道:“是我。” 蔺负青长舒一口气,虚弱地摇摇晃晃捂上了胸口。 他痛心疾首,压低了嗓音埋怨道:“师父,你是要吓死青儿么?……难道是因为你后悔造出了我,如今才想要吓死我?” 不过想想也是,盘宇仙人都在飞仙境,尹尝辛那样强大的实力自不会例外。可他在育界时一直只有渡劫境界,那就必然也是分身下界。 也就是说,此刻在盘宇仙界的眼前此人,才是真正的尹尝辛! 是他的师父来寻他了…… 一直以来紧绷的那根弦,就这么轻易地在看见尹尝辛的瞬间悄然松缓。 “竟敢只身闯到这里,你这孩子太胡闹。以为我盘宇是何等地方?” 尹尝辛面无表情,拍了一下蔺负青的肩膀道:“……不过既然来都来了,带你进去看一眼星星。不许开口说话,记得了,一旦暴露我也救不了你。” 尹尝辛就这么扶着蔺负青的肩,推他往前走去,后者顿时轻松不少。 不仅如此,蔺负青还隐约觉出自己身上的气息也变得更加深沉厚重,就如那些飞仙境的盘宇仙人一般,毫无破绽。 他被师父护着,穿过一道道白衣金眼的身影,踩着盘宇阴渊的虚空前行。 而当蔺负青穿过人群,终于走到深处时,正好听见在他身前站着的女孩说出那句话来。 方知渊自然在第一刻就看到了蔺负青。 他惊得猛地弹起身来! 然后才暗叫一声“不好”。 四面都是修为高深莫测的盘宇仙人,只要一个瞬息的破绽就能看出不对,他下意识地反应过激了! 方知渊后背一下子就被冷汗湿透了,他狠狠掐了一下自己手指上的软肉——这不是梦,也不是幻觉。 蔺负青如今就真真实实地站在盘宇人之间,如果身份暴露,他师哥当场就会被轰杀得骨灰都不剩下。 不……又或许会叫这群盘宇仙人化身一群见了血的发狂狼虎,抢夺这个就在眼前的炉鼎? 可他自不愧是前世仙首,当机应变,顺势将下颔冷傲一扬,冲着那高贵的盘宇少女嘲骂道:“呸!就凭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也配和我谈双修二字?” 那女孩道:“你不愿意呀。” 方知渊冷笑起来,一字一句道:“老子有道侣了。” 他声音刻意放大,那十万育界修士,修为稍微高一点的都听见了。 ……然后就是如出一辙的目瞪口呆,人如石化。 顾闻香更懵,心里挣扎说方仙首你这是干什么呢? 哦,你跟莲骨的感情再好,也不至于跟盘宇人面前秀吧?? 他疑惑着,沿着方知渊的眼神往盘宇仙人中间一看…… 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顾闻香那双眼珠子瞬间就几不可察地瞪大了——还好没人瞧见,他连忙把脸埋下去,装瞎扮聋。 “……” 而对面,那明显身份不凡的盘宇女孩嘴角抽了抽,淡漠冰冷的小脸上,似乎也浮现出了一丝“我无法理解”的迷惑神情。 气氛一时往古怪的走向滑去。方知渊此刻渐渐镇定下来,还故意冲蔺负青那边扬眉—— 你倒是反驳?你反驳就没命了,敢出声吗? “……” 那神态简直过于张扬挑衅,蔺负青不想读也读出了方知渊眼神中的意思。 他简直一口气梗在胸口,崩溃地想:可是我为什么要反驳??? 又想了想,才明白过来:哦,是了,原来他和知渊还和离着呢……严格意义上说,的确不算道侣。 按这么说,倘若他或者知渊死在盘宇,另一方连守寡都没资格。 除非先办场冥婚。 蔺负青心里叹口气:真惨。 ——明明是从小到大两情相悦至死不渝的感情,他们俩究竟是怎么搞到这步田地的!? “……也罢,看来尊主说的对,”盘宇女孩皱了皱秀气的眉毛,似乎被惹得有些不悦,却也没有那么不悦,“果然育界的炉鼎人都是好大的脾气,不过活泼泼的,像个能活得长的炉鼎呢。” 方知渊已经没在听了,毕竟跟她说话只是个幌子,此刻见已蒙混过去,自是抓紧寸毫时间望着蔺负青的方向。 这时两人都绝不可能开口说话,传音更是危险。熙熙攘攘之中,他们只能隔着盘宇与育界的人山人海,隔着明明那么近却显得遥胜天涯海角的距离,用眼神与默契尽力地交流。 师哥,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找你啊。 方知渊牙关猛然紧咬,蓦地吼道:“你给我从哪来的滚回哪去!” 蔺负青,你快给我滚回去! 那盘宇女孩笑了笑,她觉得这炉鼎有意思。 就像凡俗界的农人家里买来一窝可怜兮兮的小狗崽,其中只有一只会追着自己吠叫,大多人都会感兴趣的——尤其是大多孩子。 她在虚空中坐下,饶有趣味地捧着双颊道:“可如今,是你等入了我盘宇仙界呢。” 此刻盘宇仙人们只有这一个小姑娘在跟育界炉鼎聊天,自然,所有视线都集中在这两人身上。 而在这盘宇女孩身后,蔺负青借机也在静静地看着方知渊。 他是在用目光哀伤地说:我回去可以,那你呢? 方知渊冷笑道:“你以为我稀罕你?” 我总能想办法!你在这反而拖累我,快回去! 他又寒着眉,将手臂往后一挥,“你以为这群人又乐意来你盘宇?我们必会回去,你们休想把任何一个做成炉鼎!” 这群人也不必你管,我想法子带回去。听我的,马上走!! 蔺负青全都听懂了。 他笑了一声。 周围一群盘宇仙人将眼角余光扫来,蔺魔君竟真就那么胆大,抬袖点一点方知渊,悠悠开口道:“看这育界的小美人,吓坏了吧,怎么开始胡言乱语呢?” 你明知道我不会走的,小祸星。 是你怕了,你那么担心我才慌成这样。 别怕,不要怕,我会陪着你。 身后,尹尝辛轻轻地推了蔺负青一下。后者心里明白,师父在提醒他该走了。 他在方知渊滚烫到近乎凶狠的视线下,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淹没在盘宇仙人之间,很快身影就看不见了。 第185章 阴谋阴星阴魂魄 身后盘宇仙人还在围看着炉鼎, 蔺负青已被尹尝辛牵着手腕, 低头走出了人群。 离开阴渊再往前走, 到了人烟稀少的地方, 尹尝辛嘱咐他:“别松手。” 眼前的空间神奇地扭曲起来, 一眨眼间景色已经变化, 茫茫天空消失不见。脚下传来坚实的触感, 蔺负青挑眉环顾四面的灰壁,他们竟像是来到了一处修建过的石洞里。 尹尝辛道:“到这里来便可以安心了,没有别人。” 这里空气沁凉, 的确比在外头令人舒坦得多。蔺负青还有些回不过神来,用手指触摸那冰凉的灰白墙体,又看看角落里胡乱堆成山的灵石法宝仙器, “这是什么地方……难道是你的洞府?” 尹尝辛抬手一引,捞来几件疗愈法宝催动起来:“差不多。你没见那些盘宇人都是从虚无中凭空浮现?盘宇界就是这样。都是挥手裂空的仙人, 洞府隐在天地间。” 蔺负青顺从地闭眼盘坐, 任法宝的光泽流转在身上。 尹尝辛一面为他调理, 一面继续道:“在去育界之前, 我便将沉睡的肉身封在洞府里, 因此只要我不露面,尊主也找不到我。” “不过……如今我孤立无援, 又丢了许多重要的记忆。他大约也不把我放在眼里就是了。” 蔺负青:“那你现在露面了, 会被找到吗?” 尹尝辛:“不知道。” 蔺负青:“这尊主在盘宇界的势力到底有多大?” 尹尝辛:“忘记了。” 蔺负青:“那被关在阴渊里的十万育界修士, 何时会被做成炉鼎?” 尹尝辛:“不知道。” 蔺负青:“……算了, 刚刚那个眼馋我家星星的丫头是谁?” 尹尝辛:“忘记了。” 蔺负青气笑了:“你耍我吗!?” 尹尝辛面无表情地道:“不是。盘宇人七情淡漠, 许多都不用名字,不好记。” 蔺负青顿觉一阵挫败,只好道:“那行,你告诉我她是什么身份。” 尹尝辛淡淡地瞧着他,给出答案:“这个是真的忘记了。” “……” 气氛一时尴尬。 终于,蔺负青无可奈何地扶额长叹了口气,嫌弃道:“算了算了……师父,你这洞府好乱。” 他站起身道:“家里不能这么乱,我给你收拾一下。” 很快,灵石被整整齐齐地分装着收纳在乾坤袋里,原先堆成一团的法宝如今摆得琳琅满目,仙器则被一件件挂起来,整个洞府焕然一新。 尹尝辛盯着他的小徒弟拧眉想了想,还是说道:“你不该来这里,你会死。” 蔺负青正将雪白的袖子挽起来,努力地将一座比他人还高的古铜色炼器巨鼎搬到墙角去,闻言回过脸道:“没关系,我留了后手。” 尹尝辛眉心顿时挤出一道深深的痕,“后手?什么后手。” 蔺负青难得放纵地将一只眼睛轻眨,弯唇笑道:“其实很久之前就留了。如果知渊死,我会跟他一起死;但是如果知渊能活着,我也会陪他一起活着……就是这样的后手。” 尹尝辛神情中露出一点无奈,道:“你可以直接说想要同生共死。” 蔺负青想了想,垂下眼睑淡笑着说,“师父知道吗……我来这里之前,有人告诉我知渊的祸星命格的含义了。” 他“咣”的一声将鼎放下,拍了拍手,道:“你不是忘了吗,我给你讲一讲?” ========= 蔺负青离去之后的阴渊里,大部分盘宇仙人来了又走了。 那个小公主般高傲的盘宇女孩则一直远远地“飘”在空中,居高临下地盯着方知渊。 顾闻香不禁悄悄对方知渊道:“她不能是看上你了吧。” 方知渊沉默地靠坐在一块黑岩下,阴影遮住了他略显苍白的脸色。从顾闻香的角度,能看到这人全身的每寸筋肉都紧绷着,像一张拉紧到极致的弓。 自被尊主掠至盘宇后第一次,他的眉眼间露出了明显到能被别人察觉出的疲倦阴颓之色。 顾闻香笑而摇头,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阴渊冷水。 他知道,这是因为刚刚那个本不该在此,却又的确出现在了盘宇仙人中间的身影。 说实话,连他也没有料到蔺负青居然会真的亲自来闯育界,当时惊得差点眼珠子没掉下来,更别提方知渊了。 不远处有人站起来走近,怯怯地将一件厚实的绒袍推到方知渊身上,道:“方仙长,您歇息会儿吧。” 那是件能抵御冷气的法宝,原本的主人将它脱下来,顿时打了个寒噤。 这阴渊里虽没有了阴气弥漫,可还是比其他地方寒冷的。 方知渊没什么力气地冷然勾一下唇,看都不看地将那件袍子扔回去,“滚吧。自己都收拾不利索,还多管闲事。” 这时才看清了,在他身前的是个脸上稚气还未脱的年轻人。 粗眉小眼,五官憨憨的,还有点驼背溜肩,是很平凡的模样,甚至不太像个修士。 那青年瑟瑟地咽了口唾沫,却仍然坚持道:“您歇息会儿吧。” 算来众人遭此大劫不过一日余,时间并不长。却已经足够他们看清楚,这位祸星面上再如何阴鸷,言语再如何冷厉,行动上却一直是在保护着他们的。 方知渊盯了他片刻,忽的冷笑道:“你是怕我死了,自己也活不了了?” 本以为此言一出,这年轻修士要么当场发作要么尴尬走开,周围其余人也将会怒目而视。 却不料青年居然半点不生气,反而很不好意思地红着脸,抓着头发讪笑道:“嘿,嗯……我、我要不是胆小怕死,也不会跟穆家主来六华洲闹这一场啦……” “……” 方知渊侧过脸去,不再多说什么。 身周的暗色水域泛起银红交织的耀波,是被风吹皱了,又倒映着月与祸星的光。多少有些晃人眼睛。 他索性闭上双目,想着被困在此地的十万人。 ……这些胆小的,愚昧的,天资平平的,大半辈子碌碌无为的人。 这些被蒙骗,被算计,被背叛,又好似自己的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众目睽睽之下丑态毕露的人。 无论是在盘宇的仙人眼里,还是穆泓这般育界大能的眼里,都是草芥般渺小的人,是摆上棋盘的弃子。 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一颗颗最常见也最平凡的人心,能有多十恶不赦呢? 放眼行走在这红尘世间的,最多的不是圣仙,也不是魔头,而是人。 也会在危难前贪生怕死,也会在迷雾前人云亦云,也会侥幸着厄运必不会落在自己头上,没有足够智慧看清真实,没有足够勇毅撞破束缚,说到底只是想柴米油盐地太平过日子的人。 倘若不是这般世道。 或许,他们也会做一辈子好人的。 这种念头,祸星自很幼小的时候便有过了。 是从什么时候? 或许是气若游丝地藏身在肮脏腥臭的船舱底下,意识若远若近地看着上头漏下的灯火微光的时候。 船在海浪上摇啊摇,出生入死的兄弟们推杯换盏。一个嗓门儿粗犷的男人醉醺醺地拍案夸口,说他的娘子有多么貌美,儿子有多么机灵,还乖巧,已经学会帮爹晒那鱼网子。 还说他出了这趟海回来,就能攒够儿子上学堂的钱,是这一带顶顶好的学堂。 后来…… …… “你为什么要跳下去?” 后来那白袍小仙君好奇地追问过他。 少年时的祸星冷着脸不答。 却心想:我不跳还能怎样呢? 再后来,也不知从何时起,师哥就不问了。方知渊想这大概是因为师哥已懂了,乃至变得和自己类似了,而这…… 足够令他心疼欲碎。 …… 周围骚动起来的时候,方知渊睁开了眼。 他看到夜色渐渐褪去,黎明初升,光却照不进永暗的阴渊。天穹之上依旧混沌而无序。一道道肆虐的阳气云流在天上纵横而行,不时碰撞出汹涌乱流。 方知渊眼神更沉了些,手掌无意识地压着胸口。他那种奇异的心悸症状好像更厉害了。 抬头,只见月隐去了一半,祸星依旧肉眼可见,那明灭的红光不知何时更盛了些,血笔般勾勒出嶙峋又苍凉的山石线条。 高处出现了一抹白影,将月光与星光遮挡一刹。盘宇的尊主缓缓自上降落。 才刚刚淡去几缕的恐惧再次卷土重来,这是自众育界修士被掠来并困在此地后,第一次再见到盘宇尊主。 刚刚那个同方知渊说话的青年脸都白了,哆哆嗦嗦地道:“方仙长,方仙长……尊主!尊主来了!” “他们是不是要开始造炉鼎了,我我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还未离去的几十位盘宇仙人一齐行礼长拜,尊主淡然扫视一圈,用平和的声音叫诸位免礼,随即踏空行到了那个盘宇女孩子面前。 女孩俯首道:“尊主。” 尊主看向小女孩,又垂眼看了看方知渊,语调中听不出喜怒:“你父亲说,你想要这个炉鼎?” 女孩还抱膝坐在半空中,歪头一眨金眸,道:“是,尊主。” 方知渊眉宇略锁,对身侧那抖成筛糠的青年沉声道:“别哆嗦了,找我的。” 青年哭丧着脸,小声道:“那——那那那也不成啊!” 尊主道:“他不行。其他的炉鼎,你再选喜爱的。这是为了你好。” 女孩问道:“为什么?” 尊主道:“这个人不是育界的炉鼎。他很危险。” 说着,他又看了方知渊一眼。或许是故意,又或许只是没有把育界修士放在眼里,声音并未收敛。 “不是育界炉鼎?”女孩微微皱起了眉。 她问尊主,“那他是什么?” 此时月牙尽隐,忽然天顶上的赤星光芒大盛。不仅女孩看着尊主,下方十万脸色铁青的育界修士也在愣愣看着尊主。 “呃……!” 异变发生只在电光石火间,方知渊只觉眼前一黑,心腔剧震。他猛地往前扑倒,左手狠狠抵住身侧黑岩,手背上青筋暴起! 这一下,那胆小青年更是如吓破了胆似的:“方、方仙长!?” “你怎么了?”顾闻香且惊且疑,第一反应却是摇着轮椅往后退了几步。 天上的尊主淡淡地举起了手臂。无数迷茫目光顺着他的手臂往上看。 尊主道:“喏,就是那东西了。” 胆小青年也怯怯地抬头。 他的眼睛瞪大了一下,道:“啊?” 顾闻香也在抬头,他眯了眯桃花眼,手指无声地攥紧了。 就在这一刻,他感觉阴渊实在是又黑又冷,真他娘的不是人能呆下去的地方。 “……” 方知渊的瞳孔微微散大,从紧咬的齿缝间挤出嘶哑的一句:“别……别靠近我……” 他左手撑着岩石,右手五指却紧扣着心口,急促地粗喘着。冷汗一滴滴沿着额角和发丝和鼻尖往下掉。 怎么回事……好像……好像有什么东西,发了疯似的要从他的魂魄里骨血里冲破出来…… 祸星的赤光,不知何时静静地落在了方知渊身上。 星辰之光微弱地闪动,一拍,一拍,好似活物的脉跳,喘息,亦或是什么本源的呼唤。 ……其实早在听过顾闻香的那番话后,方知渊心里就已经有了一些准备。 所以他没有抬头去看尊主的手指,他知道尊主指的必然是祸星。 “他就是祸星本身,或者说,是祸星的魂。” ——可饶是如此,在听到这一句时,浑身的血还是不受控制地冲上了头顶。 咔喇!黑岩终于被方知渊的手指攥碎一块下来,他失了支撑往前栽倒。身旁的青年扶住了他,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双手在发抖…… 不远处传来好几道杂乱的屏息声。 “什、什么……意思啊?” 有人抖着嗓子念叨了一句。 盘宇女孩“咦”地道:“祸星……尊主,父亲曾教过我,祸星正是我们盘宇先祖造出来的?” 尊主弯了弯眼角,似乎是在笑:“唔……倒也不是不可以这般说。上古时候,我盘宇先祖专修阳道,视阴气为污秽之之物。先祖将盘宇界内的阴气一分为二。小的一半下灌,封在阴渊之底,大的一半上引,封入祸星之中。” “……” 方知渊抬起眼来,于是不可避免地看到了近在咫尺的那个青年惨白的脸。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年轻人痴傻了似的回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干笑,“他们在说什么东西,祸星是盘宇的先祖造的!?祸星是……” 女孩道:“我知道。阴难之役,便是英烈先祖们以此处阴气尝试突破的了。” 尊主道:“不错,可惜先祖齐齐仙陨,这条路终究难行。幸有不仁道尊造出了育界——” 他漫不经心地指了指身下面无人色的十万修士们,“欲取用剩余的阴气,打造这一批炉鼎出来。” “然而,要横跨天地规则向育界灌注最纯粹的大量阴气,又要保证阴气不在半途反溢回盘宇,实在是难如登天。” “也就是此时,我替不仁道尊巡查祸星,发现一个惊喜——祸星内阴气过于浓郁精粹,又经历万万年岁,竟诞生出了一个至纯阴魂来。那阴魂天生与阴气感应,若将其投入育界,足够吸引祸星中的阴气灌落——于是呢,这事情便终于解决了。” “我将这东西投入育界,可说也恰巧,它竟附在了一个死婴身上,分化出三魂七魄来,成了个活人了。这就是你说想要来的那一位了。” 正扶着方知渊的青年浑身打了个战,他就好像被烫着了一样,倏地松开了双手。 方知渊有一瞬间的怔神,是真的没有反应过来。这青年一放手,他就整个人茫然地往下倒,砸在冰冷的黑岩与水泊间,溅起的那一串水珠哗啦地淋了他满头满脸。 青年也吓白了脸,眼神惶恐地在方知渊身上来回,双手空荡荡地:“我,我……我不是……” 他刚刚那一放手完全是下意识的,此刻却不知道该扶还是不该扶。 方知渊沙哑地垂眼笑了一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自己艰难地爬起来了。 情绪各异的目光自四面八方刺来,将他千疮百孔地刺了个透。 而其中最冰的莫过于盘宇尊主居高临下的眼神。尊主终于低下头,第三次看向方知渊。眉眼和蔼地弯着,好像在看一个荒诞喜剧,恨不能鼓个掌。 “——倒是有趣,我也未能想到,当初我一手造出的祸星,如今会是这个样子。我以为它要被育界的修士杀死,侥幸不死也要化作一个嗜血魔头,没有想到……长成了这样。” “明明是一把杀人的刀,却还不自知地想要保护被杀的人。” “真是可怜啊。” “……” 第186章 阴谋阴星阴魂魄 “师父, 你说荒唐吗?” 尹尝辛的洞府之内弥散着一股幽香气,蔺负青刚点了个四脚小香炉,焚的是自个儿乾坤袋里备的苦莲宁心香。 魔君背对着他师父, 垂眸温声说着话, “他是被尊主造出来,为盘宇斩向育界的刀;我却是被你造出来, 为育界刺向盘宇的剑。” “呵……” 蔺负青摇摇头轻笑,眸子里晕着一泓清光, “可是那个月夜, 偏偏是我们相逢。偏偏是我们,同生共死了两辈子。该成仙的堕魔, 该堕魔的成仙, 如今还要同生共死呢。” 说着他偏过半侧脸来。洞府里原本灰白冰冷的石壁刚被镶上了几豆灯火,此刻正描摹过那秀美的鼻梁与下颔直至脖颈。 尹尝辛也在安静地看着他, 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前世的卜象里,逆着天命如刀, 挺拔地走向黑暗的白袍少年。 “我和尊主, ”许久之后, 尹尝辛长叹一声,“当初造慈仙,造祸星, 必不会想到有今日。” “师父, 青儿如今悟了个道理, ”蔺负青倚在背后那座大炼器鼎上, 合着眼幽幽道,“就是活着不能太自大。那些觉得能玩弄别人的命数的,最后总归都得栽……真的,你看看我就知道了。” “前世的蔺小仙君压上天下赌自己,如今的蔺魔君压上自己赌天下。就是因为你悟了这个道理?” 尹尝辛揽起长袍踱步到蔺负青身前,平静地弯下腰,一只手抚上他的脸。 “……你给天下留了一场赌局,可把天下好惹。穆晴雪与她父亲大闹一场,闯出穆家去,各处仙门议论纷纷,育界又要乱了。” “是吗。”蔺负青含笑仰起头来,感受着师父的手指滑过自己的下颔。他自语似的呢喃,“那就乱吧,羊羔儿想要从牢笼里撞破出来,总得有点头破血流的魄力。” “你要做第一个洒热血的人。” “不一定。我说过,一切只看知渊如何选,我陪他。” 尹尝辛问:“如果祸星死了,会怎样?” 蔺负青道:“不会怎样,知渊能‘活’才是个意外。只要祸星的魂魄还在育界三界内,哪怕是按当年姬纳所言封在冥界,也照样会引来阴气。” 他叹息,“所以,方知渊这个人是生是死其实都是无碍的……更别提现在祸星内的阴气损耗过多,育界又迟迟强攻不下,盘宇人已经放弃了直接灌注阴气的法子。我只怕知渊他自己接受不了。” 尹尝辛却皱起了眉头,沉吟两息,忽的道:“不对。” 蔺负青:“什么不对?” 尹尝辛皱起了眉毛:“既然生死都一样。我最初又为什么……会想杀他?” 蔺负青一怔,和师父大眼对小眼地愣了许久,心里生出些空落落的不安来。 也就是在此时,尹尝辛忽然脸色微微一变,留下一句:“外头不对,你在此等我。” 说罢长袖一振,不待蔺负青问出完整一句,身影已经消失在洞府之内。 …… 尹尝辛回来的很快,神色罕见地阴沉下来,“是祸星亮了。” 蔺负青本就被弄的心慌,眼神变幻着坐都坐不下去。此刻听到祸星二字眉尖就不禁一抽,蓦地起身问道:“是什么意思?与知渊有关?” 尹尝辛静默一息,定定望着蔺负青开口道:“祸星每百年一亮,十八个时辰之后最盛,预示着阴盛阳衰之极。盘宇人若要炼制炉鼎,必然就是在那时。” 蔺负青抬起脸,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 ========= 入夜。 盘宇混沌的天空中出现了两道身影,和一团柔和的光亮。 在这个走向末路的荒凉天地间,已经有几百年没有这样微弱、持久又温柔的光亮了,或许是几千年。 蔺负青的手指从袖口探出一点,握着一杆翠色长杖。杖首被他系了三盏小巧的灯,每一盏只有人的掌心大小,灵流催开的烛火亮在里头,放着软绵绵的光。 蔺负青拨弄着自己扎的三盏小灯,又看了看天上,轻声道:“师父,你家盘宇这么黑,怎么也没人点灯呢。” 尹尝辛不悦地皱眉:“盘宇哪有人在意这些。你这般太易暴露。” 蔺负青笑道:“是你刚刚说祸星转盛时盘宇人都不出来,夜晚尤其没人,我才去见知渊的。阴渊那么黑,没灯怎么行?” 可话音未落,笑意就转瞬即逝。 蔺负青心下明白,如果师父所言不错,明日就是炼制炉鼎之时。没有想到这样快…… 这就意味着,他想在那之前与方知渊说上两句话,只有这一个晚上的机会。 尹尝辛口上那么说着,却并没有再多加阻止。他引着蔺负青向盘宇界的阴渊行去,一路挥袖荡开袭来的阴阳气流。 蔺负青跟在他身后,双眸微微眯起,久违地享受了一次被师父妥帖护着的好滋味。他看着五尺清明上摇曳的灯光,故意玩笑道:“师父在育界呆久了,是不是也成了软弱贪光的小蝼蚁了?” 尹尝辛淡淡道:“你也不必戏弄我。见惯了光,的确觉得黑暗太丑陋。” 蔺负青想了想,忽的轻声道:“师父,你说若能在盘宇界点满了灯,会不会……” “盘宇已经无可救药。”尹尝辛摇了摇头,垂下的眼神中三分冷七分悲,声音在风中被吹散,“这是师尊临终前说的。” “那你为什么还放不下?” “师尊虽那么说,可终究深爱盘宇。” “……”蔺负青不再多言,心中多少有些酸。 毕竟魔君在某些时候占有欲堪比土匪头子,他家师父天天为了师父的师父甘心要死要活的,他不爽。 他又没来由地暗想:这个蔺不仁,师父的师尊,究竟是什么人物? 这么久了,魔君常常试图从巫渺的骨文、从盘宇人的神态话语,以及从师父的描述中拼凑出这个人的影子,却总是隐约地觉出一丝割裂感。 挥手造就育界那么多生灵用作炉鼎,该是冷血无情的;可对盘宇眷恋至此,付出至此,试图将炉鼎大计恩惠到每一个盘宇人头上,又像是赤诚慈柔至极。 这也就罢了,或许只是没有把育界生灵当活物来看。可在看了盘宇仙人对炉鼎的渴望后,态度转变得这样决绝……也是个奇人。 总归一句话,这位不仁道尊身上的矛盾太多,导致那一个个碎片怎么也拼凑不出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来。 天上赤星葳蕤而光,眼前阴渊的轮廓已然近了。蔺负青正走神,忽然身前尹尝辛猛地一顿,抬袖将蔺负青往身后一护! ……眼前的阴渊上空,立着一个娇小的身影。 白衣金眸,乌发束成单调的云鬓,却掩不住冰冷小脸上的稚嫩之色。正是在白日里声称要拿方知渊做炉鼎的,那个身份神秘的盘宇女孩子! 女孩缓缓转过身来,目光在尹尝辛身上一凝:“……辛童子?” 她樱唇一勾,冷淡道:“你这叛徒,竟也敢现身了。怎么,为了祭拜连命都不要了么?” 蔺负青吃了一惊,电光石火般一瞥尹尝辛。却正好听见后者面无表情说了一句:“你我,认识?” “……什么?” 女孩明显一愣,继而睫毛帘子含怒一掀,指节微屈,眸子里酝酿着一场暗沉沉的风暴,“你在玩什么把戏?莫非是说,你是来阴渊偷炉鼎的?” 尹尝辛当即就要抬手,蔺负青一把将他塞后面去,低声急促道:“别动手,不能打起来!她叫人来就糟了。让我来。” 女孩脸色更加阴沉,蔺负青不慌不忙,含笑指着自己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那盘宇女孩傲然嗤笑道:“你是哪里来的东西,我怎会认识你?你胆敢在阴气旺盛之夜靠近阴渊,就是心怀不轨之徒。” 蔺负青八风不动,只摇了摇头道:“我认识你。白日里,你想要祸星当炉鼎,对不对?” 女孩挑眉看他。 “我不是来抢炉鼎的,因为……” 魔君红唇柔软一弯,顿时眉眼生辉,他指着自己心口,“我就是祸星的道侣,我潜入盘宇界,是来见他的。” 此言一出,不仅那女孩惊愕地睁大了双眼,就连尹尝辛也大变了脸色! 谁能想到,育界魔君竟在这里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对着盘宇的敌人说了出来!? 蔺负青回头,对师父低声道:“没关系。” 过度的震惊之后,那女孩反而惊奇地笑了出来。 她双手环胸,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蔺负青,好像看到了一个新奇的玩具,“好有趣,你——你就不怕我先把你捉去做了炉鼎?” 蔺负青将手腕往前一伸,坦荡道:“来,你捏我的脉。” 女孩儿不敢置信地盯着他:“……你好大胆子?” 主动将自己的命门递到异族死敌手下,是彻彻底底的疯子行径。蔺负青却丝毫不惧,反而温和一笑:“试试。” 女孩儿眼神阴鸷地盯着他,“想耍什么心计?在你我的修为差距面前,什么花招都无用。” 说着一把掐住魔君手腕,眉头却越皱越深,许久才憋出一句:“……你怎么这么弱?” “试出来了吗?我的修为,我的经脉与丹田,还有我的神魂……” 蔺负青淡淡道,“我不知你是谁,但你是可以在盘宇众仙中率先挑拣炉鼎的身份,定为金枝玉叶。你不屑于来抓我这样一个弱小炉鼎使用,因为……会掉价。” 女孩儿冷笑一声,“可是盘宇的仙人很多,总有人要你。” 说话间,她手指间幻化出一把白鞘弯刀,刀光一闪,仙器已然杀气腾腾地横在蔺负青颈上! 第187章 阴谋阴星阴魂魄 利刃横颈, 蔺负青纹丝不动。 他定定望着眼前的女孩,眼眸往身后尹尝辛那边一瞥,温声道:“如果你要擒我, 这个人会跟你拼命。” “难道你要辛苦打斗一场, 末了为他人做嫁衣裳?” 蔺负青轻声感叹,嗓音柔和, “太亏了……我看着你像是个聪明又高傲的,会做这种事?” “……” 女孩儿眼眸暗了暗, 瞧着更加阴冷。 却没有动那弯刀。 蔺负青当然知道她不会动手。如果她真有杀意, 刚刚就会直接出手,而不是做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这等看着吓人却没有实质性意义的威胁。 他心下安定,神态更加轻松自若,歪了歪头含笑道:“啊,莫非是你担心, 就我这样的……能妨碍到你盘宇界大业么?” 女孩嘲讽地弯起眉:“荒谬!以你这等体质, 纵使没人杀你,再过上三五日,你也会因承受不住盘宇界浓郁的灵流经脉衰竭而死的。” “那事情就简单了。你看,你自己又不需要我, 又不想白白便宜了别家……而我又是个毫无威胁的将死之人。你为什么还要在我身上白费心力?” “……” 女孩儿情绪复杂地板着脸不说话。心下隐约觉得他说的似乎挺有道理。 可她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便不甘地将那弯刀更往前递了递:“可我白白放了你,有何好处?” 蔺负青正色道:“你只是把刀放在我的脖子上, 还并没有抓住我这个人, 怎能叫放了我?你如今看着我走, 叫不赔不赚。” 顿了顿,“不过……如果你愿意把刀收回去,和我们说些话,我就再送给你一个礼物。” “和你们说些话?” “不错,难道你不想知道辛童子为何不认识你了吗?” “……” 女孩儿的面容还是阴鸷不改。然而片刻后,那把白鞘弯刀在她手指间消散了。 尹尝辛在后头看得脸色几次诡异变幻,这……他都做好了准备跟那女孩大打出手,怎么三言两语间,人家武器都收回去了? 蔺负青拂了拂衣袖,颔首道:“多谢你。来,我送你一盏灯。” 他将五尺清明上系着的三盏小灯中的一盏,解下来,递给了女孩儿。 “……你敢耍我!?” 蔺负青一只手提灯,另一只手指着尹尝辛,十分认真道:“他告诉我盘宇界没有灯,物以稀为贵。” 说着,魔君拉起女孩的手,将那盏小灯放在她的掌心,“好了。如今你是世上唯一一个有灯的盘宇仙人了。有了灯,黑暗中也能看清楚自己站在哪里,很好的。” 那小灯在暗夜中像一簇柔弱的火苗,映照着两人手指的一触即分。蔺负青看着女孩那张似愠怒又似愕然的脸,不禁心下轻叹:原来盘宇人的肌肤也是有体温的么。 怎地就活成了这样一个个冷冰冰的样子。 蔺负青再次指了指尹尝辛:“这个人是我的师父。他在育界被尊主所擒,受尽折磨,神魂被摧毁了许多。很多盘宇界的事,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女孩猛地转过头,更加惊愕地望向尹尝辛,那张冰雕似的脸孔这时才显出几分活人样子来:“不记得了?你不记得了?” 尹尝辛略略皱眉,问她:“我该记得什么?” “……” 尹尝辛绕过蔺负青,他压着狭长金眸,沉声走向她:“你认得我,我却不认得你。” 女孩沉默许久,抬头看向天穹上的祸星。 “……我的祖太公爷爷,陨落在阴难之役。” 尹尝辛神色微动。 “每百年,祸星放光的日子,都是那些英魂的忌日。父亲说,曾经是有许多人记得祭拜的,后来,人越来越少了。” 女孩冷声道:“当年尊主一统盘宇时,曾经做出承诺,会善待牺牲在阴难之役中的大能的子女亲眷及其后裔。但是千年又千年,越来越多的英烈后代臣服于尊主,知道尊主其实不喜他们祭拜,也不再来了。” “事到如今……还心中惦记着,偶尔会在祸星放光的日子里祭拜当年英魂的,也只有……” 女孩深深地看了尹尝辛一眼,她唇瓣欲开,似乎就要说出“只有我和你了”。 ……却终究转过头去。几缕乌发擦过雪颊摇拂在风中,好似日暮的战场上最后一面残旗,竟有几分苍凉。 她冷然垂下眼,捏着手中小灯,自嘲地笑一声,“看来,只有我一个了。” 蔺负青忽然插嘴道:“这就不对了。” 女孩忍不住看过来,就见这位很是清俊貌美的育界炉鼎笑了笑,一手抚着尹尝辛的肩,诚恳道:“现在你告诉他了,他便知道了。那你们还是两个人。” “……” “育界人,”女孩儿面上无悲无喜,只是微微蹙着眉,“你和我想象的育界人很不一样。” 蔺负青道:“是啊,很多事情都不会是你想象的那样。” 女孩儿道:“我已经许久没有与活物说过这么多话。你要去见你的道侣吗,你救不了他,就当临死前告个别吧。” 蔺负青弯眉垂眸,没说什么,只道:“相逢有缘,我想再送你一个礼物。” 女孩这回不嘲讽了,问:“是什么?” 蔺负青道:“一个名字。我送你灯,你就叫阿灯吧。” 女孩似乎笑了一下,“不必了,盘宇界没有人会叫名字。” 蔺负青道:“随你。” 说罢他毫不设防地转过身去,背对着女孩望向阴渊:“我要去见知渊了。师父,你要不然……在此陪阿灯祭拜?” 尹尝辛沉默了一下,道:“夜长梦多,快去快回。我在这里等你。” 蔺负青点头,手中系着明灯的青杖在虚空中轻点,身子就如一片羽般翩然乘风而去,落入那黑魆魆的阴渊里了。 谁都没见着他转头就长松了一口气,淡然眨眨眼,一声庆幸的感慨淹没在风声里: “……盘宇人真好骗,尤其是盘宇的小女孩儿。” ========= 盘宇界的阴渊,既没有雪骨城的明灯,也没有红莲渊的莲香。只有深水、黑石与偶尔散落的仙骨,暗沉沉的冷到透骨。 蔺负青一手拄着五尺清明,一手无意识地拢紧了白袍,循着记忆去找早些时候方知渊在的那片地方。 余下的两盏小灯在杖首随阴风扑簌簌地打着旋儿,为他照亮脚下那方寸之地。 走着走着,蔺负青又觉出一丝不安来。 知渊身在盘宇,如今又赶上祸星生变,也不知他身上有没有什么影响。 他跟那么一群闹事闹上六华洲逼宫的十万修士在一处,又会不会受委屈受欺负? 盘宇尊主眼见着当年造出的祸星落到自己手里,万一再想把他怎么样了…… 越往深处去,脑内越是思绪翻腾。 忽的脚下踉跄,蔺负青不由得往前两步,那灯烛光猛烈地摇晃了四五下,照出几步外的一个熟悉的身形轮廓—— 黑暗浓重得仿佛一团又一团凝固的墨汁。方知渊半蜷缩着,佝偻地倚坐在黑岩下积水中,乱发披散,看不清面容。 他弓着颀长的身子将脸低埋,背后的脊骨明显地凸出来,是一种极尽痛苦与隐忍的姿势。 蔺负青手一抖,五尺清明差点没握住。 回过神来,他的人已在结界边缘,几乎是扑着跪坐下去,寒水溅湿了雪袍白衣。他双手死死抵着结界坚壁,急促低唤:“知渊!?——知渊!!” 方知渊显然是听见了,喘息明显地更乱几分。两三息后,他才僵硬地转过头来,额上汗湿,开口时嗓子沙哑得活像一个三天三夜没喝水的人:“……你怎么……还没走……” 他一句话没说完就痴痴地笑了,目光空茫茫地落在蔺负青身周那团光晕上,“还带了灯?你真是……” 方知渊枕着自己的黑发,倚在冰冷石上,忽的闭眼侧头,哽咽道:“你真是……” 蔺负青定定地看着他,扣在结界上的十指隐隐泛白:“我真是怎么样?再黑的地方,我也能点着灯来找你。” 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在与方知渊涣散的眸光对视的那一刻,却好像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抑或该说,不是什么都明白了,而是什么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蔺负青跪在阴渊的水里,白发垂散肩头。五尺清明立在他身边,就好像是暗夜里最后的一把火。 魔君垂下微颤的眼睫,忍着满腔的酸楚与痛惜,将已经烧到咽喉的岩浆吞回腹中,只是轻柔地摇头道: “没事了……阿渊,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方知渊艰难地撑着沿途岩石,半是膝行半是爬地挪着身子,一点点靠近这抹为他而来的雪白明火。 他看着蔺负青跪着浸在阴渊冷水中,就忍不住心如刀绞:“你……你先起来。师哥,你站起来……” 一层结界,隔着两个人。 他没有办法靠过去抱住他,而他也一样。 才短短大半日不见,方知渊已经虚弱到一种无法想象的地步。短短几步路,他竟连爬都爬不过来。 半途一个脱力,人就斜斜地撞上阴渊冰冷的大地,蜷着身子抽搐般咳喘。 “知渊!”蔺负青下意识砰地拍在结界上,他眼尾一下子就红了,无措的声音好像抖碎了一地,“你别过来了,你别动了……听见没有!” 这时忽然间,他似乎听见不远处的黑暗中,应声响起一阵微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吸气声。 又好像有一道道目光在惶恐、不安又愧疚地来回,这种感觉十分微妙,且十分地诡异。 蔺负青猛地将五尺清明一抬,灯光照出了影子—— 那都是抱团躲在不近也不远处的,一个个育界修士们的影子。 霎时间,蔺负青只觉得一股血直往脑子里冲,他怒极之下牙齿都在抖,杀意汹涌而泻,“你们……你们就这么……干看着他!!” 没人敢应答。黑暗中,瑟缩的眼神在方知渊和蔺负青之间来往,然后怀着沉沉的负罪感移开了。 方知渊却苍白地笑了一声,嘶哑道:“你别气,是我叫所有人都别靠近我的……” 他再次撑起发颤的手臂,迟缓地爬起来,“我出了问题……是祸星,祸星好像在拉扯我的魂魄,我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 蔺负青放下五尺清明,失神地看着他。 方知渊终于靠过来,将身子贴在结界边缘,于是蔺负青的灯火也笼罩了他疲倦青白的脸。 “师哥……”方知渊很吃力地抬起一只手,摸索着张开来,想与蔺负青的手十指相贴。 他略眯着双眸,不知是因为困倦,还是因为视线模糊,“所以,有人敢靠近我,我就打他……除了你,还有谁受得了?” 蔺负青也将身体贴过去,可是触碰到的只有冷硬结界。 两个人其实已经身挨着身,手牵着手,脸贴着脸……可是得到的只有冰冷,没有丝毫对方身上的体温。 混浊的夜穹下,延伸着辽阔的阴渊,无边的结界,还有近处与远处的十万人。 和渺小的两道影。 和一点光。 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 方知渊抬头恍惚地望着祸星,苦笑道:“师哥,你知不知道,你当年到底救了个什么啊……” 蔺负青也抬头,道:“我知道。” 他眼里倒映着祸星的红光。 “你不知道……” “我知道,刚知道的。” “……” “是一颗星星。你看,我从小就说的。” 方知渊低头笑了一下,似乎很是满足。 他低声呢喃:“……足够了。” 然后,他转过脸来直直地望着蔺负青,五指用力微屈,道:“师哥,听我的,回育界吧。” 蔺负青想都没想:“不。” 方知渊有些急了,呼吸又乱起来,“你听我说!明日尊主就要在结界内灌注阴气,炼制炉鼎。我乃祸星,到时或许还能寻得一丝转机;大不了真做了炉鼎,以我的修为还能伺机逃跑——” “可是你,师哥……你留下是十死无生,你必须得回去。” 说着,方知渊神色渐凛,左手一扬,双指间赫然夹着一枚锐石。他做了个在自己脖颈比划的动作。 “当然,你要执意寻死,我也没有办法,只能先死在你前头,还是陪着你。” 第188章 主仆断心孰真假 青杖上的灯火柔柔映在水间,倒映出雪发白衣的身影。 阴渊里长风吹过, 雪白的与暖黄的色泽就被揉皱在一起, 化成更惹人心动的明光。 蔺负青跪坐在结界前,抿唇轻声道:“……知渊。你曾说过, 是你害得我命途坎坷。既都这样说了, 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他看着近在咫尺却不能触碰的方知渊将锐物比划于脖颈旁,一时间有些恍惚。 好像两辈子零零碎碎的岁月,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落成心头一场雾雨。 “我的毕生所求便是你。熬干心血, 步入穷途,都愿为你。” “所以……若你不得善终, 就是我两世空错付。” 魔君轻叹一声垂下脸来, 纤长睫毛半遮玉眸,哽声道:“方知渊,你何忍这样对我?” 方知渊蓦地一震,一时间只觉得胸口剧痛如裂, 悲哀与酸楚一同没顶,世上再无比这更诛心的话。 他猛地将石块攥进掌心, 受不住地侧过眼去,入眼的也都是嶙峋突兀的黑色。他喉结涩然滚动,“你别胡说。我不是不得善终……我已经……” 蔺负青却更加悲怒, 咬牙道:“对, 你倒是心满意足了, 只留我心意难平!” 方知渊低埋下苍白的脸, 一句话都不敢回嘴。自己好像怎么说怎么错,五脏六腑已如火烧般,脑子里更是一团乱麻,只得闭嘴默默听着师哥骂他。 他浑身被冰水浸得几乎湿透,连鬓角都被冷汗打湿了,又落魄又凄惨的样子,活像夜雨里无家可归的虚弱野猫。 蔺负青看着他如此样子,反而疼惜得不忍再逼。魔君一手撑着五尺清明站直身来,目光寒气滚滚地四下一扫:“顾闻香,我知道你在看着,给我滚出来。” 顾闻香早就躲在旁边半天,此刻见魔君冷声叫他,知道逃不过去,只好苦笑着摇开轮椅,来到那抹灯亮之下,“莲骨,别来无恙……” 蔺负青不跟他废话,四面看着无人偷听,压低了声音道:“穆泓把所有话都交代了,你有能回去的法阵。” 顾闻香苦笑更深,缩了缩脖子摊开手道:“莲骨,你这是要抢我的命啊。” 蔺负青道:“别废话,拿出来我看。” 顾闻香幽幽一笑,故意眨眼小声道:“这四下里可都是人,你真的要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唯一能回育界的传送法阵掏出来?” 他们说话间,远处的人似乎越聚越多了。修士们不敢靠近得太前,只远处看着。一双双情绪各异的目光落在三人身上。 蔺负青眼神微暗了暗:“……施障眼法。要我教你?” 他终究没失了冷静。如今到了这境地,顾闻香可恨归可恨,法阵是绝不能轻易暴露于人前的。 若这十万人先因争抢生机乱了阵脚,那才是真的半点希望都没有了。 一丝冰凉无声地贴上细瘦脖子,方知渊刚刚还把玩在手中的锐石,如今已经落在顾闻香的命门。 祸星已经连正常站立都困难,眼神却冷硬锐利如旧,沙哑道:“听他的。” ——他再虚弱,为师哥拿捏一个近在咫尺的顾闻香还是轻轻松松的事。 顾闻香脸色一青,心下暗骂声大意了,只得无可奈何地抬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好好好,顾闻香手无缚鸡之力,实在不敢招惹魔君仙首……我乖乖听命,乖乖听命。” 说着他回头使了个障眼法术,将自己的身形在外人眼中隐去。然后双掌一开,只见光晕浮现,一个灰紫色的小阵显露在两人目光下。 蔺负青神色凝重,横提起五尺清明,借那灯光仔仔细细地看上面的符文。 方知渊按着胸口闷咳两声,也勉力侧过身来看。 顾闻香解释道:“这是个母子相连的传送挪移之阵,母阵放置在顾家后院内,子阵由我掌控。一旦催动,阵法开启,能将一个人传送回母阵所在之处。而后,人从母阵走出去,母子双阵一齐消散。” 他说着警惕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方知渊,凉飕飕地眯眼笑道: “两位,我可先把话放在这里,别想着抢我的阵法。如果煌阳仙首抢了这阵走了,我留下可不保证会做什么。这十万人的性命,育界的气运,你们两位可都舍不下罢?” 蔺负青将眼睑一抬,淡淡道:“如果有办法将你们连同这十万人一起送回去呢?” “……”顾闻香笑意还没散就凝固了。他神色古怪地盯着蔺负青,道:“莲骨,你开什么玩笑。” 蔺负青嗤道:“不然你以为我是干什么来的?殉情么?我可是要带我家小祸星回家的。” 方知渊却猛地紧张起来,挺身厉色,隔着那结界死死盯着蔺负青,“你要干什么!?你不能再……” “知渊。” 蔺负青却轻轻抬指,点在自己唇上,做个噤声的手势,“别说了,知渊。你我之间,这样拉拉扯扯地争着谁死谁活,实在太多次了。你还不腻吗。” 方知渊微怔,不知道什么意思。蔺负青认真道:“你先坐好了,听我把话说完,行不行?” 他说着,隔空点了点顾闻香手上的阵法,“你看,我胆敢来此的倚仗,如今唯一的转机,就在这里了。” “我要改换这阵法,叫它和盘宇与育界之间的天道缝隙处相连。借助天道规则之力,送这里十万育界人回家。” “什……”顾闻香惊撼得头皮发麻,愕然屏息看他。 蔺负青金眸弯弯地笑,“都说仙人手可摘星辰,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他抬袖比划了一下,轻松得就像比划想要把心仪的莲花栽在池子里的哪一角。 “就当架一座桥,以这对子母阵法中蕴含的空间挪移之力为桥墩,以盘宇界浓郁的阴阳灵流筑起桥体。一端留在你这里,一端由我重新架在盘宇仙人圈养育界的那处石坛上。到时阵法启动,就可以送人回去了。” 就可以送人回去了。 他说这句话时,嗓音也是很清雅淡然的。 好似真的只是巧施小计,根本没有悬着数之不尽的人命,也没有悬着一个牵连育界今后路途的豪赌。 顾闻香当即表情就激动起来,拍着结界道:“蔺负青,你这是痴人说梦,这里可是有整整十万人,不仅仅是聚在这里的几十几百人……你到底对十万这个数目有没有概念!?” “十万人,一个一个走,要走多久?哪怕以最快的速度计算,也得需要整整一天还多!盘宇人能干看着你们排排队,一走一整天?” 方知渊并没有如顾闻香那样色变。他眸色深邃地看着蔺负青,看着看着,眉宇间一点点地寒冷下去。 他手指紧攥得发抖,开口时平静到麻木:“——说到底,原来还是你要抢着赴死。” 他几乎就要脱口骂出来,以损过的神魂,再强行改换高阶规则,后果会怎么样你不清楚么? 以烧过的经脉和如今的修为,在盘宇界牵引那般浩瀚的阴阳二气,后果会怎么样你不清楚么? 可终是哽喉失语。 方知渊痴痴地看着眼前那执青杖挑明灯的白衣仙君。他的小师哥还是很年少,很清美,只身入龙潭,提剑破天穹,卷了一身的逍遥风。 有时候连他也会觉得,其实蔺负青的状态还很好,只要渡过了这一番劫难,一切都能如往昔一样。 可又有谁能看出来,这具身躯早已千疮百孔,就连魂魄上也裂痕遍布? 这个人已经失明过,痴傻过,遭过心魔,烧过修为,无数次昏迷咳血……一次又一次的折损、磨耗、伤病,就算是金刚之躯也有撑不住的那一天。 那一天还有多远? 蔺负青刚刚那句话,几乎就是在明白地告诉他,就在明天了。 “蔺负青,你又何忍……” 方知渊仰头轻吸一口气,蓦地合上双眼,终是说不出口那句“何忍这样对我”。 于是浸了血的哀语也要化作嘲讽的尖刺,伴随着自嘲的冷笑:“师哥,你当真是薄情自私,倒也不妄称一句魔君了。” 蔺负青轻叹一声:“知渊,我还没有说完,你听我说完好不好?罢了,我不妨先同你说一句——这回,我让给你选。” “你先听完我接下来的话,如果还是不想叫我这样做,我一定听你的。” “……你还有什么好说。” 蔺负青道:“我先要说这个阵法开启的时机。顾鬼狼说的不错,盘宇人不会干看着众人逃脱——可莫要忘了,这里还有一样东西可以震慑盘宇人,那就是阴气。” 魔君的手指,在五尺清明上一叩。 叩出一个清亮的音。 “所以,释放阴气炼制炉鼎时,才是唯一开启阵法逃脱的机会。福祸相依,生死一念,一切就看明日了。” 好似雨霁初晨的干净竹林中,水滴啪嗒自嫩叶滑落,掉在昨夜积的水洼里。 一语惊破死局,一圈圈的涟漪就这样在听者脑海中扩散开来。 “可是知渊,”蔺负青重新将目光投向方知渊,他隔着结界描摹那人疲倦苍凉的眉宇,金眸深处似有奇异的光火升腾,“这也就意味着,在十万人撤离的这段时间内,需要有人一直守在浓郁狂暴的阴流正中,为他们保驾护航。” 方知渊一下子明白了。 片刻后,他终于……微微释然地笑出来。 原来是这个意思。 蔺负青沉静地点了点头:“至于那人……你知道,大约是活不成的。” 是啊,争着谁死谁活,实在太多次了。 分明都是一样的执拗无畏的性子,疯起来一个比一个能吓人。怎么就不能干脆点,一起走呢? 死路上有人相伴,不冷的。就算轮回桥前喝一碗孟婆汤,忘尽前尘后再睁眼,看见的还是身侧的那个人呢。 方知渊手指穿过黑发抵着额角,低哑道:“唉,你真是……小红糖怎么办啊?你来前可给她留过话么?” 蔺负青道:“留过了。我跟她说,反正你也快没命了,叫我们两个做兄长的早死两年,下辈子还能做你哥哥;如果我们活着回来了,就一起找个叫你也死不成的法子。” “……” 方知渊眼神黯淡,沉沉一声叹息,“两辈子,还是欠了那丫头太多了。” “当然,路还有一条。”蔺负青抬眸看了不远处那些人影,那些育界修士至今对他们的谈话一无所知,像茫然又无辜的幼童。 “那就是……你来杀了这十万人。” 蔺负青有些难过地垂眼而笑,轻声道:“做炉鼎生不如死,还是别了吧。你可以给众人一个痛快,然后咱们一起回家,也是可以的。” “知渊,你来选。” …… 忽然,一声轻飘飘的笑声插了进来。 “哎呀,我说两位。” 顾闻香摇头晃脑地瘫在轮椅上,优雅拍了拍衣袖上不存在的尘土,“两位情深义重,叫闻香好生羡煞——” 他慢吞吞地将轮椅往后摆,“可是两位是不是忘了,这阵法的阵主,还是顾某人我呀?” 蔺负青与方知渊同时看向他。 顾闻香指着自己,道:“很不巧,太不巧了。我这阵法在绘阵时融了自己的心头血,莲骨你若要改阵,先要滴我心血在阵眼之上,还要在刹那之间挪转符文,才有可能做到你想做的事。” “现在,”他笑了笑,如得逞的狐狸一般,屈起手指敲敲结界,“你呢,进不来;煌阳又不通阵法。可惜两位携手赴死的大计,怕是不成了。” 说着,顾闻香又忍不住皱着眉念叨起来:“说到底,莲骨你这计划当真是一点儿谱都没有。到时临时出了乱子怎么办?哪怕只是百人里有一个暴徒,也能集结成千人!若是有人为了快些逃命,开始砍杀前头的人,又有谁能制止?” “你们两个就是一对狂徒。”他哼了一声,将那灰紫色小阵在右手上一转,“对不住了,这救命的阵被浪费了可实在不好。顾闻香陪不起两位,本公子先行一步了。” 蔺负青眼神冷淡,张口就道:“顾鬼狼,你回不去了。” “你家小狼死了。” 顾闻香正要启动阵法,闻言那双桃花眼快速地睁大了一下,但很快他就敛容笑道:“莲骨,你不会以为这样的谎话能吓到我吧?” 蔺负青道:“也是,那还是跟你说实话吧。你家小狼叛了。他知道你的母阵在哪里,而且现在就在那里守着。如果你敢回去,他会捅你一爪子。” 第189章 主仆断心孰真假 顾闻香大笑起来, 笑得前仰后合。 他笑到扶着腰喘气, 指着蔺负青的鼻子道:“你还不如骗我说他死了!” 连方知渊也复杂地盯着蔺负青, 就差在脸上写下“不相信”三个字。 蔺魔君泰然不动,那雪白衣袖随意地搭在五尺清明上, “真的, 那天他为你险些把命丢在金丝篓前,万刺穿身, 那么惨。倒下时你都不多看他一眼……” 他摇头感慨一番,“我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了,把他抱在怀里哄着他吃药。他起初还不理我,一碗药喝完之后, 我摸着他的脑袋, 问他要不要跟我走。他居然同意了,连我都着实吃了一惊。” 结界那侧方知渊猛地抬头,眼神简直比顾报恩还像只护食儿的狼:“……你,把他抱在怀里, 还哄着他吃药?” “别打岔。”蔺负青被噎了一下, 哭笑不得。他转过头继续跟顾闻香道: “如今报恩他叫我主人呢,虽然我们只做了一日的主仆,可是他说我待他比公子好了太多……顾邪帝, 您的报应来了, 还是乖乖听我的话罢。” “……” 顾闻香冷冷地看着魔君, 后者那种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姿态, 令他心中隐约升起一丝烦躁。 几息的僵持后, 他忽然手指蔺负青,嘲讽般弯起眉眼:“噢……我是听明白了。莲骨,你想诈我罢?” “母阵的地点,的确只有顾报恩知晓。想必是你在育界没有找到母阵。只好赌一把,装的煞有其事,赌我的疑心病发作,是也不是?” 恰夜风又吹过阴渊,顾闻香眯着眼抬头:“看呐,如今夜色深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怎么觉得……其实你根本已经无计可施了呢?” 方知渊在旁沉声道:“顾闻香,我师哥虽说豪胆,却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儿,劝你还是思量好了。” 蔺负青也把手掌抬了抬,诚恳道:“你若是不信,大可试一试。” 顾闻香微怒:“你以为我不敢么?” 蔺负青笑了起来:“不不,你当然敢。快请?” 顾闻香眼神更阴沉三分,手指在轮椅的扶手上捏紧了。出了些汗,捏着是湿滑的。 若按他的本意,是想将这传送阵留到明日最后一刻再使用。可是如今,越来越乱的躁郁情绪在心内升腾着,好似密密麻麻的虫蚁撕咬肺腑。 顾报恩浑身金刺倒下的样子,血在少年身下蔓延开来的样子,一幕幕的碎片在眼前乱闪,闪得他头疼胸闷。 那些碎片,逆溯岁月长河,闪出一串白光,最后拼成初遇顾报恩时的样子。 太久远了,久远到顾闻香都惊奇自己居然还能记得。分明是毫无用处的记忆,却清晰得宛如发生在昨日。 他看到六华洲的地下黑市,看到挥舞鞭子吆喝着卖半血的商人。小狼孩儿被虐待惨了,遍体鳞伤地蜷缩在关灵兽的兽笼里,饿得眼睛发红,不停地舔着铁栏上凝固的血迹。 当时的顾十三公子已经心机深重,很会为自己谋算。他觉得狼崽子又呆傻又凶狠,是个能利用的,于是花光了仅存的积蓄,从奴隶贩子手底买下了那小东西。 他亲手打开兽笼,把脏兮兮的小孩抱出来,给狼崽子起名“报恩”。要狼崽子时时刻刻记得这份恩情,用一辈子来报恩。 少时在顾家多年艰辛,他和顾报恩相依为命。 ……虽然他只把顾报恩当狗训,但从事实上来看,他们的确是在相依为命。 “来,叫公子。” “跟我念,报恩是公子的。” “报恩,你太傻,太容易被骗。所以要记得,这辈子只听公子的话,不要听别人的话。” 魍魉鬼域覆灭那一夜,邪帝众叛亲离,是他让顾报恩与自己互换衣物,替自己引开天外神。 顾报恩眼眸清亮,歪头瞧着他。身后是焦土残垣,烽火狼烟。 很奇怪,有那么一瞬间,顾闻香几乎要产生一种小狼并不傻的错觉。 可是下一刻,顾报恩就欢呼雀跃起来,口里嚷嚷着:“衣服!公子,衣服!” 那小傻子激动得脸都红了,四肢并用地将自己往衣裳里塞,“报恩,穿公子,衣服!” 他好像松了一口气,又不知为何更加恼火。 太傻了……自己教了那么多年,这小狼还是没有半点长进,太废物。 他看着顾报恩傻笑着转身离去。 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郁火在肺腑里冲撞着,顾闻香几乎要把一口银牙咬碎。 顾报恩是他的狗,是他的底牌,是他最初的也是最后的刀刃——蔺负青怎敢以此来企图动摇他的心智,怎么敢!? 霎时间,辽阔的阴渊之内,灰紫色奇光刺破夜色,顾闻香倏地张开五指,再次运起了那座阵法! 光芒将顾闻香傲然抬起的眉眼染亮,连瞳孔都泛着疯狂的紫色。 “嗤,真以为本公子不敢吗,”他阴鸷地咧开嘴,是一贯的胜券在握的笑容,拖长了音调道,“两位自个儿保重罢,闻香这里先走一步了……” 方知渊倏地转身,急唤了声:“师哥!” 蔺负青勾起唇角:“让他去。” 刹那间两个时空于此刻交融,四周的空气扭曲起来,阵上的符文发出呼应的光。 而在顾闻香的视野里,已浮现出熟悉的顾家后院的景色。 他甚至都看见深秋金红的果树沉在夜色下,面前站着一个少年人影,肩上头上落满了枯叶。 是顾报恩,报恩在守着阵法等他! 虽说是预料之中的场景,可大约是被蔺负青刺激狠了,顾闻香心中还是涌现出一股子的骄傲得意。 他笑了出来,双臂自轮椅上撑起身体,这是示意顾报恩将他抱起来的一个动作。 顾报恩踏前一步,伸手的同时抬起头,少年的一张脸在育界的月光下显得苍白而冰冷。 顾闻香笑意未散,却听见“噗哧”的一声。 是利物穿透血肉的声音。 每一次他让小狼帮他杀人的时候,都会听到这样的声音。 尖锐的爪子捅进人的胸膛里,狠辣利索,一击毙命。 滴答……滴答。 顾闻香僵硬地,一点点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胸膛。血就从他愕然微张的唇角滴下来,落在顾报恩手腕的狼毛上。 顾闻香扑通跌回轮椅上。 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心口,他不甘地瞪着,他不服输地睨着,可是那利爪仍在。月色下有血迹快速扩散,染透衣襟…… “为……何……” 顾闻香近乎偏执地从喉咙地挤出声音。他的脸孔疼得扭曲,口鼻间呛出鲜血。 而不停收缩着的瞳孔则倒映着顾报恩冰冷的脸,“你,你敢……对我——啊!!” 未出口的话被惨叫遮断。 顾报恩猛然抽出了利爪,一线血红就从顾闻香后仰的胸前喷出,洒在两个时空的交界之间! 蔺负青眸子微亮,不禁低声道:“好了。” 阵主的心血泼洒在阵法四处,顿时符文俱亮。 电光石火之间,那端的顾报恩倏然撕开一枚卷轴,于是无数符文纷纷涌出,落在子母双阵重叠的阵眼之上。 月色下,狼少年的表情很稳,很冷静。 他当然要冷静,倘若刚刚那的一爪有毫厘之差,顾闻香就算不重伤心脉也要够受。 脑中似又回响起魔君临行前的嘱咐。 “这是第二个命令。待我破天而去后,你来守住母阵,在阵法启动的那一刻取你家公子的心血,撕开卷轴,化成新阵。” 他问:“公子会怎样?” 魔君揉了揉他的脑袋:“你且放心,阵法一成,我便先送顾闻香回返育界。” 顾报恩问:“真的?” 蔺负青笑道:“当然。他留下,我还嫌碍手碍脚呢。” …… 盘宇阴渊内,顾闻香五指紧扣胸前伤口,五官狰狞地抽动。 他一步都挪不开,于是阵法也就不能消散,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符文的排列被改换了模样。 另一个阵法覆盖在了原先的阵法上面,那分明也是个具有空间规则之力的子母双阵…… 白袍魔君抬起五尺清明,云淡风轻地向下一点。 顿时,一个模样相似的阵法扩展在蔺负青的脚下,阵辉灼灼,映得他更出尘如清雪化成的仙人。 顾闻香眼前一片昏花,染血的唇瓣颤抖着泄出一声惨笑。 他忽然就明白了。 顾闻香单手掩面诡异地笑起来,笑得哆嗦咳嗽,血淋淋的手指在脸孔上留下五条可怖的红痕,“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蔺负青,你算计我!你敢算计我,你好能耐!!” 他终于想通了其中心机之处,是的,如果自己真拖到明日炼制炉鼎时再启动阵法,那么蔺负青其实根本没有时间重新建起连通两界的桥梁,没有时间送十万修士回家……! 是他失了冷静,乱了头脑。他中计了。蔺负青百般挑拨,原来不是空城计,而是激将法,逼得他在今夜就冒冒失失地往套子里钻! 他居然中计了。他素来多疑,甚少冲动,从不感情用事,竟然会中这样愚蠢的圈套——蔺负青是怎么算得出他会中这样的圈套? 顾闻香惨笑着,眼睛却睁得很大,轻声念叨:“顾……报恩,你敢背叛我……呵哈哈……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儿狼!!我居然会养了条咬主子的狗,哈哈哈哈……” 蔺负青将五尺清明一提,那阵法打着转儿缩小,停在他另一只手的掌心。 魔君微微一笑,“真不好意思,得手了。顾鬼狼,你不该不听我的话。” 顾报恩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口了。 “主人。”他平静地看向魔君,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顾闻香癫狂的笑声戛然而止。 连方知渊都彻底愣住,他不敢置信地看向蔺负青。失神几息后,第一反应居然是怒而发作:“你——你真的抱着他,哄着他吃药了!?” 顾闻香的面色已经惨白如纸,可转眼间又涨起不正常的红晕。“主人”那两个字宛如两把巨锤,他当头一下子就被砸垮了。 他捂着受创的胸膛,大口地粗喘着气,赤着眼歇斯底里地吼道:“蔺负青——你对顾报恩做了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你敢动我的人!!” 蔺负青道:“小狼,可以把你家公子抓出去了。在育界等我回去,如果我死了,记得每年清明烧纸扫墓。” 顾报恩就点头:“哦,好。主人不要死。” “我……我不会放过你……”顾闻香理智全失,几欲晕厥,竟欲不管不顾地扑出阵法之外。 他甚至已经忘记了这传送阵本身的效用只有一次,此刻若是出去,就再也回不去育界了—— 啪的一声,顾报恩按住了他的肩膀。 下一刻,顾闻香的身躯缓缓地消散在了蔺负青与方知渊的视线之内。阵法生效,他被传送走了。 顾闻香最后的表情很茫然。 好似一败涂地,一无所有。 …… 蔺负青长松了口气,扶着结界坐下来,抬袖擦汗。 刚刚成败就在一刹那间,他其实也紧张得很,还好小狼靠谱……这样,他把顾闻香完好无损地送回去,这也算圆了承诺了。 魔君想着想着,唇角就恶劣地弯起来。啧,别说,那顾闻香发疯起来的模样还真是…… 至于之后这主仆俩怎么样,那小狼会不会说实话呢,顾闻香又怎么面对呢……好奇归好奇,那可就不是他该管的事情了。 背后隐约感觉到直勾勾的目光,蔺负青转过脸去。果然是方知渊在盯着他,很是不悦道:“师哥。” 魔君笑骂一声:“去!当年我也抱着哄你吃药,你是怎么对我的?” 方知渊:“……” 后悔,就是后悔。 可他又拉不下面子来说后悔,就铁青着一张脸道:“既然算计成了,你还不走?待会儿被盘宇人发现,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蔺负青哭笑不得,心说现在跟当年相比,这也不逞多让么。 不过方知渊说的在理,他的确不适合久留。也不能排除方才阵法发动时的天地灵气波动被盘宇人察觉的可能。 而且,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于是魔君便也撑着五尺清明站起来,“也好,那我先走一步了。” “……”方知渊脸色铁青,显然是更加后悔,低头闷声道,“……走走走,快走。” 蔺负青忍俊不禁,白袍在风中微微鼓动。他临走前回头,意有所指地指了指方知渊的背后道:“知渊,你记得,明日无论如何,我都会陪着你。” “如果你要堕魔,就杀了这十万人。 我带你回家。” “如果你要成仙,就护这十万人回家。 我陪你死。” 第190章 主仆断心孰真假 蔺负青走后, 阴渊里又彻底剩下方知渊一人。 说一人似乎有些奇怪, 毕竟被困在此地的修士一眼望不到头。可于方知渊而言, 他只觉得自己是一个人。 四周那些复杂的目光,还在隔着夜色看着他。 或许有人想问魔君做什么去了, 想问顾闻香是不是还施着隐身术怎么不见了, 以及……他们刚刚究竟谈了些什么。 在这样生死攸关的夜晚,在这鬼门关前。 方知渊被看得心烦意乱。说实话,他本就因为祸星的影响浑身难受得要命, 如今师哥又走了,抛下那么一个难题给他。 他甚至心里升起一个恶意满满的念头, 他要把一切都跟这群盯着他看的修士们和盘托出, 然后再告诉这群人: 要么你们回去,我和我师哥死在这里;要么我和师哥回去,你们死在这里。选一个? 若是如此,那一张张脸孔上的表情定然有趣极了。 可祸星很快便又觉得无趣,脸色也阴沉下来。 他想:罢了,救人救到底,杀人头点地,何必这般折磨心肠呢。 夜色深黑, 四周越来越冷。方知渊却知道, 这是快要天亮了。夜总是在黎明前才最黑最冷的。 时间就这样一刻刻地流逝而去, 渐渐地困倦又占了上风, 脑子模糊起来的时候, 一些尘封的记忆也涌了上来。 曾经不知是前世哪一年的桂香金秋, 日头和煦的下午,记忆中散着一片墨香。袁子衣被煌阳仙首当苦力拉来清点宫内藏书。 也不晓得话头歪到了哪里,就记得那书生嘟囔道:“尊首莫怪小生多嘴,您这动辄打骂人的脾气好歹改一改。唉呀,明明是个大好人……” 那年的方仙首从卷宗里抬头,阴鸷地拧着眉道:“什么?” 袁子衣“害”地一声,拍着手中书卷道:“对呀!您看呐,上回您来我们书院,本是来送灵石的,非要第一天就把所有学生劈头盖脸地骂一顿;上上回您去剑谷,明明是帮人家除妖的,非要临走前把几个长老拎出来‘指点’,叫人家三天爬不起床来。” “这不,上回轩辕剑君还跟小生说呢,他说每次看着尊首,就怕您哪日为天下捐躯了,连个清名都留不下!” “……”方知渊脸色铁青,只觉得荒唐又滑稽。 他一个阴命祸星,被仙界公认的大实诚老好人说是“好人”也就罢了,还要被素来为了宗门鞠躬尽瘁的轩辕意担心“为天下捐躯”!? 这都什么笑话。 于是他便着了恼,恰逢那日清闲,他直接提刀把袁子衣拍进金桂宫的宫墙里,又乘着小金龙飞到剑谷把轩辕意揍了一顿…… 其实他也不知自己为何恼,为何不喜听别人说自己好——后来穆晴雪说他那叫害羞,差点没被他倒吊起来拿鞭子抽。 思来前尘如梦。 何况故人早已不在,今生的袁子衣和轩辕意也不会叫他尊首。 可是此时方知渊躺在阴渊冰冷的地上,恍惚地竟想:不是罢……难道自己真的会变成那种人? 他依然觉得烦躁。 方知渊索性把下颔一抬,冷声道:“喂。” 周围无数的脸孔沉在夜色中。 有人怯怯道:“方、方仙长……” 应声的居然是那个最初还扶过他,想要给过他外袍的那个胆小老实的青年人。 他如今很是愧疚地埋着头,嗫嚅着欲说些什么,“您,那个我……” 方知渊本能地很不想听,便冷声打断他:“想回家吗?” “……” 沉寂中,一双双蓦地惊愕抬起的眼神。 却很长时间没人说话。 有一个人影动了,随着衣料摩挲的窸窣声,挤出来一个高壮的汉子。 方知渊勉强有点印象,是被关在金丝篓里时也没有求过他,反而声称自己前来六华洲请愿就是抱着为三界牺牲之觉悟的那几人之一。 “方仙长。”只见那汉子弯着腰走到他面前,神色郑重地压低了嗓音道,“您要是有办法……离开这儿,您就走吧。别管我们啦。” 没人真的那么蠢,要是真有轻松就能回家的希望,祸星又怎会一直阴沉着脸? 可这个汉子很快就被旁边的人惊恐地捅了一肘子,“你说什么呢!” 这下就乱起来,他们来六华洲逼宫时,本是发出同一种声音的人群,可此时却又争吵得宛如仇敌了。 方知渊面无表情地看着听着,有些意外的是,人们居然还真分成了几乎对等的两波,吵起来平分秋色。 当初刚陷入金丝篓之中时,可是一片哭嚎求救来着…… 想了想,他又不禁生出几丝怀疑。那些视死如归请他独自离开的,是否想故意打动他,以求他救命? 而那些口出无耻之语,仿佛自己踩在别人身上得救才是天经地义的,又是否想故意激怒他,以叫他离开? “——闭嘴。” 最后,方知渊沙哑地喝止了吵嚷者。他背着众人躺下,冷哼道:“逗你们玩儿的。” “没谁有办法救你们,等死吧。” “……” 周围的声音渐渐消弭了。 好像希望的火苗被踩熄下去。 方知渊闭上了眼,他忍着祸星闪烁带来的心悸,鬓角又一次被冷汗浸湿了。 他也又一次想到了杂草,虫豸,尘土,初晨将欲蒸发的水珠,初春将欲消融的雪片,这些渺小乃至卑微的存在。 可是……草虫成林,尘成地,水珠流淌聚成河海,千万雪片落下,赠予人间干干净净一片白。 一颗颗复杂又善变的人心,活泼泼地跳动起来,才是暖和的。 自己终究不一样,他是星辰,冰冷而遥远的存在,归宿在黑暗里。 只是唯一放不下的,是连累了蔺负青两世难全,他又于心何忍…… 罢了。 方知渊闭着眼睛,抱紧双臂蜷缩起来。 他心口绞痛地暗想,罢了。 ========= 育界,六华洲,玄蛟顾家。 顾闻香在自己的床铺上醒过来时,外头已经快要天亮。他动了动,胸口便传来一阵剧痛,告诉他失去意识前发生的一切并不是噩梦。 顾闻香挣扎着起身,垂下眼,看到心口的伤已经被上药包扎好了。 床头案上放着温水丹药清粥,放着一封信,而顾报恩不在。 顾闻香面无悲喜,直挺挺地在床上坐了大约半刻钟,渐渐意识到顾报恩是真的不在这里了。 他突然一把将那些瓶瓶碗碗扫落在地,在碎片的噼啪乱响中扯过那封信,粗暴地拆开来。 信上字迹十分幼稚,甚至可以说很丑。顾报恩的字曾是他手把手教的,他先教他写“公子”,再教他写“报恩”,如今这四个字都用上了。 只见白宣纸上写道: 两世深恩,今日报之。 前路远长,公子珍重。 报恩,留。 顾闻香的脸猝然一片死白,他盯着“两世”那歪歪扭扭的二字,浑身哆嗦起来。 先是捏着信纸的右手。他不甘地瞪着眼,用左手死死按着右手,却很快开始两只手一起抖如筛糠。 两世深恩,今日报之。 今日……报之…… 多么赤裸裸的嘲讽,他对顾报恩有过什么恩,能算什么恩!? 那白眼儿狼摆明了想说的是,两世之仇,今日报之…… 好啊,好一个忍辱负重!倒是难为他明明重生回来,却还在自己身边做小伏低了那么许久! 顾闻香想大笑,却猛地弯身吐出一口血来。 “咳咳……顾报恩……” 顾闻香眼睛爬满血丝,他像个濒死的病人般喘着气,口中偏执地念道,“顾报恩……顾报恩,你敢骗我。白眼儿狼,蠢东西,废物……你敢骗我……” 他神经质地念叨着,哧啦一声,用发抖的手指将信纸从中撕扯开。 这样还嫌不够,于是顾闻香红着眼角,牙齿发抖,狠狠地撕了一次又一次。 直到那完整的一张纸被撕得破破烂烂,大小的碎片纷纷扬扬,从指间飘落。 然后他摇摇晃晃地下床,床边并没有摆着他的轮椅。顾闻香像没有看见似的,他召出手杖“鬼算”,撑着它摇摇晃晃地往门外走。 ——是的,其实他并不是完全不能走动。平日里坐轮椅,只不过是在外人面前示弱的一个障眼法罢了。 而这个秘密,只有顾报恩知道。 只有顾报恩知道…… 顾闻香踉踉跄跄地走到院中,早有顾家弟子与下仆瞪圆了眼上来扶。 “家主!” “家主,您这是……!?” 顾闻香眼睛发直,咬牙问道:“顾报恩呢?” “报恩公子,走,走了……” “走了?” 也是,都知道顾报恩是他顾闻香的狼犬。顾报恩要走,顾家有谁敢拦,有谁会想到要拦!? 顾闻香把手杖攥得咯吱响,杀意几乎要从牙缝儿里泄出来:“给我追……派顾家所有元婴境的客卿去追!呵,那可是个了不得的叛贼啊,我要把他碎尸万段,扔进栖龙岭喂妖兽……” 众人齐齐变色,晓得出了大事。连忙有弟子应了声“是”,转身便要跑去传令。 却不料身后那年轻多谋的家主突然吼了一嗓子:“慢着!回来!” 弟子脚下一顿,险些跌倒。只见顾闻香捂着胸口,闭着眼吃力地呼吸着,艰难挤出几个字:“留……留活口。” 情绪激动下,胸前伤口早已崩裂,鲜血染了他一手。两旁伺候着的顾家下人全都吓得愕然,也不敢帮忙,“家,家主……可要先传医修?” “不用……我死不了,”顾闻香缓过来这口气,又阴恻恻地冷笑道,“把那白眼儿狼的手脚打断,拖到我面前来,我自来处置!!要捉活的,谁敢杀了他,赏具棺材,去顾家的掌刑堂走一趟。” 弟子骨头发冷,知道这杀父上位的家主心狠手辣,只道:“是……是。” 应答罢,他重新转身欲行。才走了四五步,后头顾闻香却又道:“回来!” “……” 那顾家弟子小脸煞白,汗都快下来了,他不敢多言,更不敢细问,“是。家、家主还有何吩咐?” 顾家的晨钟就是在这时敲了三下。 东方微白,长夜将尽。 在几个人恐慌不安的目光中,顾闻香慢慢喘匀了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好似终于平静下来了,也找回了几丝理智,直起身子悠悠道:“算了,追什么,不追了。一只蠢狼而已,不值得耗费心力。” 说着,他转过身,指向后院的方向。 “看呐……” 顾闻香冷笑着眯起了双眼。 “蔺负青已快死了,等那时,顾报恩就是只丧家之犬。他马上就会无家可归,我要他跪在我面前哭着求我……” 在他手指的方向,一个巨大繁复的阵法,正在无数顾家弟子的惊呼声中散着浩瀚的威压,一点点升到天上去。 ========= 盘宇仙界,连通育界的石祭坛之上,蔺负青正在快速掐诀。十指化作一片片雪白残影,空中流淌着的灵流就被疾速地牵引过来。 尹尝辛站在后面看着他,沉默许久,一板一眼地发出质疑:“你不是说,明天让星星选么?” 蔺负青白袍翻飞,轻笑了笑:“哄他的,还要留出时间绘阵呢,哪儿能拖到明天再做决定?反正我知道他会怎么选,他也知道我知道他会怎么选。” “再说,”他顿了顿,“就算知渊决定与我两人回去,这阵法反正都是要打开的。都一样的。” 尹尝辛道:“如果只是两个人,阵法不必开得这么大,你也不必死。” 蔺负青不悦道:“师父!我好容易也哄哄你呢,你拆穿我干什么?” 尹尝辛不语。 他望着蔺负青的背影,目光静软安宁。 蔺负青还在跟他说话:“师父,你说神魂彻底碎裂之后,人会怎么样?” 尹尝辛想了想,道:“要么直接猝死,要么变成活死人。天天瘫软成泥,流着涎水翻着白眼,永远不省人事。十分丑,你不会喜欢的。” 蔺负青果然笑了,“我可不要。” 五尺清明立于旁边,那两盏小灯仍在细致地勾画着他漂亮的眉眼,薄唇轻动时有淡淡的影子: “还是死干净些好了,我还有一颗阴元婴与这副仙身躯壳,待会儿投身阵眼,还要劳烦师父帮我收完最后一笔阵纹。” 尹尝辛眉毛使劲儿抽了抽,黑着脸道:“神魂碎裂,焚身熔阵,都是远胜凌迟之苦。你非要死得这么惨?” “天亮之后,知渊将生受阴气噬体之苦,那十万人在活命的诱惑下还不定对他做出什么。我不至于比他惨。” 蔺负青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我死惨一点好。那样黄泉下魂魄相逢时,他便会只顾着疼我,忘了自己的难过了。” 第191章 终生终死终师徒 夜尽时, 丝缕的黎明开始从东天际爬上来了。 阴渊内响起第一声惊呼, 是有人发现自己身下的大地在上升。 咯喇…咯喇,岩石在崩裂。 沿着那巨大的圆形结界,足足有一个城池大小的地表被某种无形又恐怖的力量切割开来。而承载着上万育界修士的那块地域,正在缓缓地往上浮空。 阴渊的流水沿着边缘成瀑流下,碎石簌簌滚落。轰隆隆的声响由小变大,震得人耳膜生疼。 正疲惫地倚坐在断裂边缘处的修士脸色青白地惊叫着后退,一屁股跌坐下来。 “天上……盘宇人要把我们弄到天上去!” 一个男子喊出了这一句,抬头上看。 尊主赫然立在祸星的赤光之下,原本白色的宽袍被染上了诡谲的红, 正在愈加狂烈的气流中飞扬着。 两名盘宇仙在他身后掐诀护法, 逆光下全都看不清面容,只能见到尊主徐徐抬起的双手,十指弯曲间似乎操纵着移山填海的力量。 方知渊翻了个身,缓慢地睁开双眼。他在破晓前小睡了片刻,却还是睡得很难受, 似乎零零散散地做了些梦,醒来就忘了。 还是那个眼熟的青年扑在他身前, 六神无主地道:“方仙长……方仙长, 如今可怎么办啊?咱们要被练成炉鼎了!” “……”方知渊神色暗沉,不紧不慢地坐起来, 又扶着身后巨石站直。 此时脚下已离阴渊之底有近百丈高, 他没什么精神地环视了一圈, 感觉自己和四面八方焦灼的空气格格不入。 他冷声问身旁那青年:“叫什么名字?” 对方一愣:“啊?” 方知渊耐着性子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怯懦道:“我?杨、杨堂……” 不过几句话工夫, 这一片结界包围下的地界已经彻底变成了个悬空的漆黑石岛,被固定在天与地之间。 尊主神色无悲无喜,唇口开合,毫无感情地吐字:“时辰已到……炼。” 说着长袖一挥,顿时八方风云俱动,煞气滚升。远远地,阴渊更深处隐约有银色的水浪涌起,急速向这“石岛”上飞来。 “那是……”杨堂早已骇得脸色蜡黄,牙齿咯咯发抖,“那难道是……盘宇仙界的阴脉里贮存的剩余阴流?他要用这东西来炼制我们!?” 而在盘宇尊主的背后很高远处,祸星的样子也开始一点点地变了。 原本是很纯净的莹红色——用蔺小仙君当年的话说,“像熟透了的小樱桃一样,叫人好想咬上一口”——可如今无数道黑暗气息自那核心处流泻出来,萦绕、滚腾,只仿佛地狱恶鬼睁开的第一只暗红眼瞳! “那又是什么!?” “祸星,是祸星里的阴气要被引下来了!” “不……” 众人魂胆俱裂,眼睁睁看着九天上黑瀑倒悬,徐徐地向盘宇的大地灌落下来。 两股阴气在结界周围交融为一体,很快便渗入结界中。一层雾气携着刺骨的寒意弥散开来,空中结出了细小的冰晶,又飘起雪来了。 最催人崩溃的永远不是死亡本身,而是眼睁睁看着无常鬼稳步向你走来,却无处可逃。此情此景,那十万修士就好像一群青蛙,被掷入一口煮着温水的大锅里,还要眼睁睁感受着下头的火越添越猛。 在无可抗拒的绝境之前,有人反而平静下来了。一些躺下痴痴看天,一些合掌念祷,还有的浑身一股不屈的怒气,笔直地站立着。 人群中,小女孩伸出双手。她挽着个乖巧的发髻,肌肤白皙,是个美人胚子。雪片落在合拢的小手上,她道:“娘亲,下雪啦。” 紧紧抱着她的妇女泪流满面,应道:“是啊。” 女孩儿拍了拍妇女的手臂,软糯小声地道:“娘亲不哭,瑞雪兆丰年哦。” 妇女腿一软,绝望地跪下来,早已经泣不成声。 “我不想做炉鼎!!我不想——” 另一处,彻底溃决的男人忽然哭吼,拔出佩剑往身旁人手里塞:“杀了我吧老弟,给我个痛快行吗?” 对方却不接,长剑咣当坠地,他嚎啕着摇晃着那男人:“哥,活着什么希望没有啊?死了可就全没了……” 四下里已几乎看不清了,也越来越寒冷。方知渊心里头平静得很,他甚至有闲心问身旁那名叫杨堂的青年:“你怕吗。” 杨堂哭丧着脸,恨不能捶胸顿足,“废话,我怕啊!我当然怕啊!” 方知渊似乎笑了一下,伸手将杨堂推得离自己远了些,转过脸去了。 直到了这一刻,他还没能想明白,自己搭上蔺负青的命来救这素不相识的十万人,究竟值不值得。 可他又想到,师哥做一些事的时候似乎也从不思考值不值得,心里便得到了少许的安慰。 猝然间,一点辉光自远处亮了起来。好似什么人在这寒冷与黑暗中点起了一盏灯,又好似什么人温柔的眸光。 方知渊倏然睁大了眼,心头某处被撞了一下。 “师哥……” 他虚虚地伸手,像是要握紧那抹光明,于是也有几枚雪片落在他的手掌上。 也就在这时,天地同声而响! 所有人眼前哗啦一下全黑了,自上下灌入的阴气猛地浓郁起来,不再是淡雾渗入,而成了两道汹涌的洪流将人压在正中,疯狂地冲击着无数血肉之躯。 “啊——” “啊啊啊啊!!!” “痛,痛啊……杀了我吧,受不了了……” 石岛化作炼狱血牢,抱头滚地者有之,抽搐呕血者有之。惨叫声顿时四起,却很快因着嘶喊的人太多而听不清在说的什么,只余一片模模糊糊的鬼哭声。 ——向死求生,时机就在此刻了! 方知渊神色一厉,他再无踌躇,猛地翻身半跪于地,一掌拍下! 刹那间,好似光明在黑夜中迸溅开一般,一座巨大的白芒法阵在地表展开,又向上延伸。浑厚的规则之力被织进每一个符文与符文连接的间隙,形成一座空间之门。 一切只在电光石火间,已充斥在这片封闭的浮空石岛上的阴气骤然收缩起来,自大片的人群之间退去了。 痛楚随风消弭,一张张解脱的脸庞汗湿着,茫然地抬起来四顾。 却见本该加诸十万人身上的阴流并非消散,只是被强行浓缩于某一点。于是,它变得更黑更冷,死亡之气如有实质,最终束成一道龙卷风的样子。 位于死地正中的,正是祸星。 那里只有他一个人。 方知渊连惨叫都发不出来,直接双膝砸进黑岩之间,残忍的骨裂声听着都令人不寒而栗。 千万冰刃加身般的痛楚之中,他死死地盯着那亮白的宏伟阵门,拼尽全力吼出一句:“愣着干什么,这是回家的路,走啊!!” …… 盛放育界的石坛之上,亮着的是几乎同样的一个阵法。蔺负青摇晃了一下,撑着五尺清明弯下腰去,苍白的脸上全是冷汗。 尹尝辛站在他后头,还贴心地告诉他:“你快死了。” “是……是啊。”蔺负青嗓音都在抖了,眸光早就涣散开来,还在勉强笑着,“我可是,想要笑着走的……你千万不要哭……” 痛……他的神魂,他的魂魄早已经痛得要令人发疯。 可是还没有结束,他必须坚持守着这个阵法完成,然后以身熔阵,加固法则,才能安心去死。 尹尝辛问他:“还有什么话说吗。” “遗言么……嗯……我想想……”蔺负青气若游丝地含笑喘着,吃力地抬起手,一笔一划勾勒阵纹。 他果真歪着头想了想,却摇头道,“两世至此……憾事太多,悔事太少,也不必说什么了。” 又道:“生死轮回乃天道至理,没什么的……若非要难过,难过个一时也就罢了。平日里该吃该喝该睡的,不要耽搁……师父若是愿意记得我,清明的夜里给我烧一枝花,再替我看看当头明月,便足够了。” 说到这里,蔺负青已经快要喘不上气。他闭眼摇了摇头,全身都倚靠着五尺清明的力量,艰难地继续刻画……他是准备做到神魂碎裂的前一刻的。 身后脚步声响起来,是尹尝辛走到他身边。 蔺负青头痛欲裂,却在听着那脚步声时,从混沌的意识里挤出一丝忧心来。 他担心很快就有盘宇人发现此地阵法,到时候尹尝辛这个叛徒明晃晃地站在这里,岂不是要陪他送死么? 他把自己这么个毫无生活自理能力,还一副看破红尘模样的师父留在这盘宇,到底靠不靠谱啊? 蔺负青于是又回过头,想着叮嘱几句。 忽觉破晓将至,远天蒙蒙地白,一丝微光落在他散开的金色瞳孔里。 蔺负青正欲启唇把师父赶走,突然间一缕诡异的不安感窜上心头。 还未等反应过来,后心就被一股劲道点住,魔君只觉得浑身一麻,经脉里阴流停滞——他竟然被定在那里,动不了了! 尹尝辛拍了拍蔺负青的肩膀,走过他身边,“好了,剩下的我来做。” 说着,动作淡然却不容置疑地……从他指尖,将那牵引阵法的阴流给“取”了下来。 蔺负青脸上仅存的几丝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你干什么,”他先是无措地抖了一下,嗓音也颤了。继而便是恼怒,“尹……尹尝辛!你不能——这是我的事!” 尹尝辛却伸出一根指头,在蔺负青的眉心轻点两下,无声地弯唇笑出来。 “你与星星各自惨死,我不喜欢。” 蔺负青双眸茫然地睁大,他从未见过师父这样地笑。 东天的黎明之下,尹尝辛的眉宇间风尘荡尽,就像有什么折磨他已久的东西,终于消弭在光明之下。 “我也愿学你一回,做喜欢的事,不做不喜欢的事,其余的不必想。” “只不过,听说人死前要留遗言,我昨晚想了一夜也不会。刚刚你的那句,就算我的了。” 第192章 终生终死终师徒 育界的天也变了。 只见那座自玄蛟顾家升起的法阵一路升至云巅, 在某一刻光芒大盛。刚露出几丝鱼肚白的天空, 刹那间紫电青烟齐作,在规则的扭曲下化出透明色泽,隐约能看到另一个世界的混沌乱流。 六华洲再次陷入混乱。分明只是一座空间法阵, 却因着连通的是阴阳气流肆虐的盘宇仙界,气势竟不输当年那场天裂。 “蔺负青在干什么!?”白凰穆家的主堂内, 穆泓一拳锤在桌案上,额上青筋跳动, “竟敢扰乱两界间的空间法则……倘若一个差池,叫盘宇的浓郁灵流泻入此间会死多少人, 他担得起么!?” 下方穆家弟子们脸色发白, 唯唯诺诺不敢应声。穆泓大步踱了几圈,脸色越来越阴沉,忽的手一挥:“传我令下去!封穆家大门, 所有穆家弟子严防死守,不许离开穆家一步。” …… “这是什么玩意儿, 盘宇上界长这模样?” 雪骨城楼上,柴娥身披战甲长袍,咬牙仰望天际,“他娘的, 就这还自称上界呢, 说是冥府还差不多……” 在他身后, 是幻作少年模样的敖昭和半身化龙的鱼红棠, 前者神色惶惶, 而后者神色阴鸷。阴风四起,好像盘宇界的寒冷也渗入了这里。 虚云几位真传也齐齐站在那里,宋有度正眉头紧锁,问鱼红棠:“大师兄临走前,到底给你留了什么话?” 鱼红棠摇了摇头,血鳞甲覆在小女帝的眼角下,上头扫着睫毛的阴影。她低声道:“现在还不好说,只是青儿哥哥告诉我了,他说,我们会在一起的。” 荀明思将手放在鱼红棠肩上:“大师兄既然这样说了,我们便信他。” 红衣少女轻轻点头,自言自语般地道:“如果不能在大地上相逢,那也没关系。我们就去碧落,就去黄泉。这辈子……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她话音刚落,却觉得肩上荀三的手掌一紧。荀明思死死盯着越加透明的天边,忽然不敢置信地出声道:“慢着,那身影是……难道是,是师父!?” ========= “尹尝辛!” “你放开我,为什么你要……” 盘宇上界的石坛处已蔓延着一片冰冷黑雾,唯有无数的符文还是亮的。 蔺负青眼睁睁看着尹尝辛的背影伫立在巨阵的阵眼之前,他意欲上前阻止,却踉跄一下半跪在地——此刻他已极度虚弱,根本挣不开尹尝辛留下的束缚。 尹尝辛伸出一只手掌,符文如光蝶般在他指间翻飞着,“什么放开,我没有抓着你,是你自己站不起来。” 蔺负青气急:“你……!” 尹尝辛淡淡道:“我是你的师父,没有师父看着徒弟死在眼前的道理。” 说话间,尹尝辛的脸色已是肉眼可见地衰败下来。他的神魂已被尊主摧残过一回,此刻强行操纵这样浩瀚的空间规则,结局和蔺负青来做是一样的…… “尹尝辛!!” 蔺负青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却徒劳地再次摔回去。他喘息凌乱,倏然发狠地一抬眼,道:“为何……!你不是才记起来要在这一日祭拜先祖么,不是还有你那位宝贝师尊的遗愿在身么,难道就死在这里?你不是说神魂碎裂很丑么,你又——” 他忽的一窒,出口罢才后知后觉,想到一个更无法接受的可能。 就听尹尝辛垂眼一闭,平静道:“你要做的事,就是我要做的事。” 说着,尹尝辛又踏前一步,人已站在阵眼之前。妖风四荡,吹得他白衫长发飘动不息。 “你要以身熔阵!?” “有何不可。” 尹尝辛闭着眼感受着来自魂灵的痛楚,暗想:先祖的祭拜,师尊的遗愿……是啊。 他活了有数千年了,如今回首去看,却找不到什么真正自由无拘的时光。 爹娘诞他在这片混沌无序的盘宇界,却双双赴死弃他而去;师尊教养他,临终前将解放育界的重担压在他肩上;他造了青儿,也亲手为自己的心头扣上一把罪孽枷锁;他本该忠于盘宇,却又被育界牵动了心弦,乃至逼得自己没有一片容身之地…… 时至如今,他早已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直到自己也认不出自己的面目。 那么或许,就这样抱着残破的记忆,于两界的交融处灰飞烟灭,才该是最适合他的归宿。 咔嚓……咔嚓。 是神魂在破碎。 轰然一声,眼前阵法终于彻底成型,远处的方知渊启动了另一半阵法! 天际似乎架起了一道无形的空间之桥,一座宏伟大门徐徐浮现,内里滚滚传来阴寒之气。 尹尝辛再无踌躇,向前跃入阵眼之中。 光火猝地一爆,吞没了他。 “不……!”蔺负青目眦欲裂,奋力向前一扑,他的五指有一瞬间紧攥住了师父的衣角,却又立刻被阵法激荡出的气劲割裂,“——尹尝辛!!” 就是这一刻,他的泪水也潸然而落,蔺负青艰难地哽咽着,“不要去……” 可是已经迟了,阵纹合拢。金红符文沿着尹尝辛的四肢攀爬上来,好似岩浆流淌在皮肤上,很快就烧成光粒。 或许是神魂的碎裂使得感觉也钝化了,尹尝辛面容上不见痛楚,唯有一片释然。 意识也飘远去,如柳絮吹在春风里。 五感渐渐迟缓,如篝火熄在冬风里。 在一片茫茫然中,一道白衣翩然而至,清脆的嗓音回响起来了。 曾几何时,少年在春花间拈花回眸,笑着脆生生唤他:“师父。” 他坐在一旁,懒洋洋披着少年织的鹤氅。 曾几何时,少年在秋月下收剑转身,眸子晶亮地唤他:“师父!” 他倚在树下,眯着眼赞许地颔首,身周萤虫飞绕。 又是曾几何时,虚云四峰上下了薄薄的雨,少年沐着雨奔来,快活地伸展双臂:“师父啊,来抱青儿。” 他古板地拧着眉,却依言俯身,别扭地将那湿漉漉的身子捞起来。 然后转身,抱着他的少年往山上走。 尹尝辛眼神模糊,却苦笑起来。 临到死了,怎么眼前都是这孩子啊。 到处都是,到处都是…… 这孩子,怎就那么满身光明地,从他记忆的角角落落里钻出来啊。 这么个念头乍一生出来,意识里的画面居然变了。 他又看见鱼红棠踮脚扒拉着他衣裳,方知渊远远地冷着脸却偷瞧他,垂眉温笑的荀三、结巴惊惶的叶四、默默摆弄着傀儡的宋五…… “师父。” “见过师父。” “宗、宗主……参见宗主。” 还有更多他根本叫不出名字的外门阴体们,那么多人乌泱泱的,在虚云四峰的春夏秋冬里来了又走了。 师父…… 宗主…… 是幻觉里传来的声音么? 尹尝辛猝然睁眼回身。 不……不是幻觉!两界空间已通,是育界雪骨城里,虚云的那些孩子们在仰头含泪,呼喊着他! 雪骨城楼上,荀明思双膝跪地。他仰头看着渺远处那道燃烧着的身影,泪流满面地长叩而下:“弟子荀明思……恭送……师父。” 叶花果早已快要哭昏过去,宋有度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鱼红棠痴痴凝望天际,小声念道:“师父……” 城楼上,城楼下,虚云外门们哗啦啦跪倒一片,含着哭腔的声音此起彼伏。 “……为什么要这样,”在他面前,蔺负青哽咽失神,五指颤抖着抚过阵法屏障边缘,“你本来是……可以有归去之所的……” 尹尝辛先是怔忡,继而唇畔浮现一丝笑意。 三分苦涩,七分释然。 归宿……这是他的归宿么? 云楼琼宇天上神,谁知此地是心乡…… 他叹了口气,“青儿,叫师父。” 蔺负青怔怔望着那已被符文吞噬得只剩下一片虚影的仙人,无声地泪落,“师父……” 尹尝辛眉眼温柔地弯开来,他伸展双臂,道:“来,师父抱抱。” 可是他已经没有双臂了,他的身躯已献祭给了阵法,血肉都消融。于是只有朦胧的灵光抚过魔君的眉心,消散在风里。 …… 黎明破山而出的时候,阿灯赤着脚站在空中。 她怀里还抱着蔺负青赠他的那盏玲珑小灯,白衫在风中微动,女孩神色复杂地看着尹尝辛一点点化为光火。 “辛童子,你为何……这值得吗?” 她敛下眼睫,抚着手中的小灯自言自语,“我不明白。” 盘宇真仙开始一个接一个地于虚空中出现了。这般大的动静,饶是在祸星光盛的时候也足够惊动闭关于洞府里的盘宇人。 冰冷的金眼盯住了石坛上那座巨阵,“又是育界蝼蚁……还有辛童子那叛徒!” “魔君是何时上来我盘宇仙界的?竟敢拨弄空间规则,好个胆大包天!” “尊主正在炼制炉鼎,大业将成,我等万万不可于此时功亏一篑。” “杀!” …… 蔺负青的眉心忽然滚烫。一股雄浑的灵流被尹尝辛注入进来,顷刻间奔涌入他的四肢百骸,和经脉的每一寸。 那是这个人残存的最后力量,他将神魂用以构建空间规则,肉身献祭阵法,而丹田内的灵流则赠予他面前的爱徒。 “……去见……你的星星……” 阵眼处,尹尝辛的虚影已经朦胧了。 蔺负青也已不再流泪了。 风云在两人身后高处呼啸,已经有育界修士的人影闪动不息——他们自阴渊深处跨过阵门,来到此地,又径直投入育界。 而这也就意味着,另一个人的酷刑已经开始了。 蔺负青眼尾洇着红霞,他哑哑地问:“我还能见到他吗。” 尹尝辛的虚影点点头,道:“不要让他一个人……” 天穹上,盘宇人密密麻麻地排列开来。蔺负青拔起五尺清明,转身时泪珠无声地被甩落在身后,他迎上万千盘宇仙人。 那背影傲雪凌霜,如此孤绝。 尹尝辛满足地感受着视野黑暗下去。 这样便对了。去吧,不要让他一个人,你也不要一个人。 一个人…… 是多么孤寂呀。 万千光粒包裹着他,尹尝辛没有感到痛觉,反而觉得自己好似一点点与这浩大的明光融为一体了。 只是渐渐困倦,像是起了睡意。 或许终焉已到,该结束了。 记忆推着他的意识且行且停,好似在爬一条蜿蜒的山路。 金阳明媚,他倦懒地甩着拂尘,一路走到了经年覆雪的山顶。老松树下一对仙鹤在漫步,于雪上踩出细细的脚印。 白袍清俊的小少年乖巧地倚在树下,睡得香甜,长长的睫毛不时忽闪一下。 松枝的影子悠闲摇曳,落在他雪白的肌肤与乌黑的散发上。 风儿休息了,轻云也安静地在蓝天上睡着了,万物归于一个安宁的终点。 尹尝辛走到小少年身边,脚下的雪随之发出嘎吱细响。他伸了个腰,从身上脱下一袭灰色道袍,给那孩子披上。 然后他也在青松下的雪地里躺罢,将孩子柔软的身体搂进怀里,就这样合上双眼,于一片烂漫阳光中,释然地睡去了。 第193章 苍生燃灯思君归 尹尝辛的虚影彻底融入阵法之时, 盘宇上界天色大明, 祸星的赤光如海波般荡开到每一个角落。 那炼制炉鼎的石岛容器之上冰雪纷飞,竟也有暗红天光落入。 人头攒动,叫声四起。 人潮在陡然大开的玉白阵门前涌动着, 谁都没有想到在本已绝望的末路,竟会有一道生门被打开。 只要穿过那道门, 就能活着回家。希望于死灰中熊熊复燃,顿时间几乎所有人都疯狂地朝着那阵门奔去! 可是人太多了, 阵门只有一座。 仅一息的时间后,阵门前那一带地方就挤成了一块大大的人饼,男女老少都搅在一块儿乌泱泱地挤压, 好似恨不能把胆汁胃液都给挤吐出来。天上更是无数御剑而起的修士互相碰撞跌落, 惨不忍睹。 “别挤……” “让我过去……让开!让开啊!” “娘亲!娘亲你在哪儿啊!?” 但见摇摇晃晃的天光之下,全都是拼死挣扎的无数脸庞与手臂,还有一双双或疯狂血红,或惊惶含泪的眼睛。 唯独方知渊一个人在漆黑的阴流冲击下苦撑着,他仗着自己是祸星, 将天上地下全数的阴气都收束在自己身上。 仿佛有千万根冰针刺穿了骨头, 将心脏肺腑脾胃都搅成一摊血水肉浆。他伏地喘息,五指在粗糙的石砾间痉挛着,很快磨出了血。 第一声惨叫传入耳中,许是发生了踩踏, 许是有人动了手, 很快又传来暴吼声和踢打声。 顾闻香所嘲讽的事态果然还是发生了。求生的欲望引起暴动, 就算有还能保持冷静者,也难免被卷入狂乱的漩涡。 方知渊眼神阴晦不定,将牙关一咬,突然毫无征兆地放开了对阴流的牵制! 黑暗冰冷的阴气回流,顿时如洪水般席卷了众人。 这些修为低微的修士们又如何受得住狂涌来的阴流?一时间,天上的跌回地上,地上的东倒西歪,耐不住痛的惨叫再次响成鬼哭狼嚎。 犹有人流泪抽搐着,四肢并用地想爬向那扇阵门,却只如虫子蠕动,寸步难行。 方知渊喘息着直起上身,他喉头几乎是痉挛着,眼中烧着的是恨铁不成钢的怒火:“一群扶不上墙的烂泥!饭喂到嘴边都不会吃,门开到眼前都不会走!” 众人于痛呻间,挣扎着望向声音来处。但听锵然一声,煌阳长刀竖在那冷戾的黑衣仙君面前:“再有骚乱者,我断其足;再有伤人者,我斩其首。” 那厉喝运了气回荡在整座石岛上。 可与此同时,阴气却再度被聚拢回去。 寒冷与剧痛归来,方知渊单手紧握着煌阳的刀柄,冷汗打湿了黑发。 他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煌阳上,才能勉强维持一个半跪的姿态。可那发抖的薄唇,分明已青白得不见血色,仍在沙哑地道:“既然逃跑都学不会,就统统都给我死在这里……!” “仙、仙长……” 杨堂自退去的阴气风雪中抬头,他望着方知渊,不敢置信地愣愣呢喃一声,鼻头忽的酸了。 这是怎样残忍的自我折磨? 好似千万尖刀已刺穿了身躯,方知渊将那残忍的刑具寸寸滴着血拔出来了,几息后再重新刺回骨肉里去。 ……只是为了震慑那些暴动的人们,让他们安全有序地逃离死地。 也就是这时候,被求生的本能冲昏了头脑的人们,才真正清醒回来,并且意识到了当下发生着怎样的事。 于是几乎所有人,所有还有一颗血肉之心的人,都和杨堂一样愣住了。 发生了什么,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昨夜,他们一个个缩在远处,放着痛苦到爬都爬不起来的祸星独自挣扎痉挛。 若非魔君带来那点灯辉,他们大约会眼睁睁看着方知渊半昏迷地在冰冷的石水间躺上一晚。 二十余年下来,世道对于这个背负厄命的人,从来冷待如此。 “真就是一群废物……” 方知渊眼角痛得抽动,张口沙哑地笑两声,毒诅般的黑痕已经渐渐在皮肤上浮现,“还呆看着我做什么,走啊!!” 就在天明前,祸星还冷硬地叫诸人等死;然而天光一亮,他开阵门,引阴流,将自己留在黑暗中,对诸人说—— 走啊。 …… 育界里,万众屏息。 风云始巨变,凭空惊雷起。那浩瀚气息的阵法巨门卷着烟电横于天际,宛如上古洪荒时的神迹。 透过水膜般透明的天空,众人看见了蔺负青雪白的身影,立在盘宇的黑红混沌之中。 当年阴祸天裂时为众生封天之人,也是今朝为接引受困者而开天之人。 有人急得跺脚,不禁喊道:“快回来啊!魔君身后不就是育界的通路吗,他怎么不回来啊!” “蔺负青难道真是想接方知渊一起回来?可是那么多盘宇仙人拦着,他、他……他不可能过得去的啊?” 雪骨城楼上,一阵雷电闪光划过。鲁奎夫大踏罡步,自半空乘风而落。 柴紫蝠大惊,搓了一把双眼上前道:“老鲁!?您老人家怎么还跑过来了,六华洲呢?” 鲁奎夫面色铁青,答所非问:“君上当真未曾给雪骨城留过话,哪怕只言片语也未曾!?” 柴娥摇头,低声道:“的确没有。” 鲁奎夫脸色更差,发泄般地一拳落下,城楼上的仙骨白砖就被砸出一个坑。 他仰头看着天际,沙哑道:“怎会如此……就算有虚云道人遗下的那份功力在身,以君上当下的身体,也无法……”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全,可柴娥听懂了。 不错……只靠尹尝辛留下的阳气灵流,对于蔺负青这么个千疮百孔的躯体来说,是根本不够的。 他没有阳丹阳婴在身,阳气只会疯狂从体内流泻而出,最多一两个时辰就会耗竭一空。 然而,若要所有被困的育界修士安全撤离,少说也要花上整整一日一夜…… 盘宇界内,复苏的盘宇仙人浩浩荡荡而来,自云端穿过乱流,竟似一场遮天蔽日的箭雨。 杀机四起时,每一个盘宇人就像是一杆白羽箭,携着阴森的呼啸声撕裂空气,转眼间已经要逼至眼前。 在他们眼中,魔君的身影是如此地微小,脆弱,不堪一击。于是盘宇仙人发出了第一声冰冷呼喝—— “关闭阵门,束手就擒,可饶尔一命。” 蔺负青浑然不理,眼尾残泪未干,却已沉稳地抬起了握紧五尺清明的手。 他运转那份尹尝辛最后赠予自己的力量,于是周身经脉越来越炽热明亮,直到“哧”的一声轻响,他的手腕脉门上烧起了白火! 鲁奎夫蓦地挺身,瞠目道:“君上!” 只见魔君脚下踏空一点,五尺清明横于身前,如一道彗星般迎着盘宇仙人们冲了出去。白焰拖出一道尾迹,照亮了盘宇的黑红天幕。 雪骨城楼上,一道红色倩影翩然落至,鱼红棠心焦难耐,扯着鲁奎夫的手臂逼问:“那是什么,青儿哥哥在干什么?为什么会烧起火来!?” 柴娥也转头看着他,却惊觉鲁奎夫的脸色竟微微有些泛白。 雷穹仙首双拳上经络暴起,虎目中流露出几分痛色,嘴唇艰难地动了动:“……君上如今,怕是无力平衡体内过盛的阳流……既然阴气过盛会反噬人体,阳气想来也是一个道理。” “什……”鱼红棠窒息,脸上再无半丝血色。 薄如蝉翼的青翠剑锋自杖中出鞘,五尺清明终于撞上了盘宇仙人的兵刃。 尹尝辛临死前的馈赠,辅以自育界借来的阳气,加上魔君作为前世的渡劫之境,拥有着对于灵流超绝的掌控能力…… 这一切奇迹的交叠,使得蔺负青竟然短暂地拥有了飞仙境巅峰的“修为”。 然而代价,则是他将自己燃成了一盏灯。 蔺负青整个人身上都带起了白火,炽焰焚身,烧成灰的皮肤开始悄然剥落。 鲜血自他唇角滴滑而下,却在彻底落入风中之前被烧成一片淡甜的血气。 阴气反噬到末路,是将人化作一具冰冻焦黑的骸骨。 可从未有人见过,阳气的反噬又是什么样。 直到如今,每一个盘宇人和育界人都看清楚了。阳气反噬的末途,便是像如今的魔君这样——被最滚烫的火焰焚烧成白色的粉末,灰飞烟灭而逝! 蔺负青的眸中一片清明,不见丝毫畏色。他腕子轻抖,青翠的剑刃巧妙地滑转,叮当一碰左侧盘宇人刺来的剑,又向右锵然弹开盘宇人落下的刀。 手中的剑出得趋近于无限快,他于每一个眨眼的瞬息都挑开几十把兵刃,于锋芒中穿行。 但他并不恋战,蔺负青的双眸自始至终凝望着远处那浮在空中,阴气腾腾的石岛。 知渊……他的知渊。 空间法阵是单向的,这就意味着倘若他要去到方知渊身边,只能靠自己的力量,一步步地自这群盘宇仙人之中杀上去! 然而这又是极危险的,宛如千钧悬于一发的状态,魔君虽短暂地拥有了可与盘宇人一战的修为,可肉身仍不过是个半废的元婴之境。只要一个刹那的失误,他就会把命丢在这里。 蔺负青唇畔浮现一抹暗笑,他以谁都听不见的声音,沙哑地低低自语:“这才有点天下赌局的样子。” 知渊,一定要等等我。 某些盘宇仙人的脸色变了——当他们发现自己眼中扑火飞蛾并没有被烧死的时候。 那小小的柔弱的白蛾,竟裹着最为熊熊不灭的火焰,逆着神罚与天光,奋不顾死地向他们冲来! 但很快,便有一人冷声道:“不过是因为辛童子的传功罢了,他无有阳婴,经脉重损,撑不住多久。” “不过是个自取灭亡的愚人,待那火焰熄灭之时,就是他身死之时,甚至不必我等动手。” ========= 雪骨城内,无数魔修与虚云的阴体弟子们站在一起。沈小江怀里还安抚着一个哭出来的小女孩,却仰头死死盯着天际,眼眶早红了。 “大师兄……二师兄……” 少年不甘地念着,“宗主……” …… 西域,森罗石殿的弟子们齐齐登上高柱,焦虑又无措,却也只能为当初救过他们的魔君念诵着一首古老的祷词。 …… 紫微阁的山海星辰台,离天最近的地方。姬纳双手紧攥着紫矅星盘,怔怔望着阵门失神。 他千般推演,算不出一线生机。 …… 剑谷内,黄沙还在苍茫地吹荡。最深处的冷洞之中,两个负剑的男子相对而视。 轩辕意空荡荡的右袖在风中狂翻着,他跪坐在叶浮面前,哑声急切问道:“谷主,我们真的什么都做不了吗?” 叶浮闭目沉默着,眉宇间一片压抑。 …… 遍布着天涯海角的无数散修们都在仰头看着,所有人都不知不觉地心急如焚。 就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蔺负青那燃烧着白烟的身影,渐渐地看不清了。 而自那道阵法巨门内奔出来的人影,也变得越来越多…… 这些人无一不是脸容惶惶,泪流满面,全是自那阴气纵横的绝境死地之中逃返回来的。 早有个急性子的雪骨修士冲上前,揪住逃返者的衣襟,怒吼道:“里面怎么样了!到底怎么样了,说话啊!?” 被揪住的人抬起脸来,竟是涕泗横流,五官都挤在一起。反叫那上前质问者也愣了一愣。 那死里逃生的修士呜咽着哭出一声,浑身哆嗦着,绝望道:“里头阴气……阴气太过浓郁,已经要凝实了!” “再这么下去,祸星怕是……会生生被化实的阴气刺穿五脏六腑而死啊!!” 第194章 苍生燃灯思君归 话音未落,就见那雪骨魔修怒发冲冠, 一拳揍在那人鼻梁骨上! “那你们放他在里面, 自个儿逃回来!?方仙君是为你们这群脓包才身陷囹圄, 你们把他留在那里, 自个儿逃回来!?” “我……”那逃出来的修士羞愧欲绝,嗫嚅着说不出话。 转头回望,只见更多的人从天门上涌出, 修为低微无法御剑凌空者便由修为高的扶持接应着,踉踉跄跄地回落大地。 不少人脚下一沾育界的土地就放声嚎啕出来, 其中嘶哑悲恸,叫铁石心肠的人也不忍听闻。 “有什么……”那修士转回头来, 痛苦地喃喃, “有什么事, 是我们还能做的吗……” 雪骨魔修阴沉沉地低脸,沉默了下来。 天穹上云烟滚滚,大地上尘土飞腾。 …… 盘宇界上空, 尊主的脸色已极为难看。 “愚昧……” “生为祸星,竟然如此愚善。” 本以为是天衣无缝之策, 谁料结界内无数到手的炉鼎, 就这么在眼皮子底下逃窜而走。饶是盘宇尊主也肉疼得脸上肌肉抽动。 可如今他全副精神都用于牵引阴脉与祸星两股阴流,就算有心做些什么也是分身乏力,一时居然落入了无计可施的境地。 这倒也是盘宇仙人的冷漠本性咎由自取,倘若尊主不布施这样一个水泄不通的结界,此刻大可有其他盘宇仙人受令来替尊主杀死祸星;然而以盘宇诸仙的心性, 若无结界隔断,炉鼎又注定会在刚被运送到盘宇界时便被哄抢一光,这便成了无解之死局。 也正因如此,在盘宇尊主的眼中,当下发生的事情是简直无法理喻的。 为何会有人舍生忘死地去救一群废物?这样的一群废物,生来就是被践踏的草芥之命,救下来又有何用? 是会为你立碑,还是会为你烧纸? 人死万事空,身后事又有何意义? 尊主神色阴晴不定,十指微微变幻,阴气注入的速度便更快了些。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方知渊,叹道:“祸星,你清醒看一看罢,那些你舍身去救的人,正把你抛在死地,弃你而去呢。他们都走啦。” 阴气于祸星身周聚拢着,不断有细碎冰粒结在虚空中,落在地上竟带了黑色——这是阴气过浓时开始凝实的征兆。 方知渊以长刀撑着自己,牙关碰撞着,冷汗自鼻尖滴落。 眼前是层层漆黑与冰霜的风暴,他眯着眼,努力去看外面的情形。 都在走么…… 若真能都走了倒好。 也不知自己究竟还能撑多久,这情形比他想的要吃力,怕是坚持不住一日。 师哥呢,蔺负青如今又怎么样了?若说有什么遗憾,便是他身在这里,见不到师哥最后一面。 头顶上尊主的声音若远若近:“你看看那些抱头鼠窜的人……他们当真就一星半点的阴气也受不住么?却没有人敢过来为你分担哪怕一点,不可悲么?” 他师哥启阵时将有多美啊,纯白的长发与衣袍都融进光里,只是不知疼不疼。怕是要很疼的…… 那有没有人陪他,有没有人送他?师父可在他身边么?育界的人应当能看见,有多少人会真心实意地送他? 可笑,若是蔺魔君知道自己死前满心想的居然是这等事,怕又要无奈地笑骂他一句。 方知渊突然很想见蔺负青一面。昨夜相见被结界所阻,甚至没能有一个拥抱。他上次抱蔺负青是何时呢,怎么已经记不清了…… “你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难道你真当自己可以无限地承接阴气?你很快就将死啦……死前放跑几个狼心狗肺的人渣,有什么用?” 握刀的手背已被寒意腐蚀得焦黑,阴气渗入五脏六腑,心脏内开始传来剧痛。 那颗跳动的脏器早已经被阴气灌满,如今却好似有无数密密麻麻的冰冷细刺从里面生出来。 方知渊眼神发狠地忍着,泛白的唇却不住颤抖,这样下去,他自己怕是真的很快就要……被凝实的阴气给刺烂了。 明知道,哪怕稍微将对阴流的吸引放松一点点,叫阴气的浓度淡开少许,他也能舒服上许多。 但是他更清楚的是,在这样令人崩溃的剧痛下,一旦心头的那股气儿松了,人退了一步,就会不由得再退第二第三步,那就完了。 他就索性一寸也不退。 尊主摇了摇头,见自己的话语不入祸星之耳,又道:“愚昧。” 此刻尊主心里所想,和其他盘宇人面对魔君时竟是不约而合—— 方知渊这样死耗着根本坚持不了多久,静待他自取灭亡,或许才是稳妥之策。 ……就好似要印证上古仙神无情大道的正确,僵局只延续了不到一刻,便陡生了异变。 哧啦—— 伴随着毛骨悚然的裂肉声,一根漆黑的冰刺,鲜血淋漓地从祸星的胸口破体而出! “——啊……!!”方知渊瞳仁剧烈收缩,鲜血喷喉呛出,堵住了未出口的惨叫。 他崩溃地摇着头将颈子后仰,浑身青筋都炸了起来,几欲晕厥却又不得解脱。每一次身体本能的抽抖,却又带得冰刺在那脏器上反复磨蹭、穿刺…… 若是普通修士,在这样浓度的阴气下早就尸骨无存。是他体质特异,才能做下此等逆天之举,却也遭着寻常人绝不会遭受的折磨。 很快,更多细长的阴刺自脏腑内破出来。方知渊死死地忍着,眼眸很快便涣散开,他大口大口地抽搐着呕血,却已经几乎无法呼吸了。 牙齿咬破了唇舌,满口血腥也忍着。 他乃祸星之身,不会轻易死的。只要扛过去,只要熬过去…… 石岛之上终于有修士透过盘飞的阴气黑旋勉强看到了这一惨象,发出惊恐的呼声:“方仙长!!仙长!!您、您……” 有不少人影向他奔来,有青年,有妇人,甚至有耄耋老翁,却都被浓郁的阴气所阻,根本无法靠近。 这些人一个个脸色白得像鬼,看着那个浑身血肉模糊的黑衣身影,脸上是如坠噩梦般的恐慌无助。 他们都是最平凡的小修士,谁见过这种架势?更不要提,受难者还是为了自己…… “这,这这!……您快停手吧,停手吧!” “仙长,够了,您停手吧!!” 方知渊把眼一闭,用尽全身气力才含着血气挤出沙哑的一个字:“滚。” 不过是痛而已,不过是痛而已…… 他能忍着。 那冲进来的人里也包含了那名叫杨堂的青年,他满脸都是泪,奋力地欲往阴气的中央挤去:“仙长!我们再怎么窝囊,也是个人啊,是有颗良心的啊!” 青年拍着自己的胸膛,红着眼嘶吼,“我们滚,我们就算滚了一辈子也不得安生!” 方知渊勉力将手一抬,顿时阴气化作一阵劲风,将这群人掀飞出去。 然后他反手握住身上冰刺,身子倚在煌阳上借力,开始咬牙将冰刺往外拔。 冷汗和鲜血,将身上打湿了一层又一层。 快逼近承受极限的时候,方知渊就想着蔺负青,他想着师哥前世落在盘宇人手里的那十八日,想着自己曾将枯骨般的魔君揽在怀里的感觉。 于是他便不再觉得身上的痛是痛。 尊主的声音,正是于这时候传入耳中。 “你不如再看看身下。” 方知渊本不搭理,那一字字却幽冷而带着讥讽,“祸星,你且看,是谁为你而来?” …… 蔺负青已经几乎感觉不到身上白焰灼烧的痛楚。 因为他已经看见了方知渊。他看见他的星星被阴刺穿体,于是他便不再觉得身上的痛是痛。 眼前的盘宇仙人自四面八方杀至,魔君将手中翠剑在空中连点,盘宇界内的阴流被搅动起来,竟似挥毫洒墨。 盘宇仙人们色变,不禁踌躇难前。 蔺负青肌肤血肉寸寸成灰,金眸如似火淬,恨意燎天。狂风自雪色袖口掠过,手中长剑一往无前地刺出去。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拼的就是一个谁不怕死。而蔺负青知道盘宇人怕死,所以定然拼不过他。 叮铛—— 一声脆响,星火四溅。 五尺清明的剑身上,猛地迸出一道裂痕! 五尺清明本是以魂木主干炼制而成的仙器,威力放眼整个育界也是屈指可数。 然它两世跟随主人,多次折耗,施展重生禁术时又将魂木的力量散去了九成。此时硬抗盘宇仙人们的力道,负荷顿时让这单薄剑杖发出濒临极限的哀鸣。 蔺负青甚至不多看一眼。回身格挡,踏步,折身出剑,再格挡。剑势纵横,只余片片光火残影。 …… “师、哥……” 方知渊眼前忽的被水雾模糊了。 他痛到神识昏聩,也只是死死忍耐着,一声不吭。可是此刻,哽咽却自齿间溢出。 尊主冷眼笑道:“看来为这阵门赴死的并非魔君,可惜可惜……唉,倘若如此,他本是可以直接归去呀,怎地还引火自焚了呢?” 方知渊染血的手指一松,几片碎冰落地。 原来……就算到了这种地步,就算昨夜已经把死挂在了嘴上,蔺负青还是不肯放弃救他…… 也就是在方知渊视线垂落的那一刹,蔺负青若有所觉地抬起眼,两人的目光越过血色与天地交汇在一处。 两双同样含痛的眼眸中,再也不剩任何干扰,只剩彼此。 “知渊,”蔺负青神色狠戾,一字一顿地咬道,“等我来陪你。” 杀意节节攀升,剑尖烧着白火又卷着阴气,噼啪一声,五尺清明上再次迸出一道裂痕! 蔺负青咬破指尖,白袖飞振,并指在五尺清明的剑身上将血痕一抹。 仙器有灵,感应到主人血气,就仿佛要榨干最后一点精神般光华大作。 蔺负青知道五尺清明已到极限,索性收剑归鞘。他直接横摆青杖,携风扫去,猛地击碎了一个盘宇仙人的肩骨,借这股冲力更向上一段。 然而前方烈风袭来,那是个身高八尺的盘宇人,金眼中残忍光泽一闪,抡起手底一双巨锤砸下! 蔺负青仓促抬杖上架。一声震耳欲聋的撞击与裂响后,青杖上龟裂纹迅速蔓延—— 育界内,仰观天际的众人俱骇。 柴娥咬牙:“不好,五尺清明!” 沈小江茫然地喊了声:“不……不要。” 众目睽睽之下,那一柄历尽烟雨也依旧傲骨铮铮的青竹,伴随了魔君两生的仙器,噼啪一声被掰折了脊梁! 五尺清明,彻底断裂!! 魔君当断立断,松开五指的同时后仰,腰身折到一个极限,四周无数盘宇人的利刃就自他的鼻尖擦过。 他金眸里一片澄明,倒映着无数翠青色碎片,自身侧的空中落下去了。 那使锤的盘宇人震喝一声,“蝼蚁当死!”再次将仙武高举,轰然罩着魔君头顶压下! 蔺负青猛地扭转腰身,回袖反拂,一抹银白月光升起在掌中,尽清魔障。 煜月! 那一泓剑意穿过五尺清明的残骸,狠狠地与再度砸来的重锤相撞! “咳……”魔君胸腔内猛一阵气血翻滚,他生受了这份冲力,一时间好似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蔺负青口中咳出血沫,却心中痴想:这一回,他的五尺清明终于再也不能吃醋,也不能在识海内和煜月打架了啊…… 忽然,魔君身形微微滞缓。 他身上的火焰渐次熄灭下去。 不少盘宇仙人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那种掌控一切的,高傲而冰冷的表情回到了他们脸上。 果然,只要等到尹尝辛的功力断绝,魔君便再也无力再战。 到此为止了。 …… “蔺魔君……” “蔺小仙君……” 不少育界的修士露出悲痛之色,绝望凄凉的气氛蔓延得越来越重。 不知哪家门派的小徒弟哭出声来,“师尊!当真……蔺小仙君他当真不肯回来么……他舍身救了那么多人啊,真的没法子了么……” 而被徒弟揪住衣袖的老者长叹,“唉……如今就算他想要回来,也已经退不回来了。” 无数的仙家弟子,无数的散修已经跪了下来,以额触地,长叩不起,是欲以最庄重的姿态恭送魔君一程。 已有人眼眶通红,咬碎一口银牙,“恭送……魔君陛下……此仇……必报!” 到此为止了。 …… 石岛上,方知渊怔忡地看着一切,面色是前所未有的惨淡。 “不……” 他第一次露出了无措神色,惊慌又紧张地挺起残破的身子,似乎还想奋力做些什么。 却在将欲起身的下一刻猛地呛咳两声,无力地倒了回去。 到此为止了。 …… 唯有蔺负青执着煜月,于虚空间沉默着。 ……他来盘宇仙界这一趟前,曾狂言与天下赌,其实的确是在赌。 他其实根本就没有把握,甚至可以说根本没有办法将知渊平安救回来。 最初,他想着或者可以陪着知渊求仁得仁,救下这些修士再一起死。 可是师父替了他送命,他便想着,至少要死得能靠近知渊一些,也是好的。 现在还太远,不够近。 那么,就还不到“到此为止”的时候。 蔺负青轻轻地招了招手,身下千丈的石坛阵法上,忽然延伸出符文织就的细带。 石坛上的阵法乃蔺负青亲手布下,自是对阵主的召唤言听计从。 那细带看似轻柔,却电光石火般闪行,轻柔地缠绕在魔君的脉门上,白皙腕子间光华流转。 “快看天上!那是魔君做的?” “他这是在干什么!?” 育界的上空昏暗了下来,电闪雷鸣间,陡然出现一个漩涡。 伴随着修士的惊呼,浩荡的天地灵气被卷入里去,于巨门前发出恐怖的轰鸣,浓缩成大片辉光。 有人腿软跌坐在地,惨然惊呼道:“疯子,疯子!他——他在吸纳我们这个三界的阳气为己用啊!” 阵门的另一端,蔺负青神色平静地注视着自己手腕上的光带越来越炽热明亮,更盛大的白焰包裹了他。 他的足尖已经几乎被焚尽,脸容也不复原本清美模样。双手倒是尽力用阴气护住了,因为要拿剑。 这一刻,育界五仙洲的所有修士都不禁仰头结舌,倒吸冷气,被这般奇观震慑得两股麻软。 如果说,刚刚的蔺负青只是“像一盏灯”,那么此刻,他就真真正正地化成了熊熊燃烧的灯芯! 没有人能够在这样的燃烧下存活,魔君也是一样。 阴阳调和之法是他悟的,如今盘宇界内阴流旺盛,若能运气调息,以魔君对于阴气的控制力,护自己留一条命并不是不可能。 可蔺负青要全心应战,可能的事就成为了不可能。 魔君并没有多少犹豫,他选择了另一种办法,他选择将自己的每一寸都烧尽。 他沉心静神,下一刻,点燃了自己体内仅存的阴元婴! 身上烈火,剑端月华。 他再次向死而前。 尊主一直自在的神态间,终于有狰狞之色一现而过。 可又心想到,就算蔺负青真的冲到此处,想来也无济于事,那抹狰狞就又消去了。 “你看……” 他反而似乎抓到了什么破绽般地,眼中闪动着阴冷的光。 他以此蛊惑着那苦苦支撑的祸星,轻轻地慨叹:“你师哥如此好魄力,竟把育界的生机都拼上来了。他为你舍天下众生,你却要为这区区几万人舍他?” 方知渊如今已经浑身是血,他悬在崩溃的边缘,睁着一双涣散的眼眸看着下方的蔺负青。 他看着蔺负青寸寸化灰,看着蔺负青身上的白火灭了又燃,看着那人连最后的阴元婴也舍去。 或许,世上再也没有比只能看着而什么都做不了更加残忍的酷刑。 为什么…… 他浑身抖成一团,唇瓣不断开合着,似乎想呢喃什么,却只能吐出不成音节的气息。 “师……哥。” “蔺负……青……” 就算师哥愿陪他赴死,至少也不应该是如此……如此地在没有希望的绝境里百般冲撞,徒受折磨。 颤抖的五指痉挛着,竭力伸向那道燃烧着的白影,却在半途无力地坠落。 方知渊已经意识迷离,他气若游丝地轻轻摇头,“不要了……不……” 他想说,师哥,够了,我求一求你,不要再为我而来了,不要再为我拼命了。 可是又有新的阴刺陡然穿体刺出,他无意识地抽抖着,半昏半醒,已经连话都说不完整。 …… “方知渊!” 忽然间,魔君的嗓音清朗回荡。 好似弓弦一弹,惊破长夜。 “那尊主说的不错,你尽可来看。”他竟不避讳,反而傲然将手腕抬起,“我已将育界天地灵气尽数引于一身,是疯魔行径。” 此言一出,盘宇与育界,两界的修士均愕然。 没人想得通,蔺负青这又是想做什么。 “……” 方知渊艰难地微微睁开眼睑。 视野剧烈摇动着,映出了那道身影。 “如今我来问你——” 却听蔺负青平静地说着,眸中好似流淌着某种只有他们两人才懂得的默契。 他们之间好似隔着天堑,隔着生死。唯有那流淌着的某种东西,在魂与魂之间轻轻碰撞。 一声轻笑。 蔺负青竟是在此时轻柔地笑了。 虽然他的容颜已不再动人。 “你要随我入魔,还是要逆我成仙?” 方知渊定定地看着他。 许久许久,祸星吃力地摇了摇头。 “我……不入……魔……” 方知渊垂着眼,似乎也想笑一下,却最后化作一个悲凉弧度。 他哑哑地轻喃,“你为我……入魔,我就……为你成仙。” 这样,我们是不是就能互相拉扯着,抵死纠缠着……就好似阴阳调和,仙魔同归,于终焉之前求一个圆满呢? 就好像春天一场雾雨初霁后,咱们都一身干干净净,行走在这烟火人间啊。 太清岛虚云宗没了,没关系。 并坐喝酒的老神木没了,也没关系。 就算这天地日月归寂,三千道法皆陨落,又有什么关系? 师哥,你答应过我的。 等万事结束后,咱们结了道侣归隐吧。 眼前一点点地黑下去了。方知渊吐息渐弱,眼眸里的光泽涣散而消。 他终于连倚靠煌阳来支撑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于是身子轻轻地滑落下来,伏在地上。 伴随着令人骨麻的撕裂声。 更多的冰刺,自他身上穿刺出来了。 第195章 苍生燃灯思君归 嫣红的血自尖刺上滴落。方知渊薄唇间散开最后一点气息, 面色灰败, 竟是久久未能再吸入下一口气。 身下冰晶凝结的速度越来越快,他整个人几乎被阴气捅穿了, 胸腹处更是渐渐被迅速延伸的冰刺顶得向上, 整个人竟似被从中折断了一样。 “知渊!!”蔺负青咬牙唤他一声,抬眼时只觉得那座浮空的阴气石岛还远在天边。 石岛上尚未离去的几万人远远地悲喊着, 却依旧无法靠近。就算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聚拢在方知渊身边的阴气流还没有散开。 这只意味着一件事情,那便是祸星在此般几近昏迷的状态下,最后的一丝本能意识, 却还依旧在不肯放松地牵制着阴气…… 蔺负青的牙齿开始轻轻颤抖, 知渊他已经濒临极限了, 再拖下去的话……! 没有多加踌躇的时间了。煜月长剑荡开一个大圆弧,将围攻上来的盘宇仙人们逼退一瞬。他心内暗念一句:知渊,求你千万要撑住…… 趁着转瞬即逝的破绽,魔君反身错步,双手执剑,周身裹挟的阳流尽数灌入煜月的尖端, 毫无保留地向上劈去! 剑柄震颤, 锋刃光华如水, 一线白焰就如坠星般逆风而上。 这一剑递出去, 顿时使得蔺负青后方空门大开, 不知是哪个盘宇人一剑砍在魔君脊背上, 鲜血四溅。 蔺负青猛地向前踉跄一步, 反手将煜月往后一负一顶,已刺入皮肉中的剑刃就被他生生挑了出来! 自始至终,魔君看都没看一眼身后的敌人,他唇角淌着血,死死盯着那一线白光升上去。 那座石岛上的结界无法进人,但既然阴气能够进去,那么阳气想必也是一样的…… 哪怕只是给他暖一暖也好。 果然,白光被剑意裹挟着,撞上了结界便无声地渗入进里。可那点仓促间凝聚起的阳流实在太微弱,很快便被千百倍浓郁的阴气吞没了。 一两息的沉寂后,黑暗中又有微光挣扎了亮了一亮。 似乎带了什么人抵死的执念,一丝阳流轻柔地落在方知渊心口,叫阴气冰刺蔓延的速度无声地滞缓了下来。 魔君眸子沉了沉,不够……还不够。 阳气凝成的白焰烧至小腿,不知何时,他的双足早已化作飞灰而散。可此刻蔺负青喘息着,只恨那火焰不能烧得再旺一些。 然而……神魂摇摇欲坠,两颗元婴皆废,五尺清明碎,煜月尚不知还能撑多久,他自己身陷重围伤痕累累,已经实在……实在搜刮不出什么东西还能烧了。 可是下一刻,异变陡生。 他脉门处一股灼烫的能量猛地炸开。雪白焰火暴涨,竟如莲花怒放,顷刻间将四周的盘宇仙人掀飞出去数十丈! “唔……!”魔君的身影于炽火中痛苦地后仰,手指一抖,几乎握不住长剑。 但下一刻他便凛然睁开金眸,抬腕剑花一挽,毫无保留地再次飞身腾跃而上。 这是……有人在帮他! …… 育界,那座天穹阵门之下。 九爪赤龙于云雾雷光中盘旋,终于在某一刻,狠狠地以头角撞上了那正在吸纳天地间阳气的漩涡! “既然……是哥哥决意这样。” 赤龙灵动的眸子里狠决之色一闪,奋力长吟,将全身所有的灵流灌入,“他想要的,我就给他。” 哪怕这样做,就是让蔺负青在烈焰中痛苦地灰飞烟灭;哪怕……她将要再次将自己困囿于无尽的孤寂,再次眼睁睁看着哥哥陨落。 那也无妨,说好了今生同归,她很快就能去往哥哥们去到的地方。 灵流尽出,很快她就无法维持龙身,化回红衣女孩儿的模样。 狂风拂青丝,鱼红棠贝齿一咬,抬手召出刀剑无明,黑刀白剑定于半空,她借两仙器之力,继续绞干自己经脉内的每一寸阴阳之气。 “小红糖会……会陪哥哥们在一起的。” 拿走吧,将我的也拿走一起燃烧吧。将什么黑暗的混沌的残酷的,都一起烧得灰飞烟灭吧。 鱼红棠将双眸一闭,意念沉落内视。倘若飞仙境燃烧修为定然很是壮观,哥哥能看到吗? 一只宽厚大手落在她的背上,阻止了女孩的举动。 有人惊呼:“雷……雷穹仙首!?” 鲁奎夫不知何时站在了鱼红棠身后,他沉默如山,并不说话,只是伸出一条手臂,将自己体内的浩荡灵流也注入到漩涡之中。 剑谷之内,叶浮将手往背后一探,在哗啦哗啦的声响中解下了以铁索系着的骨灰盒。 “帮我守着。”他散淡对轩辕意留下一句,踏剑纵身,直上天穹。 “叶剑神也……” 几乎同时,两道长衫身影并肩飞上云端。 “看,那是颜院长和陈副院!” 东琉海往下千丈的深海,龙宫内几位大妖跪成一排,焦心烧肺地劝:“王上,您去不得!” “您的伤势至今未愈,贸然损耗太多功力,怕是会危及龙体啊王上!” 龙王敖胤摇了摇头,无奈地嗤笑道:“危及龙体?你们睁开眼,睁大眼看看天穹上那两人,再来跟本王说一句危及龙体?” 不过片刻,育界几位渡劫已全数立于云端。 不仅如此,更多义愤填膺的高阶大能一个接一个地冲上了天际。电闪雷鸣的云漩之前,灵流如潮汹涌。 鱼红棠不禁微怔:“你们……” 敖胤叹了一声,道:“小红鱼,不必这样看我,这可不仅是你家兄妹的私事啊。” 几句话间,巨门内还不断地有人向外涌出来吗。那些平凡修士们乍一见几位大能聚集,不禁青白的面色上更多一层震撼与慌乱。 颜余便安抚一句:“没事了,快些下去吧。” 有人羞愧难当,哽咽道:“颜……颜院长,我们……无能。” 颜余温和地摇了摇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里便交给我们吧。” 说着,院长抬头看向天际,低叹道:“无能的乃是我们呐……也只能这样帮帮那孩子了。” …… 他的天地间一片冰冷与黑暗,方知渊的意识在湮灭的边缘挣扎。 忽然间,一股阳气热流包裹了身躯,已是大乘巅峰的本能几近饥渴地吸纳了那温暖,浓郁却不狂暴的阳气在经脉中游走周天,于是冰消雪融。 就好似有人在黑暗中为他点起了一捧篝火,在寒冬中将他拥抱入怀,再仔细喂他饮下一口热汤。 “知渊……” 有人急切唤他。 “知渊——你醒一醒!!” 师哥。 方知渊的身子猛地抽搐弹起一下,他猝然睁开涣散的眼瞳,浑身痉挛着,大口地咳血不止。 “咳咳咳……!呃……” 被腐蚀得焦黑又血淋淋的手,紧攥住自胸前刺出的冰刺,那被冷汗浸透发丝贴在惨白的脸颊边上,很快又被打湿了一层。 可是至少……刚刚已昏死过去的人,如今算是恢复了意识。凌乱痛苦的粗喘,也总比气若游丝好些。 就好像溺水濒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虽不能脱离苦海,却也能供人借力抬头,艰苦地吸一口新鲜的空气。 “是灵气!”远处,正心急如焚的杨堂惊喜地叫了一声,“灵气……不对,该叫阳气,阳气可以帮方仙君抵御阴气!” 他的话音未落,就见浩浩荡荡的人群折返回来了。 这些人里面修为最强的也不过金丹境而已,却都眼眶发红,嘴角紧绷,一声不吭地奋力分出自己体内的阳流,送向那黑魆魆的阴气旋风之中! “咳,咳……”方知渊呛咳着,眸子渐渐聚焦,他攒足了气力,将身上几根漆黑冰刺接连拔出,叮当叮当扔在地上。 发生了什么……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四面那些人影,吃力地闭眼又睁开,“你们……为何……” 他下意识想说,为何还不走。他甚至又要恼火起来,暗骂这群蠢人分明都看见了他快要支持不住,怎么还不快走!? 声音却被遮断,只听一个洪钟似的粗嗓门道:“让修为低的先走,老子留下!” “我上没老下没小,我也该留下!” “我、我不走,以后城西头老庞再不敢骂我是胆小鬼了,我不走!” “嘿……活了这么大岁数,今儿个才看破生死,不错,不错。” 方知渊竟愣住,眼前的阴气黑风让他看不清一张张脸,只觉得似乎有很多很多人将他围起来了。 一道道声音七嘴八舌的,从四方传来。 就像村头絮叨的老妇唠家常,巷口半醉的男人夸海口,其实有些聒噪,却最是朴实真切。 “方仙长,您千万要撑住啊!” “咱们可要一起回家啊!” “哎呀,我这样、这样行吗?我从小被师父骂阳气操纵不当,会不会伤着仙君啊?” “慢点儿,仙君伤重,大家伙儿都当心些!” 每一个焦急关切的声音都像珠玉落在心头,方知渊一时被砸得头晕目眩,喉结动了动,想要冷厉呵斥的话语出不了口,神态居然有些狼狈和不知所措。 “知渊!” 石岛之下,蔺负青见方知渊醒转,已紧绷到快要断裂的心弦总算松下一松,他又叫了一声。 方知渊惊觉回神,他勉力挺起身,红着眼嘶声道:“别看我!——当心身前!!” 蔺负青倏然回头,只见一个白衣的娇小身影已在他身前不到五丈之处! 他浑身冷汗都快下来,本能地将煜月一抬,这时才定睛看清楚,面前的竟是阿灯! 这等千载难逢的破绽当前,阿灯却没有动。 她没有拔出她的白弯刀,怔怔地看着蔺负青雪衣银剑,身燃明火,自身侧飞掠而去。 耳畔传来魔君一声磁性低笑,回音撩得人心痒痒:“多谢了。” 割断了那回音的,却是其他盘宇人不可理解的怒吼:“你在干什么!?方才为何不动手!” 我在干什么? 阿灯茫然心想:不,不是的。 不是我,该是你们——如今的盘宇界,又在干什么? 为什么育界的光辉竟如此璀璨,为什么我们没有这样的灯? 女孩子沉默着,看向了天边赤红祸星。 直到此刻,尊主终于不再敢忽视蔺负青的存在。 他本欲待祸星自取灭亡,可是如今魔君引阳气相护,居然还真的救回了方知渊一线生机。这便不能再容他下去。 尊主冷眼下令:“盘宇诸仙何在,斩杀魔君,立地灭魂。” 然而,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第一次,居然没有盘宇人听从他的命令。 如今的魔君就是一簇疯狂燃烧的火焰,浩荡威压携着热浪荡向八方,铺天盖地、摧山压海。 盘宇仙人们触之即死,于是无人敢摄其锋芒,他们全都慎之又慎地往后退,只远远的包围着,却不敢冲上前。 尊主皱了皱眉,脸色黑了下来,又说道:“杀死魔君者,先赏三只炉鼎。” 依旧没有人上前。 炉鼎虽好,却也要有命享用才叫好,倘若做了出头鸟先丢了性命,要来修为又有何用? “……”唯有阿灯闭上了眼叹息一声,身形渐渐向后退去,无声地消散了。 辛童子,尹尝辛…… 我似乎懂得你的选择了。 …… 混沌的天空上星辰的红光依旧诡谲。云深雾暗,杀机如网。 那道雪白身影,终于得以与盘宇界至尊至强者相对着立于虚空之上。 蔺负青站到了尊主的对面。 他也终于挡在了方知渊的身前,虽然隔着一道依然无法触碰的结界。 他没有回头去安抚伤痕累累的人,没有被情绪扰动心境,也没有让泪水模糊视野。只是将源源不断的阳气输送入结界之内,同时举剑指向尊主。 尊主眯了眯双眼,道:“蔺魔君……你莫非要与我动手?” 蔺负青沉静道:“你停下阴气,我就不动手。” 尊主目光若有所指地落下,在魔君身上逡巡一圈。 他便咧嘴笑了,忽然问:“你低头看看,你的左手和双脚呢?” 蔺负青并不低头,他感应不到那里的痛感,知道大约已经被烧成灰了。 他淡淡道:“我不喜跟腌臜小人对战,索性让你一只手,一双脚。” 尊主不屑地笑了一笑,牵引着阴流的十指松开了,猛地双双紧握成拳! 刹那间,虚空中的气流恐怖地波动起来。尊主双臂直伸,两个拳头隔空轰了出去。 那是毫无花哨的一招,没有丝毫变化与技巧,却蕴藏着毁天灭地的劲道。 没有人能看到那双拳是如何击出的,只看到前一刻尊主抬了双臂,下一刻白色残影一闪,蔺负青就倒飞了出去。 伴着一声轰然巨响,魔君后背砸在那座石岛上结界前,碎石四崩,烟尘弥漫! 方知渊目眦欲裂,“蔺负青!!!” 蔺负青虚弱地咳了两声,暗色的血汩汩自口中涌出,“别叫了……嗓子不疼么?咳咳……我听得见。” 他的手颤抖地捂着胸口,胸前明显地塌陷下来两块。 尊主笑了笑,轻松地摊开手:“如何,还认为自己有胜算吗?” “我不是你的对手。” 蔺负青抬袖,想擦去唇角血迹。可是当他发现血根本止不住时就又不擦了,“……但我别无他法,只能杀你。” 话音出口的那一刻,他眼中闪过一丝血性,足下猛地一踢,再次向着尊主冲了过去。 尊主也就再次举起了双拳。 仍旧是一招。 一招过后,蔺负青被白焰包裹的身躯再次被击飞出去。 而这一次,烟尘散去后,他的左肩骨完全扭曲成一团模糊血肉。经络一断,过于浓郁的阳气烧上来,转眼间白灰乘风逝去。 一声闷响,魔君的左手臂血淋淋地坠在了悬空石岛的黑岩冷水之间。 向上看,骨肉成泥;向下看,自小臂往下已经被焚烧成虚无。只余这样半截残肢,凄冷地沉在水洼间。 也倒映在方知渊骤缩的瞳孔里。 他的背脊一下子就垮了。 方知渊跪在那里,单手撑地喘息,只觉得胃里绞痛痉挛,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的另一只手死死地抵着结界,直至指甲碎裂……那道结界……对面就是蔺负青单薄的背,正在尘与水与血之间挣扎难起。 分明近在咫尺,他却抱不到他。 太残忍。 这过于残忍的景象,也落在了尚留在石岛上的数万人眼中。所有人都呆愣着,喘息吞咽,丢魂落魄。 方知渊的嘴唇嗫嚅着,终于能发声时,出口的却不是师哥的名,而是一声:“走……” 他闭着眼,唇舌间好似忍着千刀万剐,对四周聚拢的人群道:“趁阴气……暂时停歇,回育界……” “仙长,咱们要一起走哇!” 方知渊顿了顿,道:“我要守着他。” …… 不知何时,已经入夜了。 那残忍而惨烈的战斗持续着。 若除去其中血腥之处,其实很是单调无味。 只不过是一方徒劳的进攻,而另一方不断地出手。 但这样的战斗却持续着,随着石岛内炉鼎数目减少得越来越多,尊主从最初的不屑,渐渐转为不耐,到最后已经彻底暴戾。 最初他还刻意折磨魔君,后面却已经在招招致命。 蔺负青一直不死。 可是如今,任何一个死人都比他的模样好看。 ……从没有人见过蔺负青这样的打法。 虚云的蔺小仙君出尘潇洒,雪骨城的莲骨魔君清冷雍容,都是风华绝代,三界无双。 而非如此时这样,用最狼狈,最难堪,最鲜血淋漓……也是最凶狠的方式,一次次地扑向不可撼动的敌人。 现在,他左臂没了,瞎了右眼,甚至半块右脸庞都被炸得血肉模糊,一条腿被活生生拧成了麻花,身子更是诡异地被击出了无数个凹陷,几处骨头折断,白花花地刺了出来。 可他不肯停下来。 一次次地被打倒,再爬起来,扑上去,再被打倒……这甚至已经不像是一个修仙者拥有的姿态,而像是被逼到绝境,癫狂发疯的凶兽。 惨不忍睹。 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要掩面而泣。 终于,煜月的剑身上裂纹遍布。在某一刻发出轻轻的声响,正似水中明月被打散成幻影,也如五尺清明一般碎去了。 育界上空,鱼红棠已经几欲崩溃,敖胤与鲁奎夫一边一个,死死压着这小丫头,不让她发疯冲上盘宇界去。 没用的……如今他们的力量全都供给了蔺负青,才能使得魔君还勉强可与尊主惨烈一战。若是鱼红棠入了盘宇,不必说别的,她连那一群盘宇仙人的包围都闯不出去。 然而就算他们再怎么迫使自己理智镇定,却也无一不是面色惨白,手足冰冷。 这几位大能离天门最近,眼界也最高,自然看得最清楚。这哪里是战斗,这分明是单方面的残虐,可偏偏……偏偏蔺负青不停下来。 而若说出乎意料的,便是似乎最应该崩溃发疯的那人,反而越来越冷静镇定。 方知渊沉冷地将石岛上残余的修士们一批批劝走了,若不走的便强制送走,不敢耽搁哪怕一秒。 他终究是前世仙首,再疼,疼过头也就麻木了,他不能辜负了师哥的血。 他甚至想,或许他快些将这些人送回去,蔺负青也就能放心地解脱了。 自刎也罢,自爆也罢,无声地停了呼吸也罢,总归比这样……好的罢。 结界之外,尊主盯着那摇摇欲坠的身影,面无表情地道:“我着实不太明白,你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你让自己痛苦,也让祸星痛苦。” “……你……” 蔺负青提着最后的图南剑,血从他散下的长发间滴答答流下来。 他惨白的唇间说着什么,可那声音实在太过虚弱,尊主不得不皱着眉侧耳去听。 “杀了你……” 蔺负青半睁着仅存的左眼,瞳孔失焦,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就可以……带我的星星……回家……” 图南的剑尖颤抖着,指向了尊主。 他手里还有剑。 他还有能够握剑的右手。 他还活着。 知渊也还活着。 那么他就不会停下来。 …… 忽然地,一声彻底崩溃的哭喊响彻了育界黑暗的天空。 有一道身影从雪骨城的城楼上凌空直上天际,跌跌撞撞,好像随时都要栽下来。 近了才看清楚,那痛哭着的是个面庞还有几分稚嫩之意的少年,穿着虚云宗的弟子衣服,瞧着平平无奇。 聚在这里的都是仙界最顶尖的大能。而这少年瘦瘦小小的一个,布衣麻鞋,修为低弱。好像一群雄狮猛虎巨象之中,挤进一只格格不入的脏兮兮的小狗崽。 可这渺小的少年,突然仰起青筋暴起的脖子,泪流满面地嚎啕大哭起来了。 “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沈小江的拳头狠狠地砸在阵法符文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他抽噎着,控诉般哭喊,“为什么非得是宗主,非得是大师兄和二师兄啊……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大家都被送回来了,只有他们不能回家啊……!!” 又一拳落在阵门上。 “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啊!!” 好似蚍蜉撼树,好似螳臂当车。好似一滴清水想要扑灭一场烈火,好似一簇火星想要融化一个寒冬。 那么无助,那么不甘的声音回荡在整个仙界的上空。 “为什么,为什么大师兄救了那么多人!现在却没有一个人能救救他啊……” 鱼红棠哽咽一声,泪珠扑棱棱而落。鲁奎夫侧脸闭目,高大的身躯佝偻着,恨不能咬碎钢牙。 这少年的话语,好像要把他们的心都剜出来了。 沈小江猛地把头一埋,伸出双手用力抵着那扇巨门,他拼尽全力地将自己体内的灵流输送过去,直至面色涨红,额角青筋跳动。 “让我……” 鲜血自少年的口鼻中滴答滴答掉下来,泪与汗混在一起往下掉,他艰难地吐字道,“让我也……” 叶浮眉头一皱,“不可!此处天地灵气已被我们搅动得浓郁,你修为太弱,要被反噬的。” 沈小江固执地摇头,泪水朦胧了眼前。 让我也……做点什么吧。 求求你了。 就算只有那么一丁点的作用,就算其实根本没有作用。 求求了…… 可沈小江也不知自己是在求谁。 求天地吗,求命运吗? 不,当阴体蒙受着歧视乃至残害的时候,任他们如何求神拜佛哭天抢地,天地和命运也从来未曾善待过他们。 是大师兄善待他们。 当年夏秋之交的凉风似乎又吹来了。昨夜刚下过一场缠绵山雨,翠峰间,铁索上,白衣白裘的少年仙君回眸轻笑,问他:“你是外门的小孩儿?来主峰做什么?” 大师兄笑着夸他是隐灵根的天才,大师兄从不嫌弃虚云的任何一人,大师兄说他们其实可以修魔,大师兄说他们或许会成为三界的救世仙…… 历历在目,恍如在昨。 可是谁稀罕做什么救世仙啊. 他们连大师兄都救不了。 雪骨城内,大片雪骨修士忽然腾空而起。他们不由分说地抢上前头,一个个效仿着那少年,不要命地将自己一身的力量全部灌注进去! 荀明思突然抬头,他拭去眼泪,沉声道:“我们也去。” 却不想话音刚落,虚云那些阴体外门们就哗啦啦围住了几位真传。 他们很多人才刚开始修魔,笨一点的这时才引气,却纷纷求道:“宋五师兄,可以开粟舟吗?让我们也去吧!” “我们也想去!” “让我们也去吧,求你了!” 叶花果慌张道:“不……不,危危、危险!” 宋有度却按住了她的肩膀,对师姐摇了摇头,又用力点了点头:“一起去。” 可有人比他们去得快。身在山海星辰台上的姬圣子离天更近,反而抢在了虚云几位的前面。 虚云的粟舟上去后,紧接着是袁子衣带着识松书院的书生们,轩辕意带着剑谷的剑修们到了。再后来是芙蓉阁那群素来娴静的医仙,西域的森罗石殿也来了,没想到紫微阁那群素来高傲死板的长老与弟子们很快也来了…… 没有人聚众号召,没有人振臂高呼。 可是更多的人就这样涌来了,堆成人山,排成人海。许多人修为低微,无法凌空,便将灵力传给修为高的;后头的人挤不到前面了,便把手掌搭在前面人的颈上、肩上、背上、腰上,把力量不要钱似地输送过去。 一个人接着一个人,一群人挨着一群人。终于,再也分不清谁是世家谁是散修,更分不清谁来自哪个仙洲,谁属于哪个宗派。 人们嚎哭着,嘶喊着,怒吼着,咆哮着!一双双爬满血丝的眼睛,一张张淌着泪扭曲的脸孔,一双双手,一个个渺小的身影。 “回家!!” 不知是谁率先怒吼了一声,挥舞着拳头。 “回家!!让他们回家!!” “让我们的两位仙君回家!!!” 于是渺小的不再渺小。 他们像一条苏醒怒啸的苍龙。 …… 六华洲,白凰穆家的大门被阵法紧锁。 “都在干什么!不许过去!” 穆泓怒发冲冠,冲着下首一群想要强行冲出的穆家弟子拍案喝道:“你等好生睁眼看看,天边连着盘宇仙界,如果那方异变突生,所有人都会丧命!蔺负青不过莽勇而已,他吸纳育界天地灵气之前,可曾为你们想想!?” 一群穆家弟子瑟瑟不敢言,可是没有人告罪退走。 穆泓见此更怒。却不料此时毫无征兆地,紧锁的大门外传来一声过分熟悉的哭泣声。 “父亲……!” 是穆晴雪。 穆泓如遭雷击,他愕然回身,踏空行上穆家大门之外,在六华洲摩肩接踵的大街上看到了上回怒而出走的女儿。 穆晴雪在人群中。她的左边是个黄色龅牙的老汉,右边是巷子里卖糖果的胖妇人,曾经那么自矜姿态的冰美人、大小姐,如今鬓发凌乱,和无数脏兮兮的散修们挤在一起了。 泪水纵横在穆晴雪的脸上,她哭道:“父亲啊……!!” 穆家弟子纷纷跪了下来,恳求道: “家主!让我们过去吧家主!” “家主让我们过去吧!” “……” 穆泓神色剧烈变幻,脸色从赤转黑再转白,手指攥得骨节脆响。他倏然抬袖,似乎就要一掌劈碎桌案—— 可是终究没有,他颓然垂下了手臂,面色铁青地闭上了眼。穆家那座宏伟的大门前,组成阵法的符文无声地散开了…… 穆家弟子蜂拥而出。 终于,大堂内空荡荡,只剩下穆泓一个人。白凰家主沉默着,长久地凝望着天际,任由天光落在他的眼角。 第196章 苍生燃灯思君归 长夜尚未破晓,育界却已沸腾。 不过半刻之后, 前来助力的已不仅限于人族。东琉海的海族妖兽很快追随敖胤而来, 小敖昭飞落云间, 替王兄接应诸位妖将。 荀明思离了虚云粟舟, 于半空中横琴于膝上。他替沉睡的凤王暂掌西域禽妖统御大权,此刻凤听琴弦含着鸿曜的灵魂之力拨起音来,顿时间百鸟来朝, 华羽漫天。 麒麟王与栖龙岭的妖族亦赶到,申屠临春与巫蜜对视一眼, 与森罗石殿的弟子们站在一处,催音为妖兽助威。 而凡是从盘宇逃回育界来的修士们, 全顾不得喘上一口气, 转过身就加入到输送灵流的人群之中。 他们都在拼命。 许多人都受不了这样高强度的灵气输出, 开始如沈小江一样口鼻流血,头晕眼花,却依旧不肯后退。 太久了。 人们压抑了太久。 这些日子里, 有多少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朋好友丧命在盘宇仙人手下,心如死灰;又有多少人信仰崩塌, 流离失所, 卑微地苟延残喘着,不知还有没有明日。 此刻压抑了太久的愤怒与不屈彻底被点燃,星火燎原,直冲天际。 就好像……就好像,只要蔺负青能将方知渊带回来, 就是他们从死地里救回了他们的亲人。 就好像,只要蔺负青的剑能刺向尊主,就是他们的意志刺穿了天穹上这座与生俱来的牢笼。 魔君指向尊主的剑,再也不仅仅是魔君自己的剑,而成了育界炉鼎指向盘宇仙人的剑。 盘宇的长夜里,祸星的光芒已经达到最盛,盖过了一泓凄清月华。然魔君身上的白焰之光却节节升腾,直至比那星光更加耀眼,将大半个穹空映得亮如白昼。 四面里盘宇诸仙不敢上前,而望向魔君的目光中的惊惧之色也愈加地深。 他们不敢相信,那样一个濒死之人的威压气势,如今竟会趋近于他们的尊主——不,甚至比他们的尊主更加强悍。 他们甚至不由得惴惴心想,倘若这样的力量落在全盛时期的魔君身上,后果会有多么恐怖? 只可叹,如今的蔺负青已经油尽灯枯。众人望着浑身血肉模糊的蔺魔君,谁也不知他还能支撑多久。 而尊主两颊的肌肉微微抽鼓起来,残暴凶光于眼中毕露,他抬手时十指缓缓捏紧起来,“区区炉鼎,自寻死路……” 他指间仿佛拉紧着无形的细丝,电光石火间,远在下方的石坛上一道惊雷凭空落下! 只见空间扭曲起来,好似是那道规则之网破了一个洞,两界的交口顿时打开了,汹涌的阴阳二气从天顶上灌入育界。 “不好,天穹裂了!” “灵流要涌进来了……” 转眼间天火雷鸣,妖风四起。一些弱小的修士脸色惨白地闭目等死。此情此景,正是当初尊主威胁育界时所说的! 倘若裂口就这样打开,盘宇浓郁的灵气暴动,他们就是和如今的蔺负青一样遭到反噬,或暴体而亡或被烈火焚身的下场。 育界上空,陈芝道心急地暗骂一声,当即就要上前去挡那涌来的气流。 不料旁边有人伸手将他一拦,“芝道,且慢。” 陈芝道惊异:“颜兄!?为何……” 颜余摇了摇头,沉稳道:“你看,你忘记了一件事。或许那盘宇尊主也忘记了。” 陈芝道心中一动,冷静下来细细环顾四周状况,却丝毫不见灵气要暴动的迹象。再感应,竟发现四周天地灵气浓度与平日里相差无几! ——不对,不是灵气浓度未变,而是…… 脑中灵光瞬闪,他扬眉出声道:“不错,蔺负青如今正在抽调育界内的阳气,所以……!” 所以,此刻盘宇界的阳气灌入育界,居然反而填补了那份被蔺负青抽空的亏损! 几位大能自高空凝望脚下,透过雾气般的夜色,只见近处那些因灵气衰竭而从叶尖开始枯萎的灵植,又重新恢复了葳蕤生机。散修们面面相觑,竟无一人身有异状! 陈芝道低声惊叹:“他料到了会这样么,所以才将育界的天地灵气都引走?” “不一定。或许只是巧合,或许……”叶浮说着,摇头一笑,“谁知道魔君在想什么。” 剑神眯眼感叹了一声,“这个人啊……他到底是在与天下赌,还是在赌天下啊。” 若非育界齐心,也不会逼得尊主打通两界;而若两界不通,没有盘宇灵流灌入,就蔺负青这么疯地抽调育界天地灵气,育界必然会被消耗上一大截。 而此刻,早已分不清是一人救世间,还是举世救一人。逆溯到半日之前,又有谁能料到呢? 一旁,鲁奎夫深深地闭目,仰头慨叹。 “君上……终究是君上。” …… 遥远的盘宇天际,蔺负青垂着头,艰难沙哑地笑了。 “你……”他金眸泛着很虚弱的一点光,眼角也淌着血,“好像……要输了。” 意识已经开始朦胧,精神与肉身早就双双突破了极限,连每多一次呼吸对蔺负青来说都是生不如死的折磨。可他竟还能笑着。 育界齐心助他……魔君是当真没有料到。 只不过他知道,自己这样大闹一通,放走十万炉鼎,两界被盘宇人怒而打通乃是迟早的事。 蔺负青原本还想着,倘若自己身死之后,两界连通盘宇降临,这样做是护住育界的唯一方式。今生就终于能得两全,可以为知渊赴死,也不必做那祸世罪徒。 却未敢奢想,这副残躯竟能承了三界的意念,至今烈火不熄,炽光未灭。 既然如此。 蔺负青暗想,既然如此…… 一个此前其实一直没有当过真的念头,重新自死灰中复燃。 他是真的想……和知渊一起,活着回家的。 尊主长久地沉默着,直到蔺负青终于出剑,他还是沉默着。 接连的失策,接连的无法理解,仿佛正将这个高高在上惯了的神明从神坛上一阶又一阶地拖拽下来。 “也罢,也罢了。如今我也是很想知道……” 尊主长叹一声,举起了双拳,杀意如山压来,“究竟是我先输,还是你先死。” …… 皓月当空,天清如洗。 最后一个身陷在盘宇界的修士回到育界的时候,那穹空上的巨门徐徐收拢。 有人惊呼,“糟了,阵门……阵门要关了!!” “可是两位仙君还——” 那座阴气纵横的孤岛上,终于只剩下方知渊一个。 不远处,成千盘宇仙人还包围着此处,如秃鹫盘旋在将死之物的上空等待着啄食尸首。 他们远望着那白焰与尊主一次次化作残影激烈碰撞,静默着,等待蔺负青油尽灯枯。 方知渊没有哪怕瞬息的犹豫,他踉跄回身,喘息着抽起煌阳长刀。 刀尖有万千银光相携而去,如天河倒悬,砰然劈在结界之上! 方知渊咬着牙关。他也早已重伤到性命垂危,哪怕中途有过阳气护持,也不过是将人从濒死之际拉回来一口气罢了。 此刻强行催力,顿时吐血不止,心腔胸膛肚腹各处的伤口再次崩裂,其状惨不忍睹! 不仅如此,体内好容易稍微安定下来些许的阴气又开始躁动。经络里痛得好似冰刀乱刮,寒针猛刺。 可他不管,只是几近偏执地赤红着眼,一刀又一刀劈向同一处,直到煌阳刀锋上被阴气凝结出冰晶,冰晶又被击碎。 结界击不碎。逐步破碎的是一直苦苦维系在表面的冷静与坚硬。 从黎明到日暮,再到如今暗夜。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蔺负青一步步踏满鲜血地向自己靠近,终于挡在了自己身前。 而他,却连一道结界都走不出去。 …… 天门巨阵越来越小。 育界里,渐渐有人绝望地掩面而泣。 “魔君怕是……已经……” “方仙君他——至少能回来一个也好啊!” “他不会的。” 阵门前,鱼红棠双眸无光,轻轻自语,“他死也不会丢下青儿哥哥一个人……他们都一样的。” 她也早已耗竭气力,只能怔怔盯着那巨门的缝隙一点点变小,再变小—— 直到咣然合拢。 化作万千破碎符文飞散于夜色之中。 “不……” 这一刻,无数人异口同声地发出茫然的字节。 回家的门就此消散,将打开它的那两人留在彼方炼狱。 四面八方没有了声息。 方才苍生燃灯,如今却如坠冰窟。 还有人怀着最后一点明知不可能的期盼,惶惶然地遥望着混沌天空。 或许,蔺负青当真能败了尊主呢?或许,方知渊也能击穿那坚不可摧的结界? 或许,两人能自那四下里虎视眈眈的万千盘宇人的包围中杀出来,真如一对神仙眷侣般携手踏云而归? 虚幻得好像一场美梦。 可是。 蔺负青已伤得实在太重了。 某一刻,残破手指终于无力地松开,雪白的长剑就在风中坠落下去。 图南没有碎,但是他的主人再也没有拿起它的力气了。 于是尊主的那条手臂破空而来,伴着哧喇一声裂肉声,径直穿过了蔺负青的胸腔! 那单薄残败的身子弱弱地抽搐了一下。 蔺负青涣散的眼眸里似还挣扎着最后一点点意志,可是四肢却一点点瘫软下来了。 眼睑终于沉重地垂闭,魔君惨白的颈子向后折去,唇瓣无力地抖颤微张,凝了血的发丝很快挡住了面颊,他仿佛将死的枯蝶。 “蔺负青……师哥……咳!!” 孤岛结界内,方知渊身子猛地摇晃,终于支撑不住跌跪下来。 他面如死灰,口中接连呛出的鲜血尽洒在煌阳刀上,而神刀之上有细密裂缝从刀柄到锋刃,蔓延、蔓延—— 那把炽热、刚烈、无坚不摧的煌阳刀,前世曾做了百年仙首名号的煌阳刀,就这样碎在主人痛苦颤抖的手里! 美梦被鲜血浇醒。 尊主狂笑起来。笑着笑着,他的唇角也涌出了血沫,脸色也苍白下来,却还是笑着。 这是宣示胜利的笑。 他五指掐着魔君胸膛内的血肉,将手臂扬高了些,是猎人在展示猎物。 方知渊甩下残刀,一拳砸在结界之上。手骨传来碎裂的声音,他便换另一只拳,再砸上去。 一声声闷响。结界上星火四溅,终于绽开细小的几丝裂纹,却根本无济于事。 蔺负青软绵绵地坠在尊主的手臂上,已不成人形的身影,被高举了起来。 在祸星那赤红的星光之下,魔君雪袍覆血,生死不知,长发与下颔亦滴着血,形成一道悲烈又凄冷的暗影。 尊主另一只手虚虚抓握,符文四碎。 他斩断了魔君与育界的联系。 自此,那些浓郁灵流再也送不过来了。 只待蔺负青身上的白焰彻底熄灭,就是魔君断命之时。 ……很奇怪,到了这地步,蔺负青脸上的表情依然没有十分痛苦。长睫毛低拢着,似乎只是太疲惫。 他被高高举起的身影,沐着血色与星光,燃于纯粹的燎燎雪焰,又盖着一层浓到化不开的黑暗夜色。 最终盘旋着,倒映在方知渊的眼底。 “……” 方知渊跪坐在尘埃里粗喘呛咳,发狠欲裂的眼角却湿着。身周是煌阳的碎骸,每一片都闪着光,每一片都像是倒映着蔺负青的身影。 血迹斑斑的十指抬起,落下,在结界上拖出红痕,蔺负青的身影就好像在他指间。 为什么…… 明明像是那么近,却触碰不到!! 咚……咚…… 心跳被拉得很长。 忽然在某一刻爆发出剧痛。 方知渊的眼前忽然昏花了,随之而来的是头痛欲裂。偏偏这时候,与天上祸星的本能联系又开始折磨着他。 ……曾经,蔺负青堕魔,失去神智举世皆弃,他还敢带他走,为他求开魔道之途;曾经魔君受俘,被折磨至五感废用濒死一线,他还能抱他逃亡,暖他疼他。 可如今他还想要抱他,想要救他。 想要护着他暖着他,都做不到…… 两生两世从未有过的巨大无力感,好似要将他撕成两半。 就在方知渊睁大的眼眸前,尊主的另一只手,拍向了蔺负青的太阳穴。 “师哥……” 不。 师哥,不要死在我前面。 …… … 忽然之间,没有半点征兆。 一抹漆黑的寒光,无声息地刺了出来。 尊主的眼睛骤然睁大。看着那一抹斩至面前的剑光,他的心中只来得及浮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哪里来的剑? 蔺负青的剑已碎尽,图南坠空,他哪里还有剑可用? 哪里来的剑? 以盘宇尊主的修为,如果魔君召唤出仙器,无论是从哪里召出,又怎会丝毫察觉都无? 哪里来的剑? 这剑,这剑漆黑如长夜,偏又含一丝动人心魂的嫣红,它又怎会这样快地出现在尊主的面庞之前? 天光荡开,万千瞬息于此刻宁静。 那一抹漆黑的剑光,刺入了尊主双眼之间的眉心。 先是切开了一层皮,然后割开了肉,使之狂喷着血向两边翻卷,之后撞上了骨,骨也被斩碎开来—— 这是倾注了所有力量,赌上了一切生死成败的绝杀之剑。它那么强,它那么快。 尊主的喉管震动着,脸庞狰狞地抽搐着,发出凄厉的喊叫。 钳制着魔君的手掌疯狂甩开之时,他看到雪白长发扬起来,藏在下面那只金色眼眸缓缓抬开,深处凛锐的风激荡,杀机不减。 赤红星光照耀下,四下盘宇仙看得清楚,霎时间不寒而栗—— 那漆黑剑光,分明是从魔君的心口寸寸含血穿出!! 蔺负青……这人为了刺出这绝杀一剑,竟不惜做到如此地步。 先弃图南,再被尊主穿胸擒拿,这倒也罢。 可又是要多么冷静智慧,多么狠决果敢,才能想到以自己的胸膛为掩,将仙剑自身后召出,宁可一剑穿刺两人,拼着同归于尽!? 然就算如此震撼,仍有一样想不通—— 魔君哪里来的剑? ========= 两日之前。 “祸星每百年一亮,十八个时辰之后最盛,预示着阴盛阳衰之极。盘宇人若要炼制炉鼎,必然就是在那时。” 两日之前,蔺负青还坐在尹尝辛的洞府之内。师父这话砸下来,他一时哑声,踌躇不知该发何语,心下只觉得死别之时来的太快,略显措手不及。 尹尝辛倒是淡然:“你怕是又要去发疯打架罢?” 蔺负青犹豫了一下,轻笑道:“也……说不准,或许不用呢。” 他那时是觉着,自己八成要死在为育界开阵的时候的。 没成想尹尝辛摇头道:“万一要打怎么办?你如今手上的仙器,威力都还欠些。” 蔺负青彼时还没有意识到师父话中那个“万一”里头藏了什么决心,只觉得不错,似乎的确该想想“万一”。 他便歪头问:“师父说怎么样?” 尹尝辛便指了指他背后靠着的那物,是个大炼器炉,“选一把你喜欢的剑,最趁手的,扔入炉里重锻罢。唔,这里的仙金宝矿神石,擦擦灰,拿去用。” 蔺负青讶然眨着眼回头,听师父在耳畔道:“你挑哪一柄剑?五尺清明的魂木力量已散得差不多,还是不要选它了。煜月威力强悍,图南与你处得久,在这两柄里挑一把罢。” “师父。” 蔺负青不回头,眼神依稀亮了些,轻轻呢喃道,“青儿有一把想锻的新剑。” 尹尝辛挑眉:“新剑?” 蔺负青点了点乾坤袋,于是一柄仙器落于他的膝上。 他叹息:“本以为今生不用它陪了……” 尹尝辛皱眉盯着他瞧:“你怎么偷藏星星的刀?” 蔺负青摇摇头,理直气壮地勾起唇道:“不是知渊的,是我的。从前世便是我的。” 他手掌落下,温柔地轻抚那柄深黑的灾牙刀。 眸如水,水中浮着当年事。 当年啊当年,当年太久远。 当年,他与方知渊仙魔分两途。 那日雪如缟素,他为了送小祸星入那坦荡仙道,逼着方知渊一刀刺入自己胸前。 灾牙嵌入胸骨,他于漫天雪雾中坠崖落下,落入阴渊,没了回头路。 后来,他在阴渊筑了雪骨城,披上雍容玄袍做了魔君。 灾牙一直留在身边。 听得方知渊入了金桂宫的那一日傍晚,日暮云流,万籁俱静之时,蔺负青炼了一把剑。 他将灾牙刀投入炼器炉之中,又剜开胸口取了自己的心尖精血,佐以无数高阶仙物,费时十八日夜,炼成这把本命仙剑。 那仙剑漆黑中蜿蜒一丝血色,收鞘时修美孤傲,出鞘时霸道狂极。魔君为剑赐名,慎重地以阴气刺下三个字。 那三个字,日后就跟了蔺负青百年。 ——思、君、愁。 蔺负青心想,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缘分存在。 莲骨魔君深居红莲渊雪骨城百来年,枕畔孤寂清冷。偶尔思念难眠之时,他便会披衣坐起,对月轻抚这柄思君愁,望着远处明灯红莲,聊以慰藉。 想着当年那个习惯性地抱着刀的黑衣少年,想那深邃欺霜的眉,冷锐逼人的眼。 想那低醇悦耳的嗓音,那紧抿的薄唇,偶尔被逗羞了时微红的耳垂。 想那人漫不经心的一声,师哥。 这么想着想着,不知何时,魔君便会弯起唇无声地笑起来。思君愁也已被他怜爱地抱在怀中,珍重地贴在脸侧了。 他就这么抱着思君愁,抱着一把冰冷冷的剑,思念着心中那道身影,走过了百年岁月。 后来,雪骨城覆灭,思君愁碎了。 方知渊却来救他,抱他入怀,护他暖他,痛他所痛。 再后来,他们今生终得携手,情意相通。 这是前世不敢想的幸事。 思君愁,思君愁—— 那是一柄替了知渊来护他的剑啊。 而此时,或许就是因为方知渊终于也力竭重伤,再也抱不住他,护不了他。 于是下一刻。 思君愁的剑尖,刺入了尊主的头颅。 第197章 裂碎赤星死别离 那一线鲜血自被长剑破开的眉心淌下, 流过鼻梁与唇口。 尊主还保持着一种愕然的表情。时间仿佛被拉长,他的身躯缓慢后仰, 向下坠落去, 转眼之间被黑夜与烈风吞噬成一个看不清的小点。 最终立于虚空之上的,只剩下魔君一个。 眼前的思君愁,化成无数摇晃的重影。 拼尽全部的绝杀一剑之后,蔺负青只觉得五感忽的一下子飘远了,连疼痛也感觉不到, 整个人迷迷糊糊的,好似就要软绵绵地飞到云上。 魔君心内涌起一股哀伤。 只因他感觉到了自己的生命之火已经燃到了尽头。 ……还没能抱抱他的小祸星,没能握着那人的手说几句话,没能看看那人究竟伤得多重。 蔺负青难过地想着, 突然十分渴望握住坠下的思君愁, 可是伸出的右手却从指尖开始崩毁化灰,随风逝去。 视野里天地倒悬, 他看见自己的长发扬过眼前, 遮住了殷红天光,散开时眼中只余万丈深渊。 于是魔君知道自己正在倒下去,下一刻就将从高空中飞坠向地面。 这副残躯早就不听使唤, 能够坚持到此刻已是奇迹,如今他也无能为力。 贼老天还是不眷顾啊。 蔺负青都想苦笑了, 他把自己有的一切都榨到油尽灯枯, 搭上师父的性命, 更有育界苍生助他。救回了十万修士, 剑斩了盘宇尊主,偏偏触碰不到一个方知渊。 他的两辈子都是这样,最初最想求的那一样,总最是难求得。 如果自己死在知渊面前…… 罢了。蔺负青合拢眼睑,轻轻吐出一口气,心里想着。 前世是知渊先走一步,今生他要还回来才叫圆满。 就这样吧。 且当他们圆满了。 ========= 蔺负青的身子从高空上跌落下去。 四面那成千的盘宇仙人伺机已久,此刻见魔君将死,霎时间全动了。 密密麻麻的身影齐扑上去,远看去遮天蔽日,煞冲穹空,终于化作巨大的白练漩涡,又似啮人的巨兽于暗夜中张开血盆大口,将蔺负青渺小无力的身影卷于其中。 方知渊却已不动了。 那悬空石岛失了尊主的法力支撑,早在前一刻便急坠而下。他保持着跪坐在结界之前的姿势,神情是一种很诡异的空茫。 在他的意识里,世界已静止在刚刚那一刻—— 星辰红光之下,蔺负青垂死的身躯被高举成一道单薄残影的那一刻。 下一个电光石火的刹那,他忽的不能呼吸了,窒息感挤压住整个肺腑。心脏在陡然爆发的痛楚中急剧收缩,耳鸣与头晕顷刻间冲散了神智。 血红的星光铺满眼底,方知渊隐约觉得自己的意识开始错乱。 有那么几个瞬间,他仿佛就是那颗星辰本身。 那是冰冷的死物,亘古悬停在黑暗的宙海之中。可是当星光坠落时,蔺负青就在自己的光芒笼罩之下,就在自己怀中。 抱住他。 五感迅速退去,情绪淹没消亡,记忆破碎成灰。白茫茫一片的意识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想要抱住他。 他想要…… 神魂开始以生命体无法想象的速度连闪。前一刻面前还是结界与星光,他眼睁睁看到思君愁穿透了蔺负青的胸膛;然而下一刻,他竟自宙海中俯瞰着尊主滑落的身影,来自四面八方的寒意温柔地包裹着他,推他往更深处堕下去。 本能中忽有一丝危机感开始疯狂叫嚣,方知渊意识到他正在将自己步步逼向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边缘。 只要一脚踏空,就有什么注定万劫不复。 它……想要…… 脏器跳动得几乎要炸开,心脉到了要断裂的极限。他明白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必须立刻从这种混沌状态里醒过来,不然—— 可他看到蔺负青忽然失神倒了下去,惨白的面色和紧闭的双眼映在星光下,千万盘宇仙飞扑而来。 ——于是艰难挣扎出的一丝理智就这么崩断。在思考之前,方知渊已经疯了似的伸出了手。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感应不到自己的双臂了,可他还是不管不顾地伸出了“手”。 “身躯”在发出痛鸣,细纹从强行伸展的地方哔啪崩开。似有声音自洪荒传来,诘问着它是否当真甘愿走向自我毁灭。 可是为时已晚,方知渊的意识彻底被狂乱吞没,甚至连判断甘愿与否的意识也失去了。 它只是想要抱住蔺负青,仅此一愿。 哪管此身万劫不复。 ========= 神识在生与死的间隙游走时,半昏迷的蔺负青看到了幻影。 太多光怪陆离的景象自身畔奔流而过,他看见扑面的浪涛与雷电。烈日西坠,冰湖月升。 最后他看到万古沉寂、无尽冰寒的大片漆黑的宙海。 宙海中下沉着他的阿渊。竟是初遇时的黑衫少年的模样,苍白的眉眼低垂在水中,瞧着一触即碎,好像什么污浊的黑暗的东西都能在他身上啄走一口生气。 恍惚间,他想要如当年那般把这孩子从深海之中抱出来,抱到清明月下,将自己身上的白裘袍披给他。 可是那少年突然睁开双眼。 眸底无光,冰冷如锋刃。 “师哥,你答应我的呢。” “你说好的,要为我成仙杀星呢。” 蔺负青如遭雷击:“我……” 他虚虚伸出的手指徒劳地一动,却不知何以应答。眼前景象倏然一阵扭转,天地又变。 方知渊横臂抱着灾牙长刀,孤身立在虚云主峰那株老神木下。 星辰的淡赤光芒闪烁在他睫毛梢,少年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冷弧:“你又骗我。” 一种空茫感生于心中,蔺负青竟突然无措起来。他的意识想要奔过去抢下少年手中利刃,将小祸星搂进怀里疼爱安抚,然而幻影中的意识只不过是镜花水月,他一步都挪动不了。 却见方知渊偷眼瞥了他一样,轻咬下唇,又欲盖弥彰地快速把脸转过去。 他眼神闪动,闷闷盯着近处树梢,低声道:“没事儿,师哥,我不怪你。” ……就连这种惯性的小动作都仿佛前尘昔年,是那样青涩别扭、懵懂不知情爱的年少时。 方知渊左手握住了刀鞘,右手一点点将灾牙抽了出来。头顶月华如梦,照不透玄墨刀尖。 他定定看着自己的刀,“我不怪你……” “知渊!”蔺负青失声叫出来,“你干什么,把刀放下!你……你听我说话,我……” 却见方知渊蓦地一闭眼,紧抿的唇角弧度未消,脸颊上泪水无声地滑落。 蔺负青咬牙道:“方知渊!” “师哥,看我。” 祸星抬起手中的刀,他似乎心意已决,重新睁开了双眼,很淡地笑了。 蒙着水雾的眼眸还是那样锐利,孤傲,寒亮无畏,像刀光,“我要为你杀一颗星星。” 蔺负青心口巨震,“不——” 手起刀落,刀尖直刺心腔。 霎时间鲜血淋漓,像火焰飞溅,像晚霞欺天,像煌阳刀刃上滚流而过的炽热红芒。 那祸星亲手将自己的身躯裂开,却竟然快意地昂起头笑出声来。 飞溅的赤血一离体就化作了星芒,少年身周的每一个方寸都燃着放肆的光。 ——咔嚓!!! 一声脆响,幻影从中绽出一道巨大的裂缝。 蔺负青眼帘颤动,意识有了片刻的回归。在已经涣散的视野中,他朦胧地看见赤星爆碎,天空坠火。 一道道赤红流火划破苍穹,照亮了盘宇仙界的长夜,拖着长长的尾焰向着四野落去。 孤山与广海、深渊与裂谷的轮廓都被勾勒了出来。每当有星辰残片卷着浓烟砸落,该处便是爆炸与飞溅的火海。 一株株自上古存活下来的万年铁皮老木被连根拔起,山岭的峭壁在断裂后轰隆隆滑坡而落。死寂大海上升腾起千丈水柱,又因高温而瞬间蒸腾出浓浓白雾…… 长夜未央,竟似这个三界正齐齐奔赴往一条悲壮无匹的末路。 “祸星!!”盘宇仙人声嘶力竭的恐呼响彻耳膜,“祸星碎了——” 余音被身侧狂风吞没,蔺负青一双眼睑沉重地落下,再次陷入了昏迷。 最后,他依稀看见黑压压的大地在飞速接近,嶙峋峰块都已近在眼前。却有清凉阴气如微风般席卷而来,轻柔地托住他下坠的身体…… 不省人事的魔君终究没有坠亡,也没有被袭来的盘宇仙人们轰杀成血沫。 蔺负青的身周陡然暴涨出无数冰黑阴刺,裹挟着浩荡阴流。盘宇人惨叫躲避,却仍有数十人被阴刺活活穿身,当时毙命。 侥幸存活下来的也再不敢久留此地,金眼白衫的仙人们纷纷隐身没入异空间洞府之中。只余下一具具尸身悬挂在冰刺之上,流淌的鲜血被头顶的烈火流星照得更红了。 唯有蔺负青被阴气包裹着,缓缓减缓下落之势。好似是什么人生怕再给这副重伤的残躯添多哪怕一丝一毫的折损。 还未着地,四方阴气便轻柔地涌来,凝实合拢,如黑色花瓣般一片片将魔君包在中央,珍之又重地保护起来。 远处轰鸣一声,是那空中石岛坠落于大地,烟尘弥漫。又有流星落下,轰击在结界之上,于是结界应声而碎。 扬起的飞尘未落,方知渊踩着脚下燃烧中的焦土,缓慢地走了出来。 他的面色是死人一样的惨白,眉眼间不见了沉静坚硬,反而一派恍惚与迷茫,仿佛沉浸到一个全新的天地里。 他抬腿走路,却走得僵硬又迟缓。似乎在转眼之间,操纵这具身体就成了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火光在眉角闪了两闪。方知渊抬起头,出神地看着天穹上还在流坠的星辰残片。他知道那就是自己,他……他把自己给炸碎了。 祸星又抬了抬手,万里之外的阴气顿时汹涌而来,冰晶迅速在他指尖凝成一朵黑色莲花。 阴气…… 好听话…… 他的魂灵似乎发生了什么异变,方知渊居然生出种奇怪的直觉——他知道此刻的自己已能操纵天地间的所有阴气,永远不会再被反噬分毫。 不对,这并不该称作异变。而应该是复苏,是返回本真,是沉眠了两世百余年后的觉醒。 诚如顾闻香所说,他的这具身体,在最初的最初……只不过是一个难产的死婴儿啊。 那么他方知渊,从来就不是什么“不应该活下来”,而是本就“不应该活过”。 他是祸星,是阴气中诞出的奇魂,能在育界作为人类拥有过自我意识,才是真正的异变与奇迹。 而他的这个魂魄…… “呵……” 方知渊忽然掩面,吃力地惨笑起来,“呵,哈哈哈哈……” 他踉跄了一步,跌倒在地上。肩膀耸动着,脊梁佝偻颤抖着,还在发出几近绝望的笑声。 他感应着此刻自己彻底觉醒的祸星阴魂,一道白光闪过脑海,突然间明白了当年师父为何曾想要杀他。 是的,如果真是他所想的那样,用这个办法……是可以保住育界的。 可偏偏,师父为了那时的小师哥,竟然没能下得去手。 方知渊勉强爬起来,他浑身冷得发抖,牙关不停打战,瞳孔渐渐放大了。 他的视野剧烈晃动着,时而清晰时而失明,那朵包裹着蔺负青的黑晶冰莲花,若远若近地生在焦土的尽头。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朵黑莲。 盘宇仙人早已逃得干干净净,辽阔的大地上拖出一道孤零零的影子。 还没走到五步,方知渊再一次栽倒下去。 都是错的…… 怔怔地伏在地上的时候,他想。 是错的。蔺负青救他是错的,心悦他是错的,师父没能杀他是错的…… 黑色冰莲在他意念下徐徐打开花瓣,四肢皆废的魔君正安静地卧在莲蕊内。 阴气柔和地熄灭了他身上未烧尽的阳气白火,蔺负青倦然闭着眼,如一捧烧败了的死灰。 最后,已经站不起来了的方知渊,是一点点拖着自己的身子爬过去的。 他想:至少,也让他最后抱一下罢。 方知渊伸展双臂,小心翼翼地将奄奄一息的蔺负青自阴气冰花的正中抱下来,搂进自己怀里。 魔君醒不过来,像个布人儿般任他摆弄。方知渊跪坐在地,让师哥的头垂靠在自己胸口,又调动着周遭的阴流缓缓注入到魔君体内。 他闭眼,几近虔诚地亲了亲蔺负青枯槁的白发,沙哑地哽唤,“师……哥……” 终于,终于能抱住了。 一滴泪水滴落在蔺负青惨白的脸上,滑落下去。 只有一滴。方知渊湿濡的眼睫抖着,却再也落不下更多的泪了。 蔺负青却竟动了动。 他睁不开眼,却吃力地凭感觉往方知渊怀里蹭过去。轻轻地发出哼声,很弱,也很软。 方知渊猛地慌乱,连忙重新搂好怀里人,语无伦次,“师哥……你别动!疼的,不能动……” 蔺负青显然听见了,唇角居然若有若无地有了一丝满足的笑意。 他小声地以气音念出来,“知、渊……” ——他还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当天命总算可怜他一次,居然还能恩赏自己临死前片刻安宁,可以依偎在他的小祸星怀里。 可是他明明依偎过去,却没有感觉到那令人安适的温度,没有听见那沉重的心跳声。 他没有感觉到属于活人的气息。 “……?” 蔺负青心下不安,他颤颤地打开双眸。天上的流星雨已经只余一道道尾焰,长夜未央,黑暗回笼。 面前果然是方知渊正抱着他,见他睁眼,便惊喜地笑了。 明明那样生动地笑着,面色却惨白青灰,一双瞳孔彻底散大开来,不见生机。 “知……知渊……?” 蔺负青开始无法自控地发抖,他缩成一团,恐慌地使劲将脸贴在方知渊的心口,“知渊?……不对,这……这怎么会……” 为什么……为什么他的身子那么冷?怎会没有呼吸和心跳,为何感应不到心脉的灵流!? 这……这分明已经是个,死—— 方知渊神情有些无奈,他仍是笑着,艰难地空出一条手臂,手指轻轻地撩了一下蔺负青的发丝。 这本该是一个抚摸,他是怕弄疼他才不敢用力,“在呢师哥,我这不是在这儿么?” 蔺负青茫然地看他,“为……什么……” 他是真的害怕起来,怕极了。他想紧紧抓住方知渊的手,就像被踢落河里的溺水之人想拼命揪住什么浮木。 可是魔君失了双手,连抓握都做不到。情急之下索性一张口,蔺负青咬住了方知渊近在咫尺的手指。 “你……唉,罢了。”方知渊摇了摇头。他不敢胡乱用力,只好顺着蔺负青慌张地叼着他指头。 那牙齿虚弱无力地抖个不停,咬得他又麻又痒又酸涩,简直要把他心窝子戳穿了。 “师哥……这是生气了么?” 方知渊低沉道,“对不住……我来晚了。” “我身上是不是很冷?别怕,有火呢,我给你升了火。” 方知渊低低兀自说着,仔细地单手托抱起蔺负青,将他放在焦红的大地上,“啧,你先松开我行不行?” 蔺负青失神地松了牙口,他躺的那里好像被火焰炙烤过,如今正好暖和。 方知渊轻轻将手搭在蔺负青额前,另一只手指着正在消散的流星尾焰,又道: “你看天上,那颗祸星就是我。我给你升了火了,师哥。我捂暖你了没有?” 蔺负青心如刀割,呜咽着哭了一声。半晌,却是轻轻点了点头。 盘宇的天穹下,一时只余两人。 一个已死之人。 一个将死之人。 那将死之人躺着,已死之人就坐在他的旁边,含笑说着话,给他指星星看。 蔺负青模糊间只觉得一切都很不真实,却又隐约有点熟悉。他很快想起来了,相似的是前世最后那段逃亡之路。 黑暗漫漫,长夜未央。 头顶的银河星璇还在亿万年如一日地浩瀚着。而身边的篝火红彤彤,柴木噼啪作响,火焰会映出两个相拥交叠的影子,拖得长又长。 他被阴气反噬得昏昏沉沉,方知渊总是会从后面抱着他,凑在他耳边低语。吐息拂过耳垂,痒痒的。 师哥,别怕。 看我,我捂暖你了。 ========= 不知何时,蔺负青的意识开始再度迷离。心脉的跳动变得越来越迟缓,跳一下,许久再跳一下。 身子微微抽搐几度,一股甜腥热流从唇角往外涌。他没力气咳出来,只能任它慢慢的流。 倒是方知渊连忙扶他侧过头来,怕他被自己吐出的瘀血呛到。待血止一止,又抬手给他擦弄干净。 蔺负青迷迷糊糊的明白了。 他……也快要…… “别睡,师哥。”方知渊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眉宇间隐现痛楚。 他抚摸着蔺负青的脸颊,艰涩道,“别那么快走,你再陪陪我行吗……我求你这回,再多陪一会儿,一会儿行吗……” 他其实一直在以阴气试图维系蔺负青的生机,可是师哥浑身上下经脉几乎全被焚毁,五脏六腑破裂,生机俱被打散。 阴阳二气灌进去根本留都留不住,连神魂也摇摇欲坠,不可能护得下来。谁都能看出来,这是早已回天乏术了。 “……回……” 蔺负青将脸颊贴上方知渊的掌,那人顿时又僵住不动了,任他开合微动的唇瓣弱弱地在手心里磨蹭着。 魔君闭着眼,泪从再也无力抬起的眼角渗落,他嗓音是轻弱的,气若游丝,“想……回……” 方知渊懂了。他侧身俯下来,垂颈低首,吻去蔺负青眼角泪珠,“也好……那师哥,咱们回家。” 第198章 裂碎赤星死别离 方知渊抱着蔺负青, 试探着站了起来。 为人之身容纳不了彻底觉醒的祸星阴魂,加以这具躯壳本就伤重,他本以为魂魄很快就要被排斥出来。 可或许是回光返照——不对,他肉身已死,按理说连回光都没了——但在躯体死亡之后, 他的魂魄反而奇迹般地在这具尸身上稳固了下来。 刚刚还爬都快爬不起来,此刻已能勉力站起。虽然也只是片刻偷来的时间,但也够了。 他得以抱着师哥, 一步步凌空踏虚,穿过长风与阴气凝出的碎雪, 走得很稳。 鲜血滴滴而落, 于半空中被吹散。 掉在火焰未熄的焦土上, 染了斑驳红。 “想去哪儿?”方知渊坦然一问,又自问自答, “若是回了雪骨城, 咱们都没法安稳走了。师哥来此之前应当交代过后事罢?那我带你去太清岛看看怎么样?” 蔺负青唇角涌血难止,微弱地点一下头,又摇头, 小声在他怀里呢喃:“丑……不要人瞧见……” 方知渊了然, 他落在连接育界的石坛之上后停了停。脱下外袍给魔君盖在身上, 遮住了丑陋的伤痕与残肢。 他手指温柔地摸了摸蔺负青的额角,低声凑在后者耳边, “这样行不行?” 临到了死别之际。 他嗓音比往日更低磁眷恋, 更似温存。 蔺负青嗯了一声, 方知渊便重新抱好他,带他穿过交织的天地规则,将满是烈火、冰霜与浓烟的盘宇仙界抛在身后。 他们入育界。 天色很宁和。 轻云遮月,七千星点。 无雨无雪风波平。身前无陡山,身后无险敌,没有前世那般惨烈。是最好夜色,宜归去来。 远处灯火通明,应是六华洲的方向,来自天涯海角的各路修士还聚集在那里。 方知渊知晓众人定能寻过来,可是如今他和蔺负青生死已定,真要在哭哭啼啼中走,没意思。 他惯来受不太住那种场面,而蔺负青如今力竭昏沉,他也舍不得叫旁人来打搅师哥。 所以他只是远远地望了一眼,然后沉默地转身,抱着蔺负青往太清岛的方向悄然去了。 …… 临海的波涛安宁地翻涌,被涅盘火烧毁过的太清岛上,四座残破的山峰依旧兀立。 既挽不回少年快意岁月,也不再是前尘雨夜末途。明知道不复如初,可他们还是要选这里当做阖眼之地。 方知渊抱着蔺负青走上主峰。山路蜿蜒,月色踏满,无人的岛屿上平和而清宁。 “怎么又是你送我……”蔺负青整个人裹在方知渊的袍子里,闭着眼嗓音模糊,“我也想……抱你走一回……想抱你……” 他意识已经不太清楚,呢喃的语句也支离破碎。方知渊却一声声应着,耐心哄他。 最后,方知渊把蔺负青带去了魂木下。 雪莹莹的参天神木枝叶葳蕤,是这座太清岛上唯一散发着勃勃生机的活物。 方知渊坐下来,背倚树干,换了个姿势将蔺负青搂在怀里,低头缱绻地吻了吻师哥的眉心。 蔺负青疲倦地眨着眼,他眼前开始有些发黑了。心弦一松,不禁轻声问道:“等我死后,你会……去哪里啊。” 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本想着已到临死,多问也无用,更怕反叫知渊难过,所以他一直忍着。可……到底还是舍不得,放不下。 知渊他会去哪里? 一具已死之躯,一个能自在操纵世间阴气的魂灵,一颗粉碎的祸星——待自己咽气之后,方知渊会去哪里,还能去哪里? 会不会再孤零零地坠到冰冷无光的深海中去,会不会再被人欺负,会不会再默默忍痛? 有哪里能容他安睡,有哪处能做他心乡,有谁人能好好疼他? 蔺负青只觉得麻木了的五脏六腑都被酸楚填满了,疼的揪成一小团。舍不得,怎么能舍得啊,知渊他没了自己怎么行啊…… 他仰脸看着方知渊,颤声哽咽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 你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将去向何处,是不是已经有了要奔赴的方向。 若不然,为何抱我前行的步履能够如此温柔坚定? 方知渊深邃的眉眼轮廓被月色与魂木的微光交叠着映亮,他摇了摇头,食指轻触魔君的唇。 “别问。”他说,“师哥,别问这个。” 蔺负青眸中哀光轻晃,好似懂了什么。他更疼了,难受得蜷缩起来发抖,咬着方知渊的手指无声地哭起来。 可他就真的不再问了,而是艰难喘息着,侧过身望向树下一隅。 “这下面……”被阳气焚断的残臂颤巍巍地抬起,垂在地上轻点两下。蔺负青闭着眼落泪,哽声说着,“有两坛酒……我埋的……” “……是喜酒……” “别哭,你这怎么又哭……” 方知渊无措地捧他脸颊,将泪珠擦去,又捉过他右臂重新拢进自己怀里,“酒?你什么时候?” 蔺负青摇头:“不告诉你。” 方知渊借月光定睛看去,果然凸起的魂木树根旁,有一根残破红绸静静躺在地表上,底端深埋进土里。 他略作犹豫,试探着问:“想现在喝?” “嗯。”蔺负青吃力地点点头,眼眸里摇动着最后的光泽,“你……喂我。” 方知渊挪过去,腾出一只手握住那红绸。阴气化刃掘开石土,两个可爱的小酒坛被绸子系在一块儿,安静乖巧地躺在那里。 他拎起一个,拍开泥封,学着师哥常用的语气,“只能喝一点。” 没有酒盏,方知渊一只手提起酒坛,覆唇上去含了一小口。再低转过头,小心地哺给怀里的人。 蔺负青含不住,本就很小一口的酒液,有大半都沿着无力的唇角流下来。他很努力了,却也只咽下一点点。 “咳……咳咳……” 方知渊忙放下酒坛抬袖给他擦,哑着嗓子道:“够了,这就够了。” 袖口落下来,带了血丝。 蔺负青失神地看着。眼前已经模糊得厉害,他眯了眯眼,只见方知渊唇口开合,声音却渐渐飘远去。 他好想说,知渊你也喝些,是我为你酿的。如今饮了这酒,咱们就当结了道侣了,以后再不分开了……可是喉咙梗塞,怎么也说不出这一句。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以后了。 该说什么好,还有千言万语想要叮嘱。 苍天啊,再借他片刻光阴吧。 “别怕……”蔺负青贴了过去,脸颊紧紧贴着方知渊那已无心跳的胸口,“无论……” 他瞳孔涣散,已经无法呼吸了,却绷着最后一口气说着,“无论你……魂归何处,我都会永远……陪着你的……” 方知渊眼眶蓦地红了,牙齿碰撞着,脖颈上绽起细细青筋,“……” 不能哭,不能崩溃,至少不能在师哥面前。他要送蔺负青安静安心地走完这一程。 他便忍着肝肠寸断,闭着眼用力地抱着蔺负青,额头抵着那人的额头,鼻梁摩挲着那人的鼻梁,唇瓣含着那人的唇瓣吐字,“我知道……我知道。” 雪木之下,两道身影紧紧依偎交颈。都恨不能把对方融入到自己的骨血里,永远永远地留住。 “永……远,”蔺负青睁着眼,吃力地说着,一个字一个字咬在腥甜的唇舌间,眼里的光火越来越炽亮。 他好像又在燃烧自己了,这回烧的是两世不灭的深爱,爱意支撑着他重复这句话,“永远……永远,陪着……你。” 他害怕知渊又不相信。他的小祸星啊,他一定要认真地说好多好多遍……好多好多遍…… 方知渊拥着他,垂首低眉与怀中人相抵的样子竟有些虔诚。他颤声应道:“好。” 蔺负青的眼睫发着抖,将欲合拢下来,“你要好好的……待自己。等我……回到你的……身……” “好,我等着。” “知渊……” “我在。” “我心悦你……” 蔺负青最后在眼梢处轻笑了一笑,抬头合眼,一个冰凉的吻落在祸星的唇上,呢喃道,“我会……会永远……爱……你。” 方知渊无声地一震。他感觉到怀中那身子缓慢地脱力垂下,生机如作飞花散,最后的火熄灭了。 他不敢往下看,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夜色。僵硬地抬手,一遍遍抚摸着蔺负青的脸颊与长发。 “师哥?” 静。 无人回应。 手指哆嗦得不成样子,方知渊怔怔地勾起一捧发丝,放在唇边细碎地亲吻,又唤:“……师哥?” 黑夜如柔软的潮水将他包裹,万籁俱寂。 再也没有了。 生息一绝,神魂消如萤火。寻遍九天十界,世上再也无人会应他这一声师哥。 方知渊忽然埋下头,他搂着蔺负青的身子,不动弹,睁着爬满血丝的双眼一眨都不眨。 他还怀着那么一丝奢望,想要留住蔺负青一小片残碎的神魂——所以他才带师哥来到魂木之下,心想着或许能捉走一点点碎魂,妥帖温养个几百年,再将魔君送入轮回。 可那神魂散得太快太快,于五指间如流沙随风逝去。穿过魂木的枝桠,升到月华之下,如泡沫般碎得无声无息。 世间再无蔺负青。 忽然间,方知渊佝偻着脊梁,却抬起头来了。他喘息着彷徨地四望,神情竟一时间脆弱如孩童。 没有了,没有了……真的没有了吗…… 蔺负青走了? 就这么伤痕累累、魂飞魄散地走了? 他的师哥没了…… 霎时间,剜心的剧痛将他撕裂,艰苦维持的平静被摧枯拉朽地冲溃。 “啊……”方知渊俯身呻吟,他掐自己的脖颈,五指狠狠地撕扯心口,衣襟一下子就被揉碎了,皮肤上纵横开五道血痕。 痛楚爆发在每一寸骨头缝里,他窒息了,他痛得恨不能把心肺掏烂,睁着眼眸干呕,却连血都吐不出来。 他哭不出来,流不出泪,唯有震悚的嘶嗬从唇间漏出,许久许久才憋出一声绝望的呜咽。 “师哥……别走……别走啊……!!” 他只敢在蔺负青走后,才求一句别走。 “师哥,你说错了……”方知渊抱着蔺负青已经冰冷的身子,彻底崩溃地恸泣。他忍了太久,此刻情绪爆发就怎么也压抑不住。 还说什么永远陪我,永远爱我,你知不知道你错了啊…… 这句话,终究没能忍心说出口。 “你不该……”他抬着虚渺一片的眼,貌如疯癫,一遍又一遍痛苦哽咽,“不该是你走,不该是你……你回来罢……” 那个他悟到的最黑暗真相,当年尹尝辛起了杀心的原因。 他终究没能忍心在蔺负青生前告诉他。 ========= 待育界众人赶来太清岛上时,一切已经到了尾声。 方知渊闭目坐在魂木之下,面上悲色已沉淀得难以捉摸,他珍重地抱着怀中人,引来阴气在身周落成了雪。 先到主峰的是几位大能,他们一看便知道已经晚了,于是无人上前。 雷穹仙首沉面垂目,忽然跪地三叩首,直起身时抚胸而礼,“鲁奎夫恭送君上。” 沉默中,一个个身影在夜色里折弯了,他们无声地躬身行礼,恭送魔君的魂魄行远。 方知渊静静地抬头看天,他还记得师哥说狼狈之姿不愿被人瞧见,于是决定亲自送蔺负青走。 阴气凝结,蔺负青裹在玄袍中的身躯被冻结,然后又寸寸碎成最细小的冰晶粉末。风一吹,那动人辉光就一直飞扬到临海之上去了。 海面上明光点点,越来越多的人在赶来。他们涉水而至,却不敢冒犯,只远远地在岛屿下跪拜长叩,流泪饮泣。 有雪骨城的魔修、虚云的弟子,有六华洲的洲民,有被救下的十万炉鼎,有更籍籍无名的散修们。 不知是谁做了第一个,噙着泪水以灵流在手中捧起了火。人们纷纷效仿,很快太清岛下一片灿灿明昼。 当年阴渊常暗,魔君不喜,便为雪骨城点满明灯。如今人间有火,送一个蔺负青亮堂堂的归途。 “师哥……这人间好光明,你可看到了么。” 方知渊自言自语一声,将怀中仅剩的那件玄袍抱紧了。 染了血的衣袍单薄可怜,空荡荡的,在他心口皱巴成一团。 然后,方知渊抬起了头。 他语气平缓,隔着暗夜薄雾,对面前那一道道肃穆行礼的身影道:“都起来,我有话说。” “……我死以后。” 一语如掷石惊浪。 几人倏然抬眼,面容俱惊。 “方仙长,斯人已去,还请节哀……” 颜余低低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方知渊张口打断。 “对不住颜院长,我此刻不是在与你们商议,我是请你们听着。” “我死以后,”方知渊仿佛看不见颜余脸色顿时一白,他自顾自继续道,“将引阴气,彻底摧毁魂木。” “盘宇仙界两处阴气源脉,一者在地底阴渊下,一者在天穹祸星上,亦将由我魂魄引走……” “如此一来,”他说着说着,眼中不自知地流露出一种隐忍痛色,“即使……” 当年,尹尝辛在太清岛得遇寄宿于人身的祸星,定然是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这个办法。 “即使两界连通,飞仙降临,盘宇人也没有了炼制炉鼎所需的阴气,没有了与育界血拼的意义……有害无益之事,盘宇人必不会做。” 祸星苦笑,淡淡道:“你们解脱了。” 是的,若要论起来,当年姬纳所谓除祸星的做法也是错的。 单单杀死他没有用,凌迟封印他的魂魄也没有用。只要他的魂魄碎片还在育界一日,就还是能够被利用为牵引阴气的楔子。 真正的一线生机,便是刺激阴魂复苏,脱离人躯,将分化出的三魂七魄合归为一。那时候的祸星阴魂,才是操纵阴气的本核,才是极阴之主、极寒之帝。 尹尝辛定是想在杀死他之后,逼它离开天道规则下的育界,回返祸星星辰本体,并施法将其定住,阻止阴气降临。 可惜师父没能下得去手。 若当年蔺负青心冷些,尹尝辛心狠些,后面的一切就都不必发生了。 而接下来祸星决定做的事情,怕是尹尝辛也料想不到。 只见方知渊无意识地又将那袭玄袍攥紧了些,沉声道:“祸星乃盘宇仙人所造,我的魂魄不会归于祸星。” “我将永不回头,魂魄托身于宙海之中,直至神识消亡。” 方知渊闭了闭眼,本以为已经心死,到此时嗓音终还是不稳了,“……自此盘宇界,将再无可供阴阳调和的阴气,只有走向灭亡一途。” 他生为一把双刃刀,既可刺向育界,也可斩向盘宇。无论如何都是祸世妖魔,一身罪孽业火。 蔺负青不该……对他动心的。 “胡言!这岂不是永世沉沦,万万不可!!” 鲁奎夫脸上浮现急怒之色,说着脚下便欲上前来,却不料一道阴气骤然横扫,堂堂仙首竟被逼得倒退两步。 粗大冰刺于瞬息间自地表丛生,隔断了几人间的视野。鲁奎夫怒道:“煌阳!!你不清醒,君上宁可舍命也要与天下赌,赌得是什么!你不肯舍十万人救三界,难道换成舍你一人就愿意了?你看看这太清岛下,育界众人齐心之际何事做不成,要你来做这个牺牲!?” 方知渊平静的声音还在悠悠传入耳中,那平静带些麻木的意味:“不必了,育界齐心是好事,这个三界会比盘宇走得更远的……” “盘宇失了阴气,千万提防他们下界来抢夺,雪骨城和虚云的阴体们都是师哥的心血,愿诸位替他护好了。” 不知何时,远山升起鱼肚白,这长夜终于迎来破晓。 黎明天光在方知渊眼角轻跳着,当风吹过,远处传来细细的虫鸣声。 这轮回就是这样,老木下会开出新花,废土上会爬出嫩芽。枯荣交替,生生不息。 就连这座被焚烧得一干二净的太清岛上,如今也开始有活物了。 或许多年之后,还是春有黄鹂夏有莲,秋有红叶冬有雪。生机勃勃的一群小孩儿们又跑又嚷,岛下炊烟袅袅,红尘人家。 多好啊。 漆黑彗星自天上倒悬,近了才看清是一道阴气洪流。 而另有盘旋的阴气如一条无形的巨大手臂,竟将几位渡劫修为的大能都齐齐推远了。 “方仙君!!” “方知渊,你不可——” 方知渊仍是静坐在魂木之下,一派安然又释怀的神情,“我还有一愿,颜院长……” “万望,日后书院弟子编撰青史,莫要提及蔺魔君待我的情意……这两世枉死的人命都记在我头上,我不要叫后世人污言于他。” 师哥若能听见,会狠狠骂他的罢。又或许会心灰意冷,失望透顶么? 还是只会包容地苦笑一下,眸子含光,小声嘟囔着抱怨:亏我费劲儿的说了那么多遍,你怎地还是这般啊…… 方知渊合眼苦笑,是他辜负了蔺负青两世情意。 眼前好似荡开十里的春雾,有白衣仗剑的小仙君捻花轻笑;又有清贵雍容的俊美魔君手挑明灯,逆风立于雪白城楼之巅,柔软唤他。 “阿渊。” “方仙首。” “知渊。” “我的小祸星……” 方知渊远远地看着,面上无悲无喜,像个死人—— 他的身和心都早已经死在盘宇,强行伪装出一份温柔留给师哥,蔺负青死后就没了;再伪装出一份平和留给育界,交代完后事也没了。 现在他已经被掏空了,剩给自己的唯有麻木与寒冷。 他两世挣扎在命格之中,算来是直到近日才终于卸下心上甲胄,却被最后的真相将心碾了个血肉成泥。 所以现在,他站的那么远,对弥留之际的蔺负青的幻象说道:别过来。 若能再次重生。 若真的能重生回一切尚未开始之际。 师哥,我愿意遇不到你。 忽然天穹上风云乍变,电闪雷鸣,一条赤红真龙腾云驾雾而来。 “阿渊哥哥!!” 鱼红棠眸子火亮,喊道,“你等等!青儿哥哥他还有话留给你——” 然而方知渊没有听见,又或许他其实听见了,可身为害死了师哥与师父、毁了虚云、叫育界两世血流成河的元凶,他实在无法面对这个小妹妹。 他怕鱼红棠恨他,更怕鱼红棠不恨他。如果小红糖求他不要走,那他……他就真的连自毁的勇气都要没了。 于是阴流于刹那间注落,魂木莹白的花朵与枝叶纷飞而散,如一场浩浩白雪,将方知渊霎时破碎成冰晶的身躯,干净地掩埋去了。 “阿渊哥哥!!”在鱼红棠的喊叫声中,一抹魂魄直冲云霄,祸星阴魂再不回头。 死别之后,他将以宙海做墓,去拥抱自己千万亿年的孤寒沉沦。 ——卷四.完。 第199章 心花幻魂点宙海 据说凡俗界有过这么一种酷刑, 将犯人独自关押在一个漆黑狭小的屋子里, 隔绝光照与声音,叫无边无际的黑暗寂静来折磨他的神智。 人是无法耐受这种环境的, 只需这么关上三日五日, 多也不过数月, 饶是铁血硬汉也要被逼得精神崩溃。 那么,倘若一个失去归宿的魂魄, 选择永恒地存在于死寂之中, 又会是怎样一种概念? …… 苍茫宇海之中,处处是尘埃、冰霜与暗火。数之不尽的星辰盘旋,明灭如萤虫,仿佛在编织一条浩瀚而苍老的绸子。 有一抹隐形的微光, 拖着长长尾迹于黑暗之中穿行。 或有沉寂了亿万年的阴阳本源之气被冲荡开来, 于是泛起几许涟漪;或有烈烈燃烧的星斗被寒气激惹,光泽暗上几暗。 它不回头。 就如它还是人魂时, 曾经对世界承诺过的那样。 祸星阴魂舍弃了自己的归乡,选择奔向无尽的孤独。漆黑与寒冷将永远相伴它的今后,唯有尚未被磨灭的记忆铭刻着那段逝去的岁月。 那段……现在看来好似转瞬即逝的岁月。 好似于洪荒大地上行走的古人,拾起两块石头, 敲出了一点儿火星。那火星从诞生到消亡间闪了两闪, 就是方知渊的两辈子了。 或许是为人时的执念太深, 明明三魂七魄已经融合成一个本源阴魂, 可“方知渊”的神识与记忆却迟迟没有被抹消。 于是, 无边的孤独与临死前的痛悔交融在一起, 化作凌迟的刀刃折磨着这个魂灵。 它的献身太晚,就算如今投身宙海,有些人也挽回不来了。 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只要想一想,就是摧心剖肝之痛,是真正的痛到魂灵深处去。 本不该如此,不该是蔺负青。 那个当死的魂魄,本该是方知渊才是。 祸星开始在记忆里一次次杀死自己。 毕竟在这样永恒孤苦的宙海之中,这样一抹单薄魂魄,剩下的也只有识海中残存的记忆了。 最初,那祸星在前世第一次奔赴金桂试时杀死自己。 临别前,他红着眼借醉酒偷吻了师哥。夜深之时独上星辰台,坦白厄命真相,请姬纳帮他。 后面的事情便顺理成章。他几乎引来了大半个育界的阴妖,刺激阴魂苏醒。紫微圣子杀死了他的人身,借天上星辰之力将祸星阴魂送出了育界。 它去往盘宇引走阴气,投身宙海之中…… 可是。 “为什么。” 黎明之际,被留下的少年仙君抱着祸星冰冷的尸首,发抖的手指抚过方知渊眉睫。 蔺负青抬起眼时泪珠滚落,反射出凛凛一片狠光,嗓音自齿间含血迸出,“……为、什、么。” 姬纳站在不远不近处,神色复杂:“方知渊乃祸星降世,他若不死,三界……” 话音未落,圣子的咽喉被一道暴起的剑光吻过,瞬时鲜血四溅。 那一天,那被仙界称为慈仙的小仙君发疯似的屠了大半个紫微阁,最后浑身浴血力竭剑折,仍不肯罢休。 几名长老合力围攻,白袍少年含恨陨落,被紫微阁视为邪魔公于三界。 方知渊不敢置信地望着这一切,魂灵里传来抗拒的颤抖,不……不不不,做错了,不可以是这样…… 他仓皇地逃离这片记忆幻影。 …… 第二次,他在初入太清岛时杀死自己。 他盘算着那时师哥对他用情应当还不深,总不可能为他要死要活。 于是浑身重伤还未愈的黑衫小少年选了个清晨,深深看了一眼搂着鱼红棠浅眠的蔺负青,推门出去。 他踩雪走到峰顶松下,跪在新认的师父面前,请赐一死。 尹尝辛带他去了阴渊,用那里的阴气助他觉醒阴魂,又破开空间规则送祸星去往盘宇界,就此尘埃落定。 可是。 “为什么?” 尹尝辛归来的那个午后,白衣少年执着地拉着师傅的衣袖追问了一遍又一遍。 蔺负青很难过地轻轻咬着牙,抬着一双清眸不甘地问:“我的星星呢?” 尹尝辛无语应答,几番试图糊弄也糊弄不过去,只得把真相的始末如实告诉了自己的小徒弟。 蔺负青沉默了三日三夜,他于第四日负剑跪在尹尝辛面前,认真道:“这是错的。” “什么?” “为了什么盘宇界的罪过让星星去替死,魂魄受永世沉沦,这是错的。青儿不服。” “……你不服,又能如何?” 那小慈仙沉吟片刻,平静道:“逝者已去,我也寻不回他来。可既然青儿不服,这事总不能罢休。” 他手按图南剑,“那就先同盘宇界讨个仇罢。”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知道。” “你才初见他几日,就要为他送命。” “是。” “为何?” “我乐意。” “除此之外的任何办法,我都不乐意。” 自此往后多年,小仙君耗尽心血与盘宇界对抗,最终就如尹尝辛曾经卜出的那样,他头也不回地一步步走入绝境。 方知渊眼睁睁看着蔺负青一生苦难。他被盘宇人擒住后废了灵力、断了经脉,那伤病交加的身子被作为进贡的双修炉鼎甩到了盘宇尊主面前…… 幻影的景象再一次惨然破碎。 …… 方知渊决定在与蔺负青相逢之前杀死自己。 他想通了似的暗骂,明明离开育界前曾经想过若能重来愿意不相逢的,怎么就忘了呢? 不遇见就不遇见了,只要蔺负青能好好的走他的逍遥仙途,不被什么祸星牵连……便是最好不过。 这一回,祸星没借助任何人的力量,没叫任何人送他。他自己寻了阴气来引动阴魂苏醒,又自己摸索着飞出此间天道规则,没留下任何痕迹。 对于育界来说,只不过朱麒方家暗地里追杀的那个会引阴妖的小孩儿,在某一日的阴气动荡后悄然自尘世失了踪影罢了。 方知渊暗想:这次没有与蔺负青有所牵扯,想来会好了罢? 可是。 数月之后,太清岛那位渡劫期的道人死了爱徒。没有遇到方知渊,蔺负青终被心魔反噬而死。 他才十二岁,是那么年幼,睡在棺材里就像一个白玉雕出来的仙人儿,却再也不能睁眼。任鱼红棠哭得撕心裂肺,也不会再应答一声。 方知渊麻木地看着那小仙人的仙身被焚烧,烧得只剩一捧灰,被尹尝辛埋在魂木之下。 幻影里的天地万物开始褪色,沉寂于黑暗之中。 …… 最后,他几乎是乞求一丝希望般,幻想在一切开始之前,那个生为祸星的魂灵诞生之初杀死自己。 赤星碎裂,如捏爆一颗跳动的心脏,流火四溅如血,照亮了茫茫的长暗宙海。 等到火焰熄灭,万籁俱寂,终于再也不会有灾难,再也不会有悲伤。 可是…… 没有灾祸降临,又何来救世的仙婴呢? 这一次,尹尝辛没有造那个孩子。那山巅上曾有一朵雪莲绽放了数日又枯萎,如此罢了。 因果里没有了方知渊,于是也没有了蔺负青。他杀死了自己,却也同时杀死了自己的爱人。 方知渊茫然地想,为什么会这样? 一次又一次……他在记忆里乱撞,撞得头破血流,试过了万万种可能性,于是蔺负青也被毁灭了万万次。 直到祸星阴魂终于崩溃,沉于识海的最阴寒处化成昔日人身,跪地蜷缩着抱头嚎啕。 破不开命局,求不得圆满。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祸星放弃了寻死,转而开始在回忆里追逐一些零碎的影子。 他看染了虚云的春花,看翻涌在临海上的夏浪,看吹过金桂宫的秋风,看带着蔺负青浪迹天涯时落在手心的冬雪。 方知渊从没有想过自毁神识,哪怕清楚地知道这能叫他从折磨中真正解脱出来,可他不舍得忘记。 有时他也会想起来,蔺负青说过会永远陪他…… 于是他便在识海中浮沉,钻进记忆里,想象蔺负青真的回到他的身边,永远陪着他。 方知渊觉得自己有些卑鄙。 可若不如此,他实在撑不下去了。 他开始在识海里追逐记忆中的身影,却又本能地抵触与蔺负青在一起,于是他叫自己永远也追不上那个人。 黑暗的深海中,那白衣出现在彼岸,安安静静地望着他,而他永远在泅渡。 每当靠近,蔺负青就淡扫他一眼,身影无声地碎成雪与花,纷纷而逝。 意识本就是奇异的东西,外界的一个时辰,梦中可过百年。 追逐久了,他开始分不清时间,分不清虚幻与现实,分不清它究竟是人类还是一颗星辰之魂。 有时候,前一刻还在向终于近在咫尺的白衣伸出五指,下一刻睁眼却只见大片漆黑的宙海,身周阴气冰寒彻骨。 方知渊渐渐感觉到,他神识消散的时候也该快了。 或许等到哪一天,他纵容记忆幻影中的师哥向自己伸出手的时候,“方知渊”的存在便将在凝固成永恒的甜蜜中死去。 但至少如今,他还固执地不肯消散,不肯迷失最后一丝清明。 ========= 不知道过了多久,时空的概念早已模糊不清,意识也越来越迟钝的时候。 方知渊依稀听见有人唤他。 那嗓音熟悉得令人想要落泪,可他却依旧迷迷糊糊,好像睡梦中被魇住了的人似的,怎么努力也醒不过来。 我在哪儿…… 我是谁…… “我”又是什么意思…… 怎么都不记得了? “知渊。” 那嗓音仿佛浸满了痛楚,又好似含着无限委屈,“你忘了我了?你连我都要忘了?” 猝然间一根冷针直直刺穿了心腔,那将欲涣散的魂魄痛得骤然颤抖起来,慌乱地想否认什么。 方知渊吃力地挣扎了许久,终于在识海深处凝回一点自我意识。神魂化成人身,他睁开了眼。 只见眼前无边无际的荒凉与暗海之中,水波摇曳回旋,盛放着一朵娇小的红莲花,好似暗夜一点红星火。 一只修长的手指将红莲掐起来,沁人苦香便惹上了袍袖。 那盘坐在水渊上的年轻魔君玉肌清骨,神若含光。那双点了墨似的凤眸里情绪半嗔似恼,垂拢着睫毛帘子,只盯手中红莲,不肯看他。 “师……哥?”方知渊愣了愣,虽然已经将自己沉在识海里很长时间,可他从没见过这般生动的幻影。 思考能力已经钝化,太久以来的习惯使然,又失神地想要靠近过去。 可他步履踉跄又蹒跚,简直像是个重病在身的废人,才走几步,就腿一软跌倒在冷水里。 这都是惯常,方知渊朦胧地下沉在深深的识海中,疲倦地闭了闭眼。 越是生动的幻象,破碎的时候越伤心。 如今祸星神识时稳时散,许是魔君装束的蔺负青出现给他所带来的冲击略大,此刻意识又开始迷糊,一时竟提不起劲儿再爬起来。 却听见有涉水而来的声音,夹杂一声叹息,雍容的玄黑色衣角铺在水面上。 忽然间,那修长的身影弯下腰来。一双手臂分别环过他的肩背与腿弯,哗啦啦水声激响,浪花向四面分开—— 有光芒扑入眼帘,却是银龙帝冠的浅淡光泽。下一刻那力道搂他更紧,脸颊贴上玄袍,将精致的衣襟弄湿了。 识海内四方混沌,无光无明。魔君的神魂将祸星的神魂从水中抱了起来,稳当当地抱进自己怀里。 第200章 心花幻魂点宙海 蔺负青这猛地一抱倒好, 于祸星不亚于惊涛狂澜,霎时炸得意识里白茫茫一片。 方知渊那双涣散的眸子愕然睁大, 他枕着师哥的肩膀, 脸色铁青, 僵硬得一动都不能动。 “你……你……” 他如今神识本就错乱着, 此刻被这个本应受自己意识操控的“幻象”抱着, 整个人吓得没法正常思考了…… “怎么都是水, ”魔君坦然四顾, 他横抱着方知渊在怀, 涉水走了两步就道, “岸呢?我要岸。” 天旋地转, 方知渊意识更加不清楚, 扯着蔺负青的衣襟头晕眼花, 无意识地重复呢喃:“岸……” 就算有序的思维溃不成军,本能还在。 他听见蔺负青跟他要岸。 于是下一刻, 祸星的这片孤寂识海之中,轰隆隆浮现出一座岸来,上岸的浅滩正好在蔺负青脚下。 步步淌水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 方知渊昏沉沉地被蔺负青抱上了岸。 脚下踩过之处,尖锐砾石也温柔地化作细软白砂,留下一串脚印。 蔺负青寻个安稳地方在海边坐下, 仍是搂着方知渊在怀中, 将脸颊安抚般贴在祸星额上。 方知渊吃力地抬头, 紧攥着蔺负青衣襟的五指收拢更紧。 他眼底似乎弥散着吹不开的暗雾, 呓语般轻声道:“师哥……我怎么敢这样梦见你。” 原本一片混沌的识海,因为魔君的出现而逐渐凝实了。黑暗聚成飘着云的夜色,远处海浪拍击,撞在礁石上。 “……”蔺负青沉默地看了一眼远方,并没回应那句呢喃。 而是轻轻地抚拍着方知渊的背,温声道:“太暗了,你给我点灯吧。” 一盏灯自虚空中现形。 轻轻地落在蔺负青伸出的白皙掌心。 “真乖。” 蔺负青将那盏灯放在身边。 于是祸星茫然无光的眼睛里,久违地映出了温柔的昏黄灯辉。 “……”方知渊眯了眯眼,又直勾勾地盯着眼帘前那一捧墨纱似的长发。 抬起手去勾,缠绕在指间的的确是黑发,阔别已久的色泽。 他精神虚弱极了,此刻被朦胧的灯光照得神智更加昏颠不清,忽然沙哑道:“你……你能陪……我多久?” 他只当眼前乃是又一个深深陷落的长梦或是幻象。 “你要多久,”蔺负青任怀里那人揪自己的长发,“我就陪你多久。” 方知渊伸展双臂环住了蔺负青纤柔的腰肢,试探问道:“能……留久些吗。” 蔺负青抿唇无声地笑。 “好啊,不过我还要花,要花香。” 方知渊有些慌张,磕磕绊绊地说话:“什……什么……花。” “莲花吧,莲花记不记得?” “……红莲……还是……白莲。” “嗯……” 蔺负青蹙眉犹豫。 方知渊心口一疼,他如今竟是连这人一个皱眉都看不得,哆嗦着按住师哥的手背,张口就道:“那……就,都要……行不行?” 识海内,无边沧海化作镜湖,转眼间红莲与白莲交杂而生,莲叶亭亭出水,萤虫明灭飞舞。 蔺负青微讶,手上又拍了拍方知渊的背,小声自语一句:“这不是都记得挺清楚的么,刚刚怎么半天叫不醒……这小混账,非要吓唬我。” 方知渊难得乖顺地伏在他怀里,眉眼安宁柔和,似乎很满足的样子。 “还要什么?” 蔺负青俯下身,珍重地亲了亲他眼角,“你现在还不清醒,明儿再说。累了就睡吧,我在你身边呢。” 两道人影依偎在岸边,远处软浪拍沙。灯光葳蕤,花香醉人,几十只萤虫点着微光飞来,居然绘成一道好风光。 方知渊不动。他分明已疲惫极了,却仍是死撑着去看蔺负青,低声道:“你再留久些……行吗?” 蔺负青捏了捏他手指,耐心地哄道:“我不走的。” “就再多……多一会儿。” “我真的不走。” “……” “方知渊,我再同你说一遍,我不走。” “……” “你能不能别这么盯着我!?” …… 最后也不知这么一扯一回的僵持了多久,这识海深处的时间概念混乱,方知渊完全记不清自己是在何时失去意识,又究竟昏睡了多长时间。 可等他再次一点点醒转过来的时候,首先感觉到的,却是自己仍旧睡在另一个人的怀抱与臂弯里。 这识海中的景象更细腻了不少。蔺负青坐在岸边,发丝正被微风柔软地抚摸着。 他察觉到怀中的动静便低下头来,笑吟吟道,“醒了吗,还认不认得我?” 方知渊眼底迷雾豁然散尽,惊恐地一把将蔺负青推开,狼狈地往旁边躲! 这回他人是真的清醒了,却也正因为清醒了,才不敢置信地望着那本应碎得魂飞魄散的故人……颤抖着唇口说不出话来。 最后祸星呻吟一声,覆掌于眉,揉着自己的眉心,“我莫不是疯了吧……” 蔺负青无奈地摇了摇头,“我说过会陪着你,我说过会回来的。我答应的事做到了,你呢,嗯?” 他含恼挑眉,指着对面斥道:“方知渊,你给我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方知渊却已听不见了,他闭了眼睛又睁开,眼前的人影还活生生的在那里,那般近的地方。 魂灵里传来一阵铭心刻骨的震簌,方知渊将手指缓慢地抬起来,伸过去…… 分明是凝魂之身,他却感觉自己又重新活了,胸腔里正有一颗心脏滚烫地跳动着,每一响都是沉闷闷的撞击,撞得他浑身发麻。 伸到眼前人的身前,迟迟不敢落下。 手指却被那人一把抓住,按在心口处。 方知渊瞳孔微缩,屏息不动了。 不是幻影。 是真正波动着的神魂…… 蔺负青看向暗水的彼方,那片黑暗似乎也受了祸星情绪影响,濒临崩碎地摇晃起来。 魔君伸了伸腰,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情,懒洋洋道:“我等了那么久呢,你这识海,天怎么还不亮啊……” 他回眸而笑。 “光呢,知渊?” 刹那间,暗色寸寸瓦解。 仙莲与萤虫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刺破天幕的细小白芒,万丈黎明自下而上,在识海的每一隅涂抹开来。 他说要有光,于是天地生光。 蔺负青的面容被黎明镀亮了每一寸。 “小祸星,你看清了没有?” 一字字,竟若起誓般郑重。 “我回来了。” 长浪拍岸,碎了千叠雪。 方知渊目眩不已,他无措地上前按了蔺负青双肩,一遍遍上下打量,“真的是……你?师哥?你怎会……” 蔺负青以眼神示意他少安毋躁,先扶他在沙岸边坐下,再慢慢讲道:“记得我曾经掰开一片残魂,送你一朵心花么?” 方知渊迟钝地摇头。 “那年你人在识松书院,我替西域灭了涅盘火后乘小金龙去见你。正好撞见你与那卷古书对峙……那个时候。” 记忆突然回溯,方知渊惊醒回神。对了,那时候的确……蔺负青曾以碎魂化莲,送入他识海之内。 “说实话,那时我真是要后怕得魂儿都飞了。我不敢跟你坦白,又怕极了下回再出这种状况……” 他当时虽也惊怒过蔺负青突然做什么又祸害那脆弱的神魂,只无奈当时情况吃紧,他下意识觉得师哥做什么总不会害他,还真没细细想过。 “总归你一不在我身边我便担心,就想着留个后手,若哪天真有个万一,对吧?” 方知渊虽然回忆起来,却一时仍旧接受不了,愣愣道:“可你说那片魂魄不含神识……” 蔺负青掩唇轻咳一声:“骗你的。” 方知渊:“……” “只不过我亦没有料到会这样。” 说着魔君远望了一眼水涛的彼岸,天光将他清黑的眸子染得极美。 “那神魂碎片,我只想拿来在有个什么万一的时候安抚你片刻,大约一个时辰就会消亡,就算能凝成完整魂魄也要千百年。” “可大概是你这祸星阴魂的神魂力量太强,将这片残魂温养得很好。加上……” …… 茫茫宙海之中,那阴魂正掠过一片浩荡的紫红星璇。 无声息地,两道神魂凝成的人影并肩浮现于星海之间,宙海的尘埃飞速被甩在身后。 方知渊道:“这片宙海?” “我想……应当便是了。”蔺负青凝神抬手,意念微微一动,便有细小的一粒星尘被他召于掌心上。 “知渊,你可有想过,为何你这祸星能自阴气中诞出阴魂来,而阴渊却没有丝毫生成魂魄的迹象?” 方知渊眸色闪动,低声道:“这宙海内充斥着的不仅仅是阴阳本源之气,还有些别的……” 他顿了顿,“是生灵魂魄之元气。” 蔺负青静静看着面前渺无涯际的黑暗,那里有种瞬息万变的星斗与冰火,是育界的求仙者们梦里也不可能想象出的瑰奇之景。 魔君微笑起来了,“或许飞仙之境往上,修的便在魂而不在体。这片宙海……才是飞升后的仙人真正应该踏足的新仙界。” “知渊,成仙杀星,是你为我做到——” 话音未落,魔君背后猛地一紧。 方知渊紧紧地自后面抱住他,将脸深埋在蔺负青颈侧,断续地喘息哽咽,恨不能抵死缠绵。 仿佛这时候才终于相信了…… 失而复得,死别重逢。 蔺负青心头狠狠一酸,闭上了眼。 飞逝的万古星芒之下,两个魂魄静止在宙海中央,一时竟似水乳交融。 第201章 心花幻魂点宙海 很久很久, 蔺负青就任方知渊这样从背后抱着他。 其实他心里是暗暗地希望知渊能宣泄的, 无论是抱着自己哭一场也好, 甚至把自己按在星海间干柴烈火地肌肤相亲也罢, 压抑了太久的情绪要释放出来才好受些。 可方知渊自始至终只是抱着他, 手臂在他腰间收紧,唇瓣与鼻尖擦过他脖颈, 又贴过额头蹭他长发。 他在固执又不敢放肆地一遍遍确认怀中人的存在。 这样轻轻的触碰, 有点痒,还有点麻。 蔺负青心疼死了。 他想回过身主动抱住方知渊, 可后者却紧锢着他不肯叫他动,薄唇磨蹭着他耳垂:“别。” 蔺负青只好不动, 佯装不悦道:“好容易见了面, 你能看见我, 我却看不见你,这样太不公平。” 方知渊手指一动, 后知后觉道:“你这些日子一直在我识海里?” “睡着的时候为多。偶尔醒来过三两次, 就看看我的小祸星又怎么寻死觅活……” 蔺负青慢悠悠说着,“我也想早些出来见你。只是那时神魂未固,贸然化形怕是撑不住多久就真的魂飞魄散,所以只能忍着。也不敢多看你, 怕自己受不了。” 方知渊眼底黯淡下来,“……那你是知道了。” 蔺负青正欲开口, 却又被打断, “师哥定要说你不后悔, 我知道……你不用说。” “……” “我……”方知渊闭眼松力退开,摇了摇头,“我得送你回去。” 他投身宙海,是以为自己孤身一人。如今蔺负青的魂魄跟着他,他不可能让师哥跟着自己一起陷在这种鬼地方…… 不提别的,万一的万一哪天自己先陨落了怎么办,他是要让蔺负青尝尝那种无尽孤独的滋味吗? 可是,回首处茫茫宙海,何处为家? 蔺负青:“送我回去?你还回得去吗?” 方知渊茫然道:“没……没记路。” 他本就打着永远不回头的决心赴死的,怎么可能记得方向? “也怪我,没告诉你。”蔺负青低声道,“我的确没有想到你会……也没有想到师父说当年想过杀你,内里居然有这种缘由。” 当时他虽知道方知渊的识海内有他一片残魂,却也正是因为只是残魂,生怕给了希望又成绝望,濒死之际不敢跟方知渊直说。 倒是在去盘宇界前,曾借顾报恩之口嘱咐过鱼红棠,说万一他死了,可以以此劝着你阿渊哥哥别做傻事。 却没想到方知渊知道祸星真相后直接心死成灰,连鱼红棠的面都不敢见,直接魂归天外去了。 “……” 方知渊脸色微白,目光发虚地咳了一声,“那丫头怕是想宰了我了。” 蔺负青哭笑不得:“算了算了,魂木还在育界,你不如就回头先往来时的反方向走着,说不定半途便可感应到小红糖借魂木之力唤咱们呢?” 方知渊脸色更差:“不行。魂木被我给毁了。” 蔺负青瞪大眼:“什么?你——你把魂木毁了!?” 方知渊:“……是。” 蔺负青懵了半天,渐渐回过神来,自言自语道:“也是,若要防盘宇人再披壳子潜入育界,魂木的确是个隐患。你毁得对,很对。” “……” 可是不管怎样,这路还是得走。最终两人一番商议,还是决定先掉转头,往回走走看看……边走边看。 在宙海里飘荡的日子漫长无聊。蔺负青魂魄寄身在方知渊的识海之内,后者就终于开始拾掇他那荒芜的识海。 他自己不介意过单调日子,委屈了师哥却是不行的。 识海内的景象由主人自由操纵,如今方知渊觉醒了祸星阴魂,魂魄力量早已连那些飞仙境的盘宇人都难比,一念之间改天换地都不是难事。 反正宙海茫茫,再怎么浩瀚的星斗也看腻了。 唯有蔺负青这个人是怎么也看不腻的,他乐得时时陪着师哥玩。 什么秋月照春花,夏阳飘冬雪;什么把虚云和雪骨城拼在一起,再叫蔺负青洞府前那片白莲池连到红莲渊去…… 再比如把蔺负青折断的那几把剑,逐个而再幻化出来,上演一场魔君的后宫妃子争宠大戏…… 可惜就可惜在,方知渊这个人是真的不会玩,也不会哄人玩。 等他没了花样,便只能听他师哥的,蔺负青想要什么,他就给什么。 而蔺负青骨子里又是个不安分的心性,他当然不可能自己玩得开心,撂着小祸星在一边。 结果往往最初还是方知渊想哄着蔺负青开心,不知从什么时候便变了样子,成了祸星在师哥的指示下开始自己逗自己玩儿…… 正比如当下。 方知渊无奈地坐在河岸边上,头顶是茂密的树荫,阳光自缝隙洒下。他有气无力地唤,“师哥……你好了没?” 他怀里抱着一对毛茸茸松鼠团子,头顶还趴着一只,手怎么放怎么别扭。 蔺负青穿着一身简便的白衣,裤腿挽到膝盖,他在河里捉鱼。 方知渊眉宇紧锁,他总觉得反了。 就算真要捉鱼,怎么想也应该是自己下河干活儿,叫师哥那种出尘漂亮的小仙君抱着这种毛茸茸的生物罢…… 可蔺负青偏喜欢看他别扭,说是好玩;捉鱼当然也不是为了捉鱼,就是为了好玩。 偶尔鱼儿从手中滑落,日光下泛银的水溅到了脸上,蔺负青就挡着眼笑出来,再回头冲岸上的方知渊也笑。 ……被师父带上仙路那么多年,他本性却还是个凡人,是个纯粹少年。 凡人不可能永久是少年。 他们会长大,会被柴米油盐压弯了腰,会被声名财权弄浊了眼,红尘世道的不公会在他们的面颊刻上一道又一道的皱纹。 唯独蔺负青,可永远是个凡人少年。 方知渊不知不觉就看痴了眼。他手上揪着一只松鼠的尾巴,低笑道:“许久没见你这样子。” “我怎么呢,”蔺负青笑着捋了一把长发,水珠自青丝尖儿上滴答答落尽池里,“童真未泯?” 他说着,却索性将自己神魂的样貌一换。十二三岁光景的白袍小少年含笑伸着双手,深一脚浅一脚地淌着水扑过来了。 弯起的眸子晶亮,嗓音嫩得像花苞儿,“阿渊阿渊,来抱抱青儿嘛。” 方知渊目光微闪,有些不自在地抿了唇。弯下身,松鼠从他身上飞跑而下。 他一把托起小孩的臀部和脊背,轻轻松松将蔺负青从水间捞起来。又闭目凑过去,轻嗅小少年身上淡淡的莲花儿香。 还是有一种不真实感。 真的走过来了? 他们两个被人为创造出来的魂灵,生在名为育界的炉鼎饲养牢笼,头顶着监视的金眼,脚踩着盘宇人深埋的躯壳。 两辈子在泥淖中挣扎着不肯下陷,披肝沥胆、呕心沥血,手中刀剑未曾有一刻屈服。 而此时此刻,迷雾被一层层拨开了,阴阳双修的至理被参悟了,阴体们终于堂堂正正挺起胸来了,盘宇人要炼制炉鼎的阴气被引走了,育界众生亦觉醒战意了…… 他们的神识还存活着,还能在新天地里魂魄相依,玩着这么毫无意义的游戏,欢闹一整天。 方知渊觉得这有些幸福过头了,反而叫他不安。 可是转念又一想,其实……算来只是和爱人在河边玩耍片刻而已,是再平凡不过的日子。 只不过,对他们来说太难得。 怀里那白衣少年见他走神,放肆地在他脸上亲了亲:“阿渊!” 方知渊眨眼,就见小仙君抬着一双乌黑清亮的眸子,小手一指,颐指气使地道,“愣着干什么,去烤鱼啦。” …… 暮色四合时,方知渊生了火堆。 他们烤鱼。 虽然不能真的吃入肚腹,但是只要神识里想着烤鱼的味道,意念化实,倒也能假装真的在吃东西。 火焰噼啪地烧着干树枝,上头架着鱼。 蔺负青幻回成人的身躯,枕在方知渊的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 果真是闲话,什么“我黑发和白发哪个好看呀”、“你还说不说思君愁配不上我啦”、“待会吃鱼撒什么料好呢”…… 方知渊幻出一条白绒毯子给他盖着,自己用小匕细细地分鱼肉。 他将大小的刺都挑出来,扎了鲜美的肉托在采来的厚叶上,递过去,“给,起来吃。” 蔺负青眯着凤眸支起身来,凑近一步抱了抱他,咬他耳朵:“你也不说喂喂我。” 那具身子贴过来的时候,明明是魂魄,却有种暖和温度,像眼前给人取暖的火。 方知渊只觉得他浑身都被烧起了火,手上一抖,险些把鱼肉弄掉。 好滚烫。 烫得像有什么要撞破出来。 他们两人相伴太久,对彼此太熟悉。不仅仅是爱人,更是手足,是信仰,是彼此救赎。 所有亲密的人之间该做的事,有可能做的事,他们全做了个遍。 就算曾经有过些哭笑不得的误会——诸如什么后宫啦,和离啦,谁先爱谁谁又不爱谁啦……如今也都一一说开,再也没有什么隔阂。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之间原本就少有小情侣之间那种脸红心跳你猜我躲,羞怯与青涩,一次次争吵耍小脾气又和解……现在更是不可能了。 就算是有时以魂魄之身行双修之举,做起来也是坦荡荡的互相取悦,共享云雨。 可是真正相伴长久的道侣,一年又一年的过日子时,不就应该这么过吗? 方知渊握住蔺负青的手腕,拽下他身上的毯子,于河岸的砾地上铺展开。另一只手掌托着他的后脑,将人推倒在上面。 蔺负青还在笑,用脚尖踢他:“哎呀你这人!鱼肉会凉的,凉了不好吃了。” 方知渊眼中烧着渴望,顺手牵羊脱了他鞋袜。薄唇一动,嗓音喑哑:“不会凉。” …… 夜深时,火堆熄了。 两人依偎着躺在河岸边,头顶星子稀疏。蔺负青困倦了,轻哼着倚在方知渊怀里,叫那人数给他听。 “师哥,你一天还没玩够,这也太幼稚了罢?”方知渊嫌弃地扬眉,“你听我给你数啊,那儿有一颗,两颗,三,四……” 远处河水潺潺,夏虫开始叫了。 蔺负青闭眼含笑,柔声道:“知渊,等我们回了育界之后,你带我去冥府找找师父的魂魄好不好?” 方知渊已经数完了,闻言沉默了一下,道:“好。” “然后再去见小红糖,让她把你关起来吊着打。我可不给你求情。” 方知渊仍是道:“好。” 他说着,却神色有些悲哀地笑了。 我们回了育界之后…… 哪有之后。 师哥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如今这难得的片刻安宁,是以祸星的远离为代价的。 他若回到了育界,这份阴气也会回归。倘若再给了盘宇人炼制炉鼎的机会,两界战火再燃,谁还能再这样无忧无虑地笑着? 所以,就算当真找到了回家的路。 他也不可能…… 他要送蔺负青回家,要将这永远的少年人送回那个真正的红尘人间去,那便是分离之时。 到那时候,他才终于可以完全释然地踏上自己一个人的孤行。 “……然后,知渊。” 耳畔忽然有嗓音贴近。 “这一回,咱们跟每个人好好的道个别,再重新启程,好不好?” 方知渊心头巨震,愕然回头。 “你……” “我说过,无论你的魂魄去往何处,我都会永远陪着你的。” 蔺负青搂着他脖子,低声宽慰道:“你看这星海,天地间只有你我两个人,不也很好吗?” “……胡说。” “对了,小红糖不是还说她命将不久?那小丫头已破境飞仙,咱们把她也带上吧,那样就是三个人了。” “……” “又说不定,在这宙海里修炼久了,没几年咱们就都变得十分厉害,每人揍一拳踢一脚,就把盘宇界给打服了呢。” “师哥。” 方知渊哑声道,“不用说了,不要说。” 他用力将蔺负青揽入怀中,如怀至宝。闭眼时睫毛在鼻梁处斜着投下两片阴影,喉结一滚,“我……” 唇舌梗塞,心中酸涌,方知渊说不出来。他想说,“多谢你”,又觉生疏;想说“对不住”,又觉虚伪。 想说“你不要再为我牺牲”,想说“我真的不能再害你一次了”,却又心里最清楚,师哥是真的甘之如饴…… 所以最后的最后,他不稳地轻喘着吻在蔺负青唇上,伴着气息渡过去含糊的一声,“我深爱你。” 蔺负青怔住。 他半天没回神,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却见方知渊耳廓通红,将脸埋在自己肩上,久久不肯抬起来。 许久,魔君眉眼间舒展开一个清雅的笑容。 他抬起手作势要打,最后却很是温柔的在方知渊头顶上抚了一下。 “小坏东西,两辈子才给我这一句。” 第202章 冥河彼岸逢旧人 与此同时, 育界。 蔺负青与方知渊离开后已有数月,这个三界获得了难得的片刻和平。 大约是盘宇界那边也懵了, 几个月下来竟几乎没有进犯。两界交口一直时断时续, 偶尔有大能前去规则裂缝处冒险探看。再将这些日看到的零碎片段拼接起来, 得出大概一个情景—— 盘宇尊主与魔君一战后负了伤, 精气大损,据说修为也折了不少,应承众人的炉鼎也失了,威风可谓一落千丈。盘宇人心内没什么忠义的概念, 此时墙倒众人推, 正闹着一场又一场的内乱。 至于内乱结束后又会怎样, 如今则还说不清。 按理来说,育界与盘宇界仇怨深结,后者该是在育界修士们强大起来之前尽快斩尽杀绝的。 然而事情早已不那么简单。盘宇界失了阴气,连阳气都在两界交汇时流失了颇多。倘若再次打通两界大开杀戒, 将育界人杀尽了—— 后患倒是没了,前路也一起没了, 算来是同归于尽,只不过死早死晚的区别罢了。 就在两日前, 还有盘宇人穿过规则缝隙来到育界的上空,摆出一副诚恳脸面, 提出个两界“联姻”的想法。 结果被鱼红棠杀气腾腾地撵回去, 还丢了一条腿在那赤龙口里。 两位仙君陨落后, 以惊人的速度成为了这个三界里的传奇。 仙界自不必说, 就连凡俗界那些其实并不很清楚发生了什么的凡人们,也陆续开始修缮庙宇,焚香祭拜,只是那仙君神像修得跟三头六臂的黑白无常似的,叫人哭笑不得。 鱼红棠笑说哥哥回来看到定然气死,却乐滋滋地往床头上摆了一对儿。 鲁奎夫彻底离了金桂宫,与柴娥一起在雪骨城给君上披麻守灵。虚云阴体们进步飞速,大都已经成了能够独当一面的魔修,最笨的也有了基本的自保之力。 至于几位虚云亲传,他们为师父与师兄守灵一月,之后再次离别。荀明思带着凤听琴,同金童玉女一起去了西域,天边千万禽鸟来朝,接了这位宿着凤魂的年轻琴师踏入妖族领地。 叶花果说是决意练剑,跟叶浮去了剑谷,据说如今正被爹爹没日没夜地磨炼着。不知褪了几层皮,只是听说轩辕意已经无法在这姑娘手下走过五十招。 宋有度独自开着粟舟去了虚云,他将自己那炼器窟重新修缮一遍,进去就不出来了,谁都不晓得他在闭关捣鼓着什么。 这个没有了两位师兄的仙界里,他们都在各自奔赴自己该去的地方。 ========= 近日清平无事。 龙王敖胤踏入雪骨城深处的时候,鱼红棠正在气鼓鼓地骂人。 如今这个小师妹成了唯一留在雪骨城的虚云亲传了,倒是每天精神十足,该喊打喊杀的时候从不缺席。 “阿渊哥哥大笨蛋,大傻子,大混蛋……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鱼红棠坐在原先魔君的床上,手里抓着琳琅的瓷玉瓶盘,骂一句,砸一个。 也没人敢来阻她,或许是都觉得叫这小女帝摔摔打打东西,总比摔摔打打活人要来得好。 此刻这魔君寝宫的地上早已全都是碎片,鱼红棠却还不消气。见龙王进来,就把含怒的水眸一抬,“哼!” 敖胤:“……”你哼我做什么,又不是我把你哥哥扔到天外去的…… 敖胤走到鱼红棠身边,无奈地摸了摸头顶的龙角,“是你传信于本王,说有事相托……本王才千里迢迢赶将过来,你这小鱼,还不给张好脸。” 鱼红棠哼哼唧唧的,晃荡着脚去踢敖胤的腿。 龙王自太清岛一役后一直拖着伤病,数月前为助蔺负青损耗过多,据说回了东琉海就大病一场,几至不能起身。今日气色却见好了不少,小女帝瞧着其实挺开心。 她拖长了声调,“敖胤龙王,我好难过,我怕是等不到哥哥们回来啦。” 龙王一愣,“回来?”他回味了两息才变了脸色,惊道,“你难道想说煌阳仙首与莲骨魔君还可回来!?” 鱼红棠道:“是啊,只要哥哥们魂魄未灭,就可以试着借魂木的力量把他们叫回来。我想呢,再等上个几十年,等育界彻底平安,不用他们操心了,再去宙海唤他们回家——” 敖胤大为皱眉,“你在说什么,魂木不是已经……” “可不是么,都怪阿渊哥哥大笨蛋,”鱼红棠又气鼓鼓的咬唇,兀自骂了几句,又把眉一挑,“不过万幸,天无绝人之路……我呢,还是有条后路的。” 她故作神秘道:“到时候就知道啦,我家师兄会告诉你的。” “……难怪你这些日子未曾如前世那般发疯。”敖胤睁大着眼惊叹,“这……哎呀,若真如此,那可是再好不过了。” “你还真不追问?好无趣一条老龙。”鱼红棠眨巴着眼,抓过床头那对形貌“威武”的仙君神像放在掌心里把玩。 沉默片刻,她小声道:“敖胤龙王,算来我是因为你那劳什子的海族传承秘术才要死的,日后你帮我做这件事好不好呀?” 敖胤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然道:“本王今日来此,倒也正好有一件事告诉你。” 鱼红棠抬起头来,“什么呀?” 敖胤却没有直接开口,龙王的眼中荡起些水波似的怅色,问道:“前世带你去了东琉海,叫你生受百年海底苦寒,还与两位兄长错过一世……小鱼,你可曾怨恨本王?” 鱼红棠笑起来,露出的小尖牙倒有几分没心没肺的意思:“还好还好,不怎么恨的。” “你呢,是条好龙,”她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用力拍一拍敖胤的肩膀,把后者推了个踉跄还嘻笑着,“也是个好龙王,我不讨厌你。” 敖胤更无奈。鱼红棠悠悠道:“你当年来找我,是想把我养成东琉海的次任龙王的嘛,我知道。那时候敖昭还被关在金桂宫地底,你看中了我的天赋……” “不过,”她若有所思,捏着手里的小神像,“凭良心说,你对我还挺好的。敖胤龙王,我真的不讨厌你。” 魔君寝殿内一时静悄悄的,长风吹着外头灯火摇晃。 直到敖胤笑了笑,神色温柔三分,“那是自然。就算你再如何不承认,你也是我龙族的女孩儿。” 鱼红棠静静的有些出神。前世她亲眼目睹两位哥哥身死,发狂杀戮直至力竭。那时敖胤曾罕见地激动拦她,想带她回去,对她说就算没了虚云,你还有东琉海可以为家…… 可那时她又如何能听得进去呢?倒是对敖胤说了许多伤人的话,然后一意孤行地去做了她的屠神女帝,直至重生禁术发动的那一日。 如今回想起来,鱼红棠也觉得有些惆怅。她琢磨着如今气氛正好,要不要趁机道个歉什么的。 却听敖胤自顾自说下去:“至于昭儿啊,我方才见了他了。真是……分明也是个重生来的,却还是小孩子心性,煌阳仙首将他护得太好了。天真如此,东琉海也无法托付于他,你说是不是?” 鱼红棠警惕起来:“喂,你别跟我说呀。我这条将死之龙可帮不了你啦,快回去找条靠谱的接班龙!” 敖胤点点头:“是了,本王这便走了。” 说着龙王居然真的往外走,鱼红棠奇怪:“咦?你不是说有事告诉我吗?” 敖胤头也不回,学着她的语气说道:“你莫心急,到时候就知道啦。” 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若能接魔君仙首归来,还是尽早些罢。宙海苍茫,明日难卜……能早便早些罢。” 鱼红棠跳下床沿儿送敖胤出去,出门的时候看到敖昭把自己埋在阴影里,眼角是湿的。 她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 当日晚上,东琉海传来龙王敖胤陨落的消息。 鱼红棠拿着传讯玉简,愣愣地在空旷的大殿站了一夜。 她反应不过来,恍惚间以为自己在做什么梦。 敖昭悄然走进来,却没有哭。这小金龙的神情里多了种坚毅的东西,好像把该哭的泪已经提前流干了。 “我替王兄来告诉你一件事。”敖昭沙哑着嗓子说,“小红鱼,你不会死的。” “……什么?” 敖昭低声道:“这事整个东琉海都知道,王兄叫我们不许告诉你。你还总说我傻,你也不想想……海族秘术是为了传承,怎么可能反而把接受传承的那个弄死呢?” 鱼红棠好似凌空挨了一记冷鞭,她粗暴地将敖昭揪过来,红着眼道:“你胡说!” 敖昭梗着牙关,瞪着面前的红衣少女道:“王兄本不想叫我告诉你,反正你以后发现自己没死总会想通的……可我觉得,你应该愿意知道!” 他扳着鱼红棠紧攥自己衣襟的手指,一根根将那细白的指头掰下来,“王兄他……替你承受了海族秘术的反噬,又几次重伤折耗,如今才会陨落的。” 鱼红棠摇晃了一下,踉跄后退。 外头一轮寒月映得她面色惨白,许久后她慢慢地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眼。 她细细地哭泣起来,哽咽道:“为什么……你们这些人,为什么总是这样啊……” “王兄说过,他走的每一步都是求仁得仁,也不仅仅是为了你。” 敖昭低声说着,忽然伸出双手握住了鱼红棠的一双手臂。 他握得那么用力,语气又坚定,竟有些像一个拥抱,“小红鱼,跟我回东琉海吧。至少在主人和魔君陛下回来之前……我一个人不行的,你帮帮我。” “……” 鱼红棠咬着嘴唇,抬起蒙着一层泪的眼眸瞪着小金龙。她反抓住敖昭的手腕,一字一顿地道:“那好……我过去,你要让我做龙王。” …… 次日,鱼红棠随敖昭归去东琉海。 她带了海神珠,将东琉海圣物重新沉入深海之中。 鱼红棠看着海神珠静静被波涛包裹着下降,情绪忽然百味杂陈。 她想起当初,敖胤将海神珠交给自己两位兄长时曾说:若日后仙难当头,自己陨落,东琉海亦将不保的时候,希望魔君仙首能替他延续海族命脉。 鱼红棠知道自己的小伎俩,只当那些话不过是借口,可是如今想来,那时敖胤就已经心知肚明…… 仙难当头未必,东琉海灭亡未必,可他这龙王的命数,却真的已经只剩那么一丁点儿了。 当天,鱼红棠与敖昭携手,两条龙一同继任东琉海龙王之位。 双龙掌权乃闻所未闻之创举,立刻便有几位海族妖将不服,鱼红棠就耐下性子一个个把它们打服。 从天明打到傍晚,再也没有海妖敢不服了,她就拉过敖昭的手,并肩步入了龙宫深处。 ========= 又半年过去,育界的春秋更替,距离蔺负青与方知渊“陨落”已有约莫一年多的时候。 某一天,一个看似十分平凡的一天。 太清岛虚云峰上,一艘被改造得模样全新的粟舟飞了出来。 宋有度面无表情地坐在驾驶舱内,旁边仍是两个甲人协助着。气流吹动他乱蓬蓬的头发,他将机关驾驶杆用力扳下,粟舟腾飞向雪骨城的方向。 西域,荀明思抚摸凤听琴,浅浅垂睫,低声问:“鸿曜大王,您当真决意了?如若没有把握,我们可以再等等。” 琴弦自动,一声泠泠凤啼。 荀明思颔首,“明思知晓了,那……我们走。” 剑谷,叶浮莫名其妙地皱着眉:“好好好,我听明白了。可是这有你什么事?果果,你就是个凑数去的罢?” 叶花果抱着剑泪眼汪汪:“凑数……凑凑凑数也要凑的!一家子就要整整齐齐——” 这一天,红莲渊的红莲似乎比往日都要烈艳。 宋有度的粟舟轰鸣着,悬停在雪骨城的城楼前;一只朱鸟很快自西而来,荀明思自其背上飞身而下,拍了拍它叫它回去了;叶花果御剑而来,惊喜地飞扑过去各给了师兄师弟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们站在城楼上,一起仰望云端。那里一道赤红龙影正在飞速接近,是鱼红棠。她落地时化作人身,还是那副明媚动人的红衣少女模样。 叶花果又过去抱她,狠狠将小师妹揉搓了一番后,紧张地问道:“小红糖,这个,真真的……真的能成吗?” 荀明思微微笑起来道:“没关系,这回其实没你的事。师妹且呆在一旁不要走动,看我们接师兄回家便好了。” 叶花果欲哭无泪:“三三三师兄!敢情我还真是凑数的啊!” 鱼红棠露出一个漂亮的笑容,伸出指头挨个数点道: “五师兄的粟舟是师父当年砍了老神木做的,魂木有了;三师兄的凤听琴有鸿曜大王的神魂,如今应当是积攒够了再度涅盘的力量,涅盘火有了;小红糖呢,可以护送你们闯出盘宇界,在宙海边缘借复苏的魂木之力唤魂;哦,咱们的四师姐也有了,可以凑个数……” 她把手掌一拍,眼眸亮晶晶的:“万事俱备,咱们去接哥哥们回家喽!” 第203章 冥河彼岸逢旧人 亘古流转的星海正中, 亿万奇光盘成浩渺的漩涡。 宙海之中立着两道虚影。蔺负青与方知渊靠得很近,双膝相抵、双掌相叠地闭目盘坐, 薄薄吐息勾缠于一处。 这样的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 时间的概念早已模糊不清。流光星尘自他们的头顶与身下奔涌而去, 一股浩荡沉厚的气势正徐徐自这对神魂身上流淌而出。 似乎连为一体, 又似乎是阴阳的两极交融,好似这宙海之中的星光也要被他们吸纳入魂魄之内。 自蔺负青的神魂凝实与方知渊死别重逢后,又过了许久。 如今他们几乎无法测算自己在这里度过了多长时间,这里没有昼夜的概念, 两人便彻底随心所欲地过活。 想修炼时, 便一起入定修炼神魂;想放松些,便在识海中幻化出各种场景, 哪怕只是两个人互相依偎着说会儿话,也很是满足了。 其实,身在无边黑暗与空旷之中, 若说不寂寞那是假的。 可他们毕竟是前世的魔君仙首, 自不缺忍受闭关清修的耐力与定性。至少历尽风波后还能与爱人在旁, 两人其实已经不奢求更多了。 或许也是不破不立的道理, 蔺负青那几经伤损的神魂,在这日日宙海清修之中, 终于重新凝结得稳固康健。 这也多亏了方知渊夜以继日地助他凝魂,如今倒好, 不管蔺负青怎么无奈笑称自己已完全无碍, 祸星仍执着般每回都要与师哥一同修魂, 怎么也不肯放蔺负青一个人。 然而今日,忽然某一刻,两人几乎同时睁开了眼,从刚刚的那种神秘的状态中脱离了出来。 蔺负青合掌吐纳,平复了波动的魂魄,蹙眉看向身旁:“知渊?怎么了?” 方知渊沉面抬头,低声道:“我刚刚听见声音……好像有人在叫我。” 蔺负青:“什么?” 方知渊倏地抬手:“嘘,别说话。” 方知渊再次沉心入定,摈弃五感,祸星神魂一念而动,感应着那一丝遥远而微弱的呼唤。 他的神念以逐光般的速度飞掠过千万金星银河,直到刹那间拨云开雾,零碎的片段撞入脑海—— 他看到九层天阙,赤龙咆哮着腾空而上,惊怒地围袭而来的盘宇仙人被她摆尾扫开;有手指拨动琴弦,弦上陡然升腾起烈火,凤凰虚影啼鸣;而后铁黑的粟舟之上生机复苏,狂长的枝桠与晶花…… “一定要,一定要听见……!”粟舟上,绿衣姑娘紧紧地闭眼,祷告般地抱剑自语,“师兄,师兄……我我、我们在这里啊。” 方知渊变了脸色,猛地睁开眼—— 那丝感应只闪现了千分之一个瞬息便断绝在茫茫宙海之中,然而以他如今的神魂强度,绝不会出错,真的有人在呼唤着他们这对流浪远方的魂魄! 蔺负青意识到有变,握住他的手急声道:“知渊?” 方知渊慎重地敛了寒眉,“我可能知道育界的方向了……说不准,七成把握。” 蔺负青明悟,随后抿唇一笑:“再差又能怎么样,换个地方双修么?” 方知渊:“你倒看得开,不怕万一闯进了什么鬼地方魂飞魄散?” 他这么说着,手指却点了点自己心口,扬眉道:“……也罢,师哥你进来。咱们赌一把——我带你回育界去!” 蔺负青颔首,下一刻那魂魄凝出的样貌渐渐虚化,从衣袍到身躯都透明了,最后化作一团神魂柔光,融入进方知渊的心口处。 方知渊毕竟身为祸星阴魂,神魂强度一直远胜于他这个死里逃生的小破残魂。 偶尔他们的魂魄要飞经一些凶险地带,诸如宙海中的阴阳乱流什么的,方知渊便把他“关进”自己的识海里,严严实实地藏好了。 正如此刻,蔺负青魂魄直接没入方知渊的魂魄内,那识海便温柔地覆上来将他笼住,水浪如掌,合拢了他的眼睫。 蔺负青往下沉落,闭着眼问:“若真找到了育界,你身周的阴气怎么办?” 方知渊沉吟一瞬,低声道:“以我如今的阴魂之力,将阴气固定在盘宇界外的宙海里呆上十天半个月应当是没问题,足够咱们跟育界告别了。” 他明白蔺负青担心什么,笑道:“师哥放心,我不乱来。你尽快封闭五感,护好自己的神魂……我要走了!” “好,你自己当心,别勉强。” 于是下一个瞬息,宙海中一道赤红暗光骤闪,方知渊的神魂如离弦之矢般,刹那间消失在星云彼方。 ========= 寻觅归途的魂魄,不知奋力奔逐了多久。或许看似有亘古那么长,其实只是电光石火的那么一眨眼罢了。 虽然虚云几位亲传借了魂木之力,试图以魂感魂,唤回两位师兄的魂魄。然而那距离实在太过遥远,最后做到的,也不过是为方知渊指引了一个渺茫的方向。 最后,祸星阴魂堕入的地方,天不像天,地不像地,只见茫茫然一片。 这是与繁华的育界九州,与暗无天日的盘宇仙界,乃至与苍茫宙海都不同的另一方所在。 一条涛涛长河流淌着,水波不是真水,而是某种虚幻的波纹;河岸上生满了同样虚幻的淡紫花朵,正柔软地摇曳着。 花海之中,静卧着一个凝形的神魂。 方知渊闭目仰躺在摇动的温柔紫花之间,久久地不省人事。 偶尔飘落的花瓣落下,沾到他眉睫便无声地碎成光点。他仿佛是被河流冲上岸的溺水昏迷者,却又有些像是仅仅睡着了而已。 远处,两道人影渐渐地近了。 在左的那个,布衣头巾,面貌厚道和善,分明是识松书院袁子衣;在右的那个,腰间挂剑五官刚毅,却是剑谷大师兄轩辕意。 然那两人走近过来,却没有丝毫脚步声,也没有凌空或是御剑,显得很是诡异。 直到袁子衣眼尖些,忽然看见花海中那个失去意识的魂魄,顿时脸色大变,抓着轩辕意的胳膊指道:“哎呀,轩辕兄!那、那不是……!” 轩辕意定睛一看,也骇然变色。这两个人身子一动,居然猛地“飘”到了花海之间! 此时才终于看得清楚,这走路没声儿的两位竟不是活人,而是凝成人身样貌的两个神魂! “尊首!?”两人奔至方知渊身前跪坐下,轩辕意手忙脚乱地将那昏迷的人给扶起来,焦急得不行。 袁子衣试探着将自己的神魂魂念给方知渊渡了几丝进去,也急切唤道:“尊首,尊首!方仙首!您快醒醒!” “……” 几息后,方知渊微弱地低呻一声。他难受地皱眉许久,才撑着额角睁开了双眼,摇晃的视野还模糊着。 这算是怎么样了…… 他究竟……找回到育界了么? 许是因为强行穿梭了太远的宙海,又被陡然掷入这地方,方知渊的魂魄还有些发晕。 他眯着那双冷锐的眼去看眼前人,居然一时愣住,两三息后才不确定地开口道:“袁……子衣!?” “这里是——你神魂怎地会在……” 见方知渊四下环视着欲坐起身,袁子衣连忙来搀他,口里着急地连连念叨:“哎呀这……小生还要来拜问尊首呢,您如何会身在此处?” 方知渊猛然一怔,他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劲:“你叫我……” 那头轩辕意无奈插嘴道:“书呆子,什么时候还絮叨这些!尊首您可有哪里不适,神魂可有损伤?” 可他不关心这句还好,方知渊循声回头,脊背就是一阵惊麻—— “轩辕!?” 他眼前这位轩辕意的神魂,右臂居然是完好无损的! 这倒也罢,毕竟神魂凝实的样貌都是自己下意识里最熟悉的模样,或许轩辕还放不下他的右臂也说的通。 可是再看轩辕意那腰间佩剑,分明是他前世后来才得到的仙剑“浩锋”,今生的轩辕意怎么可能就将它幻出在神魂里? 再加上那一声声无比自然的“尊首”…… 方知渊再次头疼地捂住了额角,“你们两个,先告诉我这到底是哪儿……” 袁子衣苦笑道:“尊首问得好,小生猜测,此地大约是位于育界的阳间与冥间的某处缝隙。” 他略停顿,重新稳了稳声线,郑重说道,“尊首,自您仙陨后的第三年,蔺魔君禁术启动后——仙界那些未得重生的神魂,便被拖拽进这个地方了。” 仙界那些,未得重生的神魂—— 方知渊眼前发黑,只道果然如此……! 这下子可了不得了。他勉强平复下心内的惊涛骇浪,先手掌拂过自己心口,再伸展双臂……一道虚影便渐渐在他怀中凝实。 袁子衣与轩辕意更惊:“这是……蔺魔君!?您们两位是一同来到此地的?” 方知渊顾不上理会他俩,先将蔺负青的神魂搂在怀里急切低唤:“师哥……师哥醒醒!” “嘶……”魔君睫毛一抖,紧蹙着眉,缓慢睁开眼来,似乎也是被急速穿梭宙海的后遗症折腾得不清。 不过他毕竟有方知渊的识海护着,只晕乎了两下眼前就清晰了,自己坐直起身来摆了摆手,“我没事,你别急……嗯?这是哪?” 方知渊摇了摇头,苦笑长叹一声: “师哥,不幸被我言中,咱们怕是来到了个了不得的鬼地方了……” 第204章 冥河彼岸逢旧人 很久以来, 蔺负青心里一直有个过不去的坎儿。 他回溯了育界,可是重生禁术将原先的灵魂弄去了哪里? 在那个百年之中,或许有人如愿以偿, 有人结识挚爱, 有人大仇得报……那些承载着时光与记忆的魂魄,是否就此被他抹消了, 莫非他杀死了亿万生命? 而此时此刻。 蔺负青愕然被方知渊圈在怀中。四周是虚幻的紫色花海, 远处冥河滚滚, 他面对着轩辕意与袁子衣的前世神魂,只觉得脑子里空白一片。 “自蔺魔君您发动重生禁术后,三界的所有神魂都发生了异变。就拿小生本人举例……” 袁子衣指着自己, 一板一眼地解释道,“小生某日醒来便身在此处,见自己只有神魂没有肉身, 当即吓得魂飞魄散。本欲冥思苦想发生了什么,却又发现个更吓人的事情——小生百年前的记忆,都没了。” “……没了?” 蔺负青揉着眉心,试图跟上袁子衣话语中的逻辑,“什么叫没了?” 袁子衣摸了摸鼻子, “就比如, 百年前小生是如何入了书院,如何踏入仙途, 童年时又是如何玩耍读书的……关于这些记忆, 心内知道该有的, 想回忆脑中却空白一片。” “哦,”轩辕意在旁补充,做了个挥剑的手势,“就像是被人从中切成两半儿了似的。我们只剩屁股和腿脚,没有身子和脑袋。” 袁子衣:“轩辕兄!莫要说这么吓人的譬喻……” 方知渊却眼中一亮,口中呢喃道:“脑袋……脑袋在育界。” 他蓦地看向蔺负青,“师哥,那重生术定是将未能重生的神魂们裂成了两半,百年前的神魂归于百年前的身体,百年后的神魂被困在这鬼地方。” 袁子衣:“尊首慧眼,想来就是如此了。只是这地方寻不见我书院两位院长和许多陨落的同窗,似乎……只有重生禁术发动时还活着的神魂,才会被困在这阴阳之间。” “竟是如此……”蔺负青渐渐回过神来,若有所思,“你看我。我这个用法术的自己都不知道会这样,若是那禁术真会杀死人……” 他说到这里又无奈地垂首一笑,“这里的许多魂魄该都恨极了我罢,不然……我还是回你们尊首的识海里躲一躲?” 却不料袁子衣立即正色,肃然道:“蔺魔君,我们这些孤魂野鬼不生不死的被困在这里,能见着去往冥界的死人,阳间诸事也可以勉力一窥。那边发生的事,虽不敢说桩桩件件都看得清楚,却也能猜出个七八成。” 他说着起身,长躬而拜,“魔君高义……言语单薄,子衣又口拙,还请魔君受小生一拜。” 蔺负青微惊,忙往旁边一侧身,倒是躲进了方知渊怀里,苦笑道:“千万莫这样,我受不起。” 这个投送怀抱叫方知渊很是满意,顺势横臂搂了师哥的腰肢,带着他一同站起身。 又看向两人,道:“照你们所说,所有前世神魂都被困在此地……容我找个人,虚云荀三可在?” 当年虚云几位亲传,叶花果与宋有度均在战乱里陨落,活下来的只剩荀三……荀明思与申屠是蔺负青当年在雪骨城覆灭前放跑的,小妖童重生了,那么荀明思的神魂应该会在此处才对。 果然,轩辕意连连点头:“在,在!只是荀仙君前世受创颇多,初来时神智一直有些迷蒙,又寻不到那一直照顾着他的小妖童,成天愣愣地哭。后来是芙蓉阁的医仙想出了法子,带他去看阳间育界的景象,果然好多了,人也渐渐地清楚了。” “如今荀仙君已几乎与正常人……哦,正常魂一般无二,我二人这就带您们去看他。” 片刻后,袁子衣与轩辕意引了两人,往冥河的反方向走去。 他们边走边说着话。书生与剑修虽然已大略平复了心情,言语间偶尔还是会流露出几丝得以与前世仙首重逢的激动。 “说来话长,众魂魄在此地也无事可做,渐渐地便有人发现此地可以用神魂之力变幻意象,有些类似识海……许多人便聚魂力来建成育界的模样,也是图个心理安慰。” “什么书院,剑谷,如今都建好了。金桂宫是第一个建成的,只是没有尊首,到底还是空荡荡,乏味得很。” 那激动中又难免夹杂些愧疚与自责。 “唉……当年让尊首独自离开,实乃我辈仙道中人的大罪过。如今这金桂宫前隔三差五的还会有人来长跪忏罪,大都是承过尊首恩情,后来却袖手旁观乃至落井下石的……” “听说金桂宫弟子们最初还赶过几次,后来也不赶了——哎呦对了,今日尊首归宫,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撞见呢。” 蔺负青偷眼一瞄旁边,果不其然,就见方知渊脸色铁青,浑身都散发着“滚”、“麻烦”、“别惹老子”的气息。 魔君忍俊不禁,觉得他像极了只凶巴巴炸毛儿的黑猫。 这吃软不吃硬的小祸星啊……若真有人扑上来抱着他大腿痛哭流涕,堂堂煌阳仙首怕是立即就要不知怎么办好了。 蔺负青坏心思地很想看,于是暗暗祈祷知渊能“运气好”一些。 渐渐的,前方人影开始多了。此处果然也有其他神魂游荡,都是没能重生的前世修士。 先是迎面走过来两个青年,等互相能看清了,他们的眼珠子就猛地瞪圆到极致,下意识叫道:“尊……尊首!!” 然后又大梦初醒似的擦擦眼:“这这、不是……啊?尊首!?” 蔺魔君饶有趣味地冲他们招了招手,眼波含笑摇荡,倒是把那俩小年轻给看呆了。 方仙首无奈地回来拽他,两只手十指相扣,而后继续往前走。 再稍远处,沿途路人都是白日里见鬼似的表情,下巴都快掉下来:“我没做梦吧,是方仙首和蔺魔君!他们两位不是——” 这一行四人就这么一路被闪闪发亮的目光围观过去。渐渐地,就能听见各种路人小声耳语: “原来是真的……当年谁能想到呢?” “原来真的是真的!我就说每次仙首跟魔君阵前过招的时候眼神都不太对劲……” “尊首和蔺魔君走路时挨得那么近呢,哎,他们还牵着手!……” 蔺魔君与方仙首心情复杂:“……” 好的,我们早知道我们的事已经被全育界和全盘宇界知道了,却没想到连这里的前世神魂们也知道了。 “说起来,”蔺负青忽然笑道,“你们在这地方,是什么育界场景都能看见?别人的洞府也能看见?凡俗界平民更衣解手也能看见?人家小夫妻深夜浓情蜜意……” 蔺负青话还没说完,袁子衣就涨红了一张老脸,连连摆手道:“唉呀,蔺魔君!您怎地这样说话,那般龌龊事岂是君子所为!” 方知渊捏拳时骨头就咯吱一响,冷笑道:“也就是说,不君子的人真能看见?” “噗咳咳……” 轩辕意终于在旁绷不住喷笑出声来,捧腹连连摆手,“哈哈哈……尊首,咱们这些鬼魂儿其实也不是想看什么就能看啊。要凝神耗力许久才能往阳间一瞥,基本上没人会浪费精力去看那种……奇怪的场面的。” “一般濒临阳界的缝隙都有人轮班守着,每当有谁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场面就立马呼朋唤友,众神魂得了消息再呼啦啦围上来看……” 蔺负青听着就忍不住暗想:这个大场面当真不包括“煌阳仙首醉酒后抱着魔君骂师哥花心滥情开后宫”这种刺激的东西么? 念在当事人就在身旁,终是留了情面没有问出口。 又往深处走一走,两侧已经能看出修建的道路与楼房建筑的轮廓。他们知晓这都是一个个无法归家的魂魄们执念所凝,不禁唏嘘。 忽然间,对面一道蓝衣身影急急而来,失了往日稳重优雅。 “大师兄!二师兄!” 蔺负青与方知渊同时变色抬头,“明思……” 那身影赶至面前,果然是前世的荀明思。琴师此刻是神魂状态,终于不再是残指盲目的凄惨样子,见了两位师兄便红了眼角。 又看向蔺负青哽道:“雪骨城一别,未敢料想还能与师兄得以重逢。明思无能,连为师兄们报仇都做不到……” 蔺负青轻叹一声,上前抱他,“说什么呢……你我之间还要这样?” 袁子衣与轩辕意暗自对视一眼,不舍打扰师兄弟团圆,便道:“荀仙君,我二人又想起些事来,劳烦您引尊首与蔺魔君往金桂宫去罢。” 荀明思眉目柔了柔,低声道了句多谢,又拉着师兄们的手低语几句,继续引着两人往前走。 渐渐地,四面的轮廓开始像极了六华洲的样子。桂花飘香十里,人影纷叠。 原来是这里的修士魂灵们早就得了消息,一蜂窝地涌来,要看一眼方仙首与蔺魔君。却都不敢贸然上前冒犯,只于大道两侧挤得魂儿叠着魂儿,望着那熟悉的身影远远而来。 不知是谁当头,喜极而泣地喊了声“恭迎尊首回宫”,就见那一个个六华洲修士们哗啦啦如潮水般相继跪下,老幼相扶,长叩不起。 方知渊面色如寒铁似的,目不斜视,步伐一丝错乱都没有,就这么冷漠地自人群中穿行过去。 若叫不知情的旁人来看,十个里有九个怕都会摇头叹息,恼这位仙首着实冷酷无情。可惜如今眼前的都是相处了百年的故人们,早都谙熟了煌阳的脾性,反而摇头晃脑地欣慰起来—— “哎呀,当真是煌阳仙首回来啦……” “尊首仙姿未改,幸事,幸事啊!” “妈的,老子好久没被方仙首瞪过了!妈的,怎么有点儿想哭……” 方知渊不理他们,根本不妨碍这群人自顾自地激动并感动,气氛反而越来越火热了。 “呵。”蔺负青忽然抿唇低笑,捏紧了方知渊的手。 “……”方知渊窝火地磨了磨牙,转过脸低声愠道:“你还笑,笑什么笑。” 蔺负青:“我啊?我笑这回小祸星总算不必做雪骨城的君后了,该我做方仙首的尊夫人了。” 入了金桂宫内才算清静些。显然煌阳仙首在自家把规矩立得很严,那些宫内的金衫修士们虽然也是激动难抑,却并不敢如外头散修们那样议论打搅,连面上都要尽量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来。 自煌阳仙首仙陨,穆泓也被蔺负青拖着同归于尽之后,金桂宫主与仙道尊首之位一直空缺着,这些事荀明思已在半途上与他们讲过。 方知渊本还想着,倘若他们另立了仙首,自己乐得清闲自在,继续跟着师哥也就罢了。 可如今金桂宫是真没有管事儿的,他倒也不至于矫情推让,当即就做主,先给师兄师弟安置了休息的房间。 本想再叫几个人来,细细询问些关于这个地方的问题。还没来得及下令,就见袁子衣与轩辕意急匆匆去而复返,自宫门口进来了。 “哎呀,瞧我们……有件最重要的事忘记同尊首说了!” 蔺负青与方知渊忙起身迎上去,袁子衣抚胸喘了口气,平复一下才道: “这事是这样,我们这些神魂当初来到这阴阳缝隙的时候,此地除了我们,还有一个气息极为强大的魂魄。那时候荀仙君神智还不清楚,怕是不知道……” 两人顿时惊异地对视一眼,方知渊沉声道:“怎么,那魂魄是在你们来之前就在此地?” “看着像是这样,且那家伙给人的感觉……古怪得很。曾有大能试图和他交流,他都一副懒得搭理的模样,眼神也冰冷冷的很渗人。” “如今他给自己在冥界边缘处立了个小洞府,或许……若以尊首和蔺魔君这般地位,他会愿意说点儿什么。” 第205章 掷我族入不仁道 蔺负青与方知渊听了两人这话, 几乎是立刻便敏锐地绷起了浑身神经。 这样一个生死相间的缝隙里,竟能有一个强悍的魂灵长久地存在,若说身上没有藏着什么大秘密,那是谁也不信的。 再根据两人所说,那魂灵见了此地突兀地从外头涌进来一大批魂魄,却依旧漠不关心也毫不惊奇,甚至拒绝交流, 那就更是古怪了。 魔君与仙首也顾不上休息,给荀三留了话, 当即就动身随袁子衣、轩辕意前往那个魂灵所在的地方。 很快, 金桂宫六华洲的虚幻景象被甩在身后, 随着四个神魂快速穿行, 身旁凝成实态的景象越来越少了。 “尊首, 您醒来时见到的那河乃冥河,”路上, 袁子衣耐心解释道,“我们早已细致探过。这冥河九曲,将我等魂魄能行动的地方给圈了起来, 也就是说我们无论往哪里走,最后都会被冥河所阻,无法继续前行。” “奇怪……”蔺负青边思忖边低声自语, 食指无意识地点着唇珠, “既是冥河, 该从阳间通往冥界引渡亡魂, 怎么会在这种阳间阴间的缝隙之地给你们绕圈子?” 方知渊寒眉紧锁,片刻后忽然道:“师哥,你不觉得这冥河,有可能是被人为地扭曲了么?” 他伸出手来,神魂意念一动,于掌中幻化出一条麻绳的样子。 而后双手各执一端轻轻一旋,那绳子便在中间绕出了个空圆圈,“像这样。若如此,阴阳两界仍能以冥河相通——只是绕了个远路。” “可是不对啊尊首。” 轩辕意苦恼地揉了揉头发,“按您所说,我们该瞧见阳间那些死去的魂灵从冥河过去才是。” “虽然我们不能入河,可是远远的看见几个魂魄远行的身影,不可能做不到罢?” “没错,”袁子衣也道,“冥河实在太幽静,一点魂魄的气息都无,这也是此地的一大诡异之处。” 说着说着,他们已经来到了地方。那魂灵强大,改造周围环境的能量自然也更厉害。此处赫然被塑成了月下陡崖的模样,看着居然十分凄清幽美。 只见一面石壁上开着个洞府,深深不知通往何处,崖壁前则都是白色的芦苇,月色下粼粼反射着银光,就连风拂过面颊的触感都细腻得与真实世界一般无二。 “有水声。”方知渊抬手止住几人前行的步伐,“是冥河的声音。” 蔺负青拢着袖子,目光四下一扫:“既然只闻其声不见河流,那就是在石壁后面了。这位魂灵倒是有点意思,竟用幻象把冥河挡住……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呢。” 袁子衣指着洞府:“哦,那魂灵栖身处就是那里了。他从不叫外人靠进那山壁洞府,唉,我等也不太敢招惹他……” 方知渊心中生出丝许警惕来,他重新抬掌,这次出现在掌中的是煌阳长刀。 他将煌阳往身后负了,对袁子衣、轩辕意两人道:“我同师哥进去瞧瞧,此处没你们两个的事儿了,回去罢。” 两人齐齐一愣,哪里愿意就这么回去。正要出言,余光却见那洞府里白影一现,有个身影走了出来。 是那古怪的神魂! 那是个神色阴鸷疏离的白衣男子,年纪难辨,有时看着像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有时看着又像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一头长发不扎不束,一直曳到地上。 魔君仙首闪电般对视,心说这神魂果真是很奇怪的气场。 难以用语言细致描述,只是他整个人分明像一块寒冰,可那双眼瞳深处竟似燃烧着一种暗火,只需要一个契机,就能疯狂地燎原。 蔺负青定了定神,率先扬声道: “冒昧叨扰,来者可是阴阳之间的客人。” “客人?” 意外的是,白衣人居然真的回话了。 他淡淡道,“你称我为客人?” 蔺负青道:“你很不像是此间之人。” “那又怎知我不是主人?你辈不是客人?” 袁子衣与轩辕意大为惊奇:呵,这人以前明明从来懒得理会他们,今儿个魔君与仙首一来,居然还会咬文嚼字了! 而那边蔺负青自若地笑了笑,顺从道:“那就当我们是客好了。既然是客,应当前来拜会主人。” 白衣人面无表情,又看了魔君一眼,“既然拜访,至少该知主人姓甚名谁,才配登门。” 他双手负于背后,语调间波澜不兴:“给你们三次机会,猜我的名字。猜中了,请进;猜不出,请回。” “……” 气氛急转直下,月色顿时凝滞下来。袁子衣与轩辕意的愕然自不必提,蔺负青与方知渊再次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抹沉色。 眼前这阴沉沉的白衣人,口中虽然说着“请”,却没有半点儿恭敬的意思。 方知渊低声道:“盘宇人?” 蔺负青点点头,“……有点儿那个意思。” 说罢他推了推方知渊的手,竟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微笑起来,“没事,我来猜。” 蔺负青这姿态叫白衣人微微扬起长眉,道:“第一次。” 却没想到,蔺负青摇了摇头,竖起一根食指,“不必三次机会。我就说一个名字,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说罢,那玄袍的俊美魔君轻拂双袖,散散地一揖,神容不卑不亢,口中清透嗓音:“蔺负青见过师祖,问不仁道尊安。” 唦唦——…… 骤然间,月下有长风吹过芦苇,仿佛象征着什么人惊讶摇动的心绪。 此言一出,方知渊不可置信地看过来,袁子衣与轩辕意瞠目结舌! 对面那白衣人也是双眼微微睁大,淡漠的脸庞上流露出几分意外。 “……” 蔺负青故意夸张地松了口气,抚胸笑道:“看来是猜对了。” 白衣人表情沉了沉:“你……” 蔺负青清了清嗓子:“师祖要问我怎么猜出来的?” “这有什么难。子衣与轩辕说了,这位神魂仙人早在他们的魂魄被拖入此地前就在这里,那么首先,这得是个死了有一阵的人,至少死得比重生禁术发动要早。” “再想想,众前世魂魄是怎么进到这里来的?是重生禁术给弄进来的。那禁术又是谁的东西?我呢,是从师父那里学的;师父呢,自然只可能是从师父的师父那里学的。” “最后……你的神态像盘宇人,却要我猜名字。可是如今的盘宇人已几乎没有名字了,你如此重视姓名,想来是个尚古之人,也符合师父对师祖的描述。” “你又如何能断定,我的术法不是从我的师长处学来的?” 白衣人沉声道:“我的身份,难道不可能就是个古盘宇人,恰好也是不仁的师长?” 蔺负青理直气壮地挑眉:“是啊,可我又不可能知晓师祖的师父叫什么名字,我只认得蔺不仁一个,当然就说这个。” 方知渊眼角微微一抽,无奈道:“所以……” 蔺负青冲祸星眨眼:“所以,刚刚说的那堆理由都是胡扯的,我猜这个名字,是因为我只能想到这个名字。唉呀……幸好对了。” “……” 蔺不仁的魂魄沉默许久,而后转身往洞府中去,冲他们招了个手,道:“也罢,算来时机已到,你等进来罢。” 四人跟上,穿过那几乎要没膝的白芦苇,走入山洞之中。 蔺负青与方知渊行在前,倒是还算冷静镇定,后面两人却已有些压不住心绪波动。 轩辕意不禁道:“你……你当真是蔺不仁,你造了这方育界!?” 袁子衣:“也造了我们三百年前的先祖?” 蔺不仁冰冷地扫了他们一眼,并不应答。 入得里来,这洞府内果然别有洞天,不禁叫几人吃了一惊。只见正对面的岩石地底被凿了似的开了一大块,冥河之水正滚滚地流经这里。 四盏长明灯安静地燃烧在旁侧,正中绘着一个奇异纹路的符文阵列,与冥河的水波一起被灯火照耀成暖黄的光泽。除此之外空空荡荡,并无长物,就连桌椅床榻都无。 方知渊与蔺负青如今早就魂魄相连,前者使了个眼色,暗暗问了句:“认得么?” 蔺负青明白知渊是问那符文阵法,他皱了皱眉,实话实说:“认不出,你当心些,怕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方知渊神色更沉寒了些,不放心地又以神魂传声道:“师哥,我觉着这蔺不仁不太对劲……听着,若有不对你马上回我识海里来,知不知道?” “若是有个万一,我乃祸星阴魂,如今虽不敢说是不死之魂却也差不太多,可你神魂初愈,禁不起损伤——你听我说话没有?” 蔺负青正专心盯那符文,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好好好,我知道我知道……我在听我在听……” 方知渊又气又没辙,只得伸手把他往自己身后拽了拽。 正此时,前面的蔺不仁转过身来。他那冷鸷的眼神带几分居高临下,将魔君与仙首打量一番,“我在此地看了你们已有许久,你们很不错。” 蔺负青抬眸,认真道:“师祖,能别这么说话么?你们那盘宇的尊主,最初见了我也这么说,后来他就开始要杀我……” 蔺不仁唇畔似乎浮现一丝很淡的不屑冷笑:“怎么,你害怕我?” “——然后他被我一剑刺穿了脑袋。” “……” 洞府里一阵微妙的尴尬沉默。 “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思君愁还落在盘宇界呢,”蔺负青若无其事地去拽方知渊的衣袖,“知渊,咱们走之前能帮我取回来么。” 方知渊:“……好。” 蔺不仁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看来你们很快便要再次离开盘宇与育界。若是因为畏惧盘宇借阴气之力来袭,那就留下罢,你们不必走了。” 蔺负青与方知渊同时回过头来,目露诧色。 就听蔺不仁语出如惊雷:“因为你们口中的盘宇人,很快就将死绝了。” 第206章 掷我族入不仁道 ——你们口中的盘宇人, 很快就将死绝了! 这一句石破天惊, 饶是魔君与仙首也不由得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盘宇界经历万万年岁月, 盘宇仙人们的强悍自不必说。就算蔺负青与方知渊两人的魂魄如今已在宙海中蜕变,就算鱼红棠破境飞仙,但除了他们寥寥数人之外,大量育界的普通修士在盘宇人眼中, 仍旧不过是可以任意拿捏的蝼蚁般存在。 可蔺不仁为何竟说,这样的盘宇仙人们即将死绝? 是什么能将这样的一群仙人们斩尽杀绝? 蔺负青沉住神色, 径直问出了口:“为什么?” 方知渊则跟了一句:“多么快?” “很快,若你们愿意, 可以是马上。” 蔺不仁冷淡地扫了两人一眼,转身在那冥河前的法阵中央盘膝坐了, 手指勾动,无声地画出一连串崭新的符文。 四盏长明灯映在他的身上, 于是石地上延伸出诡奇的四道长长影子。 蔺负青看着那乱影, 心中突地暗跳了一下。几线灵光倏然自脑海深处纵跃而出, 几个疑团争先恐后地浮出水面—— 他蹙眉暗暗思忖:说到底来,蔺不仁为何没有死透? 没有死透倒也罢了, 他一个死在盘宇的盘宇人,为何魂灵会藏身在育界的冥河畔, 而不是盘宇界的? 他去看方知渊的脸色,却见那人也是一样凝眉沉眸, 便晓得知渊定然也在想一样的事情。 而蔺不仁幽幽的嗓音仍在继续着:“至于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我要杀他们……” 说到这里, 蔺不仁抬起下巴看了一眼头顶。那淡漠的视线仿佛穿透了洞府的石壁,也穿出这个阴阳交界之地,穿出育界,情绪复杂地扫视着如今一片混乱的盘宇仙界。 “为你们,杀他们。” 哗…… 冥河的水波无声地拍打石洞边缘,遮住了什么人震惊下倒吸冷气的声音。 “……”袁子衣与轩辕意两人站在后方,早已在连番的震撼之下张口结舌。纵使身为魂体,也难抑体内阵阵发寒。 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们竟不敢深思,只隐约意识到,自己踏入的不是什么古怪魂灵的洞府,而是一个本无资格踏入的黑暗深渊。之所以还能站在这里,不过是看在仙首与魔君的面子上罢了。 “育界此名,是我起的。” 果然,蔺不仁的目光朝他们扫视过来时毫无波澜,“你们可知,育界为何要叫育界么?” 那眼神居高临下,虽不似其他盘宇人那边如观虫蚁,却像是一个父亲在注视自己无知的婴孩。 轩辕意心里窝火,勉强发出干涩的声音:“不就是,养育炉鼎之意?” 方知渊却冷声道:“既然如此,就该叫炉鼎界了罢。” 纵使刚听了那样一句,在祸星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动摇,“不仁道尊既然出此一问,想必其中别有玄机。” 蔺不仁面上无悲无喜,掐着符文的手指涂抹完最后一笔:“不错,我养育的并非炉鼎——我养育的乃是一个新生的盘宇。” 他身下的阵列发出刺眼的光。魂力凝成的洞府剧烈震动起来,石壁、冥河、长明灯……眼前这些景象竟如高楼坍塌般轰隆隆分崩离析,然后上下倒颠—— 几人眼前一阵昏花,再睁大眼时,不禁骇然变色。 只见他们原先双脚所立的大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呼啸长风、混沌云雾与穿行的阴阳乱流;而头顶则渺远地倒悬着盘宇的山海轮廓,正上方一个小小石坛,分明是盘宇界内那个连通育界的所在! 他们甚至可以看到远处盘宇人大惊失色的脸孔与面面相觑的神态,瞬间有上百的白衣金眼仙人自虚空洞府中浮现出来,向他们倒立着的云端蜂拥赶至。 这一惊变顿时叫袁子衣与轩辕意面无人色,一个祭出法器书卷,一个双手拔剑出鞘。 却不料那盘宇仙人伸手来抓他们,手掌却从他们身躯里穿过,而他们的神魂之力也根本干扰不到盘宇界之内。 “这……这是怎么回事!?”轩辕意且惊且怒,冲着蔺不仁道,“你做了什么,我们如今是在哪里?” 方知渊回身一把将蔺负青拽进自己怀中,厉声道:“不要慌,站稳了!!两界未通,你们还在原地,莫被眼前虚像迷惑!” 蔺负青眼角微妙地一抽,推着他的胳膊小声嫌弃道:“嘶,那你不慌倒是放开我啊……” 方知渊却把他搂得更紧,抬了另一只手打出一道魂力,顿时空间又变幻,洞府、冥河与灯光重新凝实。 一时间,两个世界截然不同的景象就这么交叠在一处,时断时续,诡异无比。 而对面的蔺不仁仍旧以那个姿势盘坐在虚空之中,不动如山,眼角微微带笑:“何必如此,虽然如今两界尚未连通,但很快……就再无盘宇与育界之分了。” 他说着,抬起一根枯瘦手指,指尖缀着一小豆灯光,遥遥地向四人点了一点。 那姿态之坦荡,竟似真正的创世之神欲向尘世满洒甘露。 “这个腐朽的世界将要毁灭,” “你们才是新生的盘宇。” 刹那间,如一道晴天霹雳落在两界之间。 那边的盘宇修士似乎能听到这边的谈话声,眼见那一张张面色已变得煞白吓人,许多张嘴巴更是一开一合地喊叫着什么。 可或许是蔺不仁并不欲让那边的声音干扰到眼前的交谈,盘宇界的响动传不到这边来,于是那些嘴巴里喊出的是什么话语,他们也不得而知了。 “……” 蔺负青垂首抿了薄唇,眉心深深一道刻痕。 对于……曾经接受过自己是人造之子的蔺魔君,与接受过自己连人都不是的方仙首来说,除非天翻地覆,这世上本应再无什么可以令他们动容之事。 可是此刻,果真就天翻地覆。 “难道不是么?呵呵哈哈哈……”蔺不仁的嘴角弧度却渐渐地向上歪曲,他咧开一个笑容,摊开双掌。 他眼底深处那压抑着狂相的暗火终于烧起来了,乃至嗓音中的笑意都自唇齿间泄出,如狂魔,如疯鬼。 “这育界,承载着盘宇昔时的万古记忆……每一处,每一处,每一处……我都是仿着盘宇而造,造得一模一样……既然一样,难道不就是另一个盘宇?” 蔺不仁近乎沉醉地合眼,十指收握,似欲抱拥住什么无形的东西,“另一个光明的,永续的……未入歧途的,前路还长的……盘宇!” “我呸!胡说八道!!” 轩辕意双目圆蹬一声暴喝,拳上青筋绷起,“——你!你失心疯了不成!纵使,纵使真是你造了这什么育界,我等亦不可能做那盘宇妖种的替代!” “怎地,”蔺不仁冷笑,“难道对你等来说,承认自己是盘宇人,竟比承认自己是人造之物更加困难不成?” 轩辕意梗着脖子,这剑谷的大师兄脾性直爽重刚硬,死死瞪着蔺不仁的那目光恨不能在他身上穿出两个洞来。 蔺不仁摇了摇头:“可惜了,这育界的万千生灵的确并非我造——世上哪有挥手造就生灵之术?” 轩辕意愕然:“什……” “不错,你等均是盘宇血脉。育界三百年前的先祖,曾经都是盘宇界的婴孩!” 蔺不仁哼笑一声,不屑地眯起双眸,“说来荒唐,盘宇人以黑眼为低贱之人,育界人以金眼为无心之辈……” “可笑极了!只不过是换了一双眼瞳的颜色,就以异族称之——世人愚昧,愚昧啊。” “——!” 蔺负青脑中嗡地一声,往方知渊怀里踉跄一退。 他双眸发怔,忽想起尹尝辛说过…… 师父曾经试图按不仁师尊留下的方法造人,却始终不成,最后只得自取精血仙骨,造了自己这个仙婴。 难道…… “想当年。” 蔺不仁自顾自说着,齿间字句浸着阴鸷。他抬眼,隔着扭曲的虚空看向或呆滞、或愤怒、或恐慌的盘宇仙人们,“我曾断定,飞仙境修为的阳修无法再纳阴气入体。而飞仙境诞下的子嗣,出世便是仙人,也没有突破瓶颈的希望……” “唯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挑选筋骨柔韧的婴孩,打散其自娘胎里带下的阳气修为,叫其靠自己的力量重走仙途,阴阳同归。” “可是啊,呵呵呵……”蔺不仁讥讽地悲笑起来,手指一个个数点过眼前人影,“我欲救盘宇,却发现盘宇已经没救了……” “盘宇人丢弃七情,不尊宗祖不爱子嗣,于是少有盘宇人诞子,子亦不尊父母;盘宇人弱肉强食,于是修为低微的婴孩甚难存活……” “就算成活了,纳得阴气入体又如何?盘宇人以武为尊,那些婴孩未及成长起来,就要被大人物们掠做炉鼎圈养至死!” “这般漆黑世道,连一丝希望之火都未及燃起就要被冻僵而死,病入膏肓,还如何救得!?” 不仁道尊高亢而悲愤的声音,回荡在盘宇界苍凉的云空之中。他那长发无风自动,白衫猎猎狂舞。 “于是我造育界,我仿了昔日辉煌的盘宇造出育界!我四处寻觅孤儿,倒也寻到几位志同道合之士愿意为此大计诞子,这样暗暗凑出了一些盘宇幼儿。最终,我打散这批孩童的仙骨,改换其眼瞳颜色,又改换其记忆,将其投入这方小世界……” 蔺负青轻叹一声,缓缓地闭上了眼。 他暗想:原来如此。 当年尹尝辛造人失败,根本不是师父修为不精,而是这世上本就无有凭空捏造活物之术……是蔺不仁骗了他。 一时间,也不知哪里来的细密痛楚咬上了蔺负青的心脏。 “我令育界自成一界,不依托于盘宇生长;我重塑育界天地规则,唯有阴阳相合时雷劫才不会降临;我投入等量的阴阳二气,我甚至千辛万苦寻到了濒临灭绝的阴体后裔。” “当然,我也知晓,弱小的育界要与盘宇抗衡实为困难,便设了这个重生禁术,叫育界在发掘炉鼎真相后,尚能有重整旗鼓的机会……” “万幸之幸,你们没有叫我失望,甚至做得比我料想得要好上千万倍。” 终于,蔺不仁闭目长舒一口气,吐出了最后的结句:“不错,事到如今终于走到了今日。我做这一切也都是为了今日,那便是育出一方新生的盘宇。” “至于这旧世界么,就该……” “——所以。” 忽然,蔺负青清冷开口,打断了蔺不仁的话语。 他眼睑半敛着,睫毛下分明掩着倦怠与厌恶,“你一直在骗尹尝辛?” “你欺骗他,叫他以为你果真为深爱的盘宇制造了育界,又叫他以为你临终前后悔不已,最后叫他用一生来背负你这份并不存在的愧罪。” “你为了自己这场大计,利用他,从他还是一个小孤儿的时候开始,利用了他一辈子。” “直到他承受不住两难的煎熬,选择死在育界与盘宇界之间。” “你是为了利用他,当初才收他为徒?” “……” 蔺不仁微微讶然睁眼,他似乎没有想到,在这样关乎两界命运的当口,蔺负青在意的竟是一个已死之人。 而那个名字,又叫不仁道尊的面容泛起了些复杂的波澜。 “辛童子……” 沉默片刻后,蔺不仁平静地颔首,“他是个资质与心性皆优的孩子,他做得很好,不枉我教养他多年。” 蔺负青蹙眉轻笑。 “不仁师祖,蔺不仁……” 他叹道,“你真不是个人。” 第207章 掷我族入不仁道 “不仁道尊此言有误!” 眼见着局面已至冷僵, 却被袁子衣突然的一声打破。 书生急急上前, 脸庞涨得微红, 一双眼死死盯着蔺不仁,分辩道,“道尊怕是故意欺骗我等。可我等却都知道,蔺魔君催动那重生禁术时, 只有育界修士的神魂受了影响……盘宇人既没有回魂归体,也没有被拖入此地!” 袁子衣说着, 眼中神光越盛,“反而是我等育界修士, 唯有杀了盘宇人的神魂,才得以以一个完整的神魂回归躯体。若不是我们与盘宇的神魂有所不同,岂会——” 却不料蔺不仁嗤笑一声:“神魂?重生禁术?” 他摇头,长发随之而动,“倒是忘了, 你们该还不知这所谓重生禁术究竟是什么罢……” “这些年来, 我守着这冥河, 也操纵着育界生生死死的魂灵。” “毕竟……那禁术虽有回溯育界时空之力, 却也不能将所有魂魄都送回旧躯体。能够重生的神魂,只有少部分……” 蔺不仁顿了顿,似笑非笑, “我也只好择一个尺度, 将尔等神魂分一个三六九等。” 他伸出手, 先指蔺负青与方知渊, 道:“但凡是斩杀过盘宇修士的,我视作极上等,容那神魂全须全尾地归于身体。” “虽未杀过盘宇,却在那残酷乱世里活下来的,我视作中上等。” 手指再往后一滑,遥遥地去点袁子衣与轩辕意,“尔等的神魂被分割成两半,承载了后百年记忆的这一半,将与我一同留在此地,见证真相。待我大计得成,再容你们归去旧躯体。” “你……” 袁子衣冷汗涔涔,“是你在暗地里操纵重生的神魂?” “所以,”方知渊敛下眉睫,顺口接过话来,“尹尝辛虽是盘宇人,却也随我们一同重生……不,这样算来,我师哥其实也是盘宇人。” “……” 蔺负青深深望着他,抚唇轻叹一声,遗憾道,“原来原委如此,是师祖在给我们开后门儿啊……我该早些想到的。” 蔺不仁道:“你们很聪明,看来不必我多费口舌,这很好。” 袁子衣愣了许久才嘶哑地发声,这一回,他神色间竟有些仓皇无措,“那……前世过早陨落的神魂,又……?” 蔺不仁:“至于早早死在乱世中的,我视作中下等。被重生术分割的后半截魂魄,就当喂养我这阵法,为之贡献魂力了。” “当然,贡献魂力的不仅仅是前世的魂魄,还有今生的。我素来一视同仁……” 他说的平淡,忽然侧身,手指往后一转,“哦,正好来了。” 几人不禁定睛去看。原本两界空间交叠,他们既能看到盘宇界的景象,也可看到蔺不仁洞府内的景象。 可仿佛呼应着蔺不仁的意念,此时盘宇界的景象倏然淡去,原先的洞府模样清晰回来。 只见远处水波荡漾,有一个模模糊糊的神魂泅渡而下,正在向这边靠近。 冥河彼方有魂来! 那神魂无知无觉,甚至连人形都难维持,就这么在水里浮浮沉沉地往下飘,想来应是个修为低微的修士。 然而,这却是他们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看到冥河上有亡故的魂灵飘过。 蔺不仁淡淡道:“此地是冥河的上游。如今你们该明白了,围绕着你们这一带地方的冥河,就是从这里开始被扭曲的。” 轩辕意不禁喃喃道:“真是冥河?可为什么,我们几年来都未曾见过一个亡魂?” 而在他身旁,袁子衣的目光倏然凝在那个阵法上。 他看着那阵法发出的诡异光芒,后知后觉地,几个念头争先恐后地撞进脑海里—— 为何蔺不仁的洞府要立在冥河边上,凿开这样一个河岸似的半圆大洞,岸旁更有着神秘的符文阵列? 他在冥河边做什么? 换而言之,他想对这冥河做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那亡魂就要流经此地,蔺不仁身下的法阵却刺目地亮起。一道光芒汇聚的巨网陡然自冥河水下升腾,顿时将那亡魂困缚在里面! “——咿!——咿!!” 可怜的亡魂在本能之下剧烈挣扎,竟发出一种奇妙的,似哭泣似惨叫的声音来。它本就不成型的躯体徒劳地波动,一点点被拖拽向蔺不仁的方向。 几人齐齐变色! 蔺不仁阖落眼帘,神色上却看不到多少悲悯:“至于……上辈子就死过,这辈子又死了一次的,只好被视作极下等。两个神魂都被喂了阵法,那也只好魂飞魄散,湮灭于这六道轮回之中了。” 瞬时间,袁子衣的脸色青白似鬼。他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蔺不仁,不敢置信地道:“你……你这话是何意!?那可是阳间已故的亡魂……你、你莫非要……” 紧接着却又无法接受地连连摇着头,喘息着奔上前道:“不不,快住手,这万万不可,万万使不得!” 可袁子衣尚未来得及抢上前去,蔺负青与方知渊便几乎同时动了。 一抹银白剑芒与一抹赤金刀光,交缠着划破洞府内的凝沉死气! 轰然一声震响,阵符勾勒的巨网自中崩断。那亡魂脱了束缚,再次悠悠地向冥河下方游去。 方知渊不收刀,手腕翻转,煌阳刀尖携着劲风落下,直指蔺不仁。 他牙关紧咬,杀意于齿间纵横:“蔺不仁……你在冥河之畔设阵,拦截从阳间漂流而下的亡魂?” “你可知道,这会导致什么后果么!?” 蔺不仁:“不过是生死轮回之道紊乱几代罢了,接下来的百年,育界应当会诞生出一批魂魄残缺的痴傻儿。待这个时代过去了,一切仍会步上正轨的……” 轩辕意头皮都快炸开:“你——你这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他就要拔剑冲上前去,身侧袁子衣阻止不及,“轩辕兄!不可……” 蔺不仁挥袖一震,轩辕意就好像凭空被砸了一拳似的往后倒飞而去,身躯砰地砸上洞府的石壁又滚倒在尘土间。 他的出手那一瞬间,魂力如海啸般磅礴涌出,又在收拢衣袖时尽数消失不见,居然无一丝半点的外泄。 “……”方知渊与蔺负青闪电般交换了个眼神,都感觉到了一丝压力。 方知渊的手心不着痕迹地在煌阳刀柄上一按,压低了声音道:“我可以……” 蔺负青轻轻按住方知渊的手背,摇了摇头,“别乱来。” “咳……咳。” 轩辕意伏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神魂上居然裂开了一道大口子,狼狈至极。 ……所以,上辈子死去的颜余与陈芝道两位书院院长,虚云的叶四、宋五……今生的龙王敖胤,更多数也数不尽的生命…… 他们的那份魂魄,竟就这样在遁入轮回之前被蔺不仁劫持,抹消在这阵法之中了? 轩辕只觉得胃里阵阵痉挛,眼前发黑,猛地抬头吼道:“老不死的……你这等行径,视人命为草芥,和你口中唾弃的盘宇修士又有何区别!?” 蔺不仁却拍了拍衣袖,径自鼓起掌来:“好!说得真好!” 昏灯的灯辉落在他瘦削的颧骨,给那白衫道尊的面上镀了一层森然的阴影。 蔺不仁低低桀笑,指着自己的胸口,指尖在白衫上划下一道皱痕,“呵呵……我不必有何区别,我早已是个肉身逝去、苟延残喘的魂灵!我亦是那腐朽的枯木,我亦该死,我亦该灭!” “只要你们有区别,只要你们得以新生……” “纵使我枯朽而死,又有何憾?” 蔺不仁眼中卷过疯狂之火,他平举双掌,携着浩瀚力量拍下。 刹那间冥河拍岸,碎珠如冰,长风压弯了外面的芦苇丛。月色下,四面天地再次倒转,盘宇界那混沌云空之景重新凝于眼前—— “这百余年的岁月里,我不断汲取亡魂的魂魄之力,方能扭转冥河,稳固住这一方阴阳间隙的存在。” 此刻,这个于暗地里操纵了一切的魂灵,他的面上竟是一派释然之色,“同样也因借助这些魂力,我终于连通了育界与盘宇……” 蔺负青蓦地上前一步,“蔺不仁,你当真要毁了盘宇!?” “不必怕,孩子们。” 那白衫道尊摊开手,残忍与慈祥这两种本应截然相反的情感在他的眼角共存着,“我并不仅仅要毁了旧盘宇……” 他分明只盘坐于狭小的石壁洞府之中,只有四盏昏灯于侧,冰冷冥河在后。可身上竟有一种创世之神般的气势浩浩流泻而出。 “说到底,我本就没敢期望着育界当真能够抵御盘宇。我最初本是想着,只要能在你们身上看到一丝古盘宇的荣光,虽败犹荣,那便足矣。” “谁曾想,你们给了我这样多的惊喜,呵哈哈哈……如今该是我回馈你们的时候了……!” 几人都震惊地看着神态愈发癫狂的蔺不仁,他身下的阵法越来越亮,刺目到不可逼视。 很快,那亮光竟跨越了空间规则,直接浸染到盘宇界内。常年黑沉混沌的天穹被染得透白一片,白得像毁灭,白得什么都没有。 无数盘宇人开始逃窜了,远远地看去,就像是万千被洪水惊起的小飞虫。 蔺不仁坐于亮光正中,似乎因为催动法阵的缘故,整个魂灵在迅速地衰弱下去,就连容貌也转眼间枯槁下来。 他徐徐伸出一只手,手指微微下垂着,向几人招了两招,“来,过来一个人。其余几个,一旁为我护法。” “从今往后,你们再不必有任何忧虑。此刻与我同启这座生灭挪移大魂阵,盘宇界的天地阴阳二气、一切魂魄之魂力,万物生机之精华……都将反哺育界!!” “旧盘宇将会枯亡成一片死地,而育界从此将化为真正仙域,所有仙界修士都可立地升仙,凡俗界之凡人也能叩开仙途——” “盘宇繁荣新生,就在今日了!” 袁子衣才将轩辕意扶坐起来,两人均未起身,却仍不禁脸上落尽血色,腿脚一阵阵发麻。 “反哺育界……繁荣新生!?” “所有修士都会直破飞仙境,这、这……” 几句话的工夫,盘宇界已经彻底被白光淹没。盘宇仙人们的恐惧也达到了极点,乃至生出无边的绝望来。 转眼之间,从农场主变成了被圈养的牲畜是什么滋味? 从高高在上的变成了死到临头的,又是什么滋味? 曾经这些人俯瞰育界时,以一种自以为执掌全局的鄙夷目光,嘲笑着育界“愚昧可怜”的生灵—— 如今却在这样一片白的边缘里逃窜着,显得卑微又弱小,一碾即碎。 而在那些飞逃的盘宇人之中,蔺负青忽的看见了阿灯。 那个女孩没有逃窜,她怀中还抱着当初他送她的那盏小灯,怔怔地望着这一切。还稚嫩的脸上是整个世界都被摧毁了似的死灰色。 有那么一刻,蔺负青能确信她那悲切的眸光正看着自己,有无尽不能出口的话语在那双漂亮的金眼睛里流动着。 很快,那眼睛又与尹尝辛的重叠起来,仿佛是师父正在哀伤地看着自己。 是师父的在天之灵,正在看着这两个世界的终局么? 蔺负青垂下眼睑,心腔内有滚烫的情绪横冲直撞,撞得他浑身炙痛,一直撞到喉咙口。 他想,该是他过去。这两界的终焉,一切悲喜离合,都该是他来拉下最后的帷幕。 可是他才向前迈了一步。 一只坚实温暖的手掌用力地握住了魔君的腕子。方知渊目视前方,嗓音低沉道:“师哥,你别去。” “我来。” “……!” 蔺负青倏然抬眸,他盯着方知渊的侧脸,那人的眉峰如一线冷峻寒山,坚硬厚重,不露半点情绪。 可他却看得分明,方知渊是想说。 你已背负了太多,你已经很累了。 所以这一回,让我来。 “……” 蔺负青紧绷的皮肤一点点地松了力。 于是方知渊也放开他。在蔺不仁的注视之下,祸星敛眉,轻轻吐了一口气,“要我做什么。” “你上前来,我教你如何以魂御阵。” 方知渊依言走上前来。 他身姿笔直,容色冷硬。并未披那仙首金袍却依旧顶天立地,肩上承载了一整个三界众生的重量也压不垮他。 蔺不仁的神魂已经虚弱到开始震颤,可眼中的狂色还是那么炽亮。见方知渊已踏入阵中,便道:“很好……盘膝坐下,沉心凝神。” 方知渊却没有坐下。 洞府不大,法阵更不大。他离蔺不仁本就没有很远的距离,多走了两三步便走到了不仁道尊身前。 祸星深深地看着道尊,说道:“你要我上前来,我已经上前来;你又要我停下,难道我便果真要停下?” 蔺不仁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就在他这样充满不解的,抬起来的瞳仁中,倏然倒映出了一线刀光。 或许是一切发生得太平静。 那双眼睛直到看见天地倒转,直到看见自己那白衫盘坐的无头躯体,直到听见咚地一声落地响,咕噜噜滚到魔君的脚边…… 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方知渊平静地抽出煌阳,平静地一刀斩落了蔺不仁的头颅。 …… 小小的洞府内。 广袤的盘宇仙界内。 全都是一片死寂与僵硬。 没有人动作,没有人说话,那一刀竟像是把时间都斩断了。 唯有魔君弯下身来。他眼眸认真地盯着滚落在地上的,那颗神魂凝成的头颅。 却十分大逆不道地屈起手指,清脆地弹了弹自己师祖的脑壳,然后淡淡地笑。 “你们这些盘宇人呐……” “果真以为,你叫我们当鱼肉,我们就甘心当鱼肉;你叫我们当刀俎,我们就甘心当刀俎?” 蔺负青戏谑地眨眼,“这样一来,我们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蔺不仁眼珠凸起,死死瞪着魔君。他的神魂被祸星斩碎了,这颗头颅与远处的身子都在无声地溃散。 方知渊走回来。他依旧平静,却在看到蔺负青戳着那颗头颅时皱眉咋舌。 于是祸星将烈烈长刀一抖,不满地揽着蔺负青往后退了两步,道:“师哥,离那东西远点儿。” 第208章 山海问吾可归否 蔺负青顺从地被方知渊拎着往后拖。四周的白光渐渐熄灭了。 随着蔺不仁魂力断开,盘宇那边天地浩劫般的景象淡去。竟似一场大梦醒转。眼前不过小小一座冷石洞府, 四盏长明灯。 袁子衣与轩辕意两人早就被这样的惊变给骇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他俩直愣愣地盯着那颗滚在地上的头, 颤巍巍地抬起眼看方知渊, “尊、尊首……尊首您……”又指蔺不仁那个无头躯体, 结结巴巴道:“他……他!?” 方知渊一手提刀,缓慢将蔺负青推到自己身后去,冷冷道:“怎么,如今已知道盘宇人与育界同出一源, 也知道这阵法乃百年育界亡魂堆积而成, 一旦启动可就真连点儿渣滓都不剩了……” “此刻不杀蔺不仁, 你们真想叫自己的老家底下埋着成千上万同族的冤魂?” 听煌阳仙首这样说了, 那两人才渐渐回过味来,四目相对间不禁落了一身冷汗, “尊首……尊首高义。” 却见方知渊一动不动, 眼神盯着身首分离的蔺不仁, 没有丝毫放松警惕的迹象。 而蔺负青方才被揽在怀里时感觉出方知渊的紧绷, 怔了一怔。 他知道知渊身为天生的极阴煞魂,又于宙海中修过神魂,实力早已深不可测。他甚至敢肯定如今就算是盘宇尊主当前,怕也不是小祸星的对手。 刚刚知渊出其不意,仗着蔺不仁御阵虚弱时果断一刀下去,魔君心里早已当是十拿九稳的胜局。却不料知渊提防至此, 他才重新定睛看去。 却见煌阳刀尖之下, 蔺不仁眼珠咕噜噜转动, 那颗头颅消散到一半,溃散的趋势竟停了下来! “尊首!” “尊首当心呐!” 方知渊暗骂一声,当即就要上去再补一刀。 不料那头颅竟张口说话了,道:“慢着。” 方知渊哪里肯慢,杀意连一丝动摇都无。倒是蔺负青仓促递出一剑,将煌阳刀尖险险挑开,哭笑不得道:“等等等等,你听他说完话!” 方知渊恼道:“碍事,你后面去!” 蔺负青:“咱们的好师祖都被你砍了头,你不叫人家说完遗言?还是你看不出这神魂如今并无敌意?” 方知渊倏地抬眉,只见蔺不仁溃散到一半的头缓慢地漂浮了起来,与那同样溃散到一半的身躯贴合在一起。 很奇怪,就如魔君所说,这位癫癫狂狂的道尊,分明被自己养育出来的“孩子”当头砍了一刀,此时居然没有多少怒气与杀意。 “为何……” 他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那神情活像一个在山洞里挖掘了百年的老人,于风烛残年寻到梦里毕生追求的宝矿。 蔺不仁摇摇晃晃地向几人走过来。那副残缺的脑袋配上残缺的身子,魂灵又没有血迹,可怖之余,竟也平白生出三分滑稽来。 “为何如此……?” 他也不管几人神色各异,眼神火热,口中只是问,“你们难道不恨盘宇?你们莫非不怕后患!?” “这就不劳师祖费心了,”方知渊唇角勾了一线乖戾弧度,冷哂道,“我辈今后如何,是我辈之事。只有盘宇那烂泥扶不上墙的破烂三界,才会叫先人死不瞑目,阴魂不散地惦记个百年也不得安息。” 蔺不仁踉跄着走到了方知渊的面前,将他从头打量到脚。 后者刀锋斜斜点地,昂首横眉,半步不退,“至于你。” 方知渊面无表情道:“你还是死罢。” 这回换做蔺负青开始吊起了胆,心弦拉得死紧。魂力早就凝在掌心,只要蔺不仁稍有异动,剑意瞬时便能出手。 蔺不仁虽然疯癫,却将毕生希望都托在新生的育界上。魔君因而认定这位师祖应当不至于做出鱼死网破之举,可终究是方知渊站在那里……岂能不心惊肉跳? 沉默的对峙中,时间似被拉得漫长,空间则如凝成沉重铅泥。 “……我。” 终于,蔺不仁沙哑开口了。 “我谋算了一切。” 蔺不仁上前一步,背后烛火幽幽,将他枯瘦的影子投得庞大,笼罩在祸星身上。 他瞪着方知渊,指着自己,用力指:“你知道么,我谋算了一切。” “……” “我谋划了育界的诞生,谋划了两界之战,谋划了育界的破茧成蝶,谋划了旧盘宇的灭亡!!” 蔺不仁猛地将双臂一展,神魂碎片闪着凄惨的光簌簌直掉,“我,我谋划了新盘宇举界成仙,万年璀璨前途!” 面对这么个喜怒无常的疯子,几人脸色都青了。却忽然,蔺不仁的头垂下,他的胸腔闷闷震动,肩膀也在震动,竟发出古怪的邪笑声,“呵呵呵……嘿嘿嘿………” 尚未反应过来,那白衫道尊陡然昂起脸,爆发出一阵极尽疯魔的大笑,“嘿嘿……嘿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怎么够!!” 蔺不仁咧着嘴角,缓慢地吐出三个字。散乱的长发下,那双瞪凸出来的眼睛里,疯魔森然几欲烧穿。 他嘶嗬着,手指屈起,筋骨暴突,“可是这怎么够哇,区区一个蔺不仁就能谋划出的前途,算什么前途——” “……” “区区一个蔺不仁一眼就能看透的盘宇界,纵使新生,又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 长明灯下烛火乱晃。洞府石壁上,道尊的影子狂舞着,如神如鬼。 而来自育界的四人,久久地沉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蔺不仁才渐渐平息。借着昏黄灯光,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祸星,喃喃道:“好……好……你们真好,这样才是真好。” “我是万万料想不到,呕心沥血百年谋划,眼见大业将成,竟被祸星一刀砍了头……一刀,嘿嘿嘿……” 蔺不仁摇摇头,醉梦似的闭上眼。 他又笑了,自言自语道:“原来,‘料想不到’,竟是这般美妙哇。” “是我……小瞧了……” 小瞧了什么,他没有说出口。蔺负青隐约觉着,他许是想说“盘宇的血脉”之类,只是在最后咽回了肚子里。 蔺不仁那残破的神魂摇摇晃晃地走出洞府,洞府就随他一同坍塌。 蔺负青等人跟着他走出去,只见外头月华清冷,如九天银纱落下,大片雪白芦苇仍在风中摇晃。 远处的冥河水温柔拍岸,竟是一派安宁景象。 蔺不仁就在月光与芦苇的正中,掀开长衫下摆,盘膝坐下。 那剩下的半颗头颅点了点,半张嘴唇开合,道:“既然你们要我赴死……” 蔺不仁笑了笑,“那我便死罢。” 三分狂气,七分释然。 他闭上了眼,身躯再次开始涣散,伴随着头顶的月光,身下的芦苇,一起碎成千千万万场白雪。干干净净,浩浩然地去了。 蔺负青敛下眉眼,一时心内五味杂陈,也不知是否该说一句恭送师祖。 再把目光抬起,却忽然惊见蔺不仁消散的魂魄之下,竟还藏着一团完整的亡魂。 “这是……!” 方知渊变色,上前手掌一招,那亡魂顺从地被他捞进手中—— 然后穿透过去,别别扭扭地朝蔺负青的方向去了。 “……” “……” 蔺负青哭笑不得,拍了拍那亡魂,鼻尖却是一酸。 方知渊在一旁抱臂讥讽,“啧,这么偏心啊……果然不愧是师父的魂魄。” 竟是尹尝辛的亡魂。 蔺不仁为何将尹尝辛的亡魂护在自己的魂魄之中? 是对这个被自己利用了一生的徒弟,还存着丝许的真情? 亦或是遗憾未来得及将徒弟的最后一点价值榨干,欲开启新一场的利用? 蔺负青与方知渊无声的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些旧事已经掩埋在纷纷凋零的岁月之中,随蔺不仁的魂魄湮灭而彻底入土……已经永远不得而知了。 终于,四周的景象全部消散,只剩下流淌的冥河以及那座魂魄凝成的巨阵。 轩辕意愣了许久才回神,问道:“尊首,这些神魂可还能救得回来么?” 袁子衣则皱眉道:“按理来说,这阵未消散,其中的魂魄就不算是魂飞魄散。可那蔺不仁将神魂都凝在一处,亡魂们各自早就……不是原先样子。这可如何救得?” 方知渊皱眉沉吟片刻,忽然道:“这阵……这阵能直接推到冥河里去么?” 几人眼睛齐齐一亮。蔺负青拍他肩,惊喜道:“有道理。反正是要入轮回的,这是最优选了。” 方知渊走上前,于阵前半跪下来,双掌抵阵。 忽然左右人影一闪,袁子衣与轩辕意也跪了下来,神色肃穆,“尊首,请容我等相助。” 蔺负青在后面看着,无声地笑了笑。他负手远望冥河,感慨道:“唉呀……这冥河被扭曲成这幅模样,要复原怕也得费老大力气。万幸这里住了那么多前世神魂,我便回去叫他们帮帮忙罢。” “如今蔺不仁的法术解除,也知道了冥河的上下游所在,事情就好办得多。等冥河复原,咱们应该就能回阳间了。” ========= 后来,那些重生归来的修士们,在两鬓斑白之际还会津津乐道地谈论起那一日。 那一日冥河两畔千万魂灵聚集,再无仙魔之分、人妖之别,众人齐心合力呼喝着,每一个人都使出吃奶的劲儿,将扭曲的冥河一点点扳回正轨。 多年困囿于这不生不死之地,一朝终于有了回家的盼头。所有人脸上洋溢的都是畅快的笑容。 无数自那巨阵里化开的残魂碎片,自冥河上游流淌而下,溅起浪花,涟涟拍岸。 纵使此魂已伤痕累累,却终于可以遁入轮回,得到一个安然的休息。 偶尔也有尚残存一丝执念的魂魄,泅渡间努力地偏离了方向,靠向岸边轻轻地碰一碰自己生前的亲友弟子,再重新赴往冥界的方向。 岸边,不知多少人跪下来,或泪流不止,或啜泣哽咽,叩首送别远行的亡魂。 方知渊与蔺负青并肩执手,挑了个人少的地方,静静地在冥河岸边更上处走。 从这里,他们能看见巨河里远行的亡魂,也能看见熙熙攘攘的人群。 方知渊手上凝出一盏朦胧小灯,挑在前头给师哥照亮。他们相扣的十指掩藏在宽大袖口间,随着走动间或一露。 两人的步伐本是错乱着的,不知何时渐渐地一致,好似就成了一个人在走。 蔺负青转过头,那清美的眉目唇畔都舒展着很柔软的笑,“……累了吗?” 方知渊身形微顿:“说什么呢。” 蔺负青:“怎么不下去帮忙?” 方知渊吸一口气,道:“偷个懒,不行?” 蔺负青很自然地伸手揉了揉他脑袋,得来祸星一个恼怒的眼刀子。 蔺负青满足地眯起眼,笑道:“你乖。” 方知渊站住,忽然抿唇撇开脸庞,耳尖微红着,飞快道:“师哥,你……咳,等我们回去之后……”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间,远远的只见冥河边那大群前世的神魂身上绽放出奇异白光。 有人惊讶地看着自己双手,又与别人面面相觑:“我怎么了?哎,老兄你怎么也这样儿了?” 蔺负青脸上一亮,握住方知渊的手,“是冥河复位,这些魂魄要回去了!知渊,我们也走。” 方知渊:“……” 蔺负青:“哦,你刚刚想说什么来着?” 下方,那些前世神魂们愈加激动,只听惊喜的喊声四起: “我听见有人在叫我!” “我也听见了……” “有人在喊我的名字,真是我的名字!” “他们在叫我回家!” 喜极而泣的人们向着冥河奔去,跳入河中。溅起的浪花迷了眼,水流向两侧分开。众人穿过那一个个满身光明的亡者,向着上游的阳间人世淌去。 不知何时,风起了。并非魂力凝成的风,是真实的风。树叶婆娑,金色晨曦与雪交杂着纷纷落下,花香与湿润的泥土气息扑鼻而来,古巷里传来咿呀呀的长歌谣,所有红尘万象都在归来。 蔺负青感觉自己被紧紧搂住,方知渊坚实的胸膛拥着他。耳畔也传来了声音,有无数令他眷恋的声音在呼唤他。 “青儿哥哥……” “大师兄……” “君上……!” 他朦胧地想:我们肉身已逝,只余神魂,不知会去往哪里呢? 可转眼间又觉得这些都不再重要,于是蔺负青闭上眼,凑在方知渊脸颊上亲了亲他。 归来罢,浪迹的魂魄。 无论走了多远,总有人会接你们回家。 第209章 山海问吾可归否 无数两世神魂终于融合的时候,恰是育界一场天明。 鱼肚白的淡光缓慢地拨开东方云层, 春回大地, 万物复苏。 西域深处, 蓝衣琴师跪坐于幽林间, 垂下的藤蔓如幔子般遮住了他的身影。 鸟雀飞来,晴空下盘旋啼叫。新芽初萌,近处翠草如茵,远处潭水潺潺, 好一派清幽之境。 “鸿曜大王。” 荀明思将凤听琴轻轻搁置在身前, 新生的光亮穿透了树叶与藤蔓, 将琴师俊秀认真的脸颊照得更加白皙,“明思就此告辞。” 沿着他的视线望去, 林中隐约伏着一道五彩斑斓的美丽巨影。 凤王的声音悠悠传来:“这琴本是你之物, 带走罢。” 荀明思轻笑, 手指眷恋地拂过凤听琴弦:“明思本一介平凡乐修, 得以与大王结缘一场,三生有幸。若大王不嫌弃, 便叫这琴留在西域,当个人族与妖族永结同好的见证吧。” 凤王道:“琴师,你变了许多。” 荀明思道:“一夜间忽的老了百年, 多少要变的。” 凤王发出一声低笑, 道:“可惜本王前世死得早, 得不了这一场融魂机缘。罢罢, 两次涅盘还留有命在, 本王该知足才是。” 荀明思也笑。忽的一只小雀飞来停在他肩上,他伸手指去逗弄,鸟儿便依依不舍地将毛茸茸的脑袋贴上来了。 琴师抬头,看着西域上空百鸟盘旋,眼角眉梢的柔软逐渐被另一种惆怅晕染。 是啊,谁说不是呢。 大劫过后,还能留得一条性命,已经足够幸运了。 …… 片刻后,荀明思拒绝了百鸟相送,独自一人走出了西域。 他想着先去森罗石殿,却不料才走出西域妖族领地十几里路,忽的听见一阵碎玉落珠似的琵琶乐声自头顶传来。 头一抬,只见白云随着清风去,久违不见的骷髅鸟牵着红锦车,正停在高处。 车上帘子半掀开,装束妖丽的少年斜抱琵琶,一只脚踩在车沿儿上,也不正眼瞧他,只是沐着一身亮灿灿的阳光,专心致志地弹他的曲子。 荀明思被那亮光狠狠晃了一下眼,一时间胸内酸胀得发疼。 “春儿。” 他勉强稳住心绪,仍是挂了那温和笑容上前两步,昂头道,“我正要去寻你,我……” 却见小妖童睫毛一眨,分明有两滴泪珠啪嗒啪嗒掉在仙器琵琶上。 申屠临春憋得眼角红透,咬着下唇,肩膀轻轻发抖,却是倔强不肯吱一声。 荀明思失神,喉头涩苦,再多玲珑巧语也说不出来。最后只能无措道,“你……你别哭。” 申屠临春咬牙将弦一扯,竟然直接把他那宝贝琵琶的弦拉得崩开,好端端一首曲子就这么突兀地断了。 他一抹泪,恶狠狠将怀里小春雷往车里头扔进去,道:“你现在总算认得我啦?你还躲不躲我,还说不说什么受不起这种话!?” 荀明思只得低眉苦笑,道:“是我不好,我不好……乐修怎可拿本命乐器撒气,我看着都疼,快饶过你家小春雷了。” 他也不说自己在冥河畔是那段时光里身边没了申屠是怎么无助,又是如何日夜痴望着阳间那知音的身影聊做支撑,只是连连赔罪。 申屠临春吹了个口哨,红锦车徐徐落下来,卷起的烈风将荀明思的长衫衣摆吹得凌乱。 小妖童不情不愿地伸出一只手,“快点,上车来。” 荀明思握住少年的手掌,足下一点,“你来接我的?” 他说着将车帘掀满,登时就一怔。车内居然还坐着个人。巫蜜冲他摆摆手,“荀仙君,别来无恙?” “蜜玉女!” 这下荀明思连忙撤身,“明思失礼了。” “无妨。”巫蜜摇摇头,笑出个精致的梨涡,“你坐就是了。虽然说春儿不能轻易让给外人,可我还不至于小气到连个车子都不给人坐呢。” 荀明思也摸不清这位小玉女此言究竟是敌意多些还是善意多些,只好往角落里安静坐下,道一声:“那……那便叨扰了。” 申屠临春把车帘子拉下来,“哼,是咱雪骨城那位小女帝命我来接你的!”他把命字咬的很重,“要按我的意思,我才不来。” 巫蜜:“噢,也不知谁一路上紧张得抱着小春雷哆嗦来着?” 申屠临春气恼地扑去,伸手捂她口:“……蜜蜜!!” 荀明思静静看着这对兄妹俩打闹,不知不觉地眉目更加温柔起来。 却在一阵兵荒马乱后,忽听申屠小声说了句:“其实……琴师哥哥,你若当真记不得那些,也很好的。” 荀明思摇了摇头,“不……” 他含笑闭眼,“我会一直记得的。” ========= 太清岛上,新生的草芽已经覆盖了旧年的焦土。初晨黎明之时,有霞光烂漫地捂暖了弯弯曲曲的山路。 那艘魂木铸成的粟舟停在主峰下,昔日老神木屹立的地方。 经了凤凰火再度涅盘之后,它的模样早已不像一艘船。枝桠从甲板上生长出来,雪白的花苞重叠垂下,秀气地摇曳。 两道人影并肩坐在这雪白花舟之内,细看才可发觉并非肉身实体,而是强悍的神魂所凝出,乍一看与普通活人却没什么区别。 蔺负青怀里抱着师父的那团朦胧的残魂,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玩。 目光却看向身边,好不无奈地道:“知渊,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差不多理理我行不行?” 方知渊冷脸不看他,手肘支在膝盖上,十指交叉抵着下颔,目光从山峰投向远处的临海,就是不看蔺负青。 魔君很头疼。 好罢,原来只要有这么个人在,他就算神魂康健无损,该头疼的份儿一点都不会少…… “小祖宗,你到底生什么气呢?” “……”没回应。 “阿渊,你别闹啦……” “……”还是没回应。 蔺负青又好气又好笑,推他一把:“哎你这人!谁惯得你这么作呢!” 方知渊撇着张俊脸,硬邦邦地吐出一个字:“你。” “……” 这可真是太有道理了。 “好好好,都是我自作自受。”蔺负青无言以答,只能摇头苦笑着,“所以我又做什么孽惹着你啦?” 反正不会是什么大事,至少不会比鸡毛蒜皮大,魔君暗想。 算来前世今生,蔺负青扪心自问,他对方知渊是骗也骗过瞒也瞒过,任性恣意、拖累牵连,什么都做尽了。可那种真正吃苦害疼的大事,哪次不是知渊让着他,护着他? 而每次小祸星非要斤斤计较,叫他头疼得要命的事情呢,反而总微妙得一言难尽…… 就如当下。 只见方知渊很轻地哼了一声:“你不听我说话。” 说罢,许是自己也觉得过于没脸,闷声把头埋进双臂间去了。 “……” 蔺负青目瞪口呆,手上把尹尝辛的魂儿给挤成了一块饼。 就……就这?? 这可……真不愧是他家小祸星。 蔺负青愣了好一阵,才以一种极度慎重的语气,问一句:“方仙首今年贵庚啊?三岁?五岁?” 方仙首固执地装鸵鸟。 蔺负青简直想给他跪下,哭笑不得后只好道:“好,我错了,我对不起,我真不应该……你是要骂还是要打,我都受着,行了吗?” 方知渊果真想了想。 他快速道:“那你……你……亲亲我。” 蔺负青生气了:“你讲讲道理行不行,从冥界回来那时候我不是亲过了吗?” 方知渊侧了侧头,一边儿的眼睛从碎发下露出来,盯着魔君的目光闪动,“那不算。不够,再亲。” 那眼眸冷邃黝黑,更带一丝堂堂正正的侵略欲。初看像初解冻的冰山泉,再看便像泉水里沥过的白刀。 蔺负青被他那么一眼看得晕乎,心尖上一阵酥麻过电,连腰间都软了。方知渊伸手拽过他来,强硬地索吻。与其说是缠绵,倒更像是发泄报复。 魔君转眼间被压在晶莹枝桠间,他咬仙首的下唇,眯着湿漉漉的眸子,含笑喘息着叫:“师父……嗯,星星欺负青儿……呵,师父你管不管啦……” 心内却好似被填满了,满足地慨叹:哎呀呀,明明也相伴了那么久,从小到大甜甜的话也说了无数次,怎么他就还是这样地喜欢死了这个人,喜欢得毫无还手之力呢。 那团亡魂则一如既往淡淡的飘荡在旁,像一束风中摇晃的蒲公英。 “今后想怎么办?” 片刻后,蔺负青惬意地枕着方知渊的大腿,“需要找个肉身么?” 方知渊抚他长发,低声道:“这个倒不急,先去见小红糖吧。” 却不料他话音未落,就听一个熟悉的清脆嗓音远远的道:“不用啦,阿渊哥哥。” “小红糖我已经自己过来啦。” 只见山路那边,一个娇小的红影。 美貌少女双髻红裙,手里撑一把红纸伞,踢踢踏踏地走得近来。 那双眼睛骨碌一转,忽然笑吟吟地盯住了方知渊:“阿渊哥哥呀……咱们还有笔账要算一算呢。” 方知渊瞬间脸色青白,“……” “你刚刚是不是跟青儿哥哥说,什么谁不听谁说话来着?” 这下命中死穴,方知渊什么威风都没了,举手投降道:“我错了,我对不起,我真不应该……你是要骂还是要打,我都——” 蔺负青闷声一笑:“小祸星,你完了。” 青山远,扑棱棱惊起一群喜鹊。 遮住了人声话语。 第210章 山海问吾可归否 再次重逢时, 鱼红棠并没有哭。 她一直在春风里甜甜地笑着,一如最初那个小女孩般无邪地笑着。笑着……把方知渊摁在地上打。 方知渊自知理亏, 自是不敢还手, 任鱼红棠闯进他的识海里拳打脚踢一通大闹。 其实若他如今是肉身反倒好些,多不过鼻青脸肿疼几天罢了。可神魂这东西岂是能轻易卸防的? 不出半刻钟, 人就被折腾得头晕眼花, 脸色惨白地撑在地上干呕, 几乎要虚脱过去。 一旁蔺负青瞧着也不忍心了, 好说歹说把鱼红棠劝下来:“行啦行啦, 饶了他吧……你看你阿渊哥哥也怪可怜的,人家把自己本体那颗星星都炸了, 能留条命回来见你,已算好的了。” “你还给他说情, 我还没找你算账。” 鱼红棠鼓着腮帮子, 气愤愤地抱着臂, 跳上粟舟的舟沿坐着,“哼……这次算你们都活着回来了。若是死了,我就追到冥界去一块儿揍!我还要做个怨鬼, 这辈子下辈子, 生生世世都不放过你们。” “好啦……这不是回来了么?”蔺负青无奈地把方知渊捞进怀里搂着,另一只手拍拍鱼红棠的脑袋。 天色彻底明亮了, 又有微风。他嗅到雨过天晴后那种微微湿濡的草香。深吸一口气, 心旷神怡。 总会有新生的草芽覆盖过旧日里的战火硝烟, 那些血迹与伤痕都过去了。 鱼红棠目光又落在蔺负青身旁卧着的那团魂魄上, 不禁道:“这是什么?” “啊……” 蔺负青后知后觉地垂下眸子,纤长十指扯了扯那亡魂,笑道,“是师父。” 鱼红棠:“?” 蔺负青:“我们把师父的魂儿找回来了。” 鱼红棠:“……” 鱼红棠神色诡异,盯着在魔君手中被搓圆捏扁,宛如一团棉花的东西。 许久才空咽了一下,支吾道:“哥哥,这……这个师父,如今有意识吗?” “嗯?没有罢。” 蔺负青飞快地答了一句,这才后知后觉地低头,微妙地打量着被自己团成各种形状的魂魄。 “……” 几息后,他面无表情抬起头,肯定道:“没有,一定没有。” 鱼红棠沉默。她看了看蔺负青,又看了看那团魂儿,最后勉强点点头:“没关系,青儿哥哥开心就好。” …… 于是,他们回雪骨城去。 两位神魂本可以一念千里,可鱼红棠乐得化为龙身带着哥哥飞,蔺负青与方知渊便坐上了赤龙的背。 风声呼啸间,蔺负青笑吟吟地拍拍方知渊的背,“刚刚疼惨了吧?咱们小红糖功力见长呢,缓过来些没有?” 方知渊甩他一眼:“你当你能好到哪里去?在盘宇和那什么尊主打成那么个惨状,育界可都瞧见了,回了雪骨城不定挨多少骂。” 蔺负青抿了抿唇,心虚了。他忽然把头一埋,仗着如今魂魄的身体,就想往方知渊识海里钻。 “哎你做什么,滚滚滚!” “好星星,你最好啦,让我躲躲……” 方知渊又好气又好笑,单手拎着他后衣襟:“想的美,出去!” 蔺负青:“知渊,你就让我——” 忽然,方知渊手一松。蔺负青微怔,若有所觉地回头,只见雪骨城的轮廓清晰起来,鱼红棠俯冲下降,风在水渊上掀起波纹,莲叶沙沙地倒向一侧。 如今的红莲渊上尽是修筑起的外城人家,水上横着长桥小舟,处处玲珑明灯。 炊烟正悠哉地升起来,有几个修为刚引气的小孩嬉闹着踏水飞上桥头,一个小丫头驻足抬头,往上看去—— 她奶声奶气地喊:“快看天上,龙!” 大人出来叫孩子回家吃早饭,闻声也抬了头,“是咱们小女帝回来啦!” 忽然,有人不敢置信地揉揉眼,指着龙背上:“哎,那、那不是……” “——君上!?” …… 这一天,雪骨城里的灯烧的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直到傍晚时分,更是点起了无数篝火,亮如明昼。 锣鼓震天,丝竹齐鸣,哭声和笑声都要穿透云霄。最醇最烈的酒香飘满了内城每一个巷道与外城每一条水路。 这座城与这座城里的所有人,都一般狂喜地迎他们的君王归来。 那俊美的魔君苦笑着,被一路簇拥,推搡进魔宫大殿之内,转眼间千百人跪了一地,都是雪骨城旧部魔修。 盘宇界内最后那场决战着实悲壮,蔺负青身燃白焰,乃至最后战至遍体鳞伤的一幕幕又过于惨烈。如今得见君上神魂平安归来,这群人哪里还忍得住情绪,当场伏地嚎啕大哭的都不少。 蔺负青挨个扶都扶不起来,劝也劝不住,最后佯怒着一拂袖,“早知道这般麻烦,孤家不回来了。” 又无奈四顾道,“别哭了别哭了……喏,孤家问呢,你们左右护座呢?” 话音未落,柴娥从另一侧转出来,眯着眼睛笑道:“哟,君上就这时候才想得起臣下了?” 蔺负青气笑:“好个柴紫蝠,反了你了。还不管着你手下这帮家伙?” “臣无能,管不住。”柴娥双手一摊,笑嘻嘻道,“老鲁在备酒宴呢,瞧着也来不及救驾了。眼下么,君上您就……自求多福?” 蔺负青:“……” 到了晚间酒宴开场,火热的气氛不减,反而愈加热烈起来。 虽说……其实算来都是那群魔修们自个儿在闹得欢畅。魔君不过坐于高位,与左右护座闲聊几句,再陪着假装抿上几口美酒罢了。 可这也并不能消减下头的修士们半分热情,魔修行事本就肆意不羁,如今真真是“群魔乱舞”一般。 “君上回来了!!” 他们欢呼着,“君上回来了!!!”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灯火相映处,无数张醉里涨红的面庞。 柴娥坐在上首,一只手拎着酒坛子,振臂大呼道:“今儿个雪骨城给君上和方仙首接风洗尘,都敞开了吃喝快活!!” 鲁奎夫则握着魔君手掌,紧锁着眉低声道:“君上这般神魂状态,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啊……” 蔺负青笑道:“是啊,你看我如今,都没法陪你们吃菜喝酒呢。” 鲁奎夫面色一沉:“君上,此非玩笑之事。” 蔺负青连忙举手投降:“好好好,雷穹你莫说我,我尽快打算就是了……待肉身恢复,孤家给你们酿酒喝,啊。” 稍远处,方知渊坐在灯火阑珊处吹着风。那一袭黑衣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有金光盘在他手腕上,小金龙敖昭不知何时从东琉海赶来了,乖巧地依偎在主人手畔。 ——可是显然,祸星再怎么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势,也耐不住有被今夜的狂欢熏醉了的雪骨修士大大咧咧地上前来。 “唉哟,君后……呸,方仙首怎地这里坐着,快快快里头请!俺来敬您一杯!” 敖昭兴奋道:“对啊,主人怎么不去喝酒呀!” 方知渊冷笑:“……你就是想看我醉了丢人罢。蠢龙,忘了我如今神魂之体喝不了酒?” 敖昭一愣,很快甩甩尾巴,欢乐道:“呀……那也没关系,小龙帮主人喝呀!” 仍然是清脆无邪的少年嗓音,看不出已是如今肩挑一整个海族命运的新龙王。 很快,无可奈何的方仙首就被一群好事之徒“请”到了魔君面前。 魔君倒是没什么避讳,就坐在上面把双臂一展,清笑道:“怎么,没有咱方仙首的位子了?那可不行,若不然……你坐这儿,让孤家坐你怀里吧。” 顿时引得下头一阵呼声,还有几声胆大包天的口哨。还是鲁右护座一个雷霆威严的眼神扫下,这才消停两分。 方知渊走上去,大庭广众之下,什么谁坐谁怀里当然是玩笑。他往魔君的旁边挤着坐了。 然后凑过身去跟蔺负青咬耳朵,“其实……往后就叫君后,倒也行。” “不过……” “只容娶后,不许纳妃。” 蔺负青忍俊不禁,抬袖伸指戳他眉心:“你这祸水。” 说完自个儿还自言自语,眼神明亮:“嗯……祸水,祸星?倒也有点这个意思。” 柴娥则又去跟鱼红棠说话:“小女帝,这雪骨城的位子,您看是不是该……物归原主啦?” “我才不稀罕呢。”鱼红棠抱着酒坛子,豪迈地灌一口下肚,冲柴娥甩白眼,“那魔君的御座又冰又硬,有什么好,我坐青儿哥哥腿上舒服!” 很快,宋有度也得了消息赶过来,虽还是那副木僵的脸,眼角却微微红着,站在蔺负青与方知渊面前道:“师兄,我说过,我会开粟舟接你们回家。” 说过的事,他做到了。 宋有度同时带来的是所有虚云外门的弟子们,以沈小江为首,也一起围上来。 蔺负青哄不了那么多小孩,只好又拿出尹尝辛的亡魂给他们传着玩,心内默默给师父告了个罪。 将近二更时分,就听一声“大师兄”、一声“君上”和一声“见过魔君陛下”,是森罗的金童玉女与荀明思来了。 叶浮与叶花果父女御剑自剑谷而来,几乎和他们同时到。叶花果率先绷不住,趴在蔺负青身上哭成了泪人儿。 “不哭了,不哭了……还没有多谢你们。”蔺负青摸摸姑娘的头,抬眸看向众人,温声道,“给我们指了回来的路。” 无论如何,还能重逢就是最好。 刚说了几句话,却又见一道人影穿过灯火靠近过来。 与那些见到仙首魔君便狂奔过来的虚云弟子或雪骨修士不同,这个人是有些迟疑地挪过来的。 “……主人。” 只见居然是顾报恩垂首站在下面,那半血狼妖片刻后抬起头,又认真叫了一声,“主人,回来了好。” “小狼?” 这下蔺负青是真的意外了,那双凤眸都瞪大,忙坐直起身来问道,“你怎在这里?你公子呢?” 顾报恩闷闷道:“公子,不要我了。” 蔺负青哑然,他与方知渊对视一眼:“怎么,过去这样久了,算来我和知渊离开育界少说也有一年了罢?那事……你还没跟顾鬼狼解释清楚?” “说了。”顾报恩语调倒是直板,蔺负青却平白从中听出几分委屈可怜来。“我留了书。” “但公子,好像很生气。” 第211章 改换青穹长相守 待蔺负青听罢顾报恩留书的内容, 不禁大为摇头。 他一听就听出来了, “两世深恩, 今日报之”……这书信是个正常人都能看出端倪, 可问题是, 就像顾闻香那般疑心深重又偏激的性子, 情绪激动之下, 哪里还能有理智的思考? 也不知这小狼究竟是真傻还是假傻,想来是认为自家公子聪明, 定能一眼读出信里的字句深意,唯独却对自己在公子心中的地位认识不清。 “报恩,去看过公子,结果被打了。” 顾报恩蔫儿垂着头, 委委屈屈地上前来——其实小狼脸上没什么表情,可落在蔺魔君眼中就是“委委屈屈”。 蔺负青的面庞映在明灯下, 他挑眉:“他还打你?” 顾报恩连连点头, 道:“打的。” “噢哟,说这半血啊。” 柴娥在一旁饶有趣味地开口了,“君上是没见着当时那场面, 嘿, 臣这就来给您讲讲。当时是说那位顾小家主生了病……” 蔺负青忍着笑暗想:怕是气病的。 “这小狼妖便坐不住了,非要去探看。结果刚一潜进顾家的大门, 好么……” 柴娥夸张地把手一比划, 他吃酒半宿已稍醉了, 更能闹腾, “那个包围圈儿啊,那个刀光剑影啊,这小狼当时就被按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可这是君上的狼,雪骨城自是不能放着不管是不是?” 柴娥吃吃笑着又去勾鲁右护座的肩,“老鲁就带人去救,闯了顾家的地牢,把正要被上刑的狼给弄出来了……” 蔺负青憋不住笑出声来,顺势倒进方知渊怀里,手指点着柴娥道:“你们,你们居然还把人给救出来了!以雪骨城名义救的?” “呵……哈哈哈哈……孤家没能瞧见那时顾鬼狼的表情,这可是一生之憾了!” 他又悠悠对顾报恩道:“小狼你不要急,你家公子知道我回来的消息,定会来同我讨要你的。等着就好了。” 顾报恩摇摇头:“公子恨我。” 蔺负青道:“你且等着就是了。” 说完,许是自觉太久没搭理身旁的道侣,魔君随口又一句,“对吧,知渊?” 方知渊一直不动如山。他单手揽着蔺负青,看了顾报恩半晌,此刻忽然沉眉道:“你……” 抬手一指怀里魔君,逼问犯人似的阴鸷语气:“当初,他真的抱着你给你喂过药?” 顾报恩:“?” 蔺负青沉默捂面:“……” ——方仙首,那句话您怎么还记得啊!? …… 就这么闹到夜尽天明,杯盘狼藉,众人醉后各自散去。 蔺负青带方知渊回了魔君寝殿,先是在案旁看到了鱼红棠摆在那里的一对魔君仙首神像。 蔺负青又笑起来,笑到拽着方知渊滚到床上。后者嫌弃那神像丑得很,作势要扔,蔺负青护着不让,直说小红糖知道又要闹了,祸星这才罢休。 然后他们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明灯明月,琢磨如何弄出包括师父在内的三具肉身来。 夺舍那等邪术他们都必不会做的。算来算去,还是重塑身躯为妙。 这下新的问题又至。以如今两人的神魂,什么样的肉身才匹配得上? 最后蔺负青拍板,肯定道:“一回生二回熟,师父既然能造一个我出来,自然能再造三个身体出来。” 方知渊:“所以?” 蔺负青:“所以,我先随便给师父安一个身体,叫师父醒过来,再让他动手做身体就好了。” ……这时候“人人都爱大师兄”的弊端就体现出来。 反正无论方知渊还是鱼红棠,乃至虚云上上下下,雪骨城上上下下,都秉承着蔺负青开心就好的原则。 纵使先被揉捏又被当做劳力的尹宗主再可怜,也只能得到一个怜悯的微笑罢了。 次日,坚信“造人和造机关人的本质差不了太多”的蔺负青叫了宋五来帮忙,两人捣鼓了整整三天,最后弄出一具……勉强可称作人形的肉身来。 但见这肉身…… 这肉身,五官生得眼歪嘴斜,俩眼珠一个凸一个凹;头发稀疏如枯草,顶上还秃了一块儿;两条手臂僵硬如棒不说,两条腿更是一个往外扭一个往里撇,走起路来像小丫头卖弄风姿时搔首扭腰。 甚至打眼一看,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丑得惨绝人寰。 蔺负青毫不介意,他捏着已温养好的师父的神魂,仔细地注入“丑人”眉心。 大约半刻钟后,那肉身渐渐有了气息与心跳。 于是蔺负青眉目生辉地笑了笑:“师父,识得青儿么?” 那“丑人”的一双大小眼缓慢地睁开来,凹凸不平的眼珠子动了动,以一种十分复杂、且无比崩溃的眼神盯着站在自己身前的徒弟。 随着咯吱咯吱牙酸的骨头摩擦声,“丑人”的手臂抬起,尹尝辛的食指颤巍巍地指向罪魁祸首。 厚如腊肠的嘴唇颤抖着张开,两颗龅牙间嘶嘶漏风:“逆……徒……” 蔺大师兄尴尬地咬了咬下唇,从旁递过来个镜子,道:“嗯,做得不很好看,师父莫怪青儿。你自己再造个好看点的么……” 宋有度木着脸夸赞道:“初次尝试就能造出能容纳飞仙境神魂的肉身,大师兄很厉害。若是只我一个,做不出来。不愧是大师兄。” “……” 方知渊和鱼红棠双双黑着脸,一言难尽地在外头看着。 鱼红棠不忍看,抱着方知渊手臂哭:“阿渊哥哥,咱们师父两世的仙风道骨……就这么被青儿哥哥玩坏了!” 方知渊低笑一声。他俯下身,在鱼红棠耳畔低语:“他故意的。” 鱼红棠讶异抬头。 就听方知渊道:“你青儿哥哥那么精致爱美一个人,若说误出了几处瑕疵,我还信他力不从心……” “可如今捏出这么个无一处不丑的身躯来,除了故意还能是什么。” 鱼红棠眼前一亮,想通了:“他怕师父又不想活吗?所以才……这样来逼师父重新给自己造身体!” 屋子内,那“丑人”还在几欲撞墙,瞪眼指着蔺负青,气得骂都骂不出来。 后者躲在宋五身后,笑着连连讨饶。 方知渊揉揉她脑袋:“你青儿哥哥想出这么个鬼点子来也不容易,别拆穿他。” …… 次日,尹尝辛无奈地开始着手为他们三人重新塑造身躯。 正筹备着,就有修士来报君上,说是顾闻香亲自来了,就在雪骨城外。 蔺负青道一声“好快呀”,面上却已得逞地笑起来。当即叫方知渊留下协助尹尝辛继续造肉身,自己则起身去见顾闻香。 魔君巴不得看顾闻香吃瘪,出城之前自是叫了顾报恩一同,并且千叮万嘱,叫小狼乖巧听他话行事。 于是片刻后,雪骨城门霍然大开。 玄袍银冠的魔君笑意盈盈,负手而来。 顾报恩跟在他后面,依照魔君的嘱咐,低头做一副乖巧模样。 却还是忍不住,悄悄抬头往对面看去—— 只见红莲渊上,顾闻香真是独自一人,坐在他那架轮椅上,颇为萧索。 经年不见,这位年轻的顾家主居然憔悴了许多,瞧着更加瘦弱不说,脸色也是很不健康的青白,眼底淡淡一圈乌黑。周身气质更加阴森难测、不辨喜怒。 他见了顾报恩跟在蔺负青身后出来,细瘦手指顿时捏紧了轮椅扶手,骨节紧绷得似欲从皮肤下刺穿出来。 明知蔺负青是故意气他,仍不禁乱了气息。眼底阴焰腾腾,恨不得把一口银牙咬碎。 蔺负青只当瞧不见,魔君神魂凝如实体,足下点水时便泛起波澜。 站定了,指尖轻轻一勾,身后少年狼妖就看似“心领神会”地凑上来,任由主君玩弄自己柔软的狼妖皮毛。 “……莲骨,”顾闻香垂眼又抬眼,收敛了情绪,阴恻恻地咧开笑意,“别来无恙。” 蔺负青优雅地拍了拍小狼的头,淡淡道:“顾家主,孤家与知渊才回来几天呢,想不到你就来了。这般挂心我?” 顾闻香不与他客套绕话,“蔺莲骨,你还欠我一个人情。那白眼儿狼是我的,还与我来。” 蔺负青:“你要走了小狼,想怎么对他?杀了还是吃了,还是再扔进大牢里走一遍刑?” 顾闻香皮笑肉不笑,幽幽道:“这是闻香私事,就不需魔君挂心了。” 蔺负青突然不说话了,就这么静静的望着顾闻香,借着头上几缕阳光,眸子深处一片明旷清透。 许久,魔君开口了,他平静道:“顾鬼狼,你怎么好像不很开心呢?” 顾闻香皱眉:“什么?” “我问你,你怎么不开心呢。” 顾闻香砰地一拍轮椅扶手,瞋目怒道:“我?我开心?蔺负青……” 他似乎身体的确差了许多,气得话音都在哆嗦,发狠道:“你休要欺人太甚,今日若不把那白眼儿狼还了我,日后你便等着不得安生!” 蔺负青摇了摇头,轻叹道:“顾闻香,你说你这个人,两辈子图个什么呀……” “你出身卑微,所以渴求权势高位,最后做了魔道的鬼狼邪帝,也做了仙道的玄蛟家主。如今更是前途无量,注定载入史册。” “你修阴魔之路却遭仙祸变故,因而为破盘宇与我联手。最后盘宇也破了,苦头都由我和我家小祸星吃了,你无伤无损,两世都活到最后。” “你是最大的赢家啊。” “可是你,现在脸色怎地这么差呢。” 顾闻香猛地挺身,嘴唇剧烈发抖。他竟像是活生生被人往脸上抽了两巴掌,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狰狞极了。 可素来那么伶牙俐齿的人,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蔺负青静静望着他。 顾报恩也悄悄望着他。 “我……” 最后,顾闻香喘息着,他眼里满是血丝,整个人虚脱一般撑在轮椅上。 好似还想固守住最后的阵地,他犹自沙哑笑道:“我怎么不开心,我开心极了……哈哈哈……” “只差最后一件。只要再把那叛徒碎尸万段,只要宰了白眼儿狼,我就……” 他喃喃道:“我就、我……” 就怎么样呢? 他杀了顾报恩,是从此能逍遥快活,还是从此能高枕无忧?是荣华富贵,还是万人之上? 他没有他的小狼了。 其实早已经没有了,是他一直被蒙在鼓里。 顾报恩如今是魔君的狼了,他在雪骨城过得很好,在蔺负青身边过的很好。无人利用他诓骗他,受伤了有药治,被困了有人救。过得很好。 所以他当然不回来了。 忽然胸口一阵气血翻涌,顾闻香脸上血色褪尽,惨白如纸。 他不愿示弱,憋得眼前阵阵金星乱冒,却终是忍耐不住,噗地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就往前栽下去! 顾报恩浑身一震,再也管不了其他,当即飞奔过来:“公子!!” 蔺负青也不拦着,小狼冲过去一把将顾闻香抱住。 却不料顾闻香咳了两声,居然发了狠,双手猛地扼住顾报恩的脖子,红着眼道:“还敢过来……我便杀了你!!” 可他还没来得及怎么发力,眼角余光却见魔君转身就走,居然看都不看小狼一眼。 这下顾闻香更是晕头转向,暴怒道:“蔺负青!!你去哪里,你这是什么意思!?” 蔺负青走到城门口,无奈回头:“什么什么意思,我再陪你们玩下去,我家小祸星真要闹了你知不知道?” “你!”顾闻香气急败坏,“你莫不是以为我真不会杀了顾报恩?” 蔺负青道:“他又没真的背叛你,你杀什么杀?” “……不过么,你爱杀杀了也罢。这小狼,当年满身是血地跪在我身前求我救你,为此不惜卖身给我;可是听说你病了又不要命地冲回去,只为看你一眼。我都要被他气死了,还管他?” 顾闻香一愣,又道:“你说什么?” “你若杀了,煮一锅狼肉汤,记得分我一碗,也算替我出气。” 顾闻香疯了似的一把将顾报恩推开,小狼不反抗,可怜巴巴地倒进水里。 他吃力地喘着气,几乎要晕厥过去的模样,嘶哑道:“蔺负青,你给我回来!你……” 蔺负青这回干脆理都不理他。挥挥手,转身进城去了,只留下个潇洒俊逸的玄袍背影。 这小狼啊,养不熟。他虽然喜欢,可是狼已认主,瞧着此生是无缘捞进虚云了。 干脆成人之美,放生得了。 他就这么想着一路走过了城门。算算时间,不知道师父和知渊那边的新身躯造好了没。 忽然间,蔺负青感觉到熟悉的气息。 神魂感觉敏锐,他没过脑子就先出口唤了声:“知渊?” 却几乎与此同时,魔君的视线与他的神情一起凝固了。 只见对面魔宫寝殿外,琳琅花草间,扑出一团黑色的小团子来…… 那小团子皮毛墨黑如绸缎,抖抖耳朵,再晃出一条毛茸茸的尾巴,抬头就转出一双澄金色的锐利狼眸。 分明是一只幼小的奶狼崽子!! 蔺负青僵硬地站在那,如遭五雷轰顶。 开什么惊天玩笑!他连雪骨城里有什么活物都门儿清,自家寝殿怎么可能平白出现这么团小东西!? 小东西张口,露出一双小小尖牙。 它冲魔君叫唤:“嗷——” “知……” 蔺负青指着那小东西,哪里还认不出这是谁? 他只觉得自己如今眼前发晕胸口憋闷的症状,必然更胜方才的顾鬼狼百倍,指着方知渊道:“你、你你……!?” 方仙首你脸呢!? 你真为了吃醋脸都不要了吗!! 你…… 你怎么能可爱成这样!? “试验而已,身躯模样是星星自己挑的。” 倏然一道灰影落在身后,尹尝辛终于恢复了自己原先的容貌,是长眉细目的俊逸道人,“我先做了这个狼身练手,然后才做的自己这身子。接下来做你二人的,进屋罢。” 蔺负青还没缓过神来。小黑狼摇摇晃晃地走来,很认真地又冲他龇牙叫唤:“嗷~~~~~~” “……” 蔺负青晕乎乎地蹲下来。捞起那只小黑毛团,不顾狼崽子不满的挣扎,猛地将脸埋进毛里。 他被可爱死了,他没有了。 片刻后,魔君抬起那黑润眼睛来,软声求道:“师父……咱们商量一下,就让阿渊以后都这样好不好?” 尹尝辛:“不行,快快进屋。” “别啊……”蔺负青一手抱着“方知渊”,另一只手可怜兮兮地揪着尹尝辛的袖子,一路缀在道人身后。 “师父,好不好么……就让星星这样罢,不要再做新身体了……好不好……” 他却不知,自己这副难得柔嫩示弱的模样,落在道侣眼中又是如何动人的风情万种。 “方知渊”耐不住,爪子往魔君肩上一搭。借着如今非人之身,大胆地伸舌头在师哥那淡红薄唇上舔了一口。 第212章 改换青穹长相守 为了这次师徒三人重塑身躯,虚云众人几乎把仙界能搜罗到的天材地宝都揽了过来。 乍一听有些骇人, 其实倒是不难。如今放眼三界, 几乎仙魔两道都是好知交, 人妖两族都是自家人, 做什么事都顺当。 如今能见魔君仙首“死而复生”,多少人欢庆狂喜,那些珍奇之物根本不必他们上门讨要, 都恨不得纷纷赶着往雪骨城里送。 这一日,待到蔺负青与方知渊的人身炼成时, 已是日暮西山,红霞漫天。两人睁眼时望着对方便笑, 无边温柔尽在不言中。 在蔺负青的拼死坚持之下, 那团小黑狼的肉身并未被销毁, 而是安然妥帖温养了起来。想来也知日后是要供魔君与君后私下玩情趣时用了。 方知渊不悦,直说这不公平,非要蔺负青也陪他一起变个妖族幼崽的模样。 窗沿上紫霄鸾扑棱棱收翅, 是姬圣子又分了神魂从紫微阁溜出来,一板一眼地跟魔君叨叨:“好得很, 如今就差你了……蔺负青, 你要变个什么活物?” 蔺负青在暮光中眯起眼,兜手从案上拾了个茶盏去砸那鸟儿,笑骂道:“去你的。” 前世圣子的神魂湮灭,那个也曾赤诚地唤过魔君“负青”,说要与他交朋友、给他看星辰的姬纳, 终究没能回来。 红尘事到底难得十全十美,万幸往日不可追,来日尚远长。 其实按今生的岁数来算,他们还都是仙龄稚嫩的年轻人,还有更多更多的明天在前面等着。 “禀报君上。” 忽的外头脚步声近,有魔修叩了君上的殿门,在门外道,“金桂宫有信使来,请见煌阳仙首。” 蔺负青了然一笑,捏着方知渊的手腕,语调懒散道:“噢……他们见孤家的君后做什么啊,抢人来了?” “他们……想请煌阳仙首回宫主事。” 蔺负青与方知渊都不意外。现下仙界魂魄归位,方知渊众望所归,鲁奎夫又扔了仙首位子跑了,六华洲不找祸星做仙首还能找谁去? 按两个人的意思,以后雪骨城和金桂宫换着住也挺好。数日后,他们收拾收拾,一起到六华洲走了一趟。 金桂宫的大门外,穆晴雪静静坐着,仰头看着天上流动的白云。长风吹过桂树枝桠,也吹动雪凰仙子的长发。 短短一年余,她似乎成熟了许多。竟好似比前世百年成长得都多。 或许是因为一年前,与父亲的决裂、与盘宇的死斗和最后尊首的陨落成了打击她的巨锤;或许是因为这一年,遮在她眼前粉饰太平的云雾被拨开,庇护她的人们也一个个远离…… 又或许,是在前世魂魄归位后,终于有一些残酷的真相被摆开在这位仙子的面前。叫她无法否认,也无从逃避。 头顶阴影一笼,穆雪凰回神转头,她看到方知渊逆光在她身后站定。 “尊首,”穆晴雪蓦地起身,脸色微微白着,“我……” 她手指无措地悄然捏紧了衣角,垂首时耳畔一缕青丝滑落,“……雪凰恭迎尊首回宫。” 方知渊压着眉宇:“你在等我?有何事?” 穆晴雪抿了抿唇,“前世旧事,父亲做的那些事……已有人与雪凰讲过了。” “前世魂魄归位时,父亲也受了些影响。推测是……是父亲陨落时正在重生禁术范围内,又因修为深厚,虽然身死,却留得了几片碎魂。” “他记起了前世一些事,只有很少。他……承认前世叛了尊首,也承认是他……恩将仇报。” 方知渊听着,表情连一丝变化都没有。他是在等着穆晴雪继续说,可后者已说不下去了,只低低嗫嚅着,“尊首,我……” 蔺负青从旁转出来,魔君手中还掐着一根刚折的香枝把玩,似笑非笑地对穆晴雪道:“穆仙子,你与知渊说这些做什么?” “是想提醒我们还有这份大仇未报,还没有把你爹杀了泄愤不成?” “我……!”穆晴雪脸色更白。 蔺负青却忽的凑近她,若无其事地将方知渊往后一推,顺势又以桂枝将穆晴雪的下颔抬起来—— 凤眸含光,他低声笑道:“穆仙子,你看过宙海吗?” 穆晴雪一怔,她摇了摇头。 “宙海很大,你以为再浓的仇恨,再难放下的东西……扔到宙海里,就被无边的星云稀释成风和雾了。” “我们在那里朝下头看,就连盘宇界也只是一粒尘埃;至于那些昔年岁月,不过几滴浊水罢了。” 穆晴雪眼中迷茫更重。 她看着面前的魔君,又看魔君身后的煌阳仙首。分明那样近,却缥缈如天边月,那是她触及不到的层次。 而在那常人无法企及的层次里,这两个人却是能够并肩执手的。 方知渊神色复杂地望着蔺负青,“师哥,你与她说这些作甚。她还听不懂。” 蔺负青懒洋洋笑道:“现在听不懂怕什么,你家小雪凰也总要长大的,方仙首。” 他悠悠拍了拍穆晴雪的肩膀,“我和知渊都不会久留于此。育界是家,可我们乃求仙问道之人,既已到了这个境界,必然是要继续往高处走走看的。” 说罢,蔺负青牵了方知渊的手腕转身而去,再也不回望一眼,只留下淡淡一句:“在这个世上,能真正困住你的只有你自己。眼界放宽些罢,穆仙子。” “如果日后,你或者你那位父亲能够淌过宙海站在我们面前。咱们之间的恩恩仇仇,到那时再算也不迟。” …… 万般尘埃落定之前,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蔺不仁临死之前,就盘宇之事问过他们,难道就不记恨,难道不怕后患? 金桂宫深处,仙首魔君对坐,案上两份茶具,并散散摆了几样点心。 “如果育界与盘宇相连一日,就一日不能摆脱这份刻骨铭心的仇恨……和这份同脉同血的牵连。” 蔺负青垂着睫毛,悠闲地啜一口茶,“别说穆晴雪了,这些东西很多人都放不下看不开,是个大累赘。” 方知渊:“你待如何?” 蔺负青放下茶盏,沉吟着,手指在案角边轻轻一敲,“盘宇与育界之间的天道规则,我已经摸过好几次。” “我想改换穹空,把两界拆开。” ========= 又半个月后。 蔺负青与方知渊并没有刻意挑日子,那只是个最寻常的晚上。 天穹明澈,散乱的星子如海里遗珠。星光照着万里河山人间清平,照着无数个人家的好眠甜梦。 长云消破,夜色空濛。蔺负青与方知渊各自披了魔君玄袍与仙首金裳,于星光下凌空而上。 来此之前,他们专程问过师父。尹尝辛却只是闭眼摇头,并不愿多送盘宇一程。 或许对于辛童子来说,两个世界加在他身上的羁绊,已经随着上一个肉身的逝去一同化灰,散得干干净净。 蔺负青觉得,这样也很好。 两人立在天地规则之下停住,蔺负青道:“就在这里吧。” “师哥,真能成吗?”方知渊很不放心地盯着他打量,“可别再把神魂给碎伤了。” “你安心就是,这回不会了。”蔺负青笑了笑。他凝神,十指缓慢抬起,修长指尖探向天地规则织成的罗网。 像是拨弦弹音,又如拂花弄柳,魔君的手指在天穹上抹出一道道肉眼难以分辨的轨迹,那些如网般勾织的规则,就在那一圈圈地松缓开了。 轰隆隆…… 规则松动,顿时天地变色。 再一次,天穹变得透明,盘宇界的混沌景象浮现在眼前。 而与此同时,云霄上暗雷妖风聚拢,排山倒海般朝蔺负青逼压过来,刹那间轰击而落。 雷光顿时将蔺负青的眉目照得明亮一片,他神色不改,也不转身。 方知渊拔出他的刀。并非煌阳,也不是什么至尊仙器,只是最普通的寒铁刀。 他于雷霆万钧中拔刀,护在蔺负青身前。 天火与雷光接连撞在方知渊的刀上,转眼间暗夜被搅得一片绚烂乱色。 唯独蔺负青身周平平静静,他十指拆乱规则,眼眸深邃地注视着对面盘宇的景象。 他又看到那束缚着育界的石坛,覆压在混浊夜色之下。 三百年的时光叫那高坛斑驳,边缘也于风尘中磨损了些许;而三百年前,心怀疯狂火种的蔺不仁站在这里,亲手开启了这一切的因果。 如今,那里一片寂冷,已经无人看守了。又或者其实是有人,却已经不敢或是不愿出来露面。 此刻,视野内的石坛正越来越远。是育界这一侧的空间规则在上升。育界正在缓缓地脱离盘宇的桎梏,于滚烫雷火与清冷星月的簇拥下,向着无边宙海飞去。 忽然间,盘宇那方的夜色下,一道白影如流星赶至。 “住手!” 那金眼女孩咬着牙,她擦过疯狂流窜的雷火而来,劈手亮出弯刀,“你们要去哪里,育界要去哪里!?” 方知渊横刀一挡,两把刀尖擦出一线火星。下一刻,女孩闷哼一声,被震得倒飞出去。 蔺负青认出阿灯,仓促喊了声:“知渊,留情!” 方知渊倏地将刀一抬,那炽热刀意这才消散在女孩颈前。阿灯咳了两声,竟反身又冲上来,红着眼道:“等等,等一等……魔君!” 她把手一亮,图南与思君愁出现在掌中,一黑一白的两柄长剑,“你的剑还在这里!” 方知渊嗤笑道:“你莫不是要那这两把死物与我们谈判?” “……” 阿灯不甘地咬破了下唇,她自知不敌,索性收了弯刀。却双手抵着那空间规则,焦渴般地又问,“你们要将育界带去哪里?” “去你们盘宇去不了的地方。” 蔺负青指尖一挑,顿时又一道规则丝线破开,震荡的劲气划破了阿灯的手指,鲜血又被烈风卷走。 阿灯的眸光剧烈摇动,她轻轻自语道:“我不能让你们走。失了育界,盘宇就……” 可事已至此,大势已去,她又如何拦得? 但凡还有一丝希望,这四周也不会空荡荡,只有她一个人冲上前来。她拦不住他们,就像盘宇拦不住育界……更拦不住盘宇界自身滑向一条绝路。 没有炉鼎了,也没有阴气了。虽说方知渊那一刀终结了蔺不仁的疯狂大计,可这个旧盘宇早已如蔺不仁所说的那样,腐朽发臭,停滞不前,看不到一丝希望。 越来越远了。 阿灯伫立于盘宇的夜空中,她眼睁睁地看着育界的虚影渐渐淡去,两位仙君的身影也飘向远而高的地方。 天光渐起,一缕阳光入瞳,女孩晕眩地闭了闭眼。 回过神来,却是育界那边的黎明到了,照耀着盘宇残破的山河。 这残破山河,终于只余她一个人。 就像只有她一个人,在祸星下多年固守着最后的祭祀;只有她一个人,为这没落三界抱着最后一盏灯。 白衣女孩独自站在茫茫虚空之间,两界的光与影交织在她身上的白衫上。 渐渐地,那光远去了,黑暗吞噬了女孩,将她没顶吞下,只余下那双哀伤的金眸,还在倔强地绽着不熄的亮色。 “——魔君!” 阿灯倏然抬起头来,她咬紧牙关,再一次飞身而上,竟像是追着那光去的。 女孩抬手一掷,一黑一白两把长剑脱手,“你的剑我还予你!” “你告诉我,我们该怎么办……!” 回应他的,是方知渊收刀入鞘的脆声。 不知何时,育界的雷火停了。 只有淡淡的风卷着细云,魔君与仙首的玄袍与金袍在那一派明光里吹动,从盘宇这边看,身影已经十分模糊了。 蔺负青疲倦地伸了个懒腰,收回手,淡淡道:“是啊,怎么办呢……这可真是个大难题啊。” 方知渊抬手一引,浓郁的阴气托着两把剑穿过来。 而规则紧贴着长剑合拢,关闭。 是真正的尘埃落定。 “阿灯。”魔君笑了一下,“你觉得,是你们盘宇如今的处境更难……” “还是我们这小小育界从愚昧到苏醒,辗转求索真相,淌过两世血路,挣脱盘宇的牢笼更难?” 阿灯还站在那里,神情恍惚。她如一座雪做的雕塑,只有唇瓣微不可察地抖动着。 她已经看不见魔君与仙首的身影了。 她的四面八方都是混沌的夜。 是盘宇的,沉重到令人绝望的穹空。 只有耳畔,还渺渺地回荡着最后的声音。 阿灯闭上了眼。 “鸟向空,虫逐光,但凡是个心头含有一腔热血的活物,都要拼死挣向更自在明亮的天地。” 另一边,方知渊罕见地主动接了一句,末了倒是没忘留下一句冷笑嘲讽,“至于你们要怎么办,我哪知道。” 虽这么说着,但其实,他们两个也已经看不见那盘宇女孩的身影了。垂下眼去,看到的是云雾青山,烟火红尘。 两界分离,牢笼解破。至于盘宇界今后的命运如何,也不再是他们能够断定的事情了。 宁静的长风又吹来,带着春日的薄暖。 方知渊将思君愁递给蔺负青:“师哥,回吧。” 蔺负青笑吟吟伸另一只手:“图南。” 方知渊理直气壮:“我没有刀了。师哥……灾牙可是给你铸了剑,图南是不是该给我?” …… 识松书院。 准确来说,是新建的识松书院深处。 清晨的露珠凝结在草叶上,晶莹地折射着阳光。有布靴子踩过,一滴露珠顽皮地跳起来,滚落在泥土里。 耳畔隐约传来鸟雀的叫声,初晨时分,万物生灵是该睡醒了。 “天亮了。” 陈芝道站在那里负手看天。颜余从他身后走来,白净面庞上温和地笑道:“是啊,天亮了。” “芝道,可记得上回咱们曾说,要好好想想这育界的名字?” 陈芝道扬眉笑了笑,“颜兄难为我。” 他说着,又去看半空中那改换青穹的两道渺小身影,眼中百般慰藉。 忽的一咋舌,回头道:“颜兄,要么便叫做‘渊青界’如何?” 颜余一愣,立刻也笑起来,连连摆手:“给那两个孩子知道,他们定要嫌羞的。” 顿了顿,又故作神秘靠近过来道:“……你莫声张,待魔君与仙首日后去探宙海,九年十年不回来的时候,咱们先斩后奏……生米煮成熟饭便是了。” 两人对视片刻,不禁一齐清朗地笑起来。扑棱棱惊起枝头几只鸟雀。 袁子衣匆匆自外廊而来,到此却停了步子。 难得见两位稳重的院长开怀如此,他自个儿站在那里,竟也不由自主地咧开了嘴角,无声地笑着。 颜余察觉到气息,回头招手:“是子衣来了,快进来说话。贺礼可准备好了?” 袁子衣行了个拜礼,小步匆匆过来,满面喜色地连声道:“好了,好了。学生这便亲自送往太清岛去。不知两位院长……” 颜余点点头,又看了陈芝道一眼,温声道:“芝道,如何,你我也同去么?” 陈芝道颔首:“理应如此。” 袁子衣摸了摸鼻子,感慨一声:“将两界分离之时,定做两人结姻之日。哎,这般天地江山为聘的壮举,放眼古今,也就尊首和蔺魔君独一份了。” 颜余肯定道:“是他们才值得。” …… 很快,识松书院的粟舟出发,飞越湛湛青穹,向着太清岛而去。 还没走到半途,先遇见了芙蓉阁那些女医仙们的粟舟。两舟相遇,自是相互行一番礼,再寒暄几句。 袁子衣与舟上的芙蓉阁大师姐夏汀兰有过几面之缘,勉强算个熟人。说话间自是免不了歪到此次方仙首与蔺魔君结道侣办大婚上来。 然后又自然而然地,歪到贺礼上来…… 就见夏汀兰眼睛发光,压低了嗓音道:“说到贺礼,袁仙长可知,我阁慈花夫人研制出一种药,能使男子受孕……” “噗!!咳咳咳咳!!”袁子衣狠狠呛了一口。又正巧两人站在船头说话,他险些从粟舟上翻下去。 “夏仙子!仙子怎可开得这种玩笑,”他老脸顿时红透,连连摆手,“您就想想尊首和蔺魔君的性子,就那两位……谁受孕!?谁生!?” 夏汀兰脸一红:“……” 好……好像很有道理。 再走走,接下来便和森罗石殿金童玉女的骨鸟车队,西域、栖龙岭的妖族们逐个汇合。西域来的禽妖们居然都是喜鹊,据说是想给仙首与魔君搭个鹊桥讨喜。 到了临海上,又遇见海族几位大妖将,扛着足足有缸子大的巨贝,贝中什么夜明珠鲛人泪赤珊雪鳞之类的宝贝堆得闪闪发光,不能直视…… 好容易到了太清岛上,袁子衣行礼行得腰都酸了,与人寒暄得口干舌燥。看了太多奇奇怪怪的贺礼之后,笑容也都成了苦笑。 然而再多劳累,在看到眼前景象时,依旧烟消云散—— 太清岛上早已经聚满了人山人海。牵了四座山峰的不再是铁索,而是大喜的红绸子,说是鱼小师姐连夜亲手系上去的。 山峰之下,阳光明媚。那外门的阴体小弟子们一个个容光焕发,有模有样地招呼四海宾客。 虚云没什么规矩,有人在疯跑,有人在大笑,有女子撒着新剪的红纸花,有男子施法术,叫纸花飞起来,漫天飞成红蝴蝶。 有小孩鼓着腮帮子,跟雪骨城与金桂宫的修士们哇呀呀地争执,直说大师兄二师兄先是虚云的人,再是魔君和仙首。 听鹤峰上,琴师与小妖童认真辩驳着奏乐时先起什么调子才最绝妙,各执一词争执不下; 回春峰上,叶花果与叶浮默默在心内祭过巫渺在天之灵,又一起将晒好的香花篓子往下搬,足足有十二篓; 百锻峰上,宋有度操纵着几十个甲人,端着盛满窈窕珍馐的盘子碗碟,沿着山道吱呀呀往下走路。 于是这时刻,一切的一切,都融化在暖洋洋的喜庆里。灿烂,活泼,生机勃勃。 …… 主峰。 旧魂木曾经生长的地方。 蔺负青与方知渊并肩站在山崖边上。 从这里往下看,下头的红火景象一览无余。 方知渊感叹道:“亏你选在太清岛,这若是在雪骨城,怕不是要把城门都挤踏了。” 蔺负青的神情却竟然有些沮丧,小声嘟囔一句:“……若是早知道……” “早知道你我都不会死,就该留着酒的。” 方知渊无奈地甩他一眼:“你还敢提。” 蔺负青合拢凤眸,他嗅到风里传来的淡香。 他并不知道是什么香,或许是叶四晒的干花芳草,或许是哪位仙家的贺礼。又或许只是这太清岛虚云峰上,一朵平平无奇的野花刚开了,在风中怯怯摇晃着花蕊。 但总归是十分心旷神怡的香味。 蔺负青就这样闭着眼,轻轻道:“阿渊,欠了你太久的事……终于……” 他感觉到方知渊从后面搂住他的腰肢,微微低身,将下颔搁在他的肩膀上。 好暖和。 “虽然没能为你成仙杀星,不过陪你归隐结道侣……我可做到了。” 他的两生所求,终于终于……得到了。 握在手里,再也不松开了。 方知渊“嗯”了一声,道:“多谢你,师哥。” 蔺负青笑了:“不谢,小祸星。” 说着魔君便睁开了眼,他还没有来得及回头看他的爱人,却看到斜下方的山路上,一道红色倩影揪着灰袍道人。 “青儿哥哥,阿渊哥哥——” 鱼红棠眼睛亮晶晶地喊,“小红糖把师父抓来啦,咱们快走啊!” 她一跳一跳的,像一尾小红鱼。嫩嫩嗓音乘风传来:“快去穿喜服!今儿个咱们三个人都是红衣服啦!” “师哥,”于是方知渊松开蔺负青的腰,转而向他一伸手。 蔺负青握住那只手,顺口温柔接道:“走吧。” 他们相视一笑。新天地里的一场崭新黎明,就盛开在他们的眸中了。 ——《仙祸临头》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辽!非常非常非常感谢大家!! 这个婚礼的后续花絮会出番外!! . 因为一些原因要说的话很多,先在这里打个补丁,作话字数不计入jjb点数不要慌嗷。惯例先说正事儿,最后是完结感言: ①正文就此完结,先歇歇脑子,之后会琢磨修文和捉虫补bug。 ②番外安排上辽,预计下周开始更新,咕了也别打我。 ③关于新文,按理来说……预计下本要开的是架空未来幻想《黎明沉眠》,感情线和剧情线都很刺激我特别喜欢,可以戳进专栏看文案。 但,现在情况比较复杂,一句话概括就是:暂时开不了。 一个是因为我要分出精力来拼考研。二是……或许有追更小天使有印象,我直到50w字才挂出新预收,那时候基本上走完了榜单,收藏水平相近的作者们预收早都破了四位数。而我……我愚蠢地一直想等更完美的心动脑洞出现,等啊等的最后倒是等到了,也把带预收的机会全都错过了,说实话这个预收数量跨频会很难熬,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瘫 没什么好说的,是我自己的选择。只是新文还能不能开,什么时候开,甚至说会不会为了攒预收再临时开个其他中篇,再再甚至我真的还会在晋江写下一篇文吗……现在都不能给大家承诺。 所以这次也不求作收和预收了,大家愿意放进收藏里我就安静躺躺。这一程已经走完,有缘还能再见QwQ . 下面是长长长长且矫情的完结感言。 仙祸这篇文写得几番波折,现在安稳完结了,有些话也终于可以跟大家说说。 如果是从我上一篇文一路追过来,而且记性特别特别好的小天使,可能还会有一点点印象。我写无绝到后期换过一次预收,仙祸是那个被临时换上来的崽。 我为什么那时候会扔了几百预收换成一个设定很复杂,剧情很难写,篇幅也很长的新脑洞。是因为我自知快要拼考研,爹妈也不赞成我继续投入太多精力写文,所以接下来这本写完注定有很长的空窗期。 甚至我根本不能确定,等我考完研之后是不是还能继续回来写网文。 我就怕万一呢,万一接下来是在晋江的最后一本呢,万一是我写小说的最后一本呢? 而塑造一个世界观,写一篇剧情流,一直是我非常渴望尝试的挑战。 在这里我跟大家说实话……我一开始就知道我水平不足,这种设定写不很好,但依然决定试一把不留遗憾。仙祸开文前我是做了最坏打算的,我想过最坏是解v返点滚地道歉,我想如果能写完就是胜利。 但是开文之后,我很快遇到了一个更大的,而且是最初不可能料到的外界打击。 那就是晋江的关站净网,以及随之而来的审核收紧。 我做仙祸的核心设定的那阵,在晋江尺度下玩玩双修梗是完全没问题的。我初衷也不是为了真的开车,而是想把“阴阳调和才圆满”这个设定和仙首魔君小情侣结合起来。 但是净网之后一下子就不行了。我做了半年的大纲和设定,开文才写了一卷——正好是所有设定刚刚铺开一个头的时候——后期最有张力的部分之一就被拦在了红线外。那是真的绝望,这我还怎么搞?干脆弃坑吗?? 我不敢冒日后写一章锁一章的险,因为按晋江规定有红锁的文不能上榜单。我只能删,推翻大纲重新调整,而且因为纲太复杂,只能是边写前文边改后面的大纲。 其中最遗憾的莫过于把涉及炉鼎双修梗的,盘宇界的篇幅大量删除,如果按原设定,盘宇人的形象可以更加复杂饱满(而蔺不仁要毁掉旧盘宇、以及方知渊反杀师祖的梗在最后爆炸出来也会更有张力,现在的效果只能说有点遗憾辽) 阿灯是重要配角之一,曾经一度把小祸星抓起来想当自己的宠物养,也因为好玩偷偷收留过跑来盘宇的青儿(此处原本还应有小祸星的锁链囚禁play和渊青互相以为对方被做了炉鼎而悲痛欲绝的沙雕梗)结果最后没吃成炉鼎反被渊青携手捅刀,结局同本章。 以及青儿护着重伤且被阴气反噬的星星血路逃亡,算是把前世反转过来的一个梗。在逃亡尽头的苍凉雪原上,两人一个极阴一个极阳,阴阳双修……这段我最初设想的特别仙,又虐又美,遗憾没有了。 原设也有两人双死,但原设是师哥被困在空中孤岛上与盘宇人血战,且先死的是星星,知渊在老神木下碎星后直接死掉惹。血战归来的青儿一步步走向老神木下已经死掉的星星……害,本也是绝美一把刀!没有了! 几段配角戏。盘宇围攻雪骨城,宋五大摆傀儡阵。叶剑神血战重伤,花果继承龙虹……删纲后没地方插进去,也没有了qwq 总之就删了很多东西也导致很多地方不尽如人意,边写边改纲也搞出了一些混乱、bug以及无用情节(指其实是在铺垫后面但后面被删所以无用了orz)这些我会在修文的时候揪掉。 再是盗文。连载期被盗文追盗,收益骤降也无计可施,甚至后期晋江的举报盗文功能还坏了!它居然坏了!这这这…… 我顺便求一下如果有读者在晋江以外的网站看到这里能不能把订阅还给我,那是我大半年来日常熬夜写到凌晨一两点的血汗钱,认真的。 并且除了三次的变故之外,我写仙祸的那个学期也前所未有的忙,后头几乎隔三差五就断更,我尽力了但是真的力不从心,在这里跟追连载的小天使们糟糕的阅读体验说声对不起辽…… 但是。好的,虽然上面说了那么多出乎意料的天灾人祸,但是,我还是写完了。 虽然被迫删了许多剧情,但是更多我想写的情节都写出来了,最初铺下的逻辑链我也奇迹般地全部重新拼好了,我自己都觉得真是奇迹。现在完结了,我真的非常开心。 有一件事情,我知道它很难,甚至开始做的时候看不到尽头有什么。但我十分想做,并且觉得去做是对的。于是我就去做了,并尽己所能地负责,把它做到底。 这是蔺负青的做法。我在三次是个并不很勇敢坚强的人,所以我会把我的一些渴望倾注到我的主角身上。而现在,我做完了一件我的主角会做的事,所以我很开心。 最后惯例谢谢所有小天使们的陪伴,感谢名单我明天再放。如果下次旅途还能有缘相伴,我会越来越好,我的故事也会越来越好。 2020.4.28 第213章 番外一、仙魔两殊途 那已是很久以前的前世旧事了。 如今半归隐做了神仙眷侣的蔺负青和方知渊往前回忆,若问哪一段岁月和哪一种相处模式对他们来说曾经最长久, 那答案不必犹疑。 是他们前世仙魔背道, 表面上分庭抗礼明争暗斗, 暗地里各怀着一万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心思……的时候。 而又因为两厢情意不得知, 那时候的很多闹剧,如今回想起来都是哭笑不得。 比如…… ========= 阴渊与栖龙岭的交界,墨色群山轮廓重叠于远处, 风尘漫天。 仙魔两道人马在此相遇时,互相都沉默了片刻。 谁都没想到会在此处遇到对面的人。 这事说来复杂, 是说栖龙岭内有一株千藤魔花巨树,老植妖了。每百年都会从树上诞一只神识初生的花妖来, 而彼时新生花妖淌落的千藤魔花蜜乃是修士们破境时梦寐以求的天材地宝。 每到了魔花成熟的时候, 就连元婴、大乘修士都要眼红。为了避免打得血流成河, 再惹上妖族的敌意,一贯都是金桂宫亲自指派人前去取来,嘉奖给这一个百年内为仙界做了大贡献的修士。 可这一次, 多了群魔修多了个雪骨城,顿时就出了问题。 仙门的嘉奖不可能分给魔修, 后者自然不服。再加上雪骨城与栖龙岭之间的距离, 其实比六华洲到栖龙岭要短得多,魔君来横插一手几乎是必然之事。 蔺魔君与方仙首也曾在来往的书信中唇枪舌剑,大谈这魔花蜜理应收归自家的道理,最后自然是没谈拢。 既然没谈拢,那就得打了。 眼见着仙魔两道就要在栖龙岭前先斗一场, 莲骨魔君与煌阳仙首都不约而同地暗自琢磨一个问题——派什么人去好呢? 涉及妖族,不可能大队人马冲过去在栖龙岭内狂轰滥炸,只能派几个修为高深的大能过去。 而这种大能都是势力的中流砥柱,万一在妖域有个什么伤亡,好容易稍微稳定下来一些的仙界局势,怕是又要挑起仇恨与战乱了。 怎么办呢? 金桂宫那头,方仙首心想:既然如此,他便亲自走一趟,见机行事也就罢了。魔修再如何重视,说到底一点花蜜而已,总不可能师哥亲自过来。 雪骨城那头,蔺魔君心想:既然如此,他便亲自走一趟,见机行事也就罢了。仙修再如何重视,说到底一点花蜜而已,总不可能知渊亲自过来。 于是方仙首明面放出消息,叫刚破境元婴的穆家大小姐穆晴雪带上十余人去赴栖龙岭,自己则暗自混进了那“十余人”之中。 而蔺魔君也明面放出消息,叫雪骨城如日中天的左护座柴娥带上十余人去赴栖龙岭,自己则暗自混进了那“十余人”之中。 ——然后,在栖龙岭十里外的地方撞了个正着。 魔君仙首相对瞪眼,柴娥与穆晴雪也相对瞪眼,场面一时间尴尬极了。 长风自栖龙岭深处吹来,风中除了妖域普遍的兽类腥气,还隐约带了些魔花的甜蜜香味。 仙首的烈阳金桂华袍在风中鼓动,方知渊清了清嗓子,手按煌阳,“……蔺魔君,别来无恙。” 他说话时嗓音低沉,阴鸷的眼神却越过蔺负青,落在他身后的柴娥身上。 ……哎呀呀,算来他们上次相见,还是那次更加尴尬的魔君大婚之夜。 那夜过后,魔君也不知怎地,赌气似的一连又纳了三四个美人,甚至还将仙家败战投降的年轻修士都收了进去。 方知渊在金桂宫听得消息,那叫一个又酸又恨心里直冒火。 砍了一天一夜的阴妖也消不下这口恶气,暗将那滥情的魔头在心里骂了万万遍。 此刻见着柴娥柴左护座男生女相容貌魅惑,就站在蔺负青身后半步之遥,煌阳仙首顿时那个怨念更是蹭蹭地往上冒…… 堕落!□□! 食髓知味!耽于声色犬马! 美人有什么好,能当吃的还是能当喝的!? 退一万步说,就算你真要贪图美色,不知道自己照照镜子吗!? 蔺负青微微一笑,凤眸里却冰凉凉的,“方仙首风姿如旧,一别经年,孤家甚是想念。” 他的眼神儿却在无声地打量穆晴雪。那个姑娘他认得,是穆家的大小姐。 魔君立刻就想到那日雪骨城一别,知渊说过日后会请自己喝他的喜酒。 这位穆仙子出身高贵,容貌俏丽,还天天跟在仙首身边做事……莫非…… 蔺负青皱了皱眉,知道自己的情绪怕是有些不对劲,可是他根本无法克制疯狂给这位穆仙子挑刺儿的冲动。 ……论修为论资质,论家世论性格,横看竖看,这姑娘真不是那种能陪着他家小祸星一生一世的道侣啊。 平常若太平无事,做个听话的红颜下属也就罢了。 真要是动乱当头,就这么个不谙世事直肠子的大小姐,仙首的辛苦她能体会几分?还不得是知渊照顾着她!? 蔺负青越琢磨越不由得暗恼。 一想到自己曾经百般溺爱过的小祸星后半辈子居然要迁就照顾一个天真女人,他就憋屈得那叫一个如鲠在喉! 结果这两人就这么各自憋着一口气,身周威压节节攀升,卷得沙尘咆哮,连足下踏着的大地都被溢出的阳气阴气震得开裂。 四下里,来自六华洲和雪骨城修士们如临大敌地纷纷祭出法宝刀剑,面色都青了。 这便是当世魔君与仙首的威势么…… 啊,竟然恐怖如斯! 他们自是不知自家尊首(君上)心里头正有一缸缸的醋坛子排排放,卯着劲儿在吐酸泡泡。 可是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终是方知渊先打破了僵局。 仙首手掌握紧煌阳刀柄,冷声道:“既然蔺魔君亲自来此,各自为了什么心里都清楚,废话不必多说。” 向下一按,锃亮刀锋出鞘半寸,“天材地宝能者得之,请吧。” 身后穆晴雪忍不住紧张:“尊首,千万当心。” ——身后那群仙修不知道,可她毕竟是见过当年的方知渊是如何舍了命也要护他师哥的。 此刻见两人要打起来,她自是不担心尊首功力不济,只怕尊首念及旧情下不了狠手。 “呵,方仙首何必急性。” 蔺负青将眉一挑,手指于虚空中一抹,思君愁徐徐浮现在他的手中,剑意已凝,“人都在这儿了,还跑得了么?孤家奉陪便是。” 身后柴娥额上渗出冷汗:“君上,千万当心。” ——身后那群魔修不知道,可他毕竟是见过上回仙首醉酒夜闯雪骨城时,君上是如何柔情流露的。 此刻见两人要打起来,他自是不担心君上功力不济,只怕君上念及旧情下不了狠手。 柴左护座和穆大小姐还没担心完,忽的四下里风云变动。 转瞬间,魔君仙首的身影已然消失在原地,又在下一个刹那闪现在千丈高的空中,极阴与极阳的两束气劲轰然碰撞。 打起来了! ……都知道这两人一打起来就是天昏地暗,更是自带一种别人谁都插不进去的气场。 柴娥与穆晴雪早就习惯,此刻非但不上前帮手,反而呼喝着身后修士们后退,镇住四下阴阳二气为主君护法。 就见那半空上的两位,几息间交了不下百余招,武诀身法也换了三四种,仙器碰撞下一串叮铛乱响。 思君愁的剑锋擦过煌阳的刀刃,各自映出对面的凛然眼眸。 方知渊暗自加力,煌阳向一个刁钻角度切下,硬是将思君愁往死里压。 他看着师哥用这把剑就不顺心。 那把与煌阳刀双生的煜月剑,如今还妥帖安放在金桂宫地底小幻界里头,等着被他送出。 可如今师哥的本命仙剑,乃是这把又黑又破又丑名字还很不吉利的思君愁。 就算师哥收下他的赠剑,如果煜月不被魔君爱用,而只是收在识海里—— 岂不是像极了那打入冷宫的失宠姬妾? 方仙首自有傲骨铮铮,铁了心宁死不能做妾,更不可能忍受“冷宫弃妃”的命运。 就算不是自己,只是自己送的剑,那也不行! 英明神武的方仙首于是打得好算盘,他就暗自想,如果自己能把思君愁折断…… 不就有机会送!剑!了!吗! 可怜那边蔺魔君不知情,他见此刻高空上无人,才刚整一整心绪,低声唤一句:“知渊……” 手上思君愁就被乘胜追击的煌阳刀往死里砍了七八记! 蔺负青:“……” 好你个小祸星,你这是把我的剑当葱来切呢!? 蔺魔君气得瞪眼,寻思你要急着为仙道夺宝也罢。反正早已殊途,他们各自有了立场,敌对也是无奈。 可这一年年的好不容易见次面,终究少年时候情深一场,自己想与他多说两句私话都不行了? 你就不能给我个面子,至少说完再打? 蔺负青敛下眼底一丝阴色,抖擞手腕,使一招白龙升天,回剑重刺。 却暗想:莫非说……当年情谊再怎么深厚,也果真抵不过岁月长河一遍遍冲刷磨砺么? 一思及次,他竟一下子难过得心脏抽疼起来。 有道是十指连心,那股疼绵延下来竟叫手筋一麻,剑招顿时虚浮三分! 蔺负青惊觉过来时已经晚了,心里暗叫一声糟了糟了。 这般大好破绽,以知渊的眼力又岂会错过?可此时回护已难,他只能咬牙等对面那刀气落在自己身上。 只见仙首傲然冷笑一声:“君上怎还走神了,这般看不起我?” 长刀果真破开剑气,携着好一股劈山开海的大气势,毫不留情地挥落—— 铛!!! 恶狠狠地砸在思君愁的剑身上! “……” “……” 这一刀那叫一个绝妙,起手刁钻毒辣,落手狠厉果敢—— 除了让魔君承不住冲力差点没把思君愁给甩飞出去之外,连他一根寒毛都没伤着。 “啧。” 偏偏方知渊缓缓撤身收刀的时候,还一副遗憾极了的阴森神情。 仿佛是他已经竭尽全力却功亏一篑似的。 云空之上,蔺负青愕然盯着他,觉得这人简直一年比一年地不可理喻起来:“你……你劈我剑做什么!” 方知渊完全没意识到有何不妥,居然还把下颔一抬,满是嘲讽地挑衅回来:“怎么,师哥是怕了?” 蔺负青:“……” 见魔君沉默,方知渊姿态就更嚣张,将煌阳长刀旋了半圈,有模有样地“恐吓”道: “蔺魔君既然不把我放在眼里,那也就莫怪这煌阳刀下无眼,留不得情了。再来!” 蔺负青默默将思君愁归剑入鞘,他一时摸不准知渊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胡说八道,只好狐疑地抬起眸子盯着对面看。 方知渊被他盯得脸颊一烫,恼怒道:“收什么剑,才几回合下来,蔺魔君这便不行了么?” 蔺负青淡淡道:“哦,我打累了。” 方知渊皱着眉头:“你是怕剑撑不住了罢……哼,那思君愁就被你那么宝贝?” 说着,自个儿却无比自然地把煌阳往刀鞘内一插,收了。 蔺负青一时哭笑不得,张口正欲再接一句话。 视线却忽然凝结在下方,神色一变:“嗯?” 方知渊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魔君表情有异,他倏然回身去看,也不提防后背空门就这么露在“强敌”面前。 这一看,煌阳仙首的神情也微变。透过栖龙岭上空的云雾,只见下方大地上空荡荡,不见了六华洲仙修,也没有了雪骨城魔修的影子。 人呢? 蔺负青上前两步与方知渊并肩,屈起食指抵着唇沉吟道:“要命……不会是那两波人见我们打得太久,先进了栖龙岭罢?” 他话音未落,忽然间地动山摇,栖龙岭深处传来一声爆炸巨响!